《哈克歷險記》馬克．吐溫
《二○一四年三月七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01章
你要是沒有看過一本叫做《湯姆．莎耶歷險記》的書，你就不會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傢伙。不過這沒有多大關係。那本書是馬克．吐溫先生寫的，他大體上講的是實話。有些事是他胡扯的，不過大體上，他講的都是實話。不過，實話不實話其實算不了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句瞎話都不說的人，誰都會說上一兩回，不過波莉姨媽和那位寡婦，也許還有瑪麗，卻都是例外。波莉姨媽──就是湯姆的波莉姨媽──和瑪麗，還有道格拉斯寡婦，都在那本書裡都講過了。那本書大體上講的都是真實的；當然，像我上面所說的，有些地方是他胡扯的。
那本書的結尾是這樣：湯姆和我找到了強盜藏在那個山洞裡的錢，這一下我們發財了，一人得了六千塊錢──全是金幣。把那麼許多錢堆在一起，看上去夠嚇人的。後來，由柴契爾法官替我們拿去放利息，從此一年到頭，我們每人每天可得一塊錢，那錢真是多得叫人不知怎麼花才好。道格拉斯寡婦拿我當兒子，說要調教調教我，但是成天待在屋子裡日子不好過，那寡婦的一舉一動都有板有眼，一本正經，簡直可怕！所以到了再也不能忍受的時候，我就從屋子裡溜了出來，穿上我原來那身破衣裳，又鑽進我那個盛糖用的大木桶裡去，這才感到自由自在，順心愜意。但是湯姆．莎耶又找到了我，說要組織一個強盜幫，如果我回到寡婦家去體體面面地做人，他就讓我入夥，所以我就回去了。
寡婦見到我大哭了一場，把我叫做可憐的迷途羔羊，還用許多別的話罵我，但是她對我絲毫沒有惡意。她又讓我穿上新衣服，弄得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渾身一陣陣地直出汗，好像箍起來似的那麼難受。接著那老一套又來了。寡婦一搖鈴吃飯，你就得準時趕到，可是到了桌子跟前，又不能馬上就吃，你得先等寡婦低下頭去，朝飯菜嘰哩咕嚕挑剔幾句（註：事實上，是做飯前禱告），其實這些飯菜沒什麼好挑剔的──這就是說，什麼毛病都沒有，只不過每樣菜都是分開做的。要是把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混在一起，那就不同了：那些東西混和起來，連湯帶水攙在一塊兒，就更好吃了。
吃過晚飯，她拿出她的書來，給我講摩西和「趕牛的人」的故事【註】。我急著要知道摩西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隔了一會兒，她說摩西老早就死了，於是我就再也不管他的閒事了，因為我對死人根本不感興趣。
【註】《舊約．出埃及記》，第二章。說的是埃及公主收養以色列一婦女的棄兒。到後來，摩西率領受壓迫的以色列人逃出埃及，後建猶太國家。
一會兒，我想抽菸，便要求寡婦讓我抽，但她不肯。她說抽菸是下作的行為，又不衛生，叫我千萬別再抽了。世界上有些人就是這樣，他們對於一件事情，雖然一竅不通，可偏偏要說三道四。就拿摩西來說吧，一個死了的人，又不同她沾親帶故，她卻為他瞎操心。可我做一件事，明明有點兒好處，她卻偏要找岔兒。再說，她自己不也在吸鼻煙嗎？當然那是合情合理的嘍，因為那是她自己做的嘛。
她的妹妹華珍小姐，一個細挑身材的老小姐，戴一付眼鏡，前不久才來和她同住。她拿來一本拼音課本，故意為難我。她逼著我死啃了近一個鐘頭，寡婦這才叫她歇口氣，我實在再也熬不住了。接下去又是悶死人的整整一個鐘頭，我實在煩躁得不行，坐立不安。華珍小姐老是說：「別把你的一雙腳擱在那上邊，哈克貝里。」、「別鬧得嘎吱嘎吱響，哈克貝里──把身子坐直了。」一會兒又說，「別這麼打呵欠、伸懶腰，哈克貝里，──為什麼不學點規矩呀？」然後她跟我講到有關地獄的許多情況。我說我倒是願意到那裡去，她聽了就氣壞了。不過我並不是故意跟她過不去，我心裡想的只是到個什麼地方走動走動，只想換個地方，至於到哪裡去我倒無所謂。接著她說，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很狠毒。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她要活得規規矩矩，將來好進天堂。嘿，我看不出她要去的那個地方有什麼好，所以我已經打定主意，絕不朝那方面努力。不過，我從沒說出口。因為一說出口，就只會惹麻煩，沒一點好處。
她話匣子既然打開了，便不停地說下去，把有關天堂的一切，都一五一十的跟我說了。她說，在那邊一個人整天不做別的，只是這裡走走，那裡逛逛，一邊彈著琴，一邊唱著歌，永遠都這樣。我覺得那也不怎麼樣，不過我從沒有那樣說。我問她，據她看，湯姆能不能上那兒去，她說，他還差得遠呢。我一聽就滿心歡喜，因為我要跟他在一起。
華珍小姐不停地找我的岔子，真讓人感到又煩又無聊。過不久，她們把那些黑人叫進屋裡作禱告，然後大家各自去睡覺。我拿著一支蠟燭上樓到我房間裡去，把蠟燭放在桌子上，然後在一張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來，打算想些高興的事，可就是想不出來。我感到無聊透了。心想還不如死了痛快。星星在夜空閃爍，林中的樹葉沙沙作響，聲音很淒涼。我聽到有一隻貓頭鷹因為有人死了，在遠處「呵」、「呵」地叫，還聽到一隻夜鷹和一條狗在那兒嚎，大概是有人快死了吧。風兒想對我說點悄悄話，但我聽不明白，結果嚇得我渾身直打寒顫。接著，我又聽到遠處樹林裡有一種鬼叫聲，那亡靈想把心事說出來，但又講不清楚，所以不能安安穩穩地在墳墓裡歇著，只好每天夜晚出來遊蕩，一邊走一邊那樣哭號。我心情十分沮喪，又很害怕，真希望有人跟我作伴。一會兒，一隻蜘蛛爬上了我的肩頭，我用手指把它彈掉，正好落在蠟燭上，我還沒來得及動一下，它就燒得蜷成一團了。別人不說我也知道，這是個很壞很壞的兆頭，我準會碰上什麼倒楣的事。我心裡一恐慌，差一點把衣服從身上抖落下來了。我起身就地轉了三轉，每轉一圈在胸前畫一次十字，然後，為了讓妖魔鬼怪不敢靠前，我用一根線把一綹頭髮紮起來，這樣做了以後，我還是沒有把握。要是你撿到一塊馬蹄鐵【註】，沒把它釘在門框上，反倒將它弄丟了，你就可以用這種辦法消災，但是我從來沒聽誰說過，弄死了一隻蜘蛛，可以用這種辦法躲過壞運氣。
【註】當時迷信，找到一塊馬蹄鐵，即會交到好運；丟了它，就要倒楣。
我坐了下來，渾身哆嗦，於是拿出菸斗來抽菸，現在全家的人都睡著了，整個屋子裡沒一點動靜，我抽上一袋菸寡婦不會知道的。過了好一會兒，我聽到遠處鎮上的鐘沉重地敲了起來，噹！噹！噹！響了十二下，又整個兒靜下來了──比剛才還要安靜。緊跟著，我聽到暗黑的樹叢中有根樹枝啪地一聲折斷了──一定有什麼東西在那兒活動。我靜靜坐著聽，立刻就聽到那邊隱隱傳來「咪─嗚，咪─嗚」聲，太棒了！我也盡量壓低聲音「咪─嗚，咪─嗚」地叫起來，隨即吹滅蠟燭，從窗口爬出去，翻到棚子上，再溜下草地，爬進樹叢。沒錯，湯姆正等著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