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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園在山頂上利用附近和緩的台地伸展出去。墳墓之間鋪著細細的砂礫步道縱橫交錯地圍繞著。修剪過的杜鵑花樹,像吃著草的羊的姿態,隨處散植著。而從那廣大的墓地往下眺望,好幾根瘦瘦高高像蕨類嫩芽般弓著背的水銀燈並排站著,將白得不自然的光線投射到每個角落裏。
老鼠把車子停好在靈園東南的一個樹林裏,一邊抱著女人的肩膀,一邊眺望眼底下廣闊的市街夜景。街景看來簡直就像流進平板的鑄模裏的混濁光線一樣,或者像巨大的蛾撒落了一身金粉以後的樣子。
女人好像睡著了似地閉著眼靠在老鼠身上。老鼠從肩膀到側腹部一直感覺得到她身體沉沉的重量,那是一種奇妙的重量,愛過男人、生過孩子、年老將死的一個存在個體所擁有的那種重量。
老鼠用一隻手拿出香煙盒,把火點上。偶而從海面吹起的風,爬上眼底下的斜坡,搖動著松林的針葉。女人可能真的睡著了,老鼠伸手摸摸女人的臉頰,一根手指接觸她的薄薄的嘴唇,於是感覺到她濕熱的氣息。
靈園與其說是墓地,不如說看來更像一個被遺棄的市街。墓地有一半以上是空地,因為預定將被收容在這裏的人們,還活著。他們偶而在星期天下午,會帶著家人,來確認一下自己將要長眠安息的場所。而從高台往墓地眺望,嗯!這裡視野遼闊、四季花開,空氣也不錯,草坪也修剪得很好,連自動噴水灌溉草木的設備都有,又不會有野狗來偷吃祭品。此外,他們想道:環境明朗對健康有益最是重要。對於這些狀況,他們感到滿足,於是在長椅上坐下來吃完便當,便又匆匆忙忙回到日常的營生中去了。
管理員清晨和黃昏,都會用一枝尖端附有一塊平平的板子的長棒,掃平砂礫道。並把跑到中央水池想捕鯉魚的孩子們趕走。此外每天三次,九點、十二點、六點還在園內擴音機播放「老黑爵」的古老名歌。老鼠不明白播放音樂的意義何在。不過開始昏黃的午後六時,在無人的墓場流盪著「老黑爵」的旋律,卻也是個頗可觀的光景。
六點半管理員就搭巴士回到下界去,於是墓場完全被沉默所包圍,然後幾對男女便開車上來互相擁抱。夏天到樹林裡就排了好幾輛那種車子。
就老鼠的青春來說,靈園到底還是個具有深刻意味的場所,在還不能開車的高中時代,老鼠便騎著二五○CC的機車,背後載著女孩子,在沿著河岸的斜坡道上往回了無數次,而每一次都一面眺望著同樣的街燈擁抱她們。各種香氣在老鼠的鼻尖緩緩飄過,然後消失。有過各色各樣的夢,有過各種各樣的哀愁,做過各式不同的承諾,結果卻一一消失無蹤。
只要回頭一看,死亡便在廣大墓地的各自不同的地下紮根。有時老鼠牽著女孩的手,在那故作莊重的靈園砂礫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各式各樣的姓名,與時間,伴著背負各自過往生的死亡,就像植物園裏一行行的灌木一樣,相隔等距離,無限地延伸出去。他們被風吹動卻不發出沙沙的聲響,也不散發香氣,面對黑暗也無法伸出該伸的觸手。他們看來雖像失去時間的樹木一樣。他們已經沒有思想,也沒有傳達思想的語言了,他們把這些委託給仍然繼續活著的生物。兩個人回到樹林裡,緊緊地互相擁抱。從海上吹來的海風、枝枝葉葉的芳香、草叢中的蟋蟀,只有這些繼續活下去的世界的悲哀,充滿了周遭。
「我睡了很久嗎?」女人問道。
「沒有。」老鼠說:「不怎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