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個星期四的早晨,我穿上那個秋天第一次穿的毛衣。沒有任何變化的灰色雪特蘭毛衣,腋下有點破綻,不過穿起來依然相當舒服。我比平常更仔細地刮了鬍子,穿上厚厚的棉長褲,拉出顏色已經舊得像黑炭一樣的沙漠皮靴穿上。靴子看起來倒像兩隻端坐在腳尖的小貓似的。雙胞胎滿屋子跑來跑去,幫我找香煙、打火機、皮夾子和電車月票拿來給我。
到了辦公室在桌子前面坐下,一面喝著女孩泡來的咖啡,一面削起六枝鉛筆。屋子裡充滿了鉛筆芯和毛衣的味道。
午休時間到外面吃過飯,又再去和阿比西尼亞貓玩,從展示櫃的玻璃之間,大約一公分左右的縫隙伸進手指,兩隻貓競相跳起來,咬我的指頭。
那天寵物店的店員讓我抱他的貓,摸起來觸感像上等質料的開絲米龍,貓把牠冷冷的鼻尖湊近我的嘴唇。
「這隻貓好喜歡親近人。」店員說明著。
我道了謝把貓放回籠子裏,買了一盒根本用不上的貓食。店員把它包裝得整整齊齊。當我抱著貓食的包裝走出寵物店時,那兩隻貓還像在望著夢的斷片似的一直凝視著我的身影。
回到辦公室,女孩幫我把粘在毛衣上的貓毛拂掉。
「去跟貓玩了一陣子。」我繞著圈子解釋道。
「你的腋下脫線了噢。」
「我曉得。去年就破了。想要偷襲運鈔車時,被後視鏡勾破的。」
「脫下來吧。」她一副沒什麼興趣地說。
我把毛衣脫下,她在椅子旁把長腿蹺起來,開始用黑線縫。當她縫著毛衣時,我回到我的桌子,將下午要用的鉛筆削好,重新開始工作。不管別人怎麼說,我覺得我是個對自己的工作沒得挑剔的人。在限定時間內,把該做的工作確實做完,而且盡可能做得心安理得是我的做法。如果是在奧斯比茨(波蘭西南部都市,第二次大戰期間,德國納粹黨的猶太人集中營所在地)必然被視為珍寶吧。不過我想,問題是適合我的場所,全都落伍了,我想這是沒辦法的事。一切都不可能回溯到奧斯比茨或複座魚雷轟炸機上去。現在沒有人會再去穿迷你裙,也沒有人會去聽詹與甸(Jan and Dean)。最後一次看到穿吊帶襪緊身衣的女孩子,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時鐘指向三點,女孩跟往常一樣送熱騰騰的日本茶和三個餅乾到桌子前面來,毛衣也巧妙地縫好了。
「嗨!跟你商量一點事情好嗎?」
「請講。」我說著就吃起餅乾。
「是關於十一月旅行的事。」她說:「到北海道怎麼樣?」
十一月是我們三個人固定舉行同仁旅行的時候。
「不錯啊。」我說。
「那就決定了。熊會不會出現?」
「很難說?」我說:「我想大概冬眠了吧。」
她好像放心了似地點點頭。「還有晚上一起吃飯好嗎?附近有一家海鮮店不錯。」
「好啊。」我說。
餐廳就在從辦公室搭計程車五分鐘左右的安靜住宅區中央,我們找到位子,穿黑衣服的侍者從椰子纖維編的地毯上無聲地走來,把兩塊像游泳時打水的板子一般大的菜單放在桌上,在點菜前我們先要了兩瓶啤酒。
「本店的蝦非常棒!是活生生放下去煮的。」
我一面喝著啤酒,一面念。
她用細細的手指,玩弄著戴在頭上的星型徽章有好一陣子。
「如果有話說最好在吃東西以前說出來。」我說。但是說出口以後又後悔不該說的,每次都這樣。
她略微笑了一笑。然後以那四分之一公分的微笑要恢復原樣嫌麻煩為理由,便暫時留在嘴邊。
因為店裏非常空,所以連蝦子動一下鬚的聲音都好像聽得見。
「你喜歡現在的工作嗎?」她問我
「怎麼說呢?對工作我一次也沒這樣想過。不過倒也沒什麼不滿。」
「我也沒什麼不滿意喲。」她這樣說著喝了一口啤酒。「薪水不錯,你們兩個人也很親切,還固定可以休假……」
我一直沉默著,認真去聽別人說話,倒真是很久沒有過了。
「不過我才二十歲喲。」她繼續說。「我可不想像這樣過一輩子。」
菜擺上餐桌時,我們的會話中斷一下。
「妳還年輕嘛。」我說。「以後會戀愛、也會結婚,人生總會不斷改變下去呀。」
「才不會變呢。」她一面用刀子和叉子很熟練地剝著蝦皮,一面細聲細氣地說。「沒有一個人喜歡我,我只能噴噴蟑螂藥、補補毛衣過一輩子。」
我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好像老了好幾歲。
「妳又可愛又有魅力,腿又長頭腦又好,連蝦皮也剝得滿好的,將來一定會過得很好!」
她默不作聲地繼續吃著蝦,我也吃蝦,而且一面吃蝦一面想著蓄水池底的配電盤。
「你二十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拚命想女孩子啊。」一九六九年,我才剛成年。
「你跟她後來怎麼樣了?」
「分開了啊。」
「過得幸福嗎?」
「從遠遠看的話。」我一面吞進蝦子一面說:「大部分的東西看起來都很美。」
當我們吃完時,店裡開始逐漸被客人埋沒,刀子、叉子和椅子碰撞的聲音變得熱鬧起來,我點了咖啡,她點了咖啡和檸檬蛋糕。
「現在怎麼樣?有女朋友嗎?」她問。
我考慮了一下決定把雙胞胎除外。「沒有。」我說。
「不寂寞嗎?」
「習慣了啊,訓練出來的。」
「什麼樣的訓練?」我點上煙,把煙霧向她頭上五十公分左右的地方吹去。「我是生在一個奇怪的星星下的,也就是說啊,想要的東西不管是什麼都會到手,可是每次得到一樣東西的時候,卻踩到另一樣東西。妳懂嗎?」
「有一點。」
「誰都不相信,不過這是真的。三年前我才注意到,而且心裡想再也不要去想得到什麼了。」
她搖搖頭。「因此,你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囉?」
「大概吧。這樣就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
「如果你真的這樣想,」她說:「那只要活在鞋櫃裡就行了。」
真是高竿的意見。
我們並肩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託毛衣的福,夜裏覺得很舒服。
「OK,我會想辦法做一點什麼。」她說。
「沒幫上什麼忙。」
「你讓我把話說出來,我已經鬆了一口氣。」
我們從同一個月台,搭上兩側反方向的電車。
「你真的不寂寞嗎?」她最後又再問了一次。我還正在尋找美好的答案時,電車已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