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傑氏酒吧」很久沒有擠滿這麼多客人。大部分都像是沒見過的臉孔,不過客人總是客人,所以傑的心情也沒有理由不好。鑿冰錐子敲碎冰塊的聲音、旋轉on the rock(威士忌加冰塊)玻璃杯的咔吱咔吱的聲音、笑聲、音樂選曲箱播出傑克遜五人樂團的音樂,像漫畫上圈出來,寫對白的圈圈一樣浮上天花板的白煙……簡直就像盛夏的旺季再度回來似的夜晚。
雖然如此,對老鼠來說卻好像哪裏不對勁似的。他在櫃台邊上一個人獨自坐著,翻開的書本,在同一頁上重複讀了不知道多少遍,終於作罷地把書閤上。如果可能的話,他寧願喝乾最後一口啤酒,回到房間裏睡覺。如果真的睡得著的話……
那一星期之間,連月亮都完全遺棄了老鼠。被切成碎片的斷續睡眠和啤酒和煙草,連天氣都開始崩潰了。沖刷著土山的雨水流進河裏,並將海變成茶色和灰色的斑點。令人嫌惡的風景。頭腦裏簡直像塞滿了揉成一團團的舊報紙一樣。睡眠很淺,總是短暫的。像暖氣很足的牙科醫師候診室裡的瞌睡一樣,每次有人開門時就醒過來一下,看看手錶。
一週的半中央,老鼠獨自一個人一面喝著威士忌,一面決定把所有的思考都暫時凍結。意識的縫隙之間,一一填滿白熊都可以走得過去的厚冰。以為這樣應該可以勉強度過這星期的後半段,安心睡吧。可是一醒過來時,一切又都恢復原狀。只是頭有點痛。
◇
老鼠茫然地凝視著排在眼前的六瓶空啤酒瓶。從瓶子之間則看得見傑的背影。
或許是該退潮的時候,老鼠想。第一次到這店裏來喝酒是十八歲那年。幾千瓶啤酒、幾千根炸薯條、選曲箱的幾千張唱片,一切的一切好比那拍打著舢板的波浪一般湧過來又退遠去。我不是已經喝了足夠的啤酒了嗎?當然三十歲或四十歲時想喝多少啤酒照樣還可以喝。不過他想,只是在「這裏」喝的啤酒另當別論。……二十五歲,要引退倒是不壞的年齡。若是聰明一點的人,已經大學畢了業,在銀行當起放款辦事員的年歲了。
老鼠在空瓶子的行列中又加了一瓶,一口氣將快要溢出玻璃杯的啤酒喝掉一半,然後反射地用指尖擦擦嘴,並把弄濕的手在棉長褲的屁股後面抹抹。
好吧!想想看!老鼠對自己說,不要逃避地想想看!二十五歲……稍微想一下也算是不錯的年齡了,可不是兩個十二歲的男孩加在一起的年齡嗎?你有沒有那樣的價值?沒有吧!連一人份都沒有。連塞進酸黃瓜空瓶裏的螞蟻窩的價值都沒有。……算了吧,無聊的隱喻已經太夠了,一點幫助也沒有。想想看!你到底什麼地方錯了?快想出來呀!……天曉得。
老鼠打消念頭把剩餘的啤酒喝乾。然後舉起手來又要了一瓶新的。
「今天喝太多了噢。」傑說。雖然如此到底還是把第八瓶放在前面。
頭有點痛。身體就像被波浪搖晃著似的幾度上上下下。眼睛深處感覺得到虛脫的倦意。吐吧!頭腦深處的聲音說。吐光了再來慢慢想,快,站起來走到廁所去……不行了。連一壘都走不到……不過老鼠還是挺起胸膛走到廁所打開門,把正在對著鏡子補畫眼線的年輕女孩趕出去,朝著便器咯咯吐起來。
多少年沒吐過了?連怎麼吐法都忘了,要脫褲子嗎?……無聊的玩笑別開了,不要說話,吐吧!連胃液都吐出來!
連胃液都吐光之後,老鼠在便器上坐下來抽煙,然後用肥皂把臉和手洗乾淨,對著鏡子用濕濕的手理一理頭髮,有點太陰鬱了,不過鼻子和下顎的形狀還不太差,國中的女老師或許會中意也不一定。
出了廁所走到眼線才畫一半的女士桌前很有禮貌地道過歉,然後回到櫃台,喝了半杯啤酒,才把傑送過來的冰水一口氣喝完。搖了兩、三下頭,香煙正點上火的時候,頭腦的機能才正常地開始動起來。
啊!夠了吧!老鼠試著脫口說出來。夜還正長,慢慢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