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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向傑說出將離開這地方真是困難,不曉得為什麼,就是非常難過。連續三天都到店裏去,卻三天都說不出口。每次想說的時候,喉嚨便一陣咔啦咔啦地乾渴,於是又喝了啤酒,然後就那樣繼續喝下去,被難以忍受的無力感支配著,心想不管怎麼掙扎,結果哪裏也去不成。
時鐘指著十二點,老鼠放棄了,而且有點鬆了口氣似地站起來,就像平常一樣對傑說一聲再見,就走出店裏。夜風已經冷透了。回到公寓,坐在床上,恍惚地看著電視,打開罐裝啤酒、點上香煙。西部老片,羅勃泰勒、廣告、氣象預報、廣告,然後噪音的漩渦……老鼠關掉電視,去洗澡。然後又開了一罐啤酒,又點了一根煙。離開這地方能去哪裏都還不曉得,有時候也覺得哪裏都沒地方去似的。有生以來第一次打從心底一陣恐怖爬上來。像地底下黑黑亮亮的蟲一樣的恐怖。牠們沒有眼睛,沒有哀憐的感覺,而且想把老鼠拉進和牠們同樣的地底下去。老鼠全身都感覺到牠們的黏滑。打開罐頭啤酒。
那三天裏老鼠屋裡充滿了啤酒空罐頭和香煙煙蒂。非常想見女人,全身都感覺得到女人肌膚的溫暖,想要永遠進入女人體內,可是卻不能再回到女人那裏了。不是你自己把橋燒斷的嗎?老鼠心裡想,你自己築起一道牆,把自己關進裏面去的啊……。
老鼠望著燈塔。天空亮起來,海開始著上灰色,然後清晰的晨光簡直就像揭掉餐桌布一樣把黑暗抹消了。老鼠上床躺下,伴著他無處可去的痛苦共眠。
◇
老鼠要離開這地方的決心,令人覺得堅固得一時無法動搖,那是經過長時間從各種角度檢討而得的結論,好像已經沒有任何漏洞的樣子,擦亮了火柴,燒掉了橋樑,因此連留在心裏的東西也消失了。街頭或許還殘留些許自己的影子,可是誰也不會留意,而這地方將會繼續改變下去,終於連那影子的蹤跡也會消失……。覺得一切都將順利地往前推進。
而傑呢……。
為什麼他的存在會如此擾亂自己的心,老鼠實在不明白。我要離開這地方了,你要保重噢。這不就結了嗎?彼此對對方的事本來就一無所知,不相識的人互相遇見了,然後又互相擦身而過,只不過這麼回事。可是老鼠還是心痛。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握緊拳頭往空中揮出好幾次。
◇
老鼠拉起傑氏酒吧的鐵捲門是星期一過了午夜的時分。傑跟平常一樣,坐在關掉一半照明的店裡桌旁,什麼也沒做地正在抽著煙。看見老鼠進來傑稍稍微笑著點點頭。傑在昏暗中看來令人心煩地衰老了。黑黑的鬍渣在臉頰和下顎像影子一樣籠罩著,眼睛下陷、薄唇乾裂、頭上血管浮出,指尖滲進黃色的煙草油垢。
「你累了是嗎?」老鼠問道。
「有一點。」傑說,然後沉默了一會兒,「總有這樣的日子,誰都會有。」
老鼠點點頭拉開桌旁的椅子,和傑對面坐下。
「下雨天和星期一每個人都心情暗淡,歌裡有這一句。」
「真是一點也沒錯。」傑一面凝神注視著自己夾著香煙的手指一面這麼說。
「你還是早點回家睡覺好了。」
「不,沒關係。」傑搖搖頭,像在趕蟲子一樣緩慢的搖法。「反正回到家大概也睡不好。」
老鼠反射地看一眼手錶,十二點二十分。了無聲息的地下,昏暗中時間彷彿死絕了似的。鐵捲門放下後的傑氏酒吧裏,他多年來繼續追求的燦爛光釆,現在連影子都沒有。一切都褪色了,而且一切都好像已經精疲力盡了。
「給我一點可樂好嗎?」傑說。「你可以喝啤酒啊。」
老鼠站起來從冰箱取出可樂和啤酒,連同玻璃杯一起拿到桌上來。
「音樂呢?」傑問道。
「不用了,今天安安靜靜就好。」老鼠說。「好像什麼葬禮似的啊。」老鼠笑笑。於是兩個人什麼也沒說地喝著可樂和啤酒。放在桌上老鼠的手錶開始發出近乎不自然的巨大聲響,十二點三十五分,又好像已經流逝了可怕而漫長的時間。傑幾乎動也沒動一下。老鼠則一直凝視著傑的香煙在煙灰缸裡一直燃燒到吸口化成灰為止。
「為什麼那麼累呢?」老鼠試著發問。
「誰知道呢?」傑說著忽然像想起來似的把腳交換蹺向另一邊。「一定沒什麼理由吧。」
老鼠喝了半杯啤酒,嘆一口氣又把杯子放回桌上。
「傑!人是不是全都要腐朽掉,對嗎?」
「對呀!」
「腐朽的方法卻各有不同。」老鼠無意識地把指甲放在嘴唇上。「不過我覺得每一個人所能選擇的途徑非常有限,頂多嘛……兩三種。」
「或許是吧。」
氣泡冒完的殘餘啤酒,像積水一樣沉澱在玻璃杯底。老鼠從口袋裏拿出變薄的香煙盒,將最後一根含在嘴上。「不過這種事我已經開始覺得不管怎麼樣都好了。哪一條路最後都一樣要腐朽啊,對嗎?」
傑讓可樂杯保持斜度,默默聽著老鼠的話。
「雖然如此人還是繼續在變。變化本身有什麼意義,我一直不了解。」老鼠咬著嘴唇,一面盯著桌子沉思。「然後我這樣想,不管怎麼進步、怎麼變化,結局都只不過是崩潰的過程而已,不是嗎?」
「沒錯吧。」
「所以我對那些興致勃勃朝著虛無邁進的傢伙,一絲愛意或好感都沒有。……對這個地方也一樣。」
傑沉默不語,老鼠也默不作聲。他拿起桌上的火柴,讓火慢慢燃燒到軸心後,才點起香煙。
「問題在於,」傑說:「你自己正想要改變,對嗎?」
「老實說,對。」
靜得可怕的幾秒鐘溜過去了,大約有十秒吧。傑開口說道:「人哪,實在天生就笨得可憐,比你所想像的更沒用。」老鼠把瓶子裡剩下的啤酒倒進玻璃杯,一口氣喝光。「我正在非常迷惑。」傑點了幾次頭。
「一直決定不下。」
「我也注意到了。」傑這樣說完,就好像談累了似的微笑著。
老鼠慢慢站起來,把香煙和打火機塞進口袋,時鐘正繞過一點。
「該休息了。」老鼠說。
「晚安。」傑說。「嗨!有人曾經這樣說過噢:慢慢走!而且要滿滿地把水喝個夠!」
老鼠向傑微笑,打開門,走上階梯。街燈將沒有人影的道路照得通明。老鼠在欄杆上坐下,抬頭看天,並想著到底要喝多少水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