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１
周圍完全變暗了，而且不是單色的暗，而是將各種顏料像奶油一樣厚厚塗上去似的黑暗。
我把臉貼在計程車窗玻璃上一直眺望著那樣的黑暗，感覺像一張怪異的平面，看來又像用銳利的刀子在沒有實體感的物質上劃出的切口一樣，奇妙的遠近感支配著黑暗。巨大的夜鳥張開翅膀，在我眼前清晰地擋住去路。
隨著車子繼續前進，民房越來越稀疏，終於變成像地鳴似的湧起幾萬隻蟲聲的草原和樹林。雲像岩石般低垂著，地上所有的東西，都像把頭縮了起來似的在黑暗中沉默著。只有蟲聲淹沒了地表。
我跟西班牙語講師已經不再說一句話，只是交替地繼續抽煙。計程車司機也一面凝視著路上車前燈的燈光一面抽煙。我無意識地用指頭在膝蓋上啪噠啪噠地連續拍著而且有幾次被一股想推開計程車門逃出去的衝動所驅使。
配電盤、砂坑、蓄水池、高爾夫球場、毛衣的破綻、還有彈珠玩具……心想該到哪裏去才好呢？我抱著毫無脈絡的紛亂卡片走投無路。忍不住想回家，想早一刻回去洗澡、喝咖啡、帶著香煙和康德鑽進溫暖的床裏。
為什麼我在黑暗中繼續奔跑？五十台彈珠玩具機，那未免太愚蠢了，這是夢而且是沒有實體的夢。
雖然如此，三把式太空船依然在繼續呼喚著我。
◇
西班牙語講師要車子停在離道路約五百公尺左右的空地正中央。長及腳踝的柔軟草叢像淺灘一般延伸出去。我下了車，伸直背部深呼吸一下，卻聞到養雞場的味道，眼睛所能看見的範圍內沒有燈光，只有微弱的路燈將四周的風景朦朧地浮現出來。無數的蟲聲將我們團團包圍起來，好像從腳下要把我們拉進什麼地方去似的。
我們暫時沉默著讓眼睛習慣於黑暗。
「這裡還是東京嗎？」我試著這樣問。
「當然，看起來不像嗎？」
「覺得好像是世界的盡頭似的。」
西班牙語講師一副完全同意的表情，只點點頭卻什麼也沒說。我們一面聞著草香和雞糞的氣味一面抽著煙。煙則像狼火的形狀低低流動著。
「那邊有鐵絲網。」他像在練習射擊一樣把手伸得筆直，指向黑暗深處。我睜大了眼睛辨認鐵絲網。
「你沿著鐵絲網一直向前走大概三百公尺左右，盡頭有個倉庫。」
「倉庫？」
他也不看我一下只點點頭。「對，是一個很大的倉庫，所以一看就知道，從前是養雞場的冷凍倉庫，不過現在已經不用了，養雞場倒掉了。」
「不過還有雞的味道啊。」我說。
「味道？……噢，那已經滲進泥土裏去了，下雨天更糟糕，好像連羽毛的聲音都聽得見似的。」
鐵絲網後面簡直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可怕的黑暗，連蟲聲都快令人窒息。
「倉庫門是開著的，倉庫主人預先幫我們打開了。你要找的那台就在那裏面。」
「你進去過嗎？」
「只有一次……請他讓我進去的。」他嘴上還含著煙點點頭，橘紅色的火星在黑暗中搖晃著。
「打開門右手邊馬上就有電燈開關，你要注意階梯喲。」
「你不來嗎？」
「你一個人去吧！我這樣約好的。」
「約好？」
他把煙丟在腳下小心踏熄。「對，他說可以隨你高興待多久，回去的時候請把電燈關掉再走。」
空氣漸漸冷下來，土地帶有的冷氣從我們周圍上昇起來。
「你跟主人見過面嗎？」
「見過。」稍微停了一下他才回答。
「是什麼樣的人物？」
講師聳聳肩，從口袋掏出手帕來擤鼻子。「沒什麼明顯特徵的人物，至少眼睛看得出的特徵是沒有。」
「那為什麼收集了五十台彈珠玩具呢？」
「嗯，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只不過如此而已吧！」
我不覺得只是這樣而已，不過我還是謝了講師跟他分手，一個人沿著養雞場的鐵絲網走著。
我想，不只是這樣的。收集五十台彈珠玩具和收集五十張葡萄酒的標籤有一些不同。
倉庫看起來像蹲踞著的動物似的，周圍密密地長滿高高的草，峭立的灰色牆上連一扇窗都沒開，真是陰鬱的建築。雙扇鐵門上用白油漆厚厚地塗掉像是養雞場名字的文字。
我在離開十步左右的地方仰望了建築物一會兒。不管想了多少卻沒有浮現什麼好的想法。我打消念頭走到入口，推開冷得像冰一樣的鐵門，門一聲不響地開了，而在我眼前則展開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