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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珠玩具的聲音忽然從我的生活中消失,而且漫無目的的想法也消失了,當然不可能因此像「亞瑟王和圓桌武士」似的「大團圓」就會到來,那一定是更久以後的事。馬兒疲憊了、劍折斷了、鎧甲生鏽的時候,我在小貓草繁茂的草原上躺下,靜聽著風聲。然後不管蓄水池底也好、養雞場的冷凍倉庫也好,什麼都好,走我該走的路。
對我來說這段時間的尾聲,就像任雨淋濕的曬物場一樣,只不過是件芝麻小事。
就是這麼回事。
有一天雙胞胎從超級市場買了一盒棉花棒,那盒子裏塞滿了三百根棉花棒,我每次洗完澡出來,雙胞胎就坐在我兩邊同時幫我清除兩側的耳朵。她們兩個確實很會清耳朵,我閉著眼睛,一面喝啤酒,一面繼續聽著耳朵裡兩根棉花棒發出咯嘶咯嘶的聲音。可是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清著耳朵的時候,卻打了一個噴嚏,而從那瞬間開始兩邊的耳朵幾乎都聽不見什麼了。
「我的聲音聽得見嗎?」右側說。
「只有一點點。」我說,自己的聲音則聽得見在鼻腔裡。
「這裡呢?」左側道。
「一樣啊。」
「因為打了噴嚏的關係喲。」
「廢話。」
我嘆了一口氣,簡直像保齡球道盡端的分散球第七瓶和第十瓶在對我說話似的。
「喝點水會不會好?」一個問。
「怎麼會。」我生氣地吼道。
雖然如此雙胞胎還是讓我喝了足足有一桶那麼多的水,只有使肚子脹得難過而已。因為耳朵並不痛,所以一定是噴嚏的拍子聲把耳垢推進耳朵深處了,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可想了。我從抽屜裡翻出兩把手電筒,讓她們幫我看看,兩個人像在窺探風穴似地往我耳朵深處探照著,花了好幾分鐘幫我檢查。
「什麼也沒有啊。」
「一塵不染呢。」
「那為什麼聽不見呢?」我又再吼了一次。
「壽命臨終了吧。」
「變聾子了啦。」
我不理她們兩個,查了電話簿,打到最近的一家耳鼻喉科醫院去。電話的聲音非常難聽清楚,可能也因為這樣,稍微引起護士的同情,才說馬上過來吧!大門暫時開著等你。我們急忙穿好衣服,走出公寓沿著巴士路線走去。
醫生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女醫師,雖然留著滿頭糾纏不清的鐵條網似的髮型,不過看來卻非常令人有好感的人。她打開候診室的門,叭叭地拍拍手示意雙胞胎別講話,然後要我坐在椅子上,一副沒什麼興趣的樣子問到底怎麼啦?
我說明完畢之後,她說:我們已經知道啦,你不要再吼了。然後取出一隻不帶針頭的巨大注射器狀的東西,在那裏面吸進滿滿的米黃色液體,給我一個白鐵傳聲筒一樣的東西,要我托在耳朵下面。注射器插進我耳朵裡,米黃色液體在耳洞裡像一群斑馬似地奔騰一陣之後從耳朵流出來落進傳聲筒裡去。這樣重複三次之後,用細細的棉花棒在耳朵深處挑一挑,兩邊的耳朵都完成這作業時,我的耳朵又完全恢復原狀了。
「聽得見了。」我說。
「耳垢。」她簡潔地說。聽來像是在玩接尾口令的下一句似的。
「可是剛剛看不見哪。」
「因為彎曲著啊。」
「?」
「你的耳洞比別人彎得多啦。」
她在火柴盒背面幫我畫出我耳洞的圖。那正如桌角釘上的補強五金的形狀一樣。
「所以如果你的耳垢彎進這個彎角的時候,那麼誰來喊你都喊不回來了。」
我呻吟道:「那怎麼辦才好呢?」
「什麼怎麼辦……只要在清耳朵的時候注意一點就行了啊。『注意』。」
「妳說耳洞比別人彎,那對其他方面有沒有什麼影響?」
「其他方面什麼影響?」
「例如……精神上。」
「『沒有』。」她說。
我們多走了十五分鐘,繞遠路橫越過高爾夫球場回公寓。十一號洞的狗腿洞使我想起耳洞,球桿讓我聯想到棉花棒,還想到更多,半遮著月亮的雲聯想到B52編隊,茂密的西樹林聯想到魚形的文鎮,天上的星星聯想到荷蘭芹菜粉上長的霉……夠了別想了。總之耳朵能非常敏銳地分辨出全世界的各種聲音。世界簡直像脫掉一層面紗似的感覺。幾公里外夜鳥在啼,幾公里外人們在關窗,幾公里外人們在談情說愛。
「真是幸虧啊。」一個說。
「實在太好了。」另一個說。
◇
田納西‧威廉如此寫道:關於過去和現在正如這般;關於未來則是「或許」。
但是回顧一下我們所走過來的黑暗時,在那裡擺著的覺得好像也依然只是不確實的「或許」。我們能夠得到明確的知覺的,只不過是所謂現在這瞬間而已,而連這個也只不過和我們的身體擦身而過罷了。
去送雙胞胎走的時候,我一直思考的大體上就是這類事情。穿過高爾夫球場到前面兩站,我一面走著,一面沉默著。星期天早上七點,天空像穿透了似地藍。腳底下的草,充滿了來春降臨前短暫死亡的預感。不久這上面就要開始降霜、積雪,並在透明的晨光中發亮。泛白的草地,在我們腳下繼續發出咔沙咔沙的聲音。
「你在想什麼?」雙胞胎的一個問道。
「沒想什麼。」我說。
她們穿上我給的毛衣,紙袋裡裝了運動衫和僅有的替換衣物抱在腋下。
「要去哪裡?」我問。
「原來的地方啊。」
「只是回家而已。」
我們穿過砂坑的砂地,越過八號洞筆直的球道,走下露天昇降梯。驚人數目的小鳥們在草地上和鐵絲網上眺望著我們。
「我不太會說,」我說「不過妳們走了我覺得非常寂寞。」
「我們也是啊。」
「好寂寞噢。」
「不過還是要走吧?」
兩個人點點頭。
「真的有地方可以回去嗎?」
「當然哪。」一個說。
「不然就不會回去呀。」另一個說。
我們跨過高爾夫球場的鐵絲網穿過樹林,坐在巴士站的長椅上等巴士。星期天早晨的巴士站靜得好美,充滿了舒暢的日光,我們在這日光下輪流說著接尾口令玩,大約五分鐘左右巴士來了,我給她們兩個巴士車錢。
「下次在什麼地方再見吧!」我說。
「下次再見了。」另一個說。
那簡直像回聲一樣在我心裏響了好一陣子。
巴士門啪噠一聲關上,雙胞胎從窗裡向我揮手。一切的一切都在反覆著……。我一個人走回原來的路,回到秋光滿溢的房間裡聽雙胞胎留下的「塑膠靈魂」,泡咖啡,然後一整天望著通過窗外而去的十一月的星期天。
那是一切都像要變透明了似的,十一月安靜的星期天。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