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三、總有忽然之間甚麼都沒有的一天】</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三、總有忽然之間甚麼都沒有的一天】</h3><br /><br />  我當然是大大不以為然:這算是哪一門子的規矩?天下哪裏有對來弔唁、要瞻仰遺容的來賓進行盤問的道理!<br /><br />  姚女士帶著我們進去,警衛看到了她,非常恭敬,姚女士先側身讓我們過去,其中有一個警衛像是企圖阻擋,姚女士不等他有任何動作,就大喝一聲:「讓開!」<br /><br />  這一聲大喝十分有氣勢,那警衛後退不迭,我們總算通過了障礙,看到了冷凍房間的玻璃門。<br /><br />  門外一公尺,有繩子攔住,不讓人接近,在繩子外,有幾個人正在向內看,旁邊的警衛不住在說:「請讓外面在等待的賓客來瞻仰,請,請!」<br /><br />  就差沒有動手把那些人推出去了。<br /><br />  姚女士和我們走向前去,原來的那些人退開,房間的玻璃門並不是很寬:我們四個人並肩站著,剛好可以一起直接看到房間內的情形。<br /><br />  警衛看到了姚女士,沒有敢說甚麼,我們先沒有使用望遠鏡,就這樣看進去,看到姚教授的遺體,放在房間中間,遺體以標準的姿態平躺著,身上蓋著被子,可以看到雙手和頭部,雙手交疊在胸前,看來十分安詳。<br /><br />  雖然在繩子之外,可是平心而論,若是目的只是瞻仰遺容,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br /><br />  小郭首先戴上望遠鏡,然後是姚女士,我和白素都是同樣的心思,想先就這樣看看,然後再仔細觀察。<br /><br />  只見平躺著的姚教授遺體,看來並沒有任何怪異之處,我的視線當然集中在遺體的頭部,也看不出甚麼異狀來。確然他的臉容看起來很不自然,可是那正是經過特殊化妝之後的應有效果。<br /><br />  小郭在和姚女士低聲說話,他道:「沒有甚麼不對啊,現在可以看得那麼清楚,你看出了甚麼不對的地方?」<br /><br />  他一面說一面用手按「眼鏡」的框架,我早就注意到他的那副望遠鏡構造和我們使用的有些不同,現在他的這種旁人看來不會在意的動作,顯然是在用微型攝影機對遺體進行攝影。<br /><br />  姚女士的聲音非常遲疑,她道:「難道……難道你不覺得……這……頭部,看起來不像是真的人頭?」<br /><br />  這時候我和白素也都戴上了望遠鏡,略調了一下焦距,遺體的整個臉容就立刻非常清楚地呈現在眼前,其清楚的程度,可以看到在厚厚的化妝粉之下,老人臉上深刻的皺紋,雙眼閉著,連眼睫毛也可以看到。<br /><br />  臉容上的嘴角略為向下,這正是一個固執的人臉上的特徵。<br /><br />  我觀察了大約一分鐘,聽姚女士還在遲遲疑疑地說「看起來不像是真的」,我沉聲道:「你能不能指出一些具體的地方來,證明你的感覺?」<br /><br />  姚女士卻又完全說不上來,只是道:「我就是感到不像!」<br /><br />  她反而指責我們:「你們對他不熟悉,所以才沒有產生這樣的感覺。」<br /><br />  我道:「你所熟悉的他是活著的,現在他死了,而且經過特殊化妝,看起來當然不一樣!」<br /><br />  姚女士抿著嘴,嘴角向下,顯然她有家族固執性格的遺傳,雖然她無話可說,可是她還是不接受我的解釋,認為她自己的感覺是對的。<br /><br />  這時候我感到事情十分荒唐。<br /><br />  雖然根據姚女士的敘述,確然有些可疑之處,例如姚董事長親自處理遺體,例如有一個神秘人物的出現等等。可是「人頭不是真的」那種指責,卻十分嚴重和荒誕。<br /><br />  要把人頭從真的變成假的,必須先製造一個假人頭,然後把真的人頭切割下來,再把假人頭裝上去。這種過程,不是受過專業訓練者,絕對無法進行。<br /><br />  而在進行這種事情之際,被換人頭的對象,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是活的話,那毫無疑問是謀殺;如果是死的話,是不是有罪,要法律專家來確定。<br /><br />  總之這是一樁進行起來非常複雜、要解決許多技術問題的事情,而且事情十分駭人聽聞,涉及嚴重的犯罪行為。<br /><br />  所以,進行這樣的事情,目的何在,就必須先肯定。如果沒有目的,白癡也不會去這樣自己找自己的麻煩。<br /><br />  而把人頭換成假的,有甚麼用處,對甚麼人有利,卻誰也說不上來。<br /><br />  而且根據姚女士的敘述,在姚教授臨死和死亡之後,只有姚董事長和「那個人」在旁,如果有這種事情發生,這兩人就算不是主謀,也必定是參與者。<br /><br />  這就形成了對姚董事長非常嚴重的指控!<br /><br />  姚女士在敘述這件事情的時候,雖然沒有直接提出指控來,可是實際上等於已經提出。然而她又絕對可以肯定姚董事長對姚教授的兄弟之情非常誠篤,那麼姚董事長又怎麼會去殘害兄長的身體,更不用說謀殺了!<br /><br />  所以可以看出姚女士的敘述和她的感覺,根本矛盾,互相混亂,不知所云,可以說是她在姚教授去世,她感到極度哀傷之後,情緒上的紊亂所引起的妄想。<br /><br />  得到了這樣的結論,我取下了望遠鏡,看到小郭和白素,和我一樣,也取下望遠鏡,只有姚女士,身子俯向前,還在十分用心地觀察。<br /><br />  小郭和白素與我動作一致,當然是表示想法也一樣,我們相視苦笑,真有些不明白自己來到這裏究竟是為了甚麼,只好自己解嘲,說至少姚教授是一位值得來弔唁的偉大學者。<br /><br />  我們已經準備轉身離去,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到一聲怒吼,聲響十分驚人:「大湖你在幹甚麼!」<br /><br />  隨著怒吼聲:只見一個六十來歲,身形略胖,相當高大,氣派不凡的老人,大步向前趕來,所過之處,所有人紛紛退開讓路,不少人還在百忙之中,向他恭敬地行禮。<br /><br />  從這種氣勢來看,不問可知,來者一定就是姚董事長了。<br /><br />  果然,在怒吼聲中,姚女士陡然一震,轉過頭來,這時候她還戴著望遠鏡,而姚董事長已經來到了近前,所以在姚女士看出來,景象一定非常奇特,這一點可以從她那種難以形容的駭然神情上得到證明。<br /><br />  她張大了口,叫了一聲:「爸……」<br /><br />  她下面的話還沒有出口,姚董事長又是一聲大喝:「你在搗甚麼鬼!」<br /><br />  姚女士曾經說過她父親從小就對她十分嚴厲,可是現在我們才知道這嚴厲居然可怕到了這種程度。姚女士早已成年,在積威之下,對父親還是感到害怕,那在情理之中。然而姚董事長對成年而且事業上大有成就的女兒,還是把她當成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對付,真是不可思議,而且就算是責斥小孩,也應該顧及小孩的感覺,不應該在那麼多人面前進行。<br /><br />  而姚董事長這位嚴父,卻當眾不但大聲喝罵,而且還有動作,手疾揚起來,看他的動作趨勢,就像是順手想打姚女士一個耳光!<br /><br />  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父親!<br /><br />  雖然他的動作很快,而且姚女士也完全不知道躲避,只是自然而然地縮了縮頸,由此可知這樣的場面,不知道曾經出現過多少次,姚女士早就習慣了。<br /><br />  然而這次不同,這次有我們在場,我和白素在他手才揚起來的時候,就齊聲發出了一聲斷喝。<br /><br />  這位想打人的董事長,總算手在半空中停了一停,改變了他想打人的動作,改成伸手將姚女士所戴的望遠鏡,抓了下來,摔在地上,而怒氣不止,還用腳去踩,連踩了七八下之多,怒容仍然不減,真是嘆為觀止!<br /><br />  姚女士瑟縮而立,一動都不敢動,而姚董事長向我們望來,顯然因為我和白素剛才喝阻了他的行動,使他把怒氣發洩在我們的身上,向我們厲聲喝道:「你們兩個,是甚麼東西!」<br /><br />  我這時候,感到好笑,多於生氣,聽到他這樣問,忽然想到令狐冲先生對同樣問題的回答,於是照學:「你又是甚麼南北?」<br /><br />  小郭忍不住哈哈大笑,姚女士用力扯我衣服,白素在一旁微笑,姚董事長顯然不知道我這個回答大有來歷,怔了一怔,瞪著我,向姚女士怒道:「大湖!這些雜七雜八的人是你帶來的?叫他們滾!」<br /><br />  而姚女士居然十分順從,連聲道:「是!是!」<br /><br />  我還待發作,白素在我耳邊道:「為了尊重姚教授,我們別鬧事,叫我們滾,我們就滾吧。」<br /><br />  眼前發生的事情,實在是情理所無,真是滑稽無比,所以自素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br /><br />  白素說得有理,如果鬧將起來,就算將這個混蛋東西痛打一頓,也就未免對死者太不尊重了。<br /><br />  所以我也哈哈一笑,握了白素的手,向外就走,小郭急急跟在我們後面。幸而姚董事長沒有堅持我們一定要「滾」出去,我們得以走出,算是不幸中之大幸。<br /><br />  走了出來之後,小郭並不說話,只是向我和白素深深三鞠躬。我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表示道歉,因為是他帶姚女士來,才把我們扯進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中來的。<br /><br />  我當然不會怪小郭,卻故意道:「算,算!今天已經夠倒霉的了,還要將我們當死人來行禮!」<br /><br />  小郭苦笑,不斷搖頭。<br /><br />  這時候,我們三人心中所想的很一致:都認為整件事情,是一場鬧劇。<br /><br />  既然是一場鬧劇,當然沒有任何討論的價值,連提都不想再提,和小郭分手,各自回家。<br /><br />  第二天和接下來的兩天之中,報上不斷有有關姚教授喪禮的消息,由於姚教授的地位崇高,所以官方也有許多大人物到場,從報上刊登的照片來看,那位姚董事長在迎送那些大人物之際,鞠躬如也,非常恭敬,使我感到更增加其人的混蛋程度。<br /><br />  第二天小郭就有電話來:「我拍攝的照片,效果很好,要不要用電郵傳到你的電腦來?」<br /><br />  我立刻拒絕:「不必了!而且你現在應該明白,我不願意隨便見人,並不是擺架子,實在是確然有這個需要!」小郭諾諾連聲──在經過了昨晚的事情之後,他哪裏還敢分辯半句。<br /><br />  事情可以說完全過去──各位看官當然知道事情不會完全過去,然而當時我們真是那樣想,所以當報上說姚教授遺體已經火化,骨灰撒入大海之後,姚女士居然又找上門來的時候,別說是我,連白素都有一定程度的不耐煩。<br /><br />  關於這位姚女士,還有小小的插曲,那天晚上,我曾經問小郭:「老頭子叫他女兒,名字是甚麼?」<br /><br />  小郭取出了一張名片,是姚女士拜訪他的時候給的,上面印的名字是「姚大湖」。我會特地問小郭,就是因為雖然姚董事長叫了姚女士兩次,可是我都不能肯定是哪兩個字,此刻方才恍然,由於才經過的事情夠古怪,所以對於這樣的名字也就不覺得怎麼樣了。<br /><br />  恰好是我開的門,一看到門口站的是這位姚大湖女士,我就不由自主搖頭。<br /><br />  看到了這種情形,她當然可以知道自己非常不受歡迎,她神情苦澀,道:「是不是可以容許我說幾句話?」<br /><br />  她甚至於不敢要求進屋子來,想起她有這樣的混蛋父親,很是令人同情,所以我道:「請進來說。」<br /><br />  她走進來,白素走出來看到她,也怔了一怔,顯然她沒有想過姚女士還會大駕光臨。<br /><br />  姚女士向白素打招呼,然後道:「我代父親向兩位道歉。」<br /><br />  我揮手:「那當然不會是你父親叫你來的,我們沒有怪你,你不必向我們道歉──如果他要向我們道歉的話,請他自己來。」<br /><br />  姚女士苦笑,喃喃地道:「其實他平時對我也不會那麼嚴厲,都是因為伯父去世給他打擊太大的緣故。」<br /><br />  她居然還替她的父親開脫,真是難得。<br /><br />  我搖頭道:「常言道:色厲內荏,人在心虛的時候,往往會表現特別嚴厲。」<br /><br />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其實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只不過是因為對姚董事長的不滿,就用一些話來非議他而已。<br /><br />  想不到姚女士卻有強烈的反應,她震動了一下,失聲道:「你是說,伯父的頭部有變,會和父親有關?」<br /><br />  我當其啼笑皆非至於極點──到現在,這位姚大湖女士,還是認為她伯父姚教授遺體的頭部有問題!<br /><br />  白素過來,握住了姚女士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著,表示對她的同情。<br /><br />  卻不料姚女士一點都不覺得自己需要同情,還在向我追問:「是不是我父親做了些甚麼……和伯父的遺體有關?」<br /><br />  和白素同時嘆了一口氣,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才好。<br /><br />  而姚女士卻還神情殷切地在等待我們的回答。白素很委婉地道:「姚教授的遺體已經火化,還會有甚麼事情和他的遺體有關?」<br /><br />  白素的回答實在再好也沒有──已經一切都化成了灰,一了百了,和塵世之間的關係已經完全切斷,還有甚麼有關無關之分?<br /><br />  可是姚女士顯然完全無法領會白素話中的意思,她聽了之後,失望的神情,誰都可以看得出來。<br /><br />  而且她還不住搖頭,表示不同意白素的話,然而顯然她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才好。<br /><br />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只覺得好笑,白素心地好,繼續安慰姚女士:「姚教授一生致力研究學問,著作無數,他雖然去世,可是他的作品卻可以流傳下來,等於是他的思想並沒有離開人間,會一代一代傅下去。」<br /><br />  姚女士苦笑:「所謂精神不死,是不是?」<br /><br />  我和白素有共識,認為姚女士是因為姚教授的去世,哀傷過度,所以心理上不平衡,才產生了種種妄想,所以白素這時候先要使姚女士減少悲傷,才能消除她的妄想。<br /><br />  白素繼續道:「是,精神不死!人免不了死亡,能夠精神長存,已經非常了不起了!」<br /><br />  白素在好言好話開導她,可是姚女士忽然發起瘋來,用力揮手大聲叫道:「甚麼精神不死,騙人!活在哪裏,哪裏?」<br /><br />  她這樣的反應,簡直混蛋之極,連白素都皺了皺眉,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再說下去。<br /><br />  我也沒好氣,沉聲道:「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了嗎,他的精神學問,都存在於他的著作中,任何人都可以在他的著作中,得到他的精神學問。」<br /><br />  姚女士卻像聽到了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道:「伯父他精通十二國語言文字,請問看了他的著作之後,能夠會哪一種?」<br /><br />  我怔了一怔──她的這個問題,乍一聽來,還是可以歸入混蛋這一類,可是當要回答的時候,卻感到很困難。<br /><br />  我和白素一直在說姚教授死了之後,精神學問,可以靠他生前的著作永遠流傳,所以可以說是精神不死。<br /><br />  這種說法並非我們創造,而是相當流行的一種理論。<br /><br />  然而這時候經姚女士這樣一問,卻發覺這種說法,幾乎完全屬於空話!<br /><br />  正如姚女士所問:就算熟讀姚教授所有的著作,之後能夠精通哪一國的語言文字?<br /><br />  根本不能!<br /><br />  要學會一國的語言文字,必須一個一個字去聽去講去寫,然後逐漸累積,形成記憶,才能運用,至於是不是可以精通,很大程度還要依靠天份和努力的程度。<br /><br />  熟讀語言學家的著作,並不等於可以學會語言。<br /><br />  所以姚女士的問題,完全可以成立。<br /><br />  白素看到我張大了口,回答不出,向我笑了笑,對姚女士道:「那當然,要精通任何語言文字,都要經過自我的刻苦學習過程。」<br /><br />  姚女士哼了一聲:「那麼甚麼還叫做他的學問可以傳下來?他去世之後,他一輩子甚至於不吃飯不睡覺,犧牲了正常的家庭生活,所學到的學問,也就從此消失,哪裏還能夠一直傳下去!」<br /><br />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覺得姚女士雖然說話很衝,而且有些夾纏不清,情緒化至於極點,然而卻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姚教授去世,他一生所學,確然也隨之而去了。<br /><br />  或許語言文字學家的例子比較特殊,如果是數學家,一生研究成果,都可以通過著作流傳下來,只要通過研究他的著作,就可以接受他的學問。<br /><br />  很多科學,都可以照這種方式,達到不消失的目的。<br /><br />  然而語言文字學,思想家,文學家,音樂家……等等的一生成就,卻完全無法照這種方式傳下去。<br /><br />  莫札特英年早逝,雖然他的作品都留了下來,可是卻絕對不會有第二個莫札特出現!<br /><br />  莫札特死了,莫札特也就永遠沒有了。我和白素一時之間都難以搭腔,姚女士又是激動,又是傷心:「太沒有道理了!苦苦一生,忽然之間,就甚麼都沒有了!」聽她這樣說,我和白素都很自然地嘆了一口氣。因為不管是甚麼人,不管這個人做過甚麼偉大的事情和高深的學問,或者說得通俗一點,不管這個人掙下了多少財產,都會有「忽然之間甚麼都沒有了」的一天。這「忽然之間甚麼都沒有了」的一刻,就是死亡,沒有人可以躲得過去。確然這種生命歷程的必然,有時候確然今人覺得非常傷感,然而也只好無可奈,接受現實。如果不接受,結果恐怕就只有像姚女士那樣──精神陷入紊亂狀態。我們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向她攤了攤手,姚女士里看我們,很有不屑的神情,我不去和她計較,因為我們如果能夠解決生命歷程終歸於死亡這樣的大問題,我們就是神,不是人了!<br /><br />  至於姚女士感嘆死亡之後,不管生前的學問研究是經過了多麼艱苦的過程才得到的,也就隨之消失,這也是全然無可奈何的事情,誰都無法改變。<br /><br />  她如果因此而看不起我們,那也沒有辦法,只好隨她喜歡怎麼想就怎麼想吧。<br /><br />  不過這姚大湖也實在太過份,她在離去的時候,居然還發出了連聲冷笑。<br /><br />  白素其好脾氣,還是不失禮數,迭了出去。姚女士才跨出門口,忽然疾轉回身來,白素要不是立刻站住,只怕就會和她相撞,就這樣,她們兩人也面對面,相距極近。<br /><br />  姚女士就這樣近距離對白素道:「遺體雖然已經火化,可是也不等於完全沒有線索了,我說過的「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找到這個人,就是線索。」<br /><br />  白素非常心平氣和,道:「找人,並不是我們的專長,不妨去麻煩郭大偵探。」<br /><br />  我忍不住呵呵笑──這麻煩是小郭帶來的,現在白素又把它還給小郭,十分有趣。<br /><br />  姚女士神情悻然哼了一聲,不知道講了一句甚麼話,由於她一面說一面轉過身去,所以聽不很清楚,多半是「浪得虛名」之類的廢話,聽不清楚,也就罷了。<br /><br />  白素還是送她出去,等到白素回來,我很不高興:「這位女士,可能和礦石打交道太久了,有點不知道怎麼和人應對。」<br /><br />  白素卻道:「你不覺得她說的話很有道理嗎?」<br /><br />  我道:「有甚麼道理?」<br /><br />  白素道:「人死了之後,他的思想、精神有可能流傳下來,可是他一生積聚的知識,卻無可避免地化為烏有了。」<br /><br />  我覺得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凡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當然沒有甚麼好討論的,所以我沒有說甚麼。白素又道:「這等於做一件事情,做到最有成績的時候,卻又要從頭開始一樣。」<br /><br />  我想我明白白素為甚麼會有這樣的感嘆。<br /><br />  她是想到了一直以來,所有在學問上有成就的人死亡之後,他們的學問就此消失,後來者雖然可以在他們的著作中得到啟發,可是總是要重新從頭學起。<br /><br />  這種情形,對於文明進展,全人類的進步,都不利之極。<br /><br />  我攤了攤手:「雖然情形不理想,可是人類還是不斷在進步。」<br /><br />  白素嘆了一口氣:「太慢了!人類文明進展的速度太慢了。太慢的原因,就是因為有這種情形,這種情形是前進一萬步,然後倒退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然後再從頭開始。」<br /><br />  試想一想,如果人類文明進展過程之中,所有的知識都不會隨著有知識的人死亡而消失,那麼文明進展的速度,一定比現在要快得多!<br /><br />  我同意白素的想法,點了點頭。<br /><br />  白素有很嚮往的神情,她道:「其他星球上的高級生物,相信一定克服了這個問題,所以他們的文明進展速度快,所以他們才遠遠比地球人進步!」<br /><br />  我笑道:「未必,或許他們文明進展的時間比較長,地球人號稱有五千年文明,其中至少有四千九百年,是人為的黑暗野蠻時期,地球人自己扼殺了自己的文明進展速度,近一百年來,也還不到一半才沒有了人為的障礙,可是還是有的地方,經歷了比中古時代還要可怕的黑暗倒退,相信這種情形,不會在其他星球上出現。」<br /><br />  白素想了一想,苦笑:「這種空泛的問題,可以一直討論下去,不如說些實在的……那個在姚教授生命最後幾天和他在一起的人,竟然沒有在姚教授喪禮上出現,是不是很不尋常?」<br /><br />  我承認這種現象確然有些不可解釋,我道:「是有些古怪,不過很容易解決。」<br /><br />  白素揚了揚眉,我道:「只要去找姚董事長問一問,就可以知道為甚麼了!」<br /><br />  想起姚董事長的那副德性,白素忍不住笑了笑,道:「這一點姚女士也明白,不過我看姚女士寧願去找郭大偵探,也不敢去問她的父親!」<br /><br />  當時我也哈哈一笑,只當白素是在說笑。卻不料姚女士真的去找小郭,要小郭找人,這是後來我才知道的事情。<br /><br />  卻說姚女士那次來了之後,就沒有再出現,而姚教授的喪禮完了之後,報上還陸續有有關的新聞報導,引人注意的是姚董事長以相當大的一筆資金,成立了一個基金,這個基金將會每年頒發巨額獎金給在語言文字學上有成就的人士,獎金就用姚教授的名字來命名。<br /><br />  這是很有意義的事情,使我對姚董事長的印象略有改變。</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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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總有忽然之間甚麼都沒有的一天】



  我當然是大大不以為然:這算是哪一門子的規矩?天下哪裏有對來弔唁、要瞻仰遺容的來賓進行盤問的道理!

  姚女士帶著我們進去,警衛看到了她,非常恭敬,姚女士先側身讓我們過去,其中有一個警衛像是企圖阻擋,姚女士不等他有任何動作,就大喝一聲:「讓開!」

  這一聲大喝十分有氣勢,那警衛後退不迭,我們總算通過了障礙,看到了冷凍房間的玻璃門。

  門外一公尺,有繩子攔住,不讓人接近,在繩子外,有幾個人正在向內看,旁邊的警衛不住在說:「請讓外面在等待的賓客來瞻仰,請,請!」

  就差沒有動手把那些人推出去了。

  姚女士和我們走向前去,原來的那些人退開,房間的玻璃門並不是很寬:我們四個人並肩站著,剛好可以一起直接看到房間內的情形。

  警衛看到了姚女士,沒有敢說甚麼,我們先沒有使用望遠鏡,就這樣看進去,看到姚教授的遺體,放在房間中間,遺體以標準的姿態平躺著,身上蓋著被子,可以看到雙手和頭部,雙手交疊在胸前,看來十分安詳。

  雖然在繩子之外,可是平心而論,若是目的只是瞻仰遺容,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小郭首先戴上望遠鏡,然後是姚女士,我和白素都是同樣的心思,想先就這樣看看,然後再仔細觀察。

  只見平躺著的姚教授遺體,看來並沒有任何怪異之處,我的視線當然集中在遺體的頭部,也看不出甚麼異狀來。確然他的臉容看起來很不自然,可是那正是經過特殊化妝之後的應有效果。

  小郭在和姚女士低聲說話,他道:「沒有甚麼不對啊,現在可以看得那麼清楚,你看出了甚麼不對的地方?」

  他一面說一面用手按「眼鏡」的框架,我早就注意到他的那副望遠鏡構造和我們使用的有些不同,現在他的這種旁人看來不會在意的動作,顯然是在用微型攝影機對遺體進行攝影。

  姚女士的聲音非常遲疑,她道:「難道……難道你不覺得……這……頭部,看起來不像是真的人頭?」

  這時候我和白素也都戴上了望遠鏡,略調了一下焦距,遺體的整個臉容就立刻非常清楚地呈現在眼前,其清楚的程度,可以看到在厚厚的化妝粉之下,老人臉上深刻的皺紋,雙眼閉著,連眼睫毛也可以看到。

  臉容上的嘴角略為向下,這正是一個固執的人臉上的特徵。

  我觀察了大約一分鐘,聽姚女士還在遲遲疑疑地說「看起來不像是真的」,我沉聲道:「你能不能指出一些具體的地方來,證明你的感覺?」

  姚女士卻又完全說不上來,只是道:「我就是感到不像!」

  她反而指責我們:「你們對他不熟悉,所以才沒有產生這樣的感覺。」

  我道:「你所熟悉的他是活著的,現在他死了,而且經過特殊化妝,看起來當然不一樣!」

  姚女士抿著嘴,嘴角向下,顯然她有家族固執性格的遺傳,雖然她無話可說,可是她還是不接受我的解釋,認為她自己的感覺是對的。

  這時候我感到事情十分荒唐。

  雖然根據姚女士的敘述,確然有些可疑之處,例如姚董事長親自處理遺體,例如有一個神秘人物的出現等等。可是「人頭不是真的」那種指責,卻十分嚴重和荒誕。

  要把人頭從真的變成假的,必須先製造一個假人頭,然後把真的人頭切割下來,再把假人頭裝上去。這種過程,不是受過專業訓練者,絕對無法進行。

  而在進行這種事情之際,被換人頭的對象,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是活的話,那毫無疑問是謀殺;如果是死的話,是不是有罪,要法律專家來確定。

  總之這是一樁進行起來非常複雜、要解決許多技術問題的事情,而且事情十分駭人聽聞,涉及嚴重的犯罪行為。

  所以,進行這樣的事情,目的何在,就必須先肯定。如果沒有目的,白癡也不會去這樣自己找自己的麻煩。

  而把人頭換成假的,有甚麼用處,對甚麼人有利,卻誰也說不上來。

  而且根據姚女士的敘述,在姚教授臨死和死亡之後,只有姚董事長和「那個人」在旁,如果有這種事情發生,這兩人就算不是主謀,也必定是參與者。

  這就形成了對姚董事長非常嚴重的指控!

  姚女士在敘述這件事情的時候,雖然沒有直接提出指控來,可是實際上等於已經提出。然而她又絕對可以肯定姚董事長對姚教授的兄弟之情非常誠篤,那麼姚董事長又怎麼會去殘害兄長的身體,更不用說謀殺了!

  所以可以看出姚女士的敘述和她的感覺,根本矛盾,互相混亂,不知所云,可以說是她在姚教授去世,她感到極度哀傷之後,情緒上的紊亂所引起的妄想。

  得到了這樣的結論,我取下了望遠鏡,看到小郭和白素,和我一樣,也取下望遠鏡,只有姚女士,身子俯向前,還在十分用心地觀察。

  小郭和白素與我動作一致,當然是表示想法也一樣,我們相視苦笑,真有些不明白自己來到這裏究竟是為了甚麼,只好自己解嘲,說至少姚教授是一位值得來弔唁的偉大學者。

  我們已經準備轉身離去,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到一聲怒吼,聲響十分驚人:「大湖你在幹甚麼!」

  隨著怒吼聲:只見一個六十來歲,身形略胖,相當高大,氣派不凡的老人,大步向前趕來,所過之處,所有人紛紛退開讓路,不少人還在百忙之中,向他恭敬地行禮。

  從這種氣勢來看,不問可知,來者一定就是姚董事長了。

  果然,在怒吼聲中,姚女士陡然一震,轉過頭來,這時候她還戴著望遠鏡,而姚董事長已經來到了近前,所以在姚女士看出來,景象一定非常奇特,這一點可以從她那種難以形容的駭然神情上得到證明。

  她張大了口,叫了一聲:「爸……」

  她下面的話還沒有出口,姚董事長又是一聲大喝:「你在搗甚麼鬼!」

  姚女士曾經說過她父親從小就對她十分嚴厲,可是現在我們才知道這嚴厲居然可怕到了這種程度。姚女士早已成年,在積威之下,對父親還是感到害怕,那在情理之中。然而姚董事長對成年而且事業上大有成就的女兒,還是把她當成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對付,真是不可思議,而且就算是責斥小孩,也應該顧及小孩的感覺,不應該在那麼多人面前進行。

  而姚董事長這位嚴父,卻當眾不但大聲喝罵,而且還有動作,手疾揚起來,看他的動作趨勢,就像是順手想打姚女士一個耳光!

  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父親!

  雖然他的動作很快,而且姚女士也完全不知道躲避,只是自然而然地縮了縮頸,由此可知這樣的場面,不知道曾經出現過多少次,姚女士早就習慣了。

  然而這次不同,這次有我們在場,我和白素在他手才揚起來的時候,就齊聲發出了一聲斷喝。

  這位想打人的董事長,總算手在半空中停了一停,改變了他想打人的動作,改成伸手將姚女士所戴的望遠鏡,抓了下來,摔在地上,而怒氣不止,還用腳去踩,連踩了七八下之多,怒容仍然不減,真是嘆為觀止!

  姚女士瑟縮而立,一動都不敢動,而姚董事長向我們望來,顯然因為我和白素剛才喝阻了他的行動,使他把怒氣發洩在我們的身上,向我們厲聲喝道:「你們兩個,是甚麼東西!」

  我這時候,感到好笑,多於生氣,聽到他這樣問,忽然想到令狐冲先生對同樣問題的回答,於是照學:「你又是甚麼南北?」

  小郭忍不住哈哈大笑,姚女士用力扯我衣服,白素在一旁微笑,姚董事長顯然不知道我這個回答大有來歷,怔了一怔,瞪著我,向姚女士怒道:「大湖!這些雜七雜八的人是你帶來的?叫他們滾!」

  而姚女士居然十分順從,連聲道:「是!是!」

  我還待發作,白素在我耳邊道:「為了尊重姚教授,我們別鬧事,叫我們滾,我們就滾吧。」

  眼前發生的事情,實在是情理所無,真是滑稽無比,所以自素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白素說得有理,如果鬧將起來,就算將這個混蛋東西痛打一頓,也就未免對死者太不尊重了。

  所以我也哈哈一笑,握了白素的手,向外就走,小郭急急跟在我們後面。幸而姚董事長沒有堅持我們一定要「滾」出去,我們得以走出,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走了出來之後,小郭並不說話,只是向我和白素深深三鞠躬。我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表示道歉,因為是他帶姚女士來,才把我們扯進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中來的。

  我當然不會怪小郭,卻故意道:「算,算!今天已經夠倒霉的了,還要將我們當死人來行禮!」

  小郭苦笑,不斷搖頭。

  這時候,我們三人心中所想的很一致:都認為整件事情,是一場鬧劇。

  既然是一場鬧劇,當然沒有任何討論的價值,連提都不想再提,和小郭分手,各自回家。

  第二天和接下來的兩天之中,報上不斷有有關姚教授喪禮的消息,由於姚教授的地位崇高,所以官方也有許多大人物到場,從報上刊登的照片來看,那位姚董事長在迎送那些大人物之際,鞠躬如也,非常恭敬,使我感到更增加其人的混蛋程度。

  第二天小郭就有電話來:「我拍攝的照片,效果很好,要不要用電郵傳到你的電腦來?」

  我立刻拒絕:「不必了!而且你現在應該明白,我不願意隨便見人,並不是擺架子,實在是確然有這個需要!」小郭諾諾連聲──在經過了昨晚的事情之後,他哪裏還敢分辯半句。

  事情可以說完全過去──各位看官當然知道事情不會完全過去,然而當時我們真是那樣想,所以當報上說姚教授遺體已經火化,骨灰撒入大海之後,姚女士居然又找上門來的時候,別說是我,連白素都有一定程度的不耐煩。

  關於這位姚女士,還有小小的插曲,那天晚上,我曾經問小郭:「老頭子叫他女兒,名字是甚麼?」

  小郭取出了一張名片,是姚女士拜訪他的時候給的,上面印的名字是「姚大湖」。我會特地問小郭,就是因為雖然姚董事長叫了姚女士兩次,可是我都不能肯定是哪兩個字,此刻方才恍然,由於才經過的事情夠古怪,所以對於這樣的名字也就不覺得怎麼樣了。

  恰好是我開的門,一看到門口站的是這位姚大湖女士,我就不由自主搖頭。

  看到了這種情形,她當然可以知道自己非常不受歡迎,她神情苦澀,道:「是不是可以容許我說幾句話?」

  她甚至於不敢要求進屋子來,想起她有這樣的混蛋父親,很是令人同情,所以我道:「請進來說。」

  她走進來,白素走出來看到她,也怔了一怔,顯然她沒有想過姚女士還會大駕光臨。

  姚女士向白素打招呼,然後道:「我代父親向兩位道歉。」

  我揮手:「那當然不會是你父親叫你來的,我們沒有怪你,你不必向我們道歉──如果他要向我們道歉的話,請他自己來。」

  姚女士苦笑,喃喃地道:「其實他平時對我也不會那麼嚴厲,都是因為伯父去世給他打擊太大的緣故。」

  她居然還替她的父親開脫,真是難得。

  我搖頭道:「常言道:色厲內荏,人在心虛的時候,往往會表現特別嚴厲。」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其實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只不過是因為對姚董事長的不滿,就用一些話來非議他而已。

  想不到姚女士卻有強烈的反應,她震動了一下,失聲道:「你是說,伯父的頭部有變,會和父親有關?」

  我當其啼笑皆非至於極點──到現在,這位姚大湖女士,還是認為她伯父姚教授遺體的頭部有問題!

  白素過來,握住了姚女士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著,表示對她的同情。

  卻不料姚女士一點都不覺得自己需要同情,還在向我追問:「是不是我父親做了些甚麼……和伯父的遺體有關?」

  和白素同時嘆了一口氣,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才好。

  而姚女士卻還神情殷切地在等待我們的回答。白素很委婉地道:「姚教授的遺體已經火化,還會有甚麼事情和他的遺體有關?」

  白素的回答實在再好也沒有──已經一切都化成了灰,一了百了,和塵世之間的關係已經完全切斷,還有甚麼有關無關之分?

  可是姚女士顯然完全無法領會白素話中的意思,她聽了之後,失望的神情,誰都可以看得出來。

  而且她還不住搖頭,表示不同意白素的話,然而顯然她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才好。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只覺得好笑,白素心地好,繼續安慰姚女士:「姚教授一生致力研究學問,著作無數,他雖然去世,可是他的作品卻可以流傳下來,等於是他的思想並沒有離開人間,會一代一代傅下去。」

  姚女士苦笑:「所謂精神不死,是不是?」

  我和白素有共識,認為姚女士是因為姚教授的去世,哀傷過度,所以心理上不平衡,才產生了種種妄想,所以白素這時候先要使姚女士減少悲傷,才能消除她的妄想。

  白素繼續道:「是,精神不死!人免不了死亡,能夠精神長存,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白素在好言好話開導她,可是姚女士忽然發起瘋來,用力揮手大聲叫道:「甚麼精神不死,騙人!活在哪裏,哪裏?」

  她這樣的反應,簡直混蛋之極,連白素都皺了皺眉,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再說下去。

  我也沒好氣,沉聲道:「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了嗎,他的精神學問,都存在於他的著作中,任何人都可以在他的著作中,得到他的精神學問。」

  姚女士卻像聽到了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道:「伯父他精通十二國語言文字,請問看了他的著作之後,能夠會哪一種?」

  我怔了一怔──她的這個問題,乍一聽來,還是可以歸入混蛋這一類,可是當要回答的時候,卻感到很困難。

  我和白素一直在說姚教授死了之後,精神學問,可以靠他生前的著作永遠流傳,所以可以說是精神不死。

  這種說法並非我們創造,而是相當流行的一種理論。

  然而這時候經姚女士這樣一問,卻發覺這種說法,幾乎完全屬於空話!

  正如姚女士所問:就算熟讀姚教授所有的著作,之後能夠精通哪一國的語言文字?

  根本不能!

  要學會一國的語言文字,必須一個一個字去聽去講去寫,然後逐漸累積,形成記憶,才能運用,至於是不是可以精通,很大程度還要依靠天份和努力的程度。

  熟讀語言學家的著作,並不等於可以學會語言。

  所以姚女士的問題,完全可以成立。

  白素看到我張大了口,回答不出,向我笑了笑,對姚女士道:「那當然,要精通任何語言文字,都要經過自我的刻苦學習過程。」

  姚女士哼了一聲:「那麼甚麼還叫做他的學問可以傳下來?他去世之後,他一輩子甚至於不吃飯不睡覺,犧牲了正常的家庭生活,所學到的學問,也就從此消失,哪裏還能夠一直傳下去!」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覺得姚女士雖然說話很衝,而且有些夾纏不清,情緒化至於極點,然而卻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姚教授去世,他一生所學,確然也隨之而去了。

  或許語言文字學家的例子比較特殊,如果是數學家,一生研究成果,都可以通過著作流傳下來,只要通過研究他的著作,就可以接受他的學問。

  很多科學,都可以照這種方式,達到不消失的目的。

  然而語言文字學,思想家,文學家,音樂家……等等的一生成就,卻完全無法照這種方式傳下去。

  莫札特英年早逝,雖然他的作品都留了下來,可是卻絕對不會有第二個莫札特出現!

  莫札特死了,莫札特也就永遠沒有了。我和白素一時之間都難以搭腔,姚女士又是激動,又是傷心:「太沒有道理了!苦苦一生,忽然之間,就甚麼都沒有了!」聽她這樣說,我和白素都很自然地嘆了一口氣。因為不管是甚麼人,不管這個人做過甚麼偉大的事情和高深的學問,或者說得通俗一點,不管這個人掙下了多少財產,都會有「忽然之間甚麼都沒有了」的一天。這「忽然之間甚麼都沒有了」的一刻,就是死亡,沒有人可以躲得過去。確然這種生命歷程的必然,有時候確然今人覺得非常傷感,然而也只好無可奈,接受現實。如果不接受,結果恐怕就只有像姚女士那樣──精神陷入紊亂狀態。我們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向她攤了攤手,姚女士里看我們,很有不屑的神情,我不去和她計較,因為我們如果能夠解決生命歷程終歸於死亡這樣的大問題,我們就是神,不是人了!

  至於姚女士感嘆死亡之後,不管生前的學問研究是經過了多麼艱苦的過程才得到的,也就隨之消失,這也是全然無可奈何的事情,誰都無法改變。

  她如果因此而看不起我們,那也沒有辦法,只好隨她喜歡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不過這姚大湖也實在太過份,她在離去的時候,居然還發出了連聲冷笑。

  白素其好脾氣,還是不失禮數,迭了出去。姚女士才跨出門口,忽然疾轉回身來,白素要不是立刻站住,只怕就會和她相撞,就這樣,她們兩人也面對面,相距極近。

  姚女士就這樣近距離對白素道:「遺體雖然已經火化,可是也不等於完全沒有線索了,我說過的「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找到這個人,就是線索。」

  白素非常心平氣和,道:「找人,並不是我們的專長,不妨去麻煩郭大偵探。」

  我忍不住呵呵笑──這麻煩是小郭帶來的,現在白素又把它還給小郭,十分有趣。

  姚女士神情悻然哼了一聲,不知道講了一句甚麼話,由於她一面說一面轉過身去,所以聽不很清楚,多半是「浪得虛名」之類的廢話,聽不清楚,也就罷了。

  白素還是送她出去,等到白素回來,我很不高興:「這位女士,可能和礦石打交道太久了,有點不知道怎麼和人應對。」

  白素卻道:「你不覺得她說的話很有道理嗎?」

  我道:「有甚麼道理?」

  白素道:「人死了之後,他的思想、精神有可能流傳下來,可是他一生積聚的知識,卻無可避免地化為烏有了。」

  我覺得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凡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當然沒有甚麼好討論的,所以我沒有說甚麼。白素又道:「這等於做一件事情,做到最有成績的時候,卻又要從頭開始一樣。」

  我想我明白白素為甚麼會有這樣的感嘆。

  她是想到了一直以來,所有在學問上有成就的人死亡之後,他們的學問就此消失,後來者雖然可以在他們的著作中得到啟發,可是總是要重新從頭學起。

  這種情形,對於文明進展,全人類的進步,都不利之極。

  我攤了攤手:「雖然情形不理想,可是人類還是不斷在進步。」

  白素嘆了一口氣:「太慢了!人類文明進展的速度太慢了。太慢的原因,就是因為有這種情形,這種情形是前進一萬步,然後倒退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然後再從頭開始。」

  試想一想,如果人類文明進展過程之中,所有的知識都不會隨著有知識的人死亡而消失,那麼文明進展的速度,一定比現在要快得多!

  我同意白素的想法,點了點頭。

  白素有很嚮往的神情,她道:「其他星球上的高級生物,相信一定克服了這個問題,所以他們的文明進展速度快,所以他們才遠遠比地球人進步!」

  我笑道:「未必,或許他們文明進展的時間比較長,地球人號稱有五千年文明,其中至少有四千九百年,是人為的黑暗野蠻時期,地球人自己扼殺了自己的文明進展速度,近一百年來,也還不到一半才沒有了人為的障礙,可是還是有的地方,經歷了比中古時代還要可怕的黑暗倒退,相信這種情形,不會在其他星球上出現。」

  白素想了一想,苦笑:「這種空泛的問題,可以一直討論下去,不如說些實在的……那個在姚教授生命最後幾天和他在一起的人,竟然沒有在姚教授喪禮上出現,是不是很不尋常?」

  我承認這種現象確然有些不可解釋,我道:「是有些古怪,不過很容易解決。」

  白素揚了揚眉,我道:「只要去找姚董事長問一問,就可以知道為甚麼了!」

  想起姚董事長的那副德性,白素忍不住笑了笑,道:「這一點姚女士也明白,不過我看姚女士寧願去找郭大偵探,也不敢去問她的父親!」

  當時我也哈哈一笑,只當白素是在說笑。卻不料姚女士真的去找小郭,要小郭找人,這是後來我才知道的事情。

  卻說姚女士那次來了之後,就沒有再出現,而姚教授的喪禮完了之後,報上還陸續有有關的新聞報導,引人注意的是姚董事長以相當大的一筆資金,成立了一個基金,這個基金將會每年頒發巨額獎金給在語言文字學上有成就的人士,獎金就用姚教授的名字來命名。

  這是很有意義的事情,使我對姚董事長的印象略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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