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信》東野圭吾</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信》東野圭吾</h3>《二○一六年八月五日版》<br />《好讀書櫃》典藏版<br /><br /><br />楔子<br /><br /><br />  剛志之所以鎖定那戶人家作為下手目標,並沒有特別的理由。勉強要說的話,只是多少知道那戶人家的底細。然而,當他下定決心要犯案時,最先浮現腦海的卻是住在那間房子裏,姓緒方的老太太。她將一頭漂亮的銀髮梳整得一絲不苟,衣著高雅。<br /><br />  「辛苦了。年紀輕輕就能吃苦耐勞,真了不起。」緒方老太太說完,便塞給剛志一個小紅包。剛志事後一看,裏面裝了三張千圓紙鈔。他當搬家工人以來,第一次收到這麼多錢。<br /><br />  從她臉上的表情,可以感覺到她是個正派的人。微笑時,臉上刻劃出一道道和藹的皺紋。當時,剛滿十九歲的剛志忙不迭地鞠躬,前輩在一旁叱道:「喂,好好謝謝人家!」那是四年前的事。<br /><br />  江東區木場從江戶時代【註:為江戶幕府統治日本的時代,由一六○三至一八六七年。】起,便聚集許多木材批發商,木場這個地名也是由此而來。坐上卡車,前往緒方家的路上,前輩告訴剛志,緒方家從前也是其中一家批發商,商號就叫做「緒方商店」。但目前老本行只是徒具形式,緒方商店是將原本堆放木材的土地另做他用,賺取收入。<br /><br />  「所以就算他們整天玩樂,肯定也不愁吃穿。」前輩在卡車上羨慕地說,「而且不光是停車場,鐵定還有公寓。老太太一個人花不完的錢,每個月都會大筆大筆地存入銀行。所以囉,她兒子想要自己的房子,她就能輕易拿出一大筆錢來。」<br /><br />  「老太太兒子的新家是她出錢的嗎?」剛志驚訝地問。<br /><br />  「我不知道,但八九不離十啦。因為聽說她的兒子不想繼承店舖,一般上班族哪買得起房子呢?」<br /><br />  顯然前輩只是光憑想像,信口胡謅。然而抵達緒方家時,剛志心想,或許前輩說的也有幾分是事實。和洋合璧的宅第,是時下罕見的平房。也就是說,這棟房子佔地廣闊。房子對面有一座包月出租的停車場,看板上寫著「緒方商店」這四個字。<br /><br />  南邊是一片寬廣的庭院,足夠再蓋一間小房子;有隻小牛大小的白狗在庭院裏走來走去。老太太告訴剛志,牠是隻大白熊犬。狗還沒看見剛志他們之前,便一副要打架似地狂吠起來。牠大概老早就察覺到陌生人侵入了吧。<br /><br />  「吵死了,那隻公熊。」前輩一面用厚墊包住櫃子,一面啐道。狗被拴在狗屋,在剛志他們搬運期間吠個不停。<br /><br />  「但是有一隻那麼大的狗,老人家獨居也能放心。平常應該沒綁住吧?小偷一翻越圍牆,肯定被牠狠狠咬上一口。」另一名前輩說。<br /><br />  當時的工作,只是將原本與老太太同住的長男一家的行李搬到另一處房屋去。長男是個年逾四十的排骨男;沉默寡言,一臉對搬家不太感興趣的表情。他身材臃腫的妻子始終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看來滿腦子想的都是新家總算到手了,老家的事完全被她拋諸腦後。<br /><br />  「長男大概個性軟弱,被老婆牽著鼻子走,所以決定搬離老家。」前輩照慣例又信口開河。「一般的話,這裏只要改建一下,問題就解決了。但是這麼一來,老太太就會和他們一起住。加上這間房子應該是登記在老太太名下,長男一家子可說是寄人籬下。那個胖媳婦才不肯和婆婆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呢,所以逼她老公買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你看,那個媳婦的表情,一副自己的時代來臨的德性。」前輩咧嘴笑道。<br /><br />  剛志一行人將所有行李堆上卡車後,向老太太打招呼。老太太並沒有要隨同去新家看剛志他們卸貨。<br /><br />  「好好加油!」她特別只對剛志說。或許是因為他看起來最年輕,而且最令人不放心。他點頭回應。<br /><br />  後來過了一年左右,緒方家附近有人搬家。剛志在休息時間吃完便利商店買來的便當後,獨自一人走到緒方家前面。氣派的石牆仍是一年前的模樣,但是靠近大門時,剛志感到一股異樣。他沒有立刻發現是哪裏不同,等到走向庭院時才察覺,原來是沒聽見那隻大狗的叫聲。<br /><br />  剛志站在石牆旁,試著窺探庭院。狗屋依舊在原處,但是不見狗的蹤影。當他正想會不會是老太太帶牠去散步時,看見狗屋旁豎著一根細長的木棒,上面纏著藍色的項圈。剛志想起當時大白熊犬脖子上就是戴著那個項圈。<br /><br />  剛志猜想長男一家搬走,又痛失愛犬,那名老太太想必很孤單吧。當時他腦中只想到這件事,縱然只是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剛志對於生活富裕的獨居老太太,完全沒有加害的念頭。實際上,往後三年他連想都沒有想起她。要不是現在窮途末路,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想起她。<br /><br />  他來到那棟房子旁,和洋合璧的宅第四周圍著圍牆,悄然佇立。<br /><br />  時序進入了風起時會感到涼意的季節。再過一個月,大概不縮起脖子走路就會覺得難受吧。接著是十二月、一月。到時街頭肯定人聲鼎沸,每個人忙碌地四處採購。因為有工作,所以能隨意採購;因為有錢,所以能歡度年節。<br /><br />  但是我兩樣都沒有……<br /><br />  剛志並不是想要買聖誕蛋糕,也不是想在過年大啖年糕。他想要的是一筆令直貴放心的錢;能讓直貴毫不猶豫地上大學的錢。<br /><br />  剛志幻想,首先將一大筆錢存進銀行定期存款戶頭,然後拿存摺給直貴看。怎麼樣?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有這麼多存款。有了這些錢,不管是考試費用或學費,我都不放在眼裏,所以你甚麼都不用擔心……,剛志想這樣對弟弟說。<br /><br />  剛志知道,直貴對於上大學已經死了半條心,也知道他瞞著自己偷偷打工。弟弟知道如果去找工作,哥哥會生氣,所以沒有明講,但他私底下在搜集公司簡介資料。<br /><br />  剛志心急如焚,他心想,得快點弄到錢,卻苦於沒錢存定期存款。現在甚至連賺錢的方法都沒了。<br /><br />  他在兩個月前辭去了搬家公司的工作,原因是腰痛和膝痛。他原本就不是正式員工,所以無法調到業務部門。除了搬家之外,原本他還兼運送新家具的工作,但是那份工作的契約也到期了。<br /><br />  剛志手腳笨拙,記性又差,唯獨對體力有自信,所以選擇了能夠善用體力的工作,但卻弄壞了身體。身體一弄壞,就沒有老闆肯雇用他。就連上週之前還在做的外送,也因為送到一半,腰痛難耐打翻了餐盒而遭到解雇。就算想找一份工地的工作,這副身體也力不從心。左思右想,竟找不到一條生路。<br /><br />  聽說全世界都不景氣,但是看在剛志眼中,除了自己之外,大家都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雖說特價商店生意興隆,但是許多不在乎價錢、甚麼都買得起的人仍然令人稱羨。他認為健康食品之所以大行其道,說穿了都是因為有錢人手頭寬裕。如果那富裕的幾分之一能分給他們兄弟倆的話該有多好。<br /><br />  雖然他並不認為貧窮就可以偷別人的東西,但是他想不出其他賺錢的方法。無論再怎麼長吁短歎或祈求上蒼,錢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既然如此,只好靠自己這一雙手設法變出錢來。<br /><br />  這時,老太太和藹的表情浮現腦海。聽說她的錢多到用不完,就算遭竊,應該也不會對她的生活造成重大影響。不,總覺得假如她知道小偷是像自己這樣的人,應該會被原諒。不過,當然不能讓她知道是他偷的。<br /><br />  ※※※<br /><br />  剛志環顧四周。這個鎮上民房和小工廠混雜,卻幾乎找不到商店。或許是這個緣故,路上沒有半個行人。一旁矗立著好幾棟大型公寓,每棟公寓的大門都位在幹道兩側,因而公寓的住戶似乎很少會從小巷出入。<br /><br />  他短短的影子落在柏油路面。他不知道正確的時間,但他猜測大概是下午三點左右,他十分鐘前進入便利商店確認過時間。他進入便利商店是為了買棉質手套,其實在他來到這裏之前,甚至沒想到會留下指紋這件事。<br /><br />  他知道現在緒方家裏沒人,因為他從便利商店外打公共電話確認過了,電話號碼就寫在緒方家對面的包月出租停車場看板上。電話通了,但是傳進耳裏的是電話答錄機的語音。<br /><br />  剛志緩緩靠近緒方家的門。當然,他心裏是猶豫的。抵達門前的幾秒鐘內,他自問自答:這樣做好嗎?當然不好。但是還有甚麼辦法?只能搶別人的財物。既然如此,只好對有錢人家下手。可是如果被抓到怎麼辦?不可能會被抓到。哎呀,住在這裏的只有那個老太太。就算被她發現,腳底抹油就好了。她追不到我,不會被抓到的。<br /><br />  小門沒有上鎖,門一打開,微微發出金屬磨擦的聲音。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聲音很響,不禁掃視四周,感覺沒有被人發現。<br /><br />  剛志迅速鑽進門內,屈身接近玄關。褐色的門由一整塊木板刨製而成。他從別人口中得知,光是這扇門就要一百多萬圓。<br /><br />  他戴著棉質手套的手握住把手,試圖以拇指扳下把手上的金屬零件,但是卻扳不動。門果然上了鎖,不過,這是預料中的事。<br /><br />  剛志放輕腳步,繞到房子北邊。南邊有庭院較容易下手,但是可能會被圍牆外的人看見。北邊圍牆和宅第間的空隙雖窄,但是緊鄰隔壁人家的牆壁,除非發出巨響,否則應該不太需要擔心會暴露行蹤。<br /><br />  除此之外,選擇北邊還有一個重大的理由:剛志記得那裏有一扇舊式窗戶。其他地方都是鋁窗,唯有那裏的窗框和窗櫺都是木製的。而且,鎖也不是月牙鎖,而是舊式的螺絲鎖。搬家那一天,骨瘦如柴的長男對母親說,北邊的窗既不美觀又不牢靠,要不要換成鋁窗。氣質高雅的老太太一聽,一臉平靜地反駁說,唯獨佛堂她不想弄成西式。剛志對這件事印象特別深刻。<br /><br />  那扇防不了宵小的窗戶仍維持當時的模樣,剛志見狀鬆了口氣。雖然即使是鋁窗,他也有自信能用一支螺絲起子加以開啟,但是需要耗費極大的精力。木頭容易變形,然而鋁製品卻非常堅固。<br /><br />  剛志取出插在腰帶上的兩支螺絲起子。這種能夠插入多種工具的腰帶,是當搬家工人時前輩送的。<br /><br />  剛志將兩支「一」字形螺絲起子分別插進兩扇窗戶底下的縫隙。光是這麼一個小動作,兩扇以螺絲鎖連在一起的窗戶底下,便露出了兩公釐左右的小縫。剛志雙手握住螺絲起子的柄,利用槓桿原理慢慢撐起窗戶,確認底下的縫隙變得更大之後,慎重地往前推。兩扇連在一起的窗戶稍微向前滑動。這對剛志而言,已是一大進展。<br /><br />  他一面改變螺絲起子的插入位置,一點一點地挪動窗戶。窗戶鑲著玻璃,如果打破玻璃的話,事情就好辦了,但是他不想那麼做。除了竊取金錢之外,他不想對那名老太太造成任何困擾。而且,他希望儘量延遲她發現家中遭竊的時間。<br /><br />  窗戶總算卸了下來,比想像中花了更多時間。他將窗戶放在屋外,脫鞋悄悄溜進屋內。<br /><br />  裏面是一間四坪大的和室,有壁龕,壁龕旁是一個櫃子大小的佛壇。剛志上次搬家時,不曾進入這間房間。榻榻米比近年來蓋的房子內部還大,線香的氣味瀰漫整間房間。<br /><br />  剛志打開紙拉門,走到走廊上。往右是玄關,往左應該是廚房。他往左走,餐廳和廚房相鄰,面向南邊的庭院。剛志想先打開那扇落地窗的鎖。他曾聽說,小偷闖空門都會先確認逃脫路線。<br /><br />  廚房和餐廳各約三坪大小,整理得一塵不染。圓形的小餐桌上放著一袋糖炒栗子。他想起了這是直貴愛吃的食物。<br /><br />  他稍稍打開落地窗後,走進隔壁房間。那裏是客廳,空間大概超過十坪。一部份鋪著兩坪多的榻榻米,還有暖爐桌。原木地板的部份擺了皮沙發和大理石茶几,看起來實在不像老太太獨居的房子。<br /><br />  客廳內側還有紙拉門,門裏是和室,剛志記得那間房間是長男夫婦的臥室。<br /><br />  剛志試著打開電視櫃的抽屜,但是裏面沒有值錢的物品。他環顧室內,家具樣樣價格不菲,掛在牆上的畫看起來也很值錢。但是他想要的是現金或寶石,非得是能夠放進口袋裏帶著逃跑的物品不可。再說,若是變賣畫作,肯定會留下線索。<br /><br />  看看長男夫婦之前住的和室吧……,剛志心想,但是他一腳踏出,便馬上止步。因為他想到了老太太可能用來收藏貴重物品的地方。<br /><br />  剛志走到走廊上,回到佛堂。佛壇有好幾個抽屜,他依序打開抽屜,裏面塞滿了蠟燭、線香和舊照片等物品。<br /><br />  第五個抽屜裏放著白色信封,當他拿起信封時,心頭一怔。信封的重量與厚度,令他產生某種預感。<br /><br />  他戰戰兢兢地往裏頭打量,倒抽了一口氣,裏面裝了一疊萬圓大鈔。他脫下棉質手套,抽出其中一張;正是新到會割手的鈔票。從厚度推測,應該將近百萬圓。<br /><br />  有這些錢就夠了,不必再物色其他財物。他將信封塞進夾克口袋,接下來就是逃離這裏。他懶得將窗戶恢復原狀。<br /><br />  但是當他手搭在窗上時,忽然想起那一袋糖炒栗子。把那個帶回去,直貴一定會很高興。<br /><br />  有一次,母子三人從百貨公司回家的路上,母親第一次買糖炒栗子給他們兄弟倆。直貴當時才剛上小學,明明是孩子卻不愛甜食的弟弟,當時吃得很開心。或許是因為栗子好吃,再加上剝殼有趣的緣故。<br /><br />  那會是很好的禮物……,剛志再度回到走廊上。<br /><br />  他毫不在意腳步聲,經過廚房進入餐廳,一把抓起餐桌上糖炒栗子的紙袋。似乎是剛買的,摸起來感覺袋中塞滿了栗子。直貴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看到糖炒栗子大概也不會露出高興的表情。實際上,或許他不會像當時那麼開心。然而,剛志一想到直貴默默剝栗子殼的身影,就感到滿心雀躍。即使只是那麼一瞬間,剛志都覺得像是回到了從前幸福的時光。<br /><br />  剛志將一袋糖炒栗子塞進口袋。右邊口袋是糖炒栗子,左邊口袋是鈔票……。他心想,截至今日為止,我的人生曾如此順遂嗎?<br /><br />  剛志經過客廳,想回佛堂一趟。客廳裏滿是值錢的物品,但是他無意再偷任何東西。不過,在離開之前,他想做一件事。<br /><br />  他一到客廳,就坐在三人入坐還綽綽有餘的沙發正中央。咖啡色的皮沙發比外觀看起來更加柔軟地托住他的身體。他蹺起二郎腿,伸手拿起放在大理石茶几上的電視遙控器。正前方是一台大型的寬螢幕電視,他搬過這種電視好幾次,但是從來不曾好整以暇地看過節目。他按下遙控器按鈕,螢幕上出現的是八卦節目。經常看到但叫不出名字的綜藝節目主持人,正在報導前偶像歌手離婚的消息。對剛志而言,這是無關緊要的內容,但是自己獨享大螢幕的感覺,令他心滿意足。他試著切換頻道,無論是料理節目或教育節目,甚至連重播的古裝劇看起來都很新鮮。<br /><br />  就在他按下遙控器按鈕,電視螢幕消失時,緊鄰客廳的一扇紙拉門倏地打開。門內側站著一位穿睡衣的老太太。<br /><br />  事情出乎意外,由於之前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人在家,剛志一下子無法掌握眼前的狀況。說不定老太太也是如此,她視線朝向他,一臉神情恍惚的表情。<br /><br />  當然,這段空白只有一、兩秒鐘。剛志站起身來,老太太雙眼圓睜,身子向後仰地叫嚷了甚麼,剛志無法判斷那是尖叫或言語。無論如何,他只有一條路可走。<br /><br />  他跳過沙發靠背,打算順勢衝向餐廳,事先打開落地窗就是為了這一刻。<br /><br />  但是這個時候,剛志感到腰部一陣劇痛,下半身立刻麻痺。他當場跌坐在地,別說跑了,就連移動雙腿都辦不到。<br /><br />  他回頭望向老太太,她仍舊一臉驚魂未定的表情佇立原地。接著,她像是想起甚麼似地跑向電視櫃,拿起放在上頭的無線電話子機,再度回到和室。動作之快,根本不像是上了年紀。<br /><br />  剛志看見紙拉門「啪」地關上,心裏慌了。她打算報警,若是留在原地,馬上會被警方逮捕。非得設法阻止她報警不可。<br /><br />  他忍著幾欲令人暈厥的疼痛,拚命站起來,黏膩的汗水從額頭流下。<br /><br />  他試圖打開和室的紙拉門,但是文風不動。老太太似乎從內側架上了頂門棍。從紙拉門對面傳來拖家具的聲音,她察覺剛志想進和室,而築起障礙。<br /><br />  「救命啊!有小偷、有小偷!」老太太叫道。<br /><br />  他用身體衝撞紙拉門,門框上的橫木一下子就鬆脫了,但是沒有掉下來。他又撞了一次,房裏有甚麼和紙拉門一起被撞倒了,似乎是茶具櫃。<br /><br />  老太太站在窗邊,正要按下子機按鈕。那是扇格子窗,剛志咆哮著撲上前去。<br /><br />  「啊──!救命啊……!」<br /><br />  剛志摀住老太太的嘴,撥落子機。她以全身的力氣抵抗,對於要和腰部劇痛奮戰的剛志而言,即使對手是老太太,要制服對方也很費勁。<br /><br />  剛志的手指被咬了一口,他下意識地將手縮回來。老太太趁機想要逃跑,他立刻伸手抓住她的腳踝。腰部的疼痛開始從下半身蔓延到背部,他臉部扭曲,但說甚麼也不能放開手。<br /><br />  「來……,啊……」<br /><br />  剛志拽倒呼救的老太太,想要堵住她的嘴。但是她死命抵抗,不斷搖頭尖叫,她喉嚨的動作迫使剛志使出下下策。<br /><br />  他將手放在腰帶上,從腰帶抽出螺絲起子,二話不說插進老太太的咽喉。或許是因為忘我地用盡全力,即使觸感並不強烈,螺絲起子卻深深地沒入她的身體。<br /><br />  老太太大幅挺起身子之後,完全不動了。她的表情也定格在張口呼救的時候。<br /><br />  剛志扯了一下螺絲起子。但是螺絲起子明明那麼容易插入,卻怎麼也拔不出來,彷彿卡在肉中。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拔出,帶著泡沫的鮮血從傷口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br /><br />  他嚇呆了,不敢相信自己做的事,但是眼前的老太太確實死了。他注視染血的螺絲起子,搖了搖頭,腦中一團混亂。他甚至花了幾秒鐘,才得出必須趕緊逃走的結論。諷刺的是,這段期間他渾然忘了腰痛。<br /><br />  剛志將螺絲起子插回腰帶,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試著移動腳步。每次將重心移到腳上,就有一道電流從腰部竄至背部。即使如此,還是得繼續走。他以緩慢爬行的速度,好不容易抵達玄關,直接穿著襪子走出屋外。屋外艷陽高照,晴空萬里,桂花傳來陣陣香味。<br /><br />  他沿著圍牆內側繞到北邊,穿上鞋子。光是如此,對他而言無異是完成了一項大工程,但是真正的戰鬥接下來才要開始。他解下放工具的腰帶,藏在夾克底下走出門外。街上依舊沒人,幸好,好像沒有人聽見剛才的尖叫聲。<br /><br />  剛志心想,得先扔掉螺絲起子。如果身上帶著這種東西時遭到警方盤查,就完蛋了。剛志打算將它丟進河裏,這附近有許多條河川。<br /><br />  然而,問題是能否走到那裏。如此痛澈心腑還是頭一遭,每當電流竄過背脊,剛志就痛得險些昏厥。他終於忍不住蹲了下來,雖然急著趕路,但是腳卻不肯動。<br /><br />  「你怎麼了嗎?」頭頂上傳來女人的聲音。她的影子落在地面,裙襬輕輕晃動。<br /><br />  剛志搖了搖頭,發不出聲音。<br /><br />  「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女人彎腰,凝視剛志的臉,是一名戴著眼鏡的中年婦人。她一看見他的臉,不知為何表情一僵,隨即快步離去。踩著涼鞋的腳步聲逐漸遠去。<br /><br />  剛志咬緊牙根,邁開步伐。眼前有一座小橋,橋底下不是河川,而是公園。即使如此,他還是往下走。他想找個能夠喘口氣的地方。<br /><br />  那座公園呈長條形,原本應該是河川吧。剛志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公園內有大型的水泥管,孩子們大概都會鑽進裏面嬉戲吧。現在沒有孩子的身影,他想過去那裏,但是體力已經到了極限。他縱身撲向一旁的草叢中。<br /><br />  他脫下棉質手套,用手掌擦拭額頭的汗水,重重吁了一口氣,然後看著自己的手。他看見手掌上沾了血,愕然失色。不知是插進或拔出螺絲起子時,老太太的血濺到臉上了,剛才那名女子的表情浮現腦海。<br /><br />  接著不到幾分鐘,剛志察覺有人影從公園邊緣朝自己靠近,兩個人都穿著警察制服。<br /><br />  剛志摸了摸夾克口袋,那一包紙鈔還在,但是糖炒栗子已經不見了。他心想,大概是掉在哪兒了吧。</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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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東野圭吾

《二○一六年八月五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楔子


  剛志之所以鎖定那戶人家作為下手目標,並沒有特別的理由。勉強要說的話,只是多少知道那戶人家的底細。然而,當他下定決心要犯案時,最先浮現腦海的卻是住在那間房子裏,姓緒方的老太太。她將一頭漂亮的銀髮梳整得一絲不苟,衣著高雅。

  「辛苦了。年紀輕輕就能吃苦耐勞,真了不起。」緒方老太太說完,便塞給剛志一個小紅包。剛志事後一看,裏面裝了三張千圓紙鈔。他當搬家工人以來,第一次收到這麼多錢。

  從她臉上的表情,可以感覺到她是個正派的人。微笑時,臉上刻劃出一道道和藹的皺紋。當時,剛滿十九歲的剛志忙不迭地鞠躬,前輩在一旁叱道:「喂,好好謝謝人家!」那是四年前的事。

  江東區木場從江戶時代【註:為江戶幕府統治日本的時代,由一六○三至一八六七年。】起,便聚集許多木材批發商,木場這個地名也是由此而來。坐上卡車,前往緒方家的路上,前輩告訴剛志,緒方家從前也是其中一家批發商,商號就叫做「緒方商店」。但目前老本行只是徒具形式,緒方商店是將原本堆放木材的土地另做他用,賺取收入。

  「所以就算他們整天玩樂,肯定也不愁吃穿。」前輩在卡車上羨慕地說,「而且不光是停車場,鐵定還有公寓。老太太一個人花不完的錢,每個月都會大筆大筆地存入銀行。所以囉,她兒子想要自己的房子,她就能輕易拿出一大筆錢來。」

  「老太太兒子的新家是她出錢的嗎?」剛志驚訝地問。

  「我不知道,但八九不離十啦。因為聽說她的兒子不想繼承店舖,一般上班族哪買得起房子呢?」

  顯然前輩只是光憑想像,信口胡謅。然而抵達緒方家時,剛志心想,或許前輩說的也有幾分是事實。和洋合璧的宅第,是時下罕見的平房。也就是說,這棟房子佔地廣闊。房子對面有一座包月出租的停車場,看板上寫著「緒方商店」這四個字。

  南邊是一片寬廣的庭院,足夠再蓋一間小房子;有隻小牛大小的白狗在庭院裏走來走去。老太太告訴剛志,牠是隻大白熊犬。狗還沒看見剛志他們之前,便一副要打架似地狂吠起來。牠大概老早就察覺到陌生人侵入了吧。

  「吵死了,那隻公熊。」前輩一面用厚墊包住櫃子,一面啐道。狗被拴在狗屋,在剛志他們搬運期間吠個不停。

  「但是有一隻那麼大的狗,老人家獨居也能放心。平常應該沒綁住吧?小偷一翻越圍牆,肯定被牠狠狠咬上一口。」另一名前輩說。

  當時的工作,只是將原本與老太太同住的長男一家的行李搬到另一處房屋去。長男是個年逾四十的排骨男;沉默寡言,一臉對搬家不太感興趣的表情。他身材臃腫的妻子始終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看來滿腦子想的都是新家總算到手了,老家的事完全被她拋諸腦後。

  「長男大概個性軟弱,被老婆牽著鼻子走,所以決定搬離老家。」前輩照慣例又信口開河。「一般的話,這裏只要改建一下,問題就解決了。但是這麼一來,老太太就會和他們一起住。加上這間房子應該是登記在老太太名下,長男一家子可說是寄人籬下。那個胖媳婦才不肯和婆婆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呢,所以逼她老公買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你看,那個媳婦的表情,一副自己的時代來臨的德性。」前輩咧嘴笑道。

  剛志一行人將所有行李堆上卡車後,向老太太打招呼。老太太並沒有要隨同去新家看剛志他們卸貨。

  「好好加油!」她特別只對剛志說。或許是因為他看起來最年輕,而且最令人不放心。他點頭回應。

  後來過了一年左右,緒方家附近有人搬家。剛志在休息時間吃完便利商店買來的便當後,獨自一人走到緒方家前面。氣派的石牆仍是一年前的模樣,但是靠近大門時,剛志感到一股異樣。他沒有立刻發現是哪裏不同,等到走向庭院時才察覺,原來是沒聽見那隻大狗的叫聲。

  剛志站在石牆旁,試著窺探庭院。狗屋依舊在原處,但是不見狗的蹤影。當他正想會不會是老太太帶牠去散步時,看見狗屋旁豎著一根細長的木棒,上面纏著藍色的項圈。剛志想起當時大白熊犬脖子上就是戴著那個項圈。

  剛志猜想長男一家搬走,又痛失愛犬,那名老太太想必很孤單吧。當時他腦中只想到這件事,縱然只是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剛志對於生活富裕的獨居老太太,完全沒有加害的念頭。實際上,往後三年他連想都沒有想起她。要不是現在窮途末路,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想起她。

  他來到那棟房子旁,和洋合璧的宅第四周圍著圍牆,悄然佇立。

  時序進入了風起時會感到涼意的季節。再過一個月,大概不縮起脖子走路就會覺得難受吧。接著是十二月、一月。到時街頭肯定人聲鼎沸,每個人忙碌地四處採購。因為有工作,所以能隨意採購;因為有錢,所以能歡度年節。

  但是我兩樣都沒有……

  剛志並不是想要買聖誕蛋糕,也不是想在過年大啖年糕。他想要的是一筆令直貴放心的錢;能讓直貴毫不猶豫地上大學的錢。

  剛志幻想,首先將一大筆錢存進銀行定期存款戶頭,然後拿存摺給直貴看。怎麼樣?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有這麼多存款。有了這些錢,不管是考試費用或學費,我都不放在眼裏,所以你甚麼都不用擔心……,剛志想這樣對弟弟說。

  剛志知道,直貴對於上大學已經死了半條心,也知道他瞞著自己偷偷打工。弟弟知道如果去找工作,哥哥會生氣,所以沒有明講,但他私底下在搜集公司簡介資料。

  剛志心急如焚,他心想,得快點弄到錢,卻苦於沒錢存定期存款。現在甚至連賺錢的方法都沒了。

  他在兩個月前辭去了搬家公司的工作,原因是腰痛和膝痛。他原本就不是正式員工,所以無法調到業務部門。除了搬家之外,原本他還兼運送新家具的工作,但是那份工作的契約也到期了。

  剛志手腳笨拙,記性又差,唯獨對體力有自信,所以選擇了能夠善用體力的工作,但卻弄壞了身體。身體一弄壞,就沒有老闆肯雇用他。就連上週之前還在做的外送,也因為送到一半,腰痛難耐打翻了餐盒而遭到解雇。就算想找一份工地的工作,這副身體也力不從心。左思右想,竟找不到一條生路。

  聽說全世界都不景氣,但是看在剛志眼中,除了自己之外,大家都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雖說特價商店生意興隆,但是許多不在乎價錢、甚麼都買得起的人仍然令人稱羨。他認為健康食品之所以大行其道,說穿了都是因為有錢人手頭寬裕。如果那富裕的幾分之一能分給他們兄弟倆的話該有多好。

  雖然他並不認為貧窮就可以偷別人的東西,但是他想不出其他賺錢的方法。無論再怎麼長吁短歎或祈求上蒼,錢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既然如此,只好靠自己這一雙手設法變出錢來。

  這時,老太太和藹的表情浮現腦海。聽說她的錢多到用不完,就算遭竊,應該也不會對她的生活造成重大影響。不,總覺得假如她知道小偷是像自己這樣的人,應該會被原諒。不過,當然不能讓她知道是他偷的。

  ※※※

  剛志環顧四周。這個鎮上民房和小工廠混雜,卻幾乎找不到商店。或許是這個緣故,路上沒有半個行人。一旁矗立著好幾棟大型公寓,每棟公寓的大門都位在幹道兩側,因而公寓的住戶似乎很少會從小巷出入。

  他短短的影子落在柏油路面。他不知道正確的時間,但他猜測大概是下午三點左右,他十分鐘前進入便利商店確認過時間。他進入便利商店是為了買棉質手套,其實在他來到這裏之前,甚至沒想到會留下指紋這件事。

  他知道現在緒方家裏沒人,因為他從便利商店外打公共電話確認過了,電話號碼就寫在緒方家對面的包月出租停車場看板上。電話通了,但是傳進耳裏的是電話答錄機的語音。

  剛志緩緩靠近緒方家的門。當然,他心裏是猶豫的。抵達門前的幾秒鐘內,他自問自答:這樣做好嗎?當然不好。但是還有甚麼辦法?只能搶別人的財物。既然如此,只好對有錢人家下手。可是如果被抓到怎麼辦?不可能會被抓到。哎呀,住在這裏的只有那個老太太。就算被她發現,腳底抹油就好了。她追不到我,不會被抓到的。

  小門沒有上鎖,門一打開,微微發出金屬磨擦的聲音。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聲音很響,不禁掃視四周,感覺沒有被人發現。

  剛志迅速鑽進門內,屈身接近玄關。褐色的門由一整塊木板刨製而成。他從別人口中得知,光是這扇門就要一百多萬圓。

  他戴著棉質手套的手握住把手,試圖以拇指扳下把手上的金屬零件,但是卻扳不動。門果然上了鎖,不過,這是預料中的事。

  剛志放輕腳步,繞到房子北邊。南邊有庭院較容易下手,但是可能會被圍牆外的人看見。北邊圍牆和宅第間的空隙雖窄,但是緊鄰隔壁人家的牆壁,除非發出巨響,否則應該不太需要擔心會暴露行蹤。

  除此之外,選擇北邊還有一個重大的理由:剛志記得那裏有一扇舊式窗戶。其他地方都是鋁窗,唯有那裏的窗框和窗櫺都是木製的。而且,鎖也不是月牙鎖,而是舊式的螺絲鎖。搬家那一天,骨瘦如柴的長男對母親說,北邊的窗既不美觀又不牢靠,要不要換成鋁窗。氣質高雅的老太太一聽,一臉平靜地反駁說,唯獨佛堂她不想弄成西式。剛志對這件事印象特別深刻。

  那扇防不了宵小的窗戶仍維持當時的模樣,剛志見狀鬆了口氣。雖然即使是鋁窗,他也有自信能用一支螺絲起子加以開啟,但是需要耗費極大的精力。木頭容易變形,然而鋁製品卻非常堅固。

  剛志取出插在腰帶上的兩支螺絲起子。這種能夠插入多種工具的腰帶,是當搬家工人時前輩送的。

  剛志將兩支「一」字形螺絲起子分別插進兩扇窗戶底下的縫隙。光是這麼一個小動作,兩扇以螺絲鎖連在一起的窗戶底下,便露出了兩公釐左右的小縫。剛志雙手握住螺絲起子的柄,利用槓桿原理慢慢撐起窗戶,確認底下的縫隙變得更大之後,慎重地往前推。兩扇連在一起的窗戶稍微向前滑動。這對剛志而言,已是一大進展。

  他一面改變螺絲起子的插入位置,一點一點地挪動窗戶。窗戶鑲著玻璃,如果打破玻璃的話,事情就好辦了,但是他不想那麼做。除了竊取金錢之外,他不想對那名老太太造成任何困擾。而且,他希望儘量延遲她發現家中遭竊的時間。

  窗戶總算卸了下來,比想像中花了更多時間。他將窗戶放在屋外,脫鞋悄悄溜進屋內。

  裏面是一間四坪大的和室,有壁龕,壁龕旁是一個櫃子大小的佛壇。剛志上次搬家時,不曾進入這間房間。榻榻米比近年來蓋的房子內部還大,線香的氣味瀰漫整間房間。

  剛志打開紙拉門,走到走廊上。往右是玄關,往左應該是廚房。他往左走,餐廳和廚房相鄰,面向南邊的庭院。剛志想先打開那扇落地窗的鎖。他曾聽說,小偷闖空門都會先確認逃脫路線。

  廚房和餐廳各約三坪大小,整理得一塵不染。圓形的小餐桌上放著一袋糖炒栗子。他想起了這是直貴愛吃的食物。

  他稍稍打開落地窗後,走進隔壁房間。那裏是客廳,空間大概超過十坪。一部份鋪著兩坪多的榻榻米,還有暖爐桌。原木地板的部份擺了皮沙發和大理石茶几,看起來實在不像老太太獨居的房子。

  客廳內側還有紙拉門,門裏是和室,剛志記得那間房間是長男夫婦的臥室。

  剛志試著打開電視櫃的抽屜,但是裏面沒有值錢的物品。他環顧室內,家具樣樣價格不菲,掛在牆上的畫看起來也很值錢。但是他想要的是現金或寶石,非得是能夠放進口袋裏帶著逃跑的物品不可。再說,若是變賣畫作,肯定會留下線索。

  看看長男夫婦之前住的和室吧……,剛志心想,但是他一腳踏出,便馬上止步。因為他想到了老太太可能用來收藏貴重物品的地方。

  剛志走到走廊上,回到佛堂。佛壇有好幾個抽屜,他依序打開抽屜,裏面塞滿了蠟燭、線香和舊照片等物品。

  第五個抽屜裏放著白色信封,當他拿起信封時,心頭一怔。信封的重量與厚度,令他產生某種預感。

  他戰戰兢兢地往裏頭打量,倒抽了一口氣,裏面裝了一疊萬圓大鈔。他脫下棉質手套,抽出其中一張;正是新到會割手的鈔票。從厚度推測,應該將近百萬圓。

  有這些錢就夠了,不必再物色其他財物。他將信封塞進夾克口袋,接下來就是逃離這裏。他懶得將窗戶恢復原狀。

  但是當他手搭在窗上時,忽然想起那一袋糖炒栗子。把那個帶回去,直貴一定會很高興。

  有一次,母子三人從百貨公司回家的路上,母親第一次買糖炒栗子給他們兄弟倆。直貴當時才剛上小學,明明是孩子卻不愛甜食的弟弟,當時吃得很開心。或許是因為栗子好吃,再加上剝殼有趣的緣故。

  那會是很好的禮物……,剛志再度回到走廊上。

  他毫不在意腳步聲,經過廚房進入餐廳,一把抓起餐桌上糖炒栗子的紙袋。似乎是剛買的,摸起來感覺袋中塞滿了栗子。直貴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看到糖炒栗子大概也不會露出高興的表情。實際上,或許他不會像當時那麼開心。然而,剛志一想到直貴默默剝栗子殼的身影,就感到滿心雀躍。即使只是那麼一瞬間,剛志都覺得像是回到了從前幸福的時光。

  剛志將一袋糖炒栗子塞進口袋。右邊口袋是糖炒栗子,左邊口袋是鈔票……。他心想,截至今日為止,我的人生曾如此順遂嗎?

  剛志經過客廳,想回佛堂一趟。客廳裏滿是值錢的物品,但是他無意再偷任何東西。不過,在離開之前,他想做一件事。

  他一到客廳,就坐在三人入坐還綽綽有餘的沙發正中央。咖啡色的皮沙發比外觀看起來更加柔軟地托住他的身體。他蹺起二郎腿,伸手拿起放在大理石茶几上的電視遙控器。正前方是一台大型的寬螢幕電視,他搬過這種電視好幾次,但是從來不曾好整以暇地看過節目。他按下遙控器按鈕,螢幕上出現的是八卦節目。經常看到但叫不出名字的綜藝節目主持人,正在報導前偶像歌手離婚的消息。對剛志而言,這是無關緊要的內容,但是自己獨享大螢幕的感覺,令他心滿意足。他試著切換頻道,無論是料理節目或教育節目,甚至連重播的古裝劇看起來都很新鮮。

  就在他按下遙控器按鈕,電視螢幕消失時,緊鄰客廳的一扇紙拉門倏地打開。門內側站著一位穿睡衣的老太太。

  事情出乎意外,由於之前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人在家,剛志一下子無法掌握眼前的狀況。說不定老太太也是如此,她視線朝向他,一臉神情恍惚的表情。

  當然,這段空白只有一、兩秒鐘。剛志站起身來,老太太雙眼圓睜,身子向後仰地叫嚷了甚麼,剛志無法判斷那是尖叫或言語。無論如何,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他跳過沙發靠背,打算順勢衝向餐廳,事先打開落地窗就是為了這一刻。

  但是這個時候,剛志感到腰部一陣劇痛,下半身立刻麻痺。他當場跌坐在地,別說跑了,就連移動雙腿都辦不到。

  他回頭望向老太太,她仍舊一臉驚魂未定的表情佇立原地。接著,她像是想起甚麼似地跑向電視櫃,拿起放在上頭的無線電話子機,再度回到和室。動作之快,根本不像是上了年紀。

  剛志看見紙拉門「啪」地關上,心裏慌了。她打算報警,若是留在原地,馬上會被警方逮捕。非得設法阻止她報警不可。

  他忍著幾欲令人暈厥的疼痛,拚命站起來,黏膩的汗水從額頭流下。

  他試圖打開和室的紙拉門,但是文風不動。老太太似乎從內側架上了頂門棍。從紙拉門對面傳來拖家具的聲音,她察覺剛志想進和室,而築起障礙。

  「救命啊!有小偷、有小偷!」老太太叫道。

  他用身體衝撞紙拉門,門框上的橫木一下子就鬆脫了,但是沒有掉下來。他又撞了一次,房裏有甚麼和紙拉門一起被撞倒了,似乎是茶具櫃。

  老太太站在窗邊,正要按下子機按鈕。那是扇格子窗,剛志咆哮著撲上前去。

  「啊──!救命啊……!」

  剛志摀住老太太的嘴,撥落子機。她以全身的力氣抵抗,對於要和腰部劇痛奮戰的剛志而言,即使對手是老太太,要制服對方也很費勁。

  剛志的手指被咬了一口,他下意識地將手縮回來。老太太趁機想要逃跑,他立刻伸手抓住她的腳踝。腰部的疼痛開始從下半身蔓延到背部,他臉部扭曲,但說甚麼也不能放開手。

  「來……,啊……」

  剛志拽倒呼救的老太太,想要堵住她的嘴。但是她死命抵抗,不斷搖頭尖叫,她喉嚨的動作迫使剛志使出下下策。

  他將手放在腰帶上,從腰帶抽出螺絲起子,二話不說插進老太太的咽喉。或許是因為忘我地用盡全力,即使觸感並不強烈,螺絲起子卻深深地沒入她的身體。

  老太太大幅挺起身子之後,完全不動了。她的表情也定格在張口呼救的時候。

  剛志扯了一下螺絲起子。但是螺絲起子明明那麼容易插入,卻怎麼也拔不出來,彷彿卡在肉中。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拔出,帶著泡沫的鮮血從傷口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

  他嚇呆了,不敢相信自己做的事,但是眼前的老太太確實死了。他注視染血的螺絲起子,搖了搖頭,腦中一團混亂。他甚至花了幾秒鐘,才得出必須趕緊逃走的結論。諷刺的是,這段期間他渾然忘了腰痛。

  剛志將螺絲起子插回腰帶,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試著移動腳步。每次將重心移到腳上,就有一道電流從腰部竄至背部。即使如此,還是得繼續走。他以緩慢爬行的速度,好不容易抵達玄關,直接穿著襪子走出屋外。屋外艷陽高照,晴空萬里,桂花傳來陣陣香味。

  他沿著圍牆內側繞到北邊,穿上鞋子。光是如此,對他而言無異是完成了一項大工程,但是真正的戰鬥接下來才要開始。他解下放工具的腰帶,藏在夾克底下走出門外。街上依舊沒人,幸好,好像沒有人聽見剛才的尖叫聲。

  剛志心想,得先扔掉螺絲起子。如果身上帶著這種東西時遭到警方盤查,就完蛋了。剛志打算將它丟進河裏,這附近有許多條河川。

  然而,問題是能否走到那裏。如此痛澈心腑還是頭一遭,每當電流竄過背脊,剛志就痛得險些昏厥。他終於忍不住蹲了下來,雖然急著趕路,但是腳卻不肯動。

  「你怎麼了嗎?」頭頂上傳來女人的聲音。她的影子落在地面,裙襬輕輕晃動。

  剛志搖了搖頭,發不出聲音。

  「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女人彎腰,凝視剛志的臉,是一名戴著眼鏡的中年婦人。她一看見他的臉,不知為何表情一僵,隨即快步離去。踩著涼鞋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剛志咬緊牙根,邁開步伐。眼前有一座小橋,橋底下不是河川,而是公園。即使如此,他還是往下走。他想找個能夠喘口氣的地方。

  那座公園呈長條形,原本應該是河川吧。剛志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公園內有大型的水泥管,孩子們大概都會鑽進裏面嬉戲吧。現在沒有孩子的身影,他想過去那裏,但是體力已經到了極限。他縱身撲向一旁的草叢中。

  他脫下棉質手套,用手掌擦拭額頭的汗水,重重吁了一口氣,然後看著自己的手。他看見手掌上沾了血,愕然失色。不知是插進或拔出螺絲起子時,老太太的血濺到臉上了,剛才那名女子的表情浮現腦海。

  接著不到幾分鐘,剛志察覺有人影從公園邊緣朝自己靠近,兩個人都穿著警察制服。

  剛志摸了摸夾克口袋,那一包紙鈔還在,但是糖炒栗子已經不見了。他心想,大概是掉在哪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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