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九、海灣的記憶</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九、海灣的記憶</h3><br /><br />    1<br /><br />  秋陽照在海灣上照出一條條反光。這裡雖然是海灣,但是因為深而窄,所以從這裡看對岸,海灣便像廣闊的河流。也像窄窄的海峽。<br /><br />  對岸是毫無特色的幾座山,高度相仿,排成橫列。有森林,也有梯園。梯園在這邊的丘陸上較多。這樣的景觀,在瀨戶內海是一點也不稀奇的。<br /><br />  不過,近來這種梯園,卻也成了觀光的對象。也有大飯店在海灣深處,即對岸的右邊蓋起來了,還大得幾乎不相稱。旅館有七家,也有另外兩家正在興建。這邊也有三家小型的。<br /><br />  這裡原本是古老的港埠。從奈良朝時代〔七一○─七八四年。〕這裡就以船舶出入的港口聞名。室町時代〔一三三八─一五七三年,亦稱足利時代。〕則成了妓女的港口,在羈旅之歌亦被歌詠過。<br /><br />  由於很早就失去了港口的機能,故而街路也半廢,但從五、六年前起,竟也受到觀光旋風的餘波。只因它是有歷史的港埠、古代詩歌裡的海港,所以成了瀨戶內海之旅必經之地。需從山陽本線換乘支線才能來此,交通上稍感不便,不過既然是為了遊樂,繞點路便也不成其為苦了。海上有大小島嶼,星羅棋佈,風光不惡。從相距約二十公里的縣治也有班船來此。街路上,還殘存著頗富江戶時代〔一六○三─一八六七年,即德川時代。〕風味的妓樓。<br /><br />  海灣的這邊海濱,是我目前站在其中的松林。一端土地微隆,有一尊地藏石像。據傳,往昔忘不了搭船離去的一夜之客,遊女們都送到此處揮動著她們的長袖。連這樣的事,都成了觀光題目之一。<br /><br />  我和明子已經在這裡站了三十分那麼久了。海岸對岸,像隔了一座海峽的正對面,看不到一幢屋子。只有泛白的道路,像一條棉線給擺在山麓。路上,偶爾可見車子和卡車駛過去。<br /><br />  左邊有一簇住家聚在一堆,是叫「阿彌陀寺」的村落。那所寺廟的屋頂也遙遙可見。右邊,即海灣深處的古港埠的方向,也有十二、三幢小小的房屋。是名叫「麻田」的小聚落。從麻田再過去約三公里處,就是港埠了。從這裡,只能隱約看見鎮尾。<br /><br />  阿彌陀寺和麻田之間沒有房屋。這一段便是我和明子併肩而站的正對面。雖然沒有人家,山丘的梯園和林子倒可以看得一清二楚。<br /><br />  那裡叫「田野浦」。之所以有地名,乃因從前那兒也有過小部落之故。<br /><br />  我並不是看著地圖這麼說的。即使是詳細的地圖,也不會有這些小部落的名字。我的地圖,也就是四十三、四年前,在腦子裡描繪下來的記憶。換一種說法:這正對面的,已經沒有了房屋的地點──田野浦部落,也就是我誕生的地方。<br /><br />  已經有十年沒有來了。上次也只是旅行途中路過而已,待不到兩個小時那麼久吧,便又離開了。這回是和明子一道,準備在這裡住一晚。<br /><br />  想看看我誕生之地,這就是明子的願望。我沒有故鄉。不但是我誕生的老家,連附近所有的左鄰右舍,全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廢墟。這樣的廢墟,也都被埋在後來拓寬的馬路下面了。<br /><br />  妻春子從來也沒有要求我帶她來此。我告訴她,去了也看不到什麼,她便失去了興趣。婚後已經二十年,她從未對此地關心過。然而小姨子明子卻不一樣。自從和我有了關係以後,熱心地表示希望能一睹我那廢棄的故鄉。雖然是同胞手足,個性似乎很不相同。春子一點情緒也沒有,明子卻是羅曼蒂克的。<br /><br />  「姊夫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誕生的?」<br /><br />  明子站在我身邊,而看不厭似地眺望著說。<br /><br />  「這樣的地方,真沒意思是不是?」<br /><br />  我說。<br /><br />  「才不呢。好棒。來得真好。」<br /><br />  明子還是定定地盯著前面看。山影倒映在海灣上,石砌的白色護岸,成了一條線,把上下一分為二。一輛漆成紅色的車緩緩地開著。<br /><br />  「想到姊夫在這裡誕生,住到六歲,我真希望能把這風景烙進眼裡。」<br /><br />  「我倒不怎麼懷念。想起自己誕生在這樣的地方,覺得好討厭。」<br /><br />  「可是,比任何其他地方都給我更深的印象呢。」<br /><br />  「春子可一點興趣也沒有。」<br /><br />  「那是因為您說這裡是無聊的地方吧。姊姊就是這樣的脾氣。」<br /><br />  提到春子,明子的嗓聲就變小了。好像想說:我和姊姊是不同呢。姊姊是比較現實的。從小姊妹倆個性就不同,人們也都這麼說她們。明子分明是在說:姊姊對丈夫的出生地沒興趣,我可對自己的愛人的出生地,感到無盡的愛戀呢。不過這一刻,她想到自己是背叛了姊姊的人,頭微垂下去了。<br /><br />  她的眼睛和春子相像,只是眼皮顯得年輕許多。八年前,春子也像這樣有光澤吧。其他,相貌頗不相同。<br /><br />  「喲,那邊有個像小廟的。」<br /><br />  明子要轉換氣氛似地,用力地往右邊伸出手指過去。山的中腹稍下的地方,在林子裡隱現著小小的屋頂和小小的牌門。也看得見石階。<br /><br />  「那是稻荷神社〔稻荷為五穀神。〕。石階很長,記得有五十段。小時候常常被母親牽著手,一級級地爬上去。」<br /><br />  一點也沒變呢。緊挨著窄窄的石階的樹叢枝椏,也一如往昔。古老的石板上長著青苔,石板裂縫處處,有些斜了,所以下來時有點危險。母親一級一級地護著他。阿姨也是。<br /><br />  「真希望能看到媽媽。」<br /><br />  明子太息般地說。陽光照在那紅唇上。那肌膚不像三十六歲了,好年輕。<br /><br />  母親在我二十二歲時過世。父親多活了五年。離開田野浦後走了許多地方,最後才是東京,因此春子和明子都不認識我的雙親。<br /><br />  好希望見到我母親──明子會說得這麼切實,也是由於和我有了這種關係的緣故。明子常常說,只要是有關我的事,她都希望知道。<br /><br />  「看,那邊有三棵松樹。稻荷神社旁邊不遠的路旁。姊夫,那也是您小時候就有的嗎?」<br /><br />  明子又舉起手指頭。海岸的陽光輝耀著,使她細瞇了眼。<br /><br />  「嗯。我還記得呢。母親好像管它叫三根松。」<br /><br />  「原來有這麼老啦。」<br /><br />  「那時候就這麼老了。松樹長大了以後,看來過了四十年,好像一點也沒變。」<br /><br />  關於三根松,我有個模糊的記憶。是陰暗的,像夢中一般的淡淡記憶。我為了等父親回來,沒告訴母親就跑到三根松附近。想是父親到港埠去的吧。而且很像是傍晚時分。<br /><br />  三根松乍看像是在根部分叉的,把枝椏伸向路邊。我看到就在它下面,父親和阿姨一塊走進來。父親看到五歲的我,吃了一驚,叱罵似地說:你來這裡幹嗎?!阿姨急步走過來抱住我。我是單丁獨子,母親固然疼我,阿姨卻似乎更鍾愛我。不過這位阿姨,沒有在我家住多久。<br /><br />  「不光是你們家,連別人的家都沒有重蓋,這又為什麼呢?」明子問。<br /><br />  「只有七、八戶嘛。而且都是小小的住家。如今想想,好像是因為那一陣子有開一條新馬路的計畫吧。湊巧發生了一場火警,所以趁這機會搬啦。」<br /><br />  我看著前面這麼說明。正面的山中腹,有一塊光禿的崖。那就是田野浦的標幟,剛好在我家前面。<br /><br />  「聽說火首是鄰家是嗎?」<br /><br />  「嗯,是姓片山的家。都是小屋子,大家又擠在一堆,所以一下子就全燒光了。母親說是起風的晚上。」<br /><br />  「您一定嚇壞啦。還記得嗎,姊夫?」<br /><br />  「記得被母親背著逃。後面一片火紅。」<br /><br />  「好可怕。」<br /><br />  明子多麼恐怖似地凝望著對岸的一個地方。有小小的人影在走。<br /><br />    2<br /><br />  四十二、三年前的那場火警,是發生在秋末的時候。<br /><br />  火首的片山家,是以路過的行人為對象開的小小飲食店,也許該說是麵攤子吧。有一種說法是火燭不小心。是深夜裡燒起來的。<br /><br />  我們被燒光了以後,雙親帶著我搬到港埠的一個朋友家。那時阿姨已經不在一起了。<br /><br />  依稀記得曾經向母親問過阿姨哪兒去了?母親好像說是到朝鮮去了,可是那是火警的多久以前,就不清楚了。五、六歲時的記憶,很是茫然,而且片片斷斷的。<br /><br />  說到片斷,阿姨好像在我們田野浦的家住了一陣子。是後來才聽說的,姨父是一名警員,給調到朝鮮去。因為單獨到差,讓妻子寄居在她姊姊家,也就是我母親那裡。這位阿姨後來也到朝鮮去,可是不久就死了。這是母親告訴我的。<br /><br />  阿姨長相如何,完全想不起來了。據說,比我母親漂亮,也高些。說到這裡,似乎又覺得阿姨的模樣還留在眼底。不過,也許聽了這話以後,眼底才產生了那個影子也說不定。<br /><br />  阿姨好疼我。那可能是因為寄居在我家,不得不如此,不過我確實記得她常陪我玩。記憶裡就有她背著我去看海岸的,也有牽著我到附近去走的。奇異的是母親和阿姨這方面的記憶,到現在都還可以清楚分別出來。<br /><br />  姨丈也還有微微的印象。好大的個子,留著一撮鬍子。後來聽說的是他在朝鮮升到局長,我想我看到他,是他把阿姨送到我家來的時候。父親動作緩慢,姨丈卻是活潑,有節有奏,正像一個警官那樣的人。這也是從雙親那兒聽來的話塑造成的印象,但也並不是完全沒有記憶。<br /><br />  儘管如此,在我的記憶裡,阿姨仍然有不靠父母的話,而保存下來的鮮明印象。與其說,這是阿姨的印象,似乎毋寧更是一個場面吧。<br /><br />  屋子後面,面向海灣的房間,大約有六蓆大吧,父親與阿姨在那裡。從我這邊看過去,父親背向著我,阿姨是側向的。兩人在談著。我記得我是一個人在附近玩著。所以母親並不在場。<br /><br />  那麼突然地,父親揮起拳頭,打起阿姨來。起初,我不知道是在打。我還沒有看出那個動作的意思。不管如何,父親就那樣背向著我,跪著一腳拖住阿姨。阿姨伏在榻榻米上,散亂著一頭的頭髮。那頭長長的頭髮。鮮明地留在我的眼底。<br /><br />  那時候,女人都梳著髮髻,不梳髮髻的,也有一把梳子捲在後腦。阿姨是打日本髮髻的,母親好像也是。面孔雖然想不起來,頭髮和身材的樣子是記得的。<br /><br />  如今細想,便知阿姨被父親打的時候,長長的頭髮馬上就亂了,是因為那時候剛好沒有梳髮髻吧。記憶裡的模糊影像是匍匐著承受父親拳頭的姨母,讓那好大一把黑髮從肩頭流瀉在榻榻米上。這麼一來,也許是阿姨正好在梳頭髮的當兒也說不定。這一點,很是模糊。在這以前,兩人好像是在談話,也好像是阿姨背向父親,一面梳頭一面和父親說話。<br /><br />  那時候,阿姨說了些什麼,我當然記不起來。好像父親突地站起了身子,從上往下看阿姨。或者,父親慌忙地看護阿姨。那是因為阿姨的頭在流血。<br /><br />  我在想,之所以有血的印象,是孩提的我在爬後山的時候失足滑下來,腳受傷出了血,那時的恐懼老不能忘懷的緣故。這一刻,我和明子一起站著看的正面山中腹光禿的地方,那兒就是我受傷的地方。到如今,膝頭上還留著那時的傷疤。只有那一塊皮膚是光滑的。<br /><br />  因為這個緣故,我才那麼清楚地記得散亂了頭髮的阿姨流了血。那以後究竟怎麼啦,我完全不知道。只有母親不在場,是錯不了的。是週遭異常闃靜的當兒發生的事。<br /><br />  是其後不久吧。阿姨在二樓睡覺。<br /><br />  不光是阿姨在睡覺,母親在窄窄的樓梯上上上下下的,因此我想該不是普通的情形。阿姨的枕邊有隻合金的盆子。因為盆子亮晶晶的,所以覺得好稀罕。它被擱在二樓的阿姨枕邊的舊報紙上,裡頭有毛巾重甸甸地沉著。<br /><br />  我以為是阿姨病了。我一定問過母親的。母親怎麼回答,我又想不起來了。不過倒記得有下面幾句話:<br /><br />  「別跟人家說阿姨病了。萬一說了,警察就會來抓你爸爸的。」<br /><br />  我從二樓窗口往下望。我想,那是因為我要察看來往的人們當中有沒有警察。我不太明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沒有光線,也沒有色彩,一片模糊的暮靄裡頭的記憶。<br /><br />  另外,也還有有關阿姨的片斷。<br /><br />  距田野浦約一里遠的港埠,有一所以櫻花出名的地方。是神社的境內。這神社也是很古老的,春天的花季裡有拜拜。<br /><br />  我被父親帶去看熱鬧。記得父親讓我坐了鐵路馬車,所以該是五歲或六歲的時候。那一次,母親沒有同去。拜拜的時候,有熱鬧的市集。烙上神像的煎餅是這裡的名產。那時不曉得怎麼緣故,半路上父親要我先回家。是剛好碰上了野尾的人,把我託付的。<br /><br />  「爸有事情,你乖乖先回去吧。」<br /><br />  父親好像說著這一類話,哄幾乎就要哭出來的我。<br /><br />  我被鄰居帶著,坐了鐵路馬車,然後回家。母親看到我回來就說:<br /><br />  「哎哎,這孩子,怎麼自個兒先回來的?」<br /><br />  接著又問父親怎麼啦。<br /><br />  「爸說有事,要我先回來。」<br /><br />  我想,我是萬分委屈地說了這一類話。這時候的母親是什麼樣子,我當然記不起來。可是,這一刻想想,說不定母親的眼睛是烱烱有光的。阿姨沒在家裡。<br /><br />  我不曉得父親把我遣回去後,是不是在街上某個地方和阿姨見面。當我回到家時,阿姨確實不在家。這是因為阿姨那麼疼我,知道我出外回來,一定會挨到我身邊來的。<br /><br />  這件事是在阿姨生病以前或以後發生的,我也不明白。彷彿是父親發怒打阿姨的很久以前,也好像是很久以後。我完全理不出這些事情的時間先後次序。我能記起的片片斷斷,都是支離破碎的。<br /><br />  還有一件事是這樣的。<br /><br />  是鬧了火警搬到街路上的朋友家後的事。那兒,連少不更事的孩童也可以感覺出來,是個狹隘而且亂七八糟的家。屋裡,經常有種種人出出入入,見我父母。是因為遭了火災,大家過來慰問的吧。記得也是那一陣子以後的事,有一回父母親都一連兩天不在家裡。<br /><br />  這是因為我記得母親央求房東家的小孩和我一塊玩,而我便也和還沒混熟的小朋友過了難過的兩天之故。我是獨子,從來也沒有過過父母親都不在的日子,那種寂寞感,給了我深刻印象。<br /><br />  那件事,直到好久好久以後都使我覺得奇異。兩整天,父親和母親到哪兒去了呢?不過我倒從來也沒有問起過他們。不但如此,阿姨被父親毆打的場面,總使我有一種神祕感,以致有關阿姨的記憶,我也從來沒有向他們問起過。<br /><br />  長大後,我確曾向雙親問過幼時的一些模糊記憶,可是只有這一點,我腼腆得絕口不敢提。<br /><br />    3<br /><br />  有船進海灣裡來了。單調的引擎聲在水上盪漾開來。對面的山和海邊的丘陵上,起了微微的回聲。船上,女人在掌舵,男人忙碌地在船舷上來回。<br /><br />  「也有那樣的生活呢。」<br /><br />  明子目送著船緩緩地駛過去,自語似地說。船所激起來的浪頭上,微紅的陽光閃耀著。不知在什麼時候,日影漸斜了。<br /><br />  明子在羨慕船家夫婦。那是和她自己比較之下而說的。我默然。我還是不要多說吧。說了,不知會惹出什麼麻煩。明子感情太豐富,如果在這樣的地方哭起來,那就不好辦了。我寧願在人家眼裡看來,我和她是一對安靜的夫婦。<br /><br />  「差不多可以回去旅社了。」<br /><br />  「嗯……」<br /><br />  明子順從地跟上來。也許站了這麼久,累了。我因為想了很多心事,倒不覺怎樣。不過我可沒有向明子透露出什麼。<br /><br />  旅社在松林裡。周圍用木頭做籬笆圍起來。它可以擋住外面的眼光,同時也有防風的作用。不過好像隨便哪裡都可以出入。入夜後,附近都不見人影子。<br /><br />  「回來啦。」<br /><br />  女佣人在玄關口迎接。<br /><br />  「我們回來啦。」<br /><br />  應聲的是明子。我側開臉。女佣人把我們引到屋旁別棟的房間。那裡小小的房間有二,一個空著。女佣人打開了格子門的門鎖。下面是砂地,走在上面,鞋子會陷下去。那鞋痕使我擔心。<br /><br />  女佣人說浴室已經準備好。一應一對都由明子開口。是明朗的嗓音。我把出去以前看的報紙撿起來,在眼前攤開。<br /><br />  女佣人離去後,明子便挨過來。<br /><br />  「姊夫,你怎麼老不開口呢?」<br /><br />  「嗯。」<br /><br />  「女佣人好像以為您在生氣,小心翼翼的。」<br /><br />  這不太妥當呢,他想。不能給女佣人這種印象。他應該是平凡而沒有特徵的男子。<br /><br />  我把明子的臉攬過來。因為在外頭站久了,頭髮微微亂著。髮裡有海潮味。<br /><br />  桌上有茶色的貴重物品袋,外加一紙住宿人登記簿的用紙。<br /><br />  「該寫什麼名字呢?」<br /><br />  明子看了一眼,迷惑地問。<br /><br />  「是啊……」<br /><br />  我不是沒有想到假名,但把主意改了。<br /><br />  「不寫也沒關係吧。」<br /><br />  寫了,就會留下筆跡。我也不希望明子寫。<br /><br />  「為什麼?照規定不是應該寫嗎?警察會找麻煩吧。」<br /><br />  明子瞪圓眼睛說。<br /><br />  「只不過是形式罷了。警察也不會管得太嚴的……」<br /><br />  我真不希望提到警察兩字,所以連忙又說:<br /><br />  「說忘記了就行。旅社也省得被多抽一份稅。我想,他們是不會來催我們寫的。」<br /><br />  「那就算啦。」<br /><br />  明子好像這才放心了。<br /><br />  我不知道我的說法對不對,不過如果旅社來要求寫,那時就推說明天寫吧。只不過萬一出了什麼事故,旅客沒有登記,他們免不了要挨一頓官腔吧。<br /><br />  兩人洗好澡回來,房間裡已擺好了晚餐。外面早已黑了。<br /><br />  我向明子舉起了酒杯。明子似乎不以為意。<br /><br />  女佣人收拾好餐具,鋪了寢具。這當中,我和明子坐在廊上的椅子裡。女佣人道過晚安便離去,沒有提到登記的事。<br /><br />  我幾乎起身跟上去,還是打消了。我是想到先把住宿費付清,卻又覺得那樣反而不自然。說不定旅社的人會起疑。<br /><br />  「您怎麼啦?」<br /><br />  「沒什麼。」<br /><br />  好累。心情頗緊張,還是落入深沉的睡眠裡。我忽然驚醒,因為眼瞼裡好像映現一朵大紅。<br /><br />  房間裡暗濛濛的。枕邊的檯燈發出微弱的光。身旁的明子在沉睡。雙唇微張,也是因為疲累之故吧。<br /><br />  抬起左手就著檯燈的光看看錶,才一點稍過。還早呢,我想。<br /><br />  想抽菸,還是免了。我不希望擦火柴的聲音吵醒明子。我仰臉看著陰暗的天花板。剛才的一朵大紅是怎麼回事呢?是錯覺嗎?不像是夢。<br /><br />  和明子並排站著眺望的田野浦風光,無端地泛現腦際。那是如今已不留絲毫痕跡的我出生的老家。我想起了被母親背著奔逃時的火光。剛剛在眼瞼映現的紅光,是由於白天裡向明子說的往事,依然留存在腦膜上之故嗎?<br /><br />  旁邊的明子微微的打著鼾。是確確實實的微鼾。我差不多得開始行動了。<br /><br />  就在這時,我記憶裡的往事突然成立了秩序。一道光芒照出了茫茫的,猶如在夕景之中的幼時記憶。<br /><br />  母親不在時父親毆打阿姨,也許是因為一場口角吧。那口角,這一刻好像明白了它的意義。是不是阿姨想了斷跟父親的關係,前往姨丈的任地朝鮮呢?也可能是姨丈催她早日回到朝鮮去。不管如何,父親因而發怒起來,才毆打了阿姨吧。父親打得好兇,兇到阿姨頭上流血。<br /><br />  在三根松那裡看到父親的阿姨,是那以前。街路上的櫻花祭的時候,父親要我一個人先回家,也是毆打阿姨之前。<br /><br />  我不曉得阿姨在樓上躺了多久。如今想來,可能是相當久的一段時間。在我的夢一般的回憶裡,只有流瀉在枕邊的女人長長的頭髮,和沉在合金盆子裡的毛巾。<br /><br />  「別向人家說阿姨病了。萬一說了,警察就會把爸爸抓去。」<br /><br />  母親這麼告誡我。看到阿姨被打破了頭,母親必定察覺到父親與阿姨的關係。當然,母親早就懷疑了。然而,由於阿姨受了傷,母親遂倒向父親這一邊了。不僅是擔心警察,說不定母親還因為父親把愛人打傷,而感到勝利吧。錯不了,在那以前,母親就憎恨阿姨的。<br /><br />  剛好,在朝鮮的姨丈來催阿姨上朝鮮了。她的傷還沒有痊癒,無法起牀。如果讓她勉強去朝鮮,事情就會揭露出來。她丈夫是警官,父親不曉得會受到這位連襟怎樣的報復。說不定休了妻子,以通姦罪把父親抓進牢裡。<br /><br />  父親是謹慎的人。這一點,我長大後很清楚。而對權威卻是個脆弱的人。<br /><br />  從鄰居片山飲食店鬧起來的火警,說不定不是由於店面的火燭不小心。會不會是有人縱了火呢?<br /><br />  那以後,我就沒有再看到阿姨。什麼時候到朝鮮去的,我毫無記憶。阿姨幾時在朝鮮過世,我更無法知道。<br /><br />  阿姨是不是在田野浦的我那個老家二樓躺著,在那場火警裡活活燒死呢?我總覺得一定是。但是,她也不是躺著不能動彈的,這樣的人又怎麼會燒死。是不是有人為的無法逃生的原因?害了病躺在牀上,光這個說法,人們便會同意她的遲逃了一步了。<br /><br />  那麼火警後搬到街路上朋友家,雙親把我留下來外出了兩天,又是怎麼回事呢?這可以有兩種可能,其一是接受警察的偵訊。另一個是在哪一個寺裡給阿姨辦後事──八成是附近的阿彌陀寺吧,所以才沒有能夠回來。然後,這兩樁事都打發過去了。<br /><br />  我開始向明子採取行動。爸,我在心裡說:您做過的事,兒子也要做呢。我的太太也正在為我準備不在場證明,為的是從激情的明子保護我──也正如母親幫助父親那樣……。</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假瘋子兇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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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海灣的記憶



    1

  秋陽照在海灣上照出一條條反光。這裡雖然是海灣,但是因為深而窄,所以從這裡看對岸,海灣便像廣闊的河流。也像窄窄的海峽。

  對岸是毫無特色的幾座山,高度相仿,排成橫列。有森林,也有梯園。梯園在這邊的丘陸上較多。這樣的景觀,在瀨戶內海是一點也不稀奇的。

  不過,近來這種梯園,卻也成了觀光的對象。也有大飯店在海灣深處,即對岸的右邊蓋起來了,還大得幾乎不相稱。旅館有七家,也有另外兩家正在興建。這邊也有三家小型的。

  這裡原本是古老的港埠。從奈良朝時代〔七一○─七八四年。〕這裡就以船舶出入的港口聞名。室町時代〔一三三八─一五七三年,亦稱足利時代。〕則成了妓女的港口,在羈旅之歌亦被歌詠過。

  由於很早就失去了港口的機能,故而街路也半廢,但從五、六年前起,竟也受到觀光旋風的餘波。只因它是有歷史的港埠、古代詩歌裡的海港,所以成了瀨戶內海之旅必經之地。需從山陽本線換乘支線才能來此,交通上稍感不便,不過既然是為了遊樂,繞點路便也不成其為苦了。海上有大小島嶼,星羅棋佈,風光不惡。從相距約二十公里的縣治也有班船來此。街路上,還殘存著頗富江戶時代〔一六○三─一八六七年,即德川時代。〕風味的妓樓。

  海灣的這邊海濱,是我目前站在其中的松林。一端土地微隆,有一尊地藏石像。據傳,往昔忘不了搭船離去的一夜之客,遊女們都送到此處揮動著她們的長袖。連這樣的事,都成了觀光題目之一。

  我和明子已經在這裡站了三十分那麼久了。海岸對岸,像隔了一座海峽的正對面,看不到一幢屋子。只有泛白的道路,像一條棉線給擺在山麓。路上,偶爾可見車子和卡車駛過去。

  左邊有一簇住家聚在一堆,是叫「阿彌陀寺」的村落。那所寺廟的屋頂也遙遙可見。右邊,即海灣深處的古港埠的方向,也有十二、三幢小小的房屋。是名叫「麻田」的小聚落。從麻田再過去約三公里處,就是港埠了。從這裡,只能隱約看見鎮尾。

  阿彌陀寺和麻田之間沒有房屋。這一段便是我和明子併肩而站的正對面。雖然沒有人家,山丘的梯園和林子倒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那裡叫「田野浦」。之所以有地名,乃因從前那兒也有過小部落之故。

  我並不是看著地圖這麼說的。即使是詳細的地圖,也不會有這些小部落的名字。我的地圖,也就是四十三、四年前,在腦子裡描繪下來的記憶。換一種說法:這正對面的,已經沒有了房屋的地點──田野浦部落,也就是我誕生的地方。

  已經有十年沒有來了。上次也只是旅行途中路過而已,待不到兩個小時那麼久吧,便又離開了。這回是和明子一道,準備在這裡住一晚。

  想看看我誕生之地,這就是明子的願望。我沒有故鄉。不但是我誕生的老家,連附近所有的左鄰右舍,全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廢墟。這樣的廢墟,也都被埋在後來拓寬的馬路下面了。

  妻春子從來也沒有要求我帶她來此。我告訴她,去了也看不到什麼,她便失去了興趣。婚後已經二十年,她從未對此地關心過。然而小姨子明子卻不一樣。自從和我有了關係以後,熱心地表示希望能一睹我那廢棄的故鄉。雖然是同胞手足,個性似乎很不相同。春子一點情緒也沒有,明子卻是羅曼蒂克的。

  「姊夫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誕生的?」

  明子站在我身邊,而看不厭似地眺望著說。

  「這樣的地方,真沒意思是不是?」

  我說。

  「才不呢。好棒。來得真好。」

  明子還是定定地盯著前面看。山影倒映在海灣上,石砌的白色護岸,成了一條線,把上下一分為二。一輛漆成紅色的車緩緩地開著。

  「想到姊夫在這裡誕生,住到六歲,我真希望能把這風景烙進眼裡。」

  「我倒不怎麼懷念。想起自己誕生在這樣的地方,覺得好討厭。」

  「可是,比任何其他地方都給我更深的印象呢。」

  「春子可一點興趣也沒有。」

  「那是因為您說這裡是無聊的地方吧。姊姊就是這樣的脾氣。」

  提到春子,明子的嗓聲就變小了。好像想說:我和姊姊是不同呢。姊姊是比較現實的。從小姊妹倆個性就不同,人們也都這麼說她們。明子分明是在說:姊姊對丈夫的出生地沒興趣,我可對自己的愛人的出生地,感到無盡的愛戀呢。不過這一刻,她想到自己是背叛了姊姊的人,頭微垂下去了。

  她的眼睛和春子相像,只是眼皮顯得年輕許多。八年前,春子也像這樣有光澤吧。其他,相貌頗不相同。

  「喲,那邊有個像小廟的。」

  明子要轉換氣氛似地,用力地往右邊伸出手指過去。山的中腹稍下的地方,在林子裡隱現著小小的屋頂和小小的牌門。也看得見石階。

  「那是稻荷神社〔稻荷為五穀神。〕。石階很長,記得有五十段。小時候常常被母親牽著手,一級級地爬上去。」

  一點也沒變呢。緊挨著窄窄的石階的樹叢枝椏,也一如往昔。古老的石板上長著青苔,石板裂縫處處,有些斜了,所以下來時有點危險。母親一級一級地護著他。阿姨也是。

  「真希望能看到媽媽。」

  明子太息般地說。陽光照在那紅唇上。那肌膚不像三十六歲了,好年輕。

  母親在我二十二歲時過世。父親多活了五年。離開田野浦後走了許多地方,最後才是東京,因此春子和明子都不認識我的雙親。

  好希望見到我母親──明子會說得這麼切實,也是由於和我有了這種關係的緣故。明子常常說,只要是有關我的事,她都希望知道。

  「看,那邊有三棵松樹。稻荷神社旁邊不遠的路旁。姊夫,那也是您小時候就有的嗎?」

  明子又舉起手指頭。海岸的陽光輝耀著,使她細瞇了眼。

  「嗯。我還記得呢。母親好像管它叫三根松。」

  「原來有這麼老啦。」

  「那時候就這麼老了。松樹長大了以後,看來過了四十年,好像一點也沒變。」

  關於三根松,我有個模糊的記憶。是陰暗的,像夢中一般的淡淡記憶。我為了等父親回來,沒告訴母親就跑到三根松附近。想是父親到港埠去的吧。而且很像是傍晚時分。

  三根松乍看像是在根部分叉的,把枝椏伸向路邊。我看到就在它下面,父親和阿姨一塊走進來。父親看到五歲的我,吃了一驚,叱罵似地說:你來這裡幹嗎?!阿姨急步走過來抱住我。我是單丁獨子,母親固然疼我,阿姨卻似乎更鍾愛我。不過這位阿姨,沒有在我家住多久。

  「不光是你們家,連別人的家都沒有重蓋,這又為什麼呢?」明子問。

  「只有七、八戶嘛。而且都是小小的住家。如今想想,好像是因為那一陣子有開一條新馬路的計畫吧。湊巧發生了一場火警,所以趁這機會搬啦。」

  我看著前面這麼說明。正面的山中腹,有一塊光禿的崖。那就是田野浦的標幟,剛好在我家前面。

  「聽說火首是鄰家是嗎?」

  「嗯,是姓片山的家。都是小屋子,大家又擠在一堆,所以一下子就全燒光了。母親說是起風的晚上。」

  「您一定嚇壞啦。還記得嗎,姊夫?」

  「記得被母親背著逃。後面一片火紅。」

  「好可怕。」

  明子多麼恐怖似地凝望著對岸的一個地方。有小小的人影在走。

    2

  四十二、三年前的那場火警,是發生在秋末的時候。

  火首的片山家,是以路過的行人為對象開的小小飲食店,也許該說是麵攤子吧。有一種說法是火燭不小心。是深夜裡燒起來的。

  我們被燒光了以後,雙親帶著我搬到港埠的一個朋友家。那時阿姨已經不在一起了。

  依稀記得曾經向母親問過阿姨哪兒去了?母親好像說是到朝鮮去了,可是那是火警的多久以前,就不清楚了。五、六歲時的記憶,很是茫然,而且片片斷斷的。

  說到片斷,阿姨好像在我們田野浦的家住了一陣子。是後來才聽說的,姨父是一名警員,給調到朝鮮去。因為單獨到差,讓妻子寄居在她姊姊家,也就是我母親那裡。這位阿姨後來也到朝鮮去,可是不久就死了。這是母親告訴我的。

  阿姨長相如何,完全想不起來了。據說,比我母親漂亮,也高些。說到這裡,似乎又覺得阿姨的模樣還留在眼底。不過,也許聽了這話以後,眼底才產生了那個影子也說不定。

  阿姨好疼我。那可能是因為寄居在我家,不得不如此,不過我確實記得她常陪我玩。記憶裡就有她背著我去看海岸的,也有牽著我到附近去走的。奇異的是母親和阿姨這方面的記憶,到現在都還可以清楚分別出來。

  姨丈也還有微微的印象。好大的個子,留著一撮鬍子。後來聽說的是他在朝鮮升到局長,我想我看到他,是他把阿姨送到我家來的時候。父親動作緩慢,姨丈卻是活潑,有節有奏,正像一個警官那樣的人。這也是從雙親那兒聽來的話塑造成的印象,但也並不是完全沒有記憶。

  儘管如此,在我的記憶裡,阿姨仍然有不靠父母的話,而保存下來的鮮明印象。與其說,這是阿姨的印象,似乎毋寧更是一個場面吧。

  屋子後面,面向海灣的房間,大約有六蓆大吧,父親與阿姨在那裡。從我這邊看過去,父親背向著我,阿姨是側向的。兩人在談著。我記得我是一個人在附近玩著。所以母親並不在場。

  那麼突然地,父親揮起拳頭,打起阿姨來。起初,我不知道是在打。我還沒有看出那個動作的意思。不管如何,父親就那樣背向著我,跪著一腳拖住阿姨。阿姨伏在榻榻米上,散亂著一頭的頭髮。那頭長長的頭髮。鮮明地留在我的眼底。

  那時候,女人都梳著髮髻,不梳髮髻的,也有一把梳子捲在後腦。阿姨是打日本髮髻的,母親好像也是。面孔雖然想不起來,頭髮和身材的樣子是記得的。

  如今細想,便知阿姨被父親打的時候,長長的頭髮馬上就亂了,是因為那時候剛好沒有梳髮髻吧。記憶裡的模糊影像是匍匐著承受父親拳頭的姨母,讓那好大一把黑髮從肩頭流瀉在榻榻米上。這麼一來,也許是阿姨正好在梳頭髮的當兒也說不定。這一點,很是模糊。在這以前,兩人好像是在談話,也好像是阿姨背向父親,一面梳頭一面和父親說話。

  那時候,阿姨說了些什麼,我當然記不起來。好像父親突地站起了身子,從上往下看阿姨。或者,父親慌忙地看護阿姨。那是因為阿姨的頭在流血。

  我在想,之所以有血的印象,是孩提的我在爬後山的時候失足滑下來,腳受傷出了血,那時的恐懼老不能忘懷的緣故。這一刻,我和明子一起站著看的正面山中腹光禿的地方,那兒就是我受傷的地方。到如今,膝頭上還留著那時的傷疤。只有那一塊皮膚是光滑的。

  因為這個緣故,我才那麼清楚地記得散亂了頭髮的阿姨流了血。那以後究竟怎麼啦,我完全不知道。只有母親不在場,是錯不了的。是週遭異常闃靜的當兒發生的事。

  是其後不久吧。阿姨在二樓睡覺。

  不光是阿姨在睡覺,母親在窄窄的樓梯上上上下下的,因此我想該不是普通的情形。阿姨的枕邊有隻合金的盆子。因為盆子亮晶晶的,所以覺得好稀罕。它被擱在二樓的阿姨枕邊的舊報紙上,裡頭有毛巾重甸甸地沉著。

  我以為是阿姨病了。我一定問過母親的。母親怎麼回答,我又想不起來了。不過倒記得有下面幾句話:

  「別跟人家說阿姨病了。萬一說了,警察就會來抓你爸爸的。」

  我從二樓窗口往下望。我想,那是因為我要察看來往的人們當中有沒有警察。我不太明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沒有光線,也沒有色彩,一片模糊的暮靄裡頭的記憶。

  另外,也還有有關阿姨的片斷。

  距田野浦約一里遠的港埠,有一所以櫻花出名的地方。是神社的境內。這神社也是很古老的,春天的花季裡有拜拜。

  我被父親帶去看熱鬧。記得父親讓我坐了鐵路馬車,所以該是五歲或六歲的時候。那一次,母親沒有同去。拜拜的時候,有熱鬧的市集。烙上神像的煎餅是這裡的名產。那時不曉得怎麼緣故,半路上父親要我先回家。是剛好碰上了野尾的人,把我託付的。

  「爸有事情,你乖乖先回去吧。」

  父親好像說著這一類話,哄幾乎就要哭出來的我。

  我被鄰居帶著,坐了鐵路馬車,然後回家。母親看到我回來就說:

  「哎哎,這孩子,怎麼自個兒先回來的?」

  接著又問父親怎麼啦。

  「爸說有事,要我先回來。」

  我想,我是萬分委屈地說了這一類話。這時候的母親是什麼樣子,我當然記不起來。可是,這一刻想想,說不定母親的眼睛是烱烱有光的。阿姨沒在家裡。

  我不曉得父親把我遣回去後,是不是在街上某個地方和阿姨見面。當我回到家時,阿姨確實不在家。這是因為阿姨那麼疼我,知道我出外回來,一定會挨到我身邊來的。

  這件事是在阿姨生病以前或以後發生的,我也不明白。彷彿是父親發怒打阿姨的很久以前,也好像是很久以後。我完全理不出這些事情的時間先後次序。我能記起的片片斷斷,都是支離破碎的。

  還有一件事是這樣的。

  是鬧了火警搬到街路上的朋友家後的事。那兒,連少不更事的孩童也可以感覺出來,是個狹隘而且亂七八糟的家。屋裡,經常有種種人出出入入,見我父母。是因為遭了火災,大家過來慰問的吧。記得也是那一陣子以後的事,有一回父母親都一連兩天不在家裡。

  這是因為我記得母親央求房東家的小孩和我一塊玩,而我便也和還沒混熟的小朋友過了難過的兩天之故。我是獨子,從來也沒有過過父母親都不在的日子,那種寂寞感,給了我深刻印象。

  那件事,直到好久好久以後都使我覺得奇異。兩整天,父親和母親到哪兒去了呢?不過我倒從來也沒有問起過他們。不但如此,阿姨被父親毆打的場面,總使我有一種神祕感,以致有關阿姨的記憶,我也從來沒有向他們問起過。

  長大後,我確曾向雙親問過幼時的一些模糊記憶,可是只有這一點,我腼腆得絕口不敢提。

    3

  有船進海灣裡來了。單調的引擎聲在水上盪漾開來。對面的山和海邊的丘陵上,起了微微的回聲。船上,女人在掌舵,男人忙碌地在船舷上來回。

  「也有那樣的生活呢。」

  明子目送著船緩緩地駛過去,自語似地說。船所激起來的浪頭上,微紅的陽光閃耀著。不知在什麼時候,日影漸斜了。

  明子在羨慕船家夫婦。那是和她自己比較之下而說的。我默然。我還是不要多說吧。說了,不知會惹出什麼麻煩。明子感情太豐富,如果在這樣的地方哭起來,那就不好辦了。我寧願在人家眼裡看來,我和她是一對安靜的夫婦。

  「差不多可以回去旅社了。」

  「嗯……」

  明子順從地跟上來。也許站了這麼久,累了。我因為想了很多心事,倒不覺怎樣。不過我可沒有向明子透露出什麼。

  旅社在松林裡。周圍用木頭做籬笆圍起來。它可以擋住外面的眼光,同時也有防風的作用。不過好像隨便哪裡都可以出入。入夜後,附近都不見人影子。

  「回來啦。」

  女佣人在玄關口迎接。

  「我們回來啦。」

  應聲的是明子。我側開臉。女佣人把我們引到屋旁別棟的房間。那裡小小的房間有二,一個空著。女佣人打開了格子門的門鎖。下面是砂地,走在上面,鞋子會陷下去。那鞋痕使我擔心。

  女佣人說浴室已經準備好。一應一對都由明子開口。是明朗的嗓音。我把出去以前看的報紙撿起來,在眼前攤開。

  女佣人離去後,明子便挨過來。

  「姊夫,你怎麼老不開口呢?」

  「嗯。」

  「女佣人好像以為您在生氣,小心翼翼的。」

  這不太妥當呢,他想。不能給女佣人這種印象。他應該是平凡而沒有特徵的男子。

  我把明子的臉攬過來。因為在外頭站久了,頭髮微微亂著。髮裡有海潮味。

  桌上有茶色的貴重物品袋,外加一紙住宿人登記簿的用紙。

  「該寫什麼名字呢?」

  明子看了一眼,迷惑地問。

  「是啊……」

  我不是沒有想到假名,但把主意改了。

  「不寫也沒關係吧。」

  寫了,就會留下筆跡。我也不希望明子寫。

  「為什麼?照規定不是應該寫嗎?警察會找麻煩吧。」

  明子瞪圓眼睛說。

  「只不過是形式罷了。警察也不會管得太嚴的……」

  我真不希望提到警察兩字,所以連忙又說:

  「說忘記了就行。旅社也省得被多抽一份稅。我想,他們是不會來催我們寫的。」

  「那就算啦。」

  明子好像這才放心了。

  我不知道我的說法對不對,不過如果旅社來要求寫,那時就推說明天寫吧。只不過萬一出了什麼事故,旅客沒有登記,他們免不了要挨一頓官腔吧。

  兩人洗好澡回來,房間裡已擺好了晚餐。外面早已黑了。

  我向明子舉起了酒杯。明子似乎不以為意。

  女佣人收拾好餐具,鋪了寢具。這當中,我和明子坐在廊上的椅子裡。女佣人道過晚安便離去,沒有提到登記的事。

  我幾乎起身跟上去,還是打消了。我是想到先把住宿費付清,卻又覺得那樣反而不自然。說不定旅社的人會起疑。

  「您怎麼啦?」

  「沒什麼。」

  好累。心情頗緊張,還是落入深沉的睡眠裡。我忽然驚醒,因為眼瞼裡好像映現一朵大紅。

  房間裡暗濛濛的。枕邊的檯燈發出微弱的光。身旁的明子在沉睡。雙唇微張,也是因為疲累之故吧。

  抬起左手就著檯燈的光看看錶,才一點稍過。還早呢,我想。

  想抽菸,還是免了。我不希望擦火柴的聲音吵醒明子。我仰臉看著陰暗的天花板。剛才的一朵大紅是怎麼回事呢?是錯覺嗎?不像是夢。

  和明子並排站著眺望的田野浦風光,無端地泛現腦際。那是如今已不留絲毫痕跡的我出生的老家。我想起了被母親背著奔逃時的火光。剛剛在眼瞼映現的紅光,是由於白天裡向明子說的往事,依然留存在腦膜上之故嗎?

  旁邊的明子微微的打著鼾。是確確實實的微鼾。我差不多得開始行動了。

  就在這時,我記憶裡的往事突然成立了秩序。一道光芒照出了茫茫的,猶如在夕景之中的幼時記憶。

  母親不在時父親毆打阿姨,也許是因為一場口角吧。那口角,這一刻好像明白了它的意義。是不是阿姨想了斷跟父親的關係,前往姨丈的任地朝鮮呢?也可能是姨丈催她早日回到朝鮮去。不管如何,父親因而發怒起來,才毆打了阿姨吧。父親打得好兇,兇到阿姨頭上流血。

  在三根松那裡看到父親的阿姨,是那以前。街路上的櫻花祭的時候,父親要我一個人先回家,也是毆打阿姨之前。

  我不曉得阿姨在樓上躺了多久。如今想來,可能是相當久的一段時間。在我的夢一般的回憶裡,只有流瀉在枕邊的女人長長的頭髮,和沉在合金盆子裡的毛巾。

  「別向人家說阿姨病了。萬一說了,警察就會把爸爸抓去。」

  母親這麼告誡我。看到阿姨被打破了頭,母親必定察覺到父親與阿姨的關係。當然,母親早就懷疑了。然而,由於阿姨受了傷,母親遂倒向父親這一邊了。不僅是擔心警察,說不定母親還因為父親把愛人打傷,而感到勝利吧。錯不了,在那以前,母親就憎恨阿姨的。

  剛好,在朝鮮的姨丈來催阿姨上朝鮮了。她的傷還沒有痊癒,無法起牀。如果讓她勉強去朝鮮,事情就會揭露出來。她丈夫是警官,父親不曉得會受到這位連襟怎樣的報復。說不定休了妻子,以通姦罪把父親抓進牢裡。

  父親是謹慎的人。這一點,我長大後很清楚。而對權威卻是個脆弱的人。

  從鄰居片山飲食店鬧起來的火警,說不定不是由於店面的火燭不小心。會不會是有人縱了火呢?

  那以後,我就沒有再看到阿姨。什麼時候到朝鮮去的,我毫無記憶。阿姨幾時在朝鮮過世,我更無法知道。

  阿姨是不是在田野浦的我那個老家二樓躺著,在那場火警裡活活燒死呢?我總覺得一定是。但是,她也不是躺著不能動彈的,這樣的人又怎麼會燒死。是不是有人為的無法逃生的原因?害了病躺在牀上,光這個說法,人們便會同意她的遲逃了一步了。

  那麼火警後搬到街路上朋友家,雙親把我留下來外出了兩天,又是怎麼回事呢?這可以有兩種可能,其一是接受警察的偵訊。另一個是在哪一個寺裡給阿姨辦後事──八成是附近的阿彌陀寺吧,所以才沒有能夠回來。然後,這兩樁事都打發過去了。

  我開始向明子採取行動。爸,我在心裡說:您做過的事,兒子也要做呢。我的太太也正在為我準備不在場證明,為的是從激情的明子保護我──也正如母親幫助父親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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