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一一、土偶</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一一、土偶</h3><br /><br />    1<br /><br />  火車上擠得好不容易地才能站住。大部分都是採買客或做黑市買賣的單幫客。要不是像時村勇造和英子那樣,從開車以前就坐著,根本不可能找到座位。他們搭乘這班車,差不多有十個小時那麼久了。<br /><br />  勇造總算從車站出來了,可是身體彷彿不屬於自己。手銬腳鐐忽然解除以後,也許就會有這種感受吧。渾身麻木,一無感覺。站那麼久固然不好受,可是坐著不能動彈,也同樣難過。<br /><br />  從車站前搭上仍然只能站的巴士,是還沒有計程車的時候。如果有出租小客車或計程車,再貴也願意叫一輛。錢包鼓鼓的。<br /><br />  老爺巴士在破敗的馬路上走了好久好久。來到上坡路,旁邊可望見溪流,卻因為人好不容易地才站住,所以根本無心從車窗裡看過去。巴士裡頭被那些採買客擠滿了。抵達目的地的溫泉街下了車以後,得花好一段時間,才能恢復自我。<br /><br />  從巴士站出來就是緩緩的上坡路,兩旁並排著旅館。一條好大的河流,在屋宇後時隱時現。<br /><br />  差不多有一半旅館大門深閉。是不接受初來的住客。開著門的,也不見有女傭人的影子。每一家每一家,似乎都存心不給客人好顏色看似的。有些,二樓上還有自炊的住客,正在把鍋子擱在風爐上煮食。<br /><br />  勇造問過了三、四家旅館,都被婉拒──不是冷冷的拒絕,而是萬分遺憾似的眼光。他們也知道,這年頭像勇造一身罕見的上好衣服的,必定是好客人。是客滿使他們遺憾。不光是在這鄉下溫泉街,就是在東京,勇造的裝扮也惹人眼目。英子也是一身新衣裳。這種客人是很罕見的。<br /><br />  勇造在上火車以前就認為憑這一身風采,一定會被容納。不管索價是多麼沒道理,他都不會在乎。手上提的旅行袋也是從佔領軍的美國軍官手裡買的,是簇新的美國製呢。<br /><br />  找了不到三十分鐘,總算有了一家旅館。<br /><br />  「請問,有沒有帶食米?」<br /><br />  旅館裡的人依老例問了一聲。<br /><br />  「沒有。不過如果你們能幫我們想想辦法,價錢是好談的。」<br /><br />  勇造盡量裝出和善的笑。<br /><br />  這一家旅館相當大,該是戰前起就是一流的。老闆娘被女傭人叫出來了,一看兩人的外表,馬上就同意接受這一對客人。女傭人睜圓眼睛,看著勇造脫下來的鞋子。<br /><br />  被引進一個上好的房間。是很舊,但大約有十蓆大,外加一個四蓆半的小廳。欄杆上的雕刻也極為精細。這家旅館之所以空著這個房間,不外是為了等像他這樣的客人。<br /><br />  「住宿費多少?」<br /><br />  勇造問送茶來的女傭人。<br /><br />  「因為近來物價經常上漲,所以……」<br /><br />  女傭人說明實在未便照公定價格供宿。<br /><br />  「這個我當然懂。有這麼不錯的房間,我非常滿意,就不用客氣告訴我吧。」<br /><br />  女傭人說了一個數目,勇造卻主動表示願意付雙份。女傭人吃了一驚退出;接著剛在玄關碰了面的老闆娘特地上樓來,那麼殷勤地表示謝意。勇造大方地給了小費。這小費正是女傭人剛提出來的住宿費。<br /><br />  勇造老覺得錢實在是毫無價值的。他真個是源頭活水,財源滾進。只要他忙碌地動就行。過這樣的生活,已經有三年了。把女人帶來這裡,正是為了鬆一口氣。<br /><br />  直到快戰敗時,勇造都住在橫須賀。他是海軍軍需品倉庫的一名雇員。他做事圓滑,深獲長官眷顧。戰敗時,橫須賀鎮守府也陷入一片混亂,就在那個當兒,他用「放領」的名目,從倉庫裡搬出了大批的資材。這當然是出自長官的好意,但那些長官們都落入自暴自棄的狀態裡。他開始做黑市生意。表面上是「廢品回收業」,實則是拿軍需品「放領」物資來做的黑市買賣。<br /><br />  這生意繼續到目前,規模也膨脹成幾倍。賺錢是那麼輕而易舉。由於海軍的軍需品都是上佳的,因而所有的黑市掮客都蝟集到他那裡。當時,金屬製品最為缺乏,故而他的貨品都有了特別的價值。例如鐵絲,都鍍了亞鉛的,晶晶發亮。此外,飛行衣、軍靴、防寒用品等,也都近乎全新。<br /><br />  這一來,他所希望弄到手的東西,無一不可隨心所欲。別的黑市商人無法到手的物品,他都伸手可得。他所擁有的商品,引來其他上佳的貨品。他的店號叫廢品回收業「時村商會」,店員有二十幾名,是家堂而皇之的商號。雖然不止一次因違反商品統制法而受到警方檢舉,不過每次都向警官送一些禮,免除了沒收與經濟犯的刑責。實在躲不過時,就讓職員來代罪。<br /><br />  錢固然賺得容易,可是黑市生意漸漸地到了盡頭了。戰敗時搬出來的海軍物資早就沒有了,不過交換物資的買賣倒也依舊順利。<br /><br />  物品漸少,黑市生意的底也可以望見了。到了必須計畫下一個步驟的時候,可就是因為一路來的惰性,他對金錢還是抱著一種虛無的感覺。不管鈔票進來多少,感受不到價值的實際感覺。在他,唯一的價值是把英子弄到手。<br /><br />  英子原本另外有個要好的男子。不能免俗地,她也被鈔票誘惑住了。使勇造第一次體會到錢的價值的,是英子這女人的身體。在一切物品的價值都在動盪的當兒,只有她使他相信了確切的價值。<br /><br />  旅館的服務實在沒話說。過去,勇造每天都吃黑市米,因此不把白米飯當回事,但這裡的米是著名的「庄內米」或「仙臺米」,和在東京吃的、從近郊一帶運進來的瘦楞楞的米不大相同。加上魚,也都是河魚和來自鹽釜一帶的海鮮,並且要多少有多少。旅館方面既然認定他是多金的客人,也就毫不顧惜地提供這一類料理。山菜也鮮美之至。酒雖然是本地土產,卻因不滲水,所以也大可一飲。勇造和英子都大吃特吃了睽違多時的戰前食物。此外,溫泉也四時都滿注在浴缸裡。即在夜裡,溫泉也淙淙流瀉不停。簡直如天堂。<br /><br />  但是,這樣的生活卻也不一定能夠使一個人的心情保持和平。由於瑣碎的事,勇造與英子發生了口角。八成是因為英子的愛人而肇端的吧。抵達旅館後第二天晚上,兩人互相背向睡了一個晚上。<br /><br />  第二天早上,英子仍然不快樂,勇造的怒氣也未消。<br /><br />  還是春天的季節。東京正好是櫻花盛開的時候,這裡卻整整遲了二十天。山容也還帶著一抹黃。<br /><br />  勇造把英子留下來,自己出到外頭。穿著皮夾克,在溫泉街的坡路上往上走去,然後下到河邊。他過了橋,信步彳亍不知不覺間就來到寂寞的野地。<br /><br />    2<br /><br />  路上,偶爾可看見寂寞的農舍。院子或倉庫附近,常有背了背包,似乎是來自街路的人們。這些都是在找米和山芋的採買客。客人盡可能地裝著討好的笑,農家女眷們卻是粗魯而盛氣凌人的。<br /><br />  勇造想到一切都是錢。雖然近來的農家人,比起錢,更歡迎都市人收藏在衣櫥裡的和服洋裝之類。然而,實際上卻還是錢。只要出兩倍三倍的價,沒有和服洋裝等東西,仍然可以買到農家偷偷隱匿的米。勇造忽然覺得農家人的貪求無饜,是令人憎恨的,而把僅餘的衣物大老遠地搬到鄉間來的都市人,實在夠可憐。<br /><br />  想到這年頭,能夠帶著女伴來溫泉玩,實在是很稀罕的,便覺得自得意滿。都市裡的人們依然未能脫離「竹簡生活」。漲風陣陣,永不止息,人人都在困窘裡度日。自己能有這樣的境遇,實在值得感謝。<br /><br />  說到感謝,英子才真正該向他感謝的。她過去的日子,也是一件件地剝去衣服般的生活。薪水收入不可能過下去,何時才能與愛人結婚也渺茫。這樣的女人穿上一身昂貴得不得了的衣服,安閒自在地跑到這東北的溫泉地來玩,真想問問她這是靠誰呢?因瑣細的事就那麼反抗、爭執,器量這麼小,又這麼任性,真叫人氣憤不過啊。<br /><br />  原野還在枯黃著。雖然有新綠從中萌發著,但還不算頂多。杉木林呈顯著一片茶褐色,落葉樹則還是裸露的。<br /><br />  路變成小徑了,前面山巒起伏。勇造打算再前進一段路就折返。雖然不知走下去會到什麼地方,但再走走,看看有怎樣的部落,也許也可以成為美好的回憶呢。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心情,是因為昨晚以來與英子的勃谿造成的,他希望能夠藉此散散滿肚子的懊惱。<br /><br />  在草原裡的小徑上走著走著,就出到河邊了。四下蕭索一片,闃無人影。頭上有好幾隻烏鴉啼叫著飛過去。河水看去還很冷的樣子。<br /><br />  小徑又離開了河流。草短而枯黃,去年的芒花折斷了,發著黑掛在那兒。回去吧,勇造想。就在這時候,從右邊的草叢裡出現了一個人影,使他吃了一驚。<br /><br />  那是一個女人的背影。上身是細點花紋的衣服,下身穿著長褲,從肩上掛著一隻暖水壺。從髮型和體態可以看出是一個年輕女子。<br /><br />  勇造看著對方的背影,漸漸生起了好奇。走了老半天不見一個農家人的影子,怎麼突然出來了一個都市女人呢?女人沒有回頭,一股勁地趕路。腳上是有泥污的帆布鞋。<br /><br />  小徑兩旁的緩丘的盡頭,成了小小的崖壁,小徑在那兒拐彎,風景忽然變窄了。好奇心驅使勇造尾隨下去。<br /><br />  他毫無釘梢的意思,卻也希望能在這樣寂靜的野地裡和女人聊點什麼。<br /><br />  在崖下拐了個彎,河流離小徑更遠了,附近成了杉木林,另一邊卻是密密的雜木林。葉子都落盡了,因為樹長得密,所以看不到盡頭。<br /><br />  女人的步伐很是輕捷。好像在趕路。前面又有丘陵,牆一般地擋著去路。丘陵上則是明亮的陽光,光禿的地方,紅土燦然反射著亮光。陽光穿不透的林子裡這麼陰暗,丘陵上的陽光卻又那麼亮麗,兩者成了那麼明顯的對照,緊緊抓住勇造的心不放。<br /><br />  四下依然無人,勇造再也按捺不住,想和前面的女人搭話了。在這樣的小徑上,和那樣的女人邊聊邊走,一定有趣吧,他想。他加快了步子。<br /><br />  「喂喂。」<br /><br />  勇造終於開了口。<br /><br />  女人忽地站住。她光把頭回轉過來,眼睛睜大著。不過僅是一瞬間而已。她走得更快了。<br /><br />  勇造猜到她是忽然被一個陌生人搭了話,所以警戒起來了。為了表示自己沒有惡意並使她放心,他更希望能和她交談。年輕女人在這樣的地方遇到陌生男子,當然會害怕的。不過勇造卻只有在無人的地方和年輕女人聊點什麼的羅曼蒂克想法,絲毫沒有他意。<br /><br />  「小姐,我想請問妳。」<br /><br />  勇造把嗓門提高了些。<br /><br />  原來不是想問路的,只不過是想讓對方停下來。<br /><br />  女人反射般地停住了。那背脊好像怕著什麼。後來才想到那是她恐怖起來了,可是當時卻以為只是聽到了他的話,停下來等他。<br /><br />  「請問妳是從哪裡來的?」<br /><br />  勇造看到對方停下來,便也放鬆下來了。<br /><br />  他的嗓音,原來就像他那身多骨的體格,是相當宏亮的。雖然當了一名海軍倉庫的雇員,本來卻是個預備役上士。嗓音是在艦上鍛鍊出來的,體格也結實。臉相更屬於所謂魁偉一類。<br /><br />  出乎勇造的意料之外地,女人突然大聲喊:<br /><br />  「救命啊!」<br /><br />  女人絕叫一聲,同時拋開水壺,拚命地跑去。<br /><br />  勇造登時迷惑住了。這女人分明誤會了。可是,該去解釋呢,或者裝著沒事折返,實在拿不定主意。末了,他採取了前面一種。<br /><br />  因為這裡是四下無人的野地小徑。此去雖然不分明,但似乎不遠處可能有部落。萬一女人狂奔到人家,那就可能有人追趕過來了。這樣一來,他的立場豈不尷尬。如果在那以前能夠解釋清楚,等於也是解除了自己的危機呢。<br /><br />  最好能說服她。於是他拔起腿從後趕上去。<br /><br />  女人聽到後面的腳步聲,又喊起來。<br /><br />  「救命啊!救命啊!」<br /><br />  就在這時,勇造追上她,摀住了她的嘴巴。<br /><br />  「請妳別喊啦。」<br /><br />  勇造叱罵了這年輕女子。在他巨大的巴掌下,露出了年輕的眉毛與眼睛。而那雙眼睛因恐怖而顫抖著,眼光盯在空中。<br /><br />  柔軟的身子在他的臂膀裡掙扎。勇造認為這時候如果放開了她,事態必更不可收拾。因為這樣子,如果有人看見,必定只有往壞的方面想。<br /><br />  使勇造驚駭的是這裡雖然是野地裡的小徑,卻無疑仍是人走的路。隨時都可能有人從拐彎處出現。於是他想到必須把這危險的獵物,從野徑上的視野裡隱去。他把她拖進雜木林的林蔭裡。落葉沒脛,女人的雙腳踢散了腳下的枯葉。<br /><br />  勇造一心想逃離這危急狀態。如今再費唇舌,不可能拉回對方的理性。讓她走,更可能造成他的破滅。生意好不容易地才打下穩固的基礎,家裡也還有妻小。更記罣的卻是留在旅館裡的英子。如果被當成色狼,給送到村子裡的警所,事情豈不糟糕。於是摀住女人的手掌,不覺地加上了力道。<br /><br />  幾分鐘後,他突地在手腕上感到女人身體的重量。確實不覺得多麼久的,但實際上也許過了大約五分鐘那麼久。總之,他已經失去了自我。把手臂放鬆,女人就癱瘓下去了。落葉埋住了她的半邊肚腹。他第一次看到她的面孔,雙眼暴睜,鼻孔出血。<br /><br />  勇造馬上想逃開。地點是在雜木林林蔭,旁邊就有崩坍的崖壁,樹根糾纏著,畫成無數的白色線條往下垂落。這一幕景象,以後還久久地留在他的記憶裡。<br /><br />  當勇造急遽從林蔭退出時,在小徑上碰到一個背著背包的年輕男子。兩人相錯過時,互相盯視了片刻。男子戴著登山帽一樣的帽子,上身是廉價夾克,下面是舊絨褲和破鞋子。「有沒有看到一個年輕女孩?」<br /><br />  年輕男子急切地問。有二十七、八歲吧,蒼白的臉,清瘦的身子,很羸弱的樣子。<br /><br />  勇造回答說沒有。<br /><br />  「請等等。方才聽到女人聲音的。」<br /><br />  年輕男子近乎詰問般地逼近。從那面孔和語氣,似乎察覺到勇造對女子做了什麼。他眼睛充血,氣息急促。<br /><br />  「我怎麼知道嘛。」<br /><br />  勇造想掉頭,可是男子拚命似地推了一把勇造厚厚的夾克的胸口。<br /><br />  「等等,我去看看。」<br /><br />  命令般地說了就急步往積滿落葉的林中走去。<br /><br />  勇造根本沒有殺意,但忽然起了阻止對方的衝動。如果讓他看到女人倒臥在落葉上,豈不是一切都完了嗎?<br /><br />  勇造狠狠地往男子背脊撲過去。<br /><br />  ……雖積如小山的落葉裡,並排地放下年輕男女兩具屍體。落葉層裡出現了一道深溝,是拖男子死屍的刮痕。當勇造正想逃開時,看到了那隻背包。鼓了一半不到,卻吸引了他的注意。<br /><br />  打開一看,不禁啞然。裡頭是無數的素燒陶片。也有泥污的小鋤頭和小圓鍬。<br /><br />  勇造把背包蓋好,打算把死屍拖進去時,膝頭碰上了背包裡硬硬的東西。他打開背包。東西用報紙細心地包著,可以摸出裡頭硬硬的東西有三、四隻。<br /><br />  也是素燒的紅色土偶。那臉相怪異極了。眼睛特別大,醜陋之至。另一隻是它的裸露胴體,其餘則是腰部以下的破片。肚腹像懷孕般地隆起,乳房形狀也很怪異。真是醜怪的土偶。頭、胴體、下身,像南洋的土俗品,碎成片片。那些碎痕很舊,可見還不是這男子打碎的,把各部拼湊起來,身高也不過五公分左右吧。<br /><br />  勇造彷彿覺得這土偶的大眼睛,讓剛殺死的男子靈魂附上了,向自己瞪著。那醜怪的臉,使人起了莫可言狀的嫌惡感。他抓起了那醜惡的土偶,離開落葉地,朝小徑上的石頭猛擲過去。土偶那麼輕易地破碎了。他還舉起腳,把它踩成粉碎。<br /><br />    3<br /><br />  過了十二年。<br /><br />  時村勇造成了「總和商事」的社長。十二年前在東北的溫泉地發生的事,在他已經只是夢裡的一幕而已。<br /><br />  在回憶裡頭,並沒有殺害了年輕男女的實感,就好像是哪個時候讀過的小說裡頭的一個場景似的。當然,在記憶如此風化以前,他必須經過至少三年間的不安與恐怖的煎熬。<br /><br />  那三年間,勇造經常都在提心吊膽,覺得便衣刑警隨時都可能出現在眼前,掏出黑色的警察手冊給他看。幸虧那天逃回旅館後,英子什麼也沒察覺,旅館的人也沒有對他的蒼白的臉起疑。勇造好希望能夠離開旅館,但又覺得慌張起來,反更容易引起疑惑,因此勉強再住一晚。原以為小徑上的兇案消息很快地就會傳到這溫泉街,警察也會展開搜查的,可是這偏僻的溫泉街一點變化也沒有。直到他離開此地,連一個傳聞都沒聽到。<br /><br />  想來,也許是屍體是在人跡罕到的小林中半埋在落葉裡,因而不容易被發現的緣故吧。並且又是在崖後,走過小徑,也未必就會看見。除非有人離開小徑,踏進那個地方,否則兩具屍首是不會被發現的。<br /><br />  但是,也不可能永久不為人所知。終必會被看到的。那時,可能已是白骨,或者那以前的腐爛狀態。只是他所看的東京報紙上,一直未見隻字報導。<br /><br />  都是那個女人不好,勇造想。要不是她突然驚呼大叫,他是絲毫沒有想到行兇的。女人在寂寞的山路上,忽然看到向她搭話的男子的面相和皮夾克,一下子就誤會了。他那一身裝束,被誤會也不無道理,然而就是女人那一聲驚叫,造成了兩條人命。<br /><br />  那對男女青年可能是一對戀人吧。費解的是那男子塞在背包裡的素燒玩偶破片,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而蒐集的呢?多半是什麼學問的標本,這一點可以肯定,不過正確情形不得而知。不管如何,那種醜怪的面相,光是想起來就叫人作嘔。<br /><br />  還有,屍首發現得遲,好像也稽延了警方搜查遲遲沒有伸向勇造身邊。即令地方警察人員,在事後細查溫泉旅館,應該也不會想到好像是來自東京的有錢男女與兇案有關。而對他有利的是他帶著女伴。無疑,這事也使他能遠離被疑者的範圍吧。不用說,在旅館他也沒有登記。<br /><br />  如果說,旅館的人無所察覺,英子也懵然,那麼這就是他的安全保障,並且也還有一件事使他放心,那就是一年後,他和英子分手了。英子離開他,回到愛人身邊去了,如今人在何處都不可知。原可能成為參考人的女人永遠離他而去,也使勇造更安全了。<br /><br />  他的事業蒸蒸日上,如今從業員達一百五十人。也完全摔脫了黑市買賣的格局,變成正當的業務。經手的是金屬製品,做一家大規模金屬品製造公司的特約經銷業務。在大阪也成立了分公司,九州的福岡還設了營業處。也因為業務上的關係,每月都要飛一趟大阪及九州。<br /><br />  他有了資產,在社會也似乎蠻有地位了。他找了一個恬靜的地點蓋了所新居,用豪華進口車代步。在東北地方的溫泉街發生的事件,已經成了遙遠的過往的幻影。事實上,那件事警方沒有任何行動,報紙也未見報導,把它當做一件幻覺也不算太不自然。<br /><br />  勇造那裡也開始有一些美術商、骨董商出入。這一類生意人總是左套關係,右拉交情,把叫人不得不尊重的介紹函帶來。有的力陳積蓄貲財,靠這種不受貨幣價值變動的東西才是最可靠的。<br /><br />  勇造對美術品一竅不通。但是他漸漸領悟到,人有了資產、地位,便非懂一些不可。當然,也不能有人推薦,馬上就買。那就未免顯得太暴發戶,太土財主了。他選購的古代工藝品,比美術作品還多。越古老越有價值。碗、盤等,不僅是日本的古陶器而已,中國的、西洋的,也都逐漸開始收購。這麼一來,異奇的情況也隨之而來,他被認為在這方面是有那麼幾下眼光的,骨董商也開始把同一個系統的東西送過來。<br /><br />  某日,來得最勤的一家骨董店修美堂的掌櫃,帶來了一隻小型桐木盒子。問他是什麼,回答是西洋骨董,而且還是先史時代的。這一陣子,勇造擁有幾件西洋的彩文土器。是從中國的唐三彩發展出來的興趣。<br /><br />  「就請您先看一看吧。」<br /><br />  掌櫃打開了桐木盒蓋。<br /><br />  「還有A先生的說明書呢。」<br /><br />  A先生是有關西洋古代文化方面的權威學者。<br /><br />  裡頭是紫色的襯底,安放著高五公分的土俗人偶。勇造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特大的眼睛,鼓脹的肚皮。<br /><br />  「這是以匈牙利為中心繁榮的多瑙第二期土偶。在日本非常珍異,相信一定合社長的趣味,所以把它送過來了。」<br /><br />  A先生的說明書裡寫著和掌櫃一樣的話。屬於新石器時代中期,和勇造以前買的彩文土器同一個時期。地中海沿岸南歐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常有這種土偶出土。<br /><br />  勇造狠狠瞪了一眼土偶,十二年前的記憶復甦過來了。他第一次知道了從那個年輕男子的背包裡出來的,便是有這種來歷的東西。當然,眼前這西洋土偶,與日本出土的,在形狀上頗有不同。日本的是更矮小,橫幅大,西洋的腰部與腿比較發達,更近雕刻手法。然而,面相的醜怪則是共通的。<br /><br />  土偶是人形土製品,在日本屬繩文土器時代,分佈於北從北海道,南迄九州的各地,而從東北到關東一帶,尤其多。這種土偶是在何種目的下製造出來,至今還不分明,著名人類學者鳥居龍藏根據對歐洲新石器時代土偶的解釋,認為是女神像。日本的土偶出土數非常多,不過完整的極少,多半有若干瑕疵。這種情形,被解釋為埋的時候就把五體的一部破壞,做為疾病、傷害、災害的替代,以為禳拔。<br /><br />  西洋的土偶和日本的,雖然在形狀方面沒有共通點,但最近在大分縣發現的舊石器時代土偶,被認為確實有西伯利亞的影響,祖形可能發自大陸的舊石器時代。<br /><br />  勇造把這隻修美堂掌櫃帶來的南歐土偶買下了。價格雖然昂貴,他還是無法拒絕。<br /><br />  正確的說法:是因為這西洋土偶和他在東北地方殺害的男子背包裡的土產土偶極為肖似,使他不得不買下來。他內心裡有了危懼,覺得如果不買下來,那麼對方可能察覺出他是在記罣著某事。<br /><br />    4<br /><br />  買下了多餘的東西啦,這便是勇造當時的心情。原本只要說一句不喜歡,事情便過去了。可是總似乎有一份內咎,耿耿在心,擔心拒絕了便會被看穿自己的內心。<br /><br />  他把這隻價格昂貴的土偶,連同盒子收進倉庫裡。他根本不想再看一眼。<br /><br />  不久,修美堂又帶來了另一隻西洋土偶。這次是琥珀的女神像。南歐不出產琥珀,因此材料是從北歐拿來,在地中海沿岸製造的,故而極為珍貴。相貌仍然是怪異的,勇造又聽從掌櫃的勸告買下來。前此,既然買下了西洋土偶,那麼這次便也有義務再買了,這就是他的心情。<br /><br />  這麼一來,不光是修美堂,其他的骨董商也絡繹於途,把各種土偶送過來。非僅西洋的,也有日本的。十二年前那樁令人詛咒的罣憶,在面對日本土偶之際,成為現實顯現在眼前。<br /><br />  看準土偶蒐集,社長,這真是不同凡響的見識呢──聽到這樣的阿諛,這些東西便也非買不可了。特別是日本土偶,和埋在落葉裡的屍首所背的背包裡的土偶一模一樣,更覺不能拒絕。因為這土偶是和那個案子直接連繫在一起的,不買便可能惹來人家的猜疑。<br /><br />  就這樣,勇浩的收藏品裡頭,土偶的數目迅速增加。儘管如此,他始終無意把它們擺在自己的書齋或客廳的櫥架上。每次買下,便原封不動連同盒子堆放在倉庫裡。<br /><br />  然而,想到家裡有那些令人作嘔的土偶,勇造就無法靜下來。尤其想像到十幾隻土偶,瞪大醜惡的暴眼,從倉庫一角詛咒著自己的過去,他真想把它們全部搗毀。這種慾望越來越強烈。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神經病。<br /><br />  花了錢找罪受,真令人懊惱之至。不只是浪費了金錢而已。買的還是咒著自己的土偶,真叫人惱火。為什麼買這些東西呢?不買也不可能被揭發出來的。<br /><br />  他終於無法忍耐了。一天晚上,他偷偷地把所有的土偶取出來,拿到院子裡捧在石頭上。就像在東北,把那隻土偶,在一塊埋在落葉裡的岩角上擰個粉碎一樣地。一隻值幾十萬圓的西洋洋土偶碎成片片了。細心經過修補復元的日本土偶也碎了。他覺得爽快之至。<br /><br />  勇造拿把掃帚把碎片掃起來,裝在一隻紙袋裡,丟在鄰居的垃圾箱裡。即使他們發現了,也以為是有人惡作劇吧。一些土瓦片,不會有人想到是一隻幾萬、幾十萬的東西吧。<br /><br />  勇造感受到忘記多時的輕鬆。從此不再有可惡的土偶來咒我了,他想,把土偶統統破壞,等於是把事件的記憶也破壞了。<br /><br />  過了大約兩個禮拜,有個年輕的考古學家來要求給他看看收集的土偶。是修美堂的掌櫃把他帶來的。勇造很傷腦筋,心想找個藉口是可以把人家打發走,可是保不定還會再來,於是他信口說被偷走了。這是未經過深思就說出來的話。<br /><br />  「有沒有報案?」<br /><br />  修美堂的掌櫃大吃一驚問。<br /><br />  「沒有。那種東西,反正會到蒐集狂手上的,用不著報案吧。這樣,比我藏在家裡更有價值。」<br /><br />  勇造笑著說。掌櫃和年輕考古學家都因他的豪爽而驚住了。<br /><br />  勇造所蒐集的珍異昂貴的土偶失竊的消息,迅速地在美術商之間傳開了。警察也聽到消息,派了人員來訪,問他何以不報案。<br /><br />  「不見了也就算啦。那一類東西,我也不想再蒐集,所以不再去想了。」<br /><br />  勇造說得落落大方。<br /><br />  然而這位警官卻是忠於職務的人。他問出勇造失竊的日子,開始在附近查證有沒有人看到可疑人物。有一個家庭主婦便說了被丟棄在垃圾箱裡的東西。她說,好像是什麼陶器之類的碎片,裝成好大一隻紙袋。有些破片上還有花紋。<br /><br />  「因為覺得稀奇,所以撿了一塊大的留下來。」<br /><br />  主婦把破片拿給警官看。是一隻土偶的眼睛部分。<br /><br />  警官並沒有回去勇造處。他是個感覺靈敏的警官,他拿去請求鑑定的,正是曾經造訪過勇造的那位年輕的考古學家。<br /><br />  「這是日本土偶的一種。……可是,小偷為什麼又把它毀了呢?好不容易地才偷到,那就應該好好保存下來才對啊。」<br /><br />  警官也一樣想法,但他有旺盛的犯罪偵查精神,自然地就想像到這小偷是不是勇造自己呢?他總覺得勇造的說法有點曖昧不了解。<br /><br />  「總共要一百幾十萬圓呢。哪有自己把收藏品毀掉的。」<br /><br />  考古學家聽過警官的推理後笑著說。<br /><br />  但是,這位考古學家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有次見了一位前輩時,把這件事說出來了。<br /><br />  「我看了刑警的破片,是分布在東北地方的石器時代土偶。還是一隻很完美的。」<br /><br />  這位前輩也深覺奇異。這一番交談就留下了兩人的疑問而告終。<br /><br />  但是,前輩考古學家卻因此偶然地想起了一樁過去的事。十二年前,他的一位同事到東北某地去發掘貝塚,還帶著尚在就讀的未婚妻一塊去。兩人在附近的山麓被發現成了半腐的屍體。警察的推斷是死後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兇手究竟為了什麼樣的目的殺害了兩人,一直都是謎。有一種看法是由於地點特殊,可能是女學生落單時遭襲擊,而她的未婚夫想去搭救,結果是雙雙遭毒手。案子懸在那裡始終未破。那個年輕男子是考古學界頗受矚目的新進學者。到如今,同道們相聚,還會發出惋惜的聲音。<br /><br />  年輕考古學家把這事情告訴了那位偵查精神旺盛的警官。這位警官於是對時村勇造有所懷疑了。花了一百萬圓以上的巨款買下了土偶,然後又全部毀棄,這不是正常人做的事。總和商事的社長,心理上必定對土偶有異乎尋常的感受,這就是他的推測。他把這想法,向上級提了報告。<br /><br />  某日,這位警官往訪勇造,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警官拿了一張色紙,說是既然交了個朋友,要他題幾個字做為紀念。<br /><br />  時村勇造有過一個疏忽。十二年前,東北地方的警察並不像他所想像的那麼差勁。他們曾經從年輕死者的背包採下了指紋,拍成照片保存著。而色紙上的指紋,那麼爽快地符合了它,一絲不差。<br /><br />  (全書完)</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假瘋子兇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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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土偶



    1

  火車上擠得好不容易地才能站住。大部分都是採買客或做黑市買賣的單幫客。要不是像時村勇造和英子那樣,從開車以前就坐著,根本不可能找到座位。他們搭乘這班車,差不多有十個小時那麼久了。

  勇造總算從車站出來了,可是身體彷彿不屬於自己。手銬腳鐐忽然解除以後,也許就會有這種感受吧。渾身麻木,一無感覺。站那麼久固然不好受,可是坐著不能動彈,也同樣難過。

  從車站前搭上仍然只能站的巴士,是還沒有計程車的時候。如果有出租小客車或計程車,再貴也願意叫一輛。錢包鼓鼓的。

  老爺巴士在破敗的馬路上走了好久好久。來到上坡路,旁邊可望見溪流,卻因為人好不容易地才站住,所以根本無心從車窗裡看過去。巴士裡頭被那些採買客擠滿了。抵達目的地的溫泉街下了車以後,得花好一段時間,才能恢復自我。

  從巴士站出來就是緩緩的上坡路,兩旁並排著旅館。一條好大的河流,在屋宇後時隱時現。

  差不多有一半旅館大門深閉。是不接受初來的住客。開著門的,也不見有女傭人的影子。每一家每一家,似乎都存心不給客人好顏色看似的。有些,二樓上還有自炊的住客,正在把鍋子擱在風爐上煮食。

  勇造問過了三、四家旅館,都被婉拒──不是冷冷的拒絕,而是萬分遺憾似的眼光。他們也知道,這年頭像勇造一身罕見的上好衣服的,必定是好客人。是客滿使他們遺憾。不光是在這鄉下溫泉街,就是在東京,勇造的裝扮也惹人眼目。英子也是一身新衣裳。這種客人是很罕見的。

  勇造在上火車以前就認為憑這一身風采,一定會被容納。不管索價是多麼沒道理,他都不會在乎。手上提的旅行袋也是從佔領軍的美國軍官手裡買的,是簇新的美國製呢。

  找了不到三十分鐘,總算有了一家旅館。

  「請問,有沒有帶食米?」

  旅館裡的人依老例問了一聲。

  「沒有。不過如果你們能幫我們想想辦法,價錢是好談的。」

  勇造盡量裝出和善的笑。

  這一家旅館相當大,該是戰前起就是一流的。老闆娘被女傭人叫出來了,一看兩人的外表,馬上就同意接受這一對客人。女傭人睜圓眼睛,看著勇造脫下來的鞋子。

  被引進一個上好的房間。是很舊,但大約有十蓆大,外加一個四蓆半的小廳。欄杆上的雕刻也極為精細。這家旅館之所以空著這個房間,不外是為了等像他這樣的客人。

  「住宿費多少?」

  勇造問送茶來的女傭人。

  「因為近來物價經常上漲,所以……」

  女傭人說明實在未便照公定價格供宿。

  「這個我當然懂。有這麼不錯的房間,我非常滿意,就不用客氣告訴我吧。」

  女傭人說了一個數目,勇造卻主動表示願意付雙份。女傭人吃了一驚退出;接著剛在玄關碰了面的老闆娘特地上樓來,那麼殷勤地表示謝意。勇造大方地給了小費。這小費正是女傭人剛提出來的住宿費。

  勇造老覺得錢實在是毫無價值的。他真個是源頭活水,財源滾進。只要他忙碌地動就行。過這樣的生活,已經有三年了。把女人帶來這裡,正是為了鬆一口氣。

  直到快戰敗時,勇造都住在橫須賀。他是海軍軍需品倉庫的一名雇員。他做事圓滑,深獲長官眷顧。戰敗時,橫須賀鎮守府也陷入一片混亂,就在那個當兒,他用「放領」的名目,從倉庫裡搬出了大批的資材。這當然是出自長官的好意,但那些長官們都落入自暴自棄的狀態裡。他開始做黑市生意。表面上是「廢品回收業」,實則是拿軍需品「放領」物資來做的黑市買賣。

  這生意繼續到目前,規模也膨脹成幾倍。賺錢是那麼輕而易舉。由於海軍的軍需品都是上佳的,因而所有的黑市掮客都蝟集到他那裡。當時,金屬製品最為缺乏,故而他的貨品都有了特別的價值。例如鐵絲,都鍍了亞鉛的,晶晶發亮。此外,飛行衣、軍靴、防寒用品等,也都近乎全新。

  這一來,他所希望弄到手的東西,無一不可隨心所欲。別的黑市商人無法到手的物品,他都伸手可得。他所擁有的商品,引來其他上佳的貨品。他的店號叫廢品回收業「時村商會」,店員有二十幾名,是家堂而皇之的商號。雖然不止一次因違反商品統制法而受到警方檢舉,不過每次都向警官送一些禮,免除了沒收與經濟犯的刑責。實在躲不過時,就讓職員來代罪。

  錢固然賺得容易,可是黑市生意漸漸地到了盡頭了。戰敗時搬出來的海軍物資早就沒有了,不過交換物資的買賣倒也依舊順利。

  物品漸少,黑市生意的底也可以望見了。到了必須計畫下一個步驟的時候,可就是因為一路來的惰性,他對金錢還是抱著一種虛無的感覺。不管鈔票進來多少,感受不到價值的實際感覺。在他,唯一的價值是把英子弄到手。

  英子原本另外有個要好的男子。不能免俗地,她也被鈔票誘惑住了。使勇造第一次體會到錢的價值的,是英子這女人的身體。在一切物品的價值都在動盪的當兒,只有她使他相信了確切的價值。

  旅館的服務實在沒話說。過去,勇造每天都吃黑市米,因此不把白米飯當回事,但這裡的米是著名的「庄內米」或「仙臺米」,和在東京吃的、從近郊一帶運進來的瘦楞楞的米不大相同。加上魚,也都是河魚和來自鹽釜一帶的海鮮,並且要多少有多少。旅館方面既然認定他是多金的客人,也就毫不顧惜地提供這一類料理。山菜也鮮美之至。酒雖然是本地土產,卻因不滲水,所以也大可一飲。勇造和英子都大吃特吃了睽違多時的戰前食物。此外,溫泉也四時都滿注在浴缸裡。即在夜裡,溫泉也淙淙流瀉不停。簡直如天堂。

  但是,這樣的生活卻也不一定能夠使一個人的心情保持和平。由於瑣碎的事,勇造與英子發生了口角。八成是因為英子的愛人而肇端的吧。抵達旅館後第二天晚上,兩人互相背向睡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早上,英子仍然不快樂,勇造的怒氣也未消。

  還是春天的季節。東京正好是櫻花盛開的時候,這裡卻整整遲了二十天。山容也還帶著一抹黃。

  勇造把英子留下來,自己出到外頭。穿著皮夾克,在溫泉街的坡路上往上走去,然後下到河邊。他過了橋,信步彳亍不知不覺間就來到寂寞的野地。

    2

  路上,偶爾可看見寂寞的農舍。院子或倉庫附近,常有背了背包,似乎是來自街路的人們。這些都是在找米和山芋的採買客。客人盡可能地裝著討好的笑,農家女眷們卻是粗魯而盛氣凌人的。

  勇造想到一切都是錢。雖然近來的農家人,比起錢,更歡迎都市人收藏在衣櫥裡的和服洋裝之類。然而,實際上卻還是錢。只要出兩倍三倍的價,沒有和服洋裝等東西,仍然可以買到農家偷偷隱匿的米。勇造忽然覺得農家人的貪求無饜,是令人憎恨的,而把僅餘的衣物大老遠地搬到鄉間來的都市人,實在夠可憐。

  想到這年頭,能夠帶著女伴來溫泉玩,實在是很稀罕的,便覺得自得意滿。都市裡的人們依然未能脫離「竹簡生活」。漲風陣陣,永不止息,人人都在困窘裡度日。自己能有這樣的境遇,實在值得感謝。

  說到感謝,英子才真正該向他感謝的。她過去的日子,也是一件件地剝去衣服般的生活。薪水收入不可能過下去,何時才能與愛人結婚也渺茫。這樣的女人穿上一身昂貴得不得了的衣服,安閒自在地跑到這東北的溫泉地來玩,真想問問她這是靠誰呢?因瑣細的事就那麼反抗、爭執,器量這麼小,又這麼任性,真叫人氣憤不過啊。

  原野還在枯黃著。雖然有新綠從中萌發著,但還不算頂多。杉木林呈顯著一片茶褐色,落葉樹則還是裸露的。

  路變成小徑了,前面山巒起伏。勇造打算再前進一段路就折返。雖然不知走下去會到什麼地方,但再走走,看看有怎樣的部落,也許也可以成為美好的回憶呢。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心情,是因為昨晚以來與英子的勃谿造成的,他希望能夠藉此散散滿肚子的懊惱。

  在草原裡的小徑上走著走著,就出到河邊了。四下蕭索一片,闃無人影。頭上有好幾隻烏鴉啼叫著飛過去。河水看去還很冷的樣子。

  小徑又離開了河流。草短而枯黃,去年的芒花折斷了,發著黑掛在那兒。回去吧,勇造想。就在這時候,從右邊的草叢裡出現了一個人影,使他吃了一驚。

  那是一個女人的背影。上身是細點花紋的衣服,下身穿著長褲,從肩上掛著一隻暖水壺。從髮型和體態可以看出是一個年輕女子。

  勇造看著對方的背影,漸漸生起了好奇。走了老半天不見一個農家人的影子,怎麼突然出來了一個都市女人呢?女人沒有回頭,一股勁地趕路。腳上是有泥污的帆布鞋。

  小徑兩旁的緩丘的盡頭,成了小小的崖壁,小徑在那兒拐彎,風景忽然變窄了。好奇心驅使勇造尾隨下去。

  他毫無釘梢的意思,卻也希望能在這樣寂靜的野地裡和女人聊點什麼。

  在崖下拐了個彎,河流離小徑更遠了,附近成了杉木林,另一邊卻是密密的雜木林。葉子都落盡了,因為樹長得密,所以看不到盡頭。

  女人的步伐很是輕捷。好像在趕路。前面又有丘陵,牆一般地擋著去路。丘陵上則是明亮的陽光,光禿的地方,紅土燦然反射著亮光。陽光穿不透的林子裡這麼陰暗,丘陵上的陽光卻又那麼亮麗,兩者成了那麼明顯的對照,緊緊抓住勇造的心不放。

  四下依然無人,勇造再也按捺不住,想和前面的女人搭話了。在這樣的小徑上,和那樣的女人邊聊邊走,一定有趣吧,他想。他加快了步子。

  「喂喂。」

  勇造終於開了口。

  女人忽地站住。她光把頭回轉過來,眼睛睜大著。不過僅是一瞬間而已。她走得更快了。

  勇造猜到她是忽然被一個陌生人搭了話,所以警戒起來了。為了表示自己沒有惡意並使她放心,他更希望能和她交談。年輕女人在這樣的地方遇到陌生男子,當然會害怕的。不過勇造卻只有在無人的地方和年輕女人聊點什麼的羅曼蒂克想法,絲毫沒有他意。

  「小姐,我想請問妳。」

  勇造把嗓門提高了些。

  原來不是想問路的,只不過是想讓對方停下來。

  女人反射般地停住了。那背脊好像怕著什麼。後來才想到那是她恐怖起來了,可是當時卻以為只是聽到了他的話,停下來等他。

  「請問妳是從哪裡來的?」

  勇造看到對方停下來,便也放鬆下來了。

  他的嗓音,原來就像他那身多骨的體格,是相當宏亮的。雖然當了一名海軍倉庫的雇員,本來卻是個預備役上士。嗓音是在艦上鍛鍊出來的,體格也結實。臉相更屬於所謂魁偉一類。

  出乎勇造的意料之外地,女人突然大聲喊:

  「救命啊!」

  女人絕叫一聲,同時拋開水壺,拚命地跑去。

  勇造登時迷惑住了。這女人分明誤會了。可是,該去解釋呢,或者裝著沒事折返,實在拿不定主意。末了,他採取了前面一種。

  因為這裡是四下無人的野地小徑。此去雖然不分明,但似乎不遠處可能有部落。萬一女人狂奔到人家,那就可能有人追趕過來了。這樣一來,他的立場豈不尷尬。如果在那以前能夠解釋清楚,等於也是解除了自己的危機呢。

  最好能說服她。於是他拔起腿從後趕上去。

  女人聽到後面的腳步聲,又喊起來。

  「救命啊!救命啊!」

  就在這時,勇造追上她,摀住了她的嘴巴。

  「請妳別喊啦。」

  勇造叱罵了這年輕女子。在他巨大的巴掌下,露出了年輕的眉毛與眼睛。而那雙眼睛因恐怖而顫抖著,眼光盯在空中。

  柔軟的身子在他的臂膀裡掙扎。勇造認為這時候如果放開了她,事態必更不可收拾。因為這樣子,如果有人看見,必定只有往壞的方面想。

  使勇造驚駭的是這裡雖然是野地裡的小徑,卻無疑仍是人走的路。隨時都可能有人從拐彎處出現。於是他想到必須把這危險的獵物,從野徑上的視野裡隱去。他把她拖進雜木林的林蔭裡。落葉沒脛,女人的雙腳踢散了腳下的枯葉。

  勇造一心想逃離這危急狀態。如今再費唇舌,不可能拉回對方的理性。讓她走,更可能造成他的破滅。生意好不容易地才打下穩固的基礎,家裡也還有妻小。更記罣的卻是留在旅館裡的英子。如果被當成色狼,給送到村子裡的警所,事情豈不糟糕。於是摀住女人的手掌,不覺地加上了力道。

  幾分鐘後,他突地在手腕上感到女人身體的重量。確實不覺得多麼久的,但實際上也許過了大約五分鐘那麼久。總之,他已經失去了自我。把手臂放鬆,女人就癱瘓下去了。落葉埋住了她的半邊肚腹。他第一次看到她的面孔,雙眼暴睜,鼻孔出血。

  勇造馬上想逃開。地點是在雜木林林蔭,旁邊就有崩坍的崖壁,樹根糾纏著,畫成無數的白色線條往下垂落。這一幕景象,以後還久久地留在他的記憶裡。

  當勇造急遽從林蔭退出時,在小徑上碰到一個背著背包的年輕男子。兩人相錯過時,互相盯視了片刻。男子戴著登山帽一樣的帽子,上身是廉價夾克,下面是舊絨褲和破鞋子。「有沒有看到一個年輕女孩?」

  年輕男子急切地問。有二十七、八歲吧,蒼白的臉,清瘦的身子,很羸弱的樣子。

  勇造回答說沒有。

  「請等等。方才聽到女人聲音的。」

  年輕男子近乎詰問般地逼近。從那面孔和語氣,似乎察覺到勇造對女子做了什麼。他眼睛充血,氣息急促。

  「我怎麼知道嘛。」

  勇造想掉頭,可是男子拚命似地推了一把勇造厚厚的夾克的胸口。

  「等等,我去看看。」

  命令般地說了就急步往積滿落葉的林中走去。

  勇造根本沒有殺意,但忽然起了阻止對方的衝動。如果讓他看到女人倒臥在落葉上,豈不是一切都完了嗎?

  勇造狠狠地往男子背脊撲過去。

  ……雖積如小山的落葉裡,並排地放下年輕男女兩具屍體。落葉層裡出現了一道深溝,是拖男子死屍的刮痕。當勇造正想逃開時,看到了那隻背包。鼓了一半不到,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打開一看,不禁啞然。裡頭是無數的素燒陶片。也有泥污的小鋤頭和小圓鍬。

  勇造把背包蓋好,打算把死屍拖進去時,膝頭碰上了背包裡硬硬的東西。他打開背包。東西用報紙細心地包著,可以摸出裡頭硬硬的東西有三、四隻。

  也是素燒的紅色土偶。那臉相怪異極了。眼睛特別大,醜陋之至。另一隻是它的裸露胴體,其餘則是腰部以下的破片。肚腹像懷孕般地隆起,乳房形狀也很怪異。真是醜怪的土偶。頭、胴體、下身,像南洋的土俗品,碎成片片。那些碎痕很舊,可見還不是這男子打碎的,把各部拼湊起來,身高也不過五公分左右吧。

  勇造彷彿覺得這土偶的大眼睛,讓剛殺死的男子靈魂附上了,向自己瞪著。那醜怪的臉,使人起了莫可言狀的嫌惡感。他抓起了那醜惡的土偶,離開落葉地,朝小徑上的石頭猛擲過去。土偶那麼輕易地破碎了。他還舉起腳,把它踩成粉碎。

    3

  過了十二年。

  時村勇造成了「總和商事」的社長。十二年前在東北的溫泉地發生的事,在他已經只是夢裡的一幕而已。

  在回憶裡頭,並沒有殺害了年輕男女的實感,就好像是哪個時候讀過的小說裡頭的一個場景似的。當然,在記憶如此風化以前,他必須經過至少三年間的不安與恐怖的煎熬。

  那三年間,勇造經常都在提心吊膽,覺得便衣刑警隨時都可能出現在眼前,掏出黑色的警察手冊給他看。幸虧那天逃回旅館後,英子什麼也沒察覺,旅館的人也沒有對他的蒼白的臉起疑。勇造好希望能夠離開旅館,但又覺得慌張起來,反更容易引起疑惑,因此勉強再住一晚。原以為小徑上的兇案消息很快地就會傳到這溫泉街,警察也會展開搜查的,可是這偏僻的溫泉街一點變化也沒有。直到他離開此地,連一個傳聞都沒聽到。

  想來,也許是屍體是在人跡罕到的小林中半埋在落葉裡,因而不容易被發現的緣故吧。並且又是在崖後,走過小徑,也未必就會看見。除非有人離開小徑,踏進那個地方,否則兩具屍首是不會被發現的。

  但是,也不可能永久不為人所知。終必會被看到的。那時,可能已是白骨,或者那以前的腐爛狀態。只是他所看的東京報紙上,一直未見隻字報導。

  都是那個女人不好,勇造想。要不是她突然驚呼大叫,他是絲毫沒有想到行兇的。女人在寂寞的山路上,忽然看到向她搭話的男子的面相和皮夾克,一下子就誤會了。他那一身裝束,被誤會也不無道理,然而就是女人那一聲驚叫,造成了兩條人命。

  那對男女青年可能是一對戀人吧。費解的是那男子塞在背包裡的素燒玩偶破片,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而蒐集的呢?多半是什麼學問的標本,這一點可以肯定,不過正確情形不得而知。不管如何,那種醜怪的面相,光是想起來就叫人作嘔。

  還有,屍首發現得遲,好像也稽延了警方搜查遲遲沒有伸向勇造身邊。即令地方警察人員,在事後細查溫泉旅館,應該也不會想到好像是來自東京的有錢男女與兇案有關。而對他有利的是他帶著女伴。無疑,這事也使他能遠離被疑者的範圍吧。不用說,在旅館他也沒有登記。

  如果說,旅館的人無所察覺,英子也懵然,那麼這就是他的安全保障,並且也還有一件事使他放心,那就是一年後,他和英子分手了。英子離開他,回到愛人身邊去了,如今人在何處都不可知。原可能成為參考人的女人永遠離他而去,也使勇造更安全了。

  他的事業蒸蒸日上,如今從業員達一百五十人。也完全摔脫了黑市買賣的格局,變成正當的業務。經手的是金屬製品,做一家大規模金屬品製造公司的特約經銷業務。在大阪也成立了分公司,九州的福岡還設了營業處。也因為業務上的關係,每月都要飛一趟大阪及九州。

  他有了資產,在社會也似乎蠻有地位了。他找了一個恬靜的地點蓋了所新居,用豪華進口車代步。在東北地方的溫泉街發生的事件,已經成了遙遠的過往的幻影。事實上,那件事警方沒有任何行動,報紙也未見報導,把它當做一件幻覺也不算太不自然。

  勇造那裡也開始有一些美術商、骨董商出入。這一類生意人總是左套關係,右拉交情,把叫人不得不尊重的介紹函帶來。有的力陳積蓄貲財,靠這種不受貨幣價值變動的東西才是最可靠的。

  勇造對美術品一竅不通。但是他漸漸領悟到,人有了資產、地位,便非懂一些不可。當然,也不能有人推薦,馬上就買。那就未免顯得太暴發戶,太土財主了。他選購的古代工藝品,比美術作品還多。越古老越有價值。碗、盤等,不僅是日本的古陶器而已,中國的、西洋的,也都逐漸開始收購。這麼一來,異奇的情況也隨之而來,他被認為在這方面是有那麼幾下眼光的,骨董商也開始把同一個系統的東西送過來。

  某日,來得最勤的一家骨董店修美堂的掌櫃,帶來了一隻小型桐木盒子。問他是什麼,回答是西洋骨董,而且還是先史時代的。這一陣子,勇造擁有幾件西洋的彩文土器。是從中國的唐三彩發展出來的興趣。

  「就請您先看一看吧。」

  掌櫃打開了桐木盒蓋。

  「還有A先生的說明書呢。」

  A先生是有關西洋古代文化方面的權威學者。

  裡頭是紫色的襯底,安放著高五公分的土俗人偶。勇造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特大的眼睛,鼓脹的肚皮。

  「這是以匈牙利為中心繁榮的多瑙第二期土偶。在日本非常珍異,相信一定合社長的趣味,所以把它送過來了。」

  A先生的說明書裡寫著和掌櫃一樣的話。屬於新石器時代中期,和勇造以前買的彩文土器同一個時期。地中海沿岸南歐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常有這種土偶出土。

  勇造狠狠瞪了一眼土偶,十二年前的記憶復甦過來了。他第一次知道了從那個年輕男子的背包裡出來的,便是有這種來歷的東西。當然,眼前這西洋土偶,與日本出土的,在形狀上頗有不同。日本的是更矮小,橫幅大,西洋的腰部與腿比較發達,更近雕刻手法。然而,面相的醜怪則是共通的。

  土偶是人形土製品,在日本屬繩文土器時代,分佈於北從北海道,南迄九州的各地,而從東北到關東一帶,尤其多。這種土偶是在何種目的下製造出來,至今還不分明,著名人類學者鳥居龍藏根據對歐洲新石器時代土偶的解釋,認為是女神像。日本的土偶出土數非常多,不過完整的極少,多半有若干瑕疵。這種情形,被解釋為埋的時候就把五體的一部破壞,做為疾病、傷害、災害的替代,以為禳拔。

  西洋的土偶和日本的,雖然在形狀方面沒有共通點,但最近在大分縣發現的舊石器時代土偶,被認為確實有西伯利亞的影響,祖形可能發自大陸的舊石器時代。

  勇造把這隻修美堂掌櫃帶來的南歐土偶買下了。價格雖然昂貴,他還是無法拒絕。

  正確的說法:是因為這西洋土偶和他在東北地方殺害的男子背包裡的土產土偶極為肖似,使他不得不買下來。他內心裡有了危懼,覺得如果不買下來,那麼對方可能察覺出他是在記罣著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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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買下了多餘的東西啦,這便是勇造當時的心情。原本只要說一句不喜歡,事情便過去了。可是總似乎有一份內咎,耿耿在心,擔心拒絕了便會被看穿自己的內心。

  他把這隻價格昂貴的土偶,連同盒子收進倉庫裡。他根本不想再看一眼。

  不久,修美堂又帶來了另一隻西洋土偶。這次是琥珀的女神像。南歐不出產琥珀,因此材料是從北歐拿來,在地中海沿岸製造的,故而極為珍貴。相貌仍然是怪異的,勇造又聽從掌櫃的勸告買下來。前此,既然買下了西洋土偶,那麼這次便也有義務再買了,這就是他的心情。

  這麼一來,不光是修美堂,其他的骨董商也絡繹於途,把各種土偶送過來。非僅西洋的,也有日本的。十二年前那樁令人詛咒的罣憶,在面對日本土偶之際,成為現實顯現在眼前。

  看準土偶蒐集,社長,這真是不同凡響的見識呢──聽到這樣的阿諛,這些東西便也非買不可了。特別是日本土偶,和埋在落葉裡的屍首所背的背包裡的土偶一模一樣,更覺不能拒絕。因為這土偶是和那個案子直接連繫在一起的,不買便可能惹來人家的猜疑。

  就這樣,勇浩的收藏品裡頭,土偶的數目迅速增加。儘管如此,他始終無意把它們擺在自己的書齋或客廳的櫥架上。每次買下,便原封不動連同盒子堆放在倉庫裡。

  然而,想到家裡有那些令人作嘔的土偶,勇造就無法靜下來。尤其想像到十幾隻土偶,瞪大醜惡的暴眼,從倉庫一角詛咒著自己的過去,他真想把它們全部搗毀。這種慾望越來越強烈。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神經病。

  花了錢找罪受,真令人懊惱之至。不只是浪費了金錢而已。買的還是咒著自己的土偶,真叫人惱火。為什麼買這些東西呢?不買也不可能被揭發出來的。

  他終於無法忍耐了。一天晚上,他偷偷地把所有的土偶取出來,拿到院子裡捧在石頭上。就像在東北,把那隻土偶,在一塊埋在落葉裡的岩角上擰個粉碎一樣地。一隻值幾十萬圓的西洋洋土偶碎成片片了。細心經過修補復元的日本土偶也碎了。他覺得爽快之至。

  勇造拿把掃帚把碎片掃起來,裝在一隻紙袋裡,丟在鄰居的垃圾箱裡。即使他們發現了,也以為是有人惡作劇吧。一些土瓦片,不會有人想到是一隻幾萬、幾十萬的東西吧。

  勇造感受到忘記多時的輕鬆。從此不再有可惡的土偶來咒我了,他想,把土偶統統破壞,等於是把事件的記憶也破壞了。

  過了大約兩個禮拜,有個年輕的考古學家來要求給他看看收集的土偶。是修美堂的掌櫃把他帶來的。勇造很傷腦筋,心想找個藉口是可以把人家打發走,可是保不定還會再來,於是他信口說被偷走了。這是未經過深思就說出來的話。

  「有沒有報案?」

  修美堂的掌櫃大吃一驚問。

  「沒有。那種東西,反正會到蒐集狂手上的,用不著報案吧。這樣,比我藏在家裡更有價值。」

  勇造笑著說。掌櫃和年輕考古學家都因他的豪爽而驚住了。

  勇造所蒐集的珍異昂貴的土偶失竊的消息,迅速地在美術商之間傳開了。警察也聽到消息,派了人員來訪,問他何以不報案。

  「不見了也就算啦。那一類東西,我也不想再蒐集,所以不再去想了。」

  勇造說得落落大方。

  然而這位警官卻是忠於職務的人。他問出勇造失竊的日子,開始在附近查證有沒有人看到可疑人物。有一個家庭主婦便說了被丟棄在垃圾箱裡的東西。她說,好像是什麼陶器之類的碎片,裝成好大一隻紙袋。有些破片上還有花紋。

  「因為覺得稀奇,所以撿了一塊大的留下來。」

  主婦把破片拿給警官看。是一隻土偶的眼睛部分。

  警官並沒有回去勇造處。他是個感覺靈敏的警官,他拿去請求鑑定的,正是曾經造訪過勇造的那位年輕的考古學家。

  「這是日本土偶的一種。……可是,小偷為什麼又把它毀了呢?好不容易地才偷到,那就應該好好保存下來才對啊。」

  警官也一樣想法,但他有旺盛的犯罪偵查精神,自然地就想像到這小偷是不是勇造自己呢?他總覺得勇造的說法有點曖昧不了解。

  「總共要一百幾十萬圓呢。哪有自己把收藏品毀掉的。」

  考古學家聽過警官的推理後笑著說。

  但是,這位考古學家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有次見了一位前輩時,把這件事說出來了。

  「我看了刑警的破片,是分布在東北地方的石器時代土偶。還是一隻很完美的。」

  這位前輩也深覺奇異。這一番交談就留下了兩人的疑問而告終。

  但是,前輩考古學家卻因此偶然地想起了一樁過去的事。十二年前,他的一位同事到東北某地去發掘貝塚,還帶著尚在就讀的未婚妻一塊去。兩人在附近的山麓被發現成了半腐的屍體。警察的推斷是死後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兇手究竟為了什麼樣的目的殺害了兩人,一直都是謎。有一種看法是由於地點特殊,可能是女學生落單時遭襲擊,而她的未婚夫想去搭救,結果是雙雙遭毒手。案子懸在那裡始終未破。那個年輕男子是考古學界頗受矚目的新進學者。到如今,同道們相聚,還會發出惋惜的聲音。

  年輕考古學家把這事情告訴了那位偵查精神旺盛的警官。這位警官於是對時村勇造有所懷疑了。花了一百萬圓以上的巨款買下了土偶,然後又全部毀棄,這不是正常人做的事。總和商事的社長,心理上必定對土偶有異乎尋常的感受,這就是他的推測。他把這想法,向上級提了報告。

  某日,這位警官往訪勇造,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警官拿了一張色紙,說是既然交了個朋友,要他題幾個字做為紀念。

  時村勇造有過一個疏忽。十二年前,東北地方的警察並不像他所想像的那麼差勁。他們曾經從年輕死者的背包採下了指紋,拍成照片保存著。而色紙上的指紋,那麼爽快地符合了它,一絲不差。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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