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六、舊書</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六、舊書</h3><br /><br />    1<br /><br />  在距東京甚遠的西郊一個地方,過著隱居一般生活的長府敦治那兒,從周刊雜誌R刊來了邀稿,一半是出自偶然的機遇。<br /><br />  長府敦治是五十開外的作家。年輕而當紅的時代,經常寫些家庭小說、愛情小說之類,在婦女雜誌上發表,賺取了很多讀者的熱淚。那時還沒有電視,他的小說多半馬上被搬上銀幕,使他的作品更加轟動。長府敦治這個名字,在電影公司而言,比雜誌更偶像化。<br /><br />  然而,時代變了。新作家一個個躍現,不知不覺間,長府敦治被拋落在後頭。憑他的感覺,再也不能吸引住婦女雜誌讀者的興趣了。可以說,長府敦治的時代,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告終。如今,偶爾寫些短篇讀物或者隨筆之類,總算沒有讓讀者把他的名字完全給遺忘掉。<br /><br />  他把顛峰時期蓋的位於三田的房子處分,還賣掉收藏的美術品,退隱到東京都的近山一個鄉下。由於交通不很方便,連一些好奇的老編也疏遠了。如果雜誌社要請他執筆,打個電話也就夠了,而且稿子寫好,也不會有專差上門去取,要求他用快遞郵件寄過來。<br /><br />  十年前,長府敦治死了曾是畫家的妻子。膝下有兩個女兒,當然都已經有了婆家,目前與老傭人夫婦倆住在一起。幸虧處分三田的老家以前,接受了一個朋友的建議,半開玩笑地買下了這裡的土地約四百坪,蓋個鄉居,倒也綽綽有餘。並且這房子也是存摺裡的數目還沒開始減少的時候蓋的,因此成了這一帶罕見的茶道室風的瀟灑住屋。庭園裡還有自然的小樹林、小竹林,從溪裡引水過來,飼了不少鯉魚,因此可算無愧於他昔日的盛名。事實上,來訪的人,還會誤以為是什麼財閥的別墅呢。<br /><br />  是個初春的冷峻日子,很稀罕地來了一輛轎車,在門前停住。從車上,一個男子手提銀座洋點心的禮物,以及一紙該周刊副總編輯的名片下來了。<br /><br />  副總編輯請他寫連載小說。這份雜誌以女性讀者為主體,要他寫連載半年間的適合這方面讀者的「時代小說」。<br /><br />  長府敦治一口答應下來。稿費問題當然也還需要討論,不過,隔了這麼久才又有寫連載的機會,欣悅先就佔滿了他的心。R刊在女性周刊當中相當叫座。使他覺得奇異的是這份周刊上的連載,清一色由現役作家執筆的,怎麼會來找已經不再流行的他呢?他半開玩笑,也半正經地問。<br /><br />  「是希望先生能百分之百發揮出長才。先生還年輕,這麼早就擺出一副老大家面孔,不太妥當吧。」<br /><br />  副總笑著這麼回答。<br /><br />  「我才不是什麼老大家呢。」<br /><br />  他的成名甚早,就這一點來說,「大家」是名實相符。但是,副總的言外之意,似乎隱含著對一位逐漸被遺忘的人,初入老境的作家的憐憫之意,也似乎有一份下賭注的意思吧。不,不僅如此──是以後才明白過來的:那麼湊巧,預定中下一個連載,因執筆的好手忽然生病,暫時無法執筆,才會找到他這裡來的。<br /><br />  也因此,時間上非常緊迫。目前連載中的作品,三個禮拜後就結束。社方狼狽之餘,找了幾個作家救急,都沒有人能接受。大家都太忙太忙了。<br /><br />  社裡召開了編輯會議。暫時停刊一篇連載是簡單的事,可是原有的篇幅必需由編輯部負責靠一般稿來填。編輯部根本沒有這種餘力,因此決定小說的篇幅還是需要用小說。這當兒,一位女編輯提起了長府敦治的名字。情況緊急,總編輯雖然不太樂意,還是不得不接納了。<br /><br />  長府敦治的連載,就是從這種偶然性開始的。<br /><br />  但是,不論動機如何,在睽違已久之後得到連載小說的邀請,在長府敦治來說是極為可喜的事。過去,他的現代小說與時代小說〔「時代小說」以古時代為背景,與「現代小說」相對。〕各佔一半,故而接到時代小說的邀稿,也一點不感為難。多時以來空虛的他的胸臆,忽然膨脹起來,活力亦隨之汩汩湧現。<br /><br />  然而,不久他便開始苦惱了。事情是一口答應下來了,可就是想不起該寫什麼才好。<br /><br />  可能是因為很久沒有寫長篇的緣故吧,連一點頭緒也沒有。欠缺歷練的腦子,似乎麻痺了。<br /><br />  他焦躁。總算費了好大的勁,編織了兩個故事,可是連自己都覺得未免太蒼白。約定的交稿日期,不留情地接近。末了是想物色什麼冷飯來炒炒,在神田一帶的舊書店跑了兩三天,仍未見有滿意的。他發現到,比較有看頭的都被別的小說家寫光了。舊書店的排排書架,在他眼前顯得那麼荒涼。<br /><br />  轉眼就過去了一個禮拜,截稿只剩二十天了。真個屋漏偏逢連夜雨。大約一個月前,他接受了廣島縣府中市教育委員會之邀,前往做一場演講,後天就得跑這麼一趟。他好想稱病打個電報告假,可是又想到說不定到那邊走走,轉換一下氣氛,也許會有好構想忽然出現也未可知。反正只住一晚,第二天再搭飛機回來。<br /><br />  府中這個地方是先到廣島,然後回頭折返約三個小時,再從福山改乘支線入山區,是交通相當不方便的地方。如果是往常,這種不方便反而對他是一項樂趣,這一刻卻只是叫他焦灼不耐。這麼折騰的當兒,截稿期限還是逼迫過來。萬一來不及,那就很可能使這說不定是最後的一個機會,失諸交臂。<br /><br />  不得已,把演講草草地應付過去了。其後的座談會,還有教育委員會的招宴,他都全部婉拒了,回到旅社。原本寄望於這一番氣氛轉換帶來好構思,看來似乎終歸徒勞。他近乎絕望地走出旅館,到街道上去彳亍。<br /><br />  府中確乎是個鄉下鎮市。據說往昔這裡是備後地方的政府所在地,其後就只有「備後絣」〔一種織物。〕聞名於世。而目前則這種土產也衰落,成了個寂寞的小城。長府敦治從大街轉入後街,偶然看到陰暗的巷道邊有一家舊書店。店面的一半擺的卻是一些古物舊具之類。<br /><br />  長府敦治未抱期盼就信步走了進去。已過了九點,店內只有他一個人。那些舊書不見有可觀的,歷史書更只有鄉土史一類。在其中,他偶然看到一本線裝書,抽了下來。真個是舊得發臭了,封皮卻好像是織錦的布。書名是「室町夜話」,隨便翻翻,全是古色蒼然的舊式鉛字排印的。看看封底,是「明治二十五年四月發行」。著者名字是「文學士林田秋甫」,分上中下三冊。<br /><br />  他讀了上冊裡的幾頁,正如題名所示,似乎是足利義滿、義持兄弟倆當「將軍」時代的史話〔足利兄弟先後任室町幕府將軍,時在十四世紀末到十五世紀初葉。〕。<br /><br />  坐在裡頭的禿頂老人,這時睡眼惺忪地起身走過來。長府敦治仍未抱任何期盼,只因老闆似乎要打烊了,才被趕一般地買下了該書。索價是上中下三冊共一千圓。<br /><br />  「這位林田秋甫先生是我們府中人,一個了不起的人呢。您可買到了好東西啦。」<br /><br />  老頭用舊報紙包好書向他這麼說。長府敦治從來也沒有聽過林田秋甫這個名號,以為這只是鄉下舊書店老闆在誇耀鄉土人物,連帶地說句好話而已。<br /><br />  事實上:他掘到了一件寶。<br /><br /><br /><br /><br /><br />    2<br /><br />  長府在回程飛機上讀了「室町夜話」,高興得跳了起來。內容非常非常有趣。簡單地說,就是這兩位幕府將軍的妻妾們爭寵奪愛的故事。十幾個女人,在裡頭反覆著卑賤、虛榮、嫉妒、陰謀、沒落與敗北。時代則正好是絢爛的足利幕府的爛熟期。除了這些女主角之外,還有她們的側近,外加在背後操縱她們的權臣,人物是多采的;還有義滿將軍的榮華,他去參諸嚴島、熊野、越前氣比等諸神社時的武家威勢與公卿風的風流,並且有詩、連歌、紀行文等應有盡有,只要處理得宜,說不定可以成為一部壯闊雄渾的大作品呢。<br /><br />  當然,原文並無何動人之處。第一,用的是文言體,形容也古舊。文章是樸拙的,但照樣寫下來,已經是精彩的故事,在結構方面用不著花心思。只要在敘述裡,適切地加一些描寫便夠。這真是天賜的,幸虧沒有拒絕府中的演講。去走走,也許氣氛轉換後會有好構思,這樣的預感完全實現了。<br /><br />  但是,長府敦治還有兩樁不安的事。<br /><br />  其一是這麼精采的書,說不定已經有人寫過了。因為他在閱讀方面不太熱心,所以很擔心這一點。如果真有人寫過了,那麼他不可免地會受到炒冷飯的責難。<br /><br />  另一樁是「文學士林田秋甫」這個人,會不會是有名的學者呢?是不是只有我不認識呢?當然,此書發行是在明治二十五(一八九二)年,作者必已過世,如果他是著名學者,那麼這一本「室町夜話」一定也有不少人看過。拿這樣的書來寫小說,馬上就會洩底。這是不行的。他已經沉默了這麼久,可能會被指責他創作力的貧乏。<br /><br />  這兩樁疑懼,都在回返東京以後成為杞人之憂。<br /><br />  他到神田的一家最老的老字號舊書店,故意詢問有沒有這麼一位作者的這麼一本書。老店東搖搖頭說完全不知道。這位老闆在舊書方面的知識,連許多學者專家都不得不禮敬三分的,因此敦治稍稍放了心,不過為了慎重,還走訪了幾家舊書店,結果都是一樣。<br /><br />  他還不放鬆,跑到國家圖書館詢問,得知這所圖書館也沒有庋藏。這麼一來,可以說當今全日本都沒有人知道這本書了。<br /><br />  R刊的副總打來了電話,問他稿子進展情形。敦治充滿活力地保證說,在截限以前必可交出第一期稿。怎樣的內容呢?他告訴對方大略的情節。對方似乎對室町時代的背景未盡滿意,他仍然有力地答:室町時代背景的東西,也可以叫座的,我有十成把握。<br /><br />  長府敦治的連載小說在R刊登場,約從第四期起,有了讀者的反響。有些讀者的信寄到家裡來,而編輯部那邊,投書更雪片般湧到。這次,副編帶著威士忌來鼓勵他。<br /><br />  「先生,您真是寶刀未老。實在沒想到會給他們精采的大作,我們都好高興。風評也非常好。」<br /><br />  長府敦治微笑著傾聽對方的話。他不以為副總在奉承。執筆當中,他自己也覺得必定會叫座的。<br /><br /><br /><br />  根本不需要安排什麼情節,只要把「室町夜話」改寫成現代文即可。當然還需要增加心理描寫,這方面,他運用了以前的技巧。由於原書結構十分堅實,就好像照設計圖驅策寫下去就可以了。他取了題目叫「榮華女人圖」,刊登了十期以後,總編輯親自出馬來請求他繼續再寫一年。起初被派來邀稿的是副總編輯,這次不但總座自己來,還是陪同一位董事來的。<br /><br />  連載開始後大約過了八個月,這篇小說完全贏得了讀書界一致的讚揚。近來,周刊上的小說都不見有特別叫座的。在這樣的當兒,「榮華女人圖」描寫出絢爛的背景和為權勢慾與愛慾而狂亂的火焰般燃燒的女人們。有裸露出女人本性的,有日以繼夜唯偽善、權謀是務的,也有失寵而悟及人世無常、遁入佛門的可憐蟲。義滿將軍為了壓抑地方官吏,經常出遠門到各地方神社佛閣參拜,那種豪奢極侈的模樣,寫來就如五彩繽紛的圖卷。這麼典雅瑰麗而又高潮迭起的時代小說,實在是罕見的。<br /><br /><br /><br />  首先,那些文中女人的名字,都是從未在任何史家筆下出現過的。敦治越是細讀,便越是驚詫於「文學士林田秋甫」其人的淵博。真是不得了,他想。雖然沒有一一註明出典,可是非鑽研古書與古文件便不可能寫出這種東西來。這樣的林田文學士,竟然名不見經傳。想是這位明治時期的一位篤學之士,在默默裡沉埋草萊了。如果不是拿這本書來做為小說的底,他真願意好好地查一查這位文學士,把他彰顯出來。<br /><br />  R刊的讀者欄裡,每期都刊登出投書,稱許讚揚的言詞如出一轍:可以和源氏物語比美的巨著;調查極為詳盡週延;作者的努力與造詣,令人佩服……諸如此類。<br /><br />  這種情形,不僅在讀者方面而已,各報文化欄上也開始出現此類小說的評論。也都異口同聲對長府敦治的力作驚詫不置,尤其對文中的史實、風俗等的調查表示讚嘆。一方面也是由於作家沉默有年,故而特別給予極高評價。<br /><br />  長府敦治完成了漂亮的東山再起,憑此文完全恢復了往年顛峰時期的聲譽。事實上,也有批評家指出這一點,甚至也有人提到文學獎的事。R刊也因為刊登這篇連載,一時洛陽紙貴,發行量快速成長,社長都專誠前來表示感謝了。<br /><br />  當長府敦治陶醉在幸福感的當兒,某一天他在收到的郵件當中看到了一封信。好久以來,讀者來信不少,而此函之所以特別吸引了他的注意,乃因字跡古澀,以及發信人的名字是廣島縣府中市的林田庄平。就是因了這府中市與林田的姓氏,使他搶先開啟了這封信的。<br /><br />  「大作『榮華女人圖』好像非常轟動。本人聽了這消息,禁不住借來從頭拜讀,為此大吃一驚。大作所寫,根本就是先祖父『室町夜話』的抄襲,僅將文言改成現代文而已。先祖父五十歲逝世於東京,是個篤學之士。<br /><br />  本人將已連載的大作四十回,和先祖父原書對照閱讀。走筆至此,想臺端已知曉一切。毋需再將剽竊之處一一列舉。想奉告的是先祖父執筆『室町夜話』之際,辛苦查閱了眾多的古書。不僅史書而已,還親自前往足利義滿、義持所參詣的神社佛閣,也造訪過去不少田家,披閱一切古文件。僅祖父所遺留下來的資料目錄,為數即極龐大。<br /><br />  只就常見的資料,便有:『壒囊鈔』『花覺三代記』『武政規範』『樵談治要』『滿濟准后日記』『翰林胡蘆集』『覽富士記』『實隆公日記』『碧山日錄』『室町殿行幸記』『御湯殿上日記』『臥雲日件錄』『喫茶往來』『蔭涼軒日錄』『三國傳記』『宗長日記』『大神宮參詣』……就此打住了,因為舉不勝舉。這些都只是著名的。現今已出版有『史籍集覽』『大日文史料』『日本隨筆大成』等方便的冊籍,可以找到這些文獻,因而在明治二十年代,先祖父苦苦搜尋、涉獵,那種辛勤與勞苦,恐怕不是臺端所能明白的。<br /><br />  此外,文學方面的連歌、劇本、謠曲等,加上嚴島神社文書、熊野神社文書、大內文書、細川文書、大乘院寺文書、革島文書、仁和寺文書等,更不知凡幾。以上只是一般的記錄,此外還有不為世人所知的古文書等,先祖父就是靠這些,寫下了室町將軍的權勢與榮華,以及在他們背後活過的女人們生活。先祖父當然不是文人,因此只有敘述,史實卻是確切的。試問當今學者,有這種學識的人士否?總之,本人想說的是先祖父花了這麼多心血的著作,臺端竟然未曾有片言隻字的出典說明,即偷盜的事實。<br /><br />  或許臺端會說,它是明治二十五年間出版的著作,故早已失效。然而,著作權並不是問題,問題在乎道義。臺端拜先祖父著作之賜,目前成為眾所揄揚讚賞的標的。無知的評論家當然不知有先祖父著作的底本。以為全是臺端自己去調查的,並為之驚嘆。本人一向以為評論家都是不學無術之輩,只不過是躺著看看人家作品,有人邀請,立即將個人隨便的感想形諸筆墨;這次讀了對臺端的評論文學,始知此輩人之不可取,更在想像之外。」<br /><br />    3<br /><br />  松田庄平出現在長府敦治家,是在這封信寄到後不久的秋末一日。<br /><br />  長府敦治遇到颱風來襲一般地騷動著心口,進了十蓆的房間。林田庄平背向著河邊景色的玻璃門端座,約莫三十五、六歲模樣,一身髒兮兮的。這時候的兩人間交談,長府敦治但願不致留在記憶裡。是那麼不愉快的談話。林田把信中的內容,再次在舌尖上搬弄一番,並攻訐說:先祖父死也不瞑目,先生已經是大作家,何以出此。<br /><br />  敦治默默地聽著,最後猜測到此人只是要錢罷了。從外表看即知生活並不如意。林田還說,是從故鄉廣島縣府中市跑出來,希望能在東京謀個差事幹幹。也說很早就和妻子離異,目前是孤家寡人一個。那張酡紅的臉,無疑是時常喝酒之故。<br /><br />  林田庄平還帶來了一冊「室町夜話」,彷彿要充當證據似的。和敦治在府中的舊書店買的,是一樣的本子,不過很破舊髒污了。<br /><br />  林田再次譏刺依然在不脛而走的敦治作品,也嘲笑不知有底本,光叫好的評論家們。那種口吻,好像隨時都可能對外揭露這個秘密。當然這是勒索了。因為即令林田把這秘密,用投書的方式寫到報社或雜誌社,他也不會賺到一文錢。<br /><br />  末了,是敦治出十萬圓,把一本舊書買下來了。不過有一個條件:關於這本書,林田必須守秘。<br /><br />  「這住家,真不錯啊。」<br /><br />  談判既畢,林田忽然換了一個人似地笑容滿面了。他看了一會映在玻璃門上的風光說:<br /><br />  「啊,鐵橋上有人在走呢。」<br /><br />  那是一座相當長的鐵橋。<br /><br />  車站在T河對岸。這附近的人要到車站,須繞過下游好遠一段距離的橋。但是如果過鐵橋,時間上可以節省大約十五分鐘之久。這裡的鐵路是單線,搭火車的人委實不多,他們多半乘私營鐵路,因此火車班次也少。人們記住火車通行的時間,利用間隙,當做捷徑來走過鐵橋。<br /><br />  「這鐵橋近多了。」<br /><br />  敦治看著村子裡的三個婦人,排成一列走過去的情形說。<br /><br />  「是啊。以後我也可以過鐵橋來啦。」<br /><br />  敦治聽了這話,心口一愣。這傢伙分明還打算再來。這意思就是說,僅十萬圓他不會滿意,以後還會來要。<br /><br />  林田庄平看著鐵橋自語般說出來的話,等於向敦治提了一個預告:他還要再來索討。<br /><br />  然而,敦治也知道林田庄平就只有這麼一冊「室町夜話」。十萬圓就是這本書的代價,即令下次再來,也不會有要錢的藉口。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大不了只能說是手頭拮据,希望借一點錢花花。那時候,給五千或一萬,也就差不多了。說不定會來三、四次,那也沒辦法吧,敦治只好這麼決定。不管怎麼說,在這樣的情形下被揭發出來,那是他不能忍受的事。<br /><br />  敦治執筆的小說,佳評越增。而林田庄平得了十萬圓後,不再露面。也許,在東京找到什麼工作吧。當今處處都缺人手,只要不挑剔工作,一個人糊口,並不困難。<br /><br />  長府敦治依然照林田的祖父秋甫文學士所寫,搬到稿紙上。底本結構緊密,只要稍稍考慮文章表達即足,毫不費力。為了迎合女性周刊口味,筆觸盡量求其輕軟,而敦治的筆原來就是輕軟的。<br /><br />  風評既佳,執筆起來也輕鬆愉快。原書裡隨處引用原出典,對他也是一大幫助。好比如下一段:<br /><br />  「將軍義滿公御輦過藤枝邊時,適天晴,富士高嶺銀色燦然映於蒼穹,從輿女眷聲聲驚嘆,讚賞不已。故有某書狀之如後:<br /><br />  十八日御宿於藤枝,越宇津之山,雨痕濡濕,露珠拂袂,則抵駿河府。千里始自足下,高山積自微塵。斯國守護今川上總介隨侍左右,念有積雪之姿,以供上覽,則昨日之雨、彼山之雪矣。觀雪積如白帛,富士權現亦企御光普照,益顯崇高……。」<br /><br />  長府敦治把這樣的古文改寫成現代白話,添若干描寫,也加上了些像煞有介事的心理描寫與臺詞。<br /><br />  不久,因為越來越轟動,有別的一份雜誌來邀稿,請他寫一篇有關「榮華女人圖」的隨筆。他的腦子裡雖然掠過了林田庄平,但是那以後沒有再出現,便也認定不會再來找麻煩了,於是寫了一篇短文去,「室町夜話」則隻字未及。他在這篇雜文裡說自己從年輕時即憧憬室町時代,透過謠曲和能劇,很早就熟悉那個時代的氣氛,還曾一度想把「洛中洛外圖屏風」裡顯示出來的風俗,寫進小說裡。附帶地,也對熱心讀者的信及各方所主動提供過來的資料,表示了謝意。<br /><br />  這份月刊雜誌出版後約莫一個月,林田庄平的那張酒糟臉又在長府敦治家出現。他看到敦治就嬉皮笑臉地說:<br /><br />  「昨天才拜讀到先生所寫的隨筆。」<br /><br />  敦治內心裡憎恨看了馬上就趕過來的他,可是已給了十萬圓,雙方也約好守秘,只有對他的冷嘲熱罵一笑置之。不料林田庄平打開手上的包裹,取出來的竟是「室町夜話」上卷。<br /><br />  「是在本鄉的舊書店發現到的。這種東西,我想對先生恐怕不利,所以就買下來了。」<br /><br />  他的意思是:光是上卷,也可以讓敦治的作品洩底。<br /><br />  「還有這樣的東西啊!」<br /><br />  敦治著實吃了一驚。<br /><br />  「我也以為早就清潔溜溜的,不料還是有。」庄平裝著若無其事吸他的香煙。最後,敦治為了那本書付了二萬圓,也為了他「手頭不如意」,被奪去了八萬圓。<br /><br />  以為沒事了,不料過了一個禮拜,他又送來了「室町夜話」的中卷一冊,說是在一家舊書店看到的。敦治明知對方的策略,可是毫無招架之功,又被取走了五萬圓。照此看來,還會有下卷是鐵定的。<br /><br />  這不祥的預感,不幸猜中了。不僅如此,林田庄平還一本一本地把「室町夜話」送來。而且不是三本一套,每次都是一本本地拿來賣。即令只有一冊,也可以使他的小說洩秘,他只有乖乖地買下來。<br /><br />  對方的策略是巧妙的,絕不說舊書店裡有完整的一套。每次都是一本,而每次敦治也被迫出價五萬、七萬。<br /><br />  到了這個地步,長府敦治終於不得不領悟林田庄平所耍弄的法寶。想來,他必定是在廣島縣府中市的家裡,保存著若干冊祖父遺留下來的著作。祖父林田秋甫定是把自己寫的書留下幾十本的吧。庄平知道這些書值錢,從故鄉帶出來,向敦治零星兜售。並且還故意弄污、撕破,裝成從舊書店找出來的樣子。起初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細看後這種把戲一看就可以看出來了。<br /><br />    4<br /><br />  長府敦治對林田庄平恨之入骨。而這種憎恨與恐懼,正好與「榮華女人圖」的潮湧佳評成了正比。小說的風評越好,他便越是非乖乖地聽任林田庄平來敲詐不可。是古書書款為名目的勒索。更糟的是把所有的書買下之後,依然沒有安全保障。不知在什麼時候,林田庄平會把「榮華女人圖」的底本揭發出來。他覺得林田庄平正是這麼一號人物。<br /><br />  不幸的是長府敦治失去了公佈自己作品有底本的時機。也在別的刊物裡發表的隨筆類文字,沒有一句話涉及「室町夜話」。也被請去上了電視,仍然未提片言隻字。他對「調查周延詳盡」這句公評,暗默裡加以肯定了。<br /><br />  因此之故,如果在這個時候公開了底本,人們便會不屑了。他的這部作品實在太和「室町夜話」接近了。沒有自己的想像,沒有創作,只不過是一種改寫而已。<br /><br />  另一方面,林田庄平是挖到了現成的金礦。他已經懂得了如何抄近路,從單線鐵路的鐵橋上走過來。<br /><br />  不但白天,夜裡他開始帶著一身酒臭找來。長府敦治的家裡,已經堆了上中下一套的「室町夜話」總共十一套。還有多少套會被送來,完全沒法預測。每次來到,便會被敲去一筆,敦治覺得自己的脖子被扼在一個魔鬼的手上。如果世上沒有林田庄平這個人,那麼人全不曉得多麼明媚和平。至少長府敦治可以一無牽掛,讓自己的文名在天空中翱翔。<br /><br />  然而,有時一種危機意識會使一個人心情緊張,對工作形成好的影響。長府敦治正是如此。他的小說漸漸地從底本離開了。已經寫到這個地步,自然產生了屬於他自己的意識與想像。這一方面是由於室町時代溶進他的腦子裡,拂拭了不安感也未可知。開始時毫無知識,因而只能讓筆跟在「室町夜話」的屁股跑。<br /><br />  大體上還是依循底本進行,不過他次第地虛構的部分擴展。底本所沒有的人物也造了幾個,賦給他們不同個性。筆順溜了,連自己都覺得神采飛揚起來。來自各方的如潮佳評,激勵了他,給了他勇氣,讓他寫出超過他的能力的文筆。<br /><br />  話雖然如此,林田庄平的來訪,仍然使他憂煩懊惱。儘管擴展了虛構部分,基礎是建立在庄平的祖父作品上,是無從更改的。而且加入自己的想像,還只是最近的事。<br /><br />  林田庄平還是每次都伸手要錢。祖父遺留的舊書好像光了,不再有書帶來,不過需索如故。好像還有了女人。想到是自己在讓他遊手好閒,還要負擔他的冶遊費用,敦治越發地覺得庄平面目可恨可憎了。<br /><br />  某日傍晚時分,林田庄平又以一貫的卑屈而又笑裡藏刀的態度出現在敦治眼前。<br /><br />  「先生,真抱歉,想向您借五萬圓。」<br /><br />  借?不是從來也沒有還過嗎?敦治幾乎想怒叱一聲,但還是忍住了。這樣的交談,如果是在門口,那就可能讓住在一起的老傭人夫婦聽到,所以他每次都把對方讓進屋裡。這一次,敦治還是給了錢,不過稍稍強硬地提出了警告。<br /><br />  庄平臉浮輕笑點頭,不過敦治也知道對方只是表面上應付應付而已。如果小說不是那麼轟動,那麼他是會向警察控告他恐嚇勒索的。敦治不能出此,這正是他痛苦所在。<br /><br />  林田庄平接下了錢,這才把雙手按在桌上站起來。並順便打了個呵欠問:<br /><br />  「先生,我這就抄近路回去。請問您,這時刻沒有火車通過吧?」<br /><br />  「幾點啦?」<br /><br />  「我沒有戴錶。」<br /><br />  這傢伙,連一隻錶都沒有。八成是送進當鋪吧。已經敲了那麼多,全孝敬給女人吧。想到這裡,敦治真要噴血了。<br /><br />  敦治起身進廚房,檯鐘指著八點二十五分。老傭人從廊子上看到他的樣子,便告訴他說:<br /><br />  「先生,那隻鐘慢了差不多有二十分吧。這一陣子不太準,正想送去修理修理。」<br /><br />  滿肚子懊喪的敦治沒加理睬,就回到客廳。<br /><br />  「現在剛剛好,是八時二十五分。下一班火車記得是八點五十五分吧……」<br /><br />  「那就沒問題了。還有三十分。」<br /><br />  林田庄平這麼說著,又加上一句:<br /><br />  「先生,謝謝您啦。請多保重,多寫啊。」<br /><br />  他摔下了一個譏刺的笑就離去。那樣子,雖然與過去每一次相同,不過在敦治聽來,卻似乎在說:只要你繼續寫這一部作品,我要拿多少便可以拿多少。<br /><br />  敦治屏著氣息聽林田庄平的腳步聲遠去。再過五分鐘,庄平便會到鐵橋。橋長約有三百米,高十五米,下面是T河獨特的不愧特多的溪流。單線,且又這麼長的鐵橋上,沒有供鐵路工人暫避的設備。而且又是夜晚。<br /><br />  林田庄平到達鐵橋需時算五分鐘,通過橋足足需要二十分鐘吧。這中間,八時五十五分過橋的火車,應當會在橋上轟然而過。<br /><br />  對庄平的憎恨是每一次他來時都相同,但今晚他的舉止特別教人難忍。敦治告誡他,也只是在鼻子裡哼哼而已。沒有戴手錶,不外就是把勒索來的錢奉獻給情婦。故意把檯鐘上的錯誤時間告訴他,是對他的憎恨使他無意識地出此。老傭人的話,他並不是沒有聽到,是他正在懊喪憤怒之故。然而,老傭人事後想必會告訴人家,敦治沒聽清楚他的話。<br /><br />  十分鐘過去了。敦治沒敢去看可以望見鐵橋的那塊玻璃。<br /><br />  然後,遠遠傳來魔鬼般的火車聲。接下來的三分鐘,他幾乎氣息都窒住了。當火車大約來到橋中心時,傳出了三聲似乎要把四下撕裂般的汽笛聲。<br /><br />  林田庄平被輾死後,長府敦治身邊沒有發生任何變化。警方只檢查過鐵橋上的屍體,沒有一個警察到長府家來問話。那是毋怪其然的,因為這不是兇殺案。警方當做他是不小心擅走禁走鐵橋的人,鐵路方面還認為這事件可以給附近居民一個警告。<br /><br />  從此,長府敦治後顧之憂全部解銷了,照理應該可以放手執筆下去。可是,事實上卻是林田庄平死後,情緒總似乎安定不下來,想像力也沒法推展了。<br /><br />  林田庄平確乎是被輾斃,並非敦治直接下的手。是沒有把檯鐘的誤差告訴庄平,但這一點與庄平的死並沒有決定性的關係。庄平在鐵橋上走,和火車過橋,並不能憑計算而使兩者一致的。是有可能性,卻不是決定性。<br /><br />  假定庄平晚五分鐘來到鐵橋,那麼他會發現到火車從後頭開過來,腳步便會停下來。或者,他早十分或十五分過橋,這事故也不會發生。檯鐘慢了二十分鐘,對庄平的死也不是決定性的。<br /><br />  還有,如果火車司機發現到橋上有人,用緊急煞車來停車也是可能的事。敦治聽到三下汽笛聲。火車不是停了,便是輾死了庄平。只要稍稍提前,例如一百米前面就煞車,庄平便在相差一米兩米的地方,不,也許只三十公分的地方獲救,也不是不可能。庄平獲救與被輾死的機會,是一半和一半。<br /><br />  然而,敦治的耳朵裡,依然存留著那輛火車的汽笛聲。彷彿它正是庄平的靈魂的叫喊聲。就在那一瞬間裡,一個人的性命被奪去。<br /><br />  沒有把檯鐘的誤差告知庄平,與他的死並沒有直接關係,可是他確實期待事故發生,而結果一致。蓋然性的期待,可以連結到殺意嗎?<br /><br />  這以後,敦治想盡可能地離開底本來寫他的稿子。真奇異,好不容易地才脫離底本的,這回卻又回到原處,密接在底本上了。這不是來自確定世上不再有「室町夜話」的安心感,也非緣由於握有秘密的唯一的人不再存於世上。可以說,那是開始發芽滋長的敦治的想像,經過事故而開始凋謝了。是一樁懸念(也許有人會說是良知),開始阻礙他的思維。<br /><br />  然而,這些也都不再有人知道了。<br /><br />  「榮華女人圖」依然佳評不斷。R刊提出了要求:請他繼續執筆,兩年三年都歡迎,越久越好。<br /><br />  大約過了半年。敦治的情緒仍然沒法復元。開始滋長的芽,凋萎了以後,恍似老人的軀體,彈力盡失。他慌了。這不對呀,他想。可是,當他沉潛於構思的時候,那三下汽笛聲就會尖銳地在耳底響起。他只好死心,回到底本上,只做他的現代語翻譯。<br /><br />  又過了兩個月。某一天,長府敦治忽然看到早報上的書刊廣告欄,猛瞪起了眼睛。一則出版廣告告訴人們,「室町夜話」即將出版。<br /><br />  他拚命地看那則廣告文案:<br /><br />  「本書是死於潦倒中的明治時期篤學林田秋甫被埋沒的力作。多年以來失傳的名著,經本社景印,限定二千冊問世,以應各方需要……」<br /><br />  敦治怔住了。<br /><br />  近來,早經絕版,連舊書界都看不到的古書,以照相版重印成了一種風尚。可是「室町夜話」也會被重印,這是沒有人料想到的事。<br /><br />  這景印版的原本,說不定是林田庄平交給那家出版社的。他有那麼多,因此這個猜測可算十分合理。敦治雖然以為把林田庄平手上的書全部買下來了,實則無疑他是留下了一套,交給那家出版社的。當然,也可能有其他的出處,不過敦治卻覺得一定是庄平搞的鬼。<br /><br />  敦治害怕了。景印本印行了兩千套,一定會有一些人看到。他目前正紅透半邊天的作品「榮華女人圖」,便也會被看出是從這套書抄襲而來的。敦治還覺得,是林田庄平把一套書交給出版社,完成了對他的復仇。<br /><br />  長府敦治的筆忽然停滯了。他神經衰弱,無法再執筆下去。景印本問世後,世上對他不留情的責難,使他恐懼。<br /><br />  又過了大約兩個月,有一個評論家在報紙上提了他的作品。<br /><br />  「這次景印出版的林田秋甫著『室町夜話』,讀後覺得非常有趣。筆者早就知道長府敦治的『榮華女人圖』,是根據此書所撰的,由於開始時長府一直依循此書執筆,覺得不妨有多一些的虛構,頗為之納悶。但到了後半以後,寫得更像小說了,成就不惡,非前半可比。不料最近又見恢復老調,且表現難令人滿意。湊巧地,在景印本將問世時,長府忽然把這部作品的寫作中輟。切盼長府能夠恢復健康,繼續執筆。在此建議愛讀『榮華女人圖』的讀者,不妨把此文底本的名著『室町夜話』,也找來一讀。」<br /><br />  早就知道「室町夜話」如何如何,是評論家流喜歡賣的膏藥。<br /><br />  評論家的虛張聲勢,無關宏旨,不過對長府敦治而言,不幸的是有一位愛好小說的刑警讀到這篇文章,對正在鋒頭上的連載作品忽告中輟,感到事有蹊蹺。<br /><br />  這位刑警並不知道「室町夜話」的著者,有個孫子叫林田庄平,不過曾經看到轄區警所有關長府敦治住處附近的單線鐵橋上,有個叫林田的男子被火車輾死的事故報告書,且還記得這樁事件。<br /><br />  刑警於是造訪長府敦治的家。他剛好外出。和刑警談的,是那位老傭人……。</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假瘋子兇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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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舊書



    1

  在距東京甚遠的西郊一個地方,過著隱居一般生活的長府敦治那兒,從周刊雜誌R刊來了邀稿,一半是出自偶然的機遇。

  長府敦治是五十開外的作家。年輕而當紅的時代,經常寫些家庭小說、愛情小說之類,在婦女雜誌上發表,賺取了很多讀者的熱淚。那時還沒有電視,他的小說多半馬上被搬上銀幕,使他的作品更加轟動。長府敦治這個名字,在電影公司而言,比雜誌更偶像化。

  然而,時代變了。新作家一個個躍現,不知不覺間,長府敦治被拋落在後頭。憑他的感覺,再也不能吸引住婦女雜誌讀者的興趣了。可以說,長府敦治的時代,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告終。如今,偶爾寫些短篇讀物或者隨筆之類,總算沒有讓讀者把他的名字完全給遺忘掉。

  他把顛峰時期蓋的位於三田的房子處分,還賣掉收藏的美術品,退隱到東京都的近山一個鄉下。由於交通不很方便,連一些好奇的老編也疏遠了。如果雜誌社要請他執筆,打個電話也就夠了,而且稿子寫好,也不會有專差上門去取,要求他用快遞郵件寄過來。

  十年前,長府敦治死了曾是畫家的妻子。膝下有兩個女兒,當然都已經有了婆家,目前與老傭人夫婦倆住在一起。幸虧處分三田的老家以前,接受了一個朋友的建議,半開玩笑地買下了這裡的土地約四百坪,蓋個鄉居,倒也綽綽有餘。並且這房子也是存摺裡的數目還沒開始減少的時候蓋的,因此成了這一帶罕見的茶道室風的瀟灑住屋。庭園裡還有自然的小樹林、小竹林,從溪裡引水過來,飼了不少鯉魚,因此可算無愧於他昔日的盛名。事實上,來訪的人,還會誤以為是什麼財閥的別墅呢。

  是個初春的冷峻日子,很稀罕地來了一輛轎車,在門前停住。從車上,一個男子手提銀座洋點心的禮物,以及一紙該周刊副總編輯的名片下來了。

  副總編輯請他寫連載小說。這份雜誌以女性讀者為主體,要他寫連載半年間的適合這方面讀者的「時代小說」。

  長府敦治一口答應下來。稿費問題當然也還需要討論,不過,隔了這麼久才又有寫連載的機會,欣悅先就佔滿了他的心。R刊在女性周刊當中相當叫座。使他覺得奇異的是這份周刊上的連載,清一色由現役作家執筆的,怎麼會來找已經不再流行的他呢?他半開玩笑,也半正經地問。

  「是希望先生能百分之百發揮出長才。先生還年輕,這麼早就擺出一副老大家面孔,不太妥當吧。」

  副總笑著這麼回答。

  「我才不是什麼老大家呢。」

  他的成名甚早,就這一點來說,「大家」是名實相符。但是,副總的言外之意,似乎隱含著對一位逐漸被遺忘的人,初入老境的作家的憐憫之意,也似乎有一份下賭注的意思吧。不,不僅如此──是以後才明白過來的:那麼湊巧,預定中下一個連載,因執筆的好手忽然生病,暫時無法執筆,才會找到他這裡來的。

  也因此,時間上非常緊迫。目前連載中的作品,三個禮拜後就結束。社方狼狽之餘,找了幾個作家救急,都沒有人能接受。大家都太忙太忙了。

  社裡召開了編輯會議。暫時停刊一篇連載是簡單的事,可是原有的篇幅必需由編輯部負責靠一般稿來填。編輯部根本沒有這種餘力,因此決定小說的篇幅還是需要用小說。這當兒,一位女編輯提起了長府敦治的名字。情況緊急,總編輯雖然不太樂意,還是不得不接納了。

  長府敦治的連載,就是從這種偶然性開始的。

  但是,不論動機如何,在睽違已久之後得到連載小說的邀請,在長府敦治來說是極為可喜的事。過去,他的現代小說與時代小說〔「時代小說」以古時代為背景,與「現代小說」相對。〕各佔一半,故而接到時代小說的邀稿,也一點不感為難。多時以來空虛的他的胸臆,忽然膨脹起來,活力亦隨之汩汩湧現。

  然而,不久他便開始苦惱了。事情是一口答應下來了,可就是想不起該寫什麼才好。

  可能是因為很久沒有寫長篇的緣故吧,連一點頭緒也沒有。欠缺歷練的腦子,似乎麻痺了。

  他焦躁。總算費了好大的勁,編織了兩個故事,可是連自己都覺得未免太蒼白。約定的交稿日期,不留情地接近。末了是想物色什麼冷飯來炒炒,在神田一帶的舊書店跑了兩三天,仍未見有滿意的。他發現到,比較有看頭的都被別的小說家寫光了。舊書店的排排書架,在他眼前顯得那麼荒涼。

  轉眼就過去了一個禮拜,截稿只剩二十天了。真個屋漏偏逢連夜雨。大約一個月前,他接受了廣島縣府中市教育委員會之邀,前往做一場演講,後天就得跑這麼一趟。他好想稱病打個電報告假,可是又想到說不定到那邊走走,轉換一下氣氛,也許會有好構想忽然出現也未可知。反正只住一晚,第二天再搭飛機回來。

  府中這個地方是先到廣島,然後回頭折返約三個小時,再從福山改乘支線入山區,是交通相當不方便的地方。如果是往常,這種不方便反而對他是一項樂趣,這一刻卻只是叫他焦灼不耐。這麼折騰的當兒,截稿期限還是逼迫過來。萬一來不及,那就很可能使這說不定是最後的一個機會,失諸交臂。

  不得已,把演講草草地應付過去了。其後的座談會,還有教育委員會的招宴,他都全部婉拒了,回到旅社。原本寄望於這一番氣氛轉換帶來好構思,看來似乎終歸徒勞。他近乎絕望地走出旅館,到街道上去彳亍。

  府中確乎是個鄉下鎮市。據說往昔這裡是備後地方的政府所在地,其後就只有「備後絣」〔一種織物。〕聞名於世。而目前則這種土產也衰落,成了個寂寞的小城。長府敦治從大街轉入後街,偶然看到陰暗的巷道邊有一家舊書店。店面的一半擺的卻是一些古物舊具之類。

  長府敦治未抱期盼就信步走了進去。已過了九點,店內只有他一個人。那些舊書不見有可觀的,歷史書更只有鄉土史一類。在其中,他偶然看到一本線裝書,抽了下來。真個是舊得發臭了,封皮卻好像是織錦的布。書名是「室町夜話」,隨便翻翻,全是古色蒼然的舊式鉛字排印的。看看封底,是「明治二十五年四月發行」。著者名字是「文學士林田秋甫」,分上中下三冊。

  他讀了上冊裡的幾頁,正如題名所示,似乎是足利義滿、義持兄弟倆當「將軍」時代的史話〔足利兄弟先後任室町幕府將軍,時在十四世紀末到十五世紀初葉。〕。

  坐在裡頭的禿頂老人,這時睡眼惺忪地起身走過來。長府敦治仍未抱任何期盼,只因老闆似乎要打烊了,才被趕一般地買下了該書。索價是上中下三冊共一千圓。

  「這位林田秋甫先生是我們府中人,一個了不起的人呢。您可買到了好東西啦。」

  老頭用舊報紙包好書向他這麼說。長府敦治從來也沒有聽過林田秋甫這個名號,以為這只是鄉下舊書店老闆在誇耀鄉土人物,連帶地說句好話而已。

  事實上:他掘到了一件寶。





    2

  長府在回程飛機上讀了「室町夜話」,高興得跳了起來。內容非常非常有趣。簡單地說,就是這兩位幕府將軍的妻妾們爭寵奪愛的故事。十幾個女人,在裡頭反覆著卑賤、虛榮、嫉妒、陰謀、沒落與敗北。時代則正好是絢爛的足利幕府的爛熟期。除了這些女主角之外,還有她們的側近,外加在背後操縱她們的權臣,人物是多采的;還有義滿將軍的榮華,他去參諸嚴島、熊野、越前氣比等諸神社時的武家威勢與公卿風的風流,並且有詩、連歌、紀行文等應有盡有,只要處理得宜,說不定可以成為一部壯闊雄渾的大作品呢。

  當然,原文並無何動人之處。第一,用的是文言體,形容也古舊。文章是樸拙的,但照樣寫下來,已經是精彩的故事,在結構方面用不著花心思。只要在敘述裡,適切地加一些描寫便夠。這真是天賜的,幸虧沒有拒絕府中的演講。去走走,也許氣氛轉換後會有好構思,這樣的預感完全實現了。

  但是,長府敦治還有兩樁不安的事。

  其一是這麼精采的書,說不定已經有人寫過了。因為他在閱讀方面不太熱心,所以很擔心這一點。如果真有人寫過了,那麼他不可免地會受到炒冷飯的責難。

  另一樁是「文學士林田秋甫」這個人,會不會是有名的學者呢?是不是只有我不認識呢?當然,此書發行是在明治二十五(一八九二)年,作者必已過世,如果他是著名學者,那麼這一本「室町夜話」一定也有不少人看過。拿這樣的書來寫小說,馬上就會洩底。這是不行的。他已經沉默了這麼久,可能會被指責他創作力的貧乏。

  這兩樁疑懼,都在回返東京以後成為杞人之憂。

  他到神田的一家最老的老字號舊書店,故意詢問有沒有這麼一位作者的這麼一本書。老店東搖搖頭說完全不知道。這位老闆在舊書方面的知識,連許多學者專家都不得不禮敬三分的,因此敦治稍稍放了心,不過為了慎重,還走訪了幾家舊書店,結果都是一樣。

  他還不放鬆,跑到國家圖書館詢問,得知這所圖書館也沒有庋藏。這麼一來,可以說當今全日本都沒有人知道這本書了。

  R刊的副總打來了電話,問他稿子進展情形。敦治充滿活力地保證說,在截限以前必可交出第一期稿。怎樣的內容呢?他告訴對方大略的情節。對方似乎對室町時代的背景未盡滿意,他仍然有力地答:室町時代背景的東西,也可以叫座的,我有十成把握。

  長府敦治的連載小說在R刊登場,約從第四期起,有了讀者的反響。有些讀者的信寄到家裡來,而編輯部那邊,投書更雪片般湧到。這次,副編帶著威士忌來鼓勵他。

  「先生,您真是寶刀未老。實在沒想到會給他們精采的大作,我們都好高興。風評也非常好。」

  長府敦治微笑著傾聽對方的話。他不以為副總在奉承。執筆當中,他自己也覺得必定會叫座的。



  根本不需要安排什麼情節,只要把「室町夜話」改寫成現代文即可。當然還需要增加心理描寫,這方面,他運用了以前的技巧。由於原書結構十分堅實,就好像照設計圖驅策寫下去就可以了。他取了題目叫「榮華女人圖」,刊登了十期以後,總編輯親自出馬來請求他繼續再寫一年。起初被派來邀稿的是副總編輯,這次不但總座自己來,還是陪同一位董事來的。

  連載開始後大約過了八個月,這篇小說完全贏得了讀書界一致的讚揚。近來,周刊上的小說都不見有特別叫座的。在這樣的當兒,「榮華女人圖」描寫出絢爛的背景和為權勢慾與愛慾而狂亂的火焰般燃燒的女人們。有裸露出女人本性的,有日以繼夜唯偽善、權謀是務的,也有失寵而悟及人世無常、遁入佛門的可憐蟲。義滿將軍為了壓抑地方官吏,經常出遠門到各地方神社佛閣參拜,那種豪奢極侈的模樣,寫來就如五彩繽紛的圖卷。這麼典雅瑰麗而又高潮迭起的時代小說,實在是罕見的。



  首先,那些文中女人的名字,都是從未在任何史家筆下出現過的。敦治越是細讀,便越是驚詫於「文學士林田秋甫」其人的淵博。真是不得了,他想。雖然沒有一一註明出典,可是非鑽研古書與古文件便不可能寫出這種東西來。這樣的林田文學士,竟然名不見經傳。想是這位明治時期的一位篤學之士,在默默裡沉埋草萊了。如果不是拿這本書來做為小說的底,他真願意好好地查一查這位文學士,把他彰顯出來。

  R刊的讀者欄裡,每期都刊登出投書,稱許讚揚的言詞如出一轍:可以和源氏物語比美的巨著;調查極為詳盡週延;作者的努力與造詣,令人佩服……諸如此類。

  這種情形,不僅在讀者方面而已,各報文化欄上也開始出現此類小說的評論。也都異口同聲對長府敦治的力作驚詫不置,尤其對文中的史實、風俗等的調查表示讚嘆。一方面也是由於作家沉默有年,故而特別給予極高評價。

  長府敦治完成了漂亮的東山再起,憑此文完全恢復了往年顛峰時期的聲譽。事實上,也有批評家指出這一點,甚至也有人提到文學獎的事。R刊也因為刊登這篇連載,一時洛陽紙貴,發行量快速成長,社長都專誠前來表示感謝了。

  當長府敦治陶醉在幸福感的當兒,某一天他在收到的郵件當中看到了一封信。好久以來,讀者來信不少,而此函之所以特別吸引了他的注意,乃因字跡古澀,以及發信人的名字是廣島縣府中市的林田庄平。就是因了這府中市與林田的姓氏,使他搶先開啟了這封信的。

  「大作『榮華女人圖』好像非常轟動。本人聽了這消息,禁不住借來從頭拜讀,為此大吃一驚。大作所寫,根本就是先祖父『室町夜話』的抄襲,僅將文言改成現代文而已。先祖父五十歲逝世於東京,是個篤學之士。

  本人將已連載的大作四十回,和先祖父原書對照閱讀。走筆至此,想臺端已知曉一切。毋需再將剽竊之處一一列舉。想奉告的是先祖父執筆『室町夜話』之際,辛苦查閱了眾多的古書。不僅史書而已,還親自前往足利義滿、義持所參詣的神社佛閣,也造訪過去不少田家,披閱一切古文件。僅祖父所遺留下來的資料目錄,為數即極龐大。

  只就常見的資料,便有:『壒囊鈔』『花覺三代記』『武政規範』『樵談治要』『滿濟准后日記』『翰林胡蘆集』『覽富士記』『實隆公日記』『碧山日錄』『室町殿行幸記』『御湯殿上日記』『臥雲日件錄』『喫茶往來』『蔭涼軒日錄』『三國傳記』『宗長日記』『大神宮參詣』……就此打住了,因為舉不勝舉。這些都只是著名的。現今已出版有『史籍集覽』『大日文史料』『日本隨筆大成』等方便的冊籍,可以找到這些文獻,因而在明治二十年代,先祖父苦苦搜尋、涉獵,那種辛勤與勞苦,恐怕不是臺端所能明白的。

  此外,文學方面的連歌、劇本、謠曲等,加上嚴島神社文書、熊野神社文書、大內文書、細川文書、大乘院寺文書、革島文書、仁和寺文書等,更不知凡幾。以上只是一般的記錄,此外還有不為世人所知的古文書等,先祖父就是靠這些,寫下了室町將軍的權勢與榮華,以及在他們背後活過的女人們生活。先祖父當然不是文人,因此只有敘述,史實卻是確切的。試問當今學者,有這種學識的人士否?總之,本人想說的是先祖父花了這麼多心血的著作,臺端竟然未曾有片言隻字的出典說明,即偷盜的事實。

  或許臺端會說,它是明治二十五年間出版的著作,故早已失效。然而,著作權並不是問題,問題在乎道義。臺端拜先祖父著作之賜,目前成為眾所揄揚讚賞的標的。無知的評論家當然不知有先祖父著作的底本。以為全是臺端自己去調查的,並為之驚嘆。本人一向以為評論家都是不學無術之輩,只不過是躺著看看人家作品,有人邀請,立即將個人隨便的感想形諸筆墨;這次讀了對臺端的評論文學,始知此輩人之不可取,更在想像之外。」

    3

  松田庄平出現在長府敦治家,是在這封信寄到後不久的秋末一日。

  長府敦治遇到颱風來襲一般地騷動著心口,進了十蓆的房間。林田庄平背向著河邊景色的玻璃門端座,約莫三十五、六歲模樣,一身髒兮兮的。這時候的兩人間交談,長府敦治但願不致留在記憶裡。是那麼不愉快的談話。林田把信中的內容,再次在舌尖上搬弄一番,並攻訐說:先祖父死也不瞑目,先生已經是大作家,何以出此。

  敦治默默地聽著,最後猜測到此人只是要錢罷了。從外表看即知生活並不如意。林田還說,是從故鄉廣島縣府中市跑出來,希望能在東京謀個差事幹幹。也說很早就和妻子離異,目前是孤家寡人一個。那張酡紅的臉,無疑是時常喝酒之故。

  林田庄平還帶來了一冊「室町夜話」,彷彿要充當證據似的。和敦治在府中的舊書店買的,是一樣的本子,不過很破舊髒污了。

  林田再次譏刺依然在不脛而走的敦治作品,也嘲笑不知有底本,光叫好的評論家們。那種口吻,好像隨時都可能對外揭露這個秘密。當然這是勒索了。因為即令林田把這秘密,用投書的方式寫到報社或雜誌社,他也不會賺到一文錢。

  末了,是敦治出十萬圓,把一本舊書買下來了。不過有一個條件:關於這本書,林田必須守秘。

  「這住家,真不錯啊。」

  談判既畢,林田忽然換了一個人似地笑容滿面了。他看了一會映在玻璃門上的風光說:

  「啊,鐵橋上有人在走呢。」

  那是一座相當長的鐵橋。

  車站在T河對岸。這附近的人要到車站,須繞過下游好遠一段距離的橋。但是如果過鐵橋,時間上可以節省大約十五分鐘之久。這裡的鐵路是單線,搭火車的人委實不多,他們多半乘私營鐵路,因此火車班次也少。人們記住火車通行的時間,利用間隙,當做捷徑來走過鐵橋。

  「這鐵橋近多了。」

  敦治看著村子裡的三個婦人,排成一列走過去的情形說。

  「是啊。以後我也可以過鐵橋來啦。」

  敦治聽了這話,心口一愣。這傢伙分明還打算再來。這意思就是說,僅十萬圓他不會滿意,以後還會來要。

  林田庄平看著鐵橋自語般說出來的話,等於向敦治提了一個預告:他還要再來索討。

  然而,敦治也知道林田庄平就只有這麼一冊「室町夜話」。十萬圓就是這本書的代價,即令下次再來,也不會有要錢的藉口。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大不了只能說是手頭拮据,希望借一點錢花花。那時候,給五千或一萬,也就差不多了。說不定會來三、四次,那也沒辦法吧,敦治只好這麼決定。不管怎麼說,在這樣的情形下被揭發出來,那是他不能忍受的事。

  敦治執筆的小說,佳評越增。而林田庄平得了十萬圓後,不再露面。也許,在東京找到什麼工作吧。當今處處都缺人手,只要不挑剔工作,一個人糊口,並不困難。

  長府敦治依然照林田的祖父秋甫文學士所寫,搬到稿紙上。底本結構緊密,只要稍稍考慮文章表達即足,毫不費力。為了迎合女性周刊口味,筆觸盡量求其輕軟,而敦治的筆原來就是輕軟的。

  風評既佳,執筆起來也輕鬆愉快。原書裡隨處引用原出典,對他也是一大幫助。好比如下一段:

  「將軍義滿公御輦過藤枝邊時,適天晴,富士高嶺銀色燦然映於蒼穹,從輿女眷聲聲驚嘆,讚賞不已。故有某書狀之如後:

  十八日御宿於藤枝,越宇津之山,雨痕濡濕,露珠拂袂,則抵駿河府。千里始自足下,高山積自微塵。斯國守護今川上總介隨侍左右,念有積雪之姿,以供上覽,則昨日之雨、彼山之雪矣。觀雪積如白帛,富士權現亦企御光普照,益顯崇高……。」

  長府敦治把這樣的古文改寫成現代白話,添若干描寫,也加上了些像煞有介事的心理描寫與臺詞。

  不久,因為越來越轟動,有別的一份雜誌來邀稿,請他寫一篇有關「榮華女人圖」的隨筆。他的腦子裡雖然掠過了林田庄平,但是那以後沒有再出現,便也認定不會再來找麻煩了,於是寫了一篇短文去,「室町夜話」則隻字未及。他在這篇雜文裡說自己從年輕時即憧憬室町時代,透過謠曲和能劇,很早就熟悉那個時代的氣氛,還曾一度想把「洛中洛外圖屏風」裡顯示出來的風俗,寫進小說裡。附帶地,也對熱心讀者的信及各方所主動提供過來的資料,表示了謝意。

  這份月刊雜誌出版後約莫一個月,林田庄平的那張酒糟臉又在長府敦治家出現。他看到敦治就嬉皮笑臉地說:

  「昨天才拜讀到先生所寫的隨筆。」

  敦治內心裡憎恨看了馬上就趕過來的他,可是已給了十萬圓,雙方也約好守秘,只有對他的冷嘲熱罵一笑置之。不料林田庄平打開手上的包裹,取出來的竟是「室町夜話」上卷。

  「是在本鄉的舊書店發現到的。這種東西,我想對先生恐怕不利,所以就買下來了。」

  他的意思是:光是上卷,也可以讓敦治的作品洩底。

  「還有這樣的東西啊!」

  敦治著實吃了一驚。

  「我也以為早就清潔溜溜的,不料還是有。」庄平裝著若無其事吸他的香煙。最後,敦治為了那本書付了二萬圓,也為了他「手頭不如意」,被奪去了八萬圓。

  以為沒事了,不料過了一個禮拜,他又送來了「室町夜話」的中卷一冊,說是在一家舊書店看到的。敦治明知對方的策略,可是毫無招架之功,又被取走了五萬圓。照此看來,還會有下卷是鐵定的。

  這不祥的預感,不幸猜中了。不僅如此,林田庄平還一本一本地把「室町夜話」送來。而且不是三本一套,每次都是一本本地拿來賣。即令只有一冊,也可以使他的小說洩秘,他只有乖乖地買下來。

  對方的策略是巧妙的,絕不說舊書店裡有完整的一套。每次都是一本,而每次敦治也被迫出價五萬、七萬。

  到了這個地步,長府敦治終於不得不領悟林田庄平所耍弄的法寶。想來,他必定是在廣島縣府中市的家裡,保存著若干冊祖父遺留下來的著作。祖父林田秋甫定是把自己寫的書留下幾十本的吧。庄平知道這些書值錢,從故鄉帶出來,向敦治零星兜售。並且還故意弄污、撕破,裝成從舊書店找出來的樣子。起初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細看後這種把戲一看就可以看出來了。

    4

  長府敦治對林田庄平恨之入骨。而這種憎恨與恐懼,正好與「榮華女人圖」的潮湧佳評成了正比。小說的風評越好,他便越是非乖乖地聽任林田庄平來敲詐不可。是古書書款為名目的勒索。更糟的是把所有的書買下之後,依然沒有安全保障。不知在什麼時候,林田庄平會把「榮華女人圖」的底本揭發出來。他覺得林田庄平正是這麼一號人物。

  不幸的是長府敦治失去了公佈自己作品有底本的時機。也在別的刊物裡發表的隨筆類文字,沒有一句話涉及「室町夜話」。也被請去上了電視,仍然未提片言隻字。他對「調查周延詳盡」這句公評,暗默裡加以肯定了。

  因此之故,如果在這個時候公開了底本,人們便會不屑了。他的這部作品實在太和「室町夜話」接近了。沒有自己的想像,沒有創作,只不過是一種改寫而已。

  另一方面,林田庄平是挖到了現成的金礦。他已經懂得了如何抄近路,從單線鐵路的鐵橋上走過來。

  不但白天,夜裡他開始帶著一身酒臭找來。長府敦治的家裡,已經堆了上中下一套的「室町夜話」總共十一套。還有多少套會被送來,完全沒法預測。每次來到,便會被敲去一筆,敦治覺得自己的脖子被扼在一個魔鬼的手上。如果世上沒有林田庄平這個人,那麼人全不曉得多麼明媚和平。至少長府敦治可以一無牽掛,讓自己的文名在天空中翱翔。

  然而,有時一種危機意識會使一個人心情緊張,對工作形成好的影響。長府敦治正是如此。他的小說漸漸地從底本離開了。已經寫到這個地步,自然產生了屬於他自己的意識與想像。這一方面是由於室町時代溶進他的腦子裡,拂拭了不安感也未可知。開始時毫無知識,因而只能讓筆跟在「室町夜話」的屁股跑。

  大體上還是依循底本進行,不過他次第地虛構的部分擴展。底本所沒有的人物也造了幾個,賦給他們不同個性。筆順溜了,連自己都覺得神采飛揚起來。來自各方的如潮佳評,激勵了他,給了他勇氣,讓他寫出超過他的能力的文筆。

  話雖然如此,林田庄平的來訪,仍然使他憂煩懊惱。儘管擴展了虛構部分,基礎是建立在庄平的祖父作品上,是無從更改的。而且加入自己的想像,還只是最近的事。

  林田庄平還是每次都伸手要錢。祖父遺留的舊書好像光了,不再有書帶來,不過需索如故。好像還有了女人。想到是自己在讓他遊手好閒,還要負擔他的冶遊費用,敦治越發地覺得庄平面目可恨可憎了。

  某日傍晚時分,林田庄平又以一貫的卑屈而又笑裡藏刀的態度出現在敦治眼前。

  「先生,真抱歉,想向您借五萬圓。」

  借?不是從來也沒有還過嗎?敦治幾乎想怒叱一聲,但還是忍住了。這樣的交談,如果是在門口,那就可能讓住在一起的老傭人夫婦聽到,所以他每次都把對方讓進屋裡。這一次,敦治還是給了錢,不過稍稍強硬地提出了警告。

  庄平臉浮輕笑點頭,不過敦治也知道對方只是表面上應付應付而已。如果小說不是那麼轟動,那麼他是會向警察控告他恐嚇勒索的。敦治不能出此,這正是他痛苦所在。

  林田庄平接下了錢,這才把雙手按在桌上站起來。並順便打了個呵欠問:

  「先生,我這就抄近路回去。請問您,這時刻沒有火車通過吧?」

  「幾點啦?」

  「我沒有戴錶。」

  這傢伙,連一隻錶都沒有。八成是送進當鋪吧。已經敲了那麼多,全孝敬給女人吧。想到這裡,敦治真要噴血了。

  敦治起身進廚房,檯鐘指著八點二十五分。老傭人從廊子上看到他的樣子,便告訴他說:

  「先生,那隻鐘慢了差不多有二十分吧。這一陣子不太準,正想送去修理修理。」

  滿肚子懊喪的敦治沒加理睬,就回到客廳。

  「現在剛剛好,是八時二十五分。下一班火車記得是八點五十五分吧……」

  「那就沒問題了。還有三十分。」

  林田庄平這麼說著,又加上一句:

  「先生,謝謝您啦。請多保重,多寫啊。」

  他摔下了一個譏刺的笑就離去。那樣子,雖然與過去每一次相同,不過在敦治聽來,卻似乎在說:只要你繼續寫這一部作品,我要拿多少便可以拿多少。

  敦治屏著氣息聽林田庄平的腳步聲遠去。再過五分鐘,庄平便會到鐵橋。橋長約有三百米,高十五米,下面是T河獨特的不愧特多的溪流。單線,且又這麼長的鐵橋上,沒有供鐵路工人暫避的設備。而且又是夜晚。

  林田庄平到達鐵橋需時算五分鐘,通過橋足足需要二十分鐘吧。這中間,八時五十五分過橋的火車,應當會在橋上轟然而過。

  對庄平的憎恨是每一次他來時都相同,但今晚他的舉止特別教人難忍。敦治告誡他,也只是在鼻子裡哼哼而已。沒有戴手錶,不外就是把勒索來的錢奉獻給情婦。故意把檯鐘上的錯誤時間告訴他,是對他的憎恨使他無意識地出此。老傭人的話,他並不是沒有聽到,是他正在懊喪憤怒之故。然而,老傭人事後想必會告訴人家,敦治沒聽清楚他的話。

  十分鐘過去了。敦治沒敢去看可以望見鐵橋的那塊玻璃。

  然後,遠遠傳來魔鬼般的火車聲。接下來的三分鐘,他幾乎氣息都窒住了。當火車大約來到橋中心時,傳出了三聲似乎要把四下撕裂般的汽笛聲。

  林田庄平被輾死後,長府敦治身邊沒有發生任何變化。警方只檢查過鐵橋上的屍體,沒有一個警察到長府家來問話。那是毋怪其然的,因為這不是兇殺案。警方當做他是不小心擅走禁走鐵橋的人,鐵路方面還認為這事件可以給附近居民一個警告。

  從此,長府敦治後顧之憂全部解銷了,照理應該可以放手執筆下去。可是,事實上卻是林田庄平死後,情緒總似乎安定不下來,想像力也沒法推展了。

  林田庄平確乎是被輾斃,並非敦治直接下的手。是沒有把檯鐘的誤差告訴庄平,但這一點與庄平的死並沒有決定性的關係。庄平在鐵橋上走,和火車過橋,並不能憑計算而使兩者一致的。是有可能性,卻不是決定性。

  假定庄平晚五分鐘來到鐵橋,那麼他會發現到火車從後頭開過來,腳步便會停下來。或者,他早十分或十五分過橋,這事故也不會發生。檯鐘慢了二十分鐘,對庄平的死也不是決定性的。

  還有,如果火車司機發現到橋上有人,用緊急煞車來停車也是可能的事。敦治聽到三下汽笛聲。火車不是停了,便是輾死了庄平。只要稍稍提前,例如一百米前面就煞車,庄平便在相差一米兩米的地方,不,也許只三十公分的地方獲救,也不是不可能。庄平獲救與被輾死的機會,是一半和一半。

  然而,敦治的耳朵裡,依然存留著那輛火車的汽笛聲。彷彿它正是庄平的靈魂的叫喊聲。就在那一瞬間裡,一個人的性命被奪去。

  沒有把檯鐘的誤差告知庄平,與他的死並沒有直接關係,可是他確實期待事故發生,而結果一致。蓋然性的期待,可以連結到殺意嗎?

  這以後,敦治想盡可能地離開底本來寫他的稿子。真奇異,好不容易地才脫離底本的,這回卻又回到原處,密接在底本上了。這不是來自確定世上不再有「室町夜話」的安心感,也非緣由於握有秘密的唯一的人不再存於世上。可以說,那是開始發芽滋長的敦治的想像,經過事故而開始凋謝了。是一樁懸念(也許有人會說是良知),開始阻礙他的思維。

  然而,這些也都不再有人知道了。

  「榮華女人圖」依然佳評不斷。R刊提出了要求:請他繼續執筆,兩年三年都歡迎,越久越好。

  大約過了半年。敦治的情緒仍然沒法復元。開始滋長的芽,凋萎了以後,恍似老人的軀體,彈力盡失。他慌了。這不對呀,他想。可是,當他沉潛於構思的時候,那三下汽笛聲就會尖銳地在耳底響起。他只好死心,回到底本上,只做他的現代語翻譯。

  又過了兩個月。某一天,長府敦治忽然看到早報上的書刊廣告欄,猛瞪起了眼睛。一則出版廣告告訴人們,「室町夜話」即將出版。

  他拚命地看那則廣告文案:

  「本書是死於潦倒中的明治時期篤學林田秋甫被埋沒的力作。多年以來失傳的名著,經本社景印,限定二千冊問世,以應各方需要……」

  敦治怔住了。

  近來,早經絕版,連舊書界都看不到的古書,以照相版重印成了一種風尚。可是「室町夜話」也會被重印,這是沒有人料想到的事。

  這景印版的原本,說不定是林田庄平交給那家出版社的。他有那麼多,因此這個猜測可算十分合理。敦治雖然以為把林田庄平手上的書全部買下來了,實則無疑他是留下了一套,交給那家出版社的。當然,也可能有其他的出處,不過敦治卻覺得一定是庄平搞的鬼。

  敦治害怕了。景印本印行了兩千套,一定會有一些人看到。他目前正紅透半邊天的作品「榮華女人圖」,便也會被看出是從這套書抄襲而來的。敦治還覺得,是林田庄平把一套書交給出版社,完成了對他的復仇。

  長府敦治的筆忽然停滯了。他神經衰弱,無法再執筆下去。景印本問世後,世上對他不留情的責難,使他恐懼。

  又過了大約兩個月,有一個評論家在報紙上提了他的作品。

  「這次景印出版的林田秋甫著『室町夜話』,讀後覺得非常有趣。筆者早就知道長府敦治的『榮華女人圖』,是根據此書所撰的,由於開始時長府一直依循此書執筆,覺得不妨有多一些的虛構,頗為之納悶。但到了後半以後,寫得更像小說了,成就不惡,非前半可比。不料最近又見恢復老調,且表現難令人滿意。湊巧地,在景印本將問世時,長府忽然把這部作品的寫作中輟。切盼長府能夠恢復健康,繼續執筆。在此建議愛讀『榮華女人圖』的讀者,不妨把此文底本的名著『室町夜話』,也找來一讀。」

  早就知道「室町夜話」如何如何,是評論家流喜歡賣的膏藥。

  評論家的虛張聲勢,無關宏旨,不過對長府敦治而言,不幸的是有一位愛好小說的刑警讀到這篇文章,對正在鋒頭上的連載作品忽告中輟,感到事有蹊蹺。

  這位刑警並不知道「室町夜話」的著者,有個孫子叫林田庄平,不過曾經看到轄區警所有關長府敦治住處附近的單線鐵橋上,有個叫林田的男子被火車輾死的事故報告書,且還記得這樁事件。

  刑警於是造訪長府敦治的家。他剛好外出。和刑警談的,是那位老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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