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四部:歷史】</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四部:歷史】</h3><br /><br />  賽觀音閉上眼睛一會,才又睜開眼來,道:「除了於是和你之外,其餘人都出去。」<br /><br />  她這話是對葫蘆生說的,話一出口,兩個護士立刻走了出去,她對葫蘆生說這樣的話,當然是針對我和白素而來。<br /><br />  我立刻感到有些事情會發生,果然,我和白素並沒有出去,等待葫蘆生向賽觀音解釋,我們必須留在房中。<br /><br />  賽觀音注視著我和白素──這時候我完全可以肯定賽觀音對我們充滿了敵意,可是怪異的是她注視我們的眼光還是那樣柔和,並不嚴厲,而在柔和之中,像是有一股力量,要逼我們自己說出真相來。<br /><br />  一時之間病房之中沒有人出聲,氣氛頗為古怪。<br /><br />  葫蘆生也覺得應該為我和白素說話,他吸了一口氣,道:「他們兩人──他們兩人──他們兩人──」<br /><br />  他本來應該說「他們兩人是我的助手,請讓他們留下來」的,可是他的舌頭在「他們兩人」這四個字上像是打了結一樣,不斷重複,無法再往下說。<br /><br />  賽觀音的目光轉向葫蘆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葫蘆生更是手足無措,乾脆張大了口,連剛才一再重複的話也說不出來了。<br /><br />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不禁心中叫苦不迭,我們在來之前,設想過一切情形,也商量過應該如何進行。可是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葫蘆生對賽觀音的崇拜到了那種地步──他在賽觀音面前,根本無法說謊!<br /><br />  所以他說不出我們是他的助手這樣的話來。<br /><br />  而這時候在賽觀音顯然帶有責備的眼光注視下,他更像是犯了錯當場被抓到的孩子一樣,除了俯首認罪之外,沒有任何選擇。而且他的心中一定還在怪我們,不應該要他來和我們一齊欺騙他最敬愛的大姐姐。<br /><br />  賽觀音看到葫蘆生這種狼狽的樣子,向他笑了一笑,葫蘆生立刻如釋重負,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看他的情形是只要他自己得到了賽觀音的原諒就好,再也不理會我們的死活了!<br /><br />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同時也感到很尷尬,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裡──我和白素的化裝應該是天衣無縫,行動也沒有露出馬腳,所以我決定先沉住氣,看事情如何發展。<br /><br />  白素顯然和我一樣意思,都靜以待變。<br /><br />  賽觀音又向我們望來,目光還是那樣柔和,她微笑道:「想不到我老婆子已經是快死的人了,還能驚動兩位高人。」<br /><br />  她已經「出手」,我們當然無法一直像傻瓜那樣站著不動。我回應得含含糊糊:「哪來的甚麼高手啊!」<br /><br />  賽觀音聽了,呵呵笑了起來,一面還揮著手,神態像是熟人在說話說到了好笑的地方一樣。<br /><br />  她一面笑、一面道:「兩位太客氣了,我雖然老,可是人老精、鬼老靈,眼光還不模糊,兩位一進門,走這幾步,我要是看不出你們武功非凡,我就是個瞎老太婆了。」<br /><br />  她說著,又立刻望向葫蘆生,仍然滿臉笑容,道:「小兄弟,你本來和這兩位高手合計了來騙我的是不是?」<br /><br />  葫蘆生像傻瓜一樣,連連點頭。<br /><br />  賽觀音又道:「不過算你有良心,不能在大姐姐面前說鬼話。」<br /><br />  葫蘆生滿頭大汗,又連連點頭。<br /><br />  我不禁對賽觀音十分佩服,因為她不但識穿了我們,而且輕輕鬆鬆,立刻控制了局面,至少這時候我就尷尬之極,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br /><br />  只見白素向賽觀音走去,笑道:「前輩真好眼力!」<br /><br />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顯然不能再混蒙下去,所以白素乾脆承認。<br /><br />  白素繼續道:「請前輩看看我的武功是甚麼家數?」<br /><br />  白素在這樣說的時候,並沒有使出任何招數來,仍然只是平平常常地向前走著。<br /><br />  這分明是針對賽觀音剛才所說看我們走進房來就知道我們是武術高手這句話而要進一步考驗賽觀音的眼力。<br /><br />  賽觀音雙眉略揚,顯然是接受了挑戰,她立刻現出很奇怪的神情,很是疑惑,像是想到了甚麼,可是又不敢肯定。<br /><br />  這時候白素已經到了她的身前,在等她回答,賽觀音又想了一想,才道:「真沒有道理,可是看起來,姑娘你的武術家數,竟然像我的一位老朋友!」<br /><br />  賽觀音雖然說來還不是很肯定,可是我已經聽得佩服之極,她所說的「老朋友」,顯然是指白老大而言,她能夠在白素走幾步路之間,就觀察出了白素的武術來歷,要不是她自己本身對普天下的武術都了然於胸,而且有極高的造詣,怎麼能做到這一點?<br /><br />  白素笑道:「是嗎?」<br /><br />  她話一出口,就伸手向賽觀音,也看不出她想做甚麼,好像是想輕輕去拍對方的肩頭。<br /><br />  而賽觀音看到白素伸手向她,立刻也揚手,去抓白素的手腕,白素手一翻,反抓賽觀音,兩人的動作,開始的時候很緩慢,可是越來越快,到了互相都抓向對方十七八次之後,根本已經快到了看不清楚是兩隻手在動作的地步!<br /><br />  我一上來就看出她們兩人在使同一套小擒拿法,而且都使得熟練無比。可是我卻不明白何以白素會和賽觀音使同樣的武功。需知「小擒拿法」只是一個總稱,其間微妙的變化,各門各派都不同,而這時候她們施展的卻顯然完全一樣!<br /><br />  正在兩人動作越來越快,看得我眼花繚亂的時候,動作突然停止,卻是賽觀音抓住了白素的手腕!<br /><br />  這時候我對賽觀音身懷精湛無比的武術已經毫無懷疑,一看到這種情形,唯恐白素吃虧,正想撲過去相助,可是才一提氣,就看到白素雖然被賽觀音抓住,然而賽觀音並沒有發力。白素正俯身在賽觀音耳邊低語,同時也料到我可能會妄動,所以向後擺手,我就不再行動。<br /><br />  當她們動作突然停止的時候,賽觀音很有茫然的神情,等到白素向她說話,有一剎那,她像是很激動,隨即閉上了眼睛,一直到白素說完,才再睜開眼來,看來神情平靜。<br /><br />  從她的神情變化來看,她剛才顯然想到了許多事情。那時候我不確切知道白素對她說了些甚麼,只是大致可以猜到而已,所以當然也無法知道賽觀音曾經想到了些甚麼。<br /><br />  這時候在病房中的人,最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的人,當然就是於是,她瞪大了眼,滿臉疑惑,卻連如何發問都沒有頭緒。<br /><br />  賽觀音睜開眼睛之後,向白素點了點頭,很有欣賞的意味,然後立刻又瞪了我一眼,雖然她的眼光絕不嚴厲,可是我還是立刻立正,表示敬意,也表示我接受她的責備。<br /><br />  她接著道:「好:你們兩個,可以留下聽我說話。」<br /><br />  這時候不但於是莫名其妙,我和葫蘆生也同樣不明白白素對賽觀音說了些甚麼,可以使賽觀音不但准許我們留下來,而且不追究我們假冒身份這件事情。<br /><br />  後來我問白素,原來事情的內容還相當複雜,雖然當時我在場,看到全部經過,可是卻也無法了解──由此可知,所謂「眼見是實」這樣的說法,並不一定可以成立。<br /><br />  原來白素和賽觀音當時所施展的那套「小擒拿法」是白老大獨門所創,白素從小就學會。而白老大曾經告訴過白素,他把這套獨門小擒拿法,在伏牛山下傳授過給賽觀音。<br /><br />  白老大在提到他和賽觀音的交往時,並沒有詳細說些甚麼,可是言語之間,白素早就聽出賽觀音對白老大大是有意。賽觀音雖然是江湖上千萬人暗戀的對象,可是她對白老大的那份情意,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白老大假裝完全不知道賽觀音的心意,在白老大離開了伏牛山之後,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br /><br />  當時賽觀音說白素的武術家數像她的一個老朋友,白素就知道她是看出了自己的武功和白老大同一路數,所以她到了賽觀音面前,就耍出了這套小擒拿法,賽觀音一看,就自然而然用同樣的功夫來應付。<br /><br />  需知道賽觀音能夠令無數男人傾倒,偏偏白老大不領會她的情意,所以她的失落感比尋常女子失戀更甚許多,在白老大離開之後,她把對白老大的思念,都化為練功夫的力量,把白老大所傳授的這套功夫,練得滾瓜爛熟,所以和白素同時施展,才能雙方動作快得如此不可思議。<br /><br />  白素故意讓賽觀音抓住自己,這時候賽觀音對於白素和白老大有極其密切的關係,再無疑問,就算抓住了白素的要害,也不會發力。<br /><br />  白素算準了這一點,而且也知道我看到了這種情形,會沉不住氣,所以立刻向我擺手,而我已經幾乎要向前撲了出去。<br /><br />  雖然當時我只是吸了一口氣,身子甚至於沒有動彈,可是像賽觀音這樣的高手,講究的是眼觀四方、耳聽八面,在她周圍十步範圍之內,任何動靜都難以瞞得過她的耳目。她當然知道我想幹甚麼,所以她才瞪了我一眼。<br /><br />  而白素一被賽觀音抓住,立刻就在賽觀音耳邊低聲道:「晚輩白素,是前輩在伏牛山老朋友的女兒。」<br /><br />  白素一句話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後她才道:「我和衛斯理都是很引起注意的人物,所以於是上次來找我們,我們故意拒絕,等待機會,知道前輩想和葫蘆生會面,我們知道前輩是想把秘密告訴葫蘆生,所以我們冒充葫蘆生助手,來拜候前輩,本來還想索性連前輩也瞞著,只是聽完了秘密之後,立刻就走,以免節外生枝,誰知道前輩法眼如此銳利,只好自己招認。為了安全起見,還請保守秘密,連於是都暫且不要說,以免我們難堪,向前輩叩頭了。」<br /><br />  這一番話有真有假,卻把一切事情都說得明明白白。賽觀音是何等人物,自然一聽就懂。<br /><br />  她本來就屬意我和白素來傾聽她的秘密,由於我們拒絕,所以才想到了請葫蘆生來聽的方法。現在我們既然來了,而且白素給了當日拒絕、現在冒充的充份理由,賽觀音自然立刻接受。<br /><br />  我很佩服白素在當時這樣尷尬的情形下,立刻想到了有效的化解方法。<br /><br />  賽觀音聽白素說完,就鬆開了手,在白素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說了准我們留下的話。<br /><br />  然後她望向葫蘆生:道:「小兄弟,麻煩你一件事。」<br /><br />  葫蘆生在一旁,一直在冒汗,聽得賽觀音這樣說,立刻道:「大姐姐只管吩咐。」<br /><br />  賽觀音神情嚴肅,道:「我有許多話,要對這兩位──你的助手,和我的女兒說──要說很長時間。我不想有別人聽到我的話,所以請你用心留意,是不是附近有人偷聽。你要全神貫注,甚至於聽不到我說的話都不要緊──這些話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而有沒有別人聽到這些話,對我來說重要之極。你明白了嗎?」<br /><br />  葫蘆生沉默了一會,顯然是在心中把賽觀音剛才所說的話默唸了一遍,這才認真地回答:「我明白了。」<br /><br />  他說著,很快的沿著病房的四壁走了一個圈,然後又看來雜亂無章地在病房中來回走動,再然後就走到一個角落,面壁站定,一動不動。<br /><br />  我知道剛才葫蘆生的行動,是用降頭術佈下了天羅地網,只要有人,甚至於任何生物接近他佈防的範圍,他立刻就能知道,設法應付。<br /><br />  我知道有了葫蘆生的「佈防」,賽過一百人的防守,可以放心不會有人偷聽得逞。<br /><br />  不過我還是很小心,因為葫蘆生未必能夠覺察事前的佈置或先進的電子儀器。所以我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開始以我們的專業知識,在病房中展開搜索。<br /><br />  這時候於是的表情奇怪之極,顯然她對於發生的事情大惑不解,可是也顯然由於她一向慣於聽從她母親的安排,所以並沒有提出疑問。<br /><br />  等到我和白素搜索完畢,並沒有發現有任何的竊聽裝置,我道:「可以肯定,在這裡說話,除了在這裡的人之外,不會有別人聽到。」<br /><br />  賽觀音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向於是招了招手,要於是坐在她的身邊。<br /><br />  於是走了過去,在她母親身邊坐了下來。賽觀音握住了女兒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嘆了一口氣,道:「我實在不能決定是不是應該讓你聽我說的事情。」<br /><br />  於是很鎮定地道:「媽,其實你已經決定了讓我聽的!」<br /><br />  賽觀音緩緩搖頭:「我只是害怕你知道了這些事情之後,會害了你──你研究現代史,我要說的事情是現代史上最大的秘密,你如果知道了,會忍不住要把它發表,而這樣做會替你帶來巨大的災禍,這就是我猶豫不決的原因。」<br /><br />  她們母女二人只管說話,我在一旁本來已經感到很不耐煩,可是聽到這裡,又覺得賽觀音對於是所說的話,很有道理。<br /><br />  賽觀音一再提到她將要說的秘密,可能會給知道秘密的人帶來災禍,由此可知,這秘密一定關係重大,牽涉到了某些隱秘,會有人絕對不想秘密公開,而不想秘密公開者一定有很大的勢力──至少像賽觀音這樣身份的人,也會被滅口!<br /><br />  所以她在事先,一定要諄諄告誡,告訴女兒,若不是肯定了自身的安全,就絕不能洩露這個秘密。<br /><br />  對於平常人來說,為了自己的安全而保守一個秘密,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情。可是於是卻不同,她是一個歷史研究員,而秘密如果和歷史有關,甚至於可以改寫歷史,作為歷史研究者,在知道了之後,必然會想把它公開──這是歷史學家的責任。要一個有良知的歷史學家知道了歷史真相之後而不公開,任由虛假的歷史冒充,這對於歷史學家來說,是對他人格的最侮辱!<br /><br />  (當然世界上也有根據當權者的意思而刻意假造歷史的所謂歷史學家──這種人根本早就沒有了人格,也就不存在侮辱人格的這個問題了。)<br /><br />  賽觀音當然知道女兒是有知識份子良知的歷史學家,所以在快要說出秘密的時候,還再一次婉轉地提醒:不要為了還歷史的真相而犧牲自己。<br /><br />  如果於是的知識份子良知強烈,賽觀音的警告,不會起到作用,這時候我看到於是眉心打結,想了一會,問她母親道:「你的意思是,我將聽到的事情,和我研究的現代史有關?」<br /><br />  賽觀音點了點頭。<br /><br />  於是再問:「那是歷史的真相?」<br /><br />  賽觀音再點頭:「除非你認為我是在胡說八道。」<br /><br />  於是現出很為難的神情,顯然她心中認為知道了歷史真相而不公佈,是不可思議,也是不可饒恕的行為。<br /><br />  她道:「媽,你知道研究歷史的目的,就是要使真相留下來,讓後來的人知道。」<br /><br />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道:「在只有當權者說話而沒有老百姓說話的地方,所謂歷史,是由當權者決定的。諷刺的是當權者還最喜歡喊叫『人民決定歷史』這樣的口號!相信你必然知道,現在為大眾所知道的歷史,有多少是真正的歷史!也更應該知道有多少歷史真相被隱瞞下來、多少歷史被篡改過!令堂將要告訴我們的秘密,也可以作如是觀!」<br /><br />  於是的神情很複雜,有迷惘、有痛苦、有無可奈何,顯然是她感到我剛才所說的話,難以反駁──在強權統治之下,所謂歷史從來就是統治者手中的麵糰,搓圓按扁,還不是完全按照強權統治階層的意思。<br /><br />  於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研究歷史,當然很深切地知道這種情形,這是最大的諷刺。<br /><br />  我的話是在強烈的告訴她:既然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研究歷史,就知道許多歷史真相全都成了秘密,也就不在乎多一樁。如果覺得這種環境難以忍受,好在地球上有的是比這種環境好的所在,大可以轉換到能夠把歷史真相還給歷史的地方去。<br /><br />  我相信於是是聰明人,一定會明白我的意思。<br /><br />  果然沒有多久,於是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她母親和我點了點頭。<br /><br />  賽觀音也向我點了點頭,很有嘉許之意。顯然是因為我的話使得於是知道了她的處境和在聽了秘密之後應該怎麼做──這一直是賽觀音在擔心的事情,現在於是既然明白,賽觀音就可以放心讓她聽秘密了。<br /><br />  賽觀音在向我點了點頭之後,頭向後仰,靠在沙發背上,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在那一剎間,她像是受了甚麼魔法所制,變成了泥塑木雕一般。<br /><br />  我和白素都知道如果有魔法的話,那麼這個魔法就叫做「回憶」,賽觀音是一個九十六歲的老人,這時候她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起回憶,看來至少超過半個世紀!<br /><br />  我耐著性子等了大約二十分鐘,才等到賽觀音開口,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完完全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種情形足以證明賽觀音在回憶的漩渦之中打轉,思緒很是紊亂,所以我也預算要聽一場可能很亂的話──聽這種混亂的敘述,需要有一定的耐性和分析能力,不然可能聽了半天,完全不知道對方說了些甚麼。<br /><br />  賽觀音的第一句話是:「有一個人,叫做『軍師娘子』,你們知不知道?」<br /><br />  這個問題可以說突兀之極,我相信若不是我和白素,十個人就有五雙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時候於是就完全莫名其妙,瞪大了眼,不知所云。<br /><br />  而我和白素卻恰恰知道賽觀音所說的軍師娘子這個人。<br /><br />  我們都沒有見過這個人,而是在和年輕人交往的時候,聽他說起過,反而我見過軍師和軍師娘子的女兒。<br /><br />  所謂「軍師娘子」,就是軍師的妻子(娘子),而所謂「軍師」是關外一個馬匪頭子。關外的土匪俗稱「鬍子」或「鬍匪」,大多數都是粗人,這個外號叫軍師的,卻是讀書人,出身是教師,是土匪中的異數。<br /><br />  軍師和軍師娘子的相識、結合的經過很富傳奇性,年輕人向我說過(在「年輕人故事」中有──由於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記不清楚是在哪一個年輕人故事中的了。)我印象相當深刻,賽觀音這時候一提起,我就知道她說的是她。<br /><br />  這軍師娘子本來是一位賣唱的姑娘,在成為軍師的妻子之後才開始學武功、學騎術、學槍法,後來能夠在馬背上雙槍齊發,百發百中,當然變成了強盜群中出色的人物。<br /><br />  當時我只想到賽觀音忽然提起軍師娘子這個人來,是因為她和軍師娘子一個在關外,一個在關內,都是響噹噹的人物,而且又是「同行」,幹的都是同樣的行當,在回憶的過程中,忽然想起來,也是很平常的事情。<br /><br />  我和白素當時就大聲回答:「知道,知道軍師娘子這個人,很知道些她的來龍去脈。」<br /><br />  賽觀音點了點頭:「這就很好,省了我介紹她,於是如果不知道軍師娘子,煩兩位事後告訴她。」<br /><br />  我和白素答應,於是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們,顯然對我們「降頭師助手」的身份起了極度的懷疑。<br /><br />  這時候如果再對她隱瞞下去,當然不好,所以白素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於是雖然有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卻還是自然而然搖了搖頭──這是由於她不論怎麼看,即使明知道我們是誰,還是看不出任何端倪來,她搖頭並不是不相信白素對她所說的話,而是對我們改變外形的本領感到不可思議。<br /><br />  賽觀音這才說到了她自己,道:「我是甚麼出身,大家都知道的了,不用再說──」<br /><br />  她才說了一句,於是就打斷了她的話頭,道:「媽,你是為了反抗欺壓才走上了這條路的!雖然在那瘋狂的年代,那些人在你身上加了許多罪名,可是後來組織都幫你平反了,組織還給你出色的革命戰士的稱號,你不必為了過去的那段經歷而感到羞恥!」<br /><br />  於是這一番話,是在對她當過土匪的母親的辯護,可是她卻實在太不了解她的母親了。<br /><br />  賽觀音剛才在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她完全沒有為自己的土匪出身而感到羞恥。<br /><br />  其實感到羞恥的正是於是自己,所以她才會急急忙忙為母親辯護。<br /><br />  果然賽觀音很平靜地向於是道:「我從來沒有為當過土匪而羞恥,相反,那是我一生之中最痛快的日子。」<br /><br />  於是的神情有些不以為然,不過她沒有再說甚麼。<br /><br />  賽觀音不理會於是的反應,兀自又說了好幾次:「真痛快──真痛快──」<br /><br />  這時候不但是於是,連我和白素也很有不以為然之色,不過大家都沒有出言說甚麼──各人立場不同,感覺也就不同。當土匪的覺得搶劫和殺人痛快之極,被搶的和被殺的自然絕不痛快,只有痛苦。<br /><br />  土匪搶劫殺人也有他的一套理論,規模小的叫做「劫富濟貧」,規模大的叫做「替天行道」,非但不感到有甚麼不對,而且還有偉大的使命感。<br /><br />  這也是立場問題。<br /><br />  道理是說不清楚的,只有立場黑白分明──黑的有黑的道理,白的有白的道理。而黑的一定說黑的道理對,白的也必然說白的道理對,你說是黑的對還是白的對,完全由你是黑的還是白的來決定。<br /><br />  (這一番話:唸起來很贅口,可是卻可以解釋許多問題──許多爭論不休沒有結果而其實根本不必爭論的問題。)<br /><br />  當時的賽觀音自顧自陶醉在她過去的土匪生涯之中,又過了一會,她才望著於是道:「還是從認識你爸爸開始說起好了──再以前的事情,說來話太長,也和我要告訴你們的秘密,沒有甚麼關係,現在不必說,等到要緊的事情說完了,我要是還沒有死,你們又有興趣,我可以再說。」<br /><br />  我連連點頭,表示同意──真怕她從小說起,照她那種說話的方式,不知道要說到甚麼時候。<br /><br />  賽觀音說話的方式,真叫人難以預測,她忽然又問於是:「你是不是一直覺得你爸爸說話的口音有點怪?」<br /><br />  我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表示無聲的抗議。</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偷天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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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歷史】



  賽觀音閉上眼睛一會,才又睜開眼來,道:「除了於是和你之外,其餘人都出去。」

  她這話是對葫蘆生說的,話一出口,兩個護士立刻走了出去,她對葫蘆生說這樣的話,當然是針對我和白素而來。

  我立刻感到有些事情會發生,果然,我和白素並沒有出去,等待葫蘆生向賽觀音解釋,我們必須留在房中。

  賽觀音注視著我和白素──這時候我完全可以肯定賽觀音對我們充滿了敵意,可是怪異的是她注視我們的眼光還是那樣柔和,並不嚴厲,而在柔和之中,像是有一股力量,要逼我們自己說出真相來。

  一時之間病房之中沒有人出聲,氣氛頗為古怪。

  葫蘆生也覺得應該為我和白素說話,他吸了一口氣,道:「他們兩人──他們兩人──他們兩人──」

  他本來應該說「他們兩人是我的助手,請讓他們留下來」的,可是他的舌頭在「他們兩人」這四個字上像是打了結一樣,不斷重複,無法再往下說。

  賽觀音的目光轉向葫蘆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葫蘆生更是手足無措,乾脆張大了口,連剛才一再重複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不禁心中叫苦不迭,我們在來之前,設想過一切情形,也商量過應該如何進行。可是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葫蘆生對賽觀音的崇拜到了那種地步──他在賽觀音面前,根本無法說謊!

  所以他說不出我們是他的助手這樣的話來。

  而這時候在賽觀音顯然帶有責備的眼光注視下,他更像是犯了錯當場被抓到的孩子一樣,除了俯首認罪之外,沒有任何選擇。而且他的心中一定還在怪我們,不應該要他來和我們一齊欺騙他最敬愛的大姐姐。

  賽觀音看到葫蘆生這種狼狽的樣子,向他笑了一笑,葫蘆生立刻如釋重負,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看他的情形是只要他自己得到了賽觀音的原諒就好,再也不理會我們的死活了!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同時也感到很尷尬,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裡──我和白素的化裝應該是天衣無縫,行動也沒有露出馬腳,所以我決定先沉住氣,看事情如何發展。

  白素顯然和我一樣意思,都靜以待變。

  賽觀音又向我們望來,目光還是那樣柔和,她微笑道:「想不到我老婆子已經是快死的人了,還能驚動兩位高人。」

  她已經「出手」,我們當然無法一直像傻瓜那樣站著不動。我回應得含含糊糊:「哪來的甚麼高手啊!」

  賽觀音聽了,呵呵笑了起來,一面還揮著手,神態像是熟人在說話說到了好笑的地方一樣。

  她一面笑、一面道:「兩位太客氣了,我雖然老,可是人老精、鬼老靈,眼光還不模糊,兩位一進門,走這幾步,我要是看不出你們武功非凡,我就是個瞎老太婆了。」

  她說著,又立刻望向葫蘆生,仍然滿臉笑容,道:「小兄弟,你本來和這兩位高手合計了來騙我的是不是?」

  葫蘆生像傻瓜一樣,連連點頭。

  賽觀音又道:「不過算你有良心,不能在大姐姐面前說鬼話。」

  葫蘆生滿頭大汗,又連連點頭。

  我不禁對賽觀音十分佩服,因為她不但識穿了我們,而且輕輕鬆鬆,立刻控制了局面,至少這時候我就尷尬之極,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

  只見白素向賽觀音走去,笑道:「前輩真好眼力!」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顯然不能再混蒙下去,所以白素乾脆承認。

  白素繼續道:「請前輩看看我的武功是甚麼家數?」

  白素在這樣說的時候,並沒有使出任何招數來,仍然只是平平常常地向前走著。

  這分明是針對賽觀音剛才所說看我們走進房來就知道我們是武術高手這句話而要進一步考驗賽觀音的眼力。

  賽觀音雙眉略揚,顯然是接受了挑戰,她立刻現出很奇怪的神情,很是疑惑,像是想到了甚麼,可是又不敢肯定。

  這時候白素已經到了她的身前,在等她回答,賽觀音又想了一想,才道:「真沒有道理,可是看起來,姑娘你的武術家數,竟然像我的一位老朋友!」

  賽觀音雖然說來還不是很肯定,可是我已經聽得佩服之極,她所說的「老朋友」,顯然是指白老大而言,她能夠在白素走幾步路之間,就觀察出了白素的武術來歷,要不是她自己本身對普天下的武術都了然於胸,而且有極高的造詣,怎麼能做到這一點?

  白素笑道:「是嗎?」

  她話一出口,就伸手向賽觀音,也看不出她想做甚麼,好像是想輕輕去拍對方的肩頭。

  而賽觀音看到白素伸手向她,立刻也揚手,去抓白素的手腕,白素手一翻,反抓賽觀音,兩人的動作,開始的時候很緩慢,可是越來越快,到了互相都抓向對方十七八次之後,根本已經快到了看不清楚是兩隻手在動作的地步!

  我一上來就看出她們兩人在使同一套小擒拿法,而且都使得熟練無比。可是我卻不明白何以白素會和賽觀音使同樣的武功。需知「小擒拿法」只是一個總稱,其間微妙的變化,各門各派都不同,而這時候她們施展的卻顯然完全一樣!

  正在兩人動作越來越快,看得我眼花繚亂的時候,動作突然停止,卻是賽觀音抓住了白素的手腕!

  這時候我對賽觀音身懷精湛無比的武術已經毫無懷疑,一看到這種情形,唯恐白素吃虧,正想撲過去相助,可是才一提氣,就看到白素雖然被賽觀音抓住,然而賽觀音並沒有發力。白素正俯身在賽觀音耳邊低語,同時也料到我可能會妄動,所以向後擺手,我就不再行動。

  當她們動作突然停止的時候,賽觀音很有茫然的神情,等到白素向她說話,有一剎那,她像是很激動,隨即閉上了眼睛,一直到白素說完,才再睜開眼來,看來神情平靜。

  從她的神情變化來看,她剛才顯然想到了許多事情。那時候我不確切知道白素對她說了些甚麼,只是大致可以猜到而已,所以當然也無法知道賽觀音曾經想到了些甚麼。

  這時候在病房中的人,最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的人,當然就是於是,她瞪大了眼,滿臉疑惑,卻連如何發問都沒有頭緒。

  賽觀音睜開眼睛之後,向白素點了點頭,很有欣賞的意味,然後立刻又瞪了我一眼,雖然她的眼光絕不嚴厲,可是我還是立刻立正,表示敬意,也表示我接受她的責備。

  她接著道:「好:你們兩個,可以留下聽我說話。」

  這時候不但於是莫名其妙,我和葫蘆生也同樣不明白白素對賽觀音說了些甚麼,可以使賽觀音不但准許我們留下來,而且不追究我們假冒身份這件事情。

  後來我問白素,原來事情的內容還相當複雜,雖然當時我在場,看到全部經過,可是卻也無法了解──由此可知,所謂「眼見是實」這樣的說法,並不一定可以成立。

  原來白素和賽觀音當時所施展的那套「小擒拿法」是白老大獨門所創,白素從小就學會。而白老大曾經告訴過白素,他把這套獨門小擒拿法,在伏牛山下傳授過給賽觀音。

  白老大在提到他和賽觀音的交往時,並沒有詳細說些甚麼,可是言語之間,白素早就聽出賽觀音對白老大大是有意。賽觀音雖然是江湖上千萬人暗戀的對象,可是她對白老大的那份情意,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白老大假裝完全不知道賽觀音的心意,在白老大離開了伏牛山之後,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當時賽觀音說白素的武術家數像她的一個老朋友,白素就知道她是看出了自己的武功和白老大同一路數,所以她到了賽觀音面前,就耍出了這套小擒拿法,賽觀音一看,就自然而然用同樣的功夫來應付。

  需知道賽觀音能夠令無數男人傾倒,偏偏白老大不領會她的情意,所以她的失落感比尋常女子失戀更甚許多,在白老大離開之後,她把對白老大的思念,都化為練功夫的力量,把白老大所傳授的這套功夫,練得滾瓜爛熟,所以和白素同時施展,才能雙方動作快得如此不可思議。

  白素故意讓賽觀音抓住自己,這時候賽觀音對於白素和白老大有極其密切的關係,再無疑問,就算抓住了白素的要害,也不會發力。

  白素算準了這一點,而且也知道我看到了這種情形,會沉不住氣,所以立刻向我擺手,而我已經幾乎要向前撲了出去。

  雖然當時我只是吸了一口氣,身子甚至於沒有動彈,可是像賽觀音這樣的高手,講究的是眼觀四方、耳聽八面,在她周圍十步範圍之內,任何動靜都難以瞞得過她的耳目。她當然知道我想幹甚麼,所以她才瞪了我一眼。

  而白素一被賽觀音抓住,立刻就在賽觀音耳邊低聲道:「晚輩白素,是前輩在伏牛山老朋友的女兒。」

  白素一句話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後她才道:「我和衛斯理都是很引起注意的人物,所以於是上次來找我們,我們故意拒絕,等待機會,知道前輩想和葫蘆生會面,我們知道前輩是想把秘密告訴葫蘆生,所以我們冒充葫蘆生助手,來拜候前輩,本來還想索性連前輩也瞞著,只是聽完了秘密之後,立刻就走,以免節外生枝,誰知道前輩法眼如此銳利,只好自己招認。為了安全起見,還請保守秘密,連於是都暫且不要說,以免我們難堪,向前輩叩頭了。」

  這一番話有真有假,卻把一切事情都說得明明白白。賽觀音是何等人物,自然一聽就懂。

  她本來就屬意我和白素來傾聽她的秘密,由於我們拒絕,所以才想到了請葫蘆生來聽的方法。現在我們既然來了,而且白素給了當日拒絕、現在冒充的充份理由,賽觀音自然立刻接受。

  我很佩服白素在當時這樣尷尬的情形下,立刻想到了有效的化解方法。

  賽觀音聽白素說完,就鬆開了手,在白素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說了准我們留下的話。

  然後她望向葫蘆生:道:「小兄弟,麻煩你一件事。」

  葫蘆生在一旁,一直在冒汗,聽得賽觀音這樣說,立刻道:「大姐姐只管吩咐。」

  賽觀音神情嚴肅,道:「我有許多話,要對這兩位──你的助手,和我的女兒說──要說很長時間。我不想有別人聽到我的話,所以請你用心留意,是不是附近有人偷聽。你要全神貫注,甚至於聽不到我說的話都不要緊──這些話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而有沒有別人聽到這些話,對我來說重要之極。你明白了嗎?」

  葫蘆生沉默了一會,顯然是在心中把賽觀音剛才所說的話默唸了一遍,這才認真地回答:「我明白了。」

  他說著,很快的沿著病房的四壁走了一個圈,然後又看來雜亂無章地在病房中來回走動,再然後就走到一個角落,面壁站定,一動不動。

  我知道剛才葫蘆生的行動,是用降頭術佈下了天羅地網,只要有人,甚至於任何生物接近他佈防的範圍,他立刻就能知道,設法應付。

  我知道有了葫蘆生的「佈防」,賽過一百人的防守,可以放心不會有人偷聽得逞。

  不過我還是很小心,因為葫蘆生未必能夠覺察事前的佈置或先進的電子儀器。所以我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開始以我們的專業知識,在病房中展開搜索。

  這時候於是的表情奇怪之極,顯然她對於發生的事情大惑不解,可是也顯然由於她一向慣於聽從她母親的安排,所以並沒有提出疑問。

  等到我和白素搜索完畢,並沒有發現有任何的竊聽裝置,我道:「可以肯定,在這裡說話,除了在這裡的人之外,不會有別人聽到。」

  賽觀音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向於是招了招手,要於是坐在她的身邊。

  於是走了過去,在她母親身邊坐了下來。賽觀音握住了女兒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嘆了一口氣,道:「我實在不能決定是不是應該讓你聽我說的事情。」

  於是很鎮定地道:「媽,其實你已經決定了讓我聽的!」

  賽觀音緩緩搖頭:「我只是害怕你知道了這些事情之後,會害了你──你研究現代史,我要說的事情是現代史上最大的秘密,你如果知道了,會忍不住要把它發表,而這樣做會替你帶來巨大的災禍,這就是我猶豫不決的原因。」

  她們母女二人只管說話,我在一旁本來已經感到很不耐煩,可是聽到這裡,又覺得賽觀音對於是所說的話,很有道理。

  賽觀音一再提到她將要說的秘密,可能會給知道秘密的人帶來災禍,由此可知,這秘密一定關係重大,牽涉到了某些隱秘,會有人絕對不想秘密公開,而不想秘密公開者一定有很大的勢力──至少像賽觀音這樣身份的人,也會被滅口!

  所以她在事先,一定要諄諄告誡,告訴女兒,若不是肯定了自身的安全,就絕不能洩露這個秘密。

  對於平常人來說,為了自己的安全而保守一個秘密,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情。可是於是卻不同,她是一個歷史研究員,而秘密如果和歷史有關,甚至於可以改寫歷史,作為歷史研究者,在知道了之後,必然會想把它公開──這是歷史學家的責任。要一個有良知的歷史學家知道了歷史真相之後而不公開,任由虛假的歷史冒充,這對於歷史學家來說,是對他人格的最侮辱!

  (當然世界上也有根據當權者的意思而刻意假造歷史的所謂歷史學家──這種人根本早就沒有了人格,也就不存在侮辱人格的這個問題了。)

  賽觀音當然知道女兒是有知識份子良知的歷史學家,所以在快要說出秘密的時候,還再一次婉轉地提醒:不要為了還歷史的真相而犧牲自己。

  如果於是的知識份子良知強烈,賽觀音的警告,不會起到作用,這時候我看到於是眉心打結,想了一會,問她母親道:「你的意思是,我將聽到的事情,和我研究的現代史有關?」

  賽觀音點了點頭。

  於是再問:「那是歷史的真相?」

  賽觀音再點頭:「除非你認為我是在胡說八道。」

  於是現出很為難的神情,顯然她心中認為知道了歷史真相而不公佈,是不可思議,也是不可饒恕的行為。

  她道:「媽,你知道研究歷史的目的,就是要使真相留下來,讓後來的人知道。」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道:「在只有當權者說話而沒有老百姓說話的地方,所謂歷史,是由當權者決定的。諷刺的是當權者還最喜歡喊叫『人民決定歷史』這樣的口號!相信你必然知道,現在為大眾所知道的歷史,有多少是真正的歷史!也更應該知道有多少歷史真相被隱瞞下來、多少歷史被篡改過!令堂將要告訴我們的秘密,也可以作如是觀!」

  於是的神情很複雜,有迷惘、有痛苦、有無可奈何,顯然是她感到我剛才所說的話,難以反駁──在強權統治之下,所謂歷史從來就是統治者手中的麵糰,搓圓按扁,還不是完全按照強權統治階層的意思。

  於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研究歷史,當然很深切地知道這種情形,這是最大的諷刺。

  我的話是在強烈的告訴她:既然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研究歷史,就知道許多歷史真相全都成了秘密,也就不在乎多一樁。如果覺得這種環境難以忍受,好在地球上有的是比這種環境好的所在,大可以轉換到能夠把歷史真相還給歷史的地方去。

  我相信於是是聰明人,一定會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沒有多久,於是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她母親和我點了點頭。

  賽觀音也向我點了點頭,很有嘉許之意。顯然是因為我的話使得於是知道了她的處境和在聽了秘密之後應該怎麼做──這一直是賽觀音在擔心的事情,現在於是既然明白,賽觀音就可以放心讓她聽秘密了。

  賽觀音在向我點了點頭之後,頭向後仰,靠在沙發背上,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在那一剎間,她像是受了甚麼魔法所制,變成了泥塑木雕一般。

  我和白素都知道如果有魔法的話,那麼這個魔法就叫做「回憶」,賽觀音是一個九十六歲的老人,這時候她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起回憶,看來至少超過半個世紀!

  我耐著性子等了大約二十分鐘,才等到賽觀音開口,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完完全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種情形足以證明賽觀音在回憶的漩渦之中打轉,思緒很是紊亂,所以我也預算要聽一場可能很亂的話──聽這種混亂的敘述,需要有一定的耐性和分析能力,不然可能聽了半天,完全不知道對方說了些甚麼。

  賽觀音的第一句話是:「有一個人,叫做『軍師娘子』,你們知不知道?」

  這個問題可以說突兀之極,我相信若不是我和白素,十個人就有五雙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時候於是就完全莫名其妙,瞪大了眼,不知所云。

  而我和白素卻恰恰知道賽觀音所說的軍師娘子這個人。

  我們都沒有見過這個人,而是在和年輕人交往的時候,聽他說起過,反而我見過軍師和軍師娘子的女兒。

  所謂「軍師娘子」,就是軍師的妻子(娘子),而所謂「軍師」是關外一個馬匪頭子。關外的土匪俗稱「鬍子」或「鬍匪」,大多數都是粗人,這個外號叫軍師的,卻是讀書人,出身是教師,是土匪中的異數。

  軍師和軍師娘子的相識、結合的經過很富傳奇性,年輕人向我說過(在「年輕人故事」中有──由於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記不清楚是在哪一個年輕人故事中的了。)我印象相當深刻,賽觀音這時候一提起,我就知道她說的是她。

  這軍師娘子本來是一位賣唱的姑娘,在成為軍師的妻子之後才開始學武功、學騎術、學槍法,後來能夠在馬背上雙槍齊發,百發百中,當然變成了強盜群中出色的人物。

  當時我只想到賽觀音忽然提起軍師娘子這個人來,是因為她和軍師娘子一個在關外,一個在關內,都是響噹噹的人物,而且又是「同行」,幹的都是同樣的行當,在回憶的過程中,忽然想起來,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和白素當時就大聲回答:「知道,知道軍師娘子這個人,很知道些她的來龍去脈。」

  賽觀音點了點頭:「這就很好,省了我介紹她,於是如果不知道軍師娘子,煩兩位事後告訴她。」

  我和白素答應,於是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們,顯然對我們「降頭師助手」的身份起了極度的懷疑。

  這時候如果再對她隱瞞下去,當然不好,所以白素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於是雖然有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卻還是自然而然搖了搖頭──這是由於她不論怎麼看,即使明知道我們是誰,還是看不出任何端倪來,她搖頭並不是不相信白素對她所說的話,而是對我們改變外形的本領感到不可思議。

  賽觀音這才說到了她自己,道:「我是甚麼出身,大家都知道的了,不用再說──」

  她才說了一句,於是就打斷了她的話頭,道:「媽,你是為了反抗欺壓才走上了這條路的!雖然在那瘋狂的年代,那些人在你身上加了許多罪名,可是後來組織都幫你平反了,組織還給你出色的革命戰士的稱號,你不必為了過去的那段經歷而感到羞恥!」

  於是這一番話,是在對她當過土匪的母親的辯護,可是她卻實在太不了解她的母親了。

  賽觀音剛才在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她完全沒有為自己的土匪出身而感到羞恥。

  其實感到羞恥的正是於是自己,所以她才會急急忙忙為母親辯護。

  果然賽觀音很平靜地向於是道:「我從來沒有為當過土匪而羞恥,相反,那是我一生之中最痛快的日子。」

  於是的神情有些不以為然,不過她沒有再說甚麼。

  賽觀音不理會於是的反應,兀自又說了好幾次:「真痛快──真痛快──」

  這時候不但是於是,連我和白素也很有不以為然之色,不過大家都沒有出言說甚麼──各人立場不同,感覺也就不同。當土匪的覺得搶劫和殺人痛快之極,被搶的和被殺的自然絕不痛快,只有痛苦。

  土匪搶劫殺人也有他的一套理論,規模小的叫做「劫富濟貧」,規模大的叫做「替天行道」,非但不感到有甚麼不對,而且還有偉大的使命感。

  這也是立場問題。

  道理是說不清楚的,只有立場黑白分明──黑的有黑的道理,白的有白的道理。而黑的一定說黑的道理對,白的也必然說白的道理對,你說是黑的對還是白的對,完全由你是黑的還是白的來決定。

  (這一番話:唸起來很贅口,可是卻可以解釋許多問題──許多爭論不休沒有結果而其實根本不必爭論的問題。)

  當時的賽觀音自顧自陶醉在她過去的土匪生涯之中,又過了一會,她才望著於是道:「還是從認識你爸爸開始說起好了──再以前的事情,說來話太長,也和我要告訴你們的秘密,沒有甚麼關係,現在不必說,等到要緊的事情說完了,我要是還沒有死,你們又有興趣,我可以再說。」

  我連連點頭,表示同意──真怕她從小說起,照她那種說話的方式,不知道要說到甚麼時候。

  賽觀音說話的方式,真叫人難以預測,她忽然又問於是:「你是不是一直覺得你爸爸說話的口音有點怪?」

  我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表示無聲的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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