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沉香屑 第一爐香(上)</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沉香屑 第一爐香(上)</h3><br /><br />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br /><br />  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裏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裏遠遠望過去。薇龍到香港來了兩年了,但是對於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裏來。姑母家裏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卍字欄干,欄干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彷彿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園子裏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疏疏落落兩個花床,種著纖麗的英國玫瑰,都是布置謹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裏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牆裏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裏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裏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裏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br /><br />  山腰裏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當地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裏進去是客室,裏面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裏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br /><br />  葛薇龍在玻璃門裏瞥見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著南英中學的別緻的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的袴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於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然而薇龍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覺得非驢非馬。<br /><br />  薇龍對著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髮。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的「粉撲子臉」是過了時了。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裏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為這呆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她對於她那白淨的皮膚,原是引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於新時代的健康美的標準。但是她來到香港之後,眼中的粵東佳麗大都是橄欖色的皮膚。她在南英中學讀書,物以希為貴,傾倒於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經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龍端相著自己,這句「非禮之言」驀地兜上心來。她把眉毛一皺,掉過身子去,將背倚在玻璃門上。<br /><br />  姑母這裏的娘姨大姐們,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個個拖著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來串去。這時候便聽到一個大姐嬌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廳裏坐的是誰?」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聽那睇睇的喉嚨,想必就是適才倒茶的那一個,長臉兒,水蛇腰;雖然背後一樣的垂著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籠的鬅頭。薇龍肚裏不由的納罕起來,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誰?沒聽說姑母有子嗣,哪兒來的媳婦?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從嫁了粵東富商梁季騰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龍的父親鬧翻了,不通慶弔,那時薇龍還沒出世呢。但是常聽家人談起,姑母年紀比父親還大兩歲,算起來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還稱少奶,想必那女僕是伺候多年的舊人,一時改不過口來?正在尋思,又聽那睇睇說道:「真難得,我們少奶起這麼一大早出門去!」那一個鼻裏哼了一聲道:「還不是喬家十三少爺那鬼精靈,說是帶她到淺水灣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聲道:「那,我看今兒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那一個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麗都去吃晚飯,跳舞。今天天沒亮就催我打點夜禮服、銀皮鞋,帶了去更換。」睇睇悄悄地笑道:「喬家那小子,嘔人也嘔夠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樣機靈人,還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個道:「罷了!罷了!少嚼舌頭,裏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罷。白叫人家獃等著,作孽相!」那一個道:「理她呢!你說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豐的,我們應酬不了那麼多!」睇睇半天不做聲,然後細著嗓子笑道:「還是打發她走罷,一會兒那修鋼琴的俄羅斯人要來了。」那一個聽了,格格地笑了起來,拍手道:「原來你要騰出這間屋子來和那亞歷山大.阿歷山杜維支鬼混!我道你為什麼忽然婆婆媽媽的,一片好心,不願把客人乾擱在這裏。果然裏面大有道理。」睇睇趕著她便打,只聽得一陣劈啪,那一個尖聲叫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睇睇也噯唷連聲道:「動手的是小人,動腳的是浪蹄子!……你這蹄子,真踢起人來了!真踢起人來了!」一語未完,門開處,一隻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瓏木屐的溜溜地飛了進來,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龍的膝蓋,痛得薇龍彎了腰直揉腿。再抬頭看時,一個黑裏俏的丫頭,金雞獨立,一步步跳了進來,踏上那木屐,揚長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龍一看。<br /><br />  薇龍不由得生氣,再一想:「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在他簷下過,怎敢不低頭?」這就是求人的苦處。看這光景,今天是無望了,何必賴在這裏討人厭?只是我今天大遠的跑上山來,原是扯了個謊,在學校裏請了假來的,難道明天再逃一天學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這件事,又不是電話裏可以約好面談的!躊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罷!」出了玻璃門,迎面看見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摟起袴腳來搥腿肚子,踢傷的一塊還有些紅紅的。那黑丫頭在走廊盡頭探了一探臉,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兒你別跑!我找你算帳!」睨兒在那邊笑道:「我哪有那麼多的工夫跟你胡鬧?你愛動手動腳,等那俄國鬼子來跟你動手動腳好了。」睇睇雖然喃喃罵著小油嘴,也掌不住笑了;掉轉臉來瞧見薇龍,便問道:「不坐了?」薇龍含笑點了點頭道:「不坐了,改天再來;難為你陪我到花園裏去開一開門。」<br /><br />  兩人橫穿過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盤花綠漆的小鐵門。香港地氣潮濕,富家宅第大都建築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這門,還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級臺階,方才是馬路。睇睇正在抽那門閂,底下一陣汽車喇叭響,睨兒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斜刺裏掠過薇龍睇睇二人,蹬蹬蹬跑下石級去,口裏一路笑嚷:「少奶回來了!少奶回來了!」睇睇聳了聳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捨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一扭身便進去了。丟下薇龍一個人呆呆站在鐵門邊;她被睨兒亂鬨鬨這一陣攪,心裏倒有些七上八下的發了慌。扶了鐵門望下去,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簷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開車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個青年男子,伸出頭來和她道別,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臺階來了。<br /><br />  睨兒早滿面春風迎了上去問道:「喬家十三少爺怎麼不上來喝杯啤酒?」那婦人道:「誰有空跟他歪纏?」睨兒聽她聲氣不對,連忙收起笑容,接過她手裏的小籐箱,低聲道:「可該累著了!回來得倒早!」那婦人回頭看汽車已經駛開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罵道:「去便去了,你可別再回來!我們是完了!」睨兒看她是真動了大氣,便不敢再插嘴。那婦人瞅了睨兒一眼,先是不屑對她訴苦的神氣,自己發了一會愣,然後鼻子裏酸酸地笑了一聲道:「睨兒你聽聽,巴巴的一大早請我到海邊去,原來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約瑪琳趙,她們廣東人家規矩嚴,怕她父親不答應,有了長輩在場監督,趙家的千金就有了護身符。他打的這種主意,虧他對我說得出口!」睨兒忙不迭跌腳嘆息,罵姓喬的該死。<br /><br />  那婦人且不理會她,透過一口氣來接下去說道:「我替人拉攏是常事,姓喬的你不該不把話說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裏瞧過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裏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個人。唱戲唱到私訂終身後花園,反正輪不到我去扮奶媽!吃酒,我不慣做陪客!姓喬的你這小雜種,你爸爸巴結英國人弄了個爵士銜,你媽可是來歷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門搖攤場子上數籌碼的。你這猴兒崽子,膽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搗起鬼來了!」一面數落著,把面紗一掀,掀到帽子後頭去,移步上階。<br /><br />  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薇龍卻認識那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父親的照相簿裏珍藏著一張泛了黃的「全家福」照片,裏面便有這雙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薇龍心裏一震,臉上不由熱辣辣起來。再聽睨兒跟在姑母後面問道:「喬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過您。難道您真陪他去把趙姑娘接了出來不成?」那婦人這才眉飛色舞起來,道:「我不見得那麼傻!他在汽車上一提議,我就說:『好吧,去接她,但是三個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個人來。』他倒贊成,可是他主張先接了瑪琳趙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讓趙老爺瞎疑心。我說:「我們順手牽羊,拉了趙老太爺來,豈不是好?我不會游泳,趙老太爺也不會,躺在沙灘上曬曬太陽,也有個伴兒。」姓喬的半天不言語,末了說:「算了罷!還是我們兩個人去清靜些。」我說:「怎麼啦?」他只悶著頭開車;我看看快到淺水灣了,推說中了暑,逼著他一口氣又把車開了回來,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來喝瓶汽水,我也不許,總算出了一口氣。」<br /><br />  睨兒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擺佈得他也夠了!只是一件,明兒請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還得另找人補缺吧?請少奶的示。」那婦人偏著頭想了一想道:「請誰呢?這批英國軍官一來了就算計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爛醉如泥。哦!你給我記著,那陸軍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門了,他喝醉了盡黏著睇睇胡調,不成體統!」睨兒連聲答應著。那婦人又道:「喬誠爵士有電話來沒有?」睨兒搖了搖頭笑道:「我真是不懂了;從前我們爺在世,喬家老小三代的人,成天電話不斷,鬼鬼祟祟地想盡方法,給少奶找麻煩,害我們底下人心驚肉跳,只怕爺知道了要惱。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過了明路的了,他們反而一個個拿班做勢起來!」那婦人道:「有什麼難懂的?賊骨頭脾氣罷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兒道:「少奶再找個合適的人嫁了,不怕他們不眼紅!」那婦人道:「呸!又講獃話了。我告訴你──」說到這裏,石級走完了,見鐵門邊有生人,便頓住了口。<br /><br />  薇龍放膽上前,叫了一聲姑媽。她姑媽梁太太把下巴頦兒一抬,瞇著眼望了她一望。薇龍自己報名道:「姑媽,我是葛豫琨的女兒。」梁太太劈頭便問道:「葛豫琨死了麼?」薇龍道:「我爸爸託福還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來找我麼?」薇龍一時答不出話來,梁太太道:「你快請罷,給他知道了,有一場大鬧呢!我這裏不是你走動的地方,沒的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龍賠笑道:「不怪姑媽生氣,我們到了香港這多時,也沒有來給姑媽請安,實在是該死!」梁太太道:「喲!原來你今天是專程來請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當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當初說過這話:有一天葛豫琨壽終正寢,我乖乖地拿出錢來替他買棺材。他活一天,別想我借一個錢!」被她單刀直入這麼一說,薇龍到底年輕臉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濃濃的堆上一臉笑,這時候那笑便凍在嘴唇上。<br /><br />  睨兒在旁,見她窘得下不來臺,心有不忍,笑道:「人家還沒有開口,少奶怎麼知道人家是借錢來的?可是古話說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見了條繩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們公館裏,一年到頭,川流不息的有親戚本家同鄉來打抽豐,少奶是把膽子嚇細了。姑娘您別性急,大遠地來探親,娘兒倆也說句體己話兒再走。你且到客廳裏坐一會,讓我們少奶歇一歇,透過這口氣來,我自會來喚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聽你這丫頭,竟替我賠起禮來了。你少管閒事罷!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費!」睨兒道:「呵喲!就像我眼裏沒見過錢似的!你看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錢的人,只怕還買不動我呢!」睨兒雖是一片好意給薇龍解圍,這兩句話卻使人難堪,薇龍勉強微笑著,臉上卻一紅一白,神色不定。睨兒又湊在梁太太耳朵邊唧唧噥噥說道:「少奶,你老是忘記,美容院裏馮醫生囑咐過的,不許皺眉毛,眼角容易起魚尾紋。」梁太太聽了,果然和顏悅色起來。睨兒又道:「大毒日頭底下站著,仔細起雀斑!」一陣風把梁太太撮哄到屋裏去了。<br /><br />  薇龍一個人在太陽裏立著,發了一回獃,腮頰曬得火燙;滾下來的兩行淚珠,更覺得冰涼的,直涼進心窩裏去。抬起手背來揩了一揩,一步懶似一步地走進迴廊,在客室裏坐下。心中暗想:「姑媽在外面的名聲原不很乾淨,我只道是造謠言的人有心糟蹋寡婦人家,再加上梁季騰是香港數一數二的闊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兒,遺囑上特別派了一大注現款給她,房產在外,眼紅的人多,自然更說不出好話來。如今看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來攪在渾水裏,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我還得把計劃全盤推翻,再行考慮一下。可是這麼一來,今天受了這些氣,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細細一想,不覺又心酸起來。<br /><br />  葛家雖是中產之家,薇龍卻也是嬌養慣的,哪裏受過這等當面搶白,自己正傷心著,隱隱地聽得那邊屋裏有人高聲叱罵,又有人摔門,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個小丫頭進客廳來收拾喝殘了的茶杯,另一個丫頭便慌慌張張跟了進來,扯了扯她的袖子,問道:「少奶和誰發脾氣?」這一個笑道:「罵的是睇睇,要你嚇得這樣做什麼?」那一個道:「是怎樣鬧穿的?」這一個道:「不仔細。請喬誠爵士請不到,查出來是睇睇陪他出去過幾次,人家樂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門來挨光了。」她們嘰嘰咕咕說著,薇龍兩三句中也聽到了一句。只見兩人端了茶碗出去了。<br /><br />  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瓷盤裏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裏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後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睨兒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著走進穿堂。睨兒低聲笑道:「你來得不巧,緊趕著少奶發脾氣。回來的時候,心裏就不受用,這會兒又是家裏這個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兩面夾攻,害姑娘受了委屈。」<br /><br />  薇龍笑道:「姐姐這話說重了!我哪裏就受了委屈?長輩奚落小孩子幾句,也是有的,何況是自己姑媽,骨肉至親?就打兩下也不礙什麼。」睨兒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進一間小小的書房裏,卻是中國舊式布置,白粉牆,地下鋪著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帘,那種古色古香的綾子,薇龍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卻是少見。地下擱著一隻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罇,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華南住久的人才認識是淡巴菰花。<br /><br />  薇龍因為方才有那一番疑慮,心裏打算著,來既來了,不犯著白來一趟,自然要照原來計劃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許倒是我的幸運。這麼一想,倒坦然了。四下裏一看,覺得這間屋子,俗卻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張交椅上,一條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織金拖鞋蕩悠悠地吊在腳趾尖,隨時可以啪的一聲掉下地來。她頭上的帽子已經摘了下來,家常紮著一條鸚哥綠包頭,薇龍忍不住要猜測,包頭底下的頭髮該是什麼顏色的,不知道染過沒有?薇龍站在她跟前,她似乎並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臉上,彷彿是睡著了。<br /><br />  薇龍趔趄著腳,正待走開,梁太太卻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來道:「你坐!」以後她就不言語了,好像等著對方發言。薇龍只得低聲下氣說道:「姑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在你跟前扯謊也是白扯。我這都是實話:兩年前,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我們一家大小避到香港來,我就進了這兒的南英中學。現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漲,我爸爸的一點積蓄,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同時上海時局也緩和了下來,想想還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盤算著,在這兒書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夠畢業了,回上海,換學堂,又要吃虧一年。可是我若一個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費要成問題,只怕學費也出不起了。我這些話悶在肚子裏,連父母面前也沒講;講也是白講,徒然使他們發愁。我想來想去,還是來找姑媽設法。」<br /><br />  梁太太一雙纖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轉,有些太陽光從芭蕉筋紋裏漏進來,在她臉上跟著轉。她道:「小姐,你處處都想到了,就是沒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就是願意幫忙,也不能幫你的忙;讓你爸爸知道了,準得咬我誘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麼人?──自甘下賤,敗壞門風,兄弟們給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給姓梁的做小,丟盡了我娘家那破落戶的臉。嚇!越是破落戶,越是茅廁裏磚頭,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沒趕上熱鬧,沒聽得你爸爸當初罵我的話哩!」薇龍道:「爸爸就是這書獃子脾氣,再勸也改不了。說話又不知輕重,難怪姑媽生氣。可是事隔多年,姑媽是寬宏大量的,難道還在我們小孩子身上計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兒!我就是愛嚼這陳穀子爛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裏篩入幾絲黃金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正像一隻老虎貓的鬚,振振欲飛。<br /><br />  薇龍賠笑道:「姑媽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當初造了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後慢慢地報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紋,撕了又撕。薇龍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擋著臉,原來是從扇子的漏縫裏盯眼看著自己呢!不由得紅了臉。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著下頦,問道:「你打算住讀?」薇龍道:「我家裏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學校裏去。我打聽過了,住讀並不比走讀貴許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貴不貴的話。你跟著我住,我身邊多個人,陪著我說說話也好。橫豎家裏有汽車,每天送你上學,也沒有什麼不便。」薇龍頓了一頓方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說話麼?我可擔不起這離間骨肉的罪名。」薇龍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見姑媽。」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罷!我隨你自己去編個謊哄他。可別圓不了謊!」薇龍正待分辯說不打算扯謊,梁太太卻岔開問道:「你會彈鋼琴麼?」薇龍道:「學了兩三年;可是手笨,彈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樣高明,揀幾支流行歌曲練習練習,人人愛唱的,能夠伴奏就行了。英國的大戶人家小姐都會這一手,我們香港行的是英國規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從來不肯讓你出來交際。他不知道,就是你將來出了閣,這些子應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輩子不見人。你跟著我,有機會學著點,倒是你的運氣。」<br /><br />  她說一句,薇龍答應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會打網球,我練習起來倒有個伴兒。」薇龍道:「會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網球的衣服麼?」薇龍道:「就是學校裏的運動衣。」梁太太道:「噁!我知道,老長的燈籠褲子,怪模怪樣的,你拿我的運動衣去試試尺寸,明天裁縫來了,我叫他給你做去。」便叫睨兒去尋出一件鵝黃絲質襯衫,鴿灰短袴;薇龍穿了覺得太大,睨兒替她用別針把腰間摺了起來。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點,可是年輕的女孩子總是瘦的多。」薇龍暗暗擔著心事,急欲回家告訴父母,看他們的反應如何,於是匆匆告了辭,換了衣服,攜了陽傘,走了出來,自有小丫頭替她開門。睨兒特地趕來,含笑揮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兒慇勤,又與前不同了。<br /><br />  薇龍沿著路往山下走,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後大紅大紫,金綠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煙盒蓋上的商標畫,滿山的棕櫚、芭蕉,都被毒日頭烘焙得乾黃鬆鬈,像雪茄烟絲。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只是一剎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烟樹迷離,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彷彿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棲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椏叉裏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櫺,綠玻璃窗裏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br /><br />  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誌異》裏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後,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變了墳,她也許並不驚奇。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裏,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龍這麼想著:「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細一盤算,父親面前,謊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親聯絡好了,上海方面埋個伏線,聲氣相通,謊話戳穿的機會少些。<br /><br />  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訴了母親,她怎樣去見了姑母,姑母怎樣答應供給學費,並留她在家住,卻把自己所見所聞梁太太的家庭狀況略過了。<br /><br />  她母親雖然不放心讓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時也不願她耽誤學業。姑太太從前鬧的那些話柄子,早已事過境遷,成為歷史上的陳跡,久之也就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紀,自然與前不同,這次居然前嫌冰釋,慷慨解囊,資助侄女兒讀書,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薇龍的母親原說要親身上門去道謝,薇龍竭力攔住了,推說梁太太這兩天就要進醫院割治盲腸,醫生吩咐靜養,姑嫂多年沒見面,一旦會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動了情感,恐怕於病體不宜。葛太太只得罷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說薇龍因為成績優良,校長另眼看待,為她捐募一個獎學金,免費住讀。葛豫琨原是個不修邊幅的名士脾氣,脫略慣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講究禮數,聽了這話,只誇讚了女兒兩句,也沒有打算去拜見校長,親口謝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br /><br />  葛家老夫婦歸心似箭,匆匆整頓行裝,回掉了房子。家裏只有一個做菜的老媽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舊跟著回上海去。另一個粗做的陳媽是在香港雇的,便開銷了工錢打發她走路。薇龍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來,陳媽陪著她提了一隻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br /><br />  那是個潮濕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霧裏,只看見綠玻璃窗裏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裏的冰塊。漸漸地冰塊也化了水──霧濃了,窗格子裏的燈光也消失了。梁家在這條街上是獨門獨戶,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靜悄悄地,卻排列著一行汽車。薇龍暗道:「今天來得不巧,姑媽請客,哪裏有時間來招呼我?」一路拾級上階,只有小鐵門邊點了一盞赤銅攢花的仿古宮燈。人到了門邊,依然覺得門裏鴉雀無聲,不像是有客,側耳細聽,方才隱隱聽見清脆的洗牌聲,想必有四五桌麻將。<br /><br />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緊湊、摩登,經濟空間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氣象。薇龍正待撳鈴,陳媽在背後說道:「姑娘仔細有狗!」一語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齊打夥兒一遞一聲叫了起來。陳媽著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藍竹布罩褂,漿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藍布褂裏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瀝沙啦響。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兒一般的打著辮子,她那根辮子卻紮得殺氣騰騰,像武俠小說裏的九節鋼鞭。薇龍忽然之間覺得自己並不認識她,從來沒有用客觀的眼光看過她一眼──原來自己家裏做熟了的傭人是這樣的上不得臺盤!因道:「陳媽你去吧!再耽擱一會兒,山上走路怪怕的。這兒兩塊錢給你坐車。箱子就擱在這兒,自有人拿。」把陳媽打發走了,然後撳鈴。<br /><br />  小丫頭通報進去,裏面八圈牌剛剛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聽說侄小姐來了,倒躊躇了一下。她對於銀錢交易,一向是仔細的,這次打算在侄女兒身上大破慳囊,自己還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資?這筆學費,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在錢還沒有過手,不妨趁今晚請客的機會,叫這孩子換件衣裳出來見見客。俗語道:「真金不怕火燒。」自然立見分曉。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費苦心。若是這妮子果真一鳴驚人,雛鳳清於老鳳聲,勢必引起一番騷動,破壞了均衡。若是薇龍不濟事的話,卻又不妙,盛會中夾著個木頭似的孩子,更覺掃興;還有一層,眼饞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著的那個乾瘦小老兒,那是她全盛時代無數的情人中碩果僅存的一個,名喚司徒協,是汕頭一個小財主,開有一家搪瓷馬桶工廠。梁太太交遊雖廣,向來偏重於香港的地頭蛇,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對於這一個生意人之所以戀戀不捨,卻是因為他知情識趣,工於內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對於他竟有三分怕懼,凡事礙著他,也略存顧忌之心。司徒協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氣,體貼入微,並且梁太太對於他雖然不倒貼,卻也不需他破費,借她地方請請客,場面既漂亮,應酬又周到,何樂而不為。今天這牌局,便是因為司徒協要回汕頭去嫁女兒,梁太太為他餞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龍,只怕他就回不了汕頭,引起種種枝節。<br /><br />  梁太太因低聲把睨兒喚了過來,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說我這邊分不開身,明天早上再見她。問她吃過了晚飯沒有?那間藍色的客房,是撥給她住的,你領她上去。」睨兒答應著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雪青緊身襖子,翠藍窄腳袴,兩手抄在白地平金馬甲裏面,還是《紅樓夢》時代的丫環的打扮。惟有那一張扁扁的臉兒,卻是粉黛不施,單抹了一層清油,紫銅皮色,自有娬媚處。一見了薇龍,便搶步上前,接過皮箱,說道:「少奶成日惦念著呢,說您怎麼還不來。今兒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們,少奶怕你跟他們談不來,僵得慌,叫給姑娘另外開一桌飯,在樓上吃。」薇龍道,「多謝,我吃過了飯來的。」睨兒道:「那麼我送您到您房間裏去罷。夜裏餓了,您儘管撳鈴叫人送夾心麵包上來,廚房裏直到天亮不斷人的。」<br /><br />  薇龍上樓的時候,底下正入席吃飯,無線電裏樂聲悠揚,薇龍那間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動著,那盞半舊的紅紗壁燈似乎搖搖晃晃,人在屋裏,也就飄飄蕩蕩,心曠神怡。薇龍拉開了珍珠羅帘幕,倚著窗臺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陽台,鐵闌干外浩浩蕩蕩都是霧,一片濛濛乳白,很有從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裏,開了壁櫥一看,裏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個女學生哪裏用得了這麼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床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裏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坐了一會,又站起身來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掛在衣架上,衣服的脇下原先掛著白緞子小荷包,裝滿了丁香花末子,薰得滿櫥香噴噴的。<br /><br />  薇龍探身進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聽見樓下一陣女人的笑聲,又滑又甜,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起來道:「聽那睨兒說,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老爺們是否上了年紀,不得而知,太太們呢,不但不帶太太氣,連少奶奶氣也不沾一些!」樓下吃完了飯,重新洗牌入局,卻分了一半人開留聲機跳舞。薇龍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裏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裏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裏,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只有嘴唇動著,並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聽得見了。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br /><br />  第二天,她是起早慣了的,八點鐘便梳洗完畢下樓來。那時牌局方散,客室裏烟煙氣花氣人氣,混沌沌地,睨兒監督著小丫頭們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抽煙,正在罵睇睇呢。睇睇斜簽靠在牌桌子邊,把麻將牌慢吞吞地擄了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丟在紫檀盒子裏,唏哩嘩啦一片響。梁太太紮著夜藍縐紗包頭;耳邊露出兩粒鑽石墜子,一閃一閃,像是擠著眼在笑呢;她的臉卻鐵板著。見薇龍進來,便點了一個頭,問道:「你幾點鐘上學去?叫車夫開車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剛回來,還沒睡。」薇龍道:「我們春假還沒完呢。」梁太太道:「是嗎?……不然,今兒咱們娘兒倆好好的說會子話,我這會子可累極了。睨兒,你給姑娘預備早飯去。」說完了這話,便只當薇龍不在跟前,依舊去抽她的烟。<br /><br />  睇睇見薇龍來了,以為梁太太罵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著她站住了。梁太太道:「從前你和喬琪喬的事,不去說它了。罵過多少回了,只當耳邊風!現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門了,你還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這樣賤,這樣的遷就他!天生的丫頭坯子!」睇睇究竟年紀輕,當著薇龍的面,一時臉上下不來,便冷笑道:「我這樣的遷就他,人家還不要我呢!我並不是丫頭坯子,人家還是不敢請教。我可不懂為什麼!」梁太太跳起身來,唰的給了她一個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潑來。嚷道:「還有誰在你跟前搗鬼呢?無非是喬家的汽車夫。喬家一門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辦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爺,只怕你早下了定了。連汽車夫你都放不過。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別叫我說出好的來了!」梁太太坐下身來,反倒笑了,只道:「你說!你說!說給新聞記者聽去。這不花錢的宣傳,我樂得塌個便宜。我上沒有長輩,下沒有兒孫,我有的是錢,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誰?你趁早別再糊塗了。我當了這些年的家,不見得就給一個底下人叉住了我。你當我這兒短不了你麼?」<br /><br />  睇睇返身向薇龍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於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來了。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親親熱熱的過活罷,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麼?嘴裏不乾不淨的!我本來打算跟你慢慢的算帳,現在我可太累了,沒這精神跟你歪纏。你給我滾!」睇睇道:「滾就滾!在這兒做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梁太太道:「你還打算有出頭之日呢!只怕連站腳的地方也沒有了!你以為你在我這裏混過幾年,認得幾個有大來頭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這條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從我這裏出去了,別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誰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這豆腐乾大一塊地麼?」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會押你下鄉去嫁人。」睇睇哼了一聲道:「我爹娘管得住我麼?」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還有七八個女兒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應你妹妹們,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話,把你帶回去嚴加管束。」睇睇這才呆住了,一時還體會不到梁太太的意思;獃了半晌,方才頓腳大哭起來。睨兒連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運出了房,口裏數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慣壞了,沒上沒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氣平了,少不得給你辦一份嫁妝。」<br /><br />  睨兒與睇睇出了房,小丫頭便躡手躡腳鑽了進來,送拖鞋給梁太太,低聲道:「少奶的洗澡水預備好了。這會兒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捲向一盆杜鵑花裏一丟,站起身來便走。那杜鵑花開得密密層層的,烟捲兒窩在花瓣子裏,一霎時就燒黃了一塊。<br /><br />  薇龍一個人在那客室裏站了一會,小丫頭來請她過裏間去吃早飯;飯後她就上樓回到自己的臥室裏去,又站在窗前發呆。窗外就是那塊長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齊齊整整,灑上些曉露,碧綠的,綠得有些牛氣。有隻麻雀,一步一步試探著用八字腳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這愚笨的綠色大陸給弄糊塗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來。薇龍以為麻雀永遠是跳著的,想不到牠還會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許那不是麻雀?正想著,花園的遊廊裏走出兩個挑夫,擔了一隻朱漆箱籠,哼哼呵呵出門去了,後面跟著一個身穿黑拷綢衫袴的中年婦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來了,立在當地,似乎在等著屋裏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上薄薄的抹上一層粉,變為淡赭色。薇龍只看見她的側影,眼睛直瞪瞪的,一點面部表情也沒有,像泥製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靜的面龐上有一條筋在那裏緩緩地波動,從腮部牽到太陽心──原來她在那裏吃花生米呢,紅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時時在嘴角掀騰著。<br /><br />  薇龍突然不願意看下去了,掉轉身子,開了衣櫥,人靠在櫥門上。衣櫥裏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發暈。那裏面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氣,溫雅、幽閒、無所謂時間。衣櫥裏可沒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綠草地,那怕人的寂靜的臉,嘴角那花生衣子……那骯髒、複雜、不可理喻的現實。<br /><br />  薇龍在衣櫥裏一混就混了兩三個月,她得了許多穿衣服的機會: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對於她,不過是炫弄衣服的機會罷了。她暗自慶幸,梁太太只拿她當個幌子,吸引一般年輕人,難得帶她到上等舞場去露幾次臉,總是家裏請客的次數多。香港大戶人家的小姐們,沾染上英國上層階級傳統的保守派習氣,也有一種驕貴矜持的風格,與上海的交際花又自不同。對於追求薇龍的人們,梁太太挑剔得厲害,比皇室招駙馬還要苛刻。便是那僥倖入選的七八個人,若是追求得太熱烈了,梁太太卻又奇貨可居,輕易不容他們接近薇龍。一旦容許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橫截裏殺將出來,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羅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總是弄假成真,墜入情網。這樣的把戲,薇龍也看慣了,倒也毫不介意。<br /><br />  這一天,她催著睨兒快些給她梳頭髮,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撥自己身邊的得意人兒來服侍薇龍;睨兒不消多時,早摸熟了薇龍的脾氣。薇龍在香港舉目無親,漸漸的也就覺得睨兒為人雖然刻薄些,對自己卻處處熱心指尋,也就把睨兒當個心腹人。這時睨兒便道:「換了衣服再梳頭罷,把袍子從頭上套上去,又把頭髮弄亂了。」薇龍道:「揀件素淨些的。我們唱詩班今天在教堂裏練習,他們教會裏的人,看了太鮮艷的衣料怕不喜歡。」睨兒依言尋出一件薑汁黃朵雲縐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參加那唱詩班做什麼?一天到晚的應酬還忙不過來,夜裏補上時間唸書唸到天亮。你看你這兩個禮拜忙著預備大考,臉上早瘦下一圈來了!何苦作踐自己的身體!」薇龍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來,讓睨兒給她分頭路,答道:「你說我唸書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應酬,無非是礙在姑媽面上,不得不隨和些。我唸書,那是費了好大的力,才得到這麼個機會,不能不唸出些成績來。」睨兒道:「不是我說掃興的話,唸畢了業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共只有一個大學,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裏教書,淨受外國尼姑的氣。那真犯不著!」薇龍道:「我何嘗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活到哪裏算到哪裏罷。」睨兒道:「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我替你打算,還是趁這交際的機會,放出眼光來揀一個合式的人。」薇龍冷笑道:「姑媽這一幫朋友裏,有什麼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再不然,就是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願意同黃種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睨兒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饒是排不過時間來還去參加唱詩班;聽說那裏面有好些大學生。」薇龍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說著玩不要緊,可別認真告訴姑媽去!」<br /><br />  睨兒不答。薇龍忙推她道:「聽見了沒有?可別搬弄是非!」睨兒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當作什麼人?這點話也擱不住?」眼珠子一轉,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這裏挑人,我們少奶眼快手快,早給自己挑中了一個。」薇龍猛然抬起頭來,把睨兒的手一磕磕飛了,問道:「她又看上了誰?」睨兒道:「就是你們唱詩班裏那個姓盧的,拍網球很出些風頭;是個大學生吧?對了,叫盧兆麟。」薇龍把臉漲得通紅,咬著嘴唇不言語,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她……」睨兒道:「喲!我怎麼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詩班,她早就說了話了。她不能讓你在外面單獨的交朋友;就連教堂裏大家一齊唱唱歌也不行。那是這裏的規矩。要見你的人,必得上門來拜訪,人進了門,就好辦了。這回她並不反對,我就透著奇怪。上兩個禮拜她嚷嚷著說要開個園會,請請你唱詩班裏的小朋友們,聯絡聯絡感情。後來那姓盧的上馬尼拉去賽球了,這園會就擱了下來。姓盧的回來了,她又提起這話了。明天請客,裏頭的底細,你敢情還蒙在鼓裏呢!」薇龍咬著牙道:「這個人,要是禁不起她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兒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鴉一般的黑,男人就愛上這種當。況且你那位盧先生年紀又輕,還在唸書呢,哪裏見過大陣仗。他上了當,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幾分交情,趁早給他個信兒,讓他明天別來。」薇龍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當下也就罷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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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屑 第一爐香(上)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

  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裏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裏遠遠望過去。薇龍到香港來了兩年了,但是對於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裏來。姑母家裏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卍字欄干,欄干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彷彿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園子裏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疏疏落落兩個花床,種著纖麗的英國玫瑰,都是布置謹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裏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牆裏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裏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裏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裏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山腰裏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當地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裏進去是客室,裏面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裏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葛薇龍在玻璃門裏瞥見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著南英中學的別緻的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的袴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於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然而薇龍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覺得非驢非馬。

  薇龍對著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髮。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的「粉撲子臉」是過了時了。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裏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為這呆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她對於她那白淨的皮膚,原是引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於新時代的健康美的標準。但是她來到香港之後,眼中的粵東佳麗大都是橄欖色的皮膚。她在南英中學讀書,物以希為貴,傾倒於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經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龍端相著自己,這句「非禮之言」驀地兜上心來。她把眉毛一皺,掉過身子去,將背倚在玻璃門上。

  姑母這裏的娘姨大姐們,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個個拖著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來串去。這時候便聽到一個大姐嬌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廳裏坐的是誰?」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聽那睇睇的喉嚨,想必就是適才倒茶的那一個,長臉兒,水蛇腰;雖然背後一樣的垂著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籠的鬅頭。薇龍肚裏不由的納罕起來,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誰?沒聽說姑母有子嗣,哪兒來的媳婦?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從嫁了粵東富商梁季騰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龍的父親鬧翻了,不通慶弔,那時薇龍還沒出世呢。但是常聽家人談起,姑母年紀比父親還大兩歲,算起來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還稱少奶,想必那女僕是伺候多年的舊人,一時改不過口來?正在尋思,又聽那睇睇說道:「真難得,我們少奶起這麼一大早出門去!」那一個鼻裏哼了一聲道:「還不是喬家十三少爺那鬼精靈,說是帶她到淺水灣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聲道:「那,我看今兒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那一個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麗都去吃晚飯,跳舞。今天天沒亮就催我打點夜禮服、銀皮鞋,帶了去更換。」睇睇悄悄地笑道:「喬家那小子,嘔人也嘔夠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樣機靈人,還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個道:「罷了!罷了!少嚼舌頭,裏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罷。白叫人家獃等著,作孽相!」那一個道:「理她呢!你說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豐的,我們應酬不了那麼多!」睇睇半天不做聲,然後細著嗓子笑道:「還是打發她走罷,一會兒那修鋼琴的俄羅斯人要來了。」那一個聽了,格格地笑了起來,拍手道:「原來你要騰出這間屋子來和那亞歷山大.阿歷山杜維支鬼混!我道你為什麼忽然婆婆媽媽的,一片好心,不願把客人乾擱在這裏。果然裏面大有道理。」睇睇趕著她便打,只聽得一陣劈啪,那一個尖聲叫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睇睇也噯唷連聲道:「動手的是小人,動腳的是浪蹄子!……你這蹄子,真踢起人來了!真踢起人來了!」一語未完,門開處,一隻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瓏木屐的溜溜地飛了進來,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龍的膝蓋,痛得薇龍彎了腰直揉腿。再抬頭看時,一個黑裏俏的丫頭,金雞獨立,一步步跳了進來,踏上那木屐,揚長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龍一看。

  薇龍不由得生氣,再一想:「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在他簷下過,怎敢不低頭?」這就是求人的苦處。看這光景,今天是無望了,何必賴在這裏討人厭?只是我今天大遠的跑上山來,原是扯了個謊,在學校裏請了假來的,難道明天再逃一天學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這件事,又不是電話裏可以約好面談的!躊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罷!」出了玻璃門,迎面看見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摟起袴腳來搥腿肚子,踢傷的一塊還有些紅紅的。那黑丫頭在走廊盡頭探了一探臉,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兒你別跑!我找你算帳!」睨兒在那邊笑道:「我哪有那麼多的工夫跟你胡鬧?你愛動手動腳,等那俄國鬼子來跟你動手動腳好了。」睇睇雖然喃喃罵著小油嘴,也掌不住笑了;掉轉臉來瞧見薇龍,便問道:「不坐了?」薇龍含笑點了點頭道:「不坐了,改天再來;難為你陪我到花園裏去開一開門。」

  兩人橫穿過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盤花綠漆的小鐵門。香港地氣潮濕,富家宅第大都建築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這門,還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級臺階,方才是馬路。睇睇正在抽那門閂,底下一陣汽車喇叭響,睨兒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斜刺裏掠過薇龍睇睇二人,蹬蹬蹬跑下石級去,口裏一路笑嚷:「少奶回來了!少奶回來了!」睇睇聳了聳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捨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一扭身便進去了。丟下薇龍一個人呆呆站在鐵門邊;她被睨兒亂鬨鬨這一陣攪,心裏倒有些七上八下的發了慌。扶了鐵門望下去,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簷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開車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個青年男子,伸出頭來和她道別,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臺階來了。

  睨兒早滿面春風迎了上去問道:「喬家十三少爺怎麼不上來喝杯啤酒?」那婦人道:「誰有空跟他歪纏?」睨兒聽她聲氣不對,連忙收起笑容,接過她手裏的小籐箱,低聲道:「可該累著了!回來得倒早!」那婦人回頭看汽車已經駛開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罵道:「去便去了,你可別再回來!我們是完了!」睨兒看她是真動了大氣,便不敢再插嘴。那婦人瞅了睨兒一眼,先是不屑對她訴苦的神氣,自己發了一會愣,然後鼻子裏酸酸地笑了一聲道:「睨兒你聽聽,巴巴的一大早請我到海邊去,原來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約瑪琳趙,她們廣東人家規矩嚴,怕她父親不答應,有了長輩在場監督,趙家的千金就有了護身符。他打的這種主意,虧他對我說得出口!」睨兒忙不迭跌腳嘆息,罵姓喬的該死。

  那婦人且不理會她,透過一口氣來接下去說道:「我替人拉攏是常事,姓喬的你不該不把話說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裏瞧過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裏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個人。唱戲唱到私訂終身後花園,反正輪不到我去扮奶媽!吃酒,我不慣做陪客!姓喬的你這小雜種,你爸爸巴結英國人弄了個爵士銜,你媽可是來歷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門搖攤場子上數籌碼的。你這猴兒崽子,膽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搗起鬼來了!」一面數落著,把面紗一掀,掀到帽子後頭去,移步上階。

  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薇龍卻認識那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父親的照相簿裏珍藏著一張泛了黃的「全家福」照片,裏面便有這雙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薇龍心裏一震,臉上不由熱辣辣起來。再聽睨兒跟在姑母後面問道:「喬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過您。難道您真陪他去把趙姑娘接了出來不成?」那婦人這才眉飛色舞起來,道:「我不見得那麼傻!他在汽車上一提議,我就說:『好吧,去接她,但是三個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個人來。』他倒贊成,可是他主張先接了瑪琳趙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讓趙老爺瞎疑心。我說:「我們順手牽羊,拉了趙老太爺來,豈不是好?我不會游泳,趙老太爺也不會,躺在沙灘上曬曬太陽,也有個伴兒。」姓喬的半天不言語,末了說:「算了罷!還是我們兩個人去清靜些。」我說:「怎麼啦?」他只悶著頭開車;我看看快到淺水灣了,推說中了暑,逼著他一口氣又把車開了回來,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來喝瓶汽水,我也不許,總算出了一口氣。」

  睨兒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擺佈得他也夠了!只是一件,明兒請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還得另找人補缺吧?請少奶的示。」那婦人偏著頭想了一想道:「請誰呢?這批英國軍官一來了就算計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爛醉如泥。哦!你給我記著,那陸軍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門了,他喝醉了盡黏著睇睇胡調,不成體統!」睨兒連聲答應著。那婦人又道:「喬誠爵士有電話來沒有?」睨兒搖了搖頭笑道:「我真是不懂了;從前我們爺在世,喬家老小三代的人,成天電話不斷,鬼鬼祟祟地想盡方法,給少奶找麻煩,害我們底下人心驚肉跳,只怕爺知道了要惱。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過了明路的了,他們反而一個個拿班做勢起來!」那婦人道:「有什麼難懂的?賊骨頭脾氣罷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兒道:「少奶再找個合適的人嫁了,不怕他們不眼紅!」那婦人道:「呸!又講獃話了。我告訴你──」說到這裏,石級走完了,見鐵門邊有生人,便頓住了口。

  薇龍放膽上前,叫了一聲姑媽。她姑媽梁太太把下巴頦兒一抬,瞇著眼望了她一望。薇龍自己報名道:「姑媽,我是葛豫琨的女兒。」梁太太劈頭便問道:「葛豫琨死了麼?」薇龍道:「我爸爸託福還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來找我麼?」薇龍一時答不出話來,梁太太道:「你快請罷,給他知道了,有一場大鬧呢!我這裏不是你走動的地方,沒的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龍賠笑道:「不怪姑媽生氣,我們到了香港這多時,也沒有來給姑媽請安,實在是該死!」梁太太道:「喲!原來你今天是專程來請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當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當初說過這話:有一天葛豫琨壽終正寢,我乖乖地拿出錢來替他買棺材。他活一天,別想我借一個錢!」被她單刀直入這麼一說,薇龍到底年輕臉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濃濃的堆上一臉笑,這時候那笑便凍在嘴唇上。

  睨兒在旁,見她窘得下不來臺,心有不忍,笑道:「人家還沒有開口,少奶怎麼知道人家是借錢來的?可是古話說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見了條繩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們公館裏,一年到頭,川流不息的有親戚本家同鄉來打抽豐,少奶是把膽子嚇細了。姑娘您別性急,大遠地來探親,娘兒倆也說句體己話兒再走。你且到客廳裏坐一會,讓我們少奶歇一歇,透過這口氣來,我自會來喚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聽你這丫頭,竟替我賠起禮來了。你少管閒事罷!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費!」睨兒道:「呵喲!就像我眼裏沒見過錢似的!你看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錢的人,只怕還買不動我呢!」睨兒雖是一片好意給薇龍解圍,這兩句話卻使人難堪,薇龍勉強微笑著,臉上卻一紅一白,神色不定。睨兒又湊在梁太太耳朵邊唧唧噥噥說道:「少奶,你老是忘記,美容院裏馮醫生囑咐過的,不許皺眉毛,眼角容易起魚尾紋。」梁太太聽了,果然和顏悅色起來。睨兒又道:「大毒日頭底下站著,仔細起雀斑!」一陣風把梁太太撮哄到屋裏去了。

  薇龍一個人在太陽裏立著,發了一回獃,腮頰曬得火燙;滾下來的兩行淚珠,更覺得冰涼的,直涼進心窩裏去。抬起手背來揩了一揩,一步懶似一步地走進迴廊,在客室裏坐下。心中暗想:「姑媽在外面的名聲原不很乾淨,我只道是造謠言的人有心糟蹋寡婦人家,再加上梁季騰是香港數一數二的闊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兒,遺囑上特別派了一大注現款給她,房產在外,眼紅的人多,自然更說不出好話來。如今看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來攪在渾水裏,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我還得把計劃全盤推翻,再行考慮一下。可是這麼一來,今天受了這些氣,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細細一想,不覺又心酸起來。

  葛家雖是中產之家,薇龍卻也是嬌養慣的,哪裏受過這等當面搶白,自己正傷心著,隱隱地聽得那邊屋裏有人高聲叱罵,又有人摔門,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個小丫頭進客廳來收拾喝殘了的茶杯,另一個丫頭便慌慌張張跟了進來,扯了扯她的袖子,問道:「少奶和誰發脾氣?」這一個笑道:「罵的是睇睇,要你嚇得這樣做什麼?」那一個道:「是怎樣鬧穿的?」這一個道:「不仔細。請喬誠爵士請不到,查出來是睇睇陪他出去過幾次,人家樂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門來挨光了。」她們嘰嘰咕咕說著,薇龍兩三句中也聽到了一句。只見兩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瓷盤裏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裏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後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睨兒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著走進穿堂。睨兒低聲笑道:「你來得不巧,緊趕著少奶發脾氣。回來的時候,心裏就不受用,這會兒又是家裏這個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兩面夾攻,害姑娘受了委屈。」

  薇龍笑道:「姐姐這話說重了!我哪裏就受了委屈?長輩奚落小孩子幾句,也是有的,何況是自己姑媽,骨肉至親?就打兩下也不礙什麼。」睨兒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進一間小小的書房裏,卻是中國舊式布置,白粉牆,地下鋪著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帘,那種古色古香的綾子,薇龍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卻是少見。地下擱著一隻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罇,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華南住久的人才認識是淡巴菰花。

  薇龍因為方才有那一番疑慮,心裏打算著,來既來了,不犯著白來一趟,自然要照原來計劃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許倒是我的幸運。這麼一想,倒坦然了。四下裏一看,覺得這間屋子,俗卻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張交椅上,一條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織金拖鞋蕩悠悠地吊在腳趾尖,隨時可以啪的一聲掉下地來。她頭上的帽子已經摘了下來,家常紮著一條鸚哥綠包頭,薇龍忍不住要猜測,包頭底下的頭髮該是什麼顏色的,不知道染過沒有?薇龍站在她跟前,她似乎並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臉上,彷彿是睡著了。

  薇龍趔趄著腳,正待走開,梁太太卻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來道:「你坐!」以後她就不言語了,好像等著對方發言。薇龍只得低聲下氣說道:「姑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在你跟前扯謊也是白扯。我這都是實話:兩年前,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我們一家大小避到香港來,我就進了這兒的南英中學。現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漲,我爸爸的一點積蓄,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同時上海時局也緩和了下來,想想還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盤算著,在這兒書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夠畢業了,回上海,換學堂,又要吃虧一年。可是我若一個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費要成問題,只怕學費也出不起了。我這些話悶在肚子裏,連父母面前也沒講;講也是白講,徒然使他們發愁。我想來想去,還是來找姑媽設法。」

  梁太太一雙纖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轉,有些太陽光從芭蕉筋紋裏漏進來,在她臉上跟著轉。她道:「小姐,你處處都想到了,就是沒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就是願意幫忙,也不能幫你的忙;讓你爸爸知道了,準得咬我誘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麼人?──自甘下賤,敗壞門風,兄弟們給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給姓梁的做小,丟盡了我娘家那破落戶的臉。嚇!越是破落戶,越是茅廁裏磚頭,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沒趕上熱鬧,沒聽得你爸爸當初罵我的話哩!」薇龍道:「爸爸就是這書獃子脾氣,再勸也改不了。說話又不知輕重,難怪姑媽生氣。可是事隔多年,姑媽是寬宏大量的,難道還在我們小孩子身上計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兒!我就是愛嚼這陳穀子爛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裏篩入幾絲黃金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正像一隻老虎貓的鬚,振振欲飛。

  薇龍賠笑道:「姑媽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當初造了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後慢慢地報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紋,撕了又撕。薇龍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擋著臉,原來是從扇子的漏縫裏盯眼看著自己呢!不由得紅了臉。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著下頦,問道:「你打算住讀?」薇龍道:「我家裏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學校裏去。我打聽過了,住讀並不比走讀貴許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貴不貴的話。你跟著我住,我身邊多個人,陪著我說說話也好。橫豎家裏有汽車,每天送你上學,也沒有什麼不便。」薇龍頓了一頓方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說話麼?我可擔不起這離間骨肉的罪名。」薇龍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見姑媽。」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罷!我隨你自己去編個謊哄他。可別圓不了謊!」薇龍正待分辯說不打算扯謊,梁太太卻岔開問道:「你會彈鋼琴麼?」薇龍道:「學了兩三年;可是手笨,彈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樣高明,揀幾支流行歌曲練習練習,人人愛唱的,能夠伴奏就行了。英國的大戶人家小姐都會這一手,我們香港行的是英國規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從來不肯讓你出來交際。他不知道,就是你將來出了閣,這些子應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輩子不見人。你跟著我,有機會學著點,倒是你的運氣。」

  她說一句,薇龍答應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會打網球,我練習起來倒有個伴兒。」薇龍道:「會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網球的衣服麼?」薇龍道:「就是學校裏的運動衣。」梁太太道:「噁!我知道,老長的燈籠褲子,怪模怪樣的,你拿我的運動衣去試試尺寸,明天裁縫來了,我叫他給你做去。」便叫睨兒去尋出一件鵝黃絲質襯衫,鴿灰短袴;薇龍穿了覺得太大,睨兒替她用別針把腰間摺了起來。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點,可是年輕的女孩子總是瘦的多。」薇龍暗暗擔著心事,急欲回家告訴父母,看他們的反應如何,於是匆匆告了辭,換了衣服,攜了陽傘,走了出來,自有小丫頭替她開門。睨兒特地趕來,含笑揮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兒慇勤,又與前不同了。

  薇龍沿著路往山下走,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後大紅大紫,金綠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煙盒蓋上的商標畫,滿山的棕櫚、芭蕉,都被毒日頭烘焙得乾黃鬆鬈,像雪茄烟絲。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只是一剎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烟樹迷離,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彷彿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棲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椏叉裏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櫺,綠玻璃窗裏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

  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誌異》裏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後,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變了墳,她也許並不驚奇。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裏,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龍這麼想著:「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細一盤算,父親面前,謊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親聯絡好了,上海方面埋個伏線,聲氣相通,謊話戳穿的機會少些。

  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訴了母親,她怎樣去見了姑母,姑母怎樣答應供給學費,並留她在家住,卻把自己所見所聞梁太太的家庭狀況略過了。

  她母親雖然不放心讓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時也不願她耽誤學業。姑太太從前鬧的那些話柄子,早已事過境遷,成為歷史上的陳跡,久之也就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紀,自然與前不同,這次居然前嫌冰釋,慷慨解囊,資助侄女兒讀書,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薇龍的母親原說要親身上門去道謝,薇龍竭力攔住了,推說梁太太這兩天就要進醫院割治盲腸,醫生吩咐靜養,姑嫂多年沒見面,一旦會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動了情感,恐怕於病體不宜。葛太太只得罷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說薇龍因為成績優良,校長另眼看待,為她捐募一個獎學金,免費住讀。葛豫琨原是個不修邊幅的名士脾氣,脫略慣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講究禮數,聽了這話,只誇讚了女兒兩句,也沒有打算去拜見校長,親口謝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婦歸心似箭,匆匆整頓行裝,回掉了房子。家裏只有一個做菜的老媽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舊跟著回上海去。另一個粗做的陳媽是在香港雇的,便開銷了工錢打發她走路。薇龍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來,陳媽陪著她提了一隻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個潮濕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霧裏,只看見綠玻璃窗裏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裏的冰塊。漸漸地冰塊也化了水──霧濃了,窗格子裏的燈光也消失了。梁家在這條街上是獨門獨戶,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靜悄悄地,卻排列著一行汽車。薇龍暗道:「今天來得不巧,姑媽請客,哪裏有時間來招呼我?」一路拾級上階,只有小鐵門邊點了一盞赤銅攢花的仿古宮燈。人到了門邊,依然覺得門裏鴉雀無聲,不像是有客,側耳細聽,方才隱隱聽見清脆的洗牌聲,想必有四五桌麻將。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緊湊、摩登,經濟空間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氣象。薇龍正待撳鈴,陳媽在背後說道:「姑娘仔細有狗!」一語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齊打夥兒一遞一聲叫了起來。陳媽著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藍竹布罩褂,漿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藍布褂裏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瀝沙啦響。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兒一般的打著辮子,她那根辮子卻紮得殺氣騰騰,像武俠小說裏的九節鋼鞭。薇龍忽然之間覺得自己並不認識她,從來沒有用客觀的眼光看過她一眼──原來自己家裏做熟了的傭人是這樣的上不得臺盤!因道:「陳媽你去吧!再耽擱一會兒,山上走路怪怕的。這兒兩塊錢給你坐車。箱子就擱在這兒,自有人拿。」把陳媽打發走了,然後撳鈴。

  小丫頭通報進去,裏面八圈牌剛剛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聽說侄小姐來了,倒躊躇了一下。她對於銀錢交易,一向是仔細的,這次打算在侄女兒身上大破慳囊,自己還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資?這筆學費,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在錢還沒有過手,不妨趁今晚請客的機會,叫這孩子換件衣裳出來見見客。俗語道:「真金不怕火燒。」自然立見分曉。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費苦心。若是這妮子果真一鳴驚人,雛鳳清於老鳳聲,勢必引起一番騷動,破壞了均衡。若是薇龍不濟事的話,卻又不妙,盛會中夾著個木頭似的孩子,更覺掃興;還有一層,眼饞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著的那個乾瘦小老兒,那是她全盛時代無數的情人中碩果僅存的一個,名喚司徒協,是汕頭一個小財主,開有一家搪瓷馬桶工廠。梁太太交遊雖廣,向來偏重於香港的地頭蛇,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對於這一個生意人之所以戀戀不捨,卻是因為他知情識趣,工於內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對於他竟有三分怕懼,凡事礙著他,也略存顧忌之心。司徒協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氣,體貼入微,並且梁太太對於他雖然不倒貼,卻也不需他破費,借她地方請請客,場面既漂亮,應酬又周到,何樂而不為。今天這牌局,便是因為司徒協要回汕頭去嫁女兒,梁太太為他餞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龍,只怕他就回不了汕頭,引起種種枝節。

  梁太太因低聲把睨兒喚了過來,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說我這邊分不開身,明天早上再見她。問她吃過了晚飯沒有?那間藍色的客房,是撥給她住的,你領她上去。」睨兒答應著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雪青緊身襖子,翠藍窄腳袴,兩手抄在白地平金馬甲裏面,還是《紅樓夢》時代的丫環的打扮。惟有那一張扁扁的臉兒,卻是粉黛不施,單抹了一層清油,紫銅皮色,自有娬媚處。一見了薇龍,便搶步上前,接過皮箱,說道:「少奶成日惦念著呢,說您怎麼還不來。今兒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們,少奶怕你跟他們談不來,僵得慌,叫給姑娘另外開一桌飯,在樓上吃。」薇龍道,「多謝,我吃過了飯來的。」睨兒道:「那麼我送您到您房間裏去罷。夜裏餓了,您儘管撳鈴叫人送夾心麵包上來,廚房裏直到天亮不斷人的。」

  薇龍上樓的時候,底下正入席吃飯,無線電裏樂聲悠揚,薇龍那間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動著,那盞半舊的紅紗壁燈似乎搖搖晃晃,人在屋裏,也就飄飄蕩蕩,心曠神怡。薇龍拉開了珍珠羅帘幕,倚著窗臺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陽台,鐵闌干外浩浩蕩蕩都是霧,一片濛濛乳白,很有從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裏,開了壁櫥一看,裏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個女學生哪裏用得了這麼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床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裏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坐了一會,又站起身來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掛在衣架上,衣服的脇下原先掛著白緞子小荷包,裝滿了丁香花末子,薰得滿櫥香噴噴的。

  薇龍探身進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聽見樓下一陣女人的笑聲,又滑又甜,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起來道:「聽那睨兒說,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老爺們是否上了年紀,不得而知,太太們呢,不但不帶太太氣,連少奶奶氣也不沾一些!」樓下吃完了飯,重新洗牌入局,卻分了一半人開留聲機跳舞。薇龍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裏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裏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裏,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只有嘴唇動著,並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聽得見了。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慣了的,八點鐘便梳洗完畢下樓來。那時牌局方散,客室裏烟煙氣花氣人氣,混沌沌地,睨兒監督著小丫頭們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抽煙,正在罵睇睇呢。睇睇斜簽靠在牌桌子邊,把麻將牌慢吞吞地擄了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丟在紫檀盒子裏,唏哩嘩啦一片響。梁太太紮著夜藍縐紗包頭;耳邊露出兩粒鑽石墜子,一閃一閃,像是擠著眼在笑呢;她的臉卻鐵板著。見薇龍進來,便點了一個頭,問道:「你幾點鐘上學去?叫車夫開車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剛回來,還沒睡。」薇龍道:「我們春假還沒完呢。」梁太太道:「是嗎?……不然,今兒咱們娘兒倆好好的說會子話,我這會子可累極了。睨兒,你給姑娘預備早飯去。」說完了這話,便只當薇龍不在跟前,依舊去抽她的烟。

  睇睇見薇龍來了,以為梁太太罵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著她站住了。梁太太道:「從前你和喬琪喬的事,不去說它了。罵過多少回了,只當耳邊風!現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門了,你還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這樣賤,這樣的遷就他!天生的丫頭坯子!」睇睇究竟年紀輕,當著薇龍的面,一時臉上下不來,便冷笑道:「我這樣的遷就他,人家還不要我呢!我並不是丫頭坯子,人家還是不敢請教。我可不懂為什麼!」梁太太跳起身來,唰的給了她一個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潑來。嚷道:「還有誰在你跟前搗鬼呢?無非是喬家的汽車夫。喬家一門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辦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爺,只怕你早下了定了。連汽車夫你都放不過。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別叫我說出好的來了!」梁太太坐下身來,反倒笑了,只道:「你說!你說!說給新聞記者聽去。這不花錢的宣傳,我樂得塌個便宜。我上沒有長輩,下沒有兒孫,我有的是錢,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誰?你趁早別再糊塗了。我當了這些年的家,不見得就給一個底下人叉住了我。你當我這兒短不了你麼?」

  睇睇返身向薇龍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於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來了。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親親熱熱的過活罷,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麼?嘴裏不乾不淨的!我本來打算跟你慢慢的算帳,現在我可太累了,沒這精神跟你歪纏。你給我滾!」睇睇道:「滾就滾!在這兒做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梁太太道:「你還打算有出頭之日呢!只怕連站腳的地方也沒有了!你以為你在我這裏混過幾年,認得幾個有大來頭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這條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從我這裏出去了,別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誰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這豆腐乾大一塊地麼?」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會押你下鄉去嫁人。」睇睇哼了一聲道:「我爹娘管得住我麼?」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還有七八個女兒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應你妹妹們,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話,把你帶回去嚴加管束。」睇睇這才呆住了,一時還體會不到梁太太的意思;獃了半晌,方才頓腳大哭起來。睨兒連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運出了房,口裏數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慣壞了,沒上沒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氣平了,少不得給你辦一份嫁妝。」

  睨兒與睇睇出了房,小丫頭便躡手躡腳鑽了進來,送拖鞋給梁太太,低聲道:「少奶的洗澡水預備好了。這會兒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捲向一盆杜鵑花裏一丟,站起身來便走。那杜鵑花開得密密層層的,烟捲兒窩在花瓣子裏,一霎時就燒黃了一塊。

  薇龍一個人在那客室裏站了一會,小丫頭來請她過裏間去吃早飯;飯後她就上樓回到自己的臥室裏去,又站在窗前發呆。窗外就是那塊長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齊齊整整,灑上些曉露,碧綠的,綠得有些牛氣。有隻麻雀,一步一步試探著用八字腳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這愚笨的綠色大陸給弄糊塗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來。薇龍以為麻雀永遠是跳著的,想不到牠還會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許那不是麻雀?正想著,花園的遊廊裏走出兩個挑夫,擔了一隻朱漆箱籠,哼哼呵呵出門去了,後面跟著一個身穿黑拷綢衫袴的中年婦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來了,立在當地,似乎在等著屋裏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上薄薄的抹上一層粉,變為淡赭色。薇龍只看見她的側影,眼睛直瞪瞪的,一點面部表情也沒有,像泥製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靜的面龐上有一條筋在那裏緩緩地波動,從腮部牽到太陽心──原來她在那裏吃花生米呢,紅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時時在嘴角掀騰著。

  薇龍突然不願意看下去了,掉轉身子,開了衣櫥,人靠在櫥門上。衣櫥裏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發暈。那裏面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氣,溫雅、幽閒、無所謂時間。衣櫥裏可沒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綠草地,那怕人的寂靜的臉,嘴角那花生衣子……那骯髒、複雜、不可理喻的現實。

  薇龍在衣櫥裏一混就混了兩三個月,她得了許多穿衣服的機會: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對於她,不過是炫弄衣服的機會罷了。她暗自慶幸,梁太太只拿她當個幌子,吸引一般年輕人,難得帶她到上等舞場去露幾次臉,總是家裏請客的次數多。香港大戶人家的小姐們,沾染上英國上層階級傳統的保守派習氣,也有一種驕貴矜持的風格,與上海的交際花又自不同。對於追求薇龍的人們,梁太太挑剔得厲害,比皇室招駙馬還要苛刻。便是那僥倖入選的七八個人,若是追求得太熱烈了,梁太太卻又奇貨可居,輕易不容他們接近薇龍。一旦容許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橫截裏殺將出來,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羅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總是弄假成真,墜入情網。這樣的把戲,薇龍也看慣了,倒也毫不介意。

  這一天,她催著睨兒快些給她梳頭髮,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撥自己身邊的得意人兒來服侍薇龍;睨兒不消多時,早摸熟了薇龍的脾氣。薇龍在香港舉目無親,漸漸的也就覺得睨兒為人雖然刻薄些,對自己卻處處熱心指尋,也就把睨兒當個心腹人。這時睨兒便道:「換了衣服再梳頭罷,把袍子從頭上套上去,又把頭髮弄亂了。」薇龍道:「揀件素淨些的。我們唱詩班今天在教堂裏練習,他們教會裏的人,看了太鮮艷的衣料怕不喜歡。」睨兒依言尋出一件薑汁黃朵雲縐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參加那唱詩班做什麼?一天到晚的應酬還忙不過來,夜裏補上時間唸書唸到天亮。你看你這兩個禮拜忙著預備大考,臉上早瘦下一圈來了!何苦作踐自己的身體!」薇龍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來,讓睨兒給她分頭路,答道:「你說我唸書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應酬,無非是礙在姑媽面上,不得不隨和些。我唸書,那是費了好大的力,才得到這麼個機會,不能不唸出些成績來。」睨兒道:「不是我說掃興的話,唸畢了業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共只有一個大學,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裏教書,淨受外國尼姑的氣。那真犯不著!」薇龍道:「我何嘗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活到哪裏算到哪裏罷。」睨兒道:「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我替你打算,還是趁這交際的機會,放出眼光來揀一個合式的人。」薇龍冷笑道:「姑媽這一幫朋友裏,有什麼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再不然,就是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願意同黃種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睨兒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饒是排不過時間來還去參加唱詩班;聽說那裏面有好些大學生。」薇龍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說著玩不要緊,可別認真告訴姑媽去!」

  睨兒不答。薇龍忙推她道:「聽見了沒有?可別搬弄是非!」睨兒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當作什麼人?這點話也擱不住?」眼珠子一轉,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這裏挑人,我們少奶眼快手快,早給自己挑中了一個。」薇龍猛然抬起頭來,把睨兒的手一磕磕飛了,問道:「她又看上了誰?」睨兒道:「就是你們唱詩班裏那個姓盧的,拍網球很出些風頭;是個大學生吧?對了,叫盧兆麟。」薇龍把臉漲得通紅,咬著嘴唇不言語,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她……」睨兒道:「喲!我怎麼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詩班,她早就說了話了。她不能讓你在外面單獨的交朋友;就連教堂裏大家一齊唱唱歌也不行。那是這裏的規矩。要見你的人,必得上門來拜訪,人進了門,就好辦了。這回她並不反對,我就透著奇怪。上兩個禮拜她嚷嚷著說要開個園會,請請你唱詩班裏的小朋友們,聯絡聯絡感情。後來那姓盧的上馬尼拉去賽球了,這園會就擱了下來。姓盧的回來了,她又提起這話了。明天請客,裏頭的底細,你敢情還蒙在鼓裏呢!」薇龍咬著牙道:「這個人,要是禁不起她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兒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鴉一般的黑,男人就愛上這種當。況且你那位盧先生年紀又輕,還在唸書呢,哪裏見過大陣仗。他上了當,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幾分交情,趁早給他個信兒,讓他明天別來。」薇龍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當下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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