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花凋</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花凋</h3><br /><br />  她父母小小地發了點財,將她墳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垂著頭、合著手,腳底下環繞著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來雙白色的石頭眼睛。在石頭的風裏,翻飛著白石的頭髮、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壯的肉、乳白的肉凍子,冰涼的。是像電影裏看見的美滿的墳墓,芳草斜陽中獻花的人應當感到最美滿的悲哀。天使背後藏著個小小的碑,題著「愛女鄭川嫦之墓」。碑陰還有託人撰製的新式的行述:<br /><br />  「……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十九歲畢業於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於肺病。……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br /><br />  全然不是這回事。的確,她是美麗的,她喜歡靜,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聲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br /><br />  川嫦從前有過極其豐美的肉體,尤其美的是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體上的臉龐卻偏於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紅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長睫毛,滿臉的「顫抖的靈魂」,充滿了深邃洋溢的熱情與智慧,像「魂歸離恨天」的作者愛米麗.勃朗蒂。實際上川嫦並不聰明,毫無出眾之點。她是沒點燈的燈塔。<br /><br />  在姊妹中也輪不著她算美,因為上面還有幾個絕色的姊姊。鄭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從她父親起,鄭先生長得像廣告畫上喝樂口福抽香烟的標準上海青年紳士,圓臉、眉目開展、嘴角向上兜兜著,穿上短袴子就變了吃嬰兒藥片的小男孩,加上兩撇八字鬚就代表了即時進補的老太爺,鬍子一白就可以權充聖誕老人。<br /><br />  鄭先生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裏泡著的孩屍。<br /><br />  鄭夫人自以為比他看上去還要年輕,時常得意地向人說:「我真怕跟他一塊兒出去──人家瞧著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當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鄭夫人領著俊俏的女兒們在喜慶集會裏總是最出風頭的一群。雖然不懂英文,鄭夫人也會遙遙地隔著一間偌大的禮堂向那邊叫喊:「你們過來,蘭西!露西!莎麗!寶麗!」在家裏她們變成了大毛頭、二毛頭、三毛頭、四毛頭。底下還有三個是兒子,最小的兒子是一個下堂妾所生。<br /><br />  孩子多,負擔重,鄭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債,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鄭先生究竟是個帶點名士派的人,看得開,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裏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居多,因此家裏的兒女生之不已,生下來也還是一樣的疼。逢著手頭活便,不能說鄭先生不慷慨,要什麼給買什麼。在鴉片炕上躺著,孩子們一面給搥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裏的錢;要是不叫拿,她們就捏起拳頭一陣亂搥,搥得父親又是笑,又是叫喚:「噯喲,噯喲,打死了,這下子真打死了!」過年的時候他領著頭耍錢,做莊推牌九,不把兩百元換來的銅子兒輸光了不讓他歇手。然而玩笑歸玩笑,發起脾氣來他也是翻臉不認人的。<br /><br />  鄭先生是連演四十年的一齣鬧劇,他夫人則是一齣冗長的單調的悲劇。她恨他不負責任;她恨他要生那麼些孩子;她恨他不講衛生,床前放著痰盂而他偏要將痰吐到拖鞋裏。她總是仰著臉搖搖擺擺在屋裏走過來,走過去,淒冷地嗑著瓜子──一個美麗蒼白的、絕望的婦人。<br /><br />  難怪鄭夫人灰心,她初嫁過來,家裏還富裕些的時候,她也會積下一點私房,可是鄭家的財政系統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東西,不知怎麼一捲就把她那點積蓄給捲得蕩然無餘。鄭夫人畢竟不脫婦人習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還要繼續地積,家事雖是亂麻一般,乘亂裏她也撈了點錢,這點錢就給了她無窮的煩惱,因為她丈夫是哄錢用的一等好手。<br /><br />  說不上來鄭家是窮還是闊。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兩隻,小姐們每晚抱了鋪蓋到客室裏打地鋪。客室裏稀稀朗朗幾件傢俱也是借來的,只有一架無線電是自己置的,留聲機屜子裏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們不斷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車看電影去。孩子蛀了牙齒沒錢補,在學校裏買不起鋼筆頭。傭人們因為積欠工資過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廚房裏開一桌飯,全巷堂的底下人都來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長板凳上擠滿了人。廚子的遠房本家上城來的時候,向來是耽擱在鄭公館裏。<br /><br />  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線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之後,脫下來塞在箱子裏,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絲襪還沒上腳已經被別人拖去穿了,重新發現的時候,襪子上的洞比襪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爭暗鬥。在這弱肉強食的情形下,幾位姑娘雖然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其實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為。<br /><br />  這都是背地裏。當著人,沒有比她們更為溫柔知禮的女兒,勾肩搭背友愛的姊妹。她們不是不會敷衍。從小的劇烈的生活競爭把她們造成了能幹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實的一個,言語遲慢,又有點脾氣,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兒,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下面又有弟弟,佔去了爹娘的疼愛,因此她在家裏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對於她實在是再好沒有的嚴格的訓練。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在家裏雖學不到什麼專門技術,能夠有個立腳地,卻非得有點本領不可。鄭川嫦可以說一下地就進了「新娘學校」。<br /><br />  可是在修飾方面她很少發展的餘地。她姊姊們對於美容學研究有素,她們異口同聲地斷定:「小妹適於學生派的打扮。小妹這一路的臉,頭髮還是不燙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淨越好。難得有人配穿藍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藍布長衫頂俏皮。」<br /><br />  於是川嫦終年穿著藍布長衫,夏天淺藍,冬天深藍,從來不和姊姊們為了同時看中一件衣料而爭吵。姊姊們又說:「現在時行的這種紅黃色的絲襪,小妹穿了,一雙腿更顯胖,像德國香腸。還是穿短襪子登樣,或是赤腳。」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顯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領口上雖綴著一些腐舊的青種羊皮,小妹穿著倒不難看,因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兩三寸手腕,穿著像個正在長高的小孩,天真可愛。<br /><br />  好容易熬到了這一天,姊姊們一個個都出嫁了,川嫦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來。可是她不忙著找對象。她癡心想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地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式的人。<br /><br />  等爹有錢……非得有很多的錢,多得滿了出來,才肯花在女兒的學費上……女兒的大學文憑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br /><br />  鄭先生也不忙著替川嫦定親。他道:「實在經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家私鼓搗光了。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只好跟過去做陪房了。」<br /><br />  然而鄭夫人的話也有理(鄭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理的,就連小弟弟在袴子上溺了尿,也還說得出一篇道理來),她道:「現在的事,你不給她介紹朋友,她來個自我介紹。碰上個好人呢,是她自己找來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個壞人,你再反對,已經晚了,以後大家總是親戚,徒然傷了感情。」<br /><br />  鄭夫人對於選擇女婿很感興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雖然她為她丈夫生了許多孩子,而且還在繼續生著,她缺乏羅曼蒂克的愛。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婦人,既沒有這膽子,又沒有機會在其他方面取得滿足。於是,她一樣地找男人,可是找了來作女婿。她知道這美麗而憂傷的岳母在女婿們的感情上是佔點地位的。<br /><br />  二小姐三小姐結婚之後都跟了姑爺上內地去了,鄭夫人把川嫦的事託了大小姐。嫁女兒,向來是第一個最麻菇,以後,一個拉扯著一個,就容易了。大姑爺有個同學新從維也納回來。乍回國的留學生,據說是嘴饞眼花,最易捕捉。這人習醫,名喚章雲藩,家裏也很過得去。<br /><br />  川嫦見了章雲藩,起初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決條件是體育化的身量。他說話也不夠爽利的,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地吐出來,像在隆重的宴會裏吃洋棗,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銀匙裏,然後偷偷傾在盤子的一邊,一個不小心,核子從嘴裏直接滑到盤子裏,叮噹一聲,就失儀了。措詞也過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壞」是「不怎麼太好」,「恨」是「不怎麼太喜歡」。川嫦對於他的最初印象是純粹消極的,「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然而幾次一見面,她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他了。<br /><br />  他不但家裏有點底子,人也是個有點底子的人。而且他齊整乾淨,和她家裏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歡他頭髮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時候他戴著深色邊的眼鏡。也許為來為去不過是因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沒有比較的機會,她始終沒來得及接近第二個人。<br /><br />  最開頭是她大姊請客跳舞,第二次是章雲藩還請,接著是鄭夫人請客,也是在館子裏。各方面已經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覺。鄭夫人道:「等他們訂了婚,我要到雲藩的醫院裏去照照愛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結實。若不是心疼這筆檢查費,早去照了,也不至於這些年來心上留著個疑影兒。還有我這胃氣疼毛病,問他可有什麼現成的藥水打兩針。以後幾個小的吹了風,鬧肚子,也用不著求教別人了,現放著個姊夫。」鄭先生笑道:「你要買藥廠的股票,有人做顧問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鄭夫人變色道:「你幾時見我買股票來?我哪兒來的錢?是你左手交給我的,還是右手交給我的?」<br /><br />  過中秋節,章雲藩單身在上海,因此鄭夫人邀他來家吃晚飯。不湊巧,鄭先生先一日把鄭夫人一隻戒指押掉了,鄭夫人和他爭吵之下,第二天過節,氣得臉色黃黃的,推胃氣疼不起床,上燈時分方才坐在枕頭上吃稀飯,床上架著紅木炕几,放了幾色鹹菜。樓下磕頭祭祖,來客入席,傭人幾次三番催請,鄭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鄭先生笑嘻嘻的舉起筷子來讓章雲藩,道:「我們先吃罷,別等她了。」雲藩只得在冷盆裏夾了些菜吃著。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來。」她走下席來,先到廚房裏囑咐他們且慢上魚翅,然後上樓。鄭夫人坐在床上,繃著臉,耷拉著眼皮子,一隻手扶著筷子,一隻手在枕頭邊摸著了滿墊著草紙的香烟筒,一口氣吊上一大串痰來,吐在裏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連忙將手按住了碗口,勸道:「娘,下去大家一塊兒吃罷。一年一次的事,我們也團團圓圓的。況且今天還來了人。人家客客氣氣的,又不知道裏頭的底細。爹有不是的地方,咱們過了今天再跟他說話!」左勸右勸,硬行替她梳頭淨臉,換了衣裳,鄭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樓來了,和雲藩點頭寒暄既畢,把兒子從桌子那面喚過來,坐在身邊,摸索著他道:「叫了章大哥沒有?瞧你弄得這麼黑眉烏眼的,虧你怎麼見人來著?上哪兒玩過了,新鞋上糊了這些泥?還不到門口的棕墊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顧把酒席上的杏仁抓來吃,不肯走開,只吹了一聲口哨,把家裏養的大狗喚了來,將鞋在狗背上塌來塌去,刷去了泥污。<br /><br />  鄭家這樣的大黃狗有兩三隻,老而疏懶,身上生癬處皮毛脫落,攔門躺著,乍看就彷彿是一塊舊的棕毛毯。<br /><br />  這裏端上了魚翅。鄭先生舉目一看,闔家大小,都到齊了,單單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問趙媽道:「小少爺呢?」<br /><br />  趙媽拿眼看著太太,道:「奶媽抱到巷堂裏玩去了。」鄭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帳!家裏開飯了,怎不叫他們一聲?平時不上桌子也罷了,過節吃團圓飯,總不能不上桌。去給我把奶媽叫回來!」鄭夫人皺眉道:「今兒的菜油得厲害,叫我怎麼下筷子?趙媽你去剝兩隻皮蛋來給我下酒。」趙媽答應了一聲,卻有些意意思思的,沒動身。鄭夫人叱道:「你聾了是不是?叫你剝皮蛋!」趙媽慌忙去了。鄭先生將小銀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灑了一手的酒,把後襟一撩,站起來往外走,親自到衖堂裏去找孩子。他從後門才出去,奶媽卻抱著孩子從前門進來了。川嫦便道:「奶媽你端個凳子放在我背後,添一副碗筷來,隨便餵他兩口,應個景兒。不過是這麼回事。」<br /><br />  送上碗筷來,鄭夫人把飯碗接過來,夾了點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廚房裏吃去罷,我見了就生氣。下流坯子──你再捧著他,脫不了還是下流坯子。」<br /><br />  奶媽把孩子抱到廚下,恰巧遇著鄭先生從後門進來,見這情形,不由得沖沖大怒,劈手搶過碗,嘩啷啷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見才要到嘴的食又飛了,哇哇大哭起來。鄭先生便一迭連聲叫買餅乾去。<br /><br />  打雜的問道:「還是照從前,買一塊錢散裝的?」鄭先生點頭。奶媽道:「錢我先墊著?」鄭先生點頭道:「快去快去。儘嘮叨!」打雜的道:「可要多買幾塊錢的,免得急著要的時候抓不著?」鄭先生道:「多買了,我們家裏哪兒擱得住東西,下次要吃,照樣還得現買。」鄭夫人在裏面聽見了,便鬧了起來道:「你這是說誰?我的孩子犯了賤,吃了婊子養的吃剩下的東西,叫他們上吐下瀉,登時給我死了!」<br /><br />  鄭先生在樓梯上冷笑道:「你這種咒,賭它作甚?上吐下瀉……知道你現在有人給他治了!」<br /><br />  章雲藩聽了這話,並不曾會過意思來,川嫦臉上卻有些訕訕的。<br /><br />  一時撤下魚翅,換上一味神仙鴨子。鄭夫人一面替章雲藩揀菜,一面心中煩惱,眼中落淚,說道:「章先生,今天你見著我們家庭裏這種情形,覺得很奇怪罷?我是不拿你當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願意讓你知道知道,我這些年來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川嫦給章先生舀點炒蝦仁。你問川嫦,你問她!她知道她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哪一天不對她姊姊們說──我說:『蘭西、露西、沙麗、寶麗,你們要仔細啊!不要像你母親,遇人不淑,再叫你母親傷心,你母親禁不起了啊!』從小我就對她們說:「好好念書啊,一個女人,要能自立,遇著了不講理的男人,還可以一走。」唉,不過章先生,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我雖然沒進過學堂,烹飪、縫紉,這點自立的本領是有的。我一個人過,再苦些,總也能解決我自己的生活。」雖然鄭夫人沒進過學堂,她說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詞。她道:「我就壞在情感豐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們給她爹作踐死了。我想著,等兩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擺佈死了,我再走,誰知道她們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憐做母親的一輩子就這樣犧牲掉了!」<br /><br />  她偏過身子去讓趙媽在她背後上菜,道:「章先生趁熱吃些蹄子。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還是這樣的待我。可現在我不怕他了!我對他說:『不錯,我是個可憐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個沒有能力的女人,儘著你壓迫,可是我有我的兒女保護我!噯,我女兒愛我,我女婿愛我!』」<br /><br />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覺胸頭飽悶,便揉著胸脯子道:「不知怎麼的,心口絞得慌。」鄭夫人道:「別吃了,喝口熱茶罷。」川嫦道:「我到沙發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門那邊的客廳裏坐下。這邊鄭夫人悲悲切切傾心吐膽訴說個不完,雲藩道:「伯母別盡自傷心了,身體經不住。也要勉強吃點什麼才好。」鄭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嘗了一嘗,蹙著眉道:「太膩了,還是替我下碗麵來罷。有蹄子,就是蹄子麵罷。」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麵來,鄭夫人一頭吃,一頭說,麵冷了,又叫拿去熱,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雲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廳裏,只要對點開水就行了。」趁勢走到客廳裏。<br /><br />  客廳裏電燈上的瓷罩子讓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夠不開燈的時候總避免開燈。屋裏暗沉沉地,但見川嫦扭著身子伏在沙發扶手上。蓬鬆的長髮,背著燈光,邊緣上飛著一重輕暖的金毛衣子。定著一雙大眼睛,像雲裏霧裏似的,微微發亮。雲藩笑道:「還有點不舒服嗎?」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雲藩見她並不捻上燈,心中納罕。兩人暗中相對畢竟不便,只得抱著胳膊立在門洞子裏射進的燈光裏。川嫦正迎著光,他看清楚她穿著一件葱白素綢長袍,白手臂與白衣服之間沒有界限;戴著她大姊夫從巴黎帶來的一副別緻的項圈。是一雙泥金的小手,尖而長的紅指甲,緊緊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br /><br />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說話。」雲藩笑道:「剛才我問你好了些沒有,再問下去,就像個醫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離本行。」川嫦笑了。趙媽拎著烏黑的水壺進來沖茶,川嫦便在高腳玻璃盆裏抓了一把糖,放在雲藩面前道:「吃糖。」鄭家的房門向來是四通八達開著的,奶媽抱著孩子從前面踱了進來,就在沙發四周繞了兩圈。鄭夫人在隔壁房裏吃麵,便回過頭來盯眼望著,向川嫦道:「別給他糖吃,引得他越發沒規沒矩,來了客就串來串去的討人嫌!」<br /><br />  奶媽站不住腳,只得把孩子抱到後面去,走過餐室,鄭夫人見那孩子一隻手捏著滿滿一把小餅乾,嘴裏卻啃著梨,便叫了起來道:「是誰給他的梨?樓上那一籃子梨是姑太太家裏的節禮,我還要拿它送人呢!動不得的。誰給他拿的?」下人們不敢答應。鄭夫人放下筷子,一路問上樓去。<br /><br />  這裏川嫦搭訕著站起來,雲藩以為她去開電燈,她卻去開了無線電。因為沒有適當的茶几,這無線電是擱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動收音機的撲落,雲藩便跟了過去,坐在近邊的一張沙發上,笑道:「我頂喜歡無線電的光。這點兒光總是跟音樂在一起的。」川嫦把無線電轉得輕輕的,輕輕地道:「我別的沒有什麼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夠開著無線電睡覺。」雲藩笑道:「那彷彿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們家裏就辦不到。誰都不用想一個人享點清福。」雲藩道:「那也許。家裏人多,免不了總要亂一點。」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頭去,嘆了一口氣道:「我爹其實不過是小孩子脾氣。我娘也有她為難的地方。其實我們家也還真虧了我娘,就是她身體不行,照應不過來。」雲藩聽她無緣無故替她父母辯護著,就彷彿他對他們表示不滿受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話,並沒有這層意思。兩人一時都沉默起來。<br /><br />  忽然聽見後門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爺回來了!」川嫦似乎也覺得客堂裏沒點燈,有點不合適,站起來開燈。那電燈開關恰巧在雲藩的椅子背後,她立在他緊跟前,不過一剎那的工夫,她長袍的下襬罩在他腳背上,隨即就移開了。她這件旗袍製得特別的長,早已不入時了,都是因為雲藩向她姊夫說過:他喜歡女人的旗袍長過腳踝,出國的時候正時行著,今年回國來,卻看不見了。他到現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裏也說不出來是什麼感想,腳背上彷彿老是蠕蠕囉囉飄著她的旗袍角。<br /><br />  她這件衣服,想必是舊的,既長,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種特殊的誘惑性,走起路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顫抖,無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顫抖,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極其神秘。<br /><br />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著三歲的女兒走進來,和雲藩招呼過了。那一年秋暑,陰曆八月了她姊夫還穿著花綢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來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可不是,我說他瞧著年輕了二十五歲!」她姊夫笑著牽了孩子的手去打她。<br /><br />  她姊姊泉娟說話說個不斷,像挑著銅匠擔子,擔子上掛著喋塔喋塔的鐵片,走到哪兒都帶著她自己的單調的熱鬧。雲藩自己用不著開口,不至於擔心說錯了話,可同時又願意多聽川嫦說兩句話,沒機會聽到,很有點失望。川嫦也有類似的感覺。<br /><br />  她弟弟走來與大姊拜節。泉娟笑道:「你們今兒吃了什麼好東西?替我留下了沒有?」她弟弟道:「你放心,並沒有瞞著你吃什麼好的,蝦仁裏吃出一粒釘來。」泉娟忙叫他禁聲,道:「別讓章先生聽見了,人家講究衛生,回頭疑神疑鬼的,該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緊,大姊夫不也是講究衛生的嗎?從前他也不嫌我們廚子不好,天天來吃飯,把大姊騙了去了,這才不來了,請他也請不到了。」泉娟笑道:「他這張嘴,都是娘慣的他!」<br /><br />  川嫦因這話太露骨,早紅了臉,又不便當著人向弟弟發作。雲藩忙打岔道:「今兒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罷?」<br /><br />  雲藩道:「大節下的,晚一點也沒關係。」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這麼高興。」<br /><br />  她幾番拿話試探,覺得他雖非特別高興,卻也沒有半點不高興。可見他對於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這一點,心裏就踏實了。<br /><br />  當天姊姊姊夫陪著他們出去跳舞。夜深回來,臨上床的時候,川嫦回想到方才從舞場裏出來,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車,四個人挨得緊緊的挽著手並排走,他的肐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們雖然一起跳過舞,沒有比這樣再接近了。想到這裏就紅了臉,決定下次出去的時候穿雙頂高的高跟鞋,並肩走的時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樣也不對……怎樣著也不對,而且,這一點接觸算什麼?下次他們單獨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罷,統共認識了沒多久,以後要讓他看輕的。可是到底,家裏已經默認了……<br /><br />  她臉上發燒,久久沒有退燒。第二天約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沒去成。<br /><br />  病了一個多月,鄭先生鄭夫人顧不得避嫌疑了,請章雲藩給診斷了一下。川嫦自幼身體健壯,從來不生病,沒有在醫生面前脫衣服的習慣。對於她,脫衣服就是體格檢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來。他該怎麼想?他未來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罷?<br /><br />  當然他臉上毫無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悅──一般醫生的典型臨床態度──笑嘻嘻說:「耐心保養著,要緊是不要緊的……今天覺得怎麼樣?過兩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討厭他這一套,彷彿她不是個女人,就光是個病人。<br /><br />  病人也有幾等幾樣的。在奢麗的臥室裏,下著簾子,蓬著鬈髮,輕綃睡衣上加著白兔皮沿邊的,床上披的錦緞睡襖,現代林黛玉也有她獨特的風韻。川嫦可連一件像樣的睡衣都沒有,穿上她母親的白布褂子,許久沒洗澡,褥單也沒換過。那病人的氣味……<br /><br />  她不大樂意章醫生。她覺得他彷彿是乘她沒打扮的時候冷不防來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時破爛的人們,見了客,總比平時無禮些。<br /><br />  川嫦病得不耐煩了,幾次想爬起來,撐撐不也就撐過去了麼?鄭夫人阻擋不住,只得告訴了她:章先生說她生的是肺病。<br /><br />  章雲藩天天來看她,免費為她打空氣針。每逢他的手輕輕按到她胸脅上,微涼的科學的手指,她便側過頭去凝視窗外的藍天。從前一直憧憬著的接觸……是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這樣。想不到是這樣。<br /><br />  她眼睛上蒙著水的殼。她睜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對著他哭,成什麼樣子?他很體諒,打完了針總問一聲:「痛得很?」她點點頭,借此,眼淚就撲地落了下來。<br /><br />  她的肉體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臉像骨架子上繃著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兩隻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雲藩比她大七八歲,他家裏父母屢次督促他及早娶親。<br /><br />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來了。有一次,打完了針,屋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她以為他已經走了,卻聽見桌上叮噹作響,是他把藥瓶與玻璃杯挪了一挪。靜了半晌,他牽牽她頸項後面的絨毯,塞得緊些,低低地道:「我總是等著你的。」這是半年之後的事。<br /><br />  她沒做聲。她把手伸到枕頭套裏面去,枕頭套與被窩之間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會干涉的,她希望他會握著她的手送進被裏。果然,他說:「快別把手露在外面。看凍著了。」她不動。因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的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的笑道:「快,快把手收進去。聽話些,好得快些。」她自動地縮進了手。<br /><br />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後又壞了。病了兩年,成了骨癆。她影影綽綽地彷彿知道雲藩另有了人。鄭先生鄭夫人和泉娟商議道:「索性告訴她,讓她死了這條心也罷了。這樣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實和她說:「雲藩有了個女朋友,叫余美增,是個看護。」川嫦道:「你們看見過她沒有?」泉娟道:「跟她一桌打過兩次麻將。」川嫦道:「怎麼也沒聽見你提起?」泉娟道:「當時又不知道她是誰,所以也沒想起來告訴你。」川嫦自覺熱氣上升,手心燒得難受,塞在枕頭套裏冰著它。他說過:「我總是等著你的。」言猶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兩年了,現在大約斷定了她這病是無望了。<br /><br />  無望了。以後預期著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難道就此完了麼?<br /><br />  鄭夫人道:「幹嘛把手搠在枕頭套裏?」川嫦道:「找我的一條手絹子。」說了她又懊悔,別讓人家以為她找了手絹子來擦眼淚。鄭夫人倒是體貼,並不追問,只彎下腰去拍了拍她,柔聲道:「怎麼枕頭套上的鈕子也沒扣好?」川嫦笑道:「睡著沒事做,就喜歡把它一個個剝開來又扣上。」說著,便去扣那撳鈕。扣了一半,緊緊揪住枕衣,把撳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裏撳,要把手心釘穿了,才洩她心頭之恨。<br /><br />  川嫦屢次表示,想見見那位余美增小姐。鄭夫人對於女兒這頭親事,惋惜之餘,也有同樣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醫生余小姐來打牌。這余美增是個小圓臉,窄眉細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著小鐵船的別針,顯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一同上樓探病。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滄海難為水,怎麼選了這麼一個次等角色,對於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懣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著人故意地撇著嘴和他鬧彆扭,得空便橫他一眼。美增的口頭禪是:「雲藩這人就是這樣!」彷彿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川嫦聽在耳中,又驚又氣。她心裏的雲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br /><br />  是的,她單只知道雲藩的好處,雲藩的缺點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結婚之後慢慢地去發現了,可是,不能是這麼一個女人……<br /><br />  然而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點。她脫了大衣,隆冬天氣,她裏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綢夾袍,紅黃紫綠,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川嫦雖然許久沒出門,也猜著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麼單薄,余美增沒有一點寒縮的神氣。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緊張。<br /><br />  相形之下,川嫦更覺自慚形穢。余美增見了她又有什麼感想呢?章醫生和這肺病患者的關係,想必美增也有所風聞。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沒有眼光罷?<br /><br />  川嫦早考慮到了這一點,把她前年拍的一張照片預先叫人找了出來壓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彎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並沒有問:「這是誰?」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館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圖的下端,可是沒有。她含笑問道:「在哪兒照的?」川嫦道:「就在這兒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館拍照,一來就把人照得像個囚犯。就是這點不好。」川嫦一時對答不上來。美增又道:「可是鄭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說:照片雖難看,比本人還勝三分。<br /><br />  美增雲藩去後,大家都覺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連鄭先生,為了怕傳染,從來不大到他女兒屋裏來的,也上樓來了。他濃濃噴著雪茄煙,製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氣,反倒把話題引到余美增身上。眾人評頭品足,泉娟說:「長的也不見得好。」鄭夫人道:「我就不贊成她那副派頭。」鄭先生認為她們這是過於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我說人家相當的漂亮。」川嫦笑道:「對了,爹喜歡那一路的身個子。」泉娟道:「爹喜歡人胖。」鄭先生笑道:「不怪章雲藩要看中一個胖些的,他看病人實在看膩了!」川嫦笑道:「爹就是輕嘴薄舌的!」<br /><br />  鄭夫人後來回到自己屋裏,嘆道:「可憐她還撐著不露出來──這孩子要強!」鄭先生道:「不是我說喪氣話,四毛頭這病我看過不了明年春天。」說著,不禁淚流滿面。<br /><br />  泉娟將一張藥方遞過來道:「剛才雲藩開了個方子,這種藥他診所裏沒有,叫派人到各大藥房去買買試試。」鄭夫人向鄭先生道:「先把錢交給打雜的,明兒一早叫他買去。」鄭先生睜眼詫異道:「現在西藥是什麼價錢,你是喜歡買藥廠股票的,你該有數呀。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鄭夫人聽不得股票這句話,早把臉急白了,道:「你胡唚些什麼?」鄭先生道:「你的錢你愛怎麼使怎麼使。我花錢可得花得高興,苦著臉子花在醫藥上,夠多冤!這孩子一病兩年,不但你,你是愛犧牲,找著犧牲的,就連我也帶累著犧牲了不少。不算對不起她了,肥雞大鴨子吃膩了,一天兩隻蘋果──現在是什麼時世,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蘋果!我看我們也就只能這樣了。再要變著法兒興出新花樣來,你有錢你給她買去。」<br /><br />  鄭夫人忖度著,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著。左思右想,唯有託雲藩設法。當晚趁著川嫦半夜裏服藥的時候便將這話源源本本告訴了川嫦,又道:「雲藩幫了我們不少的忙,自從你得了病,哪一樣不是他一手包辦,現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豈不叫人說閒話,倒好像他從前全是一片私心。單看在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們一次。」<br /><br />  川嫦聽了此話,如同萬箭攢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經說過:「鄭小姐悶得很罷?以後我每天下了班來陪你談談,搭章醫生的車一塊兒來,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監督的意思。多了個余美增在旁邊虎視眈眈的,還要不識相,死活糾纏著雲藩,要這個,要那個,叫他為難。太丟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錢來呢,她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難怪他們不願把錢扔在水裏。這兩年來,種種地方已經難為了他們。<br /><br />  總之,她是個拖累。對於整個的世界,她是個拖累。<br /><br />  這花花世界充滿了各種愉快的東西──櫥窗裏的東西、大菜單上的、時裝樣本上的;最藝術化的房間,裏面空無所有,只有高齊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與五顏六色的軟墊;還有小孩──呵,當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絨衣、兔子耳朵小帽裏面的西式小孩,像聖誕卡片上的,哭的時候可以叫奶媽抱出去。<br /><br />  川嫦自己也是這許多可愛的東西之一;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東西。這一切她久已視作她名下的遺產。然而現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這些也就不存在。<br /><br />  川嫦本來覺得自己是個無關緊要的普通女孩子,但是自從生了病,終日鬱鬱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br /><br />  她受不了這痛苦。她想早一點結果了她自己。<br /><br />  早上趁著爹娘沒起床,趙媽上廟燒香去了,廚子在買菜,家裏只有一個新來的李媽,什麼都不懂,她叫李媽背她下樓去,給她僱了一部黃包車。她趴在李媽背上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br /><br />  她身邊帶著五十塊錢,打算買一瓶安眠藥,再到旅館裏開個房間住一宿。多時沒出來過,她沒想到生活程度漲到這樣。五十塊錢買不了安眠藥,況且她又沒有醫生的證書。她茫然坐著黃包車兜了個圈子,在西菜館吃了一頓飯,在電影院裏坐了兩個鐘頭。她要重新看看上海。<br /><br />  從前川嫦出去,因為太忙著被注意,從來不大有機會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沒想到今日之下這不礙事的習慣給了她這麼多的痛苦。<br /><br />  到處有人用駭異的眼光望著她,彷彿她是個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可是人們的眼睛裏沒有悲憫。她記起了同學的紀念冊上時常發現的兩句詩:「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世界對於他人的悲哀並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弔孝、小和尚哭靈、小寡婦上墳,都不難使人同聲一哭。只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真遇著了一身病痛的人,他們只睜大了眼睛說:「這女人瘦來!怕來!」<br /><br />  鄭家走失了病人,分頭尋覓,打電話到輪渡公司,外灘公園,各大旅館,各大公司,亂了一天。傍晚時分,川嫦回來了,在闔家電氣的寂靜中上了樓。她一下黃包車便有家裏兩個女傭上前攙著,可是兩個傭人都有點身不由己似的,彷彿她是「科學靈乩」裏的「碟仙」,自己會嗤嗤移動的。鄭夫人立在樓梯口倒發了一會楞,方才跟進房來,待要盤詰責罵,川嫦喘靠在枕頭上,面帶著心虛的慘白的微笑,梳理她的直了的鬈髮,將汗濕的頭髮編成兩根小辮。鄭夫人忍不住道:「累成這個樣子,還不歇歇?上哪兒去了一天?」川嫦手把一鬆,兩股辮子蠕蠕扭動著,緩緩的自己分開了。她在枕上別過臉去,面白如紙,但是可以看見她的眼皮在那裏那裏跳動,仿佛紙窗裏面漏進風去吹顫的燭火。鄭夫人慌問:「怎麼了?」趕過去坐在床頭,先挪開了被窩上擱著的一把鏡子,想必是川嫦先照著鏡子梳頭,後來又拿不動,放下了。現在川嫦卻又伸手過來握住鄭夫人捏著鏡子的手,連手連鏡子都拖過來壓在她自己身上,鏡面朝下。鄭夫人湊近些又問:「怎麼了?」川嫦突然摟住她母親,嗚嗚哭了起來道:「娘,我怎會……會變得這麼難看呢?我怎會……」她母親也哭了。<br /><br />  可是有時候川嫦也很樂觀,逢到天氣好的時候,枕衣新在太陽裏曬過,枕頭上留有太陽的氣味。窗外的天,永遠從同一角度看著,永遠是那麼瓷青的一塊,非常平靜,仿佛這一天早已過去了。那淡青的窗戶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擺設。衖堂裏叮叮的腳踏車鈴聲,學童彼此連名帶姓呼喚著,在水門汀上金雞獨立一跳一跳「造房子」;看不見的許多小孩的喧笑之聲,便像瓷盆裏種的蘭花的種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裏靜靜的充滿了希望。<br /><br />  鄭夫人在衖堂口發現了一家小鞋店,比眾特別便宜。因替闔家大小每人買了兩雙鞋。川嫦雖然整年不下床,也為她買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當然,現在穿著嫌大,補養補養,胖起來的時候,那就「正好一腳」。但是川嫦說:「等這次再胖起來,可再也不想要減輕體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個一磅兩磅原來有這麼難的喲!想起從前那時候怕胖,扣著吃,吃點胡蘿蔔和花旗橘子──什麼都不敢吃──真是呵……」她從被窩裏伸出一隻腳來踏在皮鞋裏重新試了一試,道:「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呢。」<br /><br />  她死在三星期後。<br /><br />    (一九四四年二月)</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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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凋



  她父母小小地發了點財,將她墳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垂著頭、合著手,腳底下環繞著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來雙白色的石頭眼睛。在石頭的風裏,翻飛著白石的頭髮、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壯的肉、乳白的肉凍子,冰涼的。是像電影裏看見的美滿的墳墓,芳草斜陽中獻花的人應當感到最美滿的悲哀。天使背後藏著個小小的碑,題著「愛女鄭川嫦之墓」。碑陰還有託人撰製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十九歲畢業於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於肺病。……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

  全然不是這回事。的確,她是美麗的,她喜歡靜,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聲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從前有過極其豐美的肉體,尤其美的是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體上的臉龐卻偏於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紅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長睫毛,滿臉的「顫抖的靈魂」,充滿了深邃洋溢的熱情與智慧,像「魂歸離恨天」的作者愛米麗.勃朗蒂。實際上川嫦並不聰明,毫無出眾之點。她是沒點燈的燈塔。

  在姊妹中也輪不著她算美,因為上面還有幾個絕色的姊姊。鄭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從她父親起,鄭先生長得像廣告畫上喝樂口福抽香烟的標準上海青年紳士,圓臉、眉目開展、嘴角向上兜兜著,穿上短袴子就變了吃嬰兒藥片的小男孩,加上兩撇八字鬚就代表了即時進補的老太爺,鬍子一白就可以權充聖誕老人。

  鄭先生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裏泡著的孩屍。

  鄭夫人自以為比他看上去還要年輕,時常得意地向人說:「我真怕跟他一塊兒出去──人家瞧著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當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鄭夫人領著俊俏的女兒們在喜慶集會裏總是最出風頭的一群。雖然不懂英文,鄭夫人也會遙遙地隔著一間偌大的禮堂向那邊叫喊:「你們過來,蘭西!露西!莎麗!寶麗!」在家裏她們變成了大毛頭、二毛頭、三毛頭、四毛頭。底下還有三個是兒子,最小的兒子是一個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負擔重,鄭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債,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鄭先生究竟是個帶點名士派的人,看得開,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裏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居多,因此家裏的兒女生之不已,生下來也還是一樣的疼。逢著手頭活便,不能說鄭先生不慷慨,要什麼給買什麼。在鴉片炕上躺著,孩子們一面給搥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裏的錢;要是不叫拿,她們就捏起拳頭一陣亂搥,搥得父親又是笑,又是叫喚:「噯喲,噯喲,打死了,這下子真打死了!」過年的時候他領著頭耍錢,做莊推牌九,不把兩百元換來的銅子兒輸光了不讓他歇手。然而玩笑歸玩笑,發起脾氣來他也是翻臉不認人的。

  鄭先生是連演四十年的一齣鬧劇,他夫人則是一齣冗長的單調的悲劇。她恨他不負責任;她恨他要生那麼些孩子;她恨他不講衛生,床前放著痰盂而他偏要將痰吐到拖鞋裏。她總是仰著臉搖搖擺擺在屋裏走過來,走過去,淒冷地嗑著瓜子──一個美麗蒼白的、絕望的婦人。

  難怪鄭夫人灰心,她初嫁過來,家裏還富裕些的時候,她也會積下一點私房,可是鄭家的財政系統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東西,不知怎麼一捲就把她那點積蓄給捲得蕩然無餘。鄭夫人畢竟不脫婦人習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還要繼續地積,家事雖是亂麻一般,乘亂裏她也撈了點錢,這點錢就給了她無窮的煩惱,因為她丈夫是哄錢用的一等好手。

  說不上來鄭家是窮還是闊。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兩隻,小姐們每晚抱了鋪蓋到客室裏打地鋪。客室裏稀稀朗朗幾件傢俱也是借來的,只有一架無線電是自己置的,留聲機屜子裏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們不斷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車看電影去。孩子蛀了牙齒沒錢補,在學校裏買不起鋼筆頭。傭人們因為積欠工資過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廚房裏開一桌飯,全巷堂的底下人都來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長板凳上擠滿了人。廚子的遠房本家上城來的時候,向來是耽擱在鄭公館裏。

  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線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之後,脫下來塞在箱子裏,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絲襪還沒上腳已經被別人拖去穿了,重新發現的時候,襪子上的洞比襪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爭暗鬥。在這弱肉強食的情形下,幾位姑娘雖然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其實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為。

  這都是背地裏。當著人,沒有比她們更為溫柔知禮的女兒,勾肩搭背友愛的姊妹。她們不是不會敷衍。從小的劇烈的生活競爭把她們造成了能幹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實的一個,言語遲慢,又有點脾氣,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兒,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下面又有弟弟,佔去了爹娘的疼愛,因此她在家裏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對於她實在是再好沒有的嚴格的訓練。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在家裏雖學不到什麼專門技術,能夠有個立腳地,卻非得有點本領不可。鄭川嫦可以說一下地就進了「新娘學校」。

  可是在修飾方面她很少發展的餘地。她姊姊們對於美容學研究有素,她們異口同聲地斷定:「小妹適於學生派的打扮。小妹這一路的臉,頭髮還是不燙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淨越好。難得有人配穿藍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藍布長衫頂俏皮。」

  於是川嫦終年穿著藍布長衫,夏天淺藍,冬天深藍,從來不和姊姊們為了同時看中一件衣料而爭吵。姊姊們又說:「現在時行的這種紅黃色的絲襪,小妹穿了,一雙腿更顯胖,像德國香腸。還是穿短襪子登樣,或是赤腳。」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顯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領口上雖綴著一些腐舊的青種羊皮,小妹穿著倒不難看,因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兩三寸手腕,穿著像個正在長高的小孩,天真可愛。

  好容易熬到了這一天,姊姊們一個個都出嫁了,川嫦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來。可是她不忙著找對象。她癡心想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地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式的人。

  等爹有錢……非得有很多的錢,多得滿了出來,才肯花在女兒的學費上……女兒的大學文憑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鄭先生也不忙著替川嫦定親。他道:「實在經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家私鼓搗光了。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只好跟過去做陪房了。」

  然而鄭夫人的話也有理(鄭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理的,就連小弟弟在袴子上溺了尿,也還說得出一篇道理來),她道:「現在的事,你不給她介紹朋友,她來個自我介紹。碰上個好人呢,是她自己找來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個壞人,你再反對,已經晚了,以後大家總是親戚,徒然傷了感情。」

  鄭夫人對於選擇女婿很感興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雖然她為她丈夫生了許多孩子,而且還在繼續生著,她缺乏羅曼蒂克的愛。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婦人,既沒有這膽子,又沒有機會在其他方面取得滿足。於是,她一樣地找男人,可是找了來作女婿。她知道這美麗而憂傷的岳母在女婿們的感情上是佔點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結婚之後都跟了姑爺上內地去了,鄭夫人把川嫦的事託了大小姐。嫁女兒,向來是第一個最麻菇,以後,一個拉扯著一個,就容易了。大姑爺有個同學新從維也納回來。乍回國的留學生,據說是嘴饞眼花,最易捕捉。這人習醫,名喚章雲藩,家裏也很過得去。

  川嫦見了章雲藩,起初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決條件是體育化的身量。他說話也不夠爽利的,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地吐出來,像在隆重的宴會裏吃洋棗,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銀匙裏,然後偷偷傾在盤子的一邊,一個不小心,核子從嘴裏直接滑到盤子裏,叮噹一聲,就失儀了。措詞也過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壞」是「不怎麼太好」,「恨」是「不怎麼太喜歡」。川嫦對於他的最初印象是純粹消極的,「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然而幾次一見面,她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他了。

  他不但家裏有點底子,人也是個有點底子的人。而且他齊整乾淨,和她家裏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歡他頭髮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時候他戴著深色邊的眼鏡。也許為來為去不過是因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沒有比較的機會,她始終沒來得及接近第二個人。

  最開頭是她大姊請客跳舞,第二次是章雲藩還請,接著是鄭夫人請客,也是在館子裏。各方面已經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覺。鄭夫人道:「等他們訂了婚,我要到雲藩的醫院裏去照照愛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結實。若不是心疼這筆檢查費,早去照了,也不至於這些年來心上留著個疑影兒。還有我這胃氣疼毛病,問他可有什麼現成的藥水打兩針。以後幾個小的吹了風,鬧肚子,也用不著求教別人了,現放著個姊夫。」鄭先生笑道:「你要買藥廠的股票,有人做顧問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鄭夫人變色道:「你幾時見我買股票來?我哪兒來的錢?是你左手交給我的,還是右手交給我的?」

  過中秋節,章雲藩單身在上海,因此鄭夫人邀他來家吃晚飯。不湊巧,鄭先生先一日把鄭夫人一隻戒指押掉了,鄭夫人和他爭吵之下,第二天過節,氣得臉色黃黃的,推胃氣疼不起床,上燈時分方才坐在枕頭上吃稀飯,床上架著紅木炕几,放了幾色鹹菜。樓下磕頭祭祖,來客入席,傭人幾次三番催請,鄭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鄭先生笑嘻嘻的舉起筷子來讓章雲藩,道:「我們先吃罷,別等她了。」雲藩只得在冷盆裏夾了些菜吃著。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來。」她走下席來,先到廚房裏囑咐他們且慢上魚翅,然後上樓。鄭夫人坐在床上,繃著臉,耷拉著眼皮子,一隻手扶著筷子,一隻手在枕頭邊摸著了滿墊著草紙的香烟筒,一口氣吊上一大串痰來,吐在裏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連忙將手按住了碗口,勸道:「娘,下去大家一塊兒吃罷。一年一次的事,我們也團團圓圓的。況且今天還來了人。人家客客氣氣的,又不知道裏頭的底細。爹有不是的地方,咱們過了今天再跟他說話!」左勸右勸,硬行替她梳頭淨臉,換了衣裳,鄭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樓來了,和雲藩點頭寒暄既畢,把兒子從桌子那面喚過來,坐在身邊,摸索著他道:「叫了章大哥沒有?瞧你弄得這麼黑眉烏眼的,虧你怎麼見人來著?上哪兒玩過了,新鞋上糊了這些泥?還不到門口的棕墊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顧把酒席上的杏仁抓來吃,不肯走開,只吹了一聲口哨,把家裏養的大狗喚了來,將鞋在狗背上塌來塌去,刷去了泥污。

  鄭家這樣的大黃狗有兩三隻,老而疏懶,身上生癬處皮毛脫落,攔門躺著,乍看就彷彿是一塊舊的棕毛毯。

  這裏端上了魚翅。鄭先生舉目一看,闔家大小,都到齊了,單單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問趙媽道:「小少爺呢?」

  趙媽拿眼看著太太,道:「奶媽抱到巷堂裏玩去了。」鄭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帳!家裏開飯了,怎不叫他們一聲?平時不上桌子也罷了,過節吃團圓飯,總不能不上桌。去給我把奶媽叫回來!」鄭夫人皺眉道:「今兒的菜油得厲害,叫我怎麼下筷子?趙媽你去剝兩隻皮蛋來給我下酒。」趙媽答應了一聲,卻有些意意思思的,沒動身。鄭夫人叱道:「你聾了是不是?叫你剝皮蛋!」趙媽慌忙去了。鄭先生將小銀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灑了一手的酒,把後襟一撩,站起來往外走,親自到衖堂裏去找孩子。他從後門才出去,奶媽卻抱著孩子從前門進來了。川嫦便道:「奶媽你端個凳子放在我背後,添一副碗筷來,隨便餵他兩口,應個景兒。不過是這麼回事。」

  送上碗筷來,鄭夫人把飯碗接過來,夾了點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廚房裏吃去罷,我見了就生氣。下流坯子──你再捧著他,脫不了還是下流坯子。」

  奶媽把孩子抱到廚下,恰巧遇著鄭先生從後門進來,見這情形,不由得沖沖大怒,劈手搶過碗,嘩啷啷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見才要到嘴的食又飛了,哇哇大哭起來。鄭先生便一迭連聲叫買餅乾去。

  打雜的問道:「還是照從前,買一塊錢散裝的?」鄭先生點頭。奶媽道:「錢我先墊著?」鄭先生點頭道:「快去快去。儘嘮叨!」打雜的道:「可要多買幾塊錢的,免得急著要的時候抓不著?」鄭先生道:「多買了,我們家裏哪兒擱得住東西,下次要吃,照樣還得現買。」鄭夫人在裏面聽見了,便鬧了起來道:「你這是說誰?我的孩子犯了賤,吃了婊子養的吃剩下的東西,叫他們上吐下瀉,登時給我死了!」

  鄭先生在樓梯上冷笑道:「你這種咒,賭它作甚?上吐下瀉……知道你現在有人給他治了!」

  章雲藩聽了這話,並不曾會過意思來,川嫦臉上卻有些訕訕的。

  一時撤下魚翅,換上一味神仙鴨子。鄭夫人一面替章雲藩揀菜,一面心中煩惱,眼中落淚,說道:「章先生,今天你見著我們家庭裏這種情形,覺得很奇怪罷?我是不拿你當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願意讓你知道知道,我這些年來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川嫦給章先生舀點炒蝦仁。你問川嫦,你問她!她知道她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哪一天不對她姊姊們說──我說:『蘭西、露西、沙麗、寶麗,你們要仔細啊!不要像你母親,遇人不淑,再叫你母親傷心,你母親禁不起了啊!』從小我就對她們說:「好好念書啊,一個女人,要能自立,遇著了不講理的男人,還可以一走。」唉,不過章先生,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我雖然沒進過學堂,烹飪、縫紉,這點自立的本領是有的。我一個人過,再苦些,總也能解決我自己的生活。」雖然鄭夫人沒進過學堂,她說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詞。她道:「我就壞在情感豐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們給她爹作踐死了。我想著,等兩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擺佈死了,我再走,誰知道她們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憐做母親的一輩子就這樣犧牲掉了!」

  她偏過身子去讓趙媽在她背後上菜,道:「章先生趁熱吃些蹄子。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還是這樣的待我。可現在我不怕他了!我對他說:『不錯,我是個可憐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個沒有能力的女人,儘著你壓迫,可是我有我的兒女保護我!噯,我女兒愛我,我女婿愛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覺胸頭飽悶,便揉著胸脯子道:「不知怎麼的,心口絞得慌。」鄭夫人道:「別吃了,喝口熱茶罷。」川嫦道:「我到沙發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門那邊的客廳裏坐下。這邊鄭夫人悲悲切切傾心吐膽訴說個不完,雲藩道:「伯母別盡自傷心了,身體經不住。也要勉強吃點什麼才好。」鄭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嘗了一嘗,蹙著眉道:「太膩了,還是替我下碗麵來罷。有蹄子,就是蹄子麵罷。」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麵來,鄭夫人一頭吃,一頭說,麵冷了,又叫拿去熱,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雲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廳裏,只要對點開水就行了。」趁勢走到客廳裏。

  客廳裏電燈上的瓷罩子讓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夠不開燈的時候總避免開燈。屋裏暗沉沉地,但見川嫦扭著身子伏在沙發扶手上。蓬鬆的長髮,背著燈光,邊緣上飛著一重輕暖的金毛衣子。定著一雙大眼睛,像雲裏霧裏似的,微微發亮。雲藩笑道:「還有點不舒服嗎?」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雲藩見她並不捻上燈,心中納罕。兩人暗中相對畢竟不便,只得抱著胳膊立在門洞子裏射進的燈光裏。川嫦正迎著光,他看清楚她穿著一件葱白素綢長袍,白手臂與白衣服之間沒有界限;戴著她大姊夫從巴黎帶來的一副別緻的項圈。是一雙泥金的小手,尖而長的紅指甲,緊緊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說話。」雲藩笑道:「剛才我問你好了些沒有,再問下去,就像個醫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離本行。」川嫦笑了。趙媽拎著烏黑的水壺進來沖茶,川嫦便在高腳玻璃盆裏抓了一把糖,放在雲藩面前道:「吃糖。」鄭家的房門向來是四通八達開著的,奶媽抱著孩子從前面踱了進來,就在沙發四周繞了兩圈。鄭夫人在隔壁房裏吃麵,便回過頭來盯眼望著,向川嫦道:「別給他糖吃,引得他越發沒規沒矩,來了客就串來串去的討人嫌!」

  奶媽站不住腳,只得把孩子抱到後面去,走過餐室,鄭夫人見那孩子一隻手捏著滿滿一把小餅乾,嘴裏卻啃著梨,便叫了起來道:「是誰給他的梨?樓上那一籃子梨是姑太太家裏的節禮,我還要拿它送人呢!動不得的。誰給他拿的?」下人們不敢答應。鄭夫人放下筷子,一路問上樓去。

  這裏川嫦搭訕著站起來,雲藩以為她去開電燈,她卻去開了無線電。因為沒有適當的茶几,這無線電是擱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動收音機的撲落,雲藩便跟了過去,坐在近邊的一張沙發上,笑道:「我頂喜歡無線電的光。這點兒光總是跟音樂在一起的。」川嫦把無線電轉得輕輕的,輕輕地道:「我別的沒有什麼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夠開著無線電睡覺。」雲藩笑道:「那彷彿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們家裏就辦不到。誰都不用想一個人享點清福。」雲藩道:「那也許。家裏人多,免不了總要亂一點。」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頭去,嘆了一口氣道:「我爹其實不過是小孩子脾氣。我娘也有她為難的地方。其實我們家也還真虧了我娘,就是她身體不行,照應不過來。」雲藩聽她無緣無故替她父母辯護著,就彷彿他對他們表示不滿受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話,並沒有這層意思。兩人一時都沉默起來。

  忽然聽見後門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爺回來了!」川嫦似乎也覺得客堂裏沒點燈,有點不合適,站起來開燈。那電燈開關恰巧在雲藩的椅子背後,她立在他緊跟前,不過一剎那的工夫,她長袍的下襬罩在他腳背上,隨即就移開了。她這件旗袍製得特別的長,早已不入時了,都是因為雲藩向她姊夫說過:他喜歡女人的旗袍長過腳踝,出國的時候正時行著,今年回國來,卻看不見了。他到現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裏也說不出來是什麼感想,腳背上彷彿老是蠕蠕囉囉飄著她的旗袍角。

  她這件衣服,想必是舊的,既長,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種特殊的誘惑性,走起路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顫抖,無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顫抖,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極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著三歲的女兒走進來,和雲藩招呼過了。那一年秋暑,陰曆八月了她姊夫還穿著花綢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來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可不是,我說他瞧著年輕了二十五歲!」她姊夫笑著牽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說話說個不斷,像挑著銅匠擔子,擔子上掛著喋塔喋塔的鐵片,走到哪兒都帶著她自己的單調的熱鬧。雲藩自己用不著開口,不至於擔心說錯了話,可同時又願意多聽川嫦說兩句話,沒機會聽到,很有點失望。川嫦也有類似的感覺。

  她弟弟走來與大姊拜節。泉娟笑道:「你們今兒吃了什麼好東西?替我留下了沒有?」她弟弟道:「你放心,並沒有瞞著你吃什麼好的,蝦仁裏吃出一粒釘來。」泉娟忙叫他禁聲,道:「別讓章先生聽見了,人家講究衛生,回頭疑神疑鬼的,該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緊,大姊夫不也是講究衛生的嗎?從前他也不嫌我們廚子不好,天天來吃飯,把大姊騙了去了,這才不來了,請他也請不到了。」泉娟笑道:「他這張嘴,都是娘慣的他!」

  川嫦因這話太露骨,早紅了臉,又不便當著人向弟弟發作。雲藩忙打岔道:「今兒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罷?」

  雲藩道:「大節下的,晚一點也沒關係。」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這麼高興。」

  她幾番拿話試探,覺得他雖非特別高興,卻也沒有半點不高興。可見他對於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這一點,心裏就踏實了。

  當天姊姊姊夫陪著他們出去跳舞。夜深回來,臨上床的時候,川嫦回想到方才從舞場裏出來,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車,四個人挨得緊緊的挽著手並排走,他的肐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們雖然一起跳過舞,沒有比這樣再接近了。想到這裏就紅了臉,決定下次出去的時候穿雙頂高的高跟鞋,並肩走的時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樣也不對……怎樣著也不對,而且,這一點接觸算什麼?下次他們單獨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罷,統共認識了沒多久,以後要讓他看輕的。可是到底,家裏已經默認了……

  她臉上發燒,久久沒有退燒。第二天約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沒去成。

  病了一個多月,鄭先生鄭夫人顧不得避嫌疑了,請章雲藩給診斷了一下。川嫦自幼身體健壯,從來不生病,沒有在醫生面前脫衣服的習慣。對於她,脫衣服就是體格檢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來。他該怎麼想?他未來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罷?

  當然他臉上毫無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悅──一般醫生的典型臨床態度──笑嘻嘻說:「耐心保養著,要緊是不要緊的……今天覺得怎麼樣?過兩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討厭他這一套,彷彿她不是個女人,就光是個病人。

  病人也有幾等幾樣的。在奢麗的臥室裏,下著簾子,蓬著鬈髮,輕綃睡衣上加著白兔皮沿邊的,床上披的錦緞睡襖,現代林黛玉也有她獨特的風韻。川嫦可連一件像樣的睡衣都沒有,穿上她母親的白布褂子,許久沒洗澡,褥單也沒換過。那病人的氣味……

  她不大樂意章醫生。她覺得他彷彿是乘她沒打扮的時候冷不防來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時破爛的人們,見了客,總比平時無禮些。

  川嫦病得不耐煩了,幾次想爬起來,撐撐不也就撐過去了麼?鄭夫人阻擋不住,只得告訴了她:章先生說她生的是肺病。

  章雲藩天天來看她,免費為她打空氣針。每逢他的手輕輕按到她胸脅上,微涼的科學的手指,她便側過頭去凝視窗外的藍天。從前一直憧憬著的接觸……是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這樣。想不到是這樣。

  她眼睛上蒙著水的殼。她睜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對著他哭,成什麼樣子?他很體諒,打完了針總問一聲:「痛得很?」她點點頭,借此,眼淚就撲地落了下來。

  她的肉體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臉像骨架子上繃著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兩隻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雲藩比她大七八歲,他家裏父母屢次督促他及早娶親。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來了。有一次,打完了針,屋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她以為他已經走了,卻聽見桌上叮噹作響,是他把藥瓶與玻璃杯挪了一挪。靜了半晌,他牽牽她頸項後面的絨毯,塞得緊些,低低地道:「我總是等著你的。」這是半年之後的事。

  她沒做聲。她把手伸到枕頭套裏面去,枕頭套與被窩之間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會干涉的,她希望他會握著她的手送進被裏。果然,他說:「快別把手露在外面。看凍著了。」她不動。因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的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的笑道:「快,快把手收進去。聽話些,好得快些。」她自動地縮進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後又壞了。病了兩年,成了骨癆。她影影綽綽地彷彿知道雲藩另有了人。鄭先生鄭夫人和泉娟商議道:「索性告訴她,讓她死了這條心也罷了。這樣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實和她說:「雲藩有了個女朋友,叫余美增,是個看護。」川嫦道:「你們看見過她沒有?」泉娟道:「跟她一桌打過兩次麻將。」川嫦道:「怎麼也沒聽見你提起?」泉娟道:「當時又不知道她是誰,所以也沒想起來告訴你。」川嫦自覺熱氣上升,手心燒得難受,塞在枕頭套裏冰著它。他說過:「我總是等著你的。」言猶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兩年了,現在大約斷定了她這病是無望了。

  無望了。以後預期著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難道就此完了麼?

  鄭夫人道:「幹嘛把手搠在枕頭套裏?」川嫦道:「找我的一條手絹子。」說了她又懊悔,別讓人家以為她找了手絹子來擦眼淚。鄭夫人倒是體貼,並不追問,只彎下腰去拍了拍她,柔聲道:「怎麼枕頭套上的鈕子也沒扣好?」川嫦笑道:「睡著沒事做,就喜歡把它一個個剝開來又扣上。」說著,便去扣那撳鈕。扣了一半,緊緊揪住枕衣,把撳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裏撳,要把手心釘穿了,才洩她心頭之恨。

  川嫦屢次表示,想見見那位余美增小姐。鄭夫人對於女兒這頭親事,惋惜之餘,也有同樣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醫生余小姐來打牌。這余美增是個小圓臉,窄眉細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著小鐵船的別針,顯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一同上樓探病。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滄海難為水,怎麼選了這麼一個次等角色,對於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懣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著人故意地撇著嘴和他鬧彆扭,得空便橫他一眼。美增的口頭禪是:「雲藩這人就是這樣!」彷彿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川嫦聽在耳中,又驚又氣。她心裏的雲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單只知道雲藩的好處,雲藩的缺點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結婚之後慢慢地去發現了,可是,不能是這麼一個女人……

  然而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點。她脫了大衣,隆冬天氣,她裏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綢夾袍,紅黃紫綠,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川嫦雖然許久沒出門,也猜著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麼單薄,余美增沒有一點寒縮的神氣。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緊張。

  相形之下,川嫦更覺自慚形穢。余美增見了她又有什麼感想呢?章醫生和這肺病患者的關係,想必美增也有所風聞。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沒有眼光罷?

  川嫦早考慮到了這一點,把她前年拍的一張照片預先叫人找了出來壓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彎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並沒有問:「這是誰?」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館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圖的下端,可是沒有。她含笑問道:「在哪兒照的?」川嫦道:「就在這兒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館拍照,一來就把人照得像個囚犯。就是這點不好。」川嫦一時對答不上來。美增又道:「可是鄭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說:照片雖難看,比本人還勝三分。

  美增雲藩去後,大家都覺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連鄭先生,為了怕傳染,從來不大到他女兒屋裏來的,也上樓來了。他濃濃噴著雪茄煙,製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氣,反倒把話題引到余美增身上。眾人評頭品足,泉娟說:「長的也不見得好。」鄭夫人道:「我就不贊成她那副派頭。」鄭先生認為她們這是過於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我說人家相當的漂亮。」川嫦笑道:「對了,爹喜歡那一路的身個子。」泉娟道:「爹喜歡人胖。」鄭先生笑道:「不怪章雲藩要看中一個胖些的,他看病人實在看膩了!」川嫦笑道:「爹就是輕嘴薄舌的!」

  鄭夫人後來回到自己屋裏,嘆道:「可憐她還撐著不露出來──這孩子要強!」鄭先生道:「不是我說喪氣話,四毛頭這病我看過不了明年春天。」說著,不禁淚流滿面。

  泉娟將一張藥方遞過來道:「剛才雲藩開了個方子,這種藥他診所裏沒有,叫派人到各大藥房去買買試試。」鄭夫人向鄭先生道:「先把錢交給打雜的,明兒一早叫他買去。」鄭先生睜眼詫異道:「現在西藥是什麼價錢,你是喜歡買藥廠股票的,你該有數呀。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鄭夫人聽不得股票這句話,早把臉急白了,道:「你胡唚些什麼?」鄭先生道:「你的錢你愛怎麼使怎麼使。我花錢可得花得高興,苦著臉子花在醫藥上,夠多冤!這孩子一病兩年,不但你,你是愛犧牲,找著犧牲的,就連我也帶累著犧牲了不少。不算對不起她了,肥雞大鴨子吃膩了,一天兩隻蘋果──現在是什麼時世,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蘋果!我看我們也就只能這樣了。再要變著法兒興出新花樣來,你有錢你給她買去。」

  鄭夫人忖度著,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著。左思右想,唯有託雲藩設法。當晚趁著川嫦半夜裏服藥的時候便將這話源源本本告訴了川嫦,又道:「雲藩幫了我們不少的忙,自從你得了病,哪一樣不是他一手包辦,現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豈不叫人說閒話,倒好像他從前全是一片私心。單看在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們一次。」

  川嫦聽了此話,如同萬箭攢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經說過:「鄭小姐悶得很罷?以後我每天下了班來陪你談談,搭章醫生的車一塊兒來,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監督的意思。多了個余美增在旁邊虎視眈眈的,還要不識相,死活糾纏著雲藩,要這個,要那個,叫他為難。太丟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錢來呢,她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難怪他們不願把錢扔在水裏。這兩年來,種種地方已經難為了他們。

  總之,她是個拖累。對於整個的世界,她是個拖累。

  這花花世界充滿了各種愉快的東西──櫥窗裏的東西、大菜單上的、時裝樣本上的;最藝術化的房間,裏面空無所有,只有高齊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與五顏六色的軟墊;還有小孩──呵,當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絨衣、兔子耳朵小帽裏面的西式小孩,像聖誕卡片上的,哭的時候可以叫奶媽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這許多可愛的東西之一;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東西。這一切她久已視作她名下的遺產。然而現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這些也就不存在。

  川嫦本來覺得自己是個無關緊要的普通女孩子,但是自從生了病,終日鬱鬱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這痛苦。她想早一點結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著爹娘沒起床,趙媽上廟燒香去了,廚子在買菜,家裏只有一個新來的李媽,什麼都不懂,她叫李媽背她下樓去,給她僱了一部黃包車。她趴在李媽背上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邊帶著五十塊錢,打算買一瓶安眠藥,再到旅館裏開個房間住一宿。多時沒出來過,她沒想到生活程度漲到這樣。五十塊錢買不了安眠藥,況且她又沒有醫生的證書。她茫然坐著黃包車兜了個圈子,在西菜館吃了一頓飯,在電影院裏坐了兩個鐘頭。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從前川嫦出去,因為太忙著被注意,從來不大有機會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沒想到今日之下這不礙事的習慣給了她這麼多的痛苦。

  到處有人用駭異的眼光望著她,彷彿她是個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可是人們的眼睛裏沒有悲憫。她記起了同學的紀念冊上時常發現的兩句詩:「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世界對於他人的悲哀並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弔孝、小和尚哭靈、小寡婦上墳,都不難使人同聲一哭。只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真遇著了一身病痛的人,他們只睜大了眼睛說:「這女人瘦來!怕來!」

  鄭家走失了病人,分頭尋覓,打電話到輪渡公司,外灘公園,各大旅館,各大公司,亂了一天。傍晚時分,川嫦回來了,在闔家電氣的寂靜中上了樓。她一下黃包車便有家裏兩個女傭上前攙著,可是兩個傭人都有點身不由己似的,彷彿她是「科學靈乩」裏的「碟仙」,自己會嗤嗤移動的。鄭夫人立在樓梯口倒發了一會楞,方才跟進房來,待要盤詰責罵,川嫦喘靠在枕頭上,面帶著心虛的慘白的微笑,梳理她的直了的鬈髮,將汗濕的頭髮編成兩根小辮。鄭夫人忍不住道:「累成這個樣子,還不歇歇?上哪兒去了一天?」川嫦手把一鬆,兩股辮子蠕蠕扭動著,緩緩的自己分開了。她在枕上別過臉去,面白如紙,但是可以看見她的眼皮在那裏那裏跳動,仿佛紙窗裏面漏進風去吹顫的燭火。鄭夫人慌問:「怎麼了?」趕過去坐在床頭,先挪開了被窩上擱著的一把鏡子,想必是川嫦先照著鏡子梳頭,後來又拿不動,放下了。現在川嫦卻又伸手過來握住鄭夫人捏著鏡子的手,連手連鏡子都拖過來壓在她自己身上,鏡面朝下。鄭夫人湊近些又問:「怎麼了?」川嫦突然摟住她母親,嗚嗚哭了起來道:「娘,我怎會……會變得這麼難看呢?我怎會……」她母親也哭了。

  可是有時候川嫦也很樂觀,逢到天氣好的時候,枕衣新在太陽裏曬過,枕頭上留有太陽的氣味。窗外的天,永遠從同一角度看著,永遠是那麼瓷青的一塊,非常平靜,仿佛這一天早已過去了。那淡青的窗戶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擺設。衖堂裏叮叮的腳踏車鈴聲,學童彼此連名帶姓呼喚著,在水門汀上金雞獨立一跳一跳「造房子」;看不見的許多小孩的喧笑之聲,便像瓷盆裏種的蘭花的種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裏靜靜的充滿了希望。

  鄭夫人在衖堂口發現了一家小鞋店,比眾特別便宜。因替闔家大小每人買了兩雙鞋。川嫦雖然整年不下床,也為她買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當然,現在穿著嫌大,補養補養,胖起來的時候,那就「正好一腳」。但是川嫦說:「等這次再胖起來,可再也不想要減輕體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個一磅兩磅原來有這麼難的喲!想起從前那時候怕胖,扣著吃,吃點胡蘿蔔和花旗橘子──什麼都不敢吃──真是呵……」她從被窩裏伸出一隻腳來踏在皮鞋裏重新試了一試,道:「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呢。」

  她死在三星期後。

    (一九四四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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