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灼熱
1
八月一日下午兩點四十分──
木嶋宏美買菜返家途中,經過田沼家門前。
一輛白色小轎車倒退進車棚。宏美察覺駕駛座上是田沼美枝子,於是停下腳步。
不久,美枝子熄火下車。她穿鮮紅T恤搭灰褲裙,裙襬下的雙腿白皙修長。
美枝子注意到宏美,微微睜大眼。
「上次謝謝妳。」宏美開口。
「咦……」美枝子一臉茫然。
「噯,就是垃圾袋的事。」
美枝子一時反應不過來,數秒後才想起。
「哦,沒甚麼大不了的。」美枝子微笑道。
「還好有妳幫忙,實在是麻煩妳了。真是的,到底是哪來的野貓弄破的?」
日前,木嶋宏美早上出去倒垃圾,袋子卻在回收車到達前破掉,打算返家拿新塑膠袋時,田沼美枝子恰巧走出家門,便幫忙以膠帶貼補。
「妳開車去購物嗎?」宏美望著車棚問。只見小轎車引擎蓋下方,不停滴著冷氣排出的水。
「不,我只是外出一下。」
「有車真方便,尤其是今天這種天氣。」宏美朝臉頰猛搧風。木嶋家雖有車,但宏美的丈夫開去上班了。
宏美原想多聊一會兒,不過美枝子似乎另有要事,顯得頗焦躁,不時瞟著玄關和車子。
「那我先走了。」宏美點頭告辭後,邁步離開。額頭的汗水差點流進雙眼,買給念小學的兒子喝的一‧五公升瓶裝烏龍茶實在太重,加上五公斤的米,超市的塑膠購物袋深深嵌進手中。
※※※
下午三點十分──
中井利子順著慣常的路徑回收舊報紙。烈日下,光看著柏油路面雙眼就刺痛。縱使帶著寬邊白帽子,腦袋還是熱得發燙。
她在掛著「田沼」門牌的住宅前停下,記得這家人只訂早報。
中井利子按下裝設在小門柱上的對講機。這家的太太相當年輕,因為孩子年幼,不方便外出工作,幾乎都待在家裏。此時車子也停在車棚。
然而,出乎中井利子的預料,不管等多久都沒人應門。她不死心,又按一次門鈴,依舊毫無回應。
雖然在燠熱的氣溫下無功而返,令人失望,不過也莫可奈何。於是,她把裝舊報紙的袋子和報社發行的印刷品投入田沼家的信箱,前往下一戶人家。
※※※
下午七點五分──
田沼洋次在路上與坂上和子交談。
「田沼先生,你下班啦。」坂上和子先出聲打招呼。
坂上和子是附近的家庭主婦,年約四十。洋次和她不太熟,但妻子美枝子常在路邊和她閒話家常。
和子正往庭院灑水。雖然時值盛夏,晚上七點後天色也已暗,不過,這似乎是她的習慣。美枝子曾猜測,或許她是想避免曝曬在陽光下。
「啊,妳好。」田沼洋次回道。「今天也很熱哪……」
「真的。」坂上和子替盆栽澆水。
接下來,直到抵達家門口,洋次沒再碰見其他人。儘管住處離車站相當近,但比起站前的商店街,位於後站的住宅區顯得人煙稀疏。在柏油路彷彿快融化的盛夏時節,這種情況尤其顯著。
住家外觀和他早晨出門時並無不同。占地約二十坪的房子有座狹窄的庭院,單是一道形式上的大門,和幾個盆栽便幾乎擺滿。前年,他用三十年的貸款買下。
他從褲袋裏掏出一串鑰匙。兩把是玄關大門的鑰匙,另一把是後門鑰匙。不過,玄關大門向來只上一道鎖。由於玄關燈沒亮,他費了點時間才插入鑰匙。
打開大門,屋裏一片漆黑。平常廚房會傳來美枝子的招呼聲「你回來啦」,然後快一歲的裕太那圓滾滾的小臉會從和室拉門後望著他。
不過,今天卻等不到任何一人的歡迎。洋次呆愣半晌,喊道:
「喂,美枝子!」
毫無反應,狹窄的走廊上傳來回音。他打開玄關照明,重新朝漆黑的屋內高喊:
「美枝子,妳在家嗎?」音量大到恐怕連隔壁都聽得見。
不過,依然沒有任何回應。洋次脫掉鞋子,走進客廳開燈,只見桌上放著玻璃杯和早報。面向小庭院的玻璃窗,僅僅拉起薄蕾絲窗簾,從外頭幾乎能一覽無遺。
他把公事包放在餐椅上,走向隔壁的和室,開燈一看,依然沒有美枝子和裕太的身影。角落的嬰兒床上,放著捲起的毛巾被。小熊布偶躺在榻榻米上。
他轉往走廊,打開洗手間的門。
美枝子倒臥在地。
2
大批鑑識人員在狹窄的屋裏穿梭。穿制服的,沒穿制服的,年輕男人,年老男人,形形色色。田沼洋次坐在餐椅上,茫然地望著他們忙碌的身影。究竟在調查誰、甚麼事,調查過的事物會整理出怎樣的情報,他完全摸不著頭緒。
自洋次打電話報警,已過四十分鐘。一切彷彿是場噩夢。
當時,美枝子已死。她渾身冰冷僵硬,顯然氣絕多時。不過,洋次仍試著呼喚她的名字,搖晃她的軀體,希望她會奇蹟似地甦醒。
「田沼先生。」走廊傳來一聲呼喚。
洋次回過頭,一名身材高大、輪廓深邃的刑警站在眼前。他的目光沉穩,卻帶著好像能看穿人心的銳利,年紀約莫三十出頭。
「方便上來二樓嗎?」
洋次頷首站起,身體猶如鉛鑄般沉重。
二樓有三個房間。一個三坪大和室,兩個各二坪大的西式房間。和室是他們夫妻的主臥房,西式房間打算將來當兩個孩子的寢室。除了裕太,夫妻倆原本計劃再生一個孩子。
刑警站在和室門口,招手道:「請過來。」洋次走近,重新環顧室內。
報警後,他才發現和室凌亂不堪。五斗櫃的抽屜全拉開,洋裝和內衣翻出,一片狼藉。連美枝子的化妝台抽屜也被翻得亂七八糟。事實上,田沼家的貴重物品,幾乎都收在化妝台抽屜。
「存摺不見了嗎?」刑警問。
「是的,還有一些現金。」洋次回答。
「現金放在哪裏?」
「我太太把生活費保管在化妝台的中央抽屜。」
「金額呢?」
「十萬圓左右……不,應該沒這麼多。上個月底,我從銀行提領十萬圓,多少已用掉一些。」
「還有哪些貴重物品不見?」
「沒甚麼貴重的……」他不自覺地左右張望。
「價格不高也沒關係,像是重要文件或罕見物品,總之,有沒有失竊會很麻煩的東西?」
「唔,沒有印象。」
原想回答「老婆和兒子是最珍貴的資產」,他又吞下去。此時多說也無濟於事。
「那個櫃子,」刑警指著五斗櫃,「平常放甚麼?」
「洋裝和內衣之類,大概就是散落在地的這些。」
「確定嗎?」
「嗯,沒錯。」
刑警頷首,皺起濃眉。雙眼和眉毛的間距縮短,更凸顯了他那不太像日本人的臉型。
面對現場的狀況,刑警似乎有些摸不著頭緒。當然,洋次不清楚刑警對哪一部份感到疑惑。
半晌,刑警抬起頭問:「今天早上,你和兒子碰過面嗎?」
「嗯,碰過面。」洋次回答。他心想,對一歲的兒子,用「碰面」這個詞有點怪。
「記得他穿怎樣的衣服嗎?」
「這個嘛……好像是白色的衣服。」
「請過來一下。」刑警打開隔壁房門。
眼前出現附抽屜和衣櫥的小型組合式傢具。刑警拉出最上層的抽屜,裏面放著裕太的衣物。
「令郎的衣物都收在這裏嗎?」高個子的刑警問。
「應該吧。」
「請看看抽屜,能不能試著回想少了哪件衣服?不在這裏的那一件,就是現下令郎身上的衣服。」
原來如此,洋次邊想邊翻找抽屜。裏面塞滿嬰兒服,許多看似全新,也有他沒見過的。
「大概……」他停下手,「是印著藍色大象的那件。」
「藍色大象?動物的大象?」
「是的。白底,胸前有個很大的大象圖案。那是最近買的,我太太很滿意地幫他穿上。」
刑警把洋次的話寫在記事本上。洋次望向窗外,眾多調查人員在房子周圍來回搜索。
「然後,」刑警繼續道:「令郎總是睡這個房間嗎?」
「咦?」
「我是指,這個房間。今天似乎也讓他睡這個房間。」
「啊,是這樣嗎?」洋次左右顧盼,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他不懂刑警為何有此一問。
「剛才這裏鋪著厚毛巾被。」刑警指著窗邊的地板。「摺成適合一歲左右嬰兒躺的大小,還放上小枕頭。我們已拿回去採集毛髮。」
「哦,」洋次不自覺地抓抓下巴,「是嗎?大概是在這裏睡午覺吧。」
「為甚麼?」刑警疑惑地偏著頭,目光依舊銳利。
「啊?」
「既然嬰兒床放在一樓的和室,為何不讓孩子睡在那邊?」
「這……」
洋次一時想不出適切的回答,也不明白刑警怎會在意這一點。
「哪裏不對勁嗎?」洋次主動提問。
「不,倒也不是。」刑警又皺起眉,環顧狹窄的屋內,瞄窗邊一眼後,望著洋次繼續道:「我只是在想,不會太熱嗎?這個房間沒裝空調,窗戶緊閉。像今天這種日子,白天一定很熱,跟蒸氣浴室一樣。」
「哦,原來是這件事。」洋次大大點頭。「確實如此,所以每次讓孩子睡這個房間時,都會打開主臥室的冷氣。不然,打開所有房門,涼風也會吹進來,畢竟屋子很小。這裏不會太冷,又不會直接吹到風,恰恰適合孩子睡覺。」
「不過,當時夫人在一樓,讓孩子睡在一樓比較方便照顧吧?」
「她可能打算立刻上二樓。」
「怎麼說?」
「要晾衣服之類的……」
「這麼一提,夫人當時似乎準備洗衣服。洗衣機裏有待洗的衣物。」
「是嗎?我倒是沒注意。」
「既然要待在一樓等衣服洗完,便沒必要特地讓孩子睡二樓吧。不過,這或許不是甚麼大問題。」
刑警嘴上這麼說,神情卻不太認同。然而,洋次無法再多加說明,實情唯有美枝子知曉。
「最近曾停電嗎?」刑警問。
「停電?沒有……怎麼?」
「一樓微波爐的時間顯示器閃個不停,錄影機上的電子鐘也一樣。」
「哦,那是……」洋次舔舔唇,「兩、三天前,電源斷路器跳掉,一直沒去處理。」
「原來如此,我懂了。」刑警點頭。
「喂,ㄐㄧㄚㄏㄜ!」此時,樓下傳來呼喚聲。
「甚麼?」高個子刑警應道。這個刑警似乎姓「ㄐㄧㄚㄏㄜ」。
「請田沼先生下來一趟。」
「瞭解。」刑警回完話,望向洋次。「我們走吧。」
洋次頷首,步向樓梯。
一名叫村越的白髮警官等在樓下,身旁兩名刑警似乎是他的部屬。其中一人以啤酒空罐當菸灰缸,正在抽菸。
「仔細搜查過附近,並未發現令郎的蹤影。當然,我們會持續搜索,不過被凶手帶走的可能性相當高。」村越警官站在餐廳中央,語氣淡然。
這種情況下,洋次不知如何回應。他思索片刻,開口:
「難道是誘拐?」
「目前還不確定。不過,確實必須考慮到此種可能。總之,今晚我想派調查人員留守。」
「好的,那就麻煩您。」
「另外,」警官略帶褐色的雙眼望著洋次:「平日會造訪府上的是哪些人?請儘量回想。」
「白天我幾乎都不在家,問有哪些人,我也……大概是賣酒的店家或洗衣店的人吧……」
「賣酒的店家、洗衣店。」警官複述一遍。「知道店名嗎?」
「嗯,應該都記在電話簿裏。」
「其他的呢?」
「其他的……」他沉思半晌,忽然抬頭問:「凶手在這些人中?」
「還不確定。」警官搖搖頭,「不過熟人犯案的可能性不低。」
「怎麼說?」
「依現有的線索推測,凶手是從後門入侵,而不是大門。因為後門沒上鎖。凶手闖進屋子時,夫人不巧在後門旁的洗手間。」警官停頓一會兒,繼續道:「於是,凶手掐住夫人脖子,將她勒斃。截至目前為止,雖仍無法斷定是預謀,或衝動犯案,但沒使用凶器,也許凶手當時並無殺人意圖。暫且不提這一點,問題在於勒脖子的方法。夫人是遭正面勒斃。」
「正面……」
「知道這代表甚麼意義嗎?陌生人忽然闖入後門,不管是誰都會提高警戒,全身防備,甚至尖叫。至少,不會眼睜睜任陌生人靠近而不吭聲。」
「大概是注意力放在洗衣機,沒察覺有人入侵……」
「那麼,凶手應該會從背後攻擊。實際上,凶手不僅從正面掐住脖子,而且現場沒有太激烈的抵抗痕跡。由此可見,凶手是在夫人沒有戒心的狀態下,忽然將她勒斃。」
「所以是熟人行凶?」
「這純粹是推測。」語畢,警官點點頭。
想不出可探究的問題,洋次只好努力回憶平常哪些人會出入家裏。然而,他絞盡腦汁,也只想到掃除用具宅配服務和回收舊報紙的人。
3
洋次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中迎接第二天。雖然有兩名刑警留守,但是一整晚似乎沒特別的進展。
「綁匪今天應該會主動聯絡。」其中一名刑警說,洋次默默點頭。
他尚未告知任何人家中發生命案。村越警官指示,在確認綁匪的目的前,要竭盡所能保持低調,避免引起騷動。或許媒體也受到制約,不論電視或報紙都沒案情相關的報導。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總有一天必須公諸於世。想到要向雙親和美枝子娘家的親戚說明,洋次就頭痛不已。
下午,留守的兩名刑警離開,換上昨天碰過面的ㄐㄧㄚㄏㄜ刑警,漢字似乎寫成「加賀」。他詢問有沒有拍得更清楚的裕太照片,昨晚拿走的那張因光線昏暗,表情不易辨識。
「請稍等,家裏應該有相簿。」洋次忽然發現,自己對於是否真有這本相簿根本沒把握。他只記得封皮是紅色的,是裕太的出生賀禮。相簿裏貼著好幾張美枝子用傻瓜相機拍攝的照片。每當親友造訪,她就會拿出來。被迫看別人家孩子的照片,想必很無奈吧。
那本相簿收在哪裏……?
他走進一樓的和室,打開儲藏櫃。美枝子習慣將雜物放在此處。不料,櫃子裏塞滿縫紉機、燙衣台、裝著不明物品的箱子和紙袋,幾乎毫無空隙,隨意移動恐怕會像推倒骨牌般難以恢復原狀。他愣愣望著眼前的景象,原來儲藏櫃裏竟是這副模樣。一眼掃過,自然找不到相簿。
「沒找著嗎?」加賀不知何時來到他身旁。
「真奇怪,不曉得放哪去了?」洋次喃喃自語,關上儲藏櫃。
他走到餐廳,在餐具櫃周圍張望。美枝子曾在餐桌上翻閱相簿,也許放在餐廳。
然而,怎麼也找不到那本相簿,洋次不禁僵在餐廳中央。
「那是怎樣的相簿?」加賀問。
「差不多這麼大,」洋次在空中畫出一個四方形,「紅色封皮。裕太的照片全放在裏頭。」
「大概這麼厚?」加賀以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三公分左右的寬度。
「對。」
「不就放在昨天那個房間?」
「昨天那個房間?」
「二樓的和室。」
「是嗎?」
「應該沒錯。」加賀點點頭。
洋次和加賀一起走上二樓的和室。
「是不是這個?」加賀指著五斗櫃上方。紅色相簿放在一本家庭醫學書旁。
「啊,是的。」洋次抽出相簿,「原來放在這種地方。」
「你好像不知道相簿放在這邊。」
「照片都是我太太負責整理。」
洋次翻開相簿,光溜溜的裕太映入眼簾。照片中,裕太躺在床上睡得安穩又香甜。
洋次胸口一緊,頓時悲從中來,眼眶泛紅。他強忍著淚水,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尚未確認裕太的安危,要哭還太早。
於是,他極為機械化地挑選三張照片。
「這幾張行嗎?」
「可以,謝謝。」加賀道謝。
「案情有任何進展嗎?」
加賀輕輕搖頭。「正在尋找目擊證人,但沒發現確切的線索……」
「這樣啊。」
「不過,一定會有蛛絲馬跡。」
加賀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包全新的香菸。
「請問有沒有菸灰缸?」
「沒有,我們不抽菸。」
「哦,那我也稍微忍耐。」加賀把菸收回口袋。「總之,重要的是凶手的下一步。擄走裕太肯定有目的,接下來才是勝負關鍵。」
「希望如此。」洋次回答。
加賀離去後,洋次回到二樓,翻開相簿。相簿裏放著許多美枝子拍攝的相片,他從未認真看過。
熟睡的裕太、哭泣的裕太、笑臉的裕太,全匯聚在相簿。雖然照片上只有裕太,但美枝子微笑拿著照相機面對裕太的身影,彷彿也烙印其中。洋次的胸口又襲來一股炙熱的情緒。
洋次和美枝子是辦公室戀愛。他們分屬不同部門,在公司主辦的健行活動中相識。由於兩人都喜歡旅行,交往時常四處遊玩,好幾次在外地過夜。
那是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結婚後,他們便不曾一起旅行。美枝子沒多久就懷孕,而自從裕太哇哇墜地,連短暫出門都很困難。
他們原本想享受一陣子兩人生活,沒打算這麼快生孩子。美枝子意外懷孕時,多次討論要不要墮胎。最後沒拿掉孩子,主要是考量到夫妻倆都不年輕,將來想生孩子,也不見得能如願。
裕太的出生,固然帶來莫大的喜樂,相對地,必須放棄或割捨的事情也不少。夫妻單獨去旅行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洋次認為,這就是所謂的幸福家庭。有房有子,即便不能奢侈揮霍,卻擁有安定的收入,不該產生任何不滿。
裕太專屬的相簿,翻到一半後面全是空白。最新的照片上標示的日期,大約是兩個月前。
我也想輕鬆一下呀!
洋次的耳邊響起美枝子的話聲。
4
案發三天後舉行葬禮。由於得等遺體解剖完畢,日期稍有延遲。昨天晚上,警方已發佈命案的消息。
當然,這是美枝子一人的葬禮。不過,前來參加告別式的親友都心照不宣,認定是母子倆的葬禮。看著他們的神情,洋次瞭然於心。
洋次的母親從埼玉趕來,從守靈當晚就淚流不止。眾人心知肚明,與其說是哀傷媳婦慘死,不如說是預見孫子的不幸而悲慟。
這三天,凶手毫無聯絡。雖沒明講,警方似乎預期很快會發現孩子的屍身。因此,進駐洋次家的員警全部撤離。
下午剛過六點,田沼洋次回到家。夕陽逐漸西沉,地面仍不斷散發熱量。他的肩上搭著喪服外套,熱得連掌心都汗流不止,甚至沾濕包覆骨灰罈的布巾。
一個男人站在門口,原來是加賀刑警。他同樣脫掉外套,拿在右手上。露出短袖襯衫外的手臂沁著汗水。他平常就有鍛鍊身體的習慣吧,洋次茫然想著。
「辛苦了。」加賀微微頷首致意。
「你一直在這裏等我嗎?」
「不,我剛到。幾件事想請教你。」
「是嗎?請進。」洋次掏出鑰匙,打開大門。
走進屋內,他先開啟餐廳的冷氣。家中只有餐廳和二樓主臥室裝冷氣。
牌位和骨灰罈暫放在一樓的和室。洋次心想,大概非買靈桌不可了。儘管他並未特別信奉哪一種宗教。
「實在遺憾,至今依然沒有令郎的消息。」加賀在餐椅坐下。
「這樣啊。」洋次有氣無力地回答,解下黑色領帶,癱坐在椅子上。他渾身倦怠,雖然口渴,卻沒力氣走到冰箱前。
「那個收舊報紙的人,案發當天來過你家。」
「收舊報紙的?幾點來過?」
「下午三點多。因為不管怎麼按電鈴都沒回應,對方以為你家沒人。」
「也許我太太出門了。」
「不過,」加賀盯著記事本,「稍早的兩點半左右,附近有一名女子曾和你夫人交談。她指出,夫人正要開車回家。」
「那麼……」洋次嚥下口水。「你的意思是,收舊報紙的人來時,美枝子已遇害身亡?」
「目前這個推測可能性較高。」刑警慎重地回答。
「下午三點嗎……?」洋次思忖著當時自己在做甚麼。
「你知道夫人開車去哪裏嗎?」
「唔,也許是去購物。」
「但那名女子說,夫人並未帶著購物袋,還告訴她只是外出一下。夫人口中的『外出一下』,會是指甚麼地方?」
「不曉得。會不會是銀行、區公所或郵局之類的?」
「不過,這些地方都在走路就能到的距離,何必特地開車?」
洋次思索片刻,回答:「最近天氣滿熱的。」
「不無可能。」加賀點點頭。「那麼,知道她去辦甚麼事嗎?」
「家裏的事全由我太太打點,所以……很抱歉。」洋次沒看刑警的表情,直接低下頭。
「不論是哪個家庭,做丈夫的都會這麼說。」
「這陣子工作忙得不可開交。」話一出口,洋次發覺自己像在找藉口。
「其實,這不是夫人第一次在白天外出。」
「咦……」
「附近鄰居經常看見她開車出門。案發前一天,她也曾外出。」
「是去購物吧。會不會是要買晚餐的配菜?」
「不,不是的。」
加賀的語氣十分肯定,洋次不禁感到疑惑。一眨眼,刑警變魔術般從餐桌底下拿出某樣物品。
那是超市的塑膠購物袋。
「你認得『丸一』超市的購物袋吧?這間超市離你家步行只要幾分鐘,夫人幾乎每天都會前往採買。不僅店員有印象,在那個字紙簍中也找到發票。」加賀指向流理台旁的垃圾桶。
原來警方趁他不注意,連垃圾桶都已檢查過。明知發生凶殺案,家中一定會遭到搜查,洋次內心仍不太舒服。
「你覺得呢?夫人白天上哪去了,你有沒有甚麼頭緒?」
「這個嘛……我不是很清楚……」洋次搖搖頭,嚥下一口唾沫。
「夫人要外出,想必會帶著裕太吧?」
「應該是的。」
「我認為他們能去的地方有限。如今在日本這個國家,帶著孩子出門依然很不方便。」
洋次默默斂起下巴。美枝子生前也經常抱怨帶著小孩哪裏都別想去,不管是入時的服飾店、高級餐廳或電影院,都非得放棄不可。而且,最後她一定會加上一句:「你倒是輕鬆,把麻煩事全推給我就好。」
「你認為呢?」
「咦?」
「就是有關夫人外出的目的。」
「啊……」洋次搓搓下巴,「我會去問問和美枝子熟悉的人,也許能發現一些線索。」
「那就麻煩你。」加賀說道。
洋次以為談話已告一段落,加賀又換了個話題。
「你任職於工具機製造商吧,在板橋的一間工廠擔任技術服務工程師。」
「是。」為甚麼會提起他的工作?洋次頗為疑惑。
加賀翻開記事本。
「案發當天上午,你去千葉拜訪客戶,回到工廠時已是下午兩點多。三點過後,你前往大宮的蘆田工業,六點半再次回到工廠,換衣服返家。沒錯吧?」
洋次聽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見他這副模樣,加賀刑警有些抱歉地低下頭。
「我們向公司方面詢問過。你或許會感到不愉快,但掌握命案關係人的動向,是我們搜查的常規。」
「不,我沒覺得不愉快。」洋次以手背抹去額頭的汗水。「那天的情形我不太記得,如果你們已向公司方面查證,應該不會有錯。我們的行程都交由公司全權管理。」
「是的,有非常詳細的紀錄。」接著,加賀偏著頭問:「不過,有一點得和你確認。」
「甚麼?」
「根據公司相關人士的說法,田沼先生造訪蘆田工業前,曾表示會直接回家,還攜帶換穿的衣服。這是真的嗎?」
「這……」洋次試著回想,「我也許講過。這種情況很常見。」
「可是,實際上你又返回公司。」
「因為忽然想到有事要辦……回公司不至於繞遠路。另外,我也擔心直接回家,會沒地方停公司的車。」
「哦,對對,聽說你都開車跑客戶。那是車身印有貴公司名稱的日產 sunny 商用車,我親眼確認過。」
為何連這種事都要查證?洋次暗忖,依然保持沉默。
「還有,」加賀繼續道:「我們向蘆田工業求證,得知田沼先生在五點左右抵達。三點多從板橋的公司出發,到位於大宮的蘆田工業卻是五點鐘。平常約三十分鐘的路程,這天好像多花了一些時間,是不是順道去其他地方?」
「嗯,那個……去了書店。」
「書店?哪家?」加賀準備好記事本和筆。
「在十七號公路沿線。」洋次描述書店的位置,那是他經常造訪的大型書店。「蘆田工業沒要求必須在幾點鐘到,我就溜去打混休息,可別告訴別人啊。」
「當天買了那些書?」
「不,那天甚麼也沒買。」
大概是在記錄洋次的話吧?總之,加賀在記事本上振筆疾書。
「請問……」洋次開口,刑警抬起頭。洋次望著那張略顯粗獷的臉孔問:「我有嫌疑嗎?」
「你?」加賀的身體微微後仰,「怎麼說?」
「你們花太多工夫在我身上。只查我公司也就罷了,竟然查到客戶那邊。」
「既然要查,就要查個徹底。絕非針對你。」刑警放鬆緊繃的雙頰,露出彷彿計算過的笑容。
「真的嗎?」
「真的。」
既然對方這樣講,洋次也沒立場抗議。
「最後,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你。」加賀豎起食指。
「甚麼事?」
「夫人倒在洗手間時的衣裝,你記得嗎?當時她穿著白T恤和褲裙。」
「這麼一提,似乎有些印象。」
「關於這個部份,我們覺得有點不對勁。」刑警翻著記事本道:「之前說過,當天附近有一名主婦曾和夫人交談。根據她的描述,夫人是穿鮮艷的紅T恤,所以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甚至斬釘截鐵地保證,絕對沒記錯。不過,夫人遇害時身上卻變成白T恤,究竟是怎麼回事?」
洋次聽著刑警的話,雙手不自覺地摩擦胳臂。冷氣並沒有特別冷,他仍起了雞皮疙瘩。
「或許是流汗,返家後換過衣服吧。」
「車上不是有冷氣嗎?」
「那輛車很舊。」洋次回答:「冷氣好像壞掉了。」
「原來如此。天氣這麼熱,實在傷腦筋。」
「雖說是壞掉,倒也不是完全不冷。」洋次嘴上辯解,又不禁自責太多話。
「那件紅T恤,」刑警接著道:「和其他待洗衣物一起放在洗衣機裏。看來,她原本就打算要洗那件T恤。」
一想到警方檢查過洗衣槽,洋次的心情益發沉重。可是,他臉上並未流露半分,只附和:「或許吧,一定是流汗了。」
「不過,挺奇怪的。」
「怎麼?」
「紅T恤跟其他衣服一起洗,不會染色嗎?」
洋次訝然張口,剛要應話,加賀已站起。
「那麼,我告辭了。」刑警鞠躬後離去。
5
葬禮結束隔天,洋次便開始出勤。雖然上司勸他不妨多休息一陣子,他卻自願去上班。
「待在家裏只會觸景傷情。」
聽到他這番說詞,上司也莫可奈何。
不過,洋次希望能暫停拜訪客戶的業務。原因是以目前的心情,他擺不出笑臉討好客戶。公司方面當然接受了他的請求。
於是,洋次整天窩在金屬材料室。在這個材料室裏,主要是負責分析客戶交付的試驗品,也就是客戶用他們販賣的工具機製作的試驗加工品。若是焊接品,必須先切斷其斷面,加以研磨,經過融刻後,再分析鎔化狀態、有無龜裂、金屬組織質地等等。若是熱處理品,還要詳細調查硬度分佈等項目。雖然勞心費神又讓人筋骨僵硬,洋次仍默不吭聲地作業。人來人往,唯有他整天沒離開。
尤其是他頻繁地檢查如指尖般大的小零件。雖然並不緊急,洋次卻把大部份的時間花費在這些小零件上。可是,沒人因此說三道四。看著他在研磨機前,專心一意地研磨試料,悶不吭聲地拍攝金屬組織顯微照片的身影,任誰都會裹足不前,不敢與他交談。
「田沼最近的確有些不正常。」
洋次銷假上班的第二天,同事議論紛紛。
「不管甚麼時候,他都在研磨金屬,一句話也沒說。」
「看來受到相當大的打擊。」
「聽說還沒找到兒子。」
「他恐怕不抱任何希望了吧。」
「很有可能。總之,感覺有點毛骨悚然,實在很難接近他。」
「他來得非常早。我到公司時,他已換好制服,又是最後一個下班。這是無薪超時加班啊。」
「這麼一提,我都沒在更衣室碰到他。以前常和他說笑。」
「他現在哪有這種心情,真是可憐。」
兩人閒聊之際,洋次依然待在金屬材料室裏。
6
命案發生一週後,八月八日這天,洋次從車站走回家,途中感覺後面有輛車子靠近,同時聽到有人喊「田沼先生」。
洋次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只見加賀刑警自深藍轎車駕駛座的車窗探出頭。
「要不要坐一程?有個地方希望你務必去瞧瞧。」
「哪裏?」
「到時就知道了。」刑警解除副駕駛座的門鎖。「不會占用太多時間的。」
「和案情有關嗎?」
「當然。」刑警用力點頭,「請上車。」
在非上車不可的氛圍中,洋次只好繞到副駕駛座旁。
加賀開車前進。由於操控排檔的動作生疏,洋次推測這不是加賀的車子。
「今天好熱啊。」加賀直視著前方說道。
「簡直要熱昏了。」
「公司沒開冷氣嗎?」
「辦公室有開,但我們在工廠作業,配備的是移動式冷氣,吹得到風的地方才比較涼快。」
「那還真辛苦。」加賀說著轉動方向盤。
「加賀先生,請問……要去哪裏?」洋次小心翼翼地開口,避免流露不安。
「快到了。」
果然,隔沒多久,加賀放慢車速,似乎想找地方停車。
緊接著,車子駛進寬闊的停車場。這一瞬間,洋次忽然察覺加賀的想法,不禁倒抽一大口氣。
「既然不會花太多時間,加上天氣炎熱,我們還是保持引擎怠速吧。萬一被環保團體抓到,八成會慘遭修理。」加賀拉緊手煞車。
「為甚麼來這裏……」洋次問道。然而,他心知肚明,根本不必多問。
「應該沒必要說明吧?」加賀的語氣沉穩,有股不容對方辯解的自信。
「我實在是一頭霧水。」
「令郎的……」加賀打斷洋次的話。
洋次屏息注視著刑警。不過,一對上刑警銳利又帶著哀傷的眼神,洋次不由得撇過頭。
「令郎的……」加賀重複一遍:「遺體找到了。」
洋次閉上眼,彷彿遠方在鳴擊太鼓般,開始出現耳鳴,而且愈來愈大聲。他的內心波濤洶湧。
這個狀態並未持續太久。耳朵裏的太鼓聲很快消失,只留下慘白的虛脫感。他低著頭,開口:「何時找到的?」
「就在剛才。」加賀回答。「你離開公司後,搜查人員便進入搜索,最後在更衣室內,你的置物櫃……」
洋次氣力盡失,差點當場癱倒。他硬撐著,應道:
「原來如此……」
「這一個星期,我們派員隨時監控你,認定你一定會去找兒子。回顧你在案發當天的行為,應該沒有多餘的時間善後。你大概會暫時把屍體藏起來,趁空檔慢慢處理。然而,返回職場後,你幾乎沒涉足公司以外的地方。於是,我們想起案發當天,你曾經回公司一趟,由此可見,屍體就藏在公司,而且是只有你能接觸的場所。」
「所以聯想到置物櫃……」
「不過,我們有些遲疑。畢竟在這種季節,把屍體放在更衣室一整個星期,難免會腐敗發臭,其他同事不可能毫無所覺。」
「的確。」洋次點頭。案發當天,他考慮過相同的問題。
「發現屍體時,搜查人員恍然大悟,驚歎連連。」
洋次歎口氣,就算刑警欽佩也無濟於事。
「聽說是用樹脂。」
「是熱硬化性樹脂。」洋次回答:「工作上經常使用。」
「技術人員的著眼點果然不同。」加賀搖搖頭。
「其實沒甚麼特別的。只是走投無路,逼不得已才想到的辦法。」
「看來你用得十分嫻熟。」
「嗯,算是吧……」
所謂的熱硬化性樹脂,是指加熱就會硬化的樹脂。原本具有黏性的液體一旦凝固,不論何種溶劑都無法溶解,即使加熱也無法溶化。洋次他們每次觀察細小零件的金屬組織時,都必須使用這種特殊的樹脂。換句話說,事先將零件塗滿這種樹脂後,切斷想觀察的部份,將該斷面加以研磨,再藉融刻等方法檢測金屬組織。因為零件太小,切割或研磨都很困難。
那天──
洋次將裕太的遺體放入黑色塑膠袋,帶回公司的更衣室後,直接藏到置物櫃中。接著,他前往倉庫,把大量尚未硬化的樹脂倒進水桶,滴了幾滴特殊液體,用棒子攪拌。液體和樹脂發生反應而產生的熱量,使得樹脂硬化。
洋次提著一桶狀似麥芽糖的樹脂返回更衣室,打開黑色塑膠袋,從兒子頭上淋下去。硬化要花費好幾個小時,但只要能夠覆蓋表面,應當能夠暫時隔絕屍臭。洋次重複進行兩次相同的作業,也就是說,他用三桶樹脂包覆裕太的軀體。
裕太裹在透明樹脂中的模樣,至今仍歷歷在目。地獄般的記憶深烙在洋次心中,永生難忘。不過,這是他必須承受的懲罰。
「打一開始,你們就懷疑我吧?」洋次問。
「是的。」加賀頷首。
「關鍵是那件紅T恤嗎?」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自然的部份實在太多。」
「例如?」
「你清楚記得裕太穿的衣服樣式,詳細描述是白底藍大象的圖案,聽起來不像把兒子和家務全丟給太太打理的人。許多為人父者,儘管疼愛孩子,也記不得孩子服裝的款式。」
「唔……」洋次點頭,歎氣道:「你這麼一說,似乎也對。」
「奇怪的是,隔天你卻大費周章地找相簿。明明擺放相簿的地方,並不令人意外。因此,我覺得這時候的你,才是你原本的樣貌。那麼,記得裕太身上衣服的樣式,不就顯得非常不自然嗎?」
「原來如此。我自認天衣無縫,沒想到其實漏洞百出。」洋次嘴角浮現笑意。從旁望去,想必是一副悽慘的表情。
「另外,弄亂房間的方式不夠徹底。」
「不夠徹底?」
「雖然五斗櫃被翻得亂七八糟,別的房間卻完好無事,尤其是一樓幾乎沒翻動過,怎麼看都不自然。而且,歹徒偷走存摺也令人匪夷所思。只要向銀行報失,存摺就無用武之地了。」
「坦白講,櫥櫃的情況……」洋次的話聲中夾雜著歎息,「我也覺得不對勁。」
「不是你故佈疑陣嗎?」
「不是。」
「那麼,是誰讓孩子睡在二樓那個房間?」
「也不是我。」
「難道是夫人?」
「是的。」
聽了洋次的回答,加賀刑警陷入沉思。他眉頭緊皺,彷彿訴說著思慮多麼深重。
刑警抬起頭,臉上流露些許訝異。
「一開始是夫人撒謊想掩飾。」
「沒錯。」
「因此,微波爐和錄影機上的時間顯示器才會歸零。而切斷電源的也是夫人。」
「笨女人。」洋次語帶輕蔑。
那個燠熱下午的記憶再度甦醒。
7
那天下午三點半,洋次回到家裏。他早上打電話告訴美枝子,三點左右會回去拿忘記帶的東西。
然而,他踏進家門後,卻不見美枝子的身影,連裕太也不在。冷氣似乎已關掉,非常悶熱。他暗暗感到詫異,走到洗手間一看,發現美枝子倒在地上,而且後門敞開。
洋次大吃一驚,試著搖醒美枝子。半晌,她睜開眼睛,一臉迷茫地開口:
「啊,老公……」
「怎麼回事?」
「就是……被人打到頭。」
「甚麼?」洋次環顧四周,「是誰?」
「不知道。當時我面向洗衣機,洗衣機的運轉聲太大,沒注意到後門打開了。」
洋次連忙檢查她的後腦勺。雖然沒出血,也不能掉以輕心。他很清楚頭部受傷的嚴重性。
美枝子身上的衣服沒有拉扯的痕跡。洋次得知她並未遭到強暴,不禁鬆口氣。
「別動,我馬上聯絡醫院。」他撐著妻子,讓她緩緩靠在牆邊。「不,還是先報警較妥當。」
「老公,裕太呢?」
「裕太?」洋次猛然想到兒子,頓時驚慌失措,四下張望。「他在哪裏?」
「他在二樓睡覺。」
「二樓?為甚麼?」
「他玩到一半睡著了。所以,我打開隔壁房間的冷氣,幫他蓋一條毛巾被。」
「等我一下。」
洋次步履蹣跚地爬上樓梯。此時,他滿腦子都在擔心襲擊妻子的歹徒也對裕太下毒手。
二樓比一樓更熱。暑氣沉澱在室內,眼前的景物彷彿都在晃動。
裕太就睡在這樣的房間裏。洋次看到他癱躺在毛巾被下。
洋次急忙抱起裕太,隨即察覺已發生最糟的情況。年幼的兒子不僅沒有呼吸,臉色和身軀都毫無生氣。
洋次體內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他張大嘴巴,卻喊不出聲,渾身虛脫,幾乎無法站立。嗚嗚……嗚嗚……只聽見心底發出哀鳴。
洋次抱著裕太下樓,雙腳卻使不上力。他邊走下樓,邊注視毫無氣息的兒子。雙眼緊閉的裕太像個洋娃娃,皮膚白得猶如合成樹脂。
美枝子等在樓梯旁,恍惚地仰望洋次。大概是擔心兒子,妻子才會坐立難安吧,洋次暗想。
「怎麼啦?」她語帶顫抖,似乎察覺事態不妙。
「救護車……」洋次話沒說完便噎在喉頭,嘴裏異常乾澀。「快叫救護車!」
美枝子睜大雙眼。
「裕太!」
她急忙奔上前,從洋次手中搶過裕太,攬進懷裏,淚水從充血的眼眸潸潸落下。
「啊啊……裕太,振作點!醒醒!拜託,睜開眼睛!」
那是一個失去愛子的母親最真情流露的模樣。悲傷不已的洋次想到妻子該是多麼哀慟,胸口一緊。
「還很難說。慢慢讓他躺下,我馬上叫救護車。」
洋次尋找著電話。家中無線電話的主機設在二樓,子機通常放在一樓。他四處尋覓子機,汗水流進眼裏。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就汗流浹背。
考慮到裕太的情況,應該先打開冷氣。不過,洋次不明白屋內為何會這麼悶熱?難道是冷氣故障?
他拿起遙控器,對裝設在餐廳牆上的冷氣按下啟動鍵。然而,冷氣卻毫無反應,不管試幾次都沒動靜。
洋次靈光一閃,走向洗手間。洗手間的門上方有個配電盤,拉開蓋子一看,主電源果然被切斷了。
於是,他打開主電源開關。肯定是歹徒關掉的,但不曉得有何用意,或許是基於甚麼特殊原因。不過,這的確就是奪走裕太性命的元凶。憤怒與憎恨湧上心頭,洋次渾身顫抖不止。
美枝子在和室裏不停啜泣,肩膀輕輕抽動。
無線電話的子機掉落在和室一隅。洋次撿起話筒,在撥打一一九求救前,回到裕太身旁。
「還是不行嗎……」
美枝子沒回答,滴落的淚水懦濕榻榻米。裕太一動也不動。
洋次摟住妻子的肩膀,卻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語。「老公……」美枝子主動靠過來。
瞬間,洋次恍然大悟。
沒有更令人不快的事了。在這種情況下居然能注意到不對勁,連洋次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或許正因身心處在極限狀態,才沒漏掉那些蛛絲馬跡。
洋次避開美枝子。看著持續哭泣的妻子,他開口問:
「妳是不是又去那裏了?」
8
「由於某件事,我發現美枝子撒謊。」洋次淡淡地繼續道:「算是直覺吧,我瞬間明白,那女人犯了多麼離譜的錯誤。」
「她承認自己撒謊嗎?」
「口頭上沒承認。不過,看到她的表情,再怎麼遲鈍也知道她在胡扯。」
對美枝子而言,這個謊言大概太沉重。即使瀕臨崩潰,她仍拚命演戲遮掩,因此聽到洋次的話,就無力再支撐下去。
「這個笨女人,生性愚蠢自尊心卻很高,所以犯下滔天大罪後,根本不可能告訴任何人。當然,我也包括在內。於是,她自導自演,假裝遭到歹徒襲擊。歹徒切斷電源離開,造成冷氣停止運轉──她居然打算用這種理由矇騙。如同你的質疑,只有五斗櫃被翻得亂七八糟,確實匪夷所思。約莫是想起我就快到家,匆忙佈置的吧。另外,製造存摺被搶的假象一樣可笑。笨女人不管做甚麼都成不了事。我還找不到那本存摺,恐怕已燒毀。」
「妻子做了蠢事,你才失手勒死她嗎?」加賀刑警不帶情感地問。
沉默半晌,洋次搖頭。
「我不知道。或許不盡然,搞不好我也想設法隱匿一時粗心害死兒子的罪行。但無法否認,我憎恨鑄成大錯的美枝子。」
洋次憶起雙手大拇指掐進美枝子咽喉時的觸感,以及她畏怯的神情。不過,她並未激烈抵抗,想必是自覺死有餘辜。而洋次也完全沒有浮現一絲後悔的念頭。
「動手殺害妻子後,便換你自導自演。」
「實在是荒唐,連我自己都這麼認為。」洋次苦笑,並非故作姿態。「儘管嘲笑吧。那天第二次回家,我煞有其事地呼喚美枝子的名字,甚至裝模作樣地四處尋找。因為我擔心外面有人聽到話聲,也怕有人透過窗戶偷窺。發現美枝子屍體時,我竟然還假裝嚇得雙腳發軟。」
「你們夫妻倆的戲碼不同之處,在於你藏起兒子的屍體。」
「我認為只要驗屍,很快就會真相大白。」洋次聳聳肩,搖頭道:「即使家中門窗緊閉,光是在二樓睡覺,也不會輕易中暑或引發脫水吧。」
「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有些不合常理的地方。」加賀回答。
洋次不禁心生疑惑,詢問刑警:「你們已查過裕太的死因?」
「沒那麼快,剛要正式進行調查。」刑警露出一絲笑容後,立刻板起面孔。「不過,我們早料到是中暑,才會帶你到這裏。」
「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這個嘛,要說是直覺也行。」加賀搓搓鼻下。「其實關鍵是紅T恤。」
「果然……」
「你也是注意到這一點吧。」
嗯,洋次點點頭。
「穿那件T恤的美枝子靠過來時,我就發現她撒謊。所以,動手殺死她後,我擔心警方會看出不對勁,便幫她換上白T恤。為屍體換衣服可不容易。」
「那件紅T恤沾染著菸臭。順便告訴你,她的頭髮同樣有菸味。」加賀說道。「雖然你們兩個都不抽菸。」
聽到這番話,洋次不禁回望刑警。同時,他想起加賀來借相片的那天,曾詢問家裏有沒有菸灰缸。
「加賀刑警……你抽菸嗎?」
「我不抽。」加賀微笑回答。
「原來如此,怪不得當時那盒香菸是新買沒拆封的。」
洋次終於明白,警方早已掌握若干關鍵線索。這是一齣打一開始就注定失敗的戲。
「另外,夫人每天開車出門的證詞也是重要的線索,畢竟菸味濃厚到足以沾染不抽菸者全身的場所屈指可數。經過走訪探查,我們獲得夫人經常出入這家店的目擊證詞。」加賀望著眼前的建築物。
「真是丟臉。」
「案發當天,夫人也來過。得知這個消息後,我們立刻意識到行蹤不明的裕太究竟出了甚麼事。」
「中暑嗎?」洋次問。見加賀輕輕點頭,他又苦笑道:「這種情況已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如今人人都會特別留意,沒想到她還會犯下大錯……」
洋次伸手關掉車上的冷氣,送風口吹出的風逐漸變得溫熱。接著,他甚至關掉送風。車內溫度明顯上升,透進玻璃窗的陽光持續加溫。洋次感到全身不斷冒汗。
「真是難受……」加賀低語,額頭也沁著汗珠。
「簡直是灼熱地獄。」洋次重新啟動冷氣。「待在這樣的地方,就算是大人也會熱死。」
「之前你提過,你家車子的冷氣有毛病?」
「其實,那輛車的空調系統壞了。假如引擎空轉時開著冷氣,偶爾冷氣會自動停止。」
「夫人曉得嗎……」
「這個嘛,大概不曉得吧。」
至少他想相信這一點。
「最後有件事想請問你。」加賀繼續道:「原本放在化妝台抽屜裏的十萬圓生活費……」
洋次摩挲臉頰,直視前方。
「不清楚。我看到時只剩一萬圓。大概全送進那裏了。」他朝著眼前的建築物揚揚下巴。
「你覺得她迷上甚麼?」
「很難講。或許對她而言,只要能暫時逃離現實,甚麼都好。」
「你現在明白她的煩惱了?」
「嗯。以前我真的不知道。原本應該是我當她的避風港。」
走吧,洋次說道。
背對著絢爛俗麗、閃閃發光的霓虹燈,車子緩緩駛離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