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志願
1
對楠木母女而言,非常重要的一天正要開始。
一如往常,真智子和理砂一起搭乘電梯下樓。兩人總是並肩走到車站,今天真智子卻站在大門口目送女兒離開。
「那麼,好好加油。」真智子出聲。
「嗯。媽媽,等一下妳會來看我吧?」
「當然。」
「一定要來喔。」說著,理砂便邁步走向車站。
真智子暗暗祈禱著,注視女兒嬌小的背影。她的祈禱中包含各種期盼。往昔的日子彷彿影片倒帶般重現腦海,印象深刻的片段便會暫時停格。她祈求尚未播出的影片是喜劇收場。
公寓旁的藥局,走出一個抱著白貓的老太太。看見理砂,她瞇著眼問:
「咦,星期日還這麼早出門?」
「今天有比賽。」理砂回答。「湯姆比較聽話了嗎?」
「嗯,多多少少。」
湯姆是老太太懷中那隻金吉拉的名字,她受託照顧一週。星期三早上,真智子和理砂第一次見到湯姆。由於湯姆實在太漂亮又太惹人憐愛,母女倆不停稱讚,輪流抱著牠。
理砂輕撫小貓額頭幾下,向真智子揮揮手,轉身離去。
理砂的身影消失在視野後,老太太抱著貓走近真智子。
「前些天才發生那麼驚悚的事情,理砂真是堅強。」
「情緒難免受到影響,但她似乎儘量不去想。」
「也是,這樣比較好。如果想太多,身體可能會不聽使喚。」
「嗯。」真智子輕輕點頭。
「或許很困難,不過妳最好也早點忘記這件事。」
「希望如此。」真智子試著擠出笑容。
真智子很慶幸老太太並未連珠砲般好奇地打探。老太太固然關切她們母女,不過相較於附近公寓發生的案件,她更心繫舒舒服服窩在自己懷裏的金吉拉。只見她溫柔注視著貓。
「湯姆會待到甚麼時候?」真智子問。
「就到明天,牠的主人旅行回來了。」老太太語氣十分遺憾。
「感覺會很寂寞。」
「是啊。牠一天比一天可愛,我還想他們幹嘛不悠閒地多玩幾天。」
「這倒是。」
真智子輕輕撫摸金吉拉的額頭和背脊後走回公寓。
踏進家門後,她坐在餐椅上,注視著放在餐具櫃上的時鐘。鐘頭上刻著碎花紋圖樣,這是十二年前朋友送的結婚賀禮。指針顯示現在是九點二十分。
真智子思考著該幾點出門。不能太早去,以免妨礙理砂,但要是沒看到比賽就糟了。
真智子認為,今天是她們母女重新出發的日子。以今天為分界,必須讓一切煥然一新。
為了達成目標,麻煩的事物得趁早處理乾淨……
真智子想起她在四天前的晚上,以相同姿勢凝望時鐘的情景。對她而言,那是個惡夢般的夜晚。
2
那天是星期三,整日陰霾,雨水彷彿隨時會滴落。不過,到了晚上終究沒下雨。
約莫是真智子打電話報警的七分鐘後,兩名制服警察從最近的派出所趕來。然而,即使他們趕來,情況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他們只能要求真智子「請待在原地不要離開」。
又經過數分鐘,管區警署的刑警才抵達。一臉殺氣的男人、老奸巨猾的男人、目光犀利的男人,形形色色。不過,他們都具備刑警的特質,看上去個個思慮縝密,無隙可乘。光是和他們對峙,身體的感覺就喪失好幾個百分比。她相當不安,深怕自己無法保持冷靜。
「屍體在哪裏?」
這是警方最先提出的問題,真智子記不得是哪個刑警問的。刑警們既未自我介紹,也沒說明接下來的流程。
「在裏面的房間。」
真智子話還沒說完,好幾個男人已脫掉鞋子,逕自走進屋內。
「把這位太太帶出去。」
其中一人吩咐,於是有人帶真智子到外頭。她隱隱察覺刑警們在背後四處走動。不曉得他們會如何搜查,她莫名心生恐懼。
半晌,一個男人踏出門口,步向真智子。對方身材高大,眼神銳利,也許和她同齡,或者略長幾歲。她今年已三十四歲。
男人出示警察證,並報上姓名。他是練馬警署的加賀刑警,嗓音低沉卻中氣十足。
「妳是……楠木真智子小姐嗎?」
「是的。」
「請到這邊來。」
加賀帶真智子到逃生梯旁。此時,鄰近的一扇門打開,一名中年婦女探出頭張望,無意間對上刑警的目光,隨即縮回去。
「請儘量詳述發現屍體時的狀況。」加賀說道。
「呃,該從哪裏講起……」
「不要緊,從妳想到的地方講起就好。」
真智子點點頭,深吸一口氣。
「我下班回來,剛要打開家門時,卻發現沒鎖。原以為是女兒在家,進門一看,屋內竟然變成那樣……」
「變成怎樣?」
「所以……就是到處凌亂不堪。平常不可能那麼亂七八糟的。」
「原來如此。然後呢?」
「我覺得不對勁,便到後面的房間查看。」
「後面有和室及西式房間各一。妳先走進哪邊?」
「和室。沒想到……」
「一具男性屍體倒臥在內?」
「嗯。」真智子斂起下巴。
「接下來呢?」
「我馬上打電話報警。」
加賀在記事本上振筆疾書,而後默默盯著那些文字。那是令人坐立難安的沉默。望著他眉頭的皺紋,真智子不禁擔心自己說出可疑的話。
「當時窗戶關著嗎?」
「應該吧,我不太記得。」
「意思是,妳沒靠近窗戶?」
「對。打電話報警後,我就待在餐廳。」
「換句話說,妳在和室發現屍體後,完全沒有碰觸其他東西?」
「是的。」真智子答道。
「妳回家時大概是幾點?」
「九點半左右。」
「妳是在何時,又是怎麼確認的?」
望著鉅細靡遺詢問案情的刑警嘴角,真智子想起他剛剛曾要求「儘量詳述」。
「回到公寓大門口時,我不經意地看過手錶。打電話報警後,我也一直緊盯著時鐘。」
「之後有誰打來,或者妳曾打給別人嗎?」
「沒有。」
加賀點點頭,瞄了手錶一眼。真智子受到影響,目光也落在左手上的錶。時間剛過晚上十點鐘。
「妳丈夫呢?」
面對加賀的詢問,真智子輕輕搖頭:
「我們五年前離婚了。」
「喔……」加賀似乎小小倒吸口氣,「妳跟他還有聯絡嗎?」
「雖然聯絡得上,但幾乎毫無往來。不過,偶爾會接到對方的電話,可能想聽聽女兒的聲音吧。」
真智子不明白這和案情有甚麼關聯。
「原來妳有個女兒。有沒有其他孩子?」
「只有一個女兒。」
「她的名字是?」
「理砂。」
真智子向刑警說明是理科的理,砂石的砂。
「幾歲?」
「十一歲。」
「她目前好像不在家。去補習嗎?」
「不是。她去運動俱樂部上課,應該快到家了。」
她又看手錶一眼。理砂的練習時間是下午七點到九點半。
「上到這麼晚?是在學習特殊的運動嗎?」
「體操。」
「體操?機械體操嗎?」
「嗯。」
「哦,那麼……」
加賀似乎想說些甚麼,卻沒找到合適的話語。每次真智子提起女兒在學機械體操,大多數的人都是相同的反應。
「這樣說來,妳是獨自扶養女兒?」
「是的。」
「想必很辛苦。妳的工作是……?」
「最近我在會計事務所當行政人員,每週會去舞蹈教室教三堂課。今天有課,所以較晚回家。」
「每週三次指的是……?」
「週一、三和五。」
加賀點點頭,寫在記事本上。
「唔,然後……」加賀抬起頭,大拇指比向後方,也就是真智子的房間。「妳和毛利周介是甚麼關係?」
忽然聽到毛利的名字,真智子詫異地睜大雙眼。
「我們從駕照得知他的身分,」刑警彷彿看穿真智子的疑惑,「也從名片知道他任職於百貨公司的外商課。」接著,加賀繼續問:「你們有何關係?還是素不相識?」
「我們很熟。與其說很熟……」她嚥下唾沫,仍覺得口乾舌燥。「其實我們非常親密。」
「換句話說,你們正在交往?」
「是的。」真智子回答。
「何時開始?」
「大約半年前。」
「他經常到府上嗎?」
「偶爾。」
「他原本預定今天要來嗎?」
「不,我沒聽他提起。平常他會事先告訴我,不過臨時過來的次數也不少。」
「原來如此。」
加賀緊盯著真智子,彷彿想從她的表情看出蛛絲馬跡。真智子不由得垂下目光,忽然擔心起自己現在的模樣,像失去情人的女人嗎?這種時候是不是該流淚?還是該陷入半瘋狂的狀態?可惜她辦不到,演技不夠精湛。
「你們有婚約嗎?」
「沒有,怎麼會……」
實際上,真智子不曾考慮和毛利周介結婚。
「毛利先生有妳們家的鑰匙嗎?」
「有。」
「令嬡手上也有一副鑰匙吧?」
「是的。」
「還有誰?」
「其他就沒有了。」
「一般租房子時,房屋仲介商頂多只會提供兩副鑰匙,所以妳另外打一副?」
「給他的是三個月前打的備份鑰匙。」
「記得是哪家店嗎?」
「我記得,是附近一家鎖店。家裏的電話簿上有他們的聯絡號碼。」
「待會兒請告訴我。」加賀筆記後,放低聲量問:「那麼,對於這次的不幸事,妳有沒有任何線索?」
「線索……嗎?」
真智子拚命思索,試圖回溯最近和毛利周介的對話內容。言談之間,或許隱藏著某人企圖置他於死地的訊息,可惜甚麼也想不起來。真智子赫然發現,這陣子和他幾乎不曾深入交談,淨是空洞乏味,毫無意義的話語。
她只能搖頭,「沒有。」
「這樣啊。現在要妳提供線索,的確有些強人所難。」加賀應道。是在安慰她嗎?真智子搞不清楚。
此時,走廊盡頭的電梯門開啟。這是一棟七層公寓,他們在三樓。
踏出電梯的是理砂。她身穿運動服,肩揹小運動包,一頭長髮束成馬尾。大概是察覺氣氛不尋常,她停下腳步,流露困惑的眼神,但目光很快轉向真智子。見母親和陌生男人在一起,她立刻浮現警戒的表情。
「是令嬡嗎?」加賀注意到兩人在交換眼神,出聲問。
「是的。」真智子回答。
「需要我說明嗎?還是妳想親自告訴她?」
「不,我來就好。」真智子走近女兒。理砂待在原地,注視著母親。
真智子深吸口氣。
「我跟妳說,家裏似乎遭強盜入侵。」
理砂毫無反應,面對母親轉動著眼珠子,半晌後才輕呼:「咦?」
「就是強盜。然後,妳知道毛利先生吧,他……」
真智子猶豫著該如何接下去。她努力思索較溫和的說法,卻怎麼也想不出來。
為難之際,理砂主動開口:「毛利先生怎麼啦?」
「嗯,他……被殺了。」真智子語帶顫抖。
理砂依舊沒太大反應,真智子不禁懷疑她沒聽清楚。
接著,理砂應一句:「這樣啊……」
她似乎並未受到驚嚇。難道現今的孩子不把這種事放在眼裏嗎?還是純粹沒有真實感?
真智子察覺有人站在身後。
「聽說妳去運動俱樂部上課?」加賀問。
理砂抬起和小巧臉龐相比顯得碩大的雙眸,用力點頭。看來,沒必要向她說明此人是刑警。
「妳今天幾點出門?」
「早上就出門到現在。」
「到現在?」
「放學後我直接去運動俱樂部。」
「意思是,妳今天剛剛回家?」
「對。」理砂答道。
「平常大多是這樣。」真智子從旁插話。
加賀點點頭,沒多說甚麼。
此時,真智子家的大門打開,另一名刑警探出頭。
「加賀刑警,能不能請太太進屋?」
加賀微微舉手表示瞭解,而後詢問真智子的意願。她雖然答應,卻有些遲疑。
「不好意思,我女兒……」
真智子不希望理砂目睹屍體。
加賀彷彿看穿她的想法,交代年輕刑警「就在這裏向她女兒問話」,接著對真智子說:「那麼,麻煩妳了。」
3
真智子和理砂的住處,就是俗稱的2LDK,一進門便是廚房兼餐廳。真智子自認整理得井然有序,然而,原本擺在餐桌上或餐具櫃的物品,幾乎都散落一地。有些摔得破爛,有些弄髒地板。完好無瑕的,只剩結婚時收到的時鐘。
餐廳後方是兩個約三坪的房間。右側是西式房間,左側是和室。敞開門的西式房間,其實是理砂專用的,擺著小床、書桌和書櫃。一名刑警在裏頭走動。
和室與餐廳之間的紙門已遭拆除,靠放在流理台旁。門上的和紙殘破,慘不忍睹,部份門框斷裂。
牆邊並排著兩座衣櫥,房間益發顯得窄小,就寢時必須從櫥櫃拉出墊被。為理砂買單人床前,母女倆總是鋪兩條墊被,親暱地睡在一塊。
衣櫃的抽屜全被拉開,翻出衣物。她最喜歡的洋裝裙襬垂落在榻榻米上。
這還不是最糟的。牆上的畫掉落,玻璃破裂,像是某人抓狂失控,暴力破壞後的凌亂狼藉。
和室的中央,有一團罩著藍毛毯的硬物。真智子曉得,那是手腳蜷曲的毛利周介。
一名刑警屈膝彎身,注視著榻榻米,大概在尋找歹徒遺落的物品。當然,也可能是另有目的,只是真智子不知道。
指揮搜查的是個滿臉皺紋的瘦削男人,名叫山邊。
「發生這樣的事情,真是遺憾。」山邊嚴肅地開口。
真智子默默垂下目光,又不禁暗暗想著:這種時候,是不是掉眼淚比較好?
「妳現在一定心煩意亂,情緒低落。不過,為了能早日將凶手逮捕歸案,希望妳儘量協助調查。」
「是……我該怎麼做……」
「首先,請檢查是否有物品失竊。不排除是強盜入侵。」
「啊,好的。」
回答得乾脆,真智子卻不知從何檢查起。家裏根本沒值錢的物品,她也不會擺放不必要的現款。不過,她仍裝模作樣地拉開抽屜,查看寒酸得不好意思讓刑警瞧見的飾品。只是,山邊的話在腦海中迴盪。「不排除是強盜入侵」,若非強盜入侵,警方認為是怎麼回事?
「如何?」加賀詢問:「有沒有異狀?」
「沒有。」美智子關上抽屜,緩緩走向化妝台,拉開最下方的抽屜,輕歎一聲。
「怎麼?」
「存摺不見了,我通常都放在這裏。」
「印章呢?」
「也沒找到。」
「記得是哪家銀行、分行名稱和帳號嗎?」
「我記得。」
真智子從錢包抽出提款卡,告訴加賀。他馬上筆記。
此時,另一名刑警走近,向山邊耳語。山邊輕輕點頭,望著加賀歎道:
「總部的人來了。」
加賀看著真智子,語帶歉意:
「等一下他們應該會問妳同樣的問題,請見諒。」
「沒關係。」
真智子心想,不管幾十遍或幾百遍,反正只要重複相同的話就好。
※※※
警視廳派來的中年刑警,是個以執拗態度訊問的男人。他甚至對自己能夠從不同角度追問同一件事感到沾沾自喜。
「再確認一次,妳下午五點左右步出會計事務所,到書店和百貨公司閒逛,差不多在下午七點抵達舞蹈教室。上完課,九點過後離開,約九點半踏進家門。沒錯吧?」
「應該沒錯。」
「舞蹈教室在車站前,妳都走路上下課?」
「是的。」
「會計事務所的上班時間是早晨九點到下午五點。妳都沒外出嗎?」
「偶爾會外出,不過今天沒有。向事務所的人打聽就知道。」
「舞蹈課呢?會趁空檔溜出來嗎?」
「不可能。」
「確定?」
「是的。」
「那麼,問題就出在五點到七點。這段期間妳都一個人?沒打手機給誰嗎?」
「我始終一個人,一通電話也沒打。」
「如果妳能想起去過哪些商店,將有助於調查。」
「當時我心不在焉地隨便亂走,實在記不太清楚。抱歉,提不出不在場證明。」
「不,我們不是在懷疑妳。」
本間刑警的這句話,真智子不怎麼相信。要是沒起疑,為何會說五點到七點之間的不在場證明是「問題」?
茶几上的時鐘顯示,現在已十一點半。這種狀態會持續到甚麼時候?隔著餐桌與刑警面對面,真智子暗暗想著。
「對了,妳看過這個嗎?」本間刑警出示一張無人簽收的宅急便招領單,「似乎是掉在玄關門口。」
「不,我沒看過。」
招領單上註明,下午七點多送貨員到達時,因無人應門,於是攜回包裹。真智子解釋,寄件的是以前的同事。日前她打電話告訴真智子,會寄歐洲旅遊買的土產給真智子。
「向宅配公司確認,他們表示送貨員七點十分左右來過,怎麼按鈴都沒人回應,大門也緊鎖,只得將招領單夾在門縫。」
「那麼,招領單肯定是在他開門時掉落。」真智子口中的「他」是指毛利周介。
「或許吧。不過……」本間目不轉睛地盯著真智子,「搞不好送貨員抵達時,毛利周介已遇害身亡。」
「當時大門鎖著吧?」
「據送貨員的描述,確實如此。」
「可是我回到家時,大門並未上鎖。這樣的話,會是誰開的鎖?」
「說不定是凶手。」本間撇撇嘴角,「行凶後,潛藏在屋內的凶手從大門逃逸。」
「那就……」真智子突然閉口。
「怎麼?」刑警問。
「不,沒甚麼。」她含糊帶過。
其實,真智子原想說:那就表示凶手在屋裏待到七點多。所以,七點多有不在場證明的人不會是凶手。然而,她意識到自己這麼說很怪,隨即打住。
待現場的鑑識工作結束,已接近凌晨十二點。搜查人員全部撤離,只剩練馬警署的加賀刑警。
「今晚妳有何打算?」加賀問。
「你指的是……?」
「要在家裏過夜嗎?」
「啊……」
連身為大人的真智子都不想睡在屍體倒臥的房間,何況理砂還是個孩子,不可能勉強她。
「池袋有一間價格公道的商務旅館,我幫忙問問吧。」
「方便嗎?」
「別客氣。」
加賀當場打手機聯絡旅館,接著表示要開車送真智子與理砂過去。雖然真智子婉拒,加賀卻沒退讓。
「我開自用車過來,回家也順路。」
「這樣啊……」
真智子擔心執意拒絕太不近人情,只好答應。
那是一輛黑色雙門轎車,真智子不清楚車型。
「接受馬拉松式的輪番訊問,很辛苦吧?」加賀單手操控方向盤,開口道。
「與其說辛苦,主要是摸不著頭緒……真有點累。」
「第一次的搜查十分重要,警方常會疏忽,沒能顧及關係人的狀況。」
「嗯,這也沒辦法。不過,總覺得……」真智子閉口不語。
「遭到懷疑不太好受吧?」
聽見加賀的話,真智子不禁望向他的側臉,有種被看穿的感覺。
「這不代表警方已掌握證據。依搜查的經驗,徹底調查屍體的第一發現者或與被害者有親密關係的人,通常會有不少收穫。」
「這麼說來,兩個條件我都符合。」
「是的,但大多數員警並未懷疑妳。」
「為甚麼?」
「這一點不能講得太明白。」加賀先表明立場。「妳曉得毛利先生的死因嗎?」
「不,我不是很清楚,只無意間聽到員警說脖子被勒住……」
「沒錯。他是遭繩索勒斃,而且凶手非常用力,脖子留下頗深的痕跡。」
「他沒反抗嗎?」
「應該是有。繩屑嵌陷在指甲縫中,必須仔細調查,才能得知是哪種繩子。此外,死者頑強抵抗仍慘遭勒斃,足見凶手的力量是多麼大。毛利先生體格魁梧,加上依現場的狀況研判,應該激烈掙扎過。所以,多數警員不認為凶手會是像妳這樣嬌小的女性。」
「加賀刑警怎麼想?」真智子問。
「我嗎?」加賀直視前方,沉默半晌。此時,交通號誌恰恰變成紅燈。直到燈號轉綠,他才回答:「憑妳的力量要勒死毛利先生,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吧。」
拐彎抹角的說法,真智子頗為在意。不過,她決定不要提出質疑。
「舞蹈教室下課後,妳曾淋浴或洗澡嗎?」加賀問。
「沒有。」真智子邊回答,邊納悶刑警這麼問的用意。
「這樣啊。那麼,到旅館後最好先沖個澡,儘早休息。」
「我會的。」
「妳教舞很久了嗎?」
「從念短大時開始。」
「那教學經驗想必十分豐富。小時候曾夢想當舞者嗎?」
「當舞者……」真智子舔舔唇,繼續道:「是我的第二志願。」
「第二志願?那第一志願是甚麼?」
真智子頓時沉默。加賀見狀,似乎產生了誤解。
「抱歉,我太沒同理心。」
「哪裏……」
她暗忖,若說成為奧運體操選手是第一志願,不知刑警會露出怎樣的表情?然而,她選擇保持沉默。
「令嬡睡著了嗎?」
真智子回望後座,發現理砂並未睡著。她背靠座椅,看向母親。對上女兒的視線,真智子緩緩眨眼。
4
翌日,真智子在旅館附設的咖啡廳與理砂一起吃早餐。理砂準備要去上學。
「身體狀態如何?有沒有受傷?」真智子注視著將火腿蛋送進嘴裏的女兒。
「嗯,不要緊。」理砂回答。「媽,昨晚睡得好嗎?」
「不必擔心媽媽。倒是妳,昨晚有睡嗎?」
「嗯,很久沒睡得這麼沉。」
「那星期日沒問題嘍?」
「沒錯,到時候看我的。」
理砂笑著咬下吐司。昨天發生那種事,她卻似乎完全不記得。真不明白她是怎麼轉換心情的,真智子覺得自己的孩子簡直像外星人。
忽然間,理砂的笑臉一沉,覷向門口。真智子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發現加賀刑警正走過來。
「果然在這裏。打電話到房間,妳們不在。」
「您真早起啊。」真智子語帶嘲諷。
「我想在令嬡上學前,跟兩位見個面。」加賀看著理砂。理砂視若無睹,逕自舀湯喝。
加賀指著她們圓桌旁的空椅子,「我能坐這邊嗎?」
「請坐。」真智子回答。她原本就沒食慾,現在更是胃口全失。
「昨晚有稍稍休息嗎?」
「雖然睡不太著,不過我儘量不去想這件事。」
「是嗎?這樣也好。」加賀點點頭,再度望向理砂。「我以為今天令嬡會跟學校請假。」
「不能讓孩子單獨待在旅館,何況我有很多事情得處理,沒辦法顧著她。」
「的確。」
加賀表示理解。理砂依舊沉默,兀自咀嚼食物,瞧也不瞧刑警一眼。
服務生前來點餐,加賀要了一杯咖啡。
「幾件事想和妳們確認。」刑警說道。
「甚麼事?」
「這是剛剛得知的消息。昨天傍晚,正確來講是傍晚五點半到七點前,妳們家外面在進行電路修繕工程。」
「工程?」
「是維修工程。妳不知道嗎?公寓管理員說,他曾把這項工程的通知單投入住戶的信箱。」
「或許我看過,卻忘記了。」
這是事實。由於是老舊的公寓,經常進行各種維修。要是每一項都放在心上,日子可不好過。
加賀觀察理砂的表情。
「妳不曉得住處外面在施工嗎?」
「那段時間我不在家。」理砂低著頭回答。
「哦,對了,放學後妳直接前往運動俱樂部。」
加賀轉向真智子。
「工程負責人員表示,施工期間沒人從妳家出來,也沒人進去。換句話說,無論凶手或毛利先生,不是在五點半施工前,就是在七點半施工結束後才進出妳家。我想請教的是,毛利先生以往曾在下午五點半前造訪嗎?」
「唔……」真智子思索片刻,應道:「不曾,因為他白天很忙。」
「會不會只有每週三例外?」
「不,那種情況……」
「從沒發生過嗎?」
「是的。」真智子回答,卻心虛得手腳發軟。
加賀拿出記事本翻閱,像是在確認甚麼。翻到某頁時,他忽然停下手,一臉嚴肅地盯著。不知究竟是怎樣的內容,教人渾身不自在。真智子暗忖,或許這是警方與嫌犯過招的技巧。
服務生送來加賀點的咖啡。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記事本,沒加糖或奶精,直接啜飲黑咖啡。
「毛利先生身上的遺物中有一本萬用手冊,寫著預定的工作行程。依手冊上的紀錄,他每週三會固定前往某家餐廳談公事。我們已向餐廳職員確認過,他通常是下午兩點左右抵達,待到四點左右,昨天也一樣。問題在於,其實餐廳和妳們住的公寓近在咫尺,開車只需幾分鐘。按照常理,離得這麼近,難免會想見情人一面吧?」
「或許他知道白天我不在家。」
「可是,會計事務所不是五點下班嗎?加上公司和住家不遠,若下班不逗留,大概五點二十分就能到家吧?舞蹈教室七點才上課,又在步行可及的距離,你們至少能獨處一個小時以上。何況,毛利先生有備份鑰匙,先去妳家等也不奇怪。」加賀的語氣充滿自信,彷彿親眼目睹兩人見面的情形。
「事實上,他就是不曾這麼早過來。即使你這麼說,我也無可奈何。」
「那為甚麼只有昨天提早去妳家?」
「所以,我認為他沒提早前來。你剛提過,工程持續到七點左右吧?他應該是施工結束後才來的。」
和刑警相比,真智子的話聲明顯氣勢不足,她不禁心浮氣躁。不過,她提醒自己,至少不能讓事態變得更糟。
「我明白了。」加賀點點頭,望向理砂。
雖然沒在進食,理砂仍低著頭。
「那麼,不曉得兩位看過這個嗎?」加賀拿出一張拍立得相片。相片上是一束打包用的繩子。
「我看過。」真智子答道。
「也對,畢竟是放在妳家櫥櫃的東西。」
加賀似乎想窺探真智子的反應,她定睛回望。
「大概吧,有時打包物品或捆綁舊報紙會用到。」
「鑑定結果顯示,照片中的繩子和毛利先生頸子上的勒痕完全一致。」
聽著刑警的話,真智子心頭一驚。
「然後呢?」她強作鎮定,「你想說甚麼?是我們殺了他嗎?」儘管壓低音量,話聲卻不住顫抖。
加賀雙眼圓睜,詫異地猛搖頭。
「我沒這麼說。可能是凶手事先準備同樣的繩子,也可能是恰巧發現繩索,順手拿來當凶器。只是,有一點我頗為在意。」
「哪一點?」
「我們在妳家的垃圾桶裏,找到疑似包裹繩索的玻璃紙。這代表繩索是新買的,最近剛拆封。是妳拆的嗎?」
「這個……」真智子的腦海頓時浮現各種想法,「想起來了,是我拆的。前天綁舊雜誌用的。」
「綁舊雜誌?記得用掉多長的繩子嗎?」
「我哪記得這種事。我甚麼也沒想,只是將疊成一落的雜誌一圈圈綁起來。」
「雜誌的數量有多少?」
加賀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由於猜不透他的企圖,真智子有些焦躁。
「大概……對,二十本左右吧。」
「假如是二十本,頂多用掉一公尺到兩公尺的繩子。沒用在其他地方嗎?」
「沒有,後來就直接收進櫃子了。」
「這樣啊,但仍然不太對勁。」加賀疑惑地偏著頭。
「你指的是……?」
「嗯……其實,經過調查,這捆繩索用掉二十多公尺。不是二十公分,而是二十公尺。對此妳有何看法?」
「二十公尺……」
「依妳剛剛的描述,我們只能認定多出的繩子是凶手用掉的。不過,二十公尺的繩子當凶器未免太長,究竟是作何用途?」
真智子答不上來,於是保持沉默。
「另外,還有一點挺匪夷所思的。」
聽見加賀這句話,真智子不禁提高警戒。「甚麼?」
「妳家遭翻箱倒櫃,一片凌亂,鄰居卻沒人聽到打鬥聲,更別提物品摔落或毀壞的聲響。妳覺得是怎麼回事?」
「這……也許是湊巧都不在家。」
「是嗎?不過,妳家隔壁的太太昨天可是都沒出門。」
「這種事……我哪會知道。」說著,真智子假裝瞥一眼手錶,催促理砂起身。「不好意思,我們先走一步。這孩子上學快遲到了。」
「啊,這倒是。抱歉耽誤妳們的時間,我送兩位去學校吧?」
「不,不必了。」真智子逕自拉著理砂的手離開。
加賀肯定是在懷疑她們母女,只是不曉得他有何依據。
不管怎樣,一定要想辦法挺過去,絕不能在這裏栽跟斗。她說甚麼也要全力守護和理砂兩人三腳的生活。
5
送理砂到學校後,在返家的路上,真智子的手機響起。她看一眼來電顯示,立刻知道對方是誰。雖然真智子不想和他交談,卻不能置之不理。於是她走到路旁,按下通話鍵。
「喂?」
「哦,真智子嗎?是我。」
「嗯。」
原來是離婚的前夫。他總是直呼真智子的名字,雖然感到不快,但她沒抱怨過。
「妳那邊的情況是不是不太好?」
「你知道了?」
「剛剛警視廳的刑警來過,問我許多問題。」
「是嗎……」
警方採取這樣的行動也是理所當然。比起隨機闖入民宅的強盜案,往和楠木母女有關的人侵入的方向思考更合理。由於遇害的毛利和真智子是情侶,要說誰會對他懷有恨意,前夫必定在名單上。
「要是造成你的困擾,很抱歉。」
「不,沒關係。幸好我有不在場證明,刑警們似乎也沒懷疑我。」
「那就好。」
「不過,理砂不要緊嗎?受到不小的驚嚇吧?」
「她表現得十分開朗,實際情況不清楚,但內心應該不平靜。」
「那倒也是。」他停頓半晌,又道:「我今天有空。」
真智子頓時一陣憂鬱。她曉得前夫想說甚麼。
「然後呢?」
「欸,所以,今天需不需要我過去那邊,妳們很累吧?」
「嗯,滿累的。但沒問題的,我們應付得來。」
老實說,這種時候離異的丈夫跑來,只會讓情勢更混亂。
「是嗎?萬一遇到困難要告訴我,千萬別客氣。我會盡力幫忙的。」
久違的前夫話聲裏充滿溫柔,想必是真的在擔心。真智子緊繃的神經差點鬆懈,然而,走到這一步已不能再倚靠他。
「謝謝。有話要我轉告理砂嗎?」
「唔,幫我告訴她,如果願意就打電話給我吧。」
「知道了。」
「那麼,要堅強啊。真的不用跟我客氣。」
再次道謝後,真智子掛斷電話。
她邊走邊回想和前夫在一起的日子。兩人要是沒生下像理砂一樣的孩子,會過得更順遂些吧。
前夫是任職於貿易公司的平凡上班族。當年他求婚時,真智子同樣是普遍的粉領族。婚後,真智子就是個普通的妻子。不久,理砂出生,她成為普通的母親。然而,隨著理砂長大,真智子心底的慾望開始膨脹。
理砂具備天才級的運動神經,至少在真智子眼中是如此。自理砂站立學步起,真智子就確信,這孩子遺傳到她的基因,比她更有才能。無論是平衡感、柔軟度或瞬間爆發刀,無一不是頂尖的。
真智子提議送女兒去學體操,丈夫反對。最大的理由是危險,他希望理砂能像一般的孩子一樣成長。
「你甚麼都不懂。現在不讓理砂學體操,會埋沒她難能可貴的天賦。」
「別講得這麼誇張,又不可能參加奧運。」
「不,既然讓她學,目標就是參加奧運,這不是當然的嗎?」
「那是妳的妄想。」
「要是沒受傷,我差一步就能實現你所謂的妄想。」
兩人為此爭吵無數次,最後真智子強行帶理砂去運動俱樂部。和她是舊識的俱樂部會長,一眼看出理砂的天賦。
「這孩子得細心栽培啊。」聽到這句話,真智子高興得快流淚。
從那天起,母女過著兩人三腳的日子。無論飲食、作息、居住環境等一切的一切,真智子的生活幾乎變成以理砂的訓練為中心。無可避免的,真智子的眼中漸漸看不到丈夫的身影。她對丈夫的要求,僅止於提供能夠培養理砂的環境,及維持下去的經濟力。
「妳究竟把家當成甚麼?妳以為犧牲家庭生活,理砂就會幸福嗎?」有一天,丈夫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要她們放棄體操。
「支持理砂盡情發揮才能,哪裏不對?一旦成功,理砂便能獲得幸福。理砂的幸福,不就是我們的幸福?你不認為嗎?」
「那不是幸福。」
「你太自私了。」
「到底是誰自私?」
直到那一刻,真智子才察覺丈夫隱忍許久。他的工作忙碌,只能在假日和女兒相處。然而,連假日僅有的快樂也遭到剝奪。他想必很羨慕那些被家人纏著陪伴的父親。
真智子早就發現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可是,她並未戳破,甚至覺得這樣反倒比較不礙事。她沒有多餘的心力照顧丈夫。
不過,真智子終究還是提出離婚。她不願理砂看著父母每天爭吵。
考慮一晚後,丈夫點頭同意。他似乎也想不出更妥善的解決之道。
「我輸給妳了。」他沒好臉色地說道:「可是,話講在前頭,要是理砂陷入不幸,我不會原諒妳。」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真智子強硬地回答。
離婚後,她更熱衷於培養女兒成為體操選手。理砂彷彿是她生存的唯一目的,俱樂部裏的人稱她為「鬼媽」。只要是與體操有關的事情,她都毫不妥協。
然而,真智子不曾板起面孔教訓理砂。她最害怕的,就是理砂對體操失去興趣。即使理砂偷懶沒去練習,她也不會斥責,而是動之以情,訴說媽媽多麼期待,又懷抱多麼遠大的夢想,最重要的是,媽媽多麼為理砂著想。
固然曾經覺得母親的期許是種負擔,但隨著時間過去,理砂也和真理子編織起相同的夢想。如今,她自動自發勤練體操,進軍奧運的夢想已化為具體的成果。
想到這裏,真智子不禁咬緊嘴唇。
和理砂的兩人生活進入第五年,真智子漸漸有些鬆懈。理砂的技術顯著提升,已沒有真智子指導的餘地,她不免感到寂寞,加上一成不變的生活磨鈍了神經。講得通俗點,就是她渴望刺激。總之,趁她內心空虛,有個男人適時出現。
真智子透過跟著她學舞的主婦認識毛利周介。那名主婦熱心地告訴真智子:「經由百貨公司的外商人員購物,不論甚麼商品都能便宜買到。何況,在這家百貨公司消費能享有各式各樣的折扣優惠。」雖然不怎麼感興趣,不過礙於人情,真智子只好請她牽線,最後前來的就是毛利。
毛利是個說話穩健,感覺很好的男人。實際上,毛利小真智子一歲,但舉止非常穩重,初次見面時,真智子還以為他較年長。
可是,真智子並未一見鍾情,而是見了幾次面後才漸漸墜入情網。向外商部訂貨,通常隔天毛利就會送到家裏。對於每天繁忙,無法悠哉購物的真智子,是相當體貼的服務。因此,毛利造訪真智子家的機會自然增加許多。
當初究竟是誰引誘對方的,如今已不好說。倘若毛利還活著,大概會笑嘻嘻地回答:是妳先開始的。不過,真智子能夠斷言,是他先吻上來的。
毛利有過一段婚姻,兩年前離異。他毫不隱瞞地告訴真智子原因是外遇被抓包,並坦白現在名下幾乎沒有財產就是支付大筆贍養費所致。然而,真智子認為他們沒有孩子,贍養費的金額應該不至於太多。
就算是開玩笑,毛利也不曾向真智子求婚。對此,真智子倒是很坦然。她帶著快升國中的女兒,歷經一次失敗婚姻的男人,怎麼可能認真考慮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真智子常常告誡自己,毛利是一時興起,才會和她交往。現下純粹是身邊恰恰少一個能夠滿足他性慾的合適女人。他圖的只是解決生理需求,及真智子辛苦賺來的微薄薪水。所以,真智子不斷自我提醒,絕不能陷得太深。她有理砂。理砂第一,愛情第二。
既然注定沒有結果,真智子也想過乾脆趁早分手,要實行卻不容易。毛利一找上門,真智子就會讓他進屋;他一索求,真智子便順從地投懷送抱,心中甚至有些高興。客觀來看,毛利並不特別有魅力,終歸是她太寂寞,真智子帶著幾分自虐分析。之所以和這種男人維持關係,是為了證明她仍未放棄當女人……
看到毛利的屍體時,與其說是悲傷,真智子反倒鬆了口氣,有種不用再為多餘的事痛苦的安心感。
不過──
或許已經太遲了。
6
回顧案發至今的歷程,真智子暗暗祈禱千萬別再節外生枝。昨天刑警沒上門,希望今天、明天,之後的每一天,警方都不要來找她們的麻煩。
體操競賽借用區內某私立高中的體育館當會場。真智子聽說不僅設備完善,觀眾席還能盡覽全場。可是,比賽就要開始,偌大的觀眾席上竟然沒幾個人。她在最前排坐定,從皮包拿出記事本和原子筆,以目光搜尋理砂的身影。理砂和其他孩子一起拉筋暖身。真智子原本想去女兒身邊加油打氣,最後決定作罷。
忽然,真智子察覺有人靠近。轉頭一看,加賀正要在鄰座坐下。
「加賀刑警……你怎麼會來這裏?」
「我想看比賽。不行嗎?」
「不,只是……」
「裏面滿熱的。」他說著脫下外套,從便利超商購物袋拿出罐裝咖啡。「要喝點飲料嗎?」
「不,我還好。」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打開拉環,「我第一次在現場看體操比賽。」
「哦,這樣啊。」
「我偶爾會看電視轉播,日本的女子體操近年的情況似乎不太妙。」
要是在平常,真智子一定會嚴詞反駁這種外行人的淺見,但她此刻沒心情。
這個刑警為何會出現?坐在她旁邊,想談些甚麼?不等真智子理出頭緒,刑警先一步開口。
「找到那家蕎麥麵店了。」刑警看一眼真智子。
「蕎麥麵店?」
「是的,蕎麥麵店。案發當天中午,毛利先生用餐的蕎麥麵店。我們從胃裏的殘留物得知他吃過蕎麥麵,卻不清楚他用餐的地點。由於工作需要,他白天總是開著公司的小貨車繞行東京市區。」
「警方居然有辦法查出來。」真智子並未想太多。
「運氣很好,在胃裏找到紅燒鯡魚肉。」
「鯡魚?」
「妳知道鯡魚蕎麥麵嗎?」
「不曉得。」真智子搖頭。她確實不知道。
「就是在蕎麥麵裏放入紅燒鯡魚。聽說在關西是相當平常的食物,在這邊倒是少見。聽到在被害者胃裏找到紅燒鯡魚和蕎麥麵的殘留物時,一名京都出身的刑警便懷疑他中午吃的是鯡魚蕎麥麵。請教過毛利先生的同事,他確實嗜吃鯡魚蕎麥麵,還曾抱怨這邊沒有道地的鯡魚蕎麥麵店。於是,我們調查東京地區的蕎麥麵店,挑選出以鯡魚蕎麥麵為招牌餐的店家,帶著毛利先生的照片走訪。其中一家的店員認得毛利先生的長相。」
「原來是這樣。」
真智子想起毛利的老家在大阪。交談時毛利偶而會夾雜關西腔,她並不討厭。
「毛利先生是在下午兩點左右走進那家店。由於兩點到五點不營業,他搶在休息時間之前進去點用鯡魚蕎麥麵,所以店員記憶深刻。」
「他吃蕎麥麵和案件有甚麼關係?」真智子有些煩躁地問。
「這和推定死亡時間有關。」加賀回答:「只要釐清用餐時間,就能從消化狀態推斷出接近的死亡時間。解剖報告明確指出,毛利先生是在吃完鯡魚蕎麥麵的四小時內遇害。倘若他是在兩點吃麵,六點以前便已遇害身亡。」
「看來似乎是如此。」
「於是,電路工程負責人員指稱五點半到七點鐘前沒人出入妳家的證詞,就變得非常重要。由此可見,五點半前毛利先生已在屋裏。除了毛利先生,凶手也一樣。那麼,這段時間誰沒有不在場證明?」
「你是想說楠木真智子嗎?」
「還有理砂小姐。」
「太離譜了。」真智子氣憤地反駁:「你是怎麼胡亂牽扯,才想出這種荒謬的答案?有證據嗎?」
加賀歎口氣,搔搔眉間。
「妳們抱過金吉拉吧?」
「咦……」
「就是那隻貓。星期三早晨,妳們不是抱過附近藥局的貓。」
「那又怎樣?」
「那隻貓的毛,沾黏在死者身上。」
啊,真智子不禁叫出聲。
「星期三之前,那隻貓並不住在這條街。毛利先生身上沾黏著貓毛,代表妳或理砂直接或間接和他接觸過。」
7
選手們開始進行賽前練習,理砂正在確認跳馬的高度。然而,真智子只是茫然望著她的身影。
真智子絞盡腦汁想找出脫困的方法,卻無計可施。這個名叫加賀的刑警,彷彿下象棋佈陣擒王般,不疾不徐、縝密確實地將真智子逼進牆角。
她心知肚明,拖延求生的戰術終究是場夢。
真智子長歎一聲,垂下雙肩。
「看來是……沒辦法了。」
「能不能告訴我實情?」
「嗯。」她再度歎氣,「人是我殺的。」
「妳?」
「是的。那天,會計事務所下班後,我直接回家,因為我約他談事情。我發現他另有女人,想問個清楚。要是他低頭道歉,我原本打算原諒他。可是,他非但不道歉,反而態度驟變,破口大罵,說是為了錢才勉強跟我交往。我一時氣不過就……」
「勒住他的脖子?」
「是的。」真智子點頭承認。
「動手後,我感到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總之,我想著得先離開,要煩惱再煩惱。」
「可是屋外應該還在施工。」
「沒錯,所以我只好屏息斂氣,等待施工結束,確定外面空無一人才出去。」
「那大概是幾點鐘?」加賀問。
「七點左右。」
「原來如此。」
「在舞蹈教室上課時,我滿腦子都在思考怎麼處理屍體,最後決定佈置成強盜入侵殺人的樣子。」
「那麼,妳說大門沒上鎖是騙人的?」
「對。瞥見宅急便招領單時,我靈機一動。要是一切順利,就能讓人誤以為凶手是在七點之後逃離的。」
「妳想偽造不在場證明。」
「是的。不過,現在看來是白忙一場。我不知道檢驗胃裏的殘留物,便能這麼精確地推算死亡時間。」接著,真智子噗哧一笑。「我壓根不曉得他喜歡鯡魚蕎麥麵……」
「作為凶器的繩子呢?」
「收成一捆扔進車站的垃圾桶了。」
「為甚麼要用到二十公尺?」
「因為……擔心我不在家時他突然甦醒,便想把屍體綁起來。」
「但妳沒這麼做?」
「嗯,不管怎麼瞧都覺得他沒氣了。」
「不過,就算想捆綁屍體,二十公尺未免太長。」
「說得也是,我大概是驚慌過度。」
加賀點點頭,臉上卻不見認同的表情。他皺眉凝視真智子的眼神,似乎透著悲傷。
「那是,」加賀問:「妳的第二志願嗎?」
「咦……」
「不好意思。」加賀說著,自然地伸出右手觸碰真智子的頭髮。「修剪得很漂亮,甚麼時候去的美容院?」
真智子心頭一驚。
「這個嘛……是甚麼時候呢……」
加賀的目光移到記事本上,接過話:
「妳常去的美容院『莎芭莉納』,就在妳上班的會計事務所附近。」
「你怎麼曉得?」
「從妳家的電話簿抄下來的。」
「幾時?」
「載妳們母女到池袋的飯店後。因為我想知道妳常去的美容院聯絡方式。」
「為何不直接問我?」
「我怕會打草驚蛇,也擔心會洩漏偵辦的方向。」
真智子陷入沉默。的確,當時要是加賀問起,她一定會想對策因應。
「星期三妳去了美容院。」加賀平靜地繼續道:「妳想隱瞞也沒用,我們早就向美髮師確認過。那天妳應該是在下午五點半到六點半之間前往美容院剪頭髮,換句話說……」加賀注視著真智子,「毛利先生不可能是妳殺的。」
「不對,是我──」
「楠木女士,」加賀緩緩搖頭,「妳一開始就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根本沒必要撒謊。需要偽造不在場證明的不是妳,而是她,對不對?」
加賀指著準備上場的理砂。
真智子深呼吸後,開口:
「修理電路的工人不是已證實,當天下午五點半到七點鐘之間沒人走出我家大門?那孩子七點在運動俱樂部。從我家到俱樂部,再快也要三十分鐘,她有不在場證明。」
「那麼,請教一下,妳剛剛說發現屍體時大門其實鎖著吧?假設凶手既不是妳,也不是理砂,逃出屋外後怎麼鎖門?」
「這種事……」真智子嚥下口水,「沒甚麼好奇怪的。事實上,窗戶沒鎖,案發現場並非推理小說中描述的密室。我猜凶手是跳窗逃逸。」
聽完她的話,加賀的表情頓時和緩。
「妳說窗戶沒鎖,這是真的嗎?」
「真的。」
加賀大大點頭。
「我明白了,這樣所有謎團都已解開。如同妳的推測,凶手應該是跳窗逃逸。也就是說,她的確可能避開工人的耳目逃離。」加賀又指著理砂。
「不對,那孩子沒辦法勒死一個大男人。」
「雖然是個大男人,」加賀說道:「睡著也無力抵抗。」
「咦……」
「我們在令嬡的床上發現毛利先生的頭髮,大概是在等妳時,他不小心打瞌睡。令嬡見狀,趁機拿繩索套住他的脖子。只是,她的纏法不太尋常。她準備一條近二十公尺的繩索,三分之一繞在毛利先生的脖子上,剩餘的固定在柱子或門把等牢靠的地方,再抓著繩索兩端走出陽台。確認周圍沒有目擊者後,她便跳窗逃逸──」
加賀說明時,真智子不斷搖頭。然而,她很清楚已無法否認,淚水不受控制地落下。
「即使是體格壯碩的毛利先生,忽然被少女拿繩索用盡全力勒住脖子,也很難招架吧。確認他不再動彈,理砂慢慢鬆開繩索一端。於是,繩索猛力擦過他的脖子,鬆脫開來。同時,理砂以最適當的速度下到一樓地面。對天才體操少女而言,這種程度的技能根本易如反掌。安全落地的理砂,將繩索拉下回收後,若無其事地前往運動俱樂部上課。」
「不是的。那孩子甚麼都沒做。你有那孩子是凶手的證據嗎?」
「那麼,」加賀應道:「妳自稱凶手,又是為了包庇誰?妳不惜成為代罪羔羊,也要力保的究竟是誰?」
真智子差點懾服於加賀銳利的目光下,雖然想反駁,卻說不出話。
「恐怕妳一看到命案現場,便曉得凶手是誰吧。妳不希望自己和理砂遭警方懷疑,所以故意翻箱倒櫃,把屍體移往和室。不過,妳心中早有覺悟,萬一紙包不住火,寧可自己被捕,也要保護理砂。因此,雖然妳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卻沒告訴警方。那天送妳們去飯店時,要是我沒注意到妳散發出的洗髮精香味,或許妳的第二志願就能夠實現。」
「洗髮精……啊,這麼一提……」
「那天妳明明有上過美容院的跡象,行程中卻沒這一項。我覺得不太對勁,便試著調查。」
「原來是這樣。」
真智子想起,加賀曾問她有沒有淋浴或洗澡。
「你從甚麼時候……」
「無法準確地講是從甚麼時候,進行各種調查的過程中,真相便會逐漸浮現。倘若一定要給個答案,一開始聽妳的描述時,我就起了疑心。」
「一開始?」
「妳告訴我,回家後看見餐廳一片狼籍,便跑去和室,不料竟發現屍體,於是打電話報警,接著就靜靜等候警察到來,對不對?」
「是的。」
「要是一般人,一定會去查看西式房間吧。怎麼可能不擔心獨生女也慘遭毒手?」
聽完加賀的話,真智子閉上眼。他說的沒錯。為了將警方的注意力從真正的凶殺現場引開,真智子編造出這樣的證詞,卻帶來反效果。
「她的動機會是甚麼?」
「那是……或許是報復我對她的背叛。」
「背叛?」
「我曾跟理砂約定,要同心協力邁向奧運。在理砂完成我未竟的夢想前,絕不為其他事情分心。」
儘管和毛利交往後,真智子自認仍把理砂擺在第一位,但理砂一定非常不滿吧。確實,她違背了「不惜犧牲一切成為女兒後盾」的諾言。
「我曾衷心希望……」真智子望著女兒的背影,理砂正走向平衡台。「那孩子能夠實現夢想。」
「總之,先守護著她吧。」
理砂跳上平衡台,大大展開雙臂挺起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