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 血緣倫常的羈絆
一九九三年東野圭吾發表了《分身》,這是一本有著嚴謹醫學理論夾帶濃厚科學幻想味道的懸疑小說,閱讀本作的過程卻是不斷累積奇妙訝異的驚喜。
東野圭吾的小說總能在掩卷當刻帶給我訝然的震撼,不過這些讀後的餘味多半是建立在推理小說本身講求的閱讀趣味性,在某種層面上指的是故事結局的意外性所帶來的震撼,似乎都是作者特意營造的結構式堆疊造成的效果。
然而對我個人而言,《分身》帶來的訝異不大一樣。
東野圭吾會寫醫學題材小說我倒是不意外,理工學科背景出身的他對於醫學素材的處理一向中規中矩,作品中強調精神心理層面的犯罪動機也隨著創作日程愈見其描寫功力,除了《分身》這類嚴格定義的醫學懸疑小說,東野圭吾在一九九一年也寫過一本以腦移植為核心設定的傑作《變身》。
本作《分身》以北海道與東京、鞠子與雙葉兩名不同年齡卻擁有相同面貌的年輕女子雙線追尋如同鏡像的「分身」為故事懸疑性的啟端,以帶有一絲寂寥憂傷的交會為結尾。一些推理小說愛好者對於「雙胞胎詭計」從原始的禁忌演化突破再變化的過程耳熟能詳,很可能直覺以為本作《分身》也是這類詭計的變形作,讀者要如此歸類其實也無妨,但對照日本、台灣類似變形詭計的推理小說傑作,我不得不佩服東野圭吾先驅的創意。
另一方面,以推理小說的懸疑性而論,本作在相當前段便交代了醫學線索,這樣的設定就我個人的閱讀經驗,對於醫學相關背景的讀者而言,結局並不難猜。
既然讀沒幾頁就知道結局,我怎會逐漸累積奇妙的「訝異」感覺呢?
除了剛剛提及東野圭吾在這類變形作的前驅性,或許我得先提提與本作相關的兩起生殖醫學歷史事件。
一、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五日,第一個在母體體外受精的試管嬰兒露易絲布朗誕生於英格蘭,這是由愛丁堡大學出身的動物遺傳學家愛德華茲(Robert Edwards)與婦產科醫師史岱普特(Patrick Steptoe)利用母體取出的單獨卵子在體外與精子結合,再把分裂期的胚胎植入母體內,就當時而言是相當不可思議的創舉(日本是一九八三年,台灣則是一九八五年陸續出現首例)。
二、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七日,《自然》(Nature)期刊出現了複製羊桃莉(Dolly)的報導,愛丁堡羅林斯學院的坎貝爾(Keith Campbell)與魏爾麥(Ian Wilmut)由母羊的乳腺細胞和無細胞核未受精卵結合所複製出來的哺乳類(即本作所提及的「核轉殖」技術),當時已經半歲。
七○年代以後分子生物研究的突飛猛進對人類社會的各層面造成相當的衝擊,以現在眼光來看這兩起事件,即便都是粗淺的技術,但可想而知當時造成的爭議與喧嘩是多麼地巨大。
在世紀交替的前後,生物醫學的腳步更是如同特急子彈快車疾飆前進,接下來的基因解碼與幹細胞研究其實與前述兩起事件都有所牽連。
所以瞭解了這樣的時空背景,再回來細看一九九三年《分身》的設定,正是令我大感訝異之處。即便小說提及的「不成熟卵子的培養」、「胚胎的冰凍」、「排卵誘發」、「體外受精」從現今的眼光來看都是老舊技術的描述,專業人士對於「分身」製作成功的可能性大可提出科學性的質疑,但能夠肯定的是,小說的設定並非全然的無稽,甚至可說是以充足的醫學理論為基礎所創作的前衛性預言小說。
生物醫學發展歷程似乎都是有意無意碰觸「神」的領域,一旦談到精卵胚胎,不但牽涉到生命嚴肅的議題,還包括血緣倫常在傳統社會認知的挑戰。從歷史來看,生物醫學雖然起步蹣跚雜亂,總能逐漸理出一道即使暫時無法盡如人意卻能減低爭議的煞車閥。
以生殖醫學試管嬰兒科技為例,隨著時程進展,基本上已成為日常不孕症治療的一部份,絕大多數一般社會大眾也都能接受這類治療的觀念。不過生殖醫學若深入到人類臨床的治療,由於牽涉夫妻的私密與家庭社會建構的倫常,在各國已有斟酌其民情的立法與管理準則;此外,生殖醫學研究的倫理審查更驅嚴苛,特別是精卵的相關研究尺規更是嚴格,這在日本與台灣皆然。在《分身》情節中所描述的違法情事,基本上在現今的規範已是全然禁止的,做了就是犯罪與違法;再從道德層面來看,本作筆觸傷感地描寫登場人物彼此間的徬徨,雖無疾言厲色的譴責,卻更巧妙地令讀者感染情緒進而思考其是非對錯。
這也是所謂的煞車閥。
文學家以細膩的眼光看待科學可能帶來的衝擊,可以如同《科學怪人》的嚴苛,也可以如同《分身》設定的柔軟。
小說家反應社會,以故事情節教化大眾,科學家會發現社會大眾(包含小說家)的觀察之眼正注視自己的所思所為;相對地,科學家回頭來閱讀小說家的論點,透過故事的闡述也能提供原始思考另一種視野。
值得一提的是,本作除了文字纖細描寫自然「人類」與不自然「複製人」的心境,當中對於兩位主角的體質設定也頗為有趣。此外,類似「救命寶寶」這種現今的倫理人權問題,早在這本十多年前的小說中便已出現這樣的設定,更是令我讚歎。
我本身身為臨床工作者,始終觀察著醫學的研究進展,的確,現今的醫學研究中倫理尺規一直如影隨形,但是人類聰明的「山不轉路轉」法則總能在倫理爭議中覓出一個新方向,譬如另闢幹細胞蹊徑的萬能細胞(iPS cell),何嘗不是在避免倫理爭議之下找出新的替代方案。
這就是醫學有趣的地方,也是推理懸疑小說有趣之處,以為詭計用盡、情節模式到底,還能有甚麼新突破?醫學的發展其實也把推理小說的限制線做了無窮盡的延伸,總會有無窮盡的傑作陸續出現。
《分身》正是一個好例子。
本文作者介紹
藍霄,推理作家、推理小說的耽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