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詭異的無眼人
﹁晚餐一起吃頂呱呱吧?﹂乙晶握著我的手,笑著說。
﹁今晚可不行,師父要教我們輕功哩!﹂我牽著乙晶,走在八卦山的大佛下。
放學後的八卦山,特別是有名的觀光景點大佛附近,都會湧上一群穿著制服的學生……位在八卦山上的彰化國中與彰化高中的學生。
﹁真的?你們的進度表會不會列得太快了點?﹂乙晶的眼睛好靈動。
﹁是太快了點,不過師父有他的苦衷,況且,我是武學奇才嘛,早點學輕功有好無壞。﹂我說,此時,我注意到大佛下賣烤魷魚的小販旁,站著一個外國人。
金髮的年輕外國人。
﹁我可以去看你們練輕功嗎?﹂乙晶隨即又說:﹁我跟家教老師說一下,改天再補課好了。﹂
我點點頭,開心地說:﹁好啊,師父一定很高興的,他常常說,你是我的花貓兒。﹂
乙晶奇道:﹁我是你的貓?﹂
我沒有將師父說的悲慘故事說給乙晶聽,因為師父不肯將恐怖的江湖過往讓師門外的人知道,一方面是故事本身太過怪異,太難取信於人,另一方面,師門的事就交給師門解決吧。
我一邊跟乙晶坐在大佛前的階梯上講話,一邊好奇地觀察那金髮年輕人。
那外國人正拿著剛買到的烤魷魚笑著,一邊打量著過往的學生。
﹁他幾歲啊?外國人的樣子很難看出年紀耶。﹂乙晶也看著那外國人,又說:﹁不過他滿帥的。﹂
我有些吃醋,於是,我打開爛爛的書包,撕下數學課本的一頁,折成一架紙飛機,說:﹁看我作弄他。﹂說著,我帶著乙晶走到外國人的正後面。
乙晶知道我在吃醋,笑著說:﹁別玩啦,出人命怎麼辦?﹂
我哼了一聲,說:﹁紙飛機而已。﹂說著,我將一點點內力灌入紙飛機內,說:﹁看我自己發明的獨門暗器。﹂
我輕輕將紙飛機射向那外國人的脖子,想嚇他一跳,因為紙飛機灌注了我一丁點內力,所以那外國人的脖子穩被叮出一個胞。
那外國人津津有味地吃著烤魷魚,當然對從身後突襲的紙飛機一無所知。
但。
那外國人頭也不回,只是突然彎腰低下頭,紙飛機便直直地從他的頭上飛過。
我正覺得那外國年輕人實在走狗運時,他竟轉頭向我一笑,陽光燦爛的微笑。
實在是個帥哥,至少,比馬蓋先帥上十倍不止。
外國帥哥舉起吃到一半的烤魷魚,向我笑著致意,我只好乾笑了兩聲。
就這樣,大佛下。
一隻紙飛機畫出了難以想像的世界。
※※※
紙飛機撞上石獅子,摔在地上。
﹁你好?﹂挺標準的中文。
金髮年輕人的笑容,在夕陽的金黃下更顯燦爛。
乙晶用手肘輕輕撞了我一下,我只好看著那金髮年輕人,不好意思地說:﹁你好。﹂
金髮年輕人好奇地打量著我跟乙晶,友善地說:﹁學生情侶?﹂
乙晶忙搖手,我卻瞧那外國年輕人中文說得挺溜的,忍不住說:﹁你國語說得很好耶!﹂
金髮年輕人大方地說:﹁謝謝,我很喜歡亞洲文化。﹂說著,金髮年輕人拿著快吃完的烤魷魚,一邊笑著走向我們。
真是令人窘迫的時刻,我並不喜歡跟陌生人相處。
乙晶知道我的個性,於是拉起我,向那金髮年輕人說:﹁我們要去補習了,先走囉!祝你在台灣玩得愉快!﹂
那金髮年輕人點點頭,笑說:﹁台灣學生真是忙碌。﹂
我牽著乙晶走下大佛前的石階,回頭向金髮年輕人禮貌地說:﹁再見。﹂
金髮年輕人咬著烤魷魚,笑咪咪地說:﹁一定會的。﹂
一定會的。
這老外用的道別語真是奇怪。
畢竟是老外。
﹁你們要怎樣練輕功啊?﹂乙晶拿著珍珠板做的玩具飛機,好奇地問。
﹁不知道,師父一向出人意料。﹂我開玩笑說:﹁怎樣練都好,不要一股腦把我跟阿義從高樓大廈上推下,那樣太速成了點。﹂
乙晶哈哈大笑,說:﹁說不定要你們背著大水桶,在樓梯間一直青蛙跳。﹂
我搖搖頭,說:﹁我跟阿義在海底走來走去,已經練出你想像不到的腿力跟耐力,就算是背磚塊也難不倒我們,所以這次師父想出來的點子一定很恐怖,你想想,哪有師父拿毒蛇咬自己徒弟,用來練內力跟掌力的?﹂
乙晶瞧瞧巷子裡並沒有人,小聲說:﹁趁沒有人看到,讓我看看你的腿力有多厲害好不好?﹂
我見四下無人,於是挑了電線桿下的半塊磚頭,輕輕一腳踩碎。
乙晶看得兩眼發直,我卻說:﹁其實磚頭本來就不夠硬,我不必運內力就可以踩碎了,不過大石頭就太硬了,我沒法子。﹂
乙晶一臉困惑,說:﹁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愣了一下,說:﹁什麼奇怪?﹂
乙晶認真地看著我,說:﹁你的武功為什麼會這麼強?﹂
我呆呆地說:﹁為什麼?好奇怪的問題,我這幾個月可都是非常努力在練功的,怎麼不會變強?﹂
乙晶還是很疑惑,說:﹁我知道你練功練得辛苦啊,可是,才短短幾個月,你就可以用手打破牆壁,還可以在海底閉氣走路,用內力逼出毒血,你不覺得你進步太快了?﹂
的確。
的確是有那麼一點奇怪。
我看過電視上的氣功表演,那是一個叫﹁強棒出擊﹂的節目,記得某天請來一個滿臉皺紋的國術氣功大師,聽主持人說,他可是國寶級的武術家,當天,他用內力使得鍋子裡的水上升了兩、三度,也表演了一掌碎掉幾塊磚頭的硬功夫。
但。
我能在幾分鐘之內,就用內力煮沸一鍋湯。
我沒試過以掌碎磚,但我確定胞自己一掌掌轟掉整片牆壁的功力,遠在娘娘腔的碎磚之上。
但。
我才練了幾個月的功夫。
阿義也是。雖然他滿不濟的。
﹁因為我是武術天才。﹂
我說,看著乙晶的大眼睛。
沒錯,我是天生就能感應殺氣的天才,千萬人中選一的。
乙晶認真地看著我,說:﹁那你會變成大俠嗎?﹂
我點點頭,說:﹁會。也許,我是天生注定的大俠命,所以才具有這方面的天分。﹂
我一說完,我立刻想到師父的死仇,震鑠武林的超級天才,藍金。
擁有習武的上佳天分,卻沒有行武的俠骨仁風的壞蛋。
也是因為這個壞蛋,中斷了江湖中的武功傳承,使得真正厲害的民族絕技幾乎失傳;八國聯軍會這樣欺負我們,逼我們簽下什麼不平等條約,最大的原因其實是失去超級武功的中華民族,當然敵不過洋人的船堅炮利!也害得號稱國寶級的武學大師,只能上上電視節目,表演用內力使溫度計變化、敲敲幾塊磚頭。
真正流傳下來的無雙神技,只能藉著三百年的漫長假死,最後才從黃沙裡爬出來,重見天日。
偏偏師父又強調習武之人,千萬要有真正的行武之心,真正該出手時才能出手,對於表演這類的事,師父從未想過。
至於我,當然也贊同師父的觀念,但,這樣帶著一身武功,走在空洞流水的人群中,終究,終究有些落寞。
大俠總是落寞的。
乙晶的手突然緊緊地牽著我。
﹁有個大俠在旁邊,真好。﹂乙晶的手握得好緊好緊。
﹁謝謝。﹂我感到有種比內力還洶湧的東西,從乙晶的小手中傳了過來。
﹁幹嘛謝?﹂乙晶露出古怪的表情。
﹁不知道。﹂我的表情一定也很奇怪。
我一個國中生就算只當乙晶的專屬大俠,也十足開心了。
﹁嘿!看看你能不能追到它!﹂乙晶笑著,射出手中的珍珠板飛機。
珍珠板飛機滑向天空,我放開乙晶的手,正要追出時,我卻無法動彈。
殺氣!
﹁怎麼了?﹂乙晶察覺我臉色翻白、手心發汗。
﹁不要說話。﹂我的心臟快停了。
第一次……如此陰風陣陣的殺氣。
跟師父那種怒潮般的殺氣截然二幟;這股殺氣極為陰狠。
我咬著牙,全身盜汗。
殺氣的性質,正代表殺氣主人的個性。
殺氣的大小,正代表殺氣主人的功力。
而殺氣的位置||就在五百多公尺前!直直衝向我家的方向!
﹁好痛!﹂乙晶的手被我抓疼了。
我放開乙晶,慌忙說:﹁乙晶,快點往後走、不要跟著我!有壞人在附近!﹂
乙晶嚇到了,說:﹁我幫你報警!﹂
我大叫:﹁警察來再多也只是送死,你快回家!﹂說著,我慌忙衝向我家。
這殺氣絕非師父釋放的!
我也絕對敵不過這股殺氣的主人。
但,殺氣的主人想在我家肆虐,不行也得上!
我緊緊握住今天音樂課用的高音笛,無暇判斷勝算的可能。
等等!另一股殺氣!
我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殺氣正衝向我家!
沒有任何掩飾、激烈而狂猛。
是師父!
我遠遠看見師父的身影飛踩著數根電線桿的頂端,閃電般衝進我房間的大破洞!
該不會……
正當我驚疑不定時,我突然無法前進。
殺氣靜絕了。
狂風暴雨般的兩股殺氣,在千分之一的心跳間,同時消失了。
但,我的直覺無法容許我繼續往前,因為,我的房間破洞中,悄悄透露出沒有生息的殺意。
絕世高手間的對決,不需要殺氣。
殺氣,只是打招呼的方式,要命的餌。
我站在距離我家樓下約十幾公尺處,斜斜看著大破洞。
只看見,師父霉綠色的唐裝衣襬微微晃動。
然後消失。
我鼓起勇氣,一口氣衝到大破洞正下方,卻見師父扛著我的棉被,一言不發。
但那一股陰狠殺氣的主人呢?
師父看著我,指了指棉被。
我簡直沒有昏倒。
師父就這樣扛著鼓鼓的棉被,躍出大破洞,踩著一根一根的電線桿,朝八卦山的方向﹁飛﹂去。
※※※
晚上的大破洞裡,透出一股冬天獨有的香味。
還有一絲迷惘的味道。
阿義捧著火鍋,湯慢慢地熱了起來。
﹁是藍金嗎?﹂我問。
﹁不知道。﹂師父的臉上寫滿了困惑,又說:﹁那老頭子的武功很高,我們迅速地交手三招,他三招都陰毒莫測,內力高絕,但是……﹂
阿義忙問:﹁但怎樣?﹂
師父搔著頭,說:﹁藍金的武功要更高、高得多,絕不可能只傷到我這點小傷,但這個殺手在交手前,卻跟我來上一句﹃我來找你了﹄,好像又真是藍金!難道他的武功不進反退?﹂
師父解開唐裝的扣子,露出肩胛上的傷口。
﹁更可疑的是,藍金有一雙藍色的明亮眼睛,但這個殺手,卻根本沒有眼睛。﹂師父的眉頭緊皺。
我問:﹁沒有眼睛?﹂
師父說:﹁那個殺手兩個眼窩子空蕩蕩的,沒有眼珠子嵌在裡頭。﹂
我奇道:﹁好恐怖!難道他是靠聽風辨位跟師父決一死戰?﹂
阿義說:﹁說不定藍金的眼睛被挖掉了!這種人不值得同情啦!﹂
師父嘆道:﹁事隔三百年,藍金的樣子我已記得模模糊糊,加上急速老化,更讓我無法判斷來者是誰,只有那雙讓人不安的藍眸子,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殺手也許真是藍金,也或許不是。﹂
阿義手中的火鍋湯慢慢滾了起來,說:﹁除了藍金跟我們,這世界上還有其它的武林高手?﹂
師父也是一般的迷惘,說:﹁說不定今天這殺手是藍金派來的刺客,但你說的對,這世上若除了藍金外,居然還有這樣教人心悸的超級高手,真是匪夷所思。﹂
我想了想,說:﹁說不定,那老人真是藍金。﹂
阿義也說:﹁師父今天終於報了仇啦!值得慶祝慶祝!﹂
師父惆悵地說:﹁恐怕不是,我的心裡一點報仇雪恨的快意都沒有。﹂
一點快意也沒有。
一場三百年前未分出勝負的死戰,今天,卻在眨眼間立判高下。
但三百年前的故仇舊恨,卻不能在眨眼間就消逝。
也許,師父正陷入空虛的矛盾中,一時無法接受大仇已報的苦悶。
師徒三人胡亂地吃了頓火鍋,我一邊咬著山菇,心中一直在想:那殺手的屍體,被師父埋在八卦山了吧?
自己的房間死過一個人,總不會是愉快的感覺。
我看著床上的棉被。用來包新鮮死人的棉被。
唉。
今晚睡覺時,我用內力御寒就好了。
※※※
﹁足不點地。﹂
我跟阿義還背著書包,乙晶也站在一旁。
我們幾個人剛剛吃完美味到令人感動想哭的彰化肉圓,才走出小店,師父就想訓練我們輕功。
阿義摸摸頭,甩著書包說:﹁足不點地?﹂
師父點點頭,說:﹁輕功的基礎訓練,就是足不點地。﹂
乙晶好奇地說:﹁要怎麼足不點地啊?﹂
師父說:﹁我在大佛的頭上,放了一塊寫上﹃成功﹄兩字的大石頭,你們把那塊大石頭拿下來給我,我去淵仔的房間裡等你們,乙晶,你就先回家吧,他們要費好大的勁才能跟我會合呢。﹂
我心想:﹁大佛好高,不過師父一定會躲在我們身後,我們一旦摔下來的話,師父也會接著。﹂
阿義多半也是一樣的心思,拍著我肩膀說:﹁我們來比賽吧,看誰先跟師父會合!﹂說完,阿義就要跟我在馬路上競跑,卻被師父一把拉住。
師父微笑道:﹁足不點地,就是腳不能踩在地上的意思。﹂
阿義跟我一愣,師父接著說:﹁你們只能踩在電線桿或店家的招牌上前進,要是兩根電線桿或招牌之間的距離太遠,你們就踩在屋頂或陽台上,到了八卦山,你們就踩在樹上,總之,這是達到飛簷走壁的快捷方式。﹂
我有點不解,說:﹁為什麼?﹂
阿義更是火大,說:﹁師父,現在人好多,你不是擺明了讓我們出糗?﹂
這時,連乙晶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也說道:﹁師父,你不是說不可以向其它人顯示武功?現在卻要我們在市區蹦蹦跳跳,那不是自相矛盾!?﹂
師父點點頭,說:﹁好像有些道理。﹂
我跟阿義異口同聲說道:﹁那深夜再練輕功吧!﹂
師父搖搖頭,說:﹁既然不可以顯示武功,那你們就跑快一點,別讓人認出來就是了。﹂
我大吃一驚,說道:﹁什麼?!﹂
師父大聲說道:﹁快!師命難違!﹂
我跟阿義對望了一眼,極其不能理解師父的腦子裝了些什麼。
師父雙手托起我跟阿義,運力將我倆拋向電線桿上,我跟阿義的腳連忙穩住,分別在兩根電線桿上作金雞獨立狀,而路上的行人也以奇異的眼神看著我們。
師父在底下大叫:﹁下面人多,你們快跑!﹂
當然要跑!太丟臉了!
我跟阿義瞄準下一根電線桿,太遠了,只好縱身一跳往路燈上躍去,我卻跳得太遠失了準頭,摔在底下停在路邊的車子上,阿義則跳得太輕,只好抓住電線桿再翻上去,朝底下的我大叫:﹁把學號撕掉!快閃!﹂
我趕緊撕下學號放在口袋裡,用力往上一跳,翻上電線桿,繼續往下個招牌邁進。
我跟阿義,就這樣慌亂地在市區的電線桿、路燈、招牌上,像瑪麗兄弟一樣跳著。
你一定很難相信。
沒錯,我也感到極為困惑。
我為什麼要聽從師父無理的要求,在市區的條條柱柱上,滿臉發燙地跳呀跳的?
我看著阿義,他努力地在電線桿上平衡的樣子,我怎麼能夠停下來?
在海底走路時心中的疑問,此時再度浮現……也許,我們師徒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瘋子。
也許師父所教的凌霄絕學,就像歐陽鋒逆練九陰真經那樣,會使人練到神智不清。這種神智不清,就是所謂的熱血吧。
仰仗著在海底對抗海潮訓練出的驚人腿力,我跟阿義在電線桿間縱躍並不很吃力,但要如何準確地跳在下一根電線桿上,不要太近、也不要太遠,就是門大藝術了。
幸好,偶爾不小心掉在路上時,幾個月鍛鍊下來的強健筋骨也抵受得住。
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著我們,這可不比蕭索的海底。
路人質疑的眼光、張大的嘴巴,在某個層次上,比起海底致命的暗潮、漩渦,還要來得有壓迫感。
這種巨大的壓迫感煮沸了耳根子的血液,抽乾了喉嚨裡的唾液。
﹁媽,他們在做什麼?﹂一個小女孩指著我跟阿義,旁邊的死大人則結結巴巴地說:﹁他們……在……在修電線桿……﹂
我口乾舌燥地往前一跳,好逃離小女孩的問題。
阿義的內力雖然沒有我深厚,腿力卻也十分驚人,自尊心更是強得不得了,跟我幾乎是以並行的速度逃離路人的迷惑。
跳著。
跳著。
跳著。
這就是現代功夫少年的青春年華!
﹁碰!﹂
阿義摔在馬路上,罵了聲三字經後又跳上電線桿。
我無暇給予阿義打氣的眼神,因為臉上的汗水已經使我睜不開眼,剛剛還差一點被高壓電線絆倒。
終於,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我跟阿義趴倒在八卦山山腳下的樹海上。
我累得說不出話來,腳,也失去了知覺。
只剩下不停發抖的小腿。
﹁不怎麼好玩。﹂阿義喘著氣,坐在我身邊的大樹上,靠著樹幹。
﹁嗯。﹂我按摩著快要抽筋的小腿,看著鬱鬱蔥蔥的樹海堆疊著。
樹與樹之間的距離,比起市區的電線桿間距近了許多,甚至不算有距離。
我想,若是一鼓作氣衝到八卦山大佛廣場那邊,應當不必再費神算計每一次的跨步,只要發狠往上衝就行了。
不必太求平衡,只要踩著粗壯一點的樹枝,一路踩、踩、踩、踩。
阿義看著我,我看著阿義。兩個人累得像剛剛跟獅子作戰後的狗。
﹁比賽吧。﹂阿義看著前方。
﹁有何不可?﹂我深深吸了口氣。
兩人同時竄上樹海!踏著樹葉上的落日餘暉往上疾衝!
以前,我總認為阿義是個上等的流氓料子。
現在,阿義卻為了要當個大俠,努力燃燒青春。
﹁真有你的!﹂我一邊瞥眼前方較大的樹幹,一邊大叫。
﹁當然!﹂阿義大叫,腳下不停。
﹁內力差了我一截!居然還跟我不相上下!﹂我粗著脖子大叫,像隻笨拙的大鳥在樹上跳著。
﹁是你太爛了!﹂阿義大笑,歪歪斜斜地跳著。
夕陽下,人的影子拉得好長。
人的激情也拉得好長。
﹁我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大俠!﹂我雄心壯志地大叫。
﹁我要成為宇宙第一的大俠!﹂阿義的嗓子更大。
﹁我要成為……啊!啊!啊!﹂阿義的聲音從興奮變成驚恐。
我以為阿義踩了個空,往旁一看,卻看見阿義嚇得大叫:﹁快逃!﹂
我一愣,卻見一大群蜜蜂從身後的樹叢中湧出。
﹁他媽的!我剛剛踩到蜂窩!!﹂阿義面如土色,腳下的速度只有更快!
﹁啊!﹂我沒空大叫,因為我突然看見﹁蜂擁而上﹂這句成語的最佳應用。
大批大批蜂群黑麻麻地向我倆捲來,我當機立斷大叫:﹁師父救命!﹂
師父來了嗎?
沒有。
倒是蜜蜂撲天蓋地的氣勢更為驚人!
蜂群捲住阿義,逼阿義跳下樹。
另一群蜜蜂震耳欲聾的﹁嗡嗡﹂聲似乎就在我的耳邊,我一急,也想跳下樹頂,卻聽見阿義大叫:﹁樹下有人!﹂於是,阿義滿頭包地又跳上樹。
的確,將蜂群引到樹下只會傷及無辜,於是我靈機一動,猛力踩斷樹枝,用踢毽子的腳法將樹枝踢高,一把抓住掛滿樹葉的樹枝,大叫:﹁阿義看著!﹂
我在樹幹上來回折衝,運起衰竭中的內力舞動手中的樹枝,使出我自創的﹁乙晶劍法﹂撥亂蜂群。樹葉被我的內力所帶動,夾著勁風衝亂蜂勢。
阿義立即俯身劈斷兩根樹枝,使出他奇特的﹁絕世好漢劍法﹂,在亂竄間用大把樹葉攻擊蜂群。
兩個將來的江湖第一大俠,就在樹頂演出生平中第一次劍法實戰,淋漓盡致地將自創的劍法使將出來,槓上凶巴巴的蜂群。
時間在這種情況下,在任何小說中都會被描述成﹁過得很慢﹂。
我必須做個澄清。
在這種情況下,你不會感覺到時間這個函數的存在。
你不會的。
阿義跟我嘶吼著,卻被蜂群近乎原子彈爆炸的﹁嗡嗡翁﹂聲給淹沒。
雖謂人定勝天,但,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覷。
﹁幹!寡不敵眾!﹂阿義吼道。
﹁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之手!﹂我哀號著,揮別手中的樹枝,再見了!
阿義疲倦已極,乾脆坐了下來,閉上眼睛,放下早已失去樹葉的樹枝。
我嘆著氣,看著哭泣的夕陽,哭泣。
我為什麼哭?
雖然我有一身高強武功,但我還是會哭。
再怎麼說我都是個國中生。
阿義閉上眼睛,任憑身上蓋滿了蜜蜂材料的棉被,也是流著眼淚。
夕陽無限好,只是被蜂咬。好詩!好詩!
好不容易,我看著蜜蜂在我倆身上戳戳刺刺,又看著蜜蜂心滿意足地散場。
於是,我運起剛剛看著夕陽哭泣時,積聚下來的內力,將令人麻癢欲死的蜂毒裹住,舉起雙手,用凌霄毀元手將毒質凌空擊出。
幸好這群小蜂不是流氓虎頭蜂,蜂毒不算厲害,我身上的紅腫結塊一下子就消了大半,於是我跳到阿義身後,用內力幫助仍在跟蜂毒抗戰的阿義。
﹁沒問題了。﹂阿義虛弱地說。
﹁你聽起來好累。﹂我說,雙掌依舊送出股股內力。
﹁你看那邊!﹂阿義指著左邊的樹群,我轉頭一看,阿義卻箭一般衝出,大笑道:﹁走先!﹂
我大罵,跟在阿義身後拚命地追。
﹁大佛!﹂阿義興奮地大叫。
﹁看我的!﹂我跟著大叫,跟阿義一同來到大佛下。
師父那塊寫著﹁成功﹂的石頭,就放在巨大嚴肅的大佛頭頂心。
﹁要怎麼上去?﹂阿義有些迷惑,但,我更迷惑。
大佛不比電線桿,摔下來會死的!
況且,大佛的身體沒有稜角,也幾近垂直,要借力躍上真的是很難很難。
﹁師父既然把石頭放在上面,就表示我們一定有辦法拿到它。﹂我說。
﹁師父有時候瘋瘋癲癲的。﹂阿義說。
我簡直無法反駁。
﹁不管怎樣,趁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我們一定要上去!﹂我說,看著暗紫色的天空。要是天一黑,看不清楚狀況的話,小命可是會丟掉的。
﹁那就走吧!﹂阿義深深吸了一口氣,摩拳擦掌著。
﹁看誰搶到吧。不過你可別太勉強,小命要緊。﹂我說,心中揣揣。
﹁你也一樣。﹂阿義閉上眼祈禱著。雖然他根本什麼教都沒信過。
﹁上!﹂
﹁上!﹂
但,就當我們師兄弟兩人正要翻上大佛的瞬間,我倆卻無法動彈。
我跟阿義的﹁叮咚穴﹂,已被兩塊遠方飛來的小石子敲中,穴道一封,登時動彈不得。
﹁不必上了。你們在找這石頭嗎?﹂一個蒼老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沒有眼珠子。
只有一雙深邃空虛的黑眼窩。
﹁帶我,去找放石頭的人。﹂蒼老的人冷冷地說。
石頭,就這樣碎了。
好可怕的握力。
我跟阿義發著抖,紫陰色的詭譎天空吞噬了我們。
我注意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石獅子上,好奇地看著我們。
依舊吃著烤魷魚、依舊一頭金髮藍眼、依舊燦爛的笑容。
金髮外國人的手裡,射出一隻珍珠板飛機,畫過我跟阿義中間。
那只珍珠板飛機,依稀,在哪裡見過。
﹁走。﹂恐怖的無眼人冷冷說道。
無眼人一手一人,抓起我跟阿義,走出大佛廣場。
我已無心神理會:一個沒有眼睛的人,是怎麼來去自如的。
無眼人像抓小雞般拎著我跟阿義,往通到山下的樹海一躍,我只感到樹影在腳下流飛,心中空蕩蕩的。
這無眼人輕功極高,儘管帶著我和阿義,腳步卻輕沓無滯,但他的身體裡,卻沒有一點生機。
就像是武功卓絕的殭屍。
阿義的臉色死白,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也是一般心思||
這個可怖的無眼人,就是藍金無疑!
既然這個無眼人必是藍金,那麼,我跟阿義就等著被凌虐成碎片吧。
但,師父昨天不是才擊殺一個無眼殺手?
難道,藍金並未死絕,隔了一天爬出土、又再度挑戰師父?
我無法細想。
我只好發抖。
八卦山下,文化中心旁的十字街口車水馬龍。
無眼人停了下來,問:﹁往哪走?﹂
我無力道:﹁你昨天不是走去過一次?﹂
無眼人漠然,又問:﹁往哪走?﹂
阿義急道:﹁先直直走!過馬路後還是直直走!﹂
於是,無眼人拎著我跟阿義,以驚人的身法閃過奔馳中的車輛,往我家的方向衝去。
無眼人的怪異行徑到了市區,旋即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也吸引出我強烈的疑問。
這無眼人身上的殺氣相當隱匿,並沒有像昨天那樣陰風陣陣、撕咬我的靈魂。
無眼人的身上,也沒有受過重傷的跡象。
這會是昨天同一個無眼人嗎?
我可不敢問。
※※※
無眼人,就站在我家樓下,臉上兩個深黑色的空洞,詭異地瞧著大破洞。
我跟阿義,此刻就像兩隻被拖上岸的小魚,只能在一旁瞪大眼睛。
﹁知道我是誰?﹂無眼人冷冰冰地說,雙手放在我跟阿義的脖子後。
我的背脊頓時凍結。
﹁藍金?﹂我勉強吐出。
無眼人站在我們身後,機械地說:﹁那你們就該知道我的手段。﹂
果然是藍金……霎時,我聞到阿義跟自己身上的尿臭味。
藍金,這個殘酷的魔頭,正打算在與師父死戰前,摘下我們的腦袋祭戰。
頭一次,我感到真正邪惡的力量。
那是一種,足以摧毀一切希望的恐懼感。
﹁你……你的眼……眼睛呢?﹂阿義問,呼吸急促,似乎想拖延一點時間。
﹁自己挖了。﹂藍金的答案正跟他的指尖一樣冷血。
藍金的指尖在我們的脖子後,一點一點插了進去,像是在享受著大餐前的點心。
我看著大破洞,破洞裡,並沒有透露出師父的殺氣。
也許,師父此刻還在八卦山上採摘山味吧。
永別了,師父。
絕望。
危機感。
死亡。
空虛。
但我想到了乙晶。
﹁崩!﹂
我往前一倒,一掌擊向阿義。
阿義跟著撲倒。
藍金沒有料到我竟然能暗中運氣衝破他的點穴,也沒料到我會一掌將阿義擊倒。
就在藍金想抓住我倆時,破洞中飛出數十枝﹁小天使鉛筆﹂,朝著藍金凌厲擊去!
跟在漫天﹁小天使鉛筆﹂後面的,是拿著扯鈴棒的超級大俠!
數十枝鉛筆插在地上,柏油路噴起無數小碎塊。
但藍金不見了。
藍金在空中!
一道綠光從上凌擊。
一道黑影拔地轟殺。
在昏黃的路燈中,鮮血灑在我的影子上。
﹁咚!﹂
師父跌在我身旁,笑著。
咧開嘴笑著。
藍金,則撞在對面的路燈上,慢慢地、沿著高高彎彎的路燈,滑了下來。
藍金沒有瞪大眼睛。
他沒有眼睛。
不過,藍金的眉心,卻插了半根短短的扯鈴棒。
另外半根扯鈴棒,則緊緊抓在藍金的手裡。
冰冷的路燈柱上,留下一抹血跡後。
就結束了。
我發誓,我要換張棉被。
裹過兩個死人的棉被,不算是棉被,已經算裹屍布的一種,或說是簡易棺材。
師父把藍金埋在八卦山的深處後,回到大破洞中,看見我跟阿義依舊驚魂未定,坐在床上發呆。
﹁今天真是無比驚險。﹂師父拿出幾枚野雞蛋,說:﹁今晚加菜!﹂
我嘆了一口氣,說:﹁藍金真是太可怕了。﹂
阿義則一個字也不想說,他的神智還停留在脖子快被切開的瞬間。
師父嘉許道:﹁還好你衝破了穴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抓什麼時機出手。﹂
阿義終於開口:﹁要是淵仔……﹂雙眼空白。
師父輕輕打了阿義的腦瓜子,說:﹁叫師兄!﹂
阿義只好說:﹁要是師兄沒衝破穴道的話,我們兩個不就會被你丟出的鉛筆射死?﹂
師父搖搖頭,說:﹁要是你們一直被挾持,我只好斬下自己一隻手,跟藍金換你們的小命了。﹂
我有些感動,但師父又接著說道:﹁不過,藍金凶殘無匹,多半還是會割掉你們的頭示威。﹂
回想起來,剛剛真是九死一生。
師父將野雞蛋打破,濃濃的蛋黃流進溫涼的火鍋裡。
我捧起了火鍋,交給師父:﹁我累壞了,跑跑跳跳後又衝破藍金封的穴道,幾乎耗盡我所有的內力。﹂
師父接過了火鍋,雙手,卻隱隱顫抖著。
﹁師父,你受了傷?﹂我驚問。
師父昨日、今日連戰兩個超一流高手,怎能不受傷?
師父輕輕咳了兩聲,說:﹁昨天的傷不礙事,剛剛怕他傷了你們,分了點神,卻反被藍金在胸口印了一掌,差點把老命給丟了。﹂
我跟阿義對望一眼,不約而同伸出手按在師父的背上,用內力為師父療傷。
師父並沒有推卻我倆的好意,但,師父仍是滿心疑竇,說:﹁不過,師父很疑惑,為什麼藍金要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阿義閉上眼睛,說:﹁昨天那個沒有眼睛的殺手,不會是今天這個殺手吧?﹂
師父點點頭,說:﹁的確不是。﹂
我也相信不是。
但,沒有眼珠子的人不多。
沒有眼珠子的超級殺手更是稀少。
而我們,卻連著兩天遇到這麼兩個。
師父沉吟了一下,說:﹁昨天的殺手很厲害,但差了今天的殺手一截。說實在話,今天的殺手是不是真正的藍金,師父同樣困惑得厲害。﹂
藍金將自己的眼窩掏空,難道就是為了不讓師父認出他來?
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
藍金應當是個絕頂自負的人,為何需要毀容隱藏自己的特徵?
又,第一個失去眼珠子的殺手,若不是藍金,又是誰?
藍金訓練出的爪牙?
藍金訓練出的徒弟?
﹁不會的,藍金一向獨來獨往,沒心思也沒興趣將武功傳給別人。﹂師父這樣說。
師父感到困惑難解,我跟阿義在當時卻只是稱幸。
當晚的火鍋,冒出一連串的大問號。
所幸,第三天並沒有第三個無眼人出現。
經過我跟阿義的嚴正抗議,師父終於答應將輕功的練習改在深夜。
我跟阿義只想鍛鍊高深武功,可不想連羞恥心也一起鍛鍊。
不,這根本不是鍛鍊羞恥心,而是抹殺羞恥心!
於是,夜深人靜時,我跟阿義便打扮成忍者的模樣,在市區的電線桿上面呆滯地跳躍、在八卦山的樹海上飛馳。
當然,我跟阿義真的躍上高聳的大佛頭頂,就在一個掛滿星星的夜晚。
雖然基於武學奧秘不宜廣宣的立場,我無法透露我跟阿義如何飛上大佛頭頂的,但,我可以告訴你,站在大佛頭頂看星星的感覺,真的很不錯。
過了一段時間,我跟阿義的輕功頗有小成後,師父就在我倆的腿上綁上鉛塊,要我們不用膝蓋的彎曲力量,就在電線桿間跳來跳去。簡單來說,就是膝蓋不能彎曲,像電影﹁暫時停止呼吸﹂裡的白癡殭屍那樣地跳。
﹁為什麼不能彎膝蓋?這樣根本不能跳!﹂阿義抗議著。
﹁用內力,就可以跳!若再加上堅實的肌肉,跳得就越高!﹂師父很堅持。
﹁重點是,這樣可以練到什麼武功?﹂我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練習。
﹁把腿力練到更高的層次,也可以練出內力的火候。﹂師父說完,便將我們丟到電線桿上。
不用膝蓋跳躍,真是見鬼了。
我跟阿義花了四個晚上都沒有成功,只是不斷地從電線桿上摔下,不僅砸壞了好幾台車子,還驚動了巡邏的警車圍捕。
這個失敗的練習,讓我們師徒三人的關係降到冰點,連黃昏所做的﹁排蛇毒練氣﹂、﹁在房間創劍﹂的定量練功,常常都是一語不發地各自進行。
直到好幾個晚上以後,我跟阿義以殭屍跳,成功地連續跳出﹁十﹂根電線桿的成績後,師徒三人才在瘋狂的淚水與擁抱中盡釋前嫌。
學武功真好!
多年以後,無數個深夜裡,我背著巨大的水泥塊,在八卦山脈揮汗練﹁殭尸跳﹂時,竟在無意間創造了一個恐怖的民間傳奇:有一批殭尸從中國大陸上岸,在台灣的山裡出沒!
我在八卦山脈跳,彰化就出現山中殭尸傳奇。
我在嘉義阿里山跳,嘉義就出現荒野殭尸傳奇。
我在花東縱谷跳,花東就出現殭尸已經從西部跳到東部的恐怖謠言。
這已是三、四年以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