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三章 沒有牆壁的房間</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三章 沒有牆壁的房間</h3><br /><br />  ﹁一整個晚上?﹂<br /><br />  ﹁或許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吧,總之,我後來睡著了。﹂<br /><br />  ﹁鬧鐘叫醒你的?﹂<br /><br />  ﹁嗯,醒來時,我的身邊還披了張毛毯。﹂<br /><br />  ﹁喔?﹂<br /><br />  乙晶托著下巴,不能置信地問,筷子停在鹵蛋上。<br /><br />  我看了看阿綸、阿義、小咪,繼續說道:﹁不是我家人披的,是那個老人。﹂<br /><br />  ﹁你那麼確定?他打破玻璃進去?﹂阿綸吃著小咪帶給他的便當。<br /><br />  ﹁可以這麼說。﹂我瞧著乙晶。<br /><br />  ﹁可以這麼說?也就是說,他不是打破玻璃進去的?﹂小咪的觀察總是很仔細。<br /><br />  ﹁我的玻璃不是被打破的,而是整塊碎成碎片。﹂我繼續說:﹁非常小的碎片,我醒來時,那些碎片已經收拾好,用日曆紙包好放在垃圾桶裡。﹂<br /><br />  ﹁那就是玻璃被打破。﹂阿義一邊說,一邊把鹵蛋戳得亂七八糟。<br /><br />  ﹁不是,玻璃被打破的話,我一定會醒過來,何況是將防盜的強化玻璃打碎。﹂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br /><br />  ﹁那個老人是個妖怪?﹂小咪說。<br /><br />  ﹁妖怪個頭,要是他是妖怪的話,阿義才打不贏他。﹂阿綸說。<br /><br />  阿義哼了一聲,說:﹁妖怪我也照打不誤。﹂<br /><br />  乙晶端詳著我,說:﹁你快天亮才睡,睡那麼少,怎麼上午都沒看見你打哈欠還是偷睡啊?﹂<br /><br />  小咪嘻嘻笑說:﹁妳怎麼這麼清楚?上課都在看劭淵啊?﹂<br /><br />  乙晶也許臉紅了,但我不敢看她,趕緊說:﹁對喔,我一整天精神都很好,眼睛甚至沒有乾乾澀澀的感覺,唱國歌也特別大聲。﹂<br /><br />  阿義歪著頭說:﹁好了不起,你該不會中邪了吧!﹂<br /><br />  阿綸將便當吃個精光,嘴裡含著菜飯說:﹁沒事就好,如果真的是那老人把玻璃……嗯……弄碎,進去你房間幫你蓋被子,卻沒殺掉你的話,那他一定對你沒惡意才是。﹂<br /><br />  小咪點點頭,說:﹁嗯,下次他要是繼續躲在窗戶外面嚇你,你就打電話給阿義嘛,叫他幫你趕走他。﹂<br /><br />  阿義得意地說:﹁嗯,我很閒。﹂<br /><br />  我沒有回答。<br /><br />  我並不想為難那老人。<br /><br />  也許,是因為在家人背棄我的時刻,那老人及時陪伴著我寂寞心靈的緣故吧。<br /><br />  ﹁下次那老人這樣嚇你的話,你就打電話給我吧。﹂乙晶認真地說。<br /><br />  ﹁謝謝。﹂我笑笑。<br /><br />  ※※※<br /><br />  放學的路上,我格外注意老人的蹤影,或許,他正在不遠處窺伺著我。<br /><br />  或許沒有,因為我的心臟跳得好好的。<br /><br />  ﹁你家那麼有錢,幹嘛不買任天堂?﹂乙晶踢著小石子。<br /><br />  ﹁看武俠小說比較有趣啊。﹂我說,雖然我並不介意買一台任天堂。<br /><br />  只要乙晶想玩。<br /><br />  ﹁小說總有一天會看完的。﹂乙晶皺著眉頭,又說:﹁阿義,你不要邊走邊抽煙啦,臭都臭死了。﹂<br /><br />  我看著阿義滿不在乎的眼神,說:﹁你的頭髮該剪了,明天升旗要檢查。﹂<br /><br />  阿義哼了一聲,將煙彈到石階下,說:﹁不過說真的,你趕快買一台任天堂,省得我常常花錢去雜貨店打瑪莉兄弟,以後去你家打就好了。﹂<br /><br />  我不置可否,摸摸口袋裡的鈔票。昨晚媽給的。<br /><br />  傍晚,我抱了台任天堂回家。雖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也不由得對這台遊戲機感到興趣與好奇,所以我趕著回家試試。<br /><br />  輕輕地打開門,很幸運,進門後並沒有看到爸爸,以及他那群爛朋友,也沒聽到媽媽那群牌友的搓牌聲。<br /><br />  只不過媽媽的房間裡卻傳來細微的聲響。<br /><br />  是呻吟聲。<br /><br />  ﹁小孩子沒那麼快回來……﹂媽細細的聲音。<br /><br />  拜阿義不定時的性教育開導之賜,我不是個對男女房事一竅不通的少年。<br /><br />  ﹁這才像個家。﹂我心想,躡手躡腳地從媽的房間旁,輕輕走到樓上書房。<br /><br />  進了房間,我正把任天堂放在床上時,不禁笑自己是個阿呆。<br /><br />  笨死了,我房間裡根本沒電視,玩個大頭鬼。<br /><br />  我想到儲藏室還有一台去年抽獎抽到、沒有拆封的新電視,於是打開房門,想下樓搬電視。<br /><br />  一開門,我站在樓梯彎口,愣住了。<br /><br />  王伯伯一邊整理褲帶,一邊大大方方地從媽的房間出來。<br /><br />  我的拳頭……<br /><br />  握著。<br /><br />  媽慵懶地跟在王伯伯的後面,撥弄著頭髮。<br /><br />  我的呼吸靜止,胸口被靜止的心跳震裂。<br /><br />  ﹁什麼時候還可以再……嘻嘻……﹂王伯伯的髒手抓揉著媽的屁股。<br /><br />  ﹁什麼還可以?快快快出去,淵仔快回來了……﹂媽把王伯伯的髒手拿開,一臉不耐。<br /><br />  王伯伯陪著笑臉,在玄關穿上鞋子。<br /><br />  我看著這難以置信、噁心的一幕,內心沒有悲慟,沒有憤怒。<br /><br />  只有一個字。<br /><br />  殺。<br /><br />  媽走進大廳看電視,我茫然地回到房間,將門輕帶。<br /><br />  我吐不出一個字,發不出任何聲音。<br /><br />  我的眼睛沒有淚水,也許眼白已爆出青筋。<br /><br />  這是我這輩子最屈辱的一刻。<br /><br />  我的媽,王伯……<br /><br />  王八蛋!<br /><br />  我的指關節格格作響,怒火煮沸了指骨裡的血液。<br /><br />  冷風從沒有玻璃的窗戶吹了進來,我看著血色夕陽。<br /><br />  ﹁我要殺了你。﹂<br /><br />  我悶哼一聲,一掌打在書桌上。碰。<br /><br />  異常沉悶厚實的聲響,接著,書桌塌了。<br /><br />  沒有聲音,四隻桌腳內八字地折斷。<br /><br />  書桌的桌面,留下一個破爛的掌形,掌緣猶自冒著細微白霧。<br /><br />  訝異如怒濤般衝垮我心中的怨恨,然後變成莫名的恐慌。<br /><br />  我很生氣,是啊!<br /><br />  但這張桌子……雖然是木桌,但也才剛買一年多啊!<br /><br />  ﹁我有這麼生氣?!﹂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蹲下來檢視桌腳跟桌面之間的崩口。<br /><br />  ﹁不是生氣,是殺氣。﹂<br /><br />  我愣了一下。<br /><br />  老人的聲音?<br /><br />  我警戒地環顧小小的房間四周。<br /><br />  我有幻聽?<br /><br />  ﹁是殺氣啊!﹂<br /><br />  ﹁你在哪裡?﹂我忿忿地說,此時我的心已容不下恐懼這類的廢物情緒。<br /><br />  ﹁櫃子。﹂<br /><br />  當然是櫃子。<br /><br />  我的房間就只有櫃子跟床底藏得了人。<br /><br />  櫃子緩緩打開。<br /><br />  老人從黑暗的細縫中,慢慢吞吞地走出來。<br /><br />  ﹁你怎麼躲在這裡?﹂我問,雖然是白問。<br /><br />  ﹁因為你的房間就只有櫃子跟床底可以裝得下我啊!﹂老人似是而非地回答。<br /><br />  ﹁你要嚇我、纏我、煩我到什麼時候?!﹂我冷冷地說。<br /><br />  有些人在遭遇到某些事,某些足以構成人生重大挫折的事後,就會徹底改變。<br /><br />  我正站在人生的懸崖、地獄的風口上。<br /><br />  也許,我會變成一個冷漠的人,幾年後,治平項目就會出現我的名字。<br /><br />  ﹁我沒有嚇過你,我只是想教你功夫,我一身的功夫。﹂<br /><br />  老人深邃的眼睛,誠摯地看著我。<br /><br />  ﹁不必。﹂我狠狠地看著老人。<br /><br />  ﹁正義需要功夫。﹂老人眼中泛著淚光。<br /><br />  ﹁功夫?我一掌就砸了這張桌子!還要學功夫!﹂我對老人的耐性至此消失殆盡。<br /><br />  ﹁要!然後你就可以劈山斷河,鋤強濟弱!﹂老人背著雙手,夕陽餘暉照在墨綠色的唐裝上,老人的皺紋反射著金黃的光輝。<br /><br />  ﹁你劈山斷河給我看看!劈倒了八卦山,我跪著拜你為師!﹂我吼著,已管不著媽是否聽見。<br /><br />  ﹁那……﹂老人有些侷促,發窘道:﹁那只是形容一下……﹂<br /><br />  我大叫:﹁滾!﹂手指著窗戶外。<br /><br />  老人搖搖頭,說:﹁要是在幾年前,我還真不願勉強你拜師!我的時間……﹂<br /><br />  我一掌奮力拍在窗戶旁的牆上,大叫:﹁你把這牆給劈倒啊!劈倒我就拜你為師!劈不倒就……﹂<br /><br />  老人一腳踏步向前,右手以奇異的速度、似快實慢地在牆上印下一掌。<br /><br />  ﹁就……﹂我的聲音凝結在空氣中。<br /><br />  凝結在空空蕩蕩、沒有牆壁的空氣中。<br /><br />  ※※※<br /><br />  我的房間失去了牆壁。<br /><br />  我對失去牆壁這種事,是完全沒有概念的。完全。<br /><br />  所以,我只是呆呆看著寒風灌進我的房間。如果失去一面牆壁的房間還叫房間的話。<br /><br />  ﹁轟轟隆……筐筐……蹦!﹂<br /><br />  牆壁大概砸在我爸的車上吧。<br /><br />  ﹁跪下!﹂<br /><br />  老人慢慢收起右掌,氣定神閒中頗有得意之色。<br /><br />  或許我雙膝發軟,但是一時間還無法從超現實中醒覺過來,我只是呆站著。<br /><br />  ﹁男子漢說話算話,快些跪下!我傳你一身好本領!﹂老人喜孜孜地來回踱步,又說:﹁你好好學藝,別說倒一面牆,想倒幾面牆就倒幾面牆!﹂<br /><br />  我歪著頭,呆呆地說:﹁你……你怎麼弄的?﹂<br /><br />  老人正要開口,卻聽見媽疾步上樓的聲音,老人拔身一縱,躍出空蕩蕩的……空蕩蕩的超巨大破口,我急忙往下一看,老人已在巷子的另一頭,化成一個綠色的小點。<br /><br />  ﹁怎麼回事!你的房間?﹂媽驚呼說。<br /><br />  ﹁不知道,我回來就這樣了。﹂我淡淡地說。<br /><br />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媽侷促地說。<br /><br />  ﹁剛剛。﹂我把媽推出房門,扣鎖。<br /><br />  對於我媽,我的心算是死了。<br /><br />  我徹底放棄這個家。<br /><br />  寧願待在一個沒有牆壁的房間。<br /><br />  在很多年以後,我一直後悔當時這樣幼稚的決定。<br /><br />  有時候,人不會明白自己真正的情感,一旦被深深傷害了,自暴自棄就成為唯一的選項;殊不知,其實能令自己悲傷的,正是自己最珍貴的感情,因為珍貴,所以永遠都不能放棄,永遠都不該掉頭就走。<br /><br />  領悟到這個道理時,人,多半已經失去所珍惜的感情了。<br /><br />  多年以後,我想回家。<br /><br />  ※※※<br /><br />  原來爸去大陸了。<br /><br />  沒差,去嫖吧,然後把病射給我媽,再傳染給王伯伯。<br /><br />  至於我那面重創我爸賓士轎車的牆壁,被怪手搬走了。<br /><br />  媽要我先住到客房,她再請人幫我砌一面新牆,我拒絕了。<br /><br />  ﹁要我搬,要砌牆,我就蹺家。﹂我說,穿著毛衣在寒風中唸書。<br /><br />  ﹁你……你什麼時候開始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媽氣得發抖。<br /><br />  ﹁是妳太久沒跟我說話。﹂我算著代數。<br /><br />  ﹁你爸回來有你……﹂媽氣道。<br /><br />  ﹁妳去打妳的牌,我的房間怎樣是我的事。﹂我皺眉。<br /><br />  ﹁你要睡覺給鄰居看?都十一月了!你會感冒!﹂媽瞪著我。<br /><br />  ﹁妳再不出去,我就從這個破洞跳下去,反正妳過了一個月才會發現我不見了。﹂我冷言冷語道。<br /><br />  ﹁你說這什麼話?!﹂媽咆哮著。<br /><br />  ﹁數到三,我就跳下去。一!﹂我說,放下數學講義,走到破洞旁。<br /><br />  媽一愣,只好留下我一個人。<br /><br />  其實這個房間還滿應景的。<br /><br />  破了個大洞,跟我的心一樣。<br /><br />  冰涼的感覺也一樣。<br /><br />  這還多虧了老人那一掌,把我原本崩潰的家,再敲出一個大洞,讓我看看外面的世界。<br /><br />  我站在破洞前,看著天上殘缺的月亮。<br /><br />  ﹁乙晶應該還沒睡吧?﹂我看著電話筒。<br /><br />  一道快速的身影在巷口飛奔,踩著我爸的爛賓士跳上大破洞。<br /><br />  綠色唐裝的老人。<br /><br />  果然。<br /><br />  ﹁你到底是誰?﹂我心中已無訝異的感覺,只想知道這老人的來歷。<br /><br />  這老人一身骯髒,但絕不是簡單人物。<br /><br />  簡單人物不會推倒牆壁。<br /><br />  ﹁你師父。﹂老人清啜的臉龐,自信說道。<br /><br />  ﹁嗯。﹂我跪了下來。<br /><br />  這個心態上的轉變,不是單純的﹁男子漢之間的盟約﹂,而是混合了想對自己前途投下原子彈的願望。<br /><br />  沒錯,一切的跡象都顯示,眼前的老頭的的確確身懷高強武功,就跟漫畫七龍珠裡的龜仙人一樣。<br /><br />  但是在升學主義當道的台灣社會中,拜師學武功,不管師父多厲害,這條道路必遭人恥笑非議,絕對是毀滅前途的原子彈。有句話叫﹁行行出狀元﹂,可惜這句話是放屁。<br /><br />  我叩下第一個響頭,額頭隱隱生疼。<br /><br />  再見了,我的家,不,我根本不需要向他們道別。<br /><br />  第二個響頭,鏗鏘有力。<br /><br />  我踏上一條亂七八糟的路,拜了一個精神失常的武林高手為師,這點可以令我的家人傷心、難過,很好。不,他們根本不會在意。<br /><br />  我用力敲下第三個響頭,非常用力。<br /><br />  我的腦袋有些昏沉沉的,這樣很好,我將來不再需要清醒的腦袋,我打算將我的一生過得晦暗不明。<br /><br />  在過去,我沒有個性。<br /><br />  在未來,我不需要未來。<br /><br />  ﹁師父。﹂我叫得有氣無力。<br /><br />  老人摸著我的頭,我可以感覺到,老人堅強的手正在顫抖。<br /><br />  老人流淚了。<br /><br />  一九八六年。<br /><br />  那年,我十三歲,一個不吉利的年紀。<br /><br />  那年,張雨生還沒死,王傑正紅,方季惟還是軍中最佳情人。<br /><br />  他們的歌聲整天掛在我房裡。<br /><br />  那年,我遇見了他。<br /><br />  那年,功夫。<br /><br />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弟子,拜入凌霄派的門下。﹂<br /><br />  ﹁啊?凌霄派?﹂<br /><br />  ﹁很厲害的!﹂<br /><br />  ﹁是,師父。﹂<br /><br />  零碎的月光,一個大破洞。<br /><br />  老人,國中生。<br /><br />  開啟了一個,不知道如何歸類的壯魄故事。</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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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沒有牆壁的房間



  ﹁一整個晚上?﹂

  ﹁或許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吧,總之,我後來睡著了。﹂

  ﹁鬧鐘叫醒你的?﹂

  ﹁嗯,醒來時,我的身邊還披了張毛毯。﹂

  ﹁喔?﹂

  乙晶托著下巴,不能置信地問,筷子停在鹵蛋上。

  我看了看阿綸、阿義、小咪,繼續說道:﹁不是我家人披的,是那個老人。﹂

  ﹁你那麼確定?他打破玻璃進去?﹂阿綸吃著小咪帶給他的便當。

  ﹁可以這麼說。﹂我瞧著乙晶。

  ﹁可以這麼說?也就是說,他不是打破玻璃進去的?﹂小咪的觀察總是很仔細。

  ﹁我的玻璃不是被打破的,而是整塊碎成碎片。﹂我繼續說:﹁非常小的碎片,我醒來時,那些碎片已經收拾好,用日曆紙包好放在垃圾桶裡。﹂

  ﹁那就是玻璃被打破。﹂阿義一邊說,一邊把鹵蛋戳得亂七八糟。

  ﹁不是,玻璃被打破的話,我一定會醒過來,何況是將防盜的強化玻璃打碎。﹂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那個老人是個妖怪?﹂小咪說。

  ﹁妖怪個頭,要是他是妖怪的話,阿義才打不贏他。﹂阿綸說。

  阿義哼了一聲,說:﹁妖怪我也照打不誤。﹂

  乙晶端詳著我,說:﹁你快天亮才睡,睡那麼少,怎麼上午都沒看見你打哈欠還是偷睡啊?﹂

  小咪嘻嘻笑說:﹁妳怎麼這麼清楚?上課都在看劭淵啊?﹂

  乙晶也許臉紅了,但我不敢看她,趕緊說:﹁對喔,我一整天精神都很好,眼睛甚至沒有乾乾澀澀的感覺,唱國歌也特別大聲。﹂

  阿義歪著頭說:﹁好了不起,你該不會中邪了吧!﹂

  阿綸將便當吃個精光,嘴裡含著菜飯說:﹁沒事就好,如果真的是那老人把玻璃……嗯……弄碎,進去你房間幫你蓋被子,卻沒殺掉你的話,那他一定對你沒惡意才是。﹂

  小咪點點頭,說:﹁嗯,下次他要是繼續躲在窗戶外面嚇你,你就打電話給阿義嘛,叫他幫你趕走他。﹂

  阿義得意地說:﹁嗯,我很閒。﹂

  我沒有回答。

  我並不想為難那老人。

  也許,是因為在家人背棄我的時刻,那老人及時陪伴著我寂寞心靈的緣故吧。

  ﹁下次那老人這樣嚇你的話,你就打電話給我吧。﹂乙晶認真地說。

  ﹁謝謝。﹂我笑笑。

  ※※※

  放學的路上,我格外注意老人的蹤影,或許,他正在不遠處窺伺著我。

  或許沒有,因為我的心臟跳得好好的。

  ﹁你家那麼有錢,幹嘛不買任天堂?﹂乙晶踢著小石子。

  ﹁看武俠小說比較有趣啊。﹂我說,雖然我並不介意買一台任天堂。

  只要乙晶想玩。

  ﹁小說總有一天會看完的。﹂乙晶皺著眉頭,又說:﹁阿義,你不要邊走邊抽煙啦,臭都臭死了。﹂

  我看著阿義滿不在乎的眼神,說:﹁你的頭髮該剪了,明天升旗要檢查。﹂

  阿義哼了一聲,將煙彈到石階下,說:﹁不過說真的,你趕快買一台任天堂,省得我常常花錢去雜貨店打瑪莉兄弟,以後去你家打就好了。﹂

  我不置可否,摸摸口袋裡的鈔票。昨晚媽給的。

  傍晚,我抱了台任天堂回家。雖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也不由得對這台遊戲機感到興趣與好奇,所以我趕著回家試試。

  輕輕地打開門,很幸運,進門後並沒有看到爸爸,以及他那群爛朋友,也沒聽到媽媽那群牌友的搓牌聲。

  只不過媽媽的房間裡卻傳來細微的聲響。

  是呻吟聲。

  ﹁小孩子沒那麼快回來……﹂媽細細的聲音。

  拜阿義不定時的性教育開導之賜,我不是個對男女房事一竅不通的少年。

  ﹁這才像個家。﹂我心想,躡手躡腳地從媽的房間旁,輕輕走到樓上書房。

  進了房間,我正把任天堂放在床上時,不禁笑自己是個阿呆。

  笨死了,我房間裡根本沒電視,玩個大頭鬼。

  我想到儲藏室還有一台去年抽獎抽到、沒有拆封的新電視,於是打開房門,想下樓搬電視。

  一開門,我站在樓梯彎口,愣住了。

  王伯伯一邊整理褲帶,一邊大大方方地從媽的房間出來。

  我的拳頭……

  握著。

  媽慵懶地跟在王伯伯的後面,撥弄著頭髮。

  我的呼吸靜止,胸口被靜止的心跳震裂。

  ﹁什麼時候還可以再……嘻嘻……﹂王伯伯的髒手抓揉著媽的屁股。

  ﹁什麼還可以?快快快出去,淵仔快回來了……﹂媽把王伯伯的髒手拿開,一臉不耐。

  王伯伯陪著笑臉,在玄關穿上鞋子。

  我看著這難以置信、噁心的一幕,內心沒有悲慟,沒有憤怒。

  只有一個字。

  殺。

  媽走進大廳看電視,我茫然地回到房間,將門輕帶。

  我吐不出一個字,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的眼睛沒有淚水,也許眼白已爆出青筋。

  這是我這輩子最屈辱的一刻。

  我的媽,王伯……

  王八蛋!

  我的指關節格格作響,怒火煮沸了指骨裡的血液。

  冷風從沒有玻璃的窗戶吹了進來,我看著血色夕陽。

  ﹁我要殺了你。﹂

  我悶哼一聲,一掌打在書桌上。碰。

  異常沉悶厚實的聲響,接著,書桌塌了。

  沒有聲音,四隻桌腳內八字地折斷。

  書桌的桌面,留下一個破爛的掌形,掌緣猶自冒著細微白霧。

  訝異如怒濤般衝垮我心中的怨恨,然後變成莫名的恐慌。

  我很生氣,是啊!

  但這張桌子……雖然是木桌,但也才剛買一年多啊!

  ﹁我有這麼生氣?!﹂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蹲下來檢視桌腳跟桌面之間的崩口。

  ﹁不是生氣,是殺氣。﹂

  我愣了一下。

  老人的聲音?

  我警戒地環顧小小的房間四周。

  我有幻聽?

  ﹁是殺氣啊!﹂

  ﹁你在哪裡?﹂我忿忿地說,此時我的心已容不下恐懼這類的廢物情緒。

  ﹁櫃子。﹂

  當然是櫃子。

  我的房間就只有櫃子跟床底藏得了人。

  櫃子緩緩打開。

  老人從黑暗的細縫中,慢慢吞吞地走出來。

  ﹁你怎麼躲在這裡?﹂我問,雖然是白問。

  ﹁因為你的房間就只有櫃子跟床底可以裝得下我啊!﹂老人似是而非地回答。

  ﹁你要嚇我、纏我、煩我到什麼時候?!﹂我冷冷地說。

  有些人在遭遇到某些事,某些足以構成人生重大挫折的事後,就會徹底改變。

  我正站在人生的懸崖、地獄的風口上。

  也許,我會變成一個冷漠的人,幾年後,治平項目就會出現我的名字。

  ﹁我沒有嚇過你,我只是想教你功夫,我一身的功夫。﹂

  老人深邃的眼睛,誠摯地看著我。

  ﹁不必。﹂我狠狠地看著老人。

  ﹁正義需要功夫。﹂老人眼中泛著淚光。

  ﹁功夫?我一掌就砸了這張桌子!還要學功夫!﹂我對老人的耐性至此消失殆盡。

  ﹁要!然後你就可以劈山斷河,鋤強濟弱!﹂老人背著雙手,夕陽餘暉照在墨綠色的唐裝上,老人的皺紋反射著金黃的光輝。

  ﹁你劈山斷河給我看看!劈倒了八卦山,我跪著拜你為師!﹂我吼著,已管不著媽是否聽見。

  ﹁那……﹂老人有些侷促,發窘道:﹁那只是形容一下……﹂

  我大叫:﹁滾!﹂手指著窗戶外。

  老人搖搖頭,說:﹁要是在幾年前,我還真不願勉強你拜師!我的時間……﹂

  我一掌奮力拍在窗戶旁的牆上,大叫:﹁你把這牆給劈倒啊!劈倒我就拜你為師!劈不倒就……﹂

  老人一腳踏步向前,右手以奇異的速度、似快實慢地在牆上印下一掌。

  ﹁就……﹂我的聲音凝結在空氣中。

  凝結在空空蕩蕩、沒有牆壁的空氣中。

  ※※※

  我的房間失去了牆壁。

  我對失去牆壁這種事,是完全沒有概念的。完全。

  所以,我只是呆呆看著寒風灌進我的房間。如果失去一面牆壁的房間還叫房間的話。

  ﹁轟轟隆……筐筐……蹦!﹂

  牆壁大概砸在我爸的車上吧。

  ﹁跪下!﹂

  老人慢慢收起右掌,氣定神閒中頗有得意之色。

  或許我雙膝發軟,但是一時間還無法從超現實中醒覺過來,我只是呆站著。

  ﹁男子漢說話算話,快些跪下!我傳你一身好本領!﹂老人喜孜孜地來回踱步,又說:﹁你好好學藝,別說倒一面牆,想倒幾面牆就倒幾面牆!﹂

  我歪著頭,呆呆地說:﹁你……你怎麼弄的?﹂

  老人正要開口,卻聽見媽疾步上樓的聲音,老人拔身一縱,躍出空蕩蕩的……空蕩蕩的超巨大破口,我急忙往下一看,老人已在巷子的另一頭,化成一個綠色的小點。

  ﹁怎麼回事!你的房間?﹂媽驚呼說。

  ﹁不知道,我回來就這樣了。﹂我淡淡地說。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媽侷促地說。

  ﹁剛剛。﹂我把媽推出房門,扣鎖。

  對於我媽,我的心算是死了。

  我徹底放棄這個家。

  寧願待在一個沒有牆壁的房間。

  在很多年以後,我一直後悔當時這樣幼稚的決定。

  有時候,人不會明白自己真正的情感,一旦被深深傷害了,自暴自棄就成為唯一的選項;殊不知,其實能令自己悲傷的,正是自己最珍貴的感情,因為珍貴,所以永遠都不能放棄,永遠都不該掉頭就走。

  領悟到這個道理時,人,多半已經失去所珍惜的感情了。

  多年以後,我想回家。

  ※※※

  原來爸去大陸了。

  沒差,去嫖吧,然後把病射給我媽,再傳染給王伯伯。

  至於我那面重創我爸賓士轎車的牆壁,被怪手搬走了。

  媽要我先住到客房,她再請人幫我砌一面新牆,我拒絕了。

  ﹁要我搬,要砌牆,我就蹺家。﹂我說,穿著毛衣在寒風中唸書。

  ﹁你……你什麼時候開始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媽氣得發抖。

  ﹁是妳太久沒跟我說話。﹂我算著代數。

  ﹁你爸回來有你……﹂媽氣道。

  ﹁妳去打妳的牌,我的房間怎樣是我的事。﹂我皺眉。

  ﹁你要睡覺給鄰居看?都十一月了!你會感冒!﹂媽瞪著我。

  ﹁妳再不出去,我就從這個破洞跳下去,反正妳過了一個月才會發現我不見了。﹂我冷言冷語道。

  ﹁你說這什麼話?!﹂媽咆哮著。

  ﹁數到三,我就跳下去。一!﹂我說,放下數學講義,走到破洞旁。

  媽一愣,只好留下我一個人。

  其實這個房間還滿應景的。

  破了個大洞,跟我的心一樣。

  冰涼的感覺也一樣。

  這還多虧了老人那一掌,把我原本崩潰的家,再敲出一個大洞,讓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站在破洞前,看著天上殘缺的月亮。

  ﹁乙晶應該還沒睡吧?﹂我看著電話筒。

  一道快速的身影在巷口飛奔,踩著我爸的爛賓士跳上大破洞。

  綠色唐裝的老人。

  果然。

  ﹁你到底是誰?﹂我心中已無訝異的感覺,只想知道這老人的來歷。

  這老人一身骯髒,但絕不是簡單人物。

  簡單人物不會推倒牆壁。

  ﹁你師父。﹂老人清啜的臉龐,自信說道。

  ﹁嗯。﹂我跪了下來。

  這個心態上的轉變,不是單純的﹁男子漢之間的盟約﹂,而是混合了想對自己前途投下原子彈的願望。

  沒錯,一切的跡象都顯示,眼前的老頭的的確確身懷高強武功,就跟漫畫七龍珠裡的龜仙人一樣。

  但是在升學主義當道的台灣社會中,拜師學武功,不管師父多厲害,這條道路必遭人恥笑非議,絕對是毀滅前途的原子彈。有句話叫﹁行行出狀元﹂,可惜這句話是放屁。

  我叩下第一個響頭,額頭隱隱生疼。

  再見了,我的家,不,我根本不需要向他們道別。

  第二個響頭,鏗鏘有力。

  我踏上一條亂七八糟的路,拜了一個精神失常的武林高手為師,這點可以令我的家人傷心、難過,很好。不,他們根本不會在意。

  我用力敲下第三個響頭,非常用力。

  我的腦袋有些昏沉沉的,這樣很好,我將來不再需要清醒的腦袋,我打算將我的一生過得晦暗不明。

  在過去,我沒有個性。

  在未來,我不需要未來。

  ﹁師父。﹂我叫得有氣無力。

  老人摸著我的頭,我可以感覺到,老人堅強的手正在顫抖。

  老人流淚了。

  一九八六年。

  那年,我十三歲,一個不吉利的年紀。

  那年,張雨生還沒死,王傑正紅,方季惟還是軍中最佳情人。

  他們的歌聲整天掛在我房裡。

  那年,我遇見了他。

  那年,功夫。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弟子,拜入凌霄派的門下。﹂

  ﹁啊?凌霄派?﹂

  ﹁很厲害的!﹂

  ﹁是,師父。﹂

  零碎的月光,一個大破洞。

  老人,國中生。

  開啟了一個,不知道如何歸類的壯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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