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肖像畫
1
這天晚上,水穗上床之後,遲遲無法入睡。聽了悟淨的話之後,她的情緒十分激動。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就像蜘蛛網一樣編織得十分縝密。
──而且,他離開時的樣子……。
悟淨去向靜香打完招呼後的樣子和之前明顯不同,水穗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過這麼凝重的表情。他去二樓,在靜香的房間內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青江先生打了電話,」
水穗送悟淨到玄關時,他在穿鞋子時開了口。
「電話?喔……」
水穗終於想到,他是說青江出門前打了一通電話的事。
「他到底打給誰?警方目前也還沒有查出來。」
「不知道……有甚麼問題嗎?」
「是啊,我很在意這件事。」
說完,他難得露出憂鬱的表情。
悟淨離開後,水穗去了靜香的房間,不經意地問了她和人偶師聊了甚麼。
「沒聊甚麼重要的事,他真有禮貌。」
外祖母這麼回答。
「他沒有談起命案的事嗎?」
「沒有,甚麼都沒說。雖然有所謂的魔咒,但這次的事不能怪那個人和那個人偶。──他好像對這個房間內的裝飾品很有興趣,很好奇地看了半天。」
「裝飾品……」
水穗巡視著室內。幸一郎生前蒐集的骨董品經過整理後,都擺設在房間內。有在北歐購買的弩和江戶時代引進日本的懷錶,幸一郎的巨幅肖像畫也掛在牆上。
悟淨是不是發現了甚麼?是否也得出了和青江相同的結論?
沒錯。水穗握緊毛毯。青江的調查一定已經相當接近真相,才會令真凶感到害怕,所以才去攻擊他,阻止他繼續推理下去。
水穗回想起和青江最後談話的內容。他在那時候說,松崎並沒有殺了宗彥,宗彥只是假裝被殺而已。他還說,不光是這樣而已,如果到此為止是第一幕,一定還有第二幕、第三幕──。
青江內心到底隱藏了甚麼秘密?水穗用完全沒有睡意的腦袋思考著。她感到渾身發熱,似乎不光是因為暖氣的關係。
──第二幕、第三幕……青江還用演戲做為比喻說了甚麼。「我們所看到的大部份情況,都是經過巧妙安排的戲」……不,不光是這一句,他還說了其他的話。
水穗輾轉反側,覺得好像快想起來了,卻又想不起來。
那就從演戲開始聯想。舞台、劇本、台詞、演技、演……演員……。
──演員?
對了。她躺在床上用力點頭。他是這麼說的,「意外的演員扮演了意外的角色」。
他為甚麼會說這句話?只是為了強調事件的複雜,使用了這種比喻嗎?還是說……?
──還是說?
水穗倏地坐了起來。房間內一片漆黑。她凝視著黑暗中。
她掀開被子,穿上睡袍,打開了室內的燈,用手掌遮住了無法適應光亮的眼睛,從皮包裏拿出筆記本。她在筆記本上寫下了青江遇害時,每個人的不在場證明。
悟淨把每個人的不在場證明形容成縝密的蜘蛛網,水穗一一確認。她可以感受到自己情緒激動,心跳加速。
水穗覺得這一連串命案存在著一道巨大的牆,無法突破這道牆,就不可能找到真相。
水穗原本以為這道牆密不透風,但似乎預感到牆上存在些微的裂縫。那道裂縫將越來越大,最終將可以通往那道牆的另一端。
只是她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是好是壞。
水穗也預感到,牆的那一端是更深沉的悲傷。
2
翌日早晨──
聽到敲門聲,水穗應了一聲,打開門一看,是坐在輪椅上的佳織,她眼尖地看到了水穗放在床上的行李箱。
「水穗姊,妳要回去了嗎?」
佳織皺起眉頭,露出責備的表情。
「對啊,不能一直住在這裏。」
雖然水穗故作平靜,但也覺得說話的聲音很不自然。她故意不看佳織,一個勁地把換洗衣服放進行李箱。
天快亮時,她決定整理行李回家。昨天晚上,水穗終於成功地掌握了事件的核心,但她也因此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現在腦袋昏昏沉沉,意識的某個部份陷入歇斯底里的興奮狀態,讓身體無法入睡。
回家吧──她在茫然的思緒中下了決心。既然已經瞭解了真相,當然不可能繼續留在這裏。
早上起床後,她就開始整理行李,沒想到佳織進來了。
「妳不是答應我再住一陣子嗎?說會等警察不再出入這個家之後再回去嗎?」
水穗感受到佳織用銳利的視線看著自己,但仍然沒有停下手,「快了。」
「快了?」
「一定很快就會解決的,警察不再上門,世人也會忘記這起命案。」
「妳怎麼知道?」
佳織的聲音聽起來格外低沉。
「直覺吧。」
水穗回答說,然後,她決定無論佳織再問甚麼,自己都不再回答。
然而,這個決心白費了。因為佳織沉默片刻後,就轉身離開了房間,輪椅輪子轉動的嘰嘰聲音一直留在房間內。
整理完畢後,水穗下了樓。鈴枝像往常一樣準備早餐。水穗看到她正在為湯調味的身影,覺得她比自己更融入這棟房子。鈴枝彷彿變成了廚房的一部份,已經和廚房融合在一起。
正在專心做早餐的鈴枝發現水穗站在自己身旁,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即露出笑容說:「早安,昨晚睡得好嗎?」
「睡得很好。」水穗回答。
鈴枝笑了笑,繼續低頭做事,但水穗站在原地,目光追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鈴枝終於察覺了她的視線,中斷了手上的工作,露出納悶的表情。
「有甚麼事嗎?」她不安地問。
「鈕釦的事。」水穗說,「姨丈睡衣上的鈕釦到底掉在哪裏?」
水穗原本就決定要用這種方式提出這個問題。其實應該更早追究這個問題,如今已經太晚了,即使如此,也無法對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鈕釦……?」
鈴枝的笑容有點僵硬。水穗看到她的笑容,確信自己得出的結論是正確的。
「鈕釦啊。」她又重複了一次,「但是,我不想聽妳說甚麼鈕釦掉落在姨丈屍體旁這種話。因為那天晚上,我親眼看到那顆鈕釦放在二樓的矮櫃上,鈕釦不可能自己走路。」
鈴枝的胸部用力起伏,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解釋。水穗繼續說了下去,不讓她有思考的餘地。
「鈴枝嫂,並不是妳在二樓的矮櫃上發現鈕釦,然後丟去後院吧?除了妳以外,還有另一個人故佈疑陣,偽裝成外人犯案。」
「不,都是我一個人……」
「沒關係,」水穗靜靜地說:「我已經全都知道了,是那個人把原本放在矮櫃上的鈕釦丟去後院。但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為甚麼那個人知道那是姨丈睡衣上的鈕釦?」
鈴枝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並不是因為她說得太小聲,所以沒有聽到她說甚麼,而是她還不知道該說甚麼。
「妳為了掩飾兇手是自家人,做了很多事吧?」
水穗緩緩地、謹慎地問道,鈴枝挺直了身體。
「其實妳不僅知道是自家人幹的,而且也知道松崎表舅並不是兇手吧?」
鈴枝垂下雙眼。旁邊的一個鍋子冒著熱氣,她伸手把火關小了。
「妳是不是,」水穗舔了舔嘴唇,她覺得口乾舌燥,「妳是不是也知道松崎表舅並不是兇手?」
鈴枝的表情沒有變化。她在圍裙前握著手,雙眼看著斜下方,呼吸也很平靜。然後,她開口問道:
「妳想說甚麼?」
她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讓人不寒而慄。
「松崎表舅根本沒有殺姨丈,並沒有人殺他,妳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不光是這樣,妳應該也知道誰是真正的兇手,知道誰殺了姨丈他們,想要陷害松崎表舅。」
「小姐!」
鈴枝的聲音很低沉,但這次的語氣很尖銳。水穗等待她的下文。
但是,她甚麼都沒說,垂著雙眼,只是緩緩地搖了搖頭,宛如她性格的寫照。然後,她轉身站在流理檯前,默默地開始準備早餐,用身體表示拒絕。
「好吧……我知道了。」
水穗歎著氣,轉身離開了,背後傳來鈴枝利落的剁菜聲。
水穗帶著沮喪的心情上了樓。雖然鈴枝甚麼都沒有回答,但她毅然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再見。」
不知道為甚麼,她脫口說了這句話。
(小丑之眼)
我正在狹小的飯店房間內。雖說是飯店,但其實是簡陋的商務旅館,窗外只有灰色的工廠和民房的屋頂,和民房曬衣架上晾曬的衣服。
我被帶來這裏後,一直看著悟淨的眼。
悟淨坐在一張簡易書桌前,打開筆記本,一直在思考。筆記本上用鉛筆畫了圖,似乎是那棟十字屋的示意圖,上面畫了十字形交叉的走廊和房間的配置。
除了房子的示意圖以外,他還畫了庭院和停車場的位置關係,不知道甚麼時候去調查的。
示意圖旁寫了很多密密麻麻的字,一條接著一條,悟淨正忘我地寫著這些內容。
桌上除了筆記本以外,還放了一本攤開的黑色封面舊書。書的空白處也畫了圖,很像十字屋的形狀。
我終於完全瞭解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就是那個女人跳樓自殺的那個晚上,那時候我也完全受騙上當了。
悟淨在幾個小時前已經推理出宗彥他們遭到殺害的真相,他目前正在寫的筆記本的前一頁,畫著音響室的示意圖,旁邊也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推理內容。
悟淨完全瞭解了真相──我應該可以這麼斷言。他的推理可以說明至今為止,我認為匪夷所思的事,以及每個人的言行。
很快就落幕了。一切都將落幕。
3
水穗和佳織兩個人在凝重的氣氛中吃完了早餐,她們面對面坐在餐桌前喝著湯,吃著沙拉和煎蛋,把法式吐司送進嘴裏,喝完了咖啡。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把早餐送上桌的鈴枝也沒有說話,只有餐具的聲音在飯廳內聽起來格外刺耳。
中途鈴枝拿著托盤,把早餐送去靜香的房間,但去了很久,顯然不只是送早餐而已。水穗不難想像她在向靜香報告甚麼。
「大家都離開了。」
吃完早餐,水穗正準備起身時,佳織突然開口說道。水穗低頭看著她的臉,但她看著前方繼續說道。
「兩個月前,大家都在。我媽、我爸……還有外婆也都在一起吃飯,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為甚麼會這樣呢?」
水穗想要說些甚麼,卻想不到合適的話。為甚麼會這樣?每個人應該都知道。
水穗沒有說話,轉身離開了,佳織也沒有再說甚麼。
上樓後,她正準備回去自己房間,聽到了卡答的開門聲,靜香從門內探出頭。她的臉色比平時更蒼白。
「妳現在有時間嗎?」靜香問。
水穗稍微移開了視線,然後擠出笑容點了點頭。
「那可不可以來我房間一下?」
「好。」水穗回答後,走去靜香的房間,但突然感受到胸口一緊。
「聽說妳打算回去?」
水穗關上門,靜香用平靜的口吻說。她的語氣中沒有責備,也沒有挽留之意。
「我覺得在這裏住太久了。」
水穗說。她的確這麼想。靜香連續點了好幾次頭,似乎完全能夠理解。然後把熱水瓶中的水倒進茶壺,在兩個茶杯裏均等地倒了茶。
「我聽鈴枝嫂說了。」
靜香說,但沒有說鈴枝對她說了甚麼。
「我之前就知道妳在想很多事,只是妳想得比我以為的更深入。我相信妳一定很痛苦。」
「是啊,外婆,」她說話時努力克制,以免感情寫在臉上。「的確有點痛苦,所以一開始我努力避免去想不愉快的事,但最後還是無法做到。」
靜香雙手拿著茶杯,噘著嘴喝著茶。她的眼神依然溫柔,卻帶著一絲落寞,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帶著和她的眼睛相同的表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靜香說:「雖然就讓妳這樣回去也無妨,但又不希望妳對很多事情產生誤解,妳也希望自己心情可以舒暢吧?」
「這不是舒不舒暢的問題,」水穗覺得臉頰微微泛紅,「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知道用這種方式落幕並不妥當。因為很不自然,也會留下很多後遺症,但這也許只是我太偏激了,覺得自己好像不被竹宮家當成自己人……我也說不清楚。」
水穗說到一半時,用手摸著頭髮,搖著頭。她似乎有點混亂。
「沒關係,妳不需要感到痛苦。」
靜香於心不忍地說,然後露出微笑。
「我們來談一談,妳說說妳的想法,我也把我知道的事告訴妳。」
水穗正視著外祖母的臉。靜香慢慢地閉上眼睛,又慢慢地點了點頭。
「妳是不是和青江聊過?」她問水穗。
「對,」水穗收起下巴,「他先發現了真相,他打算把真相埋在心裏……應該打算在掌握證據後,從此不再提,沒想到事情竟然變成那樣。」
靜香又喝了一口茶,並沒有說甚麼。
「我和青江最後談話的那天晚上,他對我說,松崎表舅並沒有殺姨丈。他以為自己殺了姨丈,但其實姨丈只是假裝死了。」
靜香的臉上並沒有驚訝,水穗覺得她只是在聽早就知道的事。
「但是,他還對我說,到那個階段,只是舞台劇的第一幕而已,真相在第二幕、第三幕,可能有意外的演員扮演了意外的角色──。我在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回想他這句話,想瞭解他到底想要表達甚麼,最後終於總結出一個想法。」
水穗深深地呼吸,看著靜香。外祖母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水穗以前曾經和外祖母分享自己對音樂、繪畫的意見,靜香此刻的表情和當時沒有任何不同。
水穗看著靜香的臉,鼓起勇氣說了下去。
「松崎表舅以為自己殺了姨丈,但姨丈只是假裝被殺──這個魔術還有另一個機關,那就是假裝被殺的並不是宗彥姨丈。只要戴上睡袍的帽子,戴上眼鏡,再裝上假鬍子,在黑暗中根本難以分辨。我這麼想是有根據的。在松崎表舅說殺了姨丈的時間之後,我看到姨丈的房間亮了燈。那時候姨丈還活著──所以,松崎表舅殺的是姨丈以外的人。但是,這個玄機有一個問題,再怎麼喬裝,體格無法騙人,所以,能夠冒充姨丈的人就很有限。」
水穗觀察著靜香的反應,繼續說了下去。
「也就是說……只有永島先生可以冒充。」
這時,靜香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難道她也在緊張嗎?水穗認為這是靜香在表達肯定的意思。
「永島先生冒充是姨丈,然後假裝被松崎表舅殺死,之後才真的殺死了姨丈。因為這樣就可以完全嫁禍給松崎表舅,所以,同時殺了三田小姐應該是不在計劃之內的行動。總之,這樣的假設可以合理解釋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成為證明松崎表舅是兇手的關鍵證據拼圖的事。永島先生潛入地下室,把掉落的拼圖片放回盒子裏,放回去時故意弄破盒蓋,讓警方發現了拼圖片,最後導致松崎表舅的行為曝了光。但是,仔細想一想,就覺得這件事很不合理。有必要把拼圖片放回盒子裏嗎?即使『拿破崙的肖像』少了一片拼圖,警方也不會在意。所以,永島先生只要把撿到的拼圖片燒掉或是丟掉就好,再加上把盒蓋弄破這件事,都像是故意引起警方的注意。而且,不光是拼圖的事,鈴枝嫂說,姨丈手上抓著兇手的頭髮,但妳不覺得太巧了嗎?這些都是為了讓人覺得松崎表舅是兇手所設下的圈套。」
水穗還有其他必須說清楚的事。
「還有其他設計松崎表舅的圈套。松崎表舅丟掉的手套上沾了血……但是,鈴枝嫂毀了這個圈套。她丟掉了姨丈手上握著的頭髮,也把手套丟到後門外,只不過,這些事並不是鈴枝嫂一個人做的,還有另一個人──外婆,妳也有份,對嗎?」
靜香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半空中的某一點,但終於垂下雙眼,微微偏著頭。
「對,是啊。」
水穗用力吸了一口氣。
「但這並不是因為隱約知道兇手是自家人的關係吧?當時,妳就已經知道,真凶是永島先生,想要嫁禍給松崎表舅。」
這時,水穗第一次正視靜香,她看著外祖母的眼睛繼續說:
「是因為鈕釦。那顆鈕釦也是永島先生設下的圈套。鈴枝嫂說,那顆鈕釦掉在屍體旁,但其實我知道,那顆鈕釦原本放在樓梯旁的矮櫃上。只不過很奇怪,把姨丈睡衣上的鈕釦放在那裏,根本無法陷害松崎表舅。到底是怎麼回事?答案只有一個,永島先生把鈕釦丟在其他地方──不是矮櫃上,而是會讓人懷疑松崎表舅的地方。但是,被外婆妳撿了起來,放在矮櫃上,對不對?」
水穗一口氣說完後,等待靜香的回答。她對自己的這番推理很有自信,因為她重複確認了多次。
靜香好像在歎氣般回答:「是啊。」雖然聽起來很痛苦,但她的表情中並沒有痛苦。
「那天晚上,我打開門,想要去上廁所,看到永島走上樓梯。我心想,這麼晚了,他去哪裏,所以就看著他,發現他走去和自己房間相反的方向,是松崎的房間那裏。於是,我走到走廊的角落張望,發現永島蹲在松崎房間前,不知道做了甚麼。我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事,所以就走回自己房間。過了很久,才又走出房間。上完廁所後,我去永島剛才蹲著的地方察看,結果──」
「發現了那顆鈕釦嗎?」
「就是這樣。」靜香點了點頭。
果然是這樣。水穗終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如果刑警在松崎的房間門口發現那顆鈕釦──應該會發現──就絕對會懷疑他。
「但是,那個時候我還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也不清楚那顆鈕釦是不是永島放在那裏的。」
靜香有點悲傷地說。如果那時候就知道命案的事,恐怕會有不同的處理方式──她應該是這個意思。
「所以就把鈕釦放在矮櫃上嗎?」水穗確認道。
「是,當時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
靜香說完,淡淡地笑了笑。
──我應該在外婆放完鈕釦後不久走出房間,看到了鈕釦。
水穗心想。只要當時的時間先後順序稍有不同,應該就會有完全不同的結果。
「鈴枝嫂在地下室發現屍體後,立刻來通知我。她很聰明,立刻就察覺是自家人犯案。當我去地下室確認情況時,和鈴枝嫂商量,能不能偽裝成是外人闖入犯案。於是,我們兩個人動了腦筋,做了很多偽裝。但是,我有一件事瞞著鈴枝嫂,妳知道是甚麼事嗎?」
「外婆,我知道,」水穗明確地回答,「那時候,妳已經察覺到兇手是永島先生了,對嗎?」
「就是這樣。」靜香說。
「當我看到宗彥睡衣上掉了一顆鈕釦時,我立刻發現和那顆鈕釦一樣。我就知道兇手是永島,想要嫁禍給松崎,但是,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鈴枝嫂,所以,鈴枝嫂也不知道那顆鈕釦是我動的手腳。在大家知道發生命案的騷動之前,我從二樓的陽台把鈕釦丟了下去。」
原來是這樣。水穗發現了自己的疏失。後門的正上方就是陽台,即使不必特地去後門,也可以從陽台上直接丟下去。
「但是,當刑警山岸問這件事時,鈴枝嫂說,鈕釦也是她丟的。」
「那就是她機靈的地方。她察覺到鈕釦一定是我丟的,而且我這麼做一定有原因,於是,她回答說是她丟的,避免刑警追究到我身上。」
「松崎表舅遭到逮捕時,鈴枝嫂並不知道真相吧?」
「對啊,雖然已經察覺我隱瞞了甚麼事。」
「所以,妳知道松崎表舅不是兇手,卻沒有告訴警察嗎?比起松崎表舅,妳選擇保護永島先生嗎?」
靜香摸著臉頰,搖了搖頭。
「不是妳想的這樣,一開始的確是包庇了永島,因為他殺了那兩個人,所以我並不恨他……」
那兩個人死有餘辜──從靜香的話中似乎可以聽到這層意思。
「而且……也因為佳織。」靜香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佳織喜歡永島,只要他在身邊,那孩子整個人都很有精神──如果知道他是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她會承受太大的打擊,也許一輩子都無法站起來。其實我把真相告訴了和花子,不光是和花子,還有妳媽琴繪也知道。我們三個人商量後,決定如果事情到此結束,就不揭穿永島的事。」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水穗終於懂了,難怪母親琴繪在葬禮時好像刻意避開自己。
「但是,」靜香又繼續說:「但是,松崎被捕時,我改變了心意,因為我覺得可以這麼巧妙地陷害他人的永島太可怕了,只是想到佳織,又下不了決心說出真相,讓警方逮捕永島。於是,我想到只要永島自己從佳織眼前消失,然後去自首,這件事就可以和平落幕。鈴枝嫂在宗彥睡衣鈕釦這件事上的陳述,不是和事實不相符嗎?我以為那件事會讓永島知道有人察覺了他是真凶這件事。」
「他應該察覺到了。」水穗說。
「但是,他並沒有從我們面前消失,也沒有去自首,甚至殺了識破他設下圈套的青江。」
青江生前最後一個晚上,水穗和他在一樓的客廳聊天時,發現樓上有動靜。原來是永島在偷聽。
「沒想到他會一再殺人……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
不知道是否回想起當時的衝擊,靜香發出極度疲憊的聲音。
「外婆,但是妳之後又袒護了他。妳告訴刑警他離開妳房間的時間,比實際的時間稍微延後了?妳說那天他兩點二十五分左右,才離開妳的房間,但其實他更早就離開了,對嗎?」
「對……。當我得知青江遭到殺害時,立刻知道是他幹的。因為他兩點十五分離開我的房間,時間上也剛好。」
「永島先生一定沒想到屍體這麼快就會被人發現,所以完全沒時間為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所以,他對警方說的時間都很模糊,只說來妳房間後,又去了佳織的房間,時間記不清楚了。不知道他對妳的偽證有甚麼感想?也許認為妳只是剛好記錯了,話說回來,他的運氣實在太好了,就連佳織也為他說了謊。」
靜香聽了水穗的話,似乎感到頭痛,用指尖按著眼角。她保持這個姿勢良久,然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她應該甚麼都不知道,但為甚麼會說那種謊……?」
「應該是憑直覺領悟到,因為她的感性很敏銳,」水穗說:「也許她從永島的態度上,察覺到他殺了青江。但是,她袒護了永島。雖然她說永島兩點三十分去了她房間,但那是她在說謊。看來她是真心愛永島,不只是暗戀而已。」
「我會做一個了斷,」靜香斬釘截鐵地說:「我會用不傷害佳織的方法,讓永島消失,也澄清松崎的嫌疑。雖然目前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我一定會想辦法。」
「所以,在此之前,希望我也保密嗎?」
「如果妳想報警,我不會阻止妳。」
水穗的嘴角露出笑容說:
「我太想這麼做了,但是,我還想知道一件事。永島先生到底是基於甚麼動機殺害姨丈他們?」
靜香看向窗外後回答說:
「我也不太清楚,但事到如今,也許只能想像他對賴子的感情是真的。」
「對阿姨的感情……」
佳織以前也說過這件事。永島愛上了賴子,痛恨把她逼上絕路的宗彥和理惠子。這也是他的犯案動機嗎?如果是因為這個動機,水穗能夠理解靜香和佳織的確無法恨他。
「我已經全都告訴妳了,沒有其他問題了吧?」
「對,謝謝外婆。」
水穗站了起來。
「妳要再去澳洲嗎?」靜香抬頭看著外孫女。
「是啊,我想再去澳洲……努力忘記一切。」
水穗說完,打開了房門。
她有一種錯覺,掛在牆上那幅巨大的幸一郎肖像好像看著自己。
(小丑之眼)
悟淨走出飯店後,立刻攔了計程車,告訴了司機目的地。他似乎打算去十字屋。他手上抱著一個皮包,我被他裝在那個皮包裏。
悟淨似乎打算去破解竹宮家的詭計。我不知道誰能夠因此得到救贖,也不知道會不會讓誰更加不幸,我相信悟淨自己也不知道。
我看到的竹宮家悲劇即將落幕,從跳樓事件開始的一連串悲劇──
話說回來,這一連串的事件中充滿了不解之謎。
首先是地下室的那起命案。那天晚上,走進漆黑地下室的不是宗彥,而是名叫永島的男人。但是,我當時以為他叫宗彥,更早以前的某個原因,讓我產生了這樣的錯覺。
會客室內的對話導致我產生了錯覺。沒錯。就是悟淨第一次去竹宮家時的事。當時,老婦人說,應該是「宗彥」把我放在走廊的裝飾矮櫃上。但其實並不是他,把我放在樓梯旁矮櫃上的是名叫永島的男人。老婦人的誤會讓我誤把永島當成了宗彥。
那天晚上在我面前遇刺的不是宗彥,而是永島,我直到最近,才察覺到這件事。在我被放在客廳的那一天,竹宮家的人都聚在一起吃飯。當時,我發現已經死去的宗彥竟然也在其中,後來才知道他並不是宗彥,而是永島。
原來那天晚上遇刺的是他──這時,我才終於發現真相。那個叫永島的男人冒充是宗彥,並假裝遭到殺害,然後又親手殺了宗彥。我猜想八成也是他殺了那個女人。
悟淨發現了這件事,也知道好幾個人聯手袒護永島。老婦人、鈴枝當然都是其中之一。
當然,事件並沒有解決,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永島為甚麼要殺那兩個人?
悟淨去十字屋就是為了說明這件事。
4
鈴枝來通報悟淨來到十字屋時,水穗已經收拾好行李。她來到玄關,出現在人偶師面前。
「聽說妳要回家了?」他問。應該是鈴枝告訴他的,「在妳回家之前,我要告訴妳一些事。」
「我也是,」水穗說完,微微偏著頭,「但應該只是確認而已,我們的想法應該差不多。」
「所以,妳也瞭解了命案的真相?」
悟淨抬眼看著她。
「是啊,」水穗輕輕點了點頭,看著身後,確認沒有人聽到,「我也向外婆確認了,我的推理並沒有錯。」
聽到水穗已經和靜香談過,悟淨有點驚訝。
「老夫人說甚麼?」
「她說希望我交給她來處理,我也答應了。」
「是喔……」
悟淨咬著下唇,低頭看著地下後才抬起頭,「我們果然需要談一談,可以去妳房間嗎?」
「好啊,請進。」水穗拿了拖鞋給他。
走去房間後,他們像上次一樣,面對面坐在桌子旁。悟淨深呼吸後,拿出水穗也看過的素描用小筆記本。
「妳已經知道誰是兇手了嗎?」他問。
「對,」水穗回答:「我的推理應該沒有錯。」
悟淨用試探的語氣小聲地問:
「是……永島先生?」
水穗點了一次頭。
「所以,妳也發現是永島先生喬裝成宗彥先生了?」
「還有外婆隱瞞了這件事。」水穗補充道。
「那我說一下我的推理,如果有不同的地方,請妳告訴我。」
悟淨說完這句話,陳述了他對地下室那起命案的推理,幾乎和水穗的想法完全一致。
「沒錯,」水穗聽完後回答,「沒想到你一個外人,竟然能夠分析得這麼透徹。」
「有時候旁觀者看得更清楚。」
然後,他看著水穗的眼睛問:「妳認為動機是甚麼?」
「這個問題還不清楚。」
水穗說完後,把和靜香的談話也告訴了他。永島似乎對賴子產生了深厚的感情。
「永島先生真的愛賴子夫人嗎?」
「這……外婆說,是根據永島先生的態度判斷的。」
「從態度嗎?但是……我只是打一比方,」
悟淨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選擇措詞,「會不會是裝出來的呢?」
「裝出來的?裝甚麼?」
「就是──」
悟淨似乎卡住了,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換了一個話題。
「這次的命案中,有幾件事我一直搞不懂。那天深夜,永島先生是怎樣把宗彥先生和三田理惠子小姐叫去地下室的,而且,他為甚麼知道松崎先生受賄的事,又是怎麼在三田小姐的文字處理機動手腳?」
「嗯,是啊……」
水穗無法回答這些問題,因為他說的沒錯,這些疑問還沒有解決。
「所以,我想到一種可能性,也許永島先生、宗彥先生和三田理惠子小姐之間有某種秘密的關係。」
「秘密的關係?」
水穗忍不住皺起眉頭。她完全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性。
「你是說他們三個人擁有共同的秘密嗎?」
「對,而且,那不是普通的秘密。到底是甚麼秘密呢?永島先生並不是竹宮產業的人,應該不是公司方面的事。」
人偶師淡淡地說道,但水穗聽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該不會……」
「對,」悟淨似乎察覺了她的驚訝,「我認為──應該是關於賴子夫人自殺的事。」
「阿姨的自殺……到底是怎樣的關係?」
「我的想像可能很不可思議,」人偶師說:「我懷疑那根本不是自殺。」
「不是自殺……不可能,佳織和姨丈親眼看到阿姨跳樓。」
「不,這樣的說法並不正確,」悟淨略帶灰色的眼睛直視水穗,「聽佳織小姐的描述,無論在位置上還是時間上,她都無法清楚看到跳樓女人的臉。因此,嚴格地說,佳織小姐看到一個疑似賴子夫人的女性衝上樓梯,然後從陽台跳了下去。」
水穗感到自己的心一沉,然後心跳加速,全身發熱。
「所以,跳樓的不是阿姨嗎?」
「對。還有另一個人對這件事產生了懷疑,那就是青江先生。他不是說,無法想像賴子阿姨會用那種方式結束生命嗎?我認為青江先生的推理就是從這一點出發,也提出了我的假設。」
悟淨打開帶來的皮包,從裏面拿出小丑人偶。「青江先生為甚麼會帶這個人偶出門?他想檢查這個人偶的甚麼?兇手為甚麼要阻止這個人偶被檢查?青江先生遇害時,山岸刑警不是說,找不到有人碰過人偶的痕跡嗎?但是,照理說,應該有痕跡才對。最初人偶放在玻璃盒內,所以沒甚麼人碰過,但之後有好幾個人碰過,上面找不到這些人的指紋顯然不對勁。為甚麼?因為兇手擦過了。兇手為甚麼要擦掉指紋?因為上面很可能留下了不該留下的指紋。」
「不該留下的指紋是?」
「就是三田理惠子的指紋。她沒有機會碰到小丑,如果上面有她的指紋,到底是甚麼時候留下的?」
「三田小姐的?」
水穗搖了搖頭,她的太陽穴隱隱作痛。
「搞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根據青江先生的推理,跳樓的賴子夫人也許是三田理惠子假扮的。」
「怎麼可能……」
「他的推理很出色,」人偶師雙眼發亮,「於是,他就思考,有沒有方法可以證明,最後想到了賴子夫人一衝上樓梯,就把人偶丟在地上這件事。如果賴子夫人是假冒的,人偶上就會留下冒牌者的指紋。」
「青江想到了這件事,打算把人偶帶去大學鑑定指紋嗎?」
「應該是這樣。於是兇手──永島先生因為某種契機瞭解到青江先生的想法。我注意到青江先生外出前打電話這件事,也許青江先生在電話中告訴了對方自己的想法,剛好被永島先生聽到,於是,他不得不趕快動手殺了青江先生。」
「難以相信。」水穗用雙手抱著自己的臉頰,「所以,我阿姨是甚麼時候死的?」
聽到她的發問,悟淨微微皺起眉頭。
「這件事很不好啟齒,我認為在喬裝的三田理惠子跳樓前,已經被人從陽台上推下身亡了,應該讓她事先服用了安眠藥。」
「兇手就是他們三個人……永島先生、姨丈和三田小姐嗎?」
「沒錯。」
「難以置信,」她搖著頭,重複了一遍,「因為……即使是變了裝,那個女人還是從陽台上跳了下去,所以,根本不可能平安無事啊。」
「所以啊,」悟淨注視著水穗的臉,「這是巧妙的詭計,只有內行人才知道,如果沒有這本書,我恐怕永遠都不會發現。」
他拿出那本益智遊戲的書。
「裏面果然有……?」
「沒錯,隱藏了重大的關鍵。」
說完,他打開小筆記本,上面畫著十字屋二樓的示意圖。
「那天晚上,佳織小姐和宗彥先生聽到尖叫聲後,從房間衝了出來,看到一個女人從陽台跳樓。於是,宗彥先生抱著佳織小姐回到房間,把她放在輪椅上,再度走出房間。佳織小姐也坐在輪椅跟了出來,走去夫人墜落的陽台往下看──是不是這樣?」
「對,」水穗說:「佳織說,她從陽台向下看時,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阿姨,和趕到阿姨身邊的姨丈,沒有看到其他女人。」
「我想也是,」悟淨緩緩點頭,「因為夫人是從北側的陽台墜樓,從那裏也只能看到夫人的屍體。」
「……」
「但是,女人跳樓的並不是北側的陽台,而是東側的陽台。」
「不可能,在佳織的房間門口只能看到北側的陽台。」
「如果直直看的話,的確是這樣,但如果在這個位置──」
說著,他在示意圖的走廊交叉點上畫了一條線,「如果這裏有一面鏡子,從佳織小姐的房間門口就會看到東側的陽台,然後,原本以為是北側的樓梯,其實是東側的樓梯。」
水穗再度覺得心跳加速,心臟隱隱作痛。鏡子?佳織看到的景象是鏡子反射的虛像嗎?
「一切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詭計。」悟淨靜靜地說:「殺害夫人後,宗彥先生去佳織小姐的房間,不讓她離開。這時,永島先生就設置了鏡子,三田理惠子則偽裝成夫人後待命。然後,她尖叫著衝上樓梯,從東側陽台跳下去。除了北側以外都是二樓,所以,只要在陽台下停一輛廂型車,上面鋪一床被子,即使跳下去也沒有危險。宗彥先生抱著佳織小姐回到房間後,永島先生立刻趁此機會收好鏡子,自己也躲起來。接下來的事就如佳織小姐所經歷的,永島先生和理惠子則伺機溜出豪宅。」
悟淨把小丑人偶放在水穗面前,「把放在樓梯旁的『少年和小馬』人偶換成這個小丑,也是因為這個詭計的關係。他們可能想到『少年和小馬』左右相反時會被人發現,所以換上這個左右相差無幾的人偶。」
「喔……」
正如悟淨剛才說的,這些解釋太專業了,但是,水穗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駁他的推理。
「請妳看一下這一頁。」
他把黑色封面的益智遊戲書在水穗面前翻開,那一頁上介紹了使用鏡子的魔術機關。只要把鏡子斜斜地放在盒子裏,從正面來看,會以為盒子是空的。可以利用這一點把東西藏在鏡子內側。
「我一開始並沒有察覺,但在這一頁的空白處,發現寫了奇怪的內容。妳看這裏。」
悟淨手指的地方用鉛筆畫了一個十字架,然後在交叉的部份畫了一條斜線,上面寫著「這裏放鏡子」。
「這是……姨丈寫的?」
「應該是。宗彥先生也是因為看了這本書,才想到設計走廊上的詭計。」
「青江之前說,在這本書上看到了有趣的東西,原來是指這件事。」
「應該是。」
水穗緩緩搖著頭。沒想到之前先把書借給青江,大大改變了局面。
「但是,還有其他問題,」悟淨敲著筆記本上的示意圖說,「要如何像變魔術一樣把這麼巨大的鏡子拿進拿出?雖然我不知道青江先生有沒有識破了這一點,但之前和妳聊天的內容,讓我想到了一個方法。」
「和我聊天?」
說到這裏時,門外傳來喀咚一聲。悟淨立刻站了起來,打開了房門。
佳織倒吸了一口氣,抬頭看著悟淨的臉。
「佳織,妳都聽到了嗎?」
水穗問,她很不屑地搖了搖頭。
「我才不會偷聽呢,只是……」
「只是甚麼?」
「只是外婆剛才從這裏走過來……她的臉色很蒼白,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所以過來看看。」
水穗看著悟淨,他小聲嘀咕說:
「慘了,可能她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外婆在哪裏?」水穗問佳織。
「她下樓去了。」
悟淨立刻衝出房間,來到走廊上,水穗也跟在他身後。
來到一樓,發現鈴技獨自在打掃。水穗問她,靜香在哪裏。
「應該在自己房間。」鈴枝面無表情地回答,「永島先生來了,夫人請他去了自己房間。」
「所以,永島先生也在外婆房間裏?」
「是啊。」
「危險!」
穿著黑色上衣的悟淨立刻轉身,再度衝上樓梯。水穗也跟在他身後。
來到二樓,悟淨直接走向靜香的房間,沒有敲門,就打開了房門。
一走進門,立刻看到永島站在牆邊的肖像畫前。他看到水穗他們時露出驚訝的表情,但悟淨隨即撲向他。幾乎同時,聽到了撕裂空氣的呼嘯聲,一支箭射中了肖像畫。
「外婆!」
走進房間的水穗大叫一聲。靜香站在房間角落,手上拿著弩。剛才那支箭就是她射的。
「為甚麼……?」
因悟淨而得救的永島一臉沉痛的表情站了起來。
「永島先生,你做的事已經全部曝光了。不管是你偽裝成宗彥先生,還是三田理惠子小姐偽裝成賴子夫人,以及鏡子的詭計,都統統曝光了。」
悟淨用左拳用力打向幸一郎的肖像畫,畫布後方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這個畫框的後方是鏡子,表面應該用夾板蓋住了。我已經確認過,這個畫框的寬度和走廊對角線的長度相等。掛在走廊上時,畫框的下方應該裝了輪子,只要打開鎖住輪子的扣環,就可以自由移動。」
原來是這樣。水穗恍然大悟。聽說賴子死去的那天晚上,這幅肖像畫還放在走廊的角落。如果背面是鏡子,就可以輕而易舉完成悟淨剛才說的詭計。水穗想起永島的店裏也使用了巨大的鏡子,佳織說,那是宗彥提議的。也就是說,也許當時就想好了殺害賴子的詭計,只是為了掩飾犯案用的大鏡子。況且,當初也是宗彥張羅肖像畫的事,尺寸也是由他決定的。
「甚麼……」永島抬頭看著肖像畫,然後又看著悟淨說:「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外人不要隨便亂說話。」
「這當然只是我的推理,只不過所有的狀況都指向你。你殺害宗彥先生他們和青江先生的事,夫人都已經知道了。」
永島聽了,驚訝地看著靜香,靜香手上仍然拿著弩。
「我看到了,」她靜靜地開了口,「那天晚上,你……你想要陷害松崎所做的事。」
永島面無血色,只有張大的雙眼充血。
「青江……也是你殺的吧?」
靜香問,他咬著下唇,雙手用力握著拳頭。拳頭表面浮著青筋。
「請你告訴我,你們為甚麼要殺阿姨?」
水穗問,永島把頭轉到一旁。
「讓我來說吧,」靜香開了口,「因為你並不是他──竹宮幸一郎的兒子。」
水穗倒吸了一口氣,看著永島。他也張大了眼睛,凝視著靜香。
「原來您早就知道?」他脫口問道。
「我當然知道。」靜香說。
※※※
一陣短暫的沉默,只聽到永島急促的呼吸聲,但很快就安靜下來。當他再度抬起頭時,露出了鎮定的眼神。
「甚麼時候?」他問。
「很久以前,」靜香回答,「賴子一直很懷疑,在我老公去世之前,去做了血液鑑定,結果發現你和我老公並沒有血緣關係。諷刺的是,在報告出爐之前,我老公就死了。」
「她對我說,沒有告訴任何人,」永島露出懊惱的表情,「她說她不會告訴任何人,所以叫我自己離開這個家,還說要讓她父親關於遺產的遺囑失效。」
「所以你就殺了她嗎?」水穗問。
「是宗彥先生向我提出了交易。」永島回答,「他可能也是從夫人口中聽說了,知道我不是幸一郎先生的兒子,所以向我提出了殺害夫人的計劃。因為夫人得知了他和三田理惠子之間的關係,他正面臨離婚的危機。宗彥先生很迷益智遊戲,想到了使用鏡子的詭計。」
「於是,你就和兩名共犯一起動手殺了阿姨。」
永島沉默了很久,終於抬起泛著油光的臉,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想要奪取竹宮家。我媽被竹宮幸一郎拋棄後,過著宛如地獄般的人生。我為了復仇,說自己是私生子接近了他。十年……真的是漫長的十年。」
永島閉上了眼睛,似乎回想起這十年的歲月。
「為了執行這個計劃,他們兩個人變成了阻礙,而且,他們在賴子夫人被殺這件事上,被青江抓到了尾巴。」
「尾巴?青江?」
水穗問。
「我之前不是說過,賴子夫人的尾七前幾天,我住在這裏的時候,花瓶打翻了,把床弄濕了嗎?其實,那天我聽從了佳織小姐的建議,去了宗彥先生的房間睡覺,但早晨醒來時,發現門下塞進了一封信。是寫給宗彥先生的,但沒有留下寄件人的名字。信上寫著──」
永島舔了舔嘴唇說:「我知道是你和三田理惠子殺了賴子夫人。如果你們不在夫人的尾七之前自首,我就去報警。」
「青江寫了這樣的信?」
「當時我並不知道是誰,但無論如何,都必須立刻採取措施。」
「所以,就在尾七那天殺人……」
「我並沒有充裕的時間研擬計劃,所以……才會出問題。」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給松崎表舅那封奇怪的信,也是你寫的吧?」水穗問。
「對,我用那封信把松崎叫到地下室,打算栽贓給他。我故意用和理惠子的文字處理機相同的機種打了那封信,又找藉口去了理惠子家,把當時用的色帶塞進她抽屜深處。等我殺了她,偽裝成自殺時,警方一定會找到色帶,到時候就會認為是她寫了那封奇怪的信給松崎。警方一定會認為他們想要陷害松崎,結果宗彥反而被殺,理惠子看到之後嚇壞了,所以自殺了斷。」
「你的計劃幾乎都完成了。」
悟淨說,永島笑著搖了搖頭。
「松崎離開後,我打電話叫宗彥下來。雖然是半夜,但我說有重要的事,所以他慌忙來到地下室。」
「所以你就殺了他?」
永島點了點頭。
「他一走進來,我立刻攻擊他。然後移動了他的屍體,和松崎預演時一樣,把拼圖片撒在他身上,還把在和松崎扭打時抓下來的頭髮塞進宗彥的手裏。到這裏為止,一切都算是按計劃進行。」
「只有三田理惠子是意料之外。」
「沒錯。宗彥在斷氣之前說,他已經通知了理惠子,很快就會知道是我殺了他……」
「所以,你也把她找來了嗎?」
水穗握緊拳頭。永島看了她一眼,再度把視線移開。
「我不認為她會報警,因為這麼一來,殺害賴子夫人的事就會曝光,但是,我不能不解決這件事,所以,只能連同理惠子一起幹掉。」
「你是在走廊上刺殺她嗎?」
悟淨問,永島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
「你怎麼知道?沒錯,就是這樣。我在走廊上等她,迎面刺向她,然後拖進房間,讓她躺在宗彥的屍體旁。其實我並不想用這種方式殺理惠子,而是想用看起來更像是自殺的方式。」
他在殺宗彥時設計了完美計劃,所以似乎很懊惱。
「而且……鈴枝嫂故佈疑陣,讓現場看起來像是外人闖入犯案這件事也在你意料之外。」
永島聽到水穗的話,重重地垂著頭。
「隔天早上起床後,狀況完全變了,我慌了手腳,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我為了以防萬一,撿起了松崎掉落的拼圖片,所以派上了用場。」
「在發現屍體,大家走去地下室亂成一團時,你乘機用拼圖片沾了姨丈的血,之後故意放回盒子,讓警方發現吧?」
沒想到永島搖了搖頭。
「有點不一樣。他掉落的是『拿破崙的肖像』的拼圖片,但我覺得這樣根本無法發揮作用,所以在大家亂成一團之前,走去客廳,偷了『鵝媽媽』的一片拼圖,去了地下室後,才拿去沾血。之後,和松崎實際掉落的拼圖片一起放回了盒子。『鵝媽媽』的拼圖片可以讓警方首先懷疑前一天晚上陪宗彥一起拼圖的勝之和松崎,我猜想到時候,膽小的松崎一定會招供。」
事實上,山岸和其他刑警的推理能力超乎永島的想像。
「你是因為青江漸漸發現了真相,所以才會殺他嗎?」
水穗問。
「他太聰明了,」永島先回答了這一句,「在松崎遭到逮捕後,他仍然不肯放棄,追查真相。他隨口說的每一句話,都觸及了事件的核心,我確信那封給宗彥的信就是他寫的。」
「而且,他還想檢查小丑。」
悟淨在一旁插嘴,永島點了點頭。
「那天我從夫人房間走出來時,在走廊上遇到佳織,告訴我青江正在打電話去大學的圖書館。」
「圖書館?」
「有沒有鑑識學的書,書上有沒有介紹採取指紋的方法──聽佳織說,他在打電話問圖書館這些事,於是我驚覺他想要採集小丑身上的指紋。」
「原來是這樣。」
悟淨小聲地嘀咕。
永島用力垂著頭,好像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水穗看著他說:
「永島先生,你一定覺得很奇怪,為甚麼外婆和佳織都在你的不在場證明上,說了對你有利的證詞。因為大家都喜歡你。」
他輕輕搖著頭。
「我知道大家都對我很好,但是……仍然無法改變我媽痛苦地走完一生的事實。」
「你……」這時,靜香從喉嚨深處費力擠出聲音說:「在做血液鑑定之前,我老公就已經知道你不是他的兒子。」
永島的肩膀抖了一下,他抬起頭,用帶著血絲的雙眼看著靜香,眼神中充滿難以置信。
「騙人……」
「我沒有騙你,是我老公親口告訴我的。他說,你的不幸身世是他造成的,所以,即使你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他也想補償你──。我不知道賴子對你說了甚麼,我和我老公無意把你趕走,他也是在瞭解這件事的基礎上寫下遺囑。」
「怎麼會……」
永島腿軟地跪在地上,抱住了頭。
水穗呆然地站在原地,看著幸一郎的肖像畫。
靜香用弩射出的箭射中了幸一郎的胸膛。
5
水穗站在車站的月台上時,天空又飄起了雪。
她看著雪,回想起來這裏之後發生的事,也思考著佳織的未來、靜香和其他親戚的事。
聽永島說完後,水穗發現佳織不見了,慌忙四處尋找。因為真相一定對她造成了莫大的打擊,水穗擔心她會自殺。
幸好佳織平安無事。她在房間內目不轉睛地看著小丑人偶,她說,她看到悟淨把人偶放在水穗的房間內,所以就拿去自己的房間。
「很奇妙的人偶,」佳織說:「我一直覺得它的表情很可怕,但一直盯著它看,會覺得心變空了。」
她又接著說:「我想我媽應該也是喜歡這一點,所以把它買回家。」
「佳織,聽我說……」
水穗想要開口,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似乎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她把人偶遞了過來。
「請妳把它還給悟淨先生。」
「好。」水穗接過人偶,然後看著佳織。佳織清澈的眼角帶著些許淚痕。
「我沒事,」她用壓抑的聲音說道,「但是,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佳織移開視線。水穗輕輕點了點頭,默默走出了她的房間。
她和佳織用這種方式道別。
她真的沒事嗎──水穗看著白雪堆積的鐵軌,不由地思考著可憐表妹的事。
不,她一定會沒事。水穗深信這一點。對她來說,這才是真正的人生。這次的事讓她瞭解到愛一個人的喜悅和痛苦,只要能夠走過這一關,她一定會變得更堅強,能夠克服不良於行,堅強地活下去。
水穗又想到了永島。
他坦承試圖取悅幸一郎,誘惑賴子,把竹宮家的一切占為己有。當他們離開人世後,他的目標理所當然地轉向了佳織。
我對不起佳織小姐,但我對她的好感並不是假裝的──永島最後這麼說。
水穗也想起了青江。他一定是真心愛上了佳織,只是不擅長表達──這麼想,讓她感到了救贖,卻也更加痛苦。
「妳要回家了嗎?」
水穗陷入了沉思,突然聽到背後傳來聲音。抬頭一看,悟淨微微向她欠身。他像往常一樣,穿了一件深色的大衣,他手上的皮包中放著那個小丑人偶。
「這次多虧你幫了很多忙。」
「沒這回事,我正在懷疑,這樣的結果到底是好是壞。」
「真相必須大白。」
「是啊……永島先生後來怎麼樣了?」
「我聯絡了山岸,之後就是警方的工作了。」
「也對,」悟淨點了點頭,用稍稍嚴肅的口吻說:「對永島先生來說,這是最糟的結局。」
「最糟?」
「對啊,他為了掩飾殺害賴子夫人的罪行,不得不接二連三地殺人,最後遭到逮捕。雖然不知道他最後會得到怎樣的判決,但他的人生應該完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啊,」水穗說:「所以俗話不是說,犯罪是很不划算的行為。」
「的確。」
悟淨用左手拿著皮包,用熱氣呵著右手的指尖。白色的霧氣瞬間遮住了他的臉。
「不過,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想,永島先生的命運也是經過某人的算計……」
「算計?怎麼可能?」
水穗輕輕笑了起來。誰算計他?
「比方說,某人知道賴子夫人死亡的真相,這個人想要向這三名兇手復仇。復仇的第一步,就是讓三個人中的一個人殺了其他兩個人。」
「悟淨先生……」
水穗看著他的側臉。人偶師嘴角帶著笑容,但他的眼睛完全沒有笑。
「所以,某人就故意讓永島先生看到寫給宗彥先生的信,上面寫著自己知道宗彥先生和三田理惠子謀殺了賴子夫人。永島先生看到這封信後,就不得不殺了另外兩個人。」
「……」
「那個人的第二步復仇計劃,就是揭露永島先生的犯罪行為。為此,那個人借用了妳和青江先生的頭腦。某人用各種方法暗示妳和青江先生,讓你們察覺命案的真相。益智遊戲的書,和上面寫的內容也是其中一個環節。」
「悟淨先生,你該不會……」
「所以,青江先生幾乎查到了真相,只是缺乏關鍵證據。於是,某人又暗示小丑人偶上可能留下了指紋。事實上並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留下指紋,不,賴子夫人把人偶丟在地上這件事,也可能是那個人編出來的。但是,只要青江先生想要調查指紋,永島先生必定會有反應。沒想到青江先生竟然也被殺了──」
在他說到一半時,水穗就開始搖頭,然後雙手摸著臉頰。
「這……簡直難以置信。」
「這只是我的想像。」
說完,悟淨拿起了皮包。
「如果繼續發揮想像力,也許那個人的目的並非只是要揭露永島先生的罪行,也許會藉由做出對他的不在場證明有利的偽證,試圖永遠支配他。從某種角度來看,這才是最可怕的復仇。」
水穗感到一陣耳鳴,心跳聲幾乎震撼了全身。
「但是,我的想像毫無證據,」悟淨小聲地說:「沒有任何證據,只是覺得也可以這麼想而已。」
這時,電車在雪中駛入月台。和水穗要搭的車方向相反,悟淨準備上車。
「因為我相信妳,所以才告訴妳這些話,我想妳會把這些話埋在心裏。」
他對水穗伸出右手。水穗看著他白色掌心兩、三秒,也伸出右手,和他握了手。
當她鬆開手時,悟淨跳上了電車。黑色大衣在車窗內飄動。
他的電車離開後,水穗的電車進站了。
當水穗上車時,回頭看了一眼。十字屋應該就在她視線的方向。
她想像著十字屋積雪的樣子。
(小丑之眼)
事件解決後,悟淨帶著我離開了竹宮家。我相信那個家應該不會再發生悲劇了,但應該和我的離開無關。
一連串的事件太奇怪了。
第一次把我放在樓梯旁時,走廊的交叉點上已經放了鏡子。也就是說,其實我是被放在東側的走廊上。我是從鏡子中看到那個抱著不良於行年輕女人的男人。然後,衝上樓梯的女人把我從矮櫃上推下來──我覺得並不是把我丟在地上,而是她的手剛好碰到而已──之後,她就跳樓了。之後,有人──原來是永島──把我撿了起來,然後又放在地上,那時候,他把我從東側走廊移到了北側走廊。
這個詭計簡單卻又大膽。
不過,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我必須思考下一個該去的地方。到底有甚麼悲劇等待著我?
沒錯。
我絕對不是甚麼「帶來悲劇」的小丑,而是悲劇等待著我。悟淨也很瞭解這一點。
祝十字屋幸福。
只不過有一件事讓我耿耿於懷。就是那個輪椅女孩的事。當其他人吵吵鬧鬧時,只有我和她單獨在一起。她仔細打量我的臉,流下一行眼淚,小聲地說:
「媽媽,一切都結束了。」
我覺得她內心終於得到了安寧。
她口中的結束,到底是指甚麼事?
她當時說的話和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塊疙瘩,留在我心中。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