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十一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十一章</h3><br /><br />  世鈞的舅父馮菊蓀到南京來,目的雖然是避壽,世鈞家裏還是替他預備下了壽筵,不過沒有驚動別的親友,只有他們自己家裏幾個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覺得她自從嫁過來就沒有過過這樣順心的日子。兄弟這時候來得正好,給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輩子,居然還有這樣一步老運。<br /><br />  菊蓀帶了幾聽外國貨的糖果餅乾來,說:「這是我們家少奶奶帶給她乾兒子的。」小健因為一生下來就身體孱弱,怕養不大,所以認了許多乾娘,菊蓀的媳婦也是他的乾娘之一。有人惦記小健,大少奶奶總是高興的,說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個相片帶去給乾娘看。<br /><br />  菊蓀見到嘯桐,心裏便對自己說:「像我們這樣年紀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場大病下來,簡直就老得不像樣子了!」嘯桐也想道:「菊蓀這副假牙假齒裝壞了,簡直變成個癟嘴老太婆了嗎!上次看見他也還不是這個樣子。」雖如此,郎舅二人久別重逢,心裏還是有無限喜悅。菊蓀問起他的病情,嘯桐道:「現在已經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還是麻木的。」菊蓀道:「上次我聽見說你病了,我就想來看你的,那時候你還住在那邊,我想著你們姨太太是不歡迎我上門的。她對我很有點誤會吧?我想你給她罰跪的時候,一定把什麼都推到我身上了。」<br /><br />  嘯桐只是笑。提起當年那一段事跡,就是他到上海去遊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鬧那一回事,他不免有點神往。和菊蓀談起那一個時期他們「跌宕歡場」的經歷,感慨很多。他忽然想起來問菊蓀:「有一個李璐你記得不記得?」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菊蓀便把大腿一拍,道:「差點忘了──我告訴你一個新聞,不過也不是新聞了,已經是好兩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聽見人說,李璐嫁了人又出來了,也不做舞女了,簡直就是個私娼。我就說,我倒要去看看,看她還搭架子不搭!」嘯桐笑道:「去了沒有呢?」菊蓀笑道:「後來也沒去,到底上了年紀的人,火氣不那麼大了,那要照我從前的脾氣,非得去出出氣不可!」<br /><br />  他們從前剛認識李璐那時候,她風頭很健,菊蓀一向自命為「老白相」,他帶著別人出去玩,決不會叫人家花冤枉錢的,但是嘯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錢也沒有什麼收穫,結果還弄得不歡而散,菊蓀第一個認為大失面子,現在提起來還是恨恨的。<br /><br />  嘯桐聽到李璐的近況,也覺得很是快心。他嘆息著說:「想不到這個人墮落得這樣快!」菊蓀抖著腿笑道:「看樣子,你還對她很有意思呢。」嘯桐笑道:「不是,我告訴你我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人來。我新近看見一個女孩子,長得非常像她。」菊蓀嘻嘻地笑著道:「哦,在哪兒看見的?你新近又出去玩過?」嘯桐笑道:「別胡說,這是人家一個小姐,長得可真像她,也是從上海來的。」菊蓀道:「可會是她的妹妹,我記得李璐有好幾個妹妹,不過那時候都是些拖鼻涕丫頭。」嘯桐道:「李璐本來姓什麼,不是真姓李吧?」菊蓀道:「她姓顧。」嘯桐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這人也姓顧。」菊蓀道:「長得怎麼樣?」嘯桐很矛盾地說道:「我也沒看仔細。還不難看吧。」菊蓀道:「生在這種人家,除非是真醜,要不然一定還是吃這碗飯的。」菊蓀很感興趣似的,盡著追問他是在哪兒見到的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這個騙局,作為一種報復。嘯桐只含糊地回說是在朋友家碰見的,他不大願意說出來是他自己兒子帶到家裏來的。<br /><br />  那天晚上,旁邊沒人的時候,他便和他太太說:「你說這事情怪不怪。那位顧小姐我一看見她就覺得很眼熟,我說像誰呢,就像菊蓀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顧──剛才我聽見菊蓀說的。還說那人現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這顧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必是姊妹了,要不然決沒有這樣像。」沈太太起初聽了這話,一時腦子裏沒有轉過來,只是「嗯,嗯,哦,哦」的應著。再一想,不對了,心裏暗暗的吃了一驚,忙道:「真有這種事情?」嘯桐道:「還是假的?」沈太太道:「那顧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來!」嘯桐道:「你懂得些什麼,她們那種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要騙騙你們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太太們,還不容易!」說得沈太太啞口無言。<br /><br />  嘯桐又道:「世鈞不知道可曉得她的底細。」沈太太道:「他哪兒會知道人家家裏這些事情?他跟那顧小姐也不過是同事。」嘯桐哼了一聲道:「同事!」他連世鈞都懷疑起來了。但是到底愛子心切,自己又把話說回來了,道:「就算她現在是個女職員吧,從前也還不知幹過什麼──這種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長得真醜,長大了總是吃這碗飯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只有把這件事情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訴許家少爺一聲,點醒他一下。我聽見世鈞說,她是許家少爺的朋友。」嘯桐道:「許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這樣,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紀輕輕的,去跟這樣一個女人攪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實究竟是不是,我們也還不能斷定。」嘯桐半天不言語。末了也只淡淡地說了一聲:「其實要打聽起來還不容易麼?不過既然跟我們不相干,也就不必去管它了。」<br /><br />  沈太太盤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鈞好好地談談。她正這樣想著,剛巧世鈞也想找個機會跟她長談一下,把曼楨和他的婚約向她公開。這一天上午,沈太太獨自在起坐間裏,拿著兩隻錫蠟台在那裏擦著。年關將近了,香爐蠟台這些東西都拿出來了。世鈞走進來,在她對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麼才來兩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過年了,人家家裏也有事情。」世鈞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記著要到上海去。」世鈞微笑著不作聲,沈太太便又笑著代他加以解釋,道:「我知道,你們在上海住慣了的人,到別處待著總嫌悶得慌。你就去玩兩天,不過早點回來就是了,到了年底,店裏也要結帳,家裏也還有好些事情。」世鈞「唔」了一聲。<br /><br />  他老坐在那裏不走,想出一些閒話來跟她說。閒談了一會,沈太太忽然問道:「你跟顧小姐熟不熟?」世鈞不禁心跳起來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這個題目上去,免得他要說又說不出口。母親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實話說出來了。但是她不容他開口,便接連著說下去道:「我問你不是為別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說,說這顧小姐長得非常像他從前見過的一個舞女。」跟著就把那些話一一告訴了他,說那舞女也姓顧,和顧小姐一定是姊妹;那舞女,父親說是舅舅認識的,也說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卻推在舅舅身上。世鈞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過是隨便猜測的話,怎麼見得就是的,天下長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過剛巧兩樁巧事湊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鈞道:「顧小姐家裏我去過的,他家裏弟弟妹妹很多,她父親已經去世了,就一個母親,還有個祖母。完全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家。那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皺著眉說道:「我也說是不像呀,我看這小姐挺好的嘛!不過你爸爸就是這種囫圇脾氣,他心裏先有了這樣一個成見,你跟他一輩子也說不清楚的。要不然從前怎麼為一點芝麻大的事情就嘔氣呢?再給姨太太在中間一挑唆,誰還說得進話去呀?」<br /><br />  世鈞聽她的口吻可以聽得出來,他和曼楨的事情是瞞不過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楨住在這裏的時候,沈太太倒是一點也沒露出來,世鈞卻低估了她,沒想到她還有這點做工。其實舊式婦女別的不會,「裝佯」總會的,因為對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慣了,要她們不動聲色,假作癡聾,在她們是很自然的事,並不感到困難。<br /><br />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說你不曉得可知道顧小姐的底細,我說:『他哪兒知道呀,這顧小姐是叔惠先認識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麼喜歡叔惠,馬上就翻過來說他不好,說他年紀輕輕的,不上進。」<br /><br />  世鈞不語。沈太太沉默了一會,又低聲道:「你明天看見叔惠,你勸勸他。」世鈞冷冷地道:「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勸有什麼用──不要說是朋友,就是家裏人干涉也沒用的。」沈太太被他說得作聲不得。<br /><br />  世鈞自己也覺得他剛才那兩句話太冷酷了,不該對母親這樣,因此又把聲音放和緩了些,微笑望著她說道:「媽,你不是主張婚姻自主的麼?」沈太太道:「是的,不錯,可是──總得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鈞又不耐煩起來,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她家裏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沒說什麼。兩人默然對坐著,後來一個女傭走進來說:「舅老爺找二少爺去跟他下棋。」世鈞便走開了。從此就沒再提這個話。<br /><br />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幹下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一直有點心虛,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語先笑,分外地陪小心。菊蓀本來說第二天要動身,世鈞說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發人去買了板鴨、鴨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湊成四色土產,拿到世鈞房裏來,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說:「人家帶東西給小健,我想著也給他們家小孩子帶點東西去。」她又問世鈞:「你這次去,可預備住在舅舅家裏?」世鈞道:「我還是住在叔惠那兒。」沈太太道:「那你也得買點東西送送他們,老是打攪人家。」世鈞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帶點零用錢?」又再三叮囑他早點回來。他到上海的次數也多了,她從來沒像這樣不放心過。她在他房裏坐了一會,分明有許多話想跟他說,又說不出口來。<br /><br />  世鈞心裏也很難過。正因為心裏難過的緣故,他對他母親感到厭煩到極點。<br /><br />  第二天動身,他們乘的是午後那一班火車,在車上吃了晚飯。到了上海,世鈞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裏坐了一會。他舅舅說:「這樣晚了,還不就住在這兒了。這大冷天,可別碰見剝豬玀的,一到年底,這種事情特別多。」世鈞笑著說他不怕,依舊告辭出來,叫了部黃包車,連人帶箱子,拖到叔惠家裏。他們已經睡了,叔惠的母親又披衣起來替他安排床鋪,又問他晚飯吃過沒有。世鈞笑道:「早吃過了,剛才在我舅舅家裏又吃了麵。」<br /><br />  叔惠這一天剛巧也在家裏,因為是星期六。兩人聯床夜話,又像是從前學生時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鈞道:「我告訴你一個笑話。那天我送你們上火車,回到家裏,一鵬來了,告訴我說翠芝和他解除婚約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為什麼?」世鈞道:「就是不知道呀!──這沒有什麼可笑的,可笑的在後頭。」他把這樁事情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說那天晚上在他家裏吃飯,飯後一鵬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還了他,也沒說是為什麼理由。後來一鵬去問文嫻,因為文嫻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地聽著,同時就回想到清涼山上的一幕。那一天,他和翠芝帶著一種冒險的心情到廟裏去發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許多冤枉路之後,也就放棄了原來的目標,看見山,就稚氣地說:「爬到山頂上去吧。」天色蒼蒼的,風很緊,爬到山頂上,他們坐在那裏談了半天。說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話,但是大家心裏或者都有這樣一個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還能夠見這樣一面。所以都捨不得說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來了簡直沒法下去,後來還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本來可以順手就吻她一下,也確實想這樣做的,但是並沒有。因為他已經覺得太對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態度,卻是可以問心無愧的。可真沒想到,她馬上回去就和一鵬毀約了,好像她忽然之間一刻也不能忍耐了。<br /><br />  他正想得發了呆,忽然聽見世鈞在那裏帶笑帶說:「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叔惠便問道:「說誰?」世鈞道:「還有誰?一鵬呀。」叔惠道:「一鵬『比誰都聰明』?」世鈞笑道:「這並不是我說的,是文嫻說的。怎麼,我說了半天你都沒聽見?睡著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兒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為什麼?」世鈞道:「誰知道呢。反正她們那種小姐脾氣,也真是難伺候。」<br /><br />  叔惠不語。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點上香煙抽著。世鈞道:「也給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煙一盒洋火扔了過來。世鈞道:「我今天太累了,簡直睡不著。」<br /><br />  這兩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後半夜,月光濛濛地照著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雞啼聲,雞還當是天亮了。許多人家都養著一隻雞預備過年,雞聲四起,簡直不像一個大都市裏,而像一個村落。睡在床上聽著,有一種荒寒之感。<br /><br />  世鈞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才睡熟的。一覺醒來,看看叔惠還睡得很沉,褥單上落了許多香煙灰。世鈞也沒去喚醒他,心裏想昨天已經攪擾了他,害得他也沒睡好。世鈞起來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飯,還有叔惠的妹妹,世鈞問她考學校考取了沒有。她母親笑道:「考中了。你這先生真不錯。」世鈞吃完飯去看看,叔惠還沒有動靜,他便和許太太說了一聲,他一早便出門去,到曼楨家裏去了。<br /><br />  到了顧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媽子開門放他進去。樓上靜悄悄的,顧老太太一個人在前樓吃粥。老太太看見他便笑道:「呦,今天這樣早呀!幾時到上海來的?」自從曼楨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親便認為他們的婚事已經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為證,因此老太太看見他也特別親熱些。她向隔壁房間裏喊道:「曼楨,快起來吧,你猜誰來了?」世鈞笑道:「還沒起來呀?」曼楨接口道:「人家起了一個禮拜的早,今天禮拜天,還不應該多睡一會兒。」世鈞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樣懶,我出來的時候他還沒升帳呢。」曼楨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樣的,我們全是職工,像你們做老闆的當然不同了。」世鈞笑道:「你是在那兒罵人啦!」曼楨在那邊房裏嗤嗤地笑著。老太太笑道:「快起來吧,這樣隔著間屋子嚷嚷,多費勁呀。」<br /><br />  老太太吃完了早飯,桌上還有幾個吃過的空飯碗,她一併收拾收拾,疊在一起,向世鈞笑道:「說你早,我們家幾個孩子比你還早,已經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鈞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楨的姊姊家裏。她姊姊這兩天又鬧不舒服,把她媽接去了,昨晚上就住在那邊沒回來。」一提起曼楨的姊姊,便觸動了世鈞的心事,他臉上立刻罩上一層陰霾。<br /><br />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樓下去洗涮,曼楨在裏屋一面穿衣裳,一面和世鈞說著話,問他家裏這兩天怎麼樣,他侄兒的病好了沒有,世鈞勉強做出輕快的口吻和她對答著,又把一鵬和翠芝解約的事情也告訴了她。曼楨聽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們幾個人在一塊兒高高興興地吃飯,哪兒知道後來就演出這樣一幕。」世鈞笑道:「噯,很戲劇化的。」曼楨道:「我覺得這些人都是電影看得太多了,有時候做出的事情都是『為演戲而演戲』。」世鈞笑道:「的確有這種情形。」<br /><br />  曼楨洗了臉出來,到前面房裏來梳頭。世鈞望著她鏡子裏的影子,突然說道:「你跟你姊姊一點也不像嘛。」曼楨道:「我也覺得不像。不過有時候自己看著並不像,外人倒一看見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鈞不語。曼楨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麼?有誰說我像我姊姊的?」世鈞依舊不開口,過了一會方才說道:「我父親從前認識你姊姊的。」曼楨吃了一驚,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見我就說,好像在哪兒見過的!」<br /><br />  世鈞把他母親告訴他的話一一轉述給她聽。曼楨聽著,卻有點起反感,因為他父親那樣道貌岸然的一個人,原來還是個尋花問柳的慣家。世鈞說完了,她便問道:「那你怎麼樣說的呢?」世鈞道:「我就根本否認你有姊姊。」曼楨聽了,臉上便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氣。世鈞便又說道:「其實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學校就做寫字間工作的。不過對他們解釋這些事情,一輩子也解釋不清楚,還不如索性賴得乾乾淨淨的。」<br /><br />  曼楨靜默了一會,方才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其實姊姊現在已經結婚了,要是把這個實情告訴你父親,也許他老人家不會這樣固執了──而且我姊姊現在這樣有錢。」世鈞道:「那──我父親倒也不是那種只認得錢的人。」曼楨道:「我不是這意思,不過我覺得這樣瞞著他也不是事。瞞不住的。只要到我們衖堂裏一問就知道了。」世鈞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我想頂好是搬一個家。所以我這兒帶了點錢來。搬家得用不少錢吧?」他從口袋裏拿出兩疊鈔票來,笑道:「這還是我在上海的時候陸續攢下的。」曼楨望著那錢,卻沒有什麼表示。世鈞催她道:「你先收起來,別讓老太太看見了,她想是怎麼回事。」一面說,一面就把桌上一張報紙拉過來,蓋在那鈔票上面。曼楨道:「那麼,將來你父親跟我姊姊還見面不見面呢?」世鈞頓一頓道:「以後可以看情形再說。暫時我們只好──不跟她來往。」曼楨道:「那叫我怎麼樣對她解釋呢?」世鈞不作聲。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報。曼楨道:「我不能夠再去傷她的心。她已經為我們犧牲得很多了。」世鈞道:「我對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過一般人的看法跟我們是兩樣的。一個人在社會上做人,有時候不能不──」曼楨沒等他說完便接口道:「有時候不能不拿點勇氣出來。」<br /><br />  世鈞又是半天不作聲。最後他說:「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這人太軟弱了,自從我那回辭了職。」其實他辭職一大半也還是為了她。他心裏真有說不出來的冤苦。<br /><br />  曼楨不說話,世鈞便又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你一定對我很灰心。」他心裏想:「你一定懊悔了。你這時候想起豫瑾來,一定覺得懊悔了。」他的腦子裏突然充滿了豫瑾,曼楨可是一點也不知道。她說:「我並沒有覺得灰心,不過我很希望你告訴我實話,你究竟還想不想出來做事了?我想你不見得就甘心在家裏待著,過一輩子,像你父親一樣。」世鈞道:「我父親不過腦筋舊些,也不至於這樣叫你看不起!」曼楨道:「我幾時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覺得我姊姊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她沒有錯,是這個不合理的社會逼得她這樣的。要說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br /><br />  世鈞覺得她很可以不必說得這樣刺耳。他惟有一言不發,默默地坐在那裏,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長下去。<br /><br />  曼楨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放在他面前,苦笑著說:「也不值得為它這樣發愁。」她說這話的口吻是很灑脫的,可是喉嚨不聽話,聲音卻有點異樣。<br /><br />  世鈞愣了一會,終於微笑道:「你這是幹什麼?才在那兒說人家那是演戲,你也要過過戲癮。」曼楨不答。世鈞看見她那蒼白的緊張的臉色,他的臉色也慢慢地變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來,順手就往字紙簍裏一丟。<br /><br />  他站起來,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嚕呼嚕拿起來就走。為了想叫自己鎮定一些,他臨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來,一口氣喝完了。但是身上還是發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時候隨手把門一帶,不料那房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那一聲「砰!」使他和曼楨兩人同樣地神經上受到劇烈的震動。<br /><br />  天冷,一杯熱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還在那裏冒熱氣,就像一個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氣裏,幾縷稀薄的白煙從玻璃杯裏飄出來。曼楨呆呆地望著。他喝過的茶杯還是熱乎乎的,他的人倒已經走遠了,再也不回來了。<br /><br />  她大哭起來了。無論怎麼樣抑制著,也還是忍不住嗚嗚的哭出聲來。她向床上一倒,臉伏在枕頭上,一口氣透不過來,悶死了也好,反正得壓住那哭聲,不能讓她祖母聽見了。聽見了不免要來查問,要來勸解,她實在受不了那個。<br /><br />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樓下。後來她聽見祖母的腳步聲上樓來了,忙把一張報紙拉過來,預備躺在床上看報,把臉遮住了。報紙一拉過來,便看見桌上兩疊鈔票,祖母看見了要覺得奇怪的,她連忙把鈔票塞在枕頭底下。<br /><br />  她祖母走進來便問:「世鈞怎麼走了?」曼楨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來吃飯了?我倒特為買了肉,樓底下老媽子上菜場去,我託她給我們帶了一斤肉來。還承人家一個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媽這時候不回來,橫是也不見得回來吃飯了。」<br /><br />  她只管嘟囔著,曼楨也不接口,自顧自看她的報。忽然聽見「咕」的一響,是老年人骨節的響聲,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紙簍裏揀廢紙去生煤球爐子。曼楨著急起來,想起字紙簍裏她那枚戒指。先還想著未見得剛巧給她看見了,才在那兒想著,她已經嚷了起來道:「咦,這不是你的戒指麼?怎麼掉了字紙簍裏去了?」曼楨只得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噯呀,一定是我剛才扔一張紙,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來了。」她祖母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粗心哪?這要丟了怎麼辦?人家不要生氣嗎?瞧你,還像沒事人兒似的!」著實數說了她一頓,掀起圍裙來將那戒指上的灰塵擦了擦,遞過來交給她,她也不能不接著。她祖母又道:「這上頭裹的絨線都髒了,你把它拆下來吧,趁早也別戴著了,拿到店裏收一收緊再戴。」曼楨想起世鈞從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絨線衫上揪下一截絨線來,替她裹在戒指上的情形,這時候想起來,心裏就像萬箭攢心一樣。<br /><br />  她祖母到樓下去生爐子去了。曼楨找到一隻不常開的抽屜,把戒指往裏面一擲。但是後來,她聽見她母親回來了,她還是又把那枚戒指戴在手上,因為她母親對於這種地方向來很留心,看見她手上少了一樣東西,一定要問起的。母親又不像祖母那樣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紀大了。<br /><br />  顧太太一回來就說:「我們的門鈴壞了,我說怎麼撳了半天鈴也沒人開門。」老太太道:「剛才世鈞來也還沒壞嘛!」顧太太頓時笑逐顏開,道:「哦,世鈞來啦?」老太太道:「來過了又走了。──待會兒還來不來吃晚飯呀?」她只惦記著這一斤肉。曼楨道:「沒一定。媽,姊姊可好了點沒有?」顧太太搖頭嘆息道:「我看她那病簡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說有胃病嗎,這次我聽她說,哪兒是胃病,是癆病蟲鑽到腸子裏去了。」老太太叫了聲「啊呀」。曼楨也怔住了,說:「是腸結核?」顧太太又悄聲道:「姑爺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裏一個人病到這樣,他一點也不管!」老太太也悄聲道:「她這病橫也是氣出來的!」顧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憐,一共也沒過兩天舒服日子。人家說『三兩黃金四兩福』,這孩子難道就這樣沒福氣!」說著,不由得淚隨聲下。<br /><br />  老太太下樓去做飯,顧太太攔著她說:「媽,我去做菜去。」老太太道:「你就歇會兒吧──才回來。」顧太太坐下來,又和曼楨說:「你姊姊非常地惦記你,直提說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過這兩天世鈞來了,你也走不開。」曼楨說:「沒關係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顧太太卻向她一笑,道:「不好。人家特為到上海來一次,你還不陪陪他。姊姊那兒還是過了這幾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這種脾氣,不管是想吃什麼,還是想什麼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來;真來了,倒許她又嫌煩了。」坐著說了一會話,顧太太畢竟還是繫上圍裙,下樓去幫著老太太做飯去了。吃完飯,有幾床褥單要洗,顧太太想在年前趕著把它洗出來,此外還有許多髒衣服,也不能留著過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東西,婆媳倆吃過飯就忙著去洗衣服,曼楨一個人在屋裏發怔,顧太太還以為她是在等世鈞。其實,她心底裏也許還是有一種期待,想著他會來的。難道真的從此就不來了。她怎麼著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來的話,他心裏一定也很矛盾的。撳撳鈴沒有人開門,他也許想著是有意不開門,就會走了。剛巧這門鈴早不壞,遲不壞,偏偏今天壞了。曼楨就又添上一樁憂慮。<br /><br />  平時常常站在窗前看著他來的,今天她卻不願意這樣做,只在房間裏坐坐,靠靠,看看報紙,又看看指甲。太陽影子都斜了,世鈞也沒來。他這樣負氣,她又負氣了──就是來了也不給他開門。但是命運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這樣決定了,就聽見敲門的聲音。母親和祖母在浴室裏嘩嘩嘩放著水洗衣服,是決聽不見的。樓下那家女傭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會讓人家這樣「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開門還得她自己去開,倒是去不去呢?有這躊躇的工夫,就聽出來了,原來是廚房裏「哆哆哆哆」斬肉的聲音──還當是有人敲門。她不禁惘然了。<br /><br />  她祖母忽然在那邊嚷了起來道:「你快來瞧瞧,你媽扭了腰了。」曼楨連忙跑了去,見她母親一隻手扶在門上直哼哼。她祖母道:「也不知怎麼一來,使岔了勁。」曼楨道:「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褥單還是送到外頭去洗。」老太太也說:「你也是不好,太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來。因為快過年了,這時候不洗,回頭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單。」曼楨道:「好了好了,媽,還不去躺下歇歇。」便攙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個傷科大夫瞧瞧,給他扳一扳就好了。」顧太太不願意花這個錢,便說:「不要緊的,躺兩天就好了。」曼楨皺著眉也不說什麼,替她脫了鞋,蓋上被窩,又拿手巾來給她把一隻水淋淋的手擦乾了。顧太太在枕上側耳聽著,道:「可是有人敲門?怎麼你這小耳朵倒聽不見,我倒聽見了?」其實曼楨早聽見了,她心裏想別又聽錯了,所以沒言語。<br /><br />  顧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說著,客人倒已經上樓來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聲笑道:「喲,你來啦?你好吧?」客人笑著叫了聲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來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給她瞧瞧。」便把他引到裏屋來。顧太太忙撐起半身,擁被坐著。老太太道:「你就別動了,豫瑾又不是外人。」豫瑾問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熱水渥渥,家裏有松節油沒有,拿松節油多擦擦就好了。」曼楨笑道:「待會兒我去買去。」她給豫瑾倒了杯茶來。看見豫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來的時候,她那時候的心情多麼愉快,才隔了一兩個月的工夫,真是人事無常。她又有些惘惘的。<br /><br />  老太太問豫瑾是什麼時候到上海來的。豫瑾笑道:「我已經來了一個多禮拜了。也是因為一直沒工夫來──」說到這裏,便拿出兩張喜柬,略有點忸怩地遞了過來。顧太太見了,便笑道:「哦,要請我們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該結婚了!」顧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楨笑著翻開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陳。老太太又問:「可是在家鄉認識的?」豫瑾笑道:「不是。還是上次到上海來,不是在一個朋友家住了兩天,就是他給我介紹的。後來我們一直就通通信。」曼楨不由得想道:「見見面通通信,就結婚了,而且這樣快,一共不到兩個月的工夫──」她知道豫瑾上次在這裏是受了一點刺激,不過她沒想到他後來見到他姊姊,也是一重刺激。她還當是完全因為她的緣故,所以起了一種反激作用,使他很快地跟別人結婚了。但無論如何,總是很好的事情,她應當替他高興的。可是今天剛巧碰著她自己心裏有事,越是想做出歡笑的樣子,越是笑不出來,不笑還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別的傷心的事情,或者還以為她是因他的結婚而懊喪。<br /><br />  她向豫瑾笑著說:「你們預備結了婚在上海耽擱些時嗎?」豫瑾微笑道:「過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結婚的前夕又見到曼楨,他心裏的一種感想也正是難言的。他稍微坐了一會就想走了,說:「對不起,不能多待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曼楨笑道:「你不早點告訴我們,也許我們可以幫幫忙。」她儘管笑容滿面,笑得兩塊面頰都發酸了,豫瑾還是覺得她今天有點異樣,因為她兩隻眼睛紅紅的,而且有些腫,好像哭過了似的。他一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今天來,沒看見世鈞,難道她和世鈞鬧翻了嗎?──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結婚的人,卻還關心到人家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麼意思。<br /><br />  他站起來拿起帽子,笑道:「明天早點來。」顧太太笑道:「明天一定來道喜。」曼楨正要送他下去,忽然又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然後就聽見樓底下的老媽子向上面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大小姐家裏派人來了!」曼楨這時候早已心灰意懶,想著世鈞決不會來了,但是,聽見說不是他,她還是又一次地感到失望。顧太太聽見是曼璐家裏來了人,卻大吃一驚,猜著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變化。她把被窩一掀,兩隻腳踏到地上去找鞋子,連聲說:「是誰來了?叫他上來。」曼楨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車伕。那車伕上樓來,站在房門外面說道:「老太太,我們太太叫我再來接您去一趟。」顧太太顫聲道:「怎麼啦?」車伕道:「我也不清楚,聽見說好像是病得很厲害。」顧太太道:「我這就去。」顧老太太道:「你能去麼?」顧太太道:「我行。」曼楨向車伕道:「好,你先下去吧。」顧太太便和曼楨說:「你也跟我一塊兒去。」曼楨應了一聲,攙著她慢慢地站起來,這一站,脊梁骨上簡直痛徹心肺,痛得她直噁心要吐,卻又不敢呻吟出聲來,怕別人攔她不叫去。<br /><br />  曼璐病重的情形,顧太太本來不想跟豫瑾多說,人家正是喜氣洋洋地要辦喜事了,不嫌忌諱麼。但是顧老太太憋不住,這時候早已一一告訴他了。豫瑾問是什麼病。顧太太也就從頭講給他聽,只是沒有告訴他曼璐的丈夫怎樣無情無義,置她的生死於不顧。想想曼璐那邊真是淒涼萬狀,豫瑾這裏卻是一團喜氣,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麼就這樣薄福──她母親說著說著,眼淚就滾下來了。<br /><br />  豫瑾也沒有話可以安慰她,只說了一句:「怎麼忽然的病得這樣厲害?」看見顧太太哭了,他忽然明白過來,曼楨哭得眼睛紅紅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緣故吧?於是他更覺得他剛才的猜想是無聊得近於可笑。她們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這兒也是耽擱人家的時間,他匆匆地跟她們點了個頭就走了。走出後門,門口停著一輛最新型的汽車,想必是曼璐的汽車了。他看了它一眼。<br /><br />  幾分鐘後,顧太太和曼楨便坐著這輛汽車向虹橋路駛去。顧太太拭淚道:「剛才我本來不想跟豫瑾說這些話的。」曼楨說:「那倒也沒什麼關係。倒是他結婚的事情,我想我們看見姊姊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顧太太點頭稱是。<br /><br />  來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寶一看見她們,就像見了親人似的,先忙著告訴她們姑爺如何如何,真氣死人,已經有好幾天不回來了,今天派人到處找,也找不到他。嘁嘁喳喳,指手劃腳,說個不了。帶她們走進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地喚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來了。」顧太太輕聲道:「她睡著了就別喊她。」正說著,曼璐已經微微地睜開眼睛,顧太太見她面色慘白,氣如游絲,覺得她今天早上也還不是這樣,便有些發慌,俯身摸摸她的額角,道:「你這時候心裏覺得怎麼樣?」曼璐卻又閉上了眼睛。顧太太只有望著她發呆。曼楨低聲問阿寶道:「醫生來過了沒有?」曼璐卻開口說話了,聲音輕微得幾乎聽不出來,道:「來過了,說今天……晚上……要特別當心……」顧太太心裏想,聽這醫生的口氣,簡直好像今天晚上是一個關口。這醫生也太冒失了,這種話怎麼能對病人自己說。但是轉念一想,也不能怪醫生,家裏就沒有一個負責的人,不對她說對誰說呢?曼楨也是這樣想,母女倆無言地對看了一眼。<br /><br />  曼楨伸手去攙她母親,道:「媽在沙發上靠靠吧。」曼璐卻很留心,問了聲:「媽怎麼了?」曼楨道:「剛才扭了下子腰。」曼璐在床上仰著臉向她母親說道:「其實先曉得……你不用來了,有二妹在這兒……也是一樣。」顧太太道:「我這有什麼要緊,一下子使岔了勁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言語,末了還是說:「你等會還是……回去吧。再累著了,叫我心裏……也難受。」顧太太想道:「她自己病到這樣,還這樣顧惜我,這種時候就看出一個人的心來了。照她這樣的心地,她不應當是一個短命的人。」她想到這裏,不由得鼻腔裏一陣酸慘,頓時又兩淚交流。幸而曼璐閉著眼睛,也沒看見。曼楨攙扶著顧太太,在沙發上艱難地坐下了。阿寶送茶進來,順手把電燈捻開了。房間裏一點上燈,好像馬上是夜晚了,醫生所說的關口已經來到了,不知道可能平安度過。顧太太和曼楨在燈光下坐著,心裏都有點茫然。<br /><br />  曼楨想道:「這次和世鈞衝突起來,起因雖然是為了姊姊,其實還是因為他的態度不大好,近來總覺得兩個人思想上有些距離。所以姊姊就是死了,問題也還是不能解決的。」她反覆地告訴自己,姊姊死了也沒用,自己就又對自己有一點疑惑,是不是還是有一點盼望她死呢?曼楨立刻覺得她這種意念是犯罪的,她慚愧極了。<br /><br />  阿寶來請她們去吃飯,飯開在樓上一間非正式的餐廳裏,只有她們母女二人同吃。顧太太問:「招弟呢?」阿寶道:「她向來不上桌子的。」顧太太一定要叫她來一同吃。阿寶只得把那孩子領了來。顧太太笑道:「這孩子,怎麼一直不看見她長高?」阿寶笑說:「是呀,才來的時候就是這樣高。哪,叫外婆!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沒有飯吃。」顧太太笑道:「這孩子就是膽兒小。」她看見那孩子戰戰兢兢的樣子,可以推想到曼璐平日相待情形,不覺暗自嗟嘆道:「曼璐就是這種地方不載福!」她存著要替女兒造福的念頭,極力應酬那孩子,只管忙著替她揀菜,從雞湯裏撈出雞肝來,連上面的「針線包」一併送到招弟碗裏,笑道:「吃個針線包,明兒大了會做針線。」又笑道:「等你媽好了,我叫她帶你上我們家來玩,我們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們陪你玩。」<br /><br />  吃完飯,阿寶送上熱手巾來,便說:「大小姐說了,叫等太太吃完飯就讓車子送太太回去。」顧太太笑道:「這孩子就是這種脾氣一點也不改,永遠說一不二,你說什麼她也不聽。」曼楨道:「媽,你就回去吧,你在這兒熬夜,姊姊也不過意。」<br /><br />  阿寶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這兒。」顧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了,剛才不是說,醫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別當心。我怕萬一要有什麼,你二小姐年紀輕,沒經過這些事情。」阿寶道:「醫生也不過是那麼句話。太太您別著急。真要有個什麼,馬上派車子去接您。」顧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地歇歇。平常在家裏操勞慣了,在這裏住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倒覺得很不對勁,昨天在這裏住了一天,已經住怕了。<br /><br />  顧太太到曼璐房裏去和她作別,曼楨在旁邊說:「媽回去的時候走過藥房,叫車伕下去買一瓶松節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點。」顧太太說:「對了,我倒忘了,還得拿熱水渥。」那是豫瑾給她治腰的辦法。想起豫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便悄悄地和曼楨說:「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頂好去一趟。」她覺得別人去不去都還不要緊,只有曼楨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著,倒好像她是不樂意。曼楨也明白這一層意思,便點了點頭。曼璐卻又聽見了,問:「吃誰的喜酒?」曼楨道:「是我一個老同學明天結婚。媽,我明天要是來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時候別等我。」顧太太道:「你不要回來換件衣服麼?你身上這件太素了。這樣吧,你問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見她穿的那件紫的絲絨的就挺合適。」曼楨不耐煩地說:「好好。」她母親囑咐了一番,終於走了。<br /><br />  曼璐好像睡著了。曼楨把燈關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盞檯燈。房間裏充滿了藥水的氣息。曼楨一個人坐在那裏,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從頭想起,早上還沒起床,世鈞就來了,兩個人隔著間屋子提高了聲音說話,他笑她睡懶覺。不過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簡直像做夢一樣。<br /><br />  阿寶走進來低聲道:「二小姐,你去睡一會吧。我在這兒看著,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楨本來想就在沙發上靠靠,將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鴻才雖然幾天沒回家,他隨時可以回來的,自己睡在這裏究竟不方便。當下就點點頭,站了起來。阿寶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聲道:「這會兒倒睡得挺好的。」曼楨也說:「噯。我想打個電話告訴太太一聲,免得她惦記著。」阿寶輕聲笑道:「噯喲,您這時候打電話回去,太太不要嚇一跳嗎?」曼楨一想,倒也是的,母親一定以為姊姊的病勢突然惡化了,好容易纏清楚了,也已經受驚不小。她本來是這樣想,打一個電話回家去,萬一世鈞倒來過了,母親一定會告訴她的。現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會來的。<br /><br />  他們這裏給她預備下了一間房,阿寶帶她去,先穿過一間堆傢俱的房間,就是曼璐從前陪嫁的一堂傢俱,現在另有了好的,就給刷下來了,雜亂地堆在這裏,桌椅上積滿了灰塵,沙發上包著報紙。這兩間房平常大約是空關著的,裏面一間現在稍稍佈置了一下,成了一間臨時的臥室,曼楨想她母親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這裏。她也沒跟阿寶多說話,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姊姊那邊離不了人。」阿寶道:「不要緊的,張媽在那兒呢。二小姐還要什麼不要?」曼楨道:「沒有什麼了,我馬上就要睡了。」阿寶在旁邊伺候著,等她上了床,替她關了燈才走。<br /><br />  曼楨因為家裏人多,從小就過著一種集團生活,像這樣冷冷清清一個人住一間房,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裏的地段又特別僻靜,到了晚上簡直一點聲音都沒有,連犬吠聲都很稀少。太靜了,反而覺得異樣。曼楨忽然想到豫瑾初到上海來的時候,每夜被嘈雜的市聲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個過。一想到豫瑾,今天一天裏面發生的無數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來了,顛來倒去一樣一樣要在腦子裏過一過。在那死寂的空氣裏,可以聽見鐵路上有火車駛過,蕭蕭的兩三聲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還是西站開出的火車,是開到什麼地方去的。反正她一聽見那聲音就想著世鈞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離開她更遠更遠了。<br /><br />  馬路上有汽車行駛的聲音,可會是鴻才回來了?汽車一直開過去了,沒有停下來,她方才放下心來。為什麼要這樣提心吊膽的,其實一點理由也沒有,鴻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來,也決不會走錯房間,她住的這間房跟那邊完全隔絕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直側耳聽著外面的汽車聲。<br /><br />  從前有一次,鴻才用汽車送她回去,他搽了許許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車上,簡直香極了。怎麼會忽然地又想起那一幕?因為好像又嗅到那強烈的香氣。而且,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氣味越來越濃烈了,她忽然覺得毛骨悚然起來。<br /><br />  她突然坐起身來了。<br /><br />  有人在這間房間裏。</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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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世鈞的舅父馮菊蓀到南京來,目的雖然是避壽,世鈞家裏還是替他預備下了壽筵,不過沒有驚動別的親友,只有他們自己家裏幾個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覺得她自從嫁過來就沒有過過這樣順心的日子。兄弟這時候來得正好,給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輩子,居然還有這樣一步老運。

  菊蓀帶了幾聽外國貨的糖果餅乾來,說:「這是我們家少奶奶帶給她乾兒子的。」小健因為一生下來就身體孱弱,怕養不大,所以認了許多乾娘,菊蓀的媳婦也是他的乾娘之一。有人惦記小健,大少奶奶總是高興的,說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個相片帶去給乾娘看。

  菊蓀見到嘯桐,心裏便對自己說:「像我們這樣年紀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場大病下來,簡直就老得不像樣子了!」嘯桐也想道:「菊蓀這副假牙假齒裝壞了,簡直變成個癟嘴老太婆了嗎!上次看見他也還不是這個樣子。」雖如此,郎舅二人久別重逢,心裏還是有無限喜悅。菊蓀問起他的病情,嘯桐道:「現在已經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還是麻木的。」菊蓀道:「上次我聽見說你病了,我就想來看你的,那時候你還住在那邊,我想著你們姨太太是不歡迎我上門的。她對我很有點誤會吧?我想你給她罰跪的時候,一定把什麼都推到我身上了。」

  嘯桐只是笑。提起當年那一段事跡,就是他到上海去遊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鬧那一回事,他不免有點神往。和菊蓀談起那一個時期他們「跌宕歡場」的經歷,感慨很多。他忽然想起來問菊蓀:「有一個李璐你記得不記得?」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菊蓀便把大腿一拍,道:「差點忘了──我告訴你一個新聞,不過也不是新聞了,已經是好兩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聽見人說,李璐嫁了人又出來了,也不做舞女了,簡直就是個私娼。我就說,我倒要去看看,看她還搭架子不搭!」嘯桐笑道:「去了沒有呢?」菊蓀笑道:「後來也沒去,到底上了年紀的人,火氣不那麼大了,那要照我從前的脾氣,非得去出出氣不可!」

  他們從前剛認識李璐那時候,她風頭很健,菊蓀一向自命為「老白相」,他帶著別人出去玩,決不會叫人家花冤枉錢的,但是嘯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錢也沒有什麼收穫,結果還弄得不歡而散,菊蓀第一個認為大失面子,現在提起來還是恨恨的。

  嘯桐聽到李璐的近況,也覺得很是快心。他嘆息著說:「想不到這個人墮落得這樣快!」菊蓀抖著腿笑道:「看樣子,你還對她很有意思呢。」嘯桐笑道:「不是,我告訴你我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人來。我新近看見一個女孩子,長得非常像她。」菊蓀嘻嘻地笑著道:「哦,在哪兒看見的?你新近又出去玩過?」嘯桐笑道:「別胡說,這是人家一個小姐,長得可真像她,也是從上海來的。」菊蓀道:「可會是她的妹妹,我記得李璐有好幾個妹妹,不過那時候都是些拖鼻涕丫頭。」嘯桐道:「李璐本來姓什麼,不是真姓李吧?」菊蓀道:「她姓顧。」嘯桐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這人也姓顧。」菊蓀道:「長得怎麼樣?」嘯桐很矛盾地說道:「我也沒看仔細。還不難看吧。」菊蓀道:「生在這種人家,除非是真醜,要不然一定還是吃這碗飯的。」菊蓀很感興趣似的,盡著追問他是在哪兒見到的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這個騙局,作為一種報復。嘯桐只含糊地回說是在朋友家碰見的,他不大願意說出來是他自己兒子帶到家裏來的。

  那天晚上,旁邊沒人的時候,他便和他太太說:「你說這事情怪不怪。那位顧小姐我一看見她就覺得很眼熟,我說像誰呢,就像菊蓀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顧──剛才我聽見菊蓀說的。還說那人現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這顧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必是姊妹了,要不然決沒有這樣像。」沈太太起初聽了這話,一時腦子裏沒有轉過來,只是「嗯,嗯,哦,哦」的應著。再一想,不對了,心裏暗暗的吃了一驚,忙道:「真有這種事情?」嘯桐道:「還是假的?」沈太太道:「那顧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來!」嘯桐道:「你懂得些什麼,她們那種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要騙騙你們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太太們,還不容易!」說得沈太太啞口無言。

  嘯桐又道:「世鈞不知道可曉得她的底細。」沈太太道:「他哪兒會知道人家家裏這些事情?他跟那顧小姐也不過是同事。」嘯桐哼了一聲道:「同事!」他連世鈞都懷疑起來了。但是到底愛子心切,自己又把話說回來了,道:「就算她現在是個女職員吧,從前也還不知幹過什麼──這種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長得真醜,長大了總是吃這碗飯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只有把這件事情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訴許家少爺一聲,點醒他一下。我聽見世鈞說,她是許家少爺的朋友。」嘯桐道:「許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這樣,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紀輕輕的,去跟這樣一個女人攪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實究竟是不是,我們也還不能斷定。」嘯桐半天不言語。末了也只淡淡地說了一聲:「其實要打聽起來還不容易麼?不過既然跟我們不相干,也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盤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鈞好好地談談。她正這樣想著,剛巧世鈞也想找個機會跟她長談一下,把曼楨和他的婚約向她公開。這一天上午,沈太太獨自在起坐間裏,拿著兩隻錫蠟台在那裏擦著。年關將近了,香爐蠟台這些東西都拿出來了。世鈞走進來,在她對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麼才來兩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過年了,人家家裏也有事情。」世鈞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記著要到上海去。」世鈞微笑著不作聲,沈太太便又笑著代他加以解釋,道:「我知道,你們在上海住慣了的人,到別處待著總嫌悶得慌。你就去玩兩天,不過早點回來就是了,到了年底,店裏也要結帳,家裏也還有好些事情。」世鈞「唔」了一聲。

  他老坐在那裏不走,想出一些閒話來跟她說。閒談了一會,沈太太忽然問道:「你跟顧小姐熟不熟?」世鈞不禁心跳起來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這個題目上去,免得他要說又說不出口。母親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實話說出來了。但是她不容他開口,便接連著說下去道:「我問你不是為別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說,說這顧小姐長得非常像他從前見過的一個舞女。」跟著就把那些話一一告訴了他,說那舞女也姓顧,和顧小姐一定是姊妹;那舞女,父親說是舅舅認識的,也說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卻推在舅舅身上。世鈞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過是隨便猜測的話,怎麼見得就是的,天下長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過剛巧兩樁巧事湊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鈞道:「顧小姐家裏我去過的,他家裏弟弟妹妹很多,她父親已經去世了,就一個母親,還有個祖母。完全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家。那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皺著眉說道:「我也說是不像呀,我看這小姐挺好的嘛!不過你爸爸就是這種囫圇脾氣,他心裏先有了這樣一個成見,你跟他一輩子也說不清楚的。要不然從前怎麼為一點芝麻大的事情就嘔氣呢?再給姨太太在中間一挑唆,誰還說得進話去呀?」

  世鈞聽她的口吻可以聽得出來,他和曼楨的事情是瞞不過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楨住在這裏的時候,沈太太倒是一點也沒露出來,世鈞卻低估了她,沒想到她還有這點做工。其實舊式婦女別的不會,「裝佯」總會的,因為對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慣了,要她們不動聲色,假作癡聾,在她們是很自然的事,並不感到困難。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說你不曉得可知道顧小姐的底細,我說:『他哪兒知道呀,這顧小姐是叔惠先認識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麼喜歡叔惠,馬上就翻過來說他不好,說他年紀輕輕的,不上進。」

  世鈞不語。沈太太沉默了一會,又低聲道:「你明天看見叔惠,你勸勸他。」世鈞冷冷地道:「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勸有什麼用──不要說是朋友,就是家裏人干涉也沒用的。」沈太太被他說得作聲不得。

  世鈞自己也覺得他剛才那兩句話太冷酷了,不該對母親這樣,因此又把聲音放和緩了些,微笑望著她說道:「媽,你不是主張婚姻自主的麼?」沈太太道:「是的,不錯,可是──總得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鈞又不耐煩起來,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她家裏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沒說什麼。兩人默然對坐著,後來一個女傭走進來說:「舅老爺找二少爺去跟他下棋。」世鈞便走開了。從此就沒再提這個話。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幹下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一直有點心虛,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語先笑,分外地陪小心。菊蓀本來說第二天要動身,世鈞說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發人去買了板鴨、鴨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湊成四色土產,拿到世鈞房裏來,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說:「人家帶東西給小健,我想著也給他們家小孩子帶點東西去。」她又問世鈞:「你這次去,可預備住在舅舅家裏?」世鈞道:「我還是住在叔惠那兒。」沈太太道:「那你也得買點東西送送他們,老是打攪人家。」世鈞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帶點零用錢?」又再三叮囑他早點回來。他到上海的次數也多了,她從來沒像這樣不放心過。她在他房裏坐了一會,分明有許多話想跟他說,又說不出口來。

  世鈞心裏也很難過。正因為心裏難過的緣故,他對他母親感到厭煩到極點。

  第二天動身,他們乘的是午後那一班火車,在車上吃了晚飯。到了上海,世鈞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裏坐了一會。他舅舅說:「這樣晚了,還不就住在這兒了。這大冷天,可別碰見剝豬玀的,一到年底,這種事情特別多。」世鈞笑著說他不怕,依舊告辭出來,叫了部黃包車,連人帶箱子,拖到叔惠家裏。他們已經睡了,叔惠的母親又披衣起來替他安排床鋪,又問他晚飯吃過沒有。世鈞笑道:「早吃過了,剛才在我舅舅家裏又吃了麵。」

  叔惠這一天剛巧也在家裏,因為是星期六。兩人聯床夜話,又像是從前學生時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鈞道:「我告訴你一個笑話。那天我送你們上火車,回到家裏,一鵬來了,告訴我說翠芝和他解除婚約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為什麼?」世鈞道:「就是不知道呀!──這沒有什麼可笑的,可笑的在後頭。」他把這樁事情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說那天晚上在他家裏吃飯,飯後一鵬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還了他,也沒說是為什麼理由。後來一鵬去問文嫻,因為文嫻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地聽著,同時就回想到清涼山上的一幕。那一天,他和翠芝帶著一種冒險的心情到廟裏去發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許多冤枉路之後,也就放棄了原來的目標,看見山,就稚氣地說:「爬到山頂上去吧。」天色蒼蒼的,風很緊,爬到山頂上,他們坐在那裏談了半天。說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話,但是大家心裏或者都有這樣一個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還能夠見這樣一面。所以都捨不得說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來了簡直沒法下去,後來還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本來可以順手就吻她一下,也確實想這樣做的,但是並沒有。因為他已經覺得太對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態度,卻是可以問心無愧的。可真沒想到,她馬上回去就和一鵬毀約了,好像她忽然之間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發了呆,忽然聽見世鈞在那裏帶笑帶說:「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叔惠便問道:「說誰?」世鈞道:「還有誰?一鵬呀。」叔惠道:「一鵬『比誰都聰明』?」世鈞笑道:「這並不是我說的,是文嫻說的。怎麼,我說了半天你都沒聽見?睡著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兒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為什麼?」世鈞道:「誰知道呢。反正她們那種小姐脾氣,也真是難伺候。」

  叔惠不語。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點上香煙抽著。世鈞道:「也給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煙一盒洋火扔了過來。世鈞道:「我今天太累了,簡直睡不著。」

  這兩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後半夜,月光濛濛地照著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雞啼聲,雞還當是天亮了。許多人家都養著一隻雞預備過年,雞聲四起,簡直不像一個大都市裏,而像一個村落。睡在床上聽著,有一種荒寒之感。

  世鈞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才睡熟的。一覺醒來,看看叔惠還睡得很沉,褥單上落了許多香煙灰。世鈞也沒去喚醒他,心裏想昨天已經攪擾了他,害得他也沒睡好。世鈞起來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飯,還有叔惠的妹妹,世鈞問她考學校考取了沒有。她母親笑道:「考中了。你這先生真不錯。」世鈞吃完飯去看看,叔惠還沒有動靜,他便和許太太說了一聲,他一早便出門去,到曼楨家裏去了。

  到了顧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媽子開門放他進去。樓上靜悄悄的,顧老太太一個人在前樓吃粥。老太太看見他便笑道:「呦,今天這樣早呀!幾時到上海來的?」自從曼楨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親便認為他們的婚事已經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為證,因此老太太看見他也特別親熱些。她向隔壁房間裏喊道:「曼楨,快起來吧,你猜誰來了?」世鈞笑道:「還沒起來呀?」曼楨接口道:「人家起了一個禮拜的早,今天禮拜天,還不應該多睡一會兒。」世鈞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樣懶,我出來的時候他還沒升帳呢。」曼楨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樣的,我們全是職工,像你們做老闆的當然不同了。」世鈞笑道:「你是在那兒罵人啦!」曼楨在那邊房裏嗤嗤地笑著。老太太笑道:「快起來吧,這樣隔著間屋子嚷嚷,多費勁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飯,桌上還有幾個吃過的空飯碗,她一併收拾收拾,疊在一起,向世鈞笑道:「說你早,我們家幾個孩子比你還早,已經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鈞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楨的姊姊家裏。她姊姊這兩天又鬧不舒服,把她媽接去了,昨晚上就住在那邊沒回來。」一提起曼楨的姊姊,便觸動了世鈞的心事,他臉上立刻罩上一層陰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樓下去洗涮,曼楨在裏屋一面穿衣裳,一面和世鈞說著話,問他家裏這兩天怎麼樣,他侄兒的病好了沒有,世鈞勉強做出輕快的口吻和她對答著,又把一鵬和翠芝解約的事情也告訴了她。曼楨聽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們幾個人在一塊兒高高興興地吃飯,哪兒知道後來就演出這樣一幕。」世鈞笑道:「噯,很戲劇化的。」曼楨道:「我覺得這些人都是電影看得太多了,有時候做出的事情都是『為演戲而演戲』。」世鈞笑道:「的確有這種情形。」

  曼楨洗了臉出來,到前面房裏來梳頭。世鈞望著她鏡子裏的影子,突然說道:「你跟你姊姊一點也不像嘛。」曼楨道:「我也覺得不像。不過有時候自己看著並不像,外人倒一看見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鈞不語。曼楨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麼?有誰說我像我姊姊的?」世鈞依舊不開口,過了一會方才說道:「我父親從前認識你姊姊的。」曼楨吃了一驚,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見我就說,好像在哪兒見過的!」

  世鈞把他母親告訴他的話一一轉述給她聽。曼楨聽著,卻有點起反感,因為他父親那樣道貌岸然的一個人,原來還是個尋花問柳的慣家。世鈞說完了,她便問道:「那你怎麼樣說的呢?」世鈞道:「我就根本否認你有姊姊。」曼楨聽了,臉上便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氣。世鈞便又說道:「其實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學校就做寫字間工作的。不過對他們解釋這些事情,一輩子也解釋不清楚,還不如索性賴得乾乾淨淨的。」

  曼楨靜默了一會,方才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其實姊姊現在已經結婚了,要是把這個實情告訴你父親,也許他老人家不會這樣固執了──而且我姊姊現在這樣有錢。」世鈞道:「那──我父親倒也不是那種只認得錢的人。」曼楨道:「我不是這意思,不過我覺得這樣瞞著他也不是事。瞞不住的。只要到我們衖堂裏一問就知道了。」世鈞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我想頂好是搬一個家。所以我這兒帶了點錢來。搬家得用不少錢吧?」他從口袋裏拿出兩疊鈔票來,笑道:「這還是我在上海的時候陸續攢下的。」曼楨望著那錢,卻沒有什麼表示。世鈞催她道:「你先收起來,別讓老太太看見了,她想是怎麼回事。」一面說,一面就把桌上一張報紙拉過來,蓋在那鈔票上面。曼楨道:「那麼,將來你父親跟我姊姊還見面不見面呢?」世鈞頓一頓道:「以後可以看情形再說。暫時我們只好──不跟她來往。」曼楨道:「那叫我怎麼樣對她解釋呢?」世鈞不作聲。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報。曼楨道:「我不能夠再去傷她的心。她已經為我們犧牲得很多了。」世鈞道:「我對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過一般人的看法跟我們是兩樣的。一個人在社會上做人,有時候不能不──」曼楨沒等他說完便接口道:「有時候不能不拿點勇氣出來。」

  世鈞又是半天不作聲。最後他說:「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這人太軟弱了,自從我那回辭了職。」其實他辭職一大半也還是為了她。他心裏真有說不出來的冤苦。

  曼楨不說話,世鈞便又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你一定對我很灰心。」他心裏想:「你一定懊悔了。你這時候想起豫瑾來,一定覺得懊悔了。」他的腦子裏突然充滿了豫瑾,曼楨可是一點也不知道。她說:「我並沒有覺得灰心,不過我很希望你告訴我實話,你究竟還想不想出來做事了?我想你不見得就甘心在家裏待著,過一輩子,像你父親一樣。」世鈞道:「我父親不過腦筋舊些,也不至於這樣叫你看不起!」曼楨道:「我幾時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覺得我姊姊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她沒有錯,是這個不合理的社會逼得她這樣的。要說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

  世鈞覺得她很可以不必說得這樣刺耳。他惟有一言不發,默默地坐在那裏,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長下去。

  曼楨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放在他面前,苦笑著說:「也不值得為它這樣發愁。」她說這話的口吻是很灑脫的,可是喉嚨不聽話,聲音卻有點異樣。

  世鈞愣了一會,終於微笑道:「你這是幹什麼?才在那兒說人家那是演戲,你也要過過戲癮。」曼楨不答。世鈞看見她那蒼白的緊張的臉色,他的臉色也慢慢地變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來,順手就往字紙簍裏一丟。

  他站起來,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嚕呼嚕拿起來就走。為了想叫自己鎮定一些,他臨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來,一口氣喝完了。但是身上還是發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時候隨手把門一帶,不料那房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那一聲「砰!」使他和曼楨兩人同樣地神經上受到劇烈的震動。

  天冷,一杯熱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還在那裏冒熱氣,就像一個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氣裏,幾縷稀薄的白煙從玻璃杯裏飄出來。曼楨呆呆地望著。他喝過的茶杯還是熱乎乎的,他的人倒已經走遠了,再也不回來了。

  她大哭起來了。無論怎麼樣抑制著,也還是忍不住嗚嗚的哭出聲來。她向床上一倒,臉伏在枕頭上,一口氣透不過來,悶死了也好,反正得壓住那哭聲,不能讓她祖母聽見了。聽見了不免要來查問,要來勸解,她實在受不了那個。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樓下。後來她聽見祖母的腳步聲上樓來了,忙把一張報紙拉過來,預備躺在床上看報,把臉遮住了。報紙一拉過來,便看見桌上兩疊鈔票,祖母看見了要覺得奇怪的,她連忙把鈔票塞在枕頭底下。

  她祖母走進來便問:「世鈞怎麼走了?」曼楨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來吃飯了?我倒特為買了肉,樓底下老媽子上菜場去,我託她給我們帶了一斤肉來。還承人家一個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媽這時候不回來,橫是也不見得回來吃飯了。」

  她只管嘟囔著,曼楨也不接口,自顧自看她的報。忽然聽見「咕」的一響,是老年人骨節的響聲,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紙簍裏揀廢紙去生煤球爐子。曼楨著急起來,想起字紙簍裏她那枚戒指。先還想著未見得剛巧給她看見了,才在那兒想著,她已經嚷了起來道:「咦,這不是你的戒指麼?怎麼掉了字紙簍裏去了?」曼楨只得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噯呀,一定是我剛才扔一張紙,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來了。」她祖母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粗心哪?這要丟了怎麼辦?人家不要生氣嗎?瞧你,還像沒事人兒似的!」著實數說了她一頓,掀起圍裙來將那戒指上的灰塵擦了擦,遞過來交給她,她也不能不接著。她祖母又道:「這上頭裹的絨線都髒了,你把它拆下來吧,趁早也別戴著了,拿到店裏收一收緊再戴。」曼楨想起世鈞從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絨線衫上揪下一截絨線來,替她裹在戒指上的情形,這時候想起來,心裏就像萬箭攢心一樣。

  她祖母到樓下去生爐子去了。曼楨找到一隻不常開的抽屜,把戒指往裏面一擲。但是後來,她聽見她母親回來了,她還是又把那枚戒指戴在手上,因為她母親對於這種地方向來很留心,看見她手上少了一樣東西,一定要問起的。母親又不像祖母那樣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紀大了。

  顧太太一回來就說:「我們的門鈴壞了,我說怎麼撳了半天鈴也沒人開門。」老太太道:「剛才世鈞來也還沒壞嘛!」顧太太頓時笑逐顏開,道:「哦,世鈞來啦?」老太太道:「來過了又走了。──待會兒還來不來吃晚飯呀?」她只惦記著這一斤肉。曼楨道:「沒一定。媽,姊姊可好了點沒有?」顧太太搖頭嘆息道:「我看她那病簡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說有胃病嗎,這次我聽她說,哪兒是胃病,是癆病蟲鑽到腸子裏去了。」老太太叫了聲「啊呀」。曼楨也怔住了,說:「是腸結核?」顧太太又悄聲道:「姑爺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裏一個人病到這樣,他一點也不管!」老太太也悄聲道:「她這病橫也是氣出來的!」顧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憐,一共也沒過兩天舒服日子。人家說『三兩黃金四兩福』,這孩子難道就這樣沒福氣!」說著,不由得淚隨聲下。

  老太太下樓去做飯,顧太太攔著她說:「媽,我去做菜去。」老太太道:「你就歇會兒吧──才回來。」顧太太坐下來,又和曼楨說:「你姊姊非常地惦記你,直提說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過這兩天世鈞來了,你也走不開。」曼楨說:「沒關係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顧太太卻向她一笑,道:「不好。人家特為到上海來一次,你還不陪陪他。姊姊那兒還是過了這幾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這種脾氣,不管是想吃什麼,還是想什麼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來;真來了,倒許她又嫌煩了。」坐著說了一會話,顧太太畢竟還是繫上圍裙,下樓去幫著老太太做飯去了。吃完飯,有幾床褥單要洗,顧太太想在年前趕著把它洗出來,此外還有許多髒衣服,也不能留著過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東西,婆媳倆吃過飯就忙著去洗衣服,曼楨一個人在屋裏發怔,顧太太還以為她是在等世鈞。其實,她心底裏也許還是有一種期待,想著他會來的。難道真的從此就不來了。她怎麼著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來的話,他心裏一定也很矛盾的。撳撳鈴沒有人開門,他也許想著是有意不開門,就會走了。剛巧這門鈴早不壞,遲不壞,偏偏今天壞了。曼楨就又添上一樁憂慮。

  平時常常站在窗前看著他來的,今天她卻不願意這樣做,只在房間裏坐坐,靠靠,看看報紙,又看看指甲。太陽影子都斜了,世鈞也沒來。他這樣負氣,她又負氣了──就是來了也不給他開門。但是命運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這樣決定了,就聽見敲門的聲音。母親和祖母在浴室裏嘩嘩嘩放著水洗衣服,是決聽不見的。樓下那家女傭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會讓人家這樣「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開門還得她自己去開,倒是去不去呢?有這躊躇的工夫,就聽出來了,原來是廚房裏「哆哆哆哆」斬肉的聲音──還當是有人敲門。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邊嚷了起來道:「你快來瞧瞧,你媽扭了腰了。」曼楨連忙跑了去,見她母親一隻手扶在門上直哼哼。她祖母道:「也不知怎麼一來,使岔了勁。」曼楨道:「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褥單還是送到外頭去洗。」老太太也說:「你也是不好,太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來。因為快過年了,這時候不洗,回頭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單。」曼楨道:「好了好了,媽,還不去躺下歇歇。」便攙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個傷科大夫瞧瞧,給他扳一扳就好了。」顧太太不願意花這個錢,便說:「不要緊的,躺兩天就好了。」曼楨皺著眉也不說什麼,替她脫了鞋,蓋上被窩,又拿手巾來給她把一隻水淋淋的手擦乾了。顧太太在枕上側耳聽著,道:「可是有人敲門?怎麼你這小耳朵倒聽不見,我倒聽見了?」其實曼楨早聽見了,她心裏想別又聽錯了,所以沒言語。

  顧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說著,客人倒已經上樓來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聲笑道:「喲,你來啦?你好吧?」客人笑著叫了聲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來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給她瞧瞧。」便把他引到裏屋來。顧太太忙撐起半身,擁被坐著。老太太道:「你就別動了,豫瑾又不是外人。」豫瑾問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熱水渥渥,家裏有松節油沒有,拿松節油多擦擦就好了。」曼楨笑道:「待會兒我去買去。」她給豫瑾倒了杯茶來。看見豫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來的時候,她那時候的心情多麼愉快,才隔了一兩個月的工夫,真是人事無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問豫瑾是什麼時候到上海來的。豫瑾笑道:「我已經來了一個多禮拜了。也是因為一直沒工夫來──」說到這裏,便拿出兩張喜柬,略有點忸怩地遞了過來。顧太太見了,便笑道:「哦,要請我們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該結婚了!」顧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楨笑著翻開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陳。老太太又問:「可是在家鄉認識的?」豫瑾笑道:「不是。還是上次到上海來,不是在一個朋友家住了兩天,就是他給我介紹的。後來我們一直就通通信。」曼楨不由得想道:「見見面通通信,就結婚了,而且這樣快,一共不到兩個月的工夫──」她知道豫瑾上次在這裏是受了一點刺激,不過她沒想到他後來見到他姊姊,也是一重刺激。她還當是完全因為她的緣故,所以起了一種反激作用,使他很快地跟別人結婚了。但無論如何,總是很好的事情,她應當替他高興的。可是今天剛巧碰著她自己心裏有事,越是想做出歡笑的樣子,越是笑不出來,不笑還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別的傷心的事情,或者還以為她是因他的結婚而懊喪。

  她向豫瑾笑著說:「你們預備結了婚在上海耽擱些時嗎?」豫瑾微笑道:「過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結婚的前夕又見到曼楨,他心裏的一種感想也正是難言的。他稍微坐了一會就想走了,說:「對不起,不能多待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曼楨笑道:「你不早點告訴我們,也許我們可以幫幫忙。」她儘管笑容滿面,笑得兩塊面頰都發酸了,豫瑾還是覺得她今天有點異樣,因為她兩隻眼睛紅紅的,而且有些腫,好像哭過了似的。他一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今天來,沒看見世鈞,難道她和世鈞鬧翻了嗎?──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結婚的人,卻還關心到人家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站起來拿起帽子,笑道:「明天早點來。」顧太太笑道:「明天一定來道喜。」曼楨正要送他下去,忽然又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然後就聽見樓底下的老媽子向上面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大小姐家裏派人來了!」曼楨這時候早已心灰意懶,想著世鈞決不會來了,但是,聽見說不是他,她還是又一次地感到失望。顧太太聽見是曼璐家裏來了人,卻大吃一驚,猜著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變化。她把被窩一掀,兩隻腳踏到地上去找鞋子,連聲說:「是誰來了?叫他上來。」曼楨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車伕。那車伕上樓來,站在房門外面說道:「老太太,我們太太叫我再來接您去一趟。」顧太太顫聲道:「怎麼啦?」車伕道:「我也不清楚,聽見說好像是病得很厲害。」顧太太道:「我這就去。」顧老太太道:「你能去麼?」顧太太道:「我行。」曼楨向車伕道:「好,你先下去吧。」顧太太便和曼楨說:「你也跟我一塊兒去。」曼楨應了一聲,攙著她慢慢地站起來,這一站,脊梁骨上簡直痛徹心肺,痛得她直噁心要吐,卻又不敢呻吟出聲來,怕別人攔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顧太太本來不想跟豫瑾多說,人家正是喜氣洋洋地要辦喜事了,不嫌忌諱麼。但是顧老太太憋不住,這時候早已一一告訴他了。豫瑾問是什麼病。顧太太也就從頭講給他聽,只是沒有告訴他曼璐的丈夫怎樣無情無義,置她的生死於不顧。想想曼璐那邊真是淒涼萬狀,豫瑾這裏卻是一團喜氣,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麼就這樣薄福──她母親說著說著,眼淚就滾下來了。

  豫瑾也沒有話可以安慰她,只說了一句:「怎麼忽然的病得這樣厲害?」看見顧太太哭了,他忽然明白過來,曼楨哭得眼睛紅紅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緣故吧?於是他更覺得他剛才的猜想是無聊得近於可笑。她們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這兒也是耽擱人家的時間,他匆匆地跟她們點了個頭就走了。走出後門,門口停著一輛最新型的汽車,想必是曼璐的汽車了。他看了它一眼。

  幾分鐘後,顧太太和曼楨便坐著這輛汽車向虹橋路駛去。顧太太拭淚道:「剛才我本來不想跟豫瑾說這些話的。」曼楨說:「那倒也沒什麼關係。倒是他結婚的事情,我想我們看見姊姊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顧太太點頭稱是。

  來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寶一看見她們,就像見了親人似的,先忙著告訴她們姑爺如何如何,真氣死人,已經有好幾天不回來了,今天派人到處找,也找不到他。嘁嘁喳喳,指手劃腳,說個不了。帶她們走進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地喚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來了。」顧太太輕聲道:「她睡著了就別喊她。」正說著,曼璐已經微微地睜開眼睛,顧太太見她面色慘白,氣如游絲,覺得她今天早上也還不是這樣,便有些發慌,俯身摸摸她的額角,道:「你這時候心裏覺得怎麼樣?」曼璐卻又閉上了眼睛。顧太太只有望著她發呆。曼楨低聲問阿寶道:「醫生來過了沒有?」曼璐卻開口說話了,聲音輕微得幾乎聽不出來,道:「來過了,說今天……晚上……要特別當心……」顧太太心裏想,聽這醫生的口氣,簡直好像今天晚上是一個關口。這醫生也太冒失了,這種話怎麼能對病人自己說。但是轉念一想,也不能怪醫生,家裏就沒有一個負責的人,不對她說對誰說呢?曼楨也是這樣想,母女倆無言地對看了一眼。

  曼楨伸手去攙她母親,道:「媽在沙發上靠靠吧。」曼璐卻很留心,問了聲:「媽怎麼了?」曼楨道:「剛才扭了下子腰。」曼璐在床上仰著臉向她母親說道:「其實先曉得……你不用來了,有二妹在這兒……也是一樣。」顧太太道:「我這有什麼要緊,一下子使岔了勁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言語,末了還是說:「你等會還是……回去吧。再累著了,叫我心裏……也難受。」顧太太想道:「她自己病到這樣,還這樣顧惜我,這種時候就看出一個人的心來了。照她這樣的心地,她不應當是一個短命的人。」她想到這裏,不由得鼻腔裏一陣酸慘,頓時又兩淚交流。幸而曼璐閉著眼睛,也沒看見。曼楨攙扶著顧太太,在沙發上艱難地坐下了。阿寶送茶進來,順手把電燈捻開了。房間裏一點上燈,好像馬上是夜晚了,醫生所說的關口已經來到了,不知道可能平安度過。顧太太和曼楨在燈光下坐著,心裏都有點茫然。

  曼楨想道:「這次和世鈞衝突起來,起因雖然是為了姊姊,其實還是因為他的態度不大好,近來總覺得兩個人思想上有些距離。所以姊姊就是死了,問題也還是不能解決的。」她反覆地告訴自己,姊姊死了也沒用,自己就又對自己有一點疑惑,是不是還是有一點盼望她死呢?曼楨立刻覺得她這種意念是犯罪的,她慚愧極了。

  阿寶來請她們去吃飯,飯開在樓上一間非正式的餐廳裏,只有她們母女二人同吃。顧太太問:「招弟呢?」阿寶道:「她向來不上桌子的。」顧太太一定要叫她來一同吃。阿寶只得把那孩子領了來。顧太太笑道:「這孩子,怎麼一直不看見她長高?」阿寶笑說:「是呀,才來的時候就是這樣高。哪,叫外婆!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沒有飯吃。」顧太太笑道:「這孩子就是膽兒小。」她看見那孩子戰戰兢兢的樣子,可以推想到曼璐平日相待情形,不覺暗自嗟嘆道:「曼璐就是這種地方不載福!」她存著要替女兒造福的念頭,極力應酬那孩子,只管忙著替她揀菜,從雞湯裏撈出雞肝來,連上面的「針線包」一併送到招弟碗裏,笑道:「吃個針線包,明兒大了會做針線。」又笑道:「等你媽好了,我叫她帶你上我們家來玩,我們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們陪你玩。」

  吃完飯,阿寶送上熱手巾來,便說:「大小姐說了,叫等太太吃完飯就讓車子送太太回去。」顧太太笑道:「這孩子就是這種脾氣一點也不改,永遠說一不二,你說什麼她也不聽。」曼楨道:「媽,你就回去吧,你在這兒熬夜,姊姊也不過意。」

  阿寶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這兒。」顧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了,剛才不是說,醫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別當心。我怕萬一要有什麼,你二小姐年紀輕,沒經過這些事情。」阿寶道:「醫生也不過是那麼句話。太太您別著急。真要有個什麼,馬上派車子去接您。」顧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地歇歇。平常在家裏操勞慣了,在這裏住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倒覺得很不對勁,昨天在這裏住了一天,已經住怕了。

  顧太太到曼璐房裏去和她作別,曼楨在旁邊說:「媽回去的時候走過藥房,叫車伕下去買一瓶松節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點。」顧太太說:「對了,我倒忘了,還得拿熱水渥。」那是豫瑾給她治腰的辦法。想起豫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便悄悄地和曼楨說:「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頂好去一趟。」她覺得別人去不去都還不要緊,只有曼楨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著,倒好像她是不樂意。曼楨也明白這一層意思,便點了點頭。曼璐卻又聽見了,問:「吃誰的喜酒?」曼楨道:「是我一個老同學明天結婚。媽,我明天要是來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時候別等我。」顧太太道:「你不要回來換件衣服麼?你身上這件太素了。這樣吧,你問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見她穿的那件紫的絲絨的就挺合適。」曼楨不耐煩地說:「好好。」她母親囑咐了一番,終於走了。

  曼璐好像睡著了。曼楨把燈關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盞檯燈。房間裏充滿了藥水的氣息。曼楨一個人坐在那裏,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從頭想起,早上還沒起床,世鈞就來了,兩個人隔著間屋子提高了聲音說話,他笑她睡懶覺。不過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簡直像做夢一樣。

  阿寶走進來低聲道:「二小姐,你去睡一會吧。我在這兒看著,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楨本來想就在沙發上靠靠,將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鴻才雖然幾天沒回家,他隨時可以回來的,自己睡在這裏究竟不方便。當下就點點頭,站了起來。阿寶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聲道:「這會兒倒睡得挺好的。」曼楨也說:「噯。我想打個電話告訴太太一聲,免得她惦記著。」阿寶輕聲笑道:「噯喲,您這時候打電話回去,太太不要嚇一跳嗎?」曼楨一想,倒也是的,母親一定以為姊姊的病勢突然惡化了,好容易纏清楚了,也已經受驚不小。她本來是這樣想,打一個電話回家去,萬一世鈞倒來過了,母親一定會告訴她的。現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會來的。

  他們這裏給她預備下了一間房,阿寶帶她去,先穿過一間堆傢俱的房間,就是曼璐從前陪嫁的一堂傢俱,現在另有了好的,就給刷下來了,雜亂地堆在這裏,桌椅上積滿了灰塵,沙發上包著報紙。這兩間房平常大約是空關著的,裏面一間現在稍稍佈置了一下,成了一間臨時的臥室,曼楨想她母親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這裏。她也沒跟阿寶多說話,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姊姊那邊離不了人。」阿寶道:「不要緊的,張媽在那兒呢。二小姐還要什麼不要?」曼楨道:「沒有什麼了,我馬上就要睡了。」阿寶在旁邊伺候著,等她上了床,替她關了燈才走。

  曼楨因為家裏人多,從小就過著一種集團生活,像這樣冷冷清清一個人住一間房,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裏的地段又特別僻靜,到了晚上簡直一點聲音都沒有,連犬吠聲都很稀少。太靜了,反而覺得異樣。曼楨忽然想到豫瑾初到上海來的時候,每夜被嘈雜的市聲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個過。一想到豫瑾,今天一天裏面發生的無數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來了,顛來倒去一樣一樣要在腦子裏過一過。在那死寂的空氣裏,可以聽見鐵路上有火車駛過,蕭蕭的兩三聲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還是西站開出的火車,是開到什麼地方去的。反正她一聽見那聲音就想著世鈞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離開她更遠更遠了。

  馬路上有汽車行駛的聲音,可會是鴻才回來了?汽車一直開過去了,沒有停下來,她方才放下心來。為什麼要這樣提心吊膽的,其實一點理由也沒有,鴻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來,也決不會走錯房間,她住的這間房跟那邊完全隔絕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直側耳聽著外面的汽車聲。

  從前有一次,鴻才用汽車送她回去,他搽了許許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車上,簡直香極了。怎麼會忽然地又想起那一幕?因為好像又嗅到那強烈的香氣。而且,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氣味越來越濃烈了,她忽然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她突然坐起身來了。

  有人在這間房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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