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二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二章</h3><br /><br />  曼楨病好了,回到辦公室裏來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請吃飯──有一個同事和他賭東道賭輸了,請他吃西餐。曼楨和世鈞單獨出去吃飯,這還是第一次。起初覺得很不慣,叔惠彷彿是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的靈魂似的,少了他,馬上就顯得靜悄悄的,只聽見碗盞的聲音。<br /><br />  今天這小館子裏生意也特別冷清,管帳的女人坐在櫃台上沒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們這邊射過來。也許這不過是世鈞的心理作用,總好像人家今天對他們特別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闆娘,燙著頭髮,額前留著稀稀的幾根前劉海。總是看見她在那裏織絨線,織一件大紅絨線衫。今天天氣暖了,她換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藍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壓在那大紅絨線上面,鮮艷奪目。胳膊上還戴著一隻翠綠燒料鐲子。世鈞笑向曼楨道:「今天真暖和。」曼楨道:「簡直熱。」一面說,一面脫大衣。<br /><br />  世鈞道:「那天我看見你弟弟。」曼楨笑道:「那是我頂小的一個弟弟。」世鈞道:「你們一共姊妹幾個?」曼楨笑道:「一共六個呢。」世鈞笑道:「你是頂大的麼?」曼楨道:「不,我是第二個。」世鈞道:「還以為你是頂大的呢。」曼楨笑道:「為什麼?」世鈞道:「因為你像是從小做姊姊做慣了的,總是你照應人。」曼楨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燙的跡子,她把手指順著那些白跡子畫圈圈,一面畫,一面說道:「我猜你一定是獨養兒子。」世鈞笑道:「哦?因為你覺得我是嬌生慣養,慣壞了的,是不是?」曼楨並不回答他的話,只說:「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沒有哥哥弟弟。」世鈞笑道:「剛巧猜錯了,我有一個哥哥,不過已經故世了。除了父親母親,就只有一個嫂嫂,一個侄兒,他家裏一直住在南京的,不過並不是南京人。」他問她是什麼地方人,她說是六安州人。世鈞道:「那就是那出茶葉的地方,你到那兒去過沒有?」曼楨道:「我父親下葬的那年,去過一次。」世鈞道:「哦,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曼楨道:「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就死了。」<br /><br />  話說到這裏,已經到了她那個秘密的邊緣上。世鈞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麼瞞人的事,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種靜默的空氣,使他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訴他,他決不願意問的。而且說老實話,他簡直有點不願意知道。難道叔惠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壞。而她表面上是這樣單純可愛的一個人,簡直不能想像。<br /><br />  他裝出閒適的神氣,夾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裏,木膚膚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搭訕著拿起一瓶番茄醬,想倒上一點,可是番茄醬這樣東西向來是這樣,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來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經多得不可收拾,通紅的,把一碗飯都蓋沒了。櫃台上的老闆娘又向他們這邊桌上狠狠地看了兩眼;這一次,卻不是出於一種善意的關切了。<br /><br />  曼楨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好像是下了決心要把她家裏的情形和他說一說。一度沉默過之後,她就又帶著微笑開口說道:「我父親從前是在一個書局裏做事的,家裏這麼許多人,上面還有我祖母,就靠著他那點薪水過活。我父親一死,家裏簡直不得了。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從那時候起,我們家裏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世鈞聽到這裏,也有點明白了。<br /><br />  曼楨又繼續說下去,道:「我姊姊那時候中學還沒有畢業,想出去做事,有什麼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錢也不會多,不會夠她養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鈞道:「那也沒有什麼,舞女也有各種各樣的,全在乎自己。」曼楨頓了一頓,方才微笑著說:「舞女當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樣子,可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鈞就也無話可說了。曼楨又道:「反正一走上這條路,總是一個下坡路,除非這人是特別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種人,她其實是很忠厚的。」說到這裏,世鈞聽她的嗓音已經哽著,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微笑著說了聲,「你不要難過。」曼楨扶起筷子挑著飯,低著頭盡在飯裏找稗子,一粒一粒撿出來。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訴叔惠。」世鈞應了一聲。他本來就沒打算跟叔惠說。倒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無法解釋怎麼曼楨會把這些事情統統告訴他了。她認識叔惠在認識他之前,她倒不告訴叔惠。曼楨這時候卻也想到了這一層,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很不妥當,因此倒又紅了臉。因道:「其實我倒是一直想告訴他的,也不知怎麼的……一直也沒說。」世鈞點點頭道:「我想你告訴叔惠不要緊的,他一定能夠懂得的。你姊姊是為家庭犧牲了,根本是沒辦法的事情。」<br /><br />  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她家裏這些事情。這一天她破例對世鈞說上這麼許多話,當天回家的時候,心裏便覺得很慘淡。她家裏現在住著的一幢房子,還是她姊姊從前和一個人同居的時候,人家給頂下來的。後來和那人分開了,就沒有再出來做了。她蛻變為一個二路交際花,這樣比較實惠些,但是身價更不如前了。有時候被人誤認為舞女,她總是很高興。<br /><br />  曼楨走進衖堂,她那個最小的弟弟名叫傑民,正在衖堂裏踢毽子,看見她就喊:「二姊,媽回來了!」他們母親是在清明節前到原籍去上墳的。曼楨聽見說回來了,倒是很高興。她從後門走進去,她弟弟也一路踢著毽子跟了進去。小大姐阿寶正在廚房裏開啤酒,桌上放著兩隻大玻璃杯。曼楨便皺著眉頭向她弟弟說道:「噯喲,你小心點罷,不要砸了東西!要踢還是到外頭踢去。」<br /><br />  阿寶在那裏開啤酒,總是有客人在這裏。同時又聽見一隻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著的。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裏望了一望,沒有直接走進去。阿寶便說:「沒有什麼人,王先生也沒有來,只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倒來了有一會了。」傑民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喏,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曼楨不由得噗哧一笑,道:「胡說!一個人怎麼能夠又像貓,又像老鼠。」說著,便從廚房裏走了進去,經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很快地走上樓梯。<br /><br />  曼璐原來並不在房間裏,卻在樓梯口打電話。她那條嗓子和無線電裏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她大聲說道:「你到底來不來?你不來你小心點兒!」她站在那裏,電話底下掛著一本電話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著,身體便隨著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隻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髮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卻已經是全部舞台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曼楨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電話裏說:「老祝早來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著你替我作媒!」她笑起來了。她是最近方才採用這種笑聲的,笑得哈哈的,彷彿有人在那裏膈肢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並不怎樣富於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曼楨真怕聽到那聲音。<br /><br />  曼楨急急地走上樓去。樓上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她母親坐在房間裏,四面圍繞著網籃、包袱、鋪蓋卷。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一面和祖母敘著別後的情形。曼楨上前去叫了一聲「媽」。她母親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著,彷彿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卻也沒有說出口。曼楨倒有點覺得奇怪。她祖母在旁邊說:「曼楨前兩天發寒熱,睡了好兩天呢。」她母親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說著,又笑瞇瞇地向她看著。曼楨問起墳上的情形,她母親嘆息著告訴她,幾年沒回去,樹都給人砍了,看墳的也不管事。數說了一回,忽然想起來向曼楨的祖母說:「媽不是一直想吃家鄉的東西麼?這回我除了茶葉,還帶了些烘糕來,還有麻餅,還有炒米粉。」說著,便窸窸窣窣在網籃裏掏摸,又向曼楨道:「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吃炒米粉麼?」<br /><br />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隻不透氣的餅乾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裏去找,她一走開,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裏,你又病了,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像樣子。」這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幾張小照片,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內中有一張是和叔惠並肩站著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隨口問道:「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又指了指叔惠,問:「這是什麼人?」雖然做出那漫不經心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後,卻立刻雙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著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曼楨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為什麼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著。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她卻寄託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又可憐的。<br /><br />  曼楨當時只笑了笑,回答說:「這是一個同事。姓許的,許叔惠。」她母親看看她臉上的神氣,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時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曼楨說道:「姊姊可知道媽回來了?」她母親點點頭道:「她剛才上來過的,後來有客來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個姓王的來了?」曼楨道:「那王先生沒有來吧?不過這個人也是他們一夥裏的人。」她母親嘆了口氣,道:「她現在軋的這一幫人越來越不像樣了,簡直下流。大概現在的人也是越來越壞了!」她母親只覺得曼璐這些客人的人品每況愈下,卻沒有想到這是曼璐本身每況愈下的緣故。曼楨這樣想著,就更加默然了。<br /><br />  她母親用開水調出幾碗炒米粉來,給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說:「傑民呢?剛才就鬧著要吃點心了。」曼楨道:「他在樓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樓梯口,卻見他正站在樓梯的下層,攀住欄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間裏探頭探腦張望著。曼楨著急起來,低聲喝道:「噯!你這是幹嘛?」傑民道:「我一隻毽子踢到裏面去了。」曼楨道:「你不會告訴阿寶,叫她進去的時候順便給你帶出來。」<br /><br />  兩人一遞一聲輕輕說著話,曼璐房間裏的客人忽然出現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鴻才。他是瘦長身材,削肩細頸,穿著一件中裝大衣。他叉著腰站在門口,看見曼楨,便點點頭,笑著叫了聲「二小姐」。大概他對她一直相當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楨也不是沒看見過這個人,但是今天一見到他,不由得想起傑民形容他的話,說他笑起來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他現在臉上一本正經,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確很像一隻老鼠。她差一點笑出聲來,極力忍住了,可是依舊笑容滿面的,向他點了點頭。祝鴻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她這一笑,他當然也笑了;一笑,馬上變成了一隻貓臉。曼楨這時候實在熬不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樓去。在祝鴻才看來,還當作是一種嬌憨的羞態,他站在樓梯腳下,倒有點油然神往。<br /><br />  他回到曼璐房間裏,便說:「你們二小姐有男朋友沒有?」曼璐道:「你打聽這個幹嘛?」鴻才笑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她要是沒有男朋友的話,我可以給她介紹呀?」曼璐哼了一聲道:「你那些朋友裏頭還會有好人?都不是好東西!」鴻才笑道:「噯喲,噯喲,今天怎麼火氣這樣大呀?我看還是在那裏生老王的氣吧?」曼璐突然說道:「你老實告訴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攪上了?」鴻才道:「我怎麼知道呢?你又沒有把老王交給我看著。」<br /><br />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著的一支香煙重重地撳滅了,自己咕嚕著說:「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樣子,翹嘴唇,腫眼泡,兩條腿像日本人,又沒有脖子……人家說『一白掩百醜』,我看還是『一年輕掩百醜』!」她悻悻地走到梳妝台前面,拿起一面鏡子自己照了照。照鏡子的結果,是又化起妝來。她臉上的化妝是隨時地需要修葺的。<br /><br />  她對鴻才相當冷淡,他卻老耗在那裏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隨手拖過來翻著看。有一張四寸半身照,是一個圓圓臉的少女,梳著兩根短短的辮子。鴻才笑道:「這是你妹妹什麼時候拍的?還留著辮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厭煩地道:「這哪兒是我妹妹。」鴻才道:「那麼是誰呢?」曼璐倒頓住了,停了一會,方才冷笑道:「你一點也不認識?我就不相信,我會變得這麼厲害!」說到最後兩個字,她的聲音就變了,有一點沙啞。鴻才忽然悟過來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細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橫看豎看,說:「噯!說穿了,倒好像有點像。」<br /><br />  他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對於她卻也具有一種刺激性。曼璐也不作聲,依舊照著鏡子塗口紅,只是塗得特別慢。嘴唇張開來,呼吸的氣噴在鏡子上,時間久了,鏡子上便起了一層霧。她不耐煩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陣亂掃亂揩,然後又繼續塗她的口紅。<br /><br />  鴻才還在那裏研究那張照片,忽然說道:「你妹妹現在還在那裏讀書麼?」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聲,懶得回答他。鴻才又道:「其實……照她那樣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來。」曼璐把鏡子向桌上一拍,大聲道:「別胡說了,我算是吃了這碗飯,難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這碗飯?你這叫做門縫裏瞧人,把人看扁了!」鴻才笑道:「今天怎麼了?一碰就要發脾氣。也算我倒霉,剛好碰到你不高興的時候。」<br /><br />  曼璐橫了他一眼,又拿起鏡子來。鴻才涎著臉湊到她背後去,低聲笑道:「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出去麼?」曼璐並不躲避,別過頭來向他一笑,道:「到哪兒去?你請客?」這時候鴻才也就像曼楨剛才一樣,在非常近的距離內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妝,臉上五顏六色的,兩塊鮮紅的面頰,兩隻烏油油的眼圈。然而鴻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點銷魂蕩魄,可見人和人的觀點之間是有著多麼大的差別。<br /><br />  那天鴻才陪她出去吃了飯,一同回來,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習慣的,阿寶把一些生煎饅頭熱了一熱,送了進來。曼璐吃著,忽然聽見樓上還有腳步聲,猜著一定是她母親還沒有睡,她和她母親平常也很少機會說話,她當時就端著一碟子生煎饅頭,披著一件黑緞子繡著黃龍的浴衣上樓來了。她母親果然一個人坐在燈下拆被窩。曼璐道:「媽,你真是的──這時候又去忙這個!坐了一天火車,不累麼?」她母親道:「這被窩是我帶著出門的,得把它拆下來洗洗,趁著這兩天天晴。」曼璐讓她母親吃生煎饅頭,她自己在一隻饅頭上咬了一口,忽然懷疑地在燈下左看右看,那肉餡子紅紅的。她說:「該死!這肉還是生的!」再看看,連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紅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br /><br />  她母親和曼楨睡一間房。曼璐向曼楨床上看看,輕聲道:「她睡著了?」她母親道:「老早睡著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現在也有這樣大了;照說,她一個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實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說的。我倒希望她有個合適的人,早一點結了婚也好。」她母親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她母親這時候很想告訴她關於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連她母親也覺得曼楨和她是兩個世界裏的人,暫時還是不要她預聞的好。過天再仔細問問曼楨自己吧。<br /><br />  曼楨的婚姻問題到底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她母親說道:「她到底還小呢,再等兩年也不要緊,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來就著急。」曼璐把臉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別管了!」她母親道:「我哪兒管得了你呢,我不過是這麼說!你年紀也有這樣大了,幹這一行是沒辦法,還能做一輩子嗎?自己也得有個打算呀!」曼璐道:「我還不是過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著,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親道:「唉,你這是什麼話呢?」說著,心中也自內疚,抽出肋下的一條大手帕來擦眼淚,說道:「也是我害了你。從前要不是為了我,還有你弟弟妹妹們,你也不會落到這樣。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來了,將來他們各人幹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煩地剪斷她的話,道:「他們都大了,用不著我了,就嫌我丟臉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這時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給誰呢?」她母親被她劈頭劈腦堵搡了幾句,氣得無言可對,半晌方道:「你看你這孩子,我好意勸勸你,你這樣不識好歹!」<br /><br />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聽見隔壁房間裏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聲,祖母打著鼾。上年紀的人大都要打鼾的。<br /><br />  她母親忽然幽幽地說道:「這次我回鄉下去,聽見說張豫瑾現在很好,做了縣城裏那個醫院的院長了。」她說到張豫瑾三個字,心裏稍微有點膽怯,因為這個名字在她們母女間已經有好多年沒有提起了。曼璐從前訂過婚的。她十七歲那年,他們原籍有兩個親戚因為地方上不太平,避難避到上海來,就耽擱在他們家裏。是她祖母面上的親戚,姓張,一個女太太帶著一個男孩子。這張太太看見曼璐,非常喜歡,想要她做媳婦。張太太的兒子名叫豫瑾。這一頭親事,曼璐和豫瑾兩個人本人雖然沒有什麼表示,看那樣子也是十分願意的。就此訂了婚。後來張太太回鄉下去了,豫瑾仍舊留在上海讀書,住在宿舍裏,曼璐和他一直通著信,也常常見面。直到後來她父親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後來他們就解除婚約了,是她這方面提出的。<br /><br />  她母親現在忽然說到他,她就像不聽見似的,一聲不響。她母親望望她,彷彿想不說了,結果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道:「聽見說,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曼璐突然笑了起來道:「他沒結婚又怎麼樣,他現在還會要我麼?媽你就是這樣腦筋不清楚,你還在那裏惦記著他哪?」她一口氣說上這麼一大串,站起來,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著拖鞋下樓去了。啪塌啪塌,腳步聲非常之重。這麼一來,她祖母的鼾聲便停止了,並且發出問句來,問曼璐的母親:「怎麼啦?」她母親答道:「沒什麼。」她祖母道:「你怎麼還不睡?」她母親道:「馬上就睡了。」隨即把活計收拾收拾,準備著上床。<br /><br />  臨上床,又窸窣窸窣,尋尋覓覓,找一樣什麼東西找不到。曼楨在床上忍不住開口說道:「媽,你的拖鞋在門背後的箱子上,是我給放在那兒的,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她母親道:「咦,你還沒睡著?」曼楨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親道:「是我跟姊姊說話把你吵醒了吧?」曼楨道:「不,我是因為前兩天生病的時候睡得多了,今天一點也不睏。」<br /><br />  她母親把拖鞋拿來放在床前,熄燈上床,聽那邊房裏祖母又高一陣低一陣發出了鼾聲,母親便又在黑暗中嘆了口氣,和曼楨說道:「你剛才聽見的,我勸她揀個人嫁了,這也是正經話呀!勸了她這麼一聲,就跟我這樣大發脾氣。」曼楨半晌不作聲,後來說:「媽,你以後不要跟姊姊說這些話了。姊姊現在要嫁人也難。」<br /><br />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這以後不到兩個禮拜,就傳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寶說出來的。他們家裏樓上和樓下向來相當隔膜,她母親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從阿寶那裏聽來的。這次聽見說她要嫁給祝鴻才,阿寶說這人和王先生一樣是吃交易所飯的,不過他是一直跟著王先生的,他自己沒有什麼錢。<br /><br />  她母親本來打算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因為鑒於上次對她表示關切,反而惹得她大發脾氣,這次不要又去討個沒趣。然而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母親卻又悄悄地告訴她:「我今天去問過她了。」曼楨笑道:「咦,你不是說不打算過問的麼?」她母親道:「唉,我也就為了上回跟她說過那個話,我怕她為了賭氣,就胡亂找個人嫁了。並不是說現在這時候我還要來挑剔,只因為她從前也跟過人,好兩次了,都是有始無終,我總盼望著她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當。這姓祝的,既然說沒有錢,她是貪他什麼呢?他家裏有沒有女人呢?三四十歲的人,難道還沒有娶太太麼?」她說到這裏便頓住了,且低下頭去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很仔細地把袖子上粘著的兩根線頭一一拈掉了。<br /><br />  曼楨道:「她怎麼說呢?」她母親慢吞吞地說道:「她說他有一個老婆在鄉下,不過他從來不回去的。他一直一個人在上海,本來他的朋友們就勸他另外置一份家。現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決不拿她當姨太太看待的。他這人呢她覺得還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錢是沒什麼錢,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還負擔得起──」曼楨默然聽到這裏,忍不住插嘴道:「媽,以後無論如何,家裏的開銷由我拿出來。姊姊從前供我念書是為什麼的,我到現在都還替不了她?」她母親道:「這話是不錯,靠你那點薪水不夠呀,我們自己再省點兒都不要緊,幾個小的還要上學,這筆學費該要多少呀?」曼楨道:「媽,你先別著急,到時候總有辦法的。我可以再找點事做,姊姊要是走了,傭人也可以用不著了,家裏的房子也用不著這麼許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們就是擠點兒也沒關係。」她母親點頭道:「這樣倒也好,就是苦一點,心裏還痛快點兒。老實說,我用你姊姊的錢,我心裏真不是味兒。我不能想,想起來就難受。」說到這裏,嗓子就哽起來了。曼楨勉強笑道:「媽,你真是的!姊姊現在不是好了麼?」<br /><br />  她母親道:「她現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當然應當將就點兒,不過我的意思,有錢沒錢倒沒關係,人家家裏要是有太太的話,照她那個倔脾氣,哪兒處得好?現在這姓祝的,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曼楨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她母親道:「我是不說了,待會兒還當我是嫌貧愛富。」<br /><br />  樓下的兩個人已經在討論著結婚的手續。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婚,這一點很使祝鴻才感到為難。曼璐氣起來了,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她在一張沙發上撲通坐下,她有這麼一個習慣,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沙發上面。腳上穿著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著頭扭著身子,用手撫摸著那兔子皮,像撫摸一隻貓似的。盡摸著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br /><br />  鴻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著頭皮,說道:「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鴻才道:「那當然,得要留個紀念。這樣好吧?我們去拍兩張結婚照──」曼璐道:「誰要拍那種蹩腳照──十塊錢,照相館裏有現成的結婚禮服借給你穿一穿,一共十塊錢,連喜紗花球都有了。你算盤打得太精了!」鴻才道:「我倒不是為省錢,我覺得那樣公開結婚恐怕太招搖了。」曼璐越發生氣,道:「怎麼叫太招搖了?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跟我這樣一個下流女人正式結婚,給朋友們見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他的心事正給她說中了,可是他還是不能不聲辯,說:「你別瞎疑心,我不是怕別的,你要知道,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頭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鄉下那個女人不說話就得了──你不是說她管不了你嗎?」鴻才道:「她是絕對不敢怎麼樣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來說話。」曼璐冷笑道:「你既然這樣怕,還不趁早安分點兒。以前我們那些話就算是沒說,乾脆我這兒你也別來了!」<br /><br />  鴻才經她這樣一來,也就軟化了,他背著手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說:「好,好,好,依你依你。沒有什麼別的條件了吧?沒有什麼別的,我們就『敲』!」曼璐噗哧一笑道:「這又不是談生意。」她這一開笑臉,兩人就又喜氣洋洋起來。雖然雙方都懷著幾分委屈的心情,覺得自己是屈就,但無論如何,是喜氣洋洋的。<br /><br />  第二天,曼楨回家來,才一進門,阿寶就請她到大小姐房裏去。她發現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裏,祝鴻才也在那裏,熱熱鬧鬧地趕著她母親叫「媽」。一看見曼楨,便說:「二小姐,我現在要叫你一聲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裝。他雖然是第一次穿西裝,姿勢倒相當熟練,一直把兩隻大拇指分別插在兩邊的褲袋裏,把衣襟撩開了,顯出他胸前掛著的一隻金錶鍊。他叫曼楨「二妹」,她只是微笑點頭作為招呼,並沒有還叫他一聲姊夫。鴻才對於她雖然是十分嚮往,見了面卻覺得很拘束,反而和她無話可說。<br /><br />  曼璐這間房是全宅佈置得最精緻的一間,鴻才走到一隻衣櫥前面,敲敲那木頭,向她母親笑道:「她這一堂傢俱倒不錯。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幾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實現在外頭都是這票貨色,要是照這個房間裏這樣一套,現在價錢不對了!」曼璐聽見這話,心中好生不快,正待開口說話,她母親恐她為了這個又要和姑爺嘔氣,忙道:「其實你們臥房裏的傢俱可以不用買了,就拿這間房裏的將就用用吧。我別的陪送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鴻才笑道:「哪裏哪裏,媽這是什麼話呀!」曼璐只淡淡地說了聲:「再說吧。傢俱反正不忙,房子也沒找好呢。」她母親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這許多傢俱也沒處擱,你還是帶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這兒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們找個大點的地方一塊兒住。」她母親道:「不嘍,我們不跟過去了。我們家裏這麼許多孩子,都吵死了;你們小兩口子還是自己過吧,清清靜靜的不好嗎?」<br /><br />  曼璐因為心裏本來有一點芥蒂,以為她母親也許是為弟弟的前途著想,存心要和她疏遠著點,所以不願意和她同住,她當時就沒有再堅持了。鴻才不知就裏,她本來是和他說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贍養,所以他還是不能不再三勸駕:「還是一塊兒住的好,也有個照應。我看曼璐不見得會管家,有媽在那裏,這個家就可以交給媽了。」她母親笑道:「她這以後成天待在家裏沒事做,這些居家過日子的事情也是得學學。不會,學學就會了。」她祖母便插進嘴來向鴻才說道:「你別看曼璐這樣子好像不會過日子,她小時候她娘給她去算過命的,說她有幫夫運呢!就是嫁了個叫化子也會做大總統的,何況你祝先生是個發財人,那一定還要大富大貴。」鴻才聽了這話倒是很興奮,得意地搖頭晃腦,走到曼璐跟前,一彎腰,和她臉對臉笑道:「真有這個話?那我不發財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皺眉道:「你看你,像什麼樣子!」<br /><br />  鴻才嘻嘻笑著走開了,向她母親說道:「你們大小姐什麼世面都見過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沒做過,這回一定要過過癮,所以我預備大大的熱鬧一下,請二小姐做儐相,請你們小妹妹拉紗,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楨覺得他說出話來實在討厭,這人整個地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臉上也有一種慚愧之色,彷彿怕她家裏的人笑她揀中這樣一個丈夫。曼楨看見她姊姊面有愧色,倒覺得一陣心酸。</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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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曼楨病好了,回到辦公室裏來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請吃飯──有一個同事和他賭東道賭輸了,請他吃西餐。曼楨和世鈞單獨出去吃飯,這還是第一次。起初覺得很不慣,叔惠彷彿是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的靈魂似的,少了他,馬上就顯得靜悄悄的,只聽見碗盞的聲音。

  今天這小館子裏生意也特別冷清,管帳的女人坐在櫃台上沒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們這邊射過來。也許這不過是世鈞的心理作用,總好像人家今天對他們特別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闆娘,燙著頭髮,額前留著稀稀的幾根前劉海。總是看見她在那裏織絨線,織一件大紅絨線衫。今天天氣暖了,她換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藍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壓在那大紅絨線上面,鮮艷奪目。胳膊上還戴著一隻翠綠燒料鐲子。世鈞笑向曼楨道:「今天真暖和。」曼楨道:「簡直熱。」一面說,一面脫大衣。

  世鈞道:「那天我看見你弟弟。」曼楨笑道:「那是我頂小的一個弟弟。」世鈞道:「你們一共姊妹幾個?」曼楨笑道:「一共六個呢。」世鈞笑道:「你是頂大的麼?」曼楨道:「不,我是第二個。」世鈞道:「還以為你是頂大的呢。」曼楨笑道:「為什麼?」世鈞道:「因為你像是從小做姊姊做慣了的,總是你照應人。」曼楨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燙的跡子,她把手指順著那些白跡子畫圈圈,一面畫,一面說道:「我猜你一定是獨養兒子。」世鈞笑道:「哦?因為你覺得我是嬌生慣養,慣壞了的,是不是?」曼楨並不回答他的話,只說:「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沒有哥哥弟弟。」世鈞笑道:「剛巧猜錯了,我有一個哥哥,不過已經故世了。除了父親母親,就只有一個嫂嫂,一個侄兒,他家裏一直住在南京的,不過並不是南京人。」他問她是什麼地方人,她說是六安州人。世鈞道:「那就是那出茶葉的地方,你到那兒去過沒有?」曼楨道:「我父親下葬的那年,去過一次。」世鈞道:「哦,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曼楨道:「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就死了。」

  話說到這裏,已經到了她那個秘密的邊緣上。世鈞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麼瞞人的事,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種靜默的空氣,使他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訴他,他決不願意問的。而且說老實話,他簡直有點不願意知道。難道叔惠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壞。而她表面上是這樣單純可愛的一個人,簡直不能想像。

  他裝出閒適的神氣,夾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裏,木膚膚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搭訕著拿起一瓶番茄醬,想倒上一點,可是番茄醬這樣東西向來是這樣,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來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經多得不可收拾,通紅的,把一碗飯都蓋沒了。櫃台上的老闆娘又向他們這邊桌上狠狠地看了兩眼;這一次,卻不是出於一種善意的關切了。

  曼楨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好像是下了決心要把她家裏的情形和他說一說。一度沉默過之後,她就又帶著微笑開口說道:「我父親從前是在一個書局裏做事的,家裏這麼許多人,上面還有我祖母,就靠著他那點薪水過活。我父親一死,家裏簡直不得了。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從那時候起,我們家裏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世鈞聽到這裏,也有點明白了。

  曼楨又繼續說下去,道:「我姊姊那時候中學還沒有畢業,想出去做事,有什麼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錢也不會多,不會夠她養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鈞道:「那也沒有什麼,舞女也有各種各樣的,全在乎自己。」曼楨頓了一頓,方才微笑著說:「舞女當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樣子,可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鈞就也無話可說了。曼楨又道:「反正一走上這條路,總是一個下坡路,除非這人是特別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種人,她其實是很忠厚的。」說到這裏,世鈞聽她的嗓音已經哽著,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微笑著說了聲,「你不要難過。」曼楨扶起筷子挑著飯,低著頭盡在飯裏找稗子,一粒一粒撿出來。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訴叔惠。」世鈞應了一聲。他本來就沒打算跟叔惠說。倒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無法解釋怎麼曼楨會把這些事情統統告訴他了。她認識叔惠在認識他之前,她倒不告訴叔惠。曼楨這時候卻也想到了這一層,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很不妥當,因此倒又紅了臉。因道:「其實我倒是一直想告訴他的,也不知怎麼的……一直也沒說。」世鈞點點頭道:「我想你告訴叔惠不要緊的,他一定能夠懂得的。你姊姊是為家庭犧牲了,根本是沒辦法的事情。」

  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她家裏這些事情。這一天她破例對世鈞說上這麼許多話,當天回家的時候,心裏便覺得很慘淡。她家裏現在住著的一幢房子,還是她姊姊從前和一個人同居的時候,人家給頂下來的。後來和那人分開了,就沒有再出來做了。她蛻變為一個二路交際花,這樣比較實惠些,但是身價更不如前了。有時候被人誤認為舞女,她總是很高興。

  曼楨走進衖堂,她那個最小的弟弟名叫傑民,正在衖堂裏踢毽子,看見她就喊:「二姊,媽回來了!」他們母親是在清明節前到原籍去上墳的。曼楨聽見說回來了,倒是很高興。她從後門走進去,她弟弟也一路踢著毽子跟了進去。小大姐阿寶正在廚房裏開啤酒,桌上放著兩隻大玻璃杯。曼楨便皺著眉頭向她弟弟說道:「噯喲,你小心點罷,不要砸了東西!要踢還是到外頭踢去。」

  阿寶在那裏開啤酒,總是有客人在這裏。同時又聽見一隻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著的。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裏望了一望,沒有直接走進去。阿寶便說:「沒有什麼人,王先生也沒有來,只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倒來了有一會了。」傑民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喏,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曼楨不由得噗哧一笑,道:「胡說!一個人怎麼能夠又像貓,又像老鼠。」說著,便從廚房裏走了進去,經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很快地走上樓梯。

  曼璐原來並不在房間裏,卻在樓梯口打電話。她那條嗓子和無線電裏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她大聲說道:「你到底來不來?你不來你小心點兒!」她站在那裏,電話底下掛著一本電話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著,身體便隨著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隻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髮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卻已經是全部舞台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曼楨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電話裏說:「老祝早來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著你替我作媒!」她笑起來了。她是最近方才採用這種笑聲的,笑得哈哈的,彷彿有人在那裏膈肢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並不怎樣富於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曼楨真怕聽到那聲音。

  曼楨急急地走上樓去。樓上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她母親坐在房間裏,四面圍繞著網籃、包袱、鋪蓋卷。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一面和祖母敘著別後的情形。曼楨上前去叫了一聲「媽」。她母親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著,彷彿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卻也沒有說出口。曼楨倒有點覺得奇怪。她祖母在旁邊說:「曼楨前兩天發寒熱,睡了好兩天呢。」她母親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說著,又笑瞇瞇地向她看著。曼楨問起墳上的情形,她母親嘆息著告訴她,幾年沒回去,樹都給人砍了,看墳的也不管事。數說了一回,忽然想起來向曼楨的祖母說:「媽不是一直想吃家鄉的東西麼?這回我除了茶葉,還帶了些烘糕來,還有麻餅,還有炒米粉。」說著,便窸窸窣窣在網籃裏掏摸,又向曼楨道:「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吃炒米粉麼?」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隻不透氣的餅乾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裏去找,她一走開,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裏,你又病了,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像樣子。」這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幾張小照片,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內中有一張是和叔惠並肩站著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隨口問道:「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又指了指叔惠,問:「這是什麼人?」雖然做出那漫不經心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後,卻立刻雙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著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曼楨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為什麼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著。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她卻寄託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又可憐的。

  曼楨當時只笑了笑,回答說:「這是一個同事。姓許的,許叔惠。」她母親看看她臉上的神氣,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時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曼楨說道:「姊姊可知道媽回來了?」她母親點點頭道:「她剛才上來過的,後來有客來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個姓王的來了?」曼楨道:「那王先生沒有來吧?不過這個人也是他們一夥裏的人。」她母親嘆了口氣,道:「她現在軋的這一幫人越來越不像樣了,簡直下流。大概現在的人也是越來越壞了!」她母親只覺得曼璐這些客人的人品每況愈下,卻沒有想到這是曼璐本身每況愈下的緣故。曼楨這樣想著,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親用開水調出幾碗炒米粉來,給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說:「傑民呢?剛才就鬧著要吃點心了。」曼楨道:「他在樓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樓梯口,卻見他正站在樓梯的下層,攀住欄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間裏探頭探腦張望著。曼楨著急起來,低聲喝道:「噯!你這是幹嘛?」傑民道:「我一隻毽子踢到裏面去了。」曼楨道:「你不會告訴阿寶,叫她進去的時候順便給你帶出來。」

  兩人一遞一聲輕輕說著話,曼璐房間裏的客人忽然出現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鴻才。他是瘦長身材,削肩細頸,穿著一件中裝大衣。他叉著腰站在門口,看見曼楨,便點點頭,笑著叫了聲「二小姐」。大概他對她一直相當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楨也不是沒看見過這個人,但是今天一見到他,不由得想起傑民形容他的話,說他笑起來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他現在臉上一本正經,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確很像一隻老鼠。她差一點笑出聲來,極力忍住了,可是依舊笑容滿面的,向他點了點頭。祝鴻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她這一笑,他當然也笑了;一笑,馬上變成了一隻貓臉。曼楨這時候實在熬不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樓去。在祝鴻才看來,還當作是一種嬌憨的羞態,他站在樓梯腳下,倒有點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間裏,便說:「你們二小姐有男朋友沒有?」曼璐道:「你打聽這個幹嘛?」鴻才笑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她要是沒有男朋友的話,我可以給她介紹呀?」曼璐哼了一聲道:「你那些朋友裏頭還會有好人?都不是好東西!」鴻才笑道:「噯喲,噯喲,今天怎麼火氣這樣大呀?我看還是在那裏生老王的氣吧?」曼璐突然說道:「你老實告訴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攪上了?」鴻才道:「我怎麼知道呢?你又沒有把老王交給我看著。」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著的一支香煙重重地撳滅了,自己咕嚕著說:「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樣子,翹嘴唇,腫眼泡,兩條腿像日本人,又沒有脖子……人家說『一白掩百醜』,我看還是『一年輕掩百醜』!」她悻悻地走到梳妝台前面,拿起一面鏡子自己照了照。照鏡子的結果,是又化起妝來。她臉上的化妝是隨時地需要修葺的。

  她對鴻才相當冷淡,他卻老耗在那裏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隨手拖過來翻著看。有一張四寸半身照,是一個圓圓臉的少女,梳著兩根短短的辮子。鴻才笑道:「這是你妹妹什麼時候拍的?還留著辮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厭煩地道:「這哪兒是我妹妹。」鴻才道:「那麼是誰呢?」曼璐倒頓住了,停了一會,方才冷笑道:「你一點也不認識?我就不相信,我會變得這麼厲害!」說到最後兩個字,她的聲音就變了,有一點沙啞。鴻才忽然悟過來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細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橫看豎看,說:「噯!說穿了,倒好像有點像。」

  他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對於她卻也具有一種刺激性。曼璐也不作聲,依舊照著鏡子塗口紅,只是塗得特別慢。嘴唇張開來,呼吸的氣噴在鏡子上,時間久了,鏡子上便起了一層霧。她不耐煩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陣亂掃亂揩,然後又繼續塗她的口紅。

  鴻才還在那裏研究那張照片,忽然說道:「你妹妹現在還在那裏讀書麼?」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聲,懶得回答他。鴻才又道:「其實……照她那樣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來。」曼璐把鏡子向桌上一拍,大聲道:「別胡說了,我算是吃了這碗飯,難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這碗飯?你這叫做門縫裏瞧人,把人看扁了!」鴻才笑道:「今天怎麼了?一碰就要發脾氣。也算我倒霉,剛好碰到你不高興的時候。」

  曼璐橫了他一眼,又拿起鏡子來。鴻才涎著臉湊到她背後去,低聲笑道:「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出去麼?」曼璐並不躲避,別過頭來向他一笑,道:「到哪兒去?你請客?」這時候鴻才也就像曼楨剛才一樣,在非常近的距離內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妝,臉上五顏六色的,兩塊鮮紅的面頰,兩隻烏油油的眼圈。然而鴻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點銷魂蕩魄,可見人和人的觀點之間是有著多麼大的差別。

  那天鴻才陪她出去吃了飯,一同回來,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習慣的,阿寶把一些生煎饅頭熱了一熱,送了進來。曼璐吃著,忽然聽見樓上還有腳步聲,猜著一定是她母親還沒有睡,她和她母親平常也很少機會說話,她當時就端著一碟子生煎饅頭,披著一件黑緞子繡著黃龍的浴衣上樓來了。她母親果然一個人坐在燈下拆被窩。曼璐道:「媽,你真是的──這時候又去忙這個!坐了一天火車,不累麼?」她母親道:「這被窩是我帶著出門的,得把它拆下來洗洗,趁著這兩天天晴。」曼璐讓她母親吃生煎饅頭,她自己在一隻饅頭上咬了一口,忽然懷疑地在燈下左看右看,那肉餡子紅紅的。她說:「該死!這肉還是生的!」再看看,連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紅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親和曼楨睡一間房。曼璐向曼楨床上看看,輕聲道:「她睡著了?」她母親道:「老早睡著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現在也有這樣大了;照說,她一個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實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說的。我倒希望她有個合適的人,早一點結了婚也好。」她母親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她母親這時候很想告訴她關於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連她母親也覺得曼楨和她是兩個世界裏的人,暫時還是不要她預聞的好。過天再仔細問問曼楨自己吧。

  曼楨的婚姻問題到底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她母親說道:「她到底還小呢,再等兩年也不要緊,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來就著急。」曼璐把臉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別管了!」她母親道:「我哪兒管得了你呢,我不過是這麼說!你年紀也有這樣大了,幹這一行是沒辦法,還能做一輩子嗎?自己也得有個打算呀!」曼璐道:「我還不是過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著,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親道:「唉,你這是什麼話呢?」說著,心中也自內疚,抽出肋下的一條大手帕來擦眼淚,說道:「也是我害了你。從前要不是為了我,還有你弟弟妹妹們,你也不會落到這樣。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來了,將來他們各人幹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煩地剪斷她的話,道:「他們都大了,用不著我了,就嫌我丟臉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這時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給誰呢?」她母親被她劈頭劈腦堵搡了幾句,氣得無言可對,半晌方道:「你看你這孩子,我好意勸勸你,你這樣不識好歹!」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聽見隔壁房間裏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聲,祖母打著鼾。上年紀的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親忽然幽幽地說道:「這次我回鄉下去,聽見說張豫瑾現在很好,做了縣城裏那個醫院的院長了。」她說到張豫瑾三個字,心裏稍微有點膽怯,因為這個名字在她們母女間已經有好多年沒有提起了。曼璐從前訂過婚的。她十七歲那年,他們原籍有兩個親戚因為地方上不太平,避難避到上海來,就耽擱在他們家裏。是她祖母面上的親戚,姓張,一個女太太帶著一個男孩子。這張太太看見曼璐,非常喜歡,想要她做媳婦。張太太的兒子名叫豫瑾。這一頭親事,曼璐和豫瑾兩個人本人雖然沒有什麼表示,看那樣子也是十分願意的。就此訂了婚。後來張太太回鄉下去了,豫瑾仍舊留在上海讀書,住在宿舍裏,曼璐和他一直通著信,也常常見面。直到後來她父親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後來他們就解除婚約了,是她這方面提出的。

  她母親現在忽然說到他,她就像不聽見似的,一聲不響。她母親望望她,彷彿想不說了,結果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道:「聽見說,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曼璐突然笑了起來道:「他沒結婚又怎麼樣,他現在還會要我麼?媽你就是這樣腦筋不清楚,你還在那裏惦記著他哪?」她一口氣說上這麼一大串,站起來,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著拖鞋下樓去了。啪塌啪塌,腳步聲非常之重。這麼一來,她祖母的鼾聲便停止了,並且發出問句來,問曼璐的母親:「怎麼啦?」她母親答道:「沒什麼。」她祖母道:「你怎麼還不睡?」她母親道:「馬上就睡了。」隨即把活計收拾收拾,準備著上床。

  臨上床,又窸窣窸窣,尋尋覓覓,找一樣什麼東西找不到。曼楨在床上忍不住開口說道:「媽,你的拖鞋在門背後的箱子上,是我給放在那兒的,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她母親道:「咦,你還沒睡著?」曼楨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親道:「是我跟姊姊說話把你吵醒了吧?」曼楨道:「不,我是因為前兩天生病的時候睡得多了,今天一點也不睏。」

  她母親把拖鞋拿來放在床前,熄燈上床,聽那邊房裏祖母又高一陣低一陣發出了鼾聲,母親便又在黑暗中嘆了口氣,和曼楨說道:「你剛才聽見的,我勸她揀個人嫁了,這也是正經話呀!勸了她這麼一聲,就跟我這樣大發脾氣。」曼楨半晌不作聲,後來說:「媽,你以後不要跟姊姊說這些話了。姊姊現在要嫁人也難。」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這以後不到兩個禮拜,就傳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寶說出來的。他們家裏樓上和樓下向來相當隔膜,她母親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從阿寶那裏聽來的。這次聽見說她要嫁給祝鴻才,阿寶說這人和王先生一樣是吃交易所飯的,不過他是一直跟著王先生的,他自己沒有什麼錢。

  她母親本來打算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因為鑒於上次對她表示關切,反而惹得她大發脾氣,這次不要又去討個沒趣。然而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母親卻又悄悄地告訴她:「我今天去問過她了。」曼楨笑道:「咦,你不是說不打算過問的麼?」她母親道:「唉,我也就為了上回跟她說過那個話,我怕她為了賭氣,就胡亂找個人嫁了。並不是說現在這時候我還要來挑剔,只因為她從前也跟過人,好兩次了,都是有始無終,我總盼望著她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當。這姓祝的,既然說沒有錢,她是貪他什麼呢?他家裏有沒有女人呢?三四十歲的人,難道還沒有娶太太麼?」她說到這裏便頓住了,且低下頭去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很仔細地把袖子上粘著的兩根線頭一一拈掉了。

  曼楨道:「她怎麼說呢?」她母親慢吞吞地說道:「她說他有一個老婆在鄉下,不過他從來不回去的。他一直一個人在上海,本來他的朋友們就勸他另外置一份家。現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決不拿她當姨太太看待的。他這人呢她覺得還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錢是沒什麼錢,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還負擔得起──」曼楨默然聽到這裏,忍不住插嘴道:「媽,以後無論如何,家裏的開銷由我拿出來。姊姊從前供我念書是為什麼的,我到現在都還替不了她?」她母親道:「這話是不錯,靠你那點薪水不夠呀,我們自己再省點兒都不要緊,幾個小的還要上學,這筆學費該要多少呀?」曼楨道:「媽,你先別著急,到時候總有辦法的。我可以再找點事做,姊姊要是走了,傭人也可以用不著了,家裏的房子也用不著這麼許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們就是擠點兒也沒關係。」她母親點頭道:「這樣倒也好,就是苦一點,心裏還痛快點兒。老實說,我用你姊姊的錢,我心裏真不是味兒。我不能想,想起來就難受。」說到這裏,嗓子就哽起來了。曼楨勉強笑道:「媽,你真是的!姊姊現在不是好了麼?」

  她母親道:「她現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當然應當將就點兒,不過我的意思,有錢沒錢倒沒關係,人家家裏要是有太太的話,照她那個倔脾氣,哪兒處得好?現在這姓祝的,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曼楨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她母親道:「我是不說了,待會兒還當我是嫌貧愛富。」

  樓下的兩個人已經在討論著結婚的手續。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婚,這一點很使祝鴻才感到為難。曼璐氣起來了,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她在一張沙發上撲通坐下,她有這麼一個習慣,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沙發上面。腳上穿著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著頭扭著身子,用手撫摸著那兔子皮,像撫摸一隻貓似的。盡摸著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

  鴻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著頭皮,說道:「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鴻才道:「那當然,得要留個紀念。這樣好吧?我們去拍兩張結婚照──」曼璐道:「誰要拍那種蹩腳照──十塊錢,照相館裏有現成的結婚禮服借給你穿一穿,一共十塊錢,連喜紗花球都有了。你算盤打得太精了!」鴻才道:「我倒不是為省錢,我覺得那樣公開結婚恐怕太招搖了。」曼璐越發生氣,道:「怎麼叫太招搖了?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跟我這樣一個下流女人正式結婚,給朋友們見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他的心事正給她說中了,可是他還是不能不聲辯,說:「你別瞎疑心,我不是怕別的,你要知道,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頭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鄉下那個女人不說話就得了──你不是說她管不了你嗎?」鴻才道:「她是絕對不敢怎麼樣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來說話。」曼璐冷笑道:「你既然這樣怕,還不趁早安分點兒。以前我們那些話就算是沒說,乾脆我這兒你也別來了!」

  鴻才經她這樣一來,也就軟化了,他背著手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說:「好,好,好,依你依你。沒有什麼別的條件了吧?沒有什麼別的,我們就『敲』!」曼璐噗哧一笑道:「這又不是談生意。」她這一開笑臉,兩人就又喜氣洋洋起來。雖然雙方都懷著幾分委屈的心情,覺得自己是屈就,但無論如何,是喜氣洋洋的。

  第二天,曼楨回家來,才一進門,阿寶就請她到大小姐房裏去。她發現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裏,祝鴻才也在那裏,熱熱鬧鬧地趕著她母親叫「媽」。一看見曼楨,便說:「二小姐,我現在要叫你一聲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裝。他雖然是第一次穿西裝,姿勢倒相當熟練,一直把兩隻大拇指分別插在兩邊的褲袋裏,把衣襟撩開了,顯出他胸前掛著的一隻金錶鍊。他叫曼楨「二妹」,她只是微笑點頭作為招呼,並沒有還叫他一聲姊夫。鴻才對於她雖然是十分嚮往,見了面卻覺得很拘束,反而和她無話可說。

  曼璐這間房是全宅佈置得最精緻的一間,鴻才走到一隻衣櫥前面,敲敲那木頭,向她母親笑道:「她這一堂傢俱倒不錯。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幾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實現在外頭都是這票貨色,要是照這個房間裏這樣一套,現在價錢不對了!」曼璐聽見這話,心中好生不快,正待開口說話,她母親恐她為了這個又要和姑爺嘔氣,忙道:「其實你們臥房裏的傢俱可以不用買了,就拿這間房裏的將就用用吧。我別的陪送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鴻才笑道:「哪裏哪裏,媽這是什麼話呀!」曼璐只淡淡地說了聲:「再說吧。傢俱反正不忙,房子也沒找好呢。」她母親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這許多傢俱也沒處擱,你還是帶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這兒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們找個大點的地方一塊兒住。」她母親道:「不嘍,我們不跟過去了。我們家裏這麼許多孩子,都吵死了;你們小兩口子還是自己過吧,清清靜靜的不好嗎?」

  曼璐因為心裏本來有一點芥蒂,以為她母親也許是為弟弟的前途著想,存心要和她疏遠著點,所以不願意和她同住,她當時就沒有再堅持了。鴻才不知就裏,她本來是和他說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贍養,所以他還是不能不再三勸駕:「還是一塊兒住的好,也有個照應。我看曼璐不見得會管家,有媽在那裏,這個家就可以交給媽了。」她母親笑道:「她這以後成天待在家裏沒事做,這些居家過日子的事情也是得學學。不會,學學就會了。」她祖母便插進嘴來向鴻才說道:「你別看曼璐這樣子好像不會過日子,她小時候她娘給她去算過命的,說她有幫夫運呢!就是嫁了個叫化子也會做大總統的,何況你祝先生是個發財人,那一定還要大富大貴。」鴻才聽了這話倒是很興奮,得意地搖頭晃腦,走到曼璐跟前,一彎腰,和她臉對臉笑道:「真有這個話?那我不發財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皺眉道:「你看你,像什麼樣子!」

  鴻才嘻嘻笑著走開了,向她母親說道:「你們大小姐什麼世面都見過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沒做過,這回一定要過過癮,所以我預備大大的熱鬧一下,請二小姐做儐相,請你們小妹妹拉紗,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楨覺得他說出話來實在討厭,這人整個地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臉上也有一種慚愧之色,彷彿怕她家裏的人笑她揀中這樣一個丈夫。曼楨看見她姊姊面有愧色,倒覺得一陣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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