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或雨或晴</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或雨或晴</h3><br /><br />  Come Rain or Come Shine<br /><br /><br />  愛蜜麗和我一樣,喜歡老派的美國百老匯歌曲。她偏好快節奏的曲目,像是艾文.柏林(Irving Berlin )的〈貼臉相偎〉(Cheek to Cheek )和柯爾.波特(Cole Porter )的〈愛的開始〉(Begiin the Beguine ),我偏好苦甜參半的民謠──像〈又見雨天〉(Here's That Rly Day )、〈不曾入心〉(It Never Fntered My Mind)。雖然差距頗大,但那個時代要在英國南部的大學校園找到同好,簡直近乎奇蹟。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各種音樂類型都聽。我有個姪子今年秋天上大學,迷上了阿根廷探戈音樂,他也喜歡愛迪.琵雅芙以及最新的獨立樂團。不過,在我們那個年代,品味選擇沒這麼廣。學生大致分成兩派:一是長髮寬衣的嬉皮,酷愛「前衛搖滾」;一是整齊端莊的古典樂迷,其他音樂一概棄如敝屣。偶爾,你會巧遇嗜愛爵士的人,但這些人通常是所謂的跨界類型──狂放無盡的即興,而那些最初始、讓人愛上音樂的美麗歌曲,他們是不會看在眼裡的。<br /><br />  所以,當發現有另一個人也欣賞美式音樂時,真是鬆了口氣,而且還是位女性。和我一樣,愛蜜麗專門收集黑膠唱片,鍾愛細膩、直率的唱腔──你經常能在骨董店找到這些我們父母那輩丟棄、遭到賤價出售的唱片。她偏愛莎拉.芳恩(Sarah Vaughan)和查特.貝克;我鍾情茱莉.倫敦(Julie London)和佩姬李(Peggy Lee);辛納屈或艾拉.費茲傑羅都不是我們的菜。<br /><br />  頭一年愛蜜麗住校,她的房裡有台手提式唱機,是當年相當流行的機種。看起來就像只大帽盒,淺藍色的表皮,單顆內嵌式喇叭,得先掀開蓋子才能看見裡面的轉盤。以現在的標準來看,音質滿粗糙的,但我還記得,當年我們倆總窩在一塊兒,開心地連聽上好幾個小時;取下一張唱片,再小心翼翼地把唱針挪去另一張上頭。我們喜歡比較同一首歌的各種版本,然後相互討論歌詞和歌手的詮釋:這段非得唱得這麼酸不可?〈我心上的喬治亞〉(Gsrsla on My Mma)──究竟該把喬治亞當成個女人、還是美國的一個地方來唱?我們尤其喜歡那種歌詞明明洋溢著歡樂、唱腔卻令人徹底心碎的唱片──像是雷.查爾斯(Ray Charles )的〈或雨或晴〉(Come Rain or Come Shine )。<br /><br />  愛蜜麗是如此熱愛著這些歌曲,因此,每次聽到她與其他人討論起裝腔作勢的搖滾樂,或是毫無內涵、那掛加州歌手,我總是詫異不解。有時,她跟他們討論某張「概念」專輯的熱忱,並不亞於我們倆討論起蓋西文或霍華德.愛倫(Howard Aden)時的專注;我只能緊咬嘴唇,以免洩漏出我的不悅。<br /><br />  那時的愛蜜麗,身材修長又美麗,大學時代要不是那麼快就和查理定下來,肯定會有一大票追求者排隊搶著追。但她從來不是喜歡打情罵俏的那種女生,所以一和查理在一起,其他人只有打退堂鼓的份。<br /><br />  「這是我把查理留在身邊的唯一理由。」有一次,她板著臉這麼告訴我。看到我一臉震驚,才爆出一陣笑。「只是玩笑啦。查理是我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br /><br />  查理是我大學最要好的朋友。大一那年,我們幾乎一整天賴在一塊,也是因為這樣我才認識愛蜜麗的。第二年,查理和愛蜜麗在城裡合租房子,雖然我是那邊的常客,但和愛蜜麗窩在唱機旁談天說地已成往事。因為,每次我過去,總有好幾個學生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還有一台豪華音響不停發送震耳欲聾的搖滾樂。<br /><br />  幾年下來,我和查理一直維繫著親密的友誼。雖然不像以往那麼經常見面,但主要是因為距離關係。我在西班牙待了幾年,之前還有義大利和葡萄牙;查理大多的時間住在倫敦。唔,不過,要是這樣聽起來像是我是旅人遊子,他是居家男人的話,可就妙了。事實上,查理一年到頭飛來飛去──德州、東京、紐約──參加他各項位高權重的大型會議;我則年復一年困在同一棟潮濕的建築物裡,出拼字考試試題,或用慢速英文重複同樣的會話:我的─名字─叫─雷。你叫─什麼─名字?你─有─小孩─嗎?<br /><br />  我大學畢業、開始教英文時,感覺挺不賴的──有點像大學的延伸。語言學校在當時的歐洲如雨後春筍般竄起,雖然教學本身十分單調,工時又冗長,但在那個年紀並不會在意這些。你會花許多時間待在酒吧,輕易結交上朋友,讓人覺得身處一個廣大的人際網路,彷彿能擴張到全世界;隨便就能碰到祕魯或泰國來的人,讓你覺得只要你想,你可以無止盡地縱遊四方,再遠的角落也能靠朋友找份工作謀生。你永遠都會是這個溫暖又無盡的流動教育大家庭的一分子,大夥兒總是舒適地窩在一起,點杯酒,暢談前同事、跟精神病沒兩樣的學校主管,還有怪異的協會成員等等。<br /><br />  八〇年代晚期,去日本教書成了大家的話題,很多人靠這個大賺了一筆。我認真擬了計畫,卻從未成行。我也有考慮巴西,還讀了幾本書研究當地文化,連申請表都寄了。但不知怎麼的,就是去不了那麼遠的地方。於是我在南義大利、葡萄牙待了一陣子,最後回到西班牙這裡。轉眼間,你已四十七歲,昔日舊識早已被新世代取代,聊的是不同的八卦,嗑不一樣的藥、聽不一樣的音樂。<br /><br />  這段時間,查理和愛蜜麗結了婚,在倫敦安頓下來。查理曾同我提過,等他們生小孩時,我得當其中一個孩子的教父。但這件事後來也沒成真,因為,他們一直沒生出小孩,現在,我想也為時已晚。不得不承認,長久以來我對這事感到失望。或許是我一直幻想當他們孩子的教父,好讓我在這兒的生活和他們在英國的生活有個正式的連結,無論這連結多麼微小。<br /><br />  總之,這個夏初,我會去倫敦和他們住一陣子。這是事先就規劃好的行程,出發前幾天,我還撥了通電話確認,查理說他們倆「狀況極佳」。因此,在經歷堪稱微恙的幾個月以後,我滿腦子想的只有縱容一下,徹底放鬆放鬆。<br /><br />  那天陽光普照,當我出現在他們家附近的地鐵站,我還在想不知道自從上回的拜訪以後,「我的」房間又多了哪些新擺設。幾年下來,每回總有些微更動。一次是角落多了個閃閃發光的電子裝置,另一次是整個房間重新裝潢。無論如何,我的客房總有比照高級旅館的服務:鋪好的毛巾、床邊的鐵盒餅乾、鏡台上的CD選輯。幾年前,查理領我入內,他看似隨興卻隱藏不住得意地一直把弄著開關,讓一盞盞配置巧妙的燈光忽明忽暗:床板後頭、衣櫥上方等等。還有一個開關會發出低鳴,兩扇窗的百頁簾隨即垂降。<br /><br />  「唔,查理,我為什麼需要百葉簾?」我是這麼問的:「我希望醒來時能看見窗外。一般的窗簾就可以了。」<br /><br />  「這片百葉簾可是瑞士貨,」這是他的回答,彷彿解釋了我的問題。<br /><br />  但是這一次,查理帶我上樓時口中喃喃有辭,來到我房間以後,我發現他一直在找藉口。同時間,我所眼見的景況真是前所未見,床上一無所有,僅有的床墊長了斑點,歪歪斜斜鋪著。地上是一疊疊雜誌跟平裝書、一捆捆舊衣服、一根曲棍球棒,以及一個倒向一邊的擴音器。我在門邊停駐,只能乾瞪眼,查理試圖清出一些空間好放我的行李。「你看起來一副想找飯店經理理論的樣子,」他酸酸地說。<br /><br />  「不、不,只是有點不尋常罷了。」<br /><br />  「一團亂,我知道。真是一團亂。」他在墊子上坐下來,嘆了口氣。「我以為那些清潔女傭會把東西處理好,但顯然沒有。天知道哪裡出了錯?」<br /><br />  他似乎相當沮喪,忽地站了起來。<br /><br />  「走,一起吃個午餐吧。我來留個紙條給愛蜜麗。我們可以吃個又長又優閑的午餐,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你的房間──整間公寓──就會搞定了。」<br /><br />  「可是我們不能讓愛蜜麗一個人清啊。」<br /><br />  「噢,她不會自己動手的,她會找清潔工人。她知道怎麼統籌他們。我呢,連他們的電話都沒有。對了,午餐,吃午餐去吧。點個三樣菜,再配個酒,就是一桌大餐了。」<br /><br />  查理口中的公寓位在一條富裕繁忙的街上,一間四樓排房的最上面那兩層。一出前門,我們直接走入嘈雜的人車聲之中。我跟著查理走過商店、辦公室,最後來到一間小巧的義大利餐廳。我們沒有訂位,服務生像朋友般一樣和查理打招呼,為我們帶位。環顧四周,我發現這裡多是穿西裝、打領帶的商務人士。幸好查理和我一樣邋遢。他一定猜到了我的思緒,因為我們坐下來時他說:<br /><br />  「噢,你真休閒哪,雷。唔,現在一切都變了。你出國太久了。」接著,他又用大得有些嚇人的聲音說:「我們看起來可真像成功人士。這裡的其他人充其量只是中產階級。」然後他朝我微傾,小聲許多地說:「唔,我們得談談。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記不得查理上次要我幫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但我假裝隨意點頭,等他說分明。他玩了玩菜單,接著放下。<br /><br />  「事實上,我和愛蜜麗最近有點膠著。不久前,我們索性完全避開對方,所以她才沒有在家裡迎接你。這也表示,你得在我們之間選一個。有點像那種戲劇情境,一個演員分飾兩角。你不可能在同一個空間同時見到我和愛蜜麗。很幼稚,對吧?」<br /><br />  「那我來的時間真是不對,吃完午餐以後,我會馬上離開。我可以跟我的凱蒂阿姨待在芬奇利。」<br /><br />  「你在說什麼?你完全沒聽懂。我剛剛不是才告訴你,我要你幫我一個忙。」<br /><br />  「我以為你的意思是這樣……」<br /><br />  「不,你這個笨蛋,要離開的人是我。我得去法蘭克福開個會,今天下午就飛。兩天後我就回來,最晚星期四。這段時間你就待在這裡,幫我疏通打理一下,讓一切恢復原狀。當我回來的時候,就只要開心地打聲招呼,吻吻我的愛妻,過去這兩個月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兩人重修舊好。」<br /><br />  說到這裡,女服務生過來點菜,她離開後,查理似乎不願意繼續談論剛剛的話題,話鋒一轉,問起我在西班牙的生活。我每每開口,無論好事壞事,他一概報以微微的苦笑,然後搖搖頭,活像是我讓他最深的恐懼成真。我一度想告訴他我的廚藝突飛猛進──幾乎是單打獨鬥,為四十幾個學生、老師準備自助式聖誕大餐──但話才說到一半,就被他打斷。<br /><br />  「聽著,」他說:「再這樣下去不行,你得遞出辭呈。在這之前要為新工作卡好位。那個葡萄牙憂鬱症患者,就用他鋪個路。保住馬德里的位子,然後把公寓退了。懂吧,你得這麼做。這是第一步。」<br /><br />  他張開手,一一細數他的指示。我們的餐點上桌的時候,他還有幾根指頭沒數完,但他當做沒看到,繼續把話講完。我們才開始吃,他又開口了:<br /><br />  「我看得出來,你一定不會照我的說做。」<br /><br />  「不、不,你所說的每一個建議都很有用。」<br /><br />  「你回去以後會一如往常。一年後我們再見,你抱怨的會是一模一樣的事。」<br /><br />  「我沒有在抱怨……」<br /><br />  「你知道的,雷,能給你建議的人實在不多。過了某個階段,你得好好支配自己的人生。」<br /><br />  「好,我會的,我保證。那你剛剛說的呢,幫忙的事?」<br /><br />  「噢,沒錯。」他若有所思的嚼著食物。「坦白說,這是我邀你過來的真正目的。當然,能見到你總是很開心。但對我來說,主要想請你為我做件事。畢竟你是我最老的朋友,一輩子的朋友……」<br /><br />  忽然間,他又吃了起來;然後我嚇到了,他竟默默地啜泣了起來。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他只是悶頭不停地將義大利麵剷進嘴裡。這樣過了幾分鐘以後,我又伸手拍了拍他,依然沒什麼效果。接著服務生帶著開朗的微笑走了過來,確認我們點的菜有沒有問題。我們倆都說好極了,她走了以後,查理似乎恢復了一些。<br /><br />  「嗯,雷,聽著。我想請你做的非常簡單。我只是想請你接下來幾天好好陪陪愛蜜麗,當個討人喜歡的客人。就這樣。等我回來。」<br /><br />  「就這樣?你只是要我在你出門時,幫忙照顧她?」<br /><br />  「沒錯。或者說,讓她照顧你,因為你是客人。我安排了幾件事給你們做,上上戲院什麼的。最晚星期四我就回來了,你的任務就是逗她開心,讓她保持好心情。這樣,等我回來說『噢,親愛的』、抱抱她時,她只會說:『噢,哈囉,親愛的,歡迎回家,一切好嗎?』並且給我擁抱。然後我們就可以一如往常,那些恐怖的事情會像全沒發生過一樣。你的任務就是這樣。其實挺簡單的。」<br /><br />  「很高興我幫得上忙,我會盡力的,」我說:「可是,查理,你確定她現在的心情適合招待客人嗎?你們之間顯然有點危機。她的情緒一定和你一樣低落。說真的,我實在不了解你為什麼選在這個節骨眼找我。」<br /><br />  「你說你不懂是什麼意思?我找你,因為你是我最老的朋友。沒錯,我確實有很多朋友。但碰到這種事,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我發現就你最合適。」<br /><br />  我得承認我其實挺感動的。不過,我還是覺得漏了什麼東西,覺得他還有什麼事沒說。<br /><br />  「如果你們兩個都在的話,我可以了解你邀我過來的原因。」我說:「我能想像該怎麼處理。你們倆正在冷戰,找一個客人當擋箭牌,兩個人只好保持風度,自然而然僵局就會化解。但你人不在場,根本起不了作用。」<br /><br />  「就當作是為我努力看看吧,雷。我覺得會有用。你總能逗愛蜜麗開心。」<br /><br />  「逗她開心?唔,查理,我確實想幫忙。但是你可能有點搞錯了。因為說真的,我倒是認為我根本逗不了愛蜜麗開心,即使在我們關係最好的時候也一樣。前幾次來你們家的時候,她對我……很明顯地已經感到不耐煩了。」<br /><br />  「聽著,雷,姑且相信我這一次吧。我知道我在做什麼。」<br /><br />  我們返回頂樓時,愛蜜麗也在公寓。我得承認,她老了好多,我真的被嚇到了。距離我上次來的時候,她不僅胖了很多,那張天生優雅的臉孔,浮現清晰的皺紋,一路不悅地連到嘴邊。她坐在客廳沙發翻看《金融時報》,我進門時,她的表情頗為陰鬱。<br /><br />  「很高興見到你,雷蒙,」迅速地在我臉頰親了一下,然後坐了回去。她的樣子讓我恨不得趕緊道歉,選在這麼糟的時間打擾。但還來不及說什麼,她拍了拍她身旁的位子,說:「來,雷蒙,坐下來回答我的問題。我想知道你最近所有的事。」<br /><br />  坐下來以後,她開始詰問我,挺像查理剛剛在餐廳那樣。查理在一旁打包行李,在房裡進進出出,翻找各種東西;我注意到他們沒有直視對方。比照剛剛查理所說的,他們倆同處一室時並沒有那麼不自在。即使沒有直接對話,查理卻用一種怪異、突兀的方式加入對話。舉例來說,我在跟愛蜜麗解釋為什麼找一個室友和我分攤租金很困難時,查理忽然從廚房大喊:<br /><br />  「他住的那個地方,根本就塞不下兩個人!那是給一個人住,一個比他有錢得多的人!」<br /><br />  愛蜜麗沒有回應,但她一定把話聽進去了,因為她之後接著說:「雷蒙,你實在不該選那樣的公寓。」<br /><br />  如此這般無意義的對話就這麼持續了二十幾分鐘,查理不時地從樓梯或在走進廚房時穿插幾句,常常以第三人稱發表對我的意見。說到一個段落時,愛蜜麗忽然說:<br /><br />  「噢,說真的,雷蒙。你讓那個陰森森的語言學校把你徹底搾乾,又任由房東剝削,結果你做了什麼?跟腦袋空空、有酗酒問題、連個工作都沒有的女生上城鬼混,你簡直是故意想惹惱我們這些還肯理你的人!」<br /><br />  「那種人存活機率不高啊!」查理從走廊冒出來。聽得出來,這會兒他把他的行李箱拉出來了。「要是青春期過了十年以後還繼續那樣,還勉強說得過去,但你是快五十歲的人啦!」<br /><br />  「我才四十七歲……」<br /><br />  「你說你才四十七歲是什麼意思?」我就坐在愛蜜麗旁邊,她的聲音實在不需要這麼大聲。「才四十七。這個『才』,正是摧毀你的根源,雷蒙。只是、只是、只是。我只是盡全力罷了。只有四十七歲。很快你就會變成只有六十七歲,只是該死的繼續原地打轉,只是想找個該死的小地方窩著而已!」<br /><br />  「他得把該死的自己好好整頓一下!」查理從樓梯間往下吼:「把他該死的襪子拉到他該死的卵蛋那兒!」<br /><br />  「雷蒙,你都不會停下來好好問問自己是誰嗎?」愛蜜麗問:「當你想起自己的潛能,你都不會感到可恥嗎?看看你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什麼樣!真是……真是令人失望透頂!令人火大!」<br /><br />  查理穿著雨衣站在門口,好一會兒,他們倆同時對我吼著各式各樣的事。接著查理戛然而止,宣布他要離開了──彷彿對我厭惡至極──然後就消失了。<br /><br />  他一走,愛蜜麗也忽然停下來。我趁機站起來,說:「抱歉,我去幫查理提一下行李。」<br /><br />  「我自己的行李幹嘛要人家幫忙提?」查理從走廊上說:「我只有一包東西。」<br /><br />  但是他讓我跟他走到路上,留我站在的他行李旁。他走去路邊招計程車,路上似乎沒車,他小心地把身體往外傾,半舉一隻手臂。<br /><br />  我走去跟他說:「查理,我覺得這樣不會有用。」<br /><br />  「什麼不會有用?」<br /><br />  「愛蜜麗真的恨我。你看,她才見到我幾分鐘就變成那副德行。誰曉得三天後會變成怎樣?你憑什麼覺得你回來見到的會是一片和諧光明?」<br /><br />  就在我說這些話時,我忽然有所領悟,靜默不語。查理注意到我的安靜,轉過頭仔細看我。<br /><br />  「我想,」最後我說:「我知道為什麼是我,不是別人了。」<br /><br />  「啊哈。雷終於靈光乍現了嗎?」<br /><br />  「嗯,或許吧。」<br /><br />  「有什麼差別嗎?我要你做的事還是一樣,完全一樣。」他的眼裡又泛起淚水。「你還記得嗎,雷,以前愛蜜麗總說她有多信任我的能力?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這麼說。我相信你,查理,你一定會做出一番成就,你真的很有才華。直到三四年前,她都還這麼說。你知道那有多惹人厭嗎?我本來過得不錯。而且我真的過得不錯,好的不能再好。但她總以為我有什麼天職……老天,該不會是該死的世界總統,天曉得!我只是個安分度日的平凡傢伙,她卻不懂。這就是問題的核心,所有錯誤的核心。」<br /><br />  他緩慢地沿著人行道走,整個人心不在焉。我折回去拿他的行李,拖著輪子一路跟著他走。路上還挺擁擠的,要趕上他並不容易,行李不時地撞到其他路人,但查理依舊以穩定的速度前進,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不便。<br /><br />  「她以為我讓自己失望了,」他說:「但我沒有啊。我好的很呢。當你非常年輕時,有無限的理想抱負固然很好,但來到我們這把年紀,你得……搞清楚自己的處境。每當她忍無可忍、重提這種事時,我的腦袋會一直這麼轉:客觀,她得客觀一點。我也一直對自己說,瞧,我過得好極了,看看其他人,我們認識的那票人。看看雷,看看他把他的人生搞成什麼豬樣。她需要客觀。」<br /><br />  「所以你把我找來,扮演客觀角度先生。」<br /><br />  最後,查理終於停下來和我四目相接。「別誤會我的意思,雷。我並不是說你是慘敗的鐵證或什麼的。我知道你不是毒蟲或殺人犯。但現在只有我們倆,就直說了,你並不是屬於高成就型的人。所以我才找你幫忙,請你為我做這件事。我和她已經走到盡頭,我很絕望,需要你的幫忙。我究竟要什麼,老天?我只要你拿出平常的貼心模樣,不多也不少,就當是為我好好的演齙好戲。雷蒙。為了我和愛蜜麗。我們還不算真的結束,我心裡清楚。在我回來以前,幫我撐個幾天。這樣的要求不算多,對吧?」<br /><br />  我深吸一口氣說:「好,好,如果你覺得這樣會有用的話。但愛蜜麗遲早都會看穿的,不是嗎?」<br /><br />  「怎麼會?她知道我在法蘭克福有個重要會議。對她來說,這件事再單純不過。她只要照顧一個客人,就這樣。她喜歡做這種事,而且她也喜歡你。瞧,有計程車了。」他拚命揮手,司機朝我們開來。查理緊抓著我的手臂,「謝啦,雷。你會為我們開展新局的,我知道你一定可以。」<br /><br />  返回公寓後,愛蜜麗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歡迎我進公寓的樣子,像是招呼年長、身體虛弱的親戚,臉上浮現鼓舞的微笑,還在我手臂上輕輕拍了拍。我同意來杯茶,她領我進廚房,安排我在桌前坐下,接下來幾秒她就那麼站在一旁,一臉憂慮的望著我。終於,她輕聲地說:<br /><br />  「剛剛那樣對你真是抱歉,雷蒙。我沒有權力用那種態度對你說話。」接著她轉身沖茶,又繼續說:「距離我們大學時代已經好多年了。我總是忘了這點。我絕不敢跟其他朋友那樣說話。可是一看到你,唔,我總是有種錯覺,以為我們又回到那個時候,回到我們那時的模樣,就把現在給忘了。你千萬別放在心上。」<br /><br />  「不,不。我一點都不在意。」腦袋裡還迴蕩著先前和查理的對話,表情因此有點分心。我想愛蜜麗誤會了,因為接下來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柔細。<br /><br />  「很抱歉害你生氣。」她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擺上一碟餅乾。「是這樣的,雷蒙,那時候的我們,無話不說,無所不談,你總是聽著聽著就笑了起來,我和查理也跟著笑,所有事情都很開心。我真傻,竟然以為你還是像過去那樣。」<br /><br />  「唔,說真的,我差不多還是那個老樣子。我真的沒多想。」<br /><br />  「我沒發現,」她繼續說,像是沒聽到我的話:「現在的你多麼不一樣。你一定瀕臨崩潰邊緣。」<br /><br />  「唔,愛蜜麗,我真的沒那麼糟……」<br /><br />  「我想,過去這幾年一定讓你筋疲力盡。你就像站在懸崖邊的人,只要稍稍一推,你就會崩潰。」<br /><br />  「妳的意思是墜崖。」<br /><br />  她原本忙著裝滿水壺,這會兒忽然轉過頭來瞪我。「別這樣,雷蒙,別說那種話。連開玩笑也不許。我絕不想聽你那樣講。」<br /><br />  「不,你誤會了。你說我會崩潰,但如果我是站在懸崖邊的話,那麼我會墜落而不是崩潰。」<br /><br />  「噢,你這個可憐蟲。」她似乎還是沒聽懂我的意思。「過去的雷蒙,現在只剩下一副薄薄的空殼子了。」<br /><br />  我決定這下子還是別答腔的好。好一會兒,我們就靜靜地等水滾。她為我沖了一杯茶,自己倒沒有,她將茶杯擺在我的前面。<br /><br />  「很抱歉,雷,但現在我得回辦公室了。有兩個會議我絕不能錯過。要是我早一點知道你的狀況,說什麼都不會丟你獨自一個人,一定另作安排。但是不巧,我現在得回去。可憐的雷蒙。你自己一個人待在這兒,要怎麼消磨時間?」<br /><br />  「我沒問題。真的。說真的,我剛剛還在想:我何不趁妳出門時把我們的晚餐弄好?或許妳不相信,但我的廚藝可是大有長進。聖誕節前才剛辦過自助式大餐……」<br /><br />  「你想幫忙,真的好貼心。但我想你還是休息吧。畢竟你對我們家廚房不熟,怕增加你太多壓力。何不好好放鬆,泡個藥草澡,聽點音樂。我回來時再打理晚餐就好。」<br /><br />  「但妳忙了一天以後,一定不會想進廚房的。」<br /><br />  「不,雷,你休息就好。」她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上面有我的專線號碼,還有我的手機。我現在得走了,但你隨時都可以打給我。記得,我不在家的時候,別做任何會讓你有壓力的事。」<br /><br />  好一段日子,一直覺得要在自己的公寓放鬆並不容易。要是一個人在家,我總會焦躁不安,總覺得錯過外頭什麼重要的會面。但如果我一個人待在別人的空間,卻能被一種舒適的寧靜感包圍。我喜歡癱進一張不熟悉的沙發,旁邊有什麼書就拾起來看。愛蜜麗走了以後,此時此刻,我就這麼做。或者至少,在跌進二十分鐘小睡以前,我努力讀了幾章的《曼斯菲爾德莊園》(Mansfeld Park)。<br /><br />  醒來時,午後陽光灑入公寓。我走下沙發,用鼻子嗅了嗅。或許清潔婦真的在我們吃午餐時進來過,或者愛蜜麗親自打掃過;總之,主客廳現在看起來相當完美無瑕。乾淨整齊以外,堪稱風格獨具,擺了當代設計師的家具和藝術品──雖然,不客氣的人可能會說太過做作。我稍稍瀏覽架上的書,瞥看他們的CD收藏。幾乎清一色是搖滾或古典,搜尋一會兒以後,終於在一個暗角找到一小區,是向弗雷德.阿斯泰爾(Fred Astaire)、查特.貝克、莎拉.芳恩這些人致敬。我不懂愛蜜麗為什麼不多用翻錄CD 取代珍貴的老唱片。但我沒多想,就走進廚房了。<br /><br />  我打開幾個櫃子,想找點餅乾或巧克力棒,卻剛好注意到餐桌上有本小筆記本。表皮是紫色的布做的,在簡約花色的廚房色系中相當醒目。剛剛愛蜜麗急急忙忙正準備出門時,她在這張桌子整理包包裡的東西,我在一旁喝我的茶。顯然她不小心把筆記本留下來了。幾乎在同一個瞬間,我忽然有個念頭:這本紫色筆記本一定是某種私密日記,而且是愛蜜麗故意留下來的,目的是要我好好閱讀翻看。不論出自什麼原因,看來,她覺得對我無法好好坦白,於是選擇以這種方式,跟我分享內心的煎熬。<br /><br />  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盯著筆記本出神。接著我伸出手,指尖滑入扉頁,小心謹慎將筆記本捧了起來。但愛蜜麗縝密擁擠的字跡瞬間將我手指推開。我從桌旁走開,告訴自己別探人隱私,無論愛蜜麗在情緒失控時可能有怎樣的念頭。<br /><br />  我回到客廳,重新窩回沙發,又讀了幾頁《曼斯菲爾德莊園》。但這下子,我發現自己無法專心,思緒不停回到那本紫色筆記本上面。萬一這根本不是出於意外怎麼辦?說不定她其實規劃了好幾天?她小心翼翼地計畫這一切,只為讓我一睹為快?<br /><br />  又過了十分鐘以後,我回到廚房,繼續盯著那紫色筆記本又一會兒。然後我坐下來,就坐在我之前喝茶的位置,把筆記本移到我面前,攤開。<br /><br />  很快地,我便發現,要是說愛蜜麗向日記吐露心事的話,那本札記鐵定不在這裡。眼前的筆記本充其量只是繽紛的約會記錄而已,每個日期底下潦草記著給自己看的備注,有些顯然特別激動。其中一條用粗體氈頭筆寫著:「如果還沒打電話給瑪蒂達,到底為什麼不打?快打!」<br /><br />  另一條則是:「把該死的菲力普.羅斯搞定。還給馬里昂!」<br /><br />  然後,當我翻到下一頁時,我看見:「雷蒙星期一來。真是的。」<br /><br />  又翻了幾頁:「雷明天出現。該怎麼活?」<br /><br />  最後,當天早上,在一堆瑣事裡面寫著:「為抱怨王子買瓶酒。」<br /><br />  抱怨王子?我花了好些時間,才接受這裡指的人就是我。我想過各種其他可能──是客戶或是水電工?──但最終,日期、情境完全吻合,我不得不接受,沒有比我更適合的人選了。忽然間,被她這麼貼標籤讓我覺得好不公平,一股強烈的力量襲來,還來不及回神,那一頁已被我揉在手中。<br /><br />  其實,並不是什麼特別暴力的舉動,我甚至沒把那一頁撕下來,只是瞬間握緊了拳頭。下一秒,我很快恢復控制,當然,為時已晚。我張開手,發現這一頁連同底下兩頁都成了我暴怒底下的受害者。我試著將它們撫平,整回本來的形狀,卻屢次恢復成原狀,彷沸它們最深層的心願是化作一團廢紙。<br /><br />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只是不停在受創的紙頁上,慌慌張張重複熨壓的動作。正當我準備接受一切的努力皆為徒勞時──無論我現在做什麼,都已無法掩匿罪行──懵然間,我發現公寓某處有電話鈴聲響起。<br /><br />  原先我決定不理,繼續思考剛剛發生的一切可能隱含的意義。但答錄機響起,我聽見查理留言的聲音。或許是我感受到一線生機,或許是我想要找個人告解。總之,我發現自己衝進客廳,一把將電話從玻璃咖啡桌抓起。<br /><br />  「噢,原來你在啊。」我打斷他的留言,查理似乎有點生氣。<br /><br />  「查理,聽著。我剛剛做了件非常蠢的事。」<br /><br />  「我在機場,」他說:「班機延誤。我想打去在法蘭克福等接我的租車公司,但我沒把他們的電話帶在身上。我需要你幫我查一下。」<br /><br />  他開始發號施令,告訴我哪裡可以找到電話簿,但我卻打斷他說:<br /><br />  「聽著,我剛做了一件蠢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br /><br />  電話沉默了半晌。然後他說:「或許你在想,雷,或許你以為有別人。以為我是要飛去找她。我忽然覺得,你是這麼想的。畢竟,這跟你觀察的完全吻合──我離開時愛蜜麗的樣子,那一切。但是你錯了。」<br /><br />  「沒錯,我同意。但是,有件事我得告訴你……」<br /><br />  「別說了,雷。你錯了。並沒有別的女人。我現在要飛去法蘭克福開一個會,換我們在波蘭的代辦。我現在就是要去那裡。」<br /><br />  「嗯,我聽到了。」<br /><br />  「這一切和別的女人完全無關。我誰都不看,至少不是正眼瞧,是真的。該死的實詰,沒有別人!」<br /><br />  他開始吼了起來,雖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候機室周圍的嘈雜。這會兒他安靜下來,我豎起耳朵,聽他是不是又在哭,卻只聽到機場的噪音。忽然間,他說:<br /><br />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嗯,沒有別的女人。那,有別的男人嗎?承認吧,我知道你這麼想,對吧?說吧,承認吧!」<br /><br />  「說真的,我從沒想過你有同志傾向。就連那次期末考以後,你喝到爛醉,假裝你想……」<br /><br />  「閉嘴,你這個笨蛋!我說別的男人,是指愛蜜麗的情夫!愛蜜麗的情夫,是否有這號該死的人物存在?我在想的是這個。依我的判斷,答案是沒、沒、沒。都這麼多年了,我把她讀得透徹。但問題就在於,正因為我讀得懂她,我也能看出其他端倪。我看得出來,她開始在考慮。沒錯,雷,她在看其他男人。像該死的大衛.柯瑞那樣的男人!」<br /><br />  「那是誰?」<br /><br />  「該死的大衛.柯瑞是個挺走運的殷勤鬼、大律師。我知道他有多走運,因為她把該死的細節都告訴我了。」<br /><br />  「所以你覺得……他們有在見面?」<br /><br />  「不,我剛才說過!沒有,還沒有!總之,該死的大衛.柯瑞沒空陪她。他已經娶了個萬人迷,幫康德.納斯特出版集團做事。」<br /><br />  「那你沒問題了……」<br /><br />  「不,因為還有麥可.艾德森。還有羅傑.范德柏格,他在美林證券可是顆新星,每年參加世界經濟論壇……」<br /><br />  「聽我說,查理,請你聽我說。我這裡出了點問題。我承認這事算小,但仍然是個問題。請聽我說。」<br /><br />  最後,我終於能把這裡的情況告訴他。我盡可能忠實的陳述,雖然,對於我以為愛蜜麗是故意留告白訊息給我的那點,算是輕描淡寫。<br /><br />  「我知道真的很蠢,」講完後我說:「但她把筆記本留在那裡,就擺在廚房桌上。」<br /><br />  「嗯。」查理這會兒聽起來冷靜許多。「唔,所以你就由著自己去了。」<br /><br />  他笑了起來。我感覺到安慰,也笑了出來。<br /><br />  「我想我反應過度了,」我說:「畢竟又不是她的私密日記,只是本備忘錄而已……」我的聲音逐漸減弱,因為查理還是繼續笑,笑中有股歇斯底里。然後他停下來,平淡地說:<br /><br />  「要是被她發現,她鐵定會割下你的卵蛋。」<br /><br />  我怔怔然聽著機場噪音,電話兩頭一陣死寂。接著他繼續說:<br /><br />  「差不多六年前,我也偷看過一次。我坐在廚房,她在煮東西,我只是不經意地看──漫不經心地瞎聊,才正要翻開瞧瞧,結果馬上被她發現。她說她不喜歡我這麼做。就是在那個時候,她揚言要割下我的卵蛋。她手裡握著擀麵棍,我就說她拿那傢伙沒辦法進行。接著她說,擀麵棍是之後才要上場的,鋸掉以後才用得上。」<br /><br />  電話那頭傳來飛機班次廣播。<br /><br />  「所以你建議我怎麼做?」我問。<br /><br />  「你還能怎麼做?就繼續把它們壓平吧。說不定她不會發現……」<br /><br />  「聽著,雷,我心亂如麻。我想告訴你的是,愛蜜麗幻想的這些男人,他們並不是真的備胎情人;她覺得這些人好,單單是因為她相信他們成就卓越。她沒有看到他們隱藏的缺陷。他們純粹的……殘忍。他們都是她的同事。而且這是最可悲、也最諷刺的地方──內心深處,她愛的人其實是我。她還愛我。我看得出來,我看得出來。」<br /><br />  「所以說,查理,你沒有任何建議。」<br /><br />  「不,我沒有任何該死的建議!」他再度火力全開地大喊:「你等著看吧!你上你的飛機,我上我的。到時再看哪台先摔下來!」<br /><br />  就那樣,查理走了。我癱回沙發,深呼吸。我告訴自己得把狀況搞定,同時,卻直感覺胃傳來微微的抽痛與噁心感。我的腦袋爬過各種訊息,一個辦法是直接逃離公寓,從此和查理、愛蜜麗斷訊個幾年,之後再給他們寫封措辭謹慎的信。不過,即使以我現在的狀況,我也知道這個計畫根本是冒險。另一個好一點的辦法是一瓶瓶進攻他們的酒櫃;等愛蜜麗回來時,她會覺得我只是個可憐的醉鬼。這樣,我就可以大剌剌地坦承我偷翻了她的日記,在神智不清的情況下還蹂躪了幾頁。說真的,在這樣瘋狂的場面裡頭,我甚至可以化身成受害的一方,大吼大叫,告訴她我看到她那些話,心裡有多酸、有多受傷──這就是我仰賴多年的朋友,她的愛和友誼曾伴我度過孤獨異旅的低潮時光。儘管這些辦法實際上來說是可行的,我卻也感受到某種東西──某種逼近底線、我不敢近距離檢視的──我知道對我來說,這麼做是不可能的。<br /><br />  過了一段時間以後,電話再度響起。查理的聲音又出現在答錄機。當我接起來時,他聽來比先前冷靜許多。<br /><br />  「我現在在登機口。」他說:「很抱歉剛剛有點神經質。機場總把我搞成那樣。要一直到我坐進登機口,我才能安頓下來。雷,聽著。我剛剛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和我們的策略有關。」<br /><br />  「我們的策略?」<br /><br />  「沒錯,我們的整體策略。當然,你也知道,這不是扭曲事實、展露功力的時候;滿嘴胡謅、只想撇得一乾二淨的謊言更是行不通。不、不。你一定記得你被賦予這項任務的初衷,對吧?雷,我需要你在愛蜜麗面前拿出平實的一面。只要你照做,我們的計畫就能如期進行。」<br /><br />  「唔,聽著,我根本不太可能扮演愛蜜麗的大英雄啊……」<br /><br />  「很好,你果然有進入狀況,我相當感激。但我剛剛忽然想到一個東西。只是那個東西,是你不適合拿出來用的。你知道嗎,雷,她一直覺得你的音樂品味很好。」<br /><br />  「幾乎只有在這方面,她曾用你貶低過我。所以,單只有這個能力不適合你眼前的任務。雷,你得保證絕不提起這個話題。」<br /><br />  「噢,我的老天……」<br /><br />  「幫我這個忙,雷。這樣的要求不多。請不要開啟那個話題……提她愛的懷舊音樂。要是她自己提,你就三兩句帶過。我只要求這樣。除此以外,做你自己就對了。雷,我能信得過你,對吧?」<br /><br />  「唔,我想是吧。不過,這一切純屬理論,我不覺得今晚我們會聊什麼話題。」<br /><br />  「很好!那就這麼說定了。唔,現在來說說你的小問題吧。你聽了一定會很高興,因為我剛剛想了一下,也找到一個辦法。你有在聽吧?」<br /><br />  「嗯,我正在聽。」<br /><br />  「有一對夫妻常過來家裡,叫安琪拉和梭利。他們還算可以,不過,如果不是鄰居的話,大概也不會跟他們怎麼來往。總之,他們經常過來。你也知道,就是突如其來的造訪,想來喝杯茶之類的。重點來了,他們白天會在不同的時段出現,帶他們的漢德司過來。」<br /><br />  「漢德司?」<br /><br />  「漢德司是隻臭哄哄、無法控制、可能具有謀殺傾向的拉不拉多。當然,對安琪拉和梭利來說,那隻惹人厭的畜生是他們沒能擁有的小孩,也可以說是還沒生出來的孩子,畢竟他們還夠年輕。但是,不,他們還是比較喜歡親愛、親愛的漢德司。對漢德司來說,到處留下殘局幾乎是他的例行公事,堅決心志可比無情的匪類。噢,落地燈倒了。噢,親愛的,別在意。親愛的,你是不是打架去啦?這樣你大概懂了吧。唔,聽好。大概一年前,我們買了這本茶几書①,花了不少錢。裡面是一張張年輕俊男在北非城堡搔首弄姿的寫真。愛蜜麗特別喜歡翻到某一頁,她覺得跟沙發很搭。要是妳翻到別頁,她可是會抓狂。總之,大約一年前,漢德司一進門,就把它咬得爛碎。沒錯,他用他的利牙嵌咬那些亮面照片,一口氣嚼爛了二十來頁,他的媽咪最後才說服他停止。你知道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對吧?」<br /><br />  ①Coffee─table─book,泛指大開本,可打開平擺於客廳或起居室桌上的精裝書,多以圖片為主,被視為家居裝飾的一種。──編注<br /><br />  「嗯。我確實看見逃脫的一線生機,但是……」<br /><br />  「我來為你詳細說明。你就這麼告訴愛蜜麗:門鈴響起,你走去應門,這對夫妻又帶著用皮帶拴住的漢德司出現。他們告訴你,他們是安琪拉和梭利,想上門喝杯茶。你讓他們進來,漢德司開始瘋狂亂跑,大嚼那本日記。這完全解釋得通。怎麼了?你怎麼不謝謝我?難道對你起不了作用,先生?」<br /><br />  「我非常感激呀,查理。我只是在仔細推敲一遍,只是這樣而已。唔,不過,萬一這些人真的出現怎麼辦?我是指愛蜜麗回家以後。」<br /><br />  「確實有可能,我承認。只能說,真是這樣的話,只能說你衰到不行。我說他們常過來,指的是一個月最多一次。所以說,別再挑剔了,快點謝謝我吧。」<br /><br />  「但是查理,如果說這隻狗只有咬日記,而且還對準那幾頁,難道不會太牽強嗎?」<br /><br />  我聽他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會舉一反三。唉呀,你當然得把整個地方稍微亂弄一下,扳倒落地燈,拿點糖灑在廚房還有地板上。你得讓一切看起來像是漢德司旋風來襲。喂,登機最後廣播了。我得掛了。到德國以後再打給你。」<br /><br />  聽查理說話時,我浮現一種類似聆聽他人描述夢的內容、或他們車上為什麼撞出一個凹陷的錯覺。他的計畫固然很好──甚至稱得上巧妙至極──但我實在不覺得愛蜜麗到家以後,我能說得出、或做得出這種事。我發現自己愈來愈不耐煩了。不過,查理才掛掉電話,我卻發現他的來電有種催眠效果。雖然理智上覺得他的點子很蠢,手腳卻開始聽從他的「解決方案」動作起來。<br /><br />  第一步,就是把落地燈放倒。我小心不去撞到其他東西,先把燈罩移開,等地板的擺設就位以後,再將之以傾斜的角度擺放回去。再來,我從書架取下一只花瓶擺在地毯,周圍灑上塞在裡頭的乾草葉。接著,我在咖啡桌附近選了個好位置,好把廢紙籃「撞倒」。我以一種奇異、抽離的狀態進行這一切。其實我根本不相信有用,這些動作卻帶給我一種撫慰效果。之後我才想起,這一連串的恣意破壞,原來都只是為了那本日記。於是我走去廚房。<br /><br />  小思一番以後,我從櫃上拿了一碗糖,擺在離紫色筆記本不遠的桌上;接著緩慢傾斜,讓糖滑出。我花了點工夫,不讓碗從桌邊滑下來,終至固定不動到了這地步,剛才惱人的慌亂已煙消雲散。不至於感到平靜,卻對眼前自己製造的混亂感到愚蠢不堪。我回到客廳,在沙發躺下,拾起珍.奧斯汀的書。讀了幾行以後,我感到一陣巨大的疲憊感襲來,還來不及回神,就又再次滑入夢鄉。<br /><br />  ※※※<br /><br />  後來喚醒我的,是電話。愛蜜麗的聲音在答錄機上響起,我直起身子靠過去接。<br /><br />  「噢,老天,雷蒙。原來你在啊。你還好嗎,親愛的?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有好好放鬆嗎?」<br /><br />  我告訴她我有,說我剛剛其實正在小睡。<br /><br />  「噢,真可憐!你大概好幾個禮拜沒好好睡一覺了吧,現在好不容易忙裡偷閒,又被我打擾!真抱歉!還有不好意思,雷,有件事要讓你失望了。這裡冒出了個非解決不可的危機,我沒辦法依約那麼早回家。事實上,我至少還得再弄一小時。你能照顧自己對嗎?」<br /><br />  我再次表達放鬆、愉快的心情。<br /><br />  「嗯,你確實聽起來穩定多了。很抱歉,雷蒙,我得繼續去處理公事了。一切自便。再見囉,親愛的。」<br /><br />  我放下電話、伸展手臂。光線漸漸暗下,我在公寓四處走動,把電燈一一打開。接著我對眼前「搞砸過的」客廳沉思半晌,愈看愈覺得虛假得令人窒息。那股慌張感重新在胃裡竄起。<br /><br />  電話又響了,這一次是查理。他告訴我,他正在法蘭克福機場等行李。<br /><br />  「這些人動作慢的要命。到現在一件行李也沒看到。你那邊怎麼樣啦?女士還沒回家嗎?」<br /><br />  「不,還沒。聽著,查理,你的計畫派不上用場。」<br /><br />  「你說派不上用場,是什麼意思?別告訴我剛剛你都在繞拇指、發著呆。」<br /><br />  「我已經照你的建議做了,把整個地方弄得很亂,看起來還是沒有說服力。根本就不像有狗來過,倒像是開藝術展覽還差不多。」<br /><br />  他沉默半晌,或許是在專心盯著他的行李。接著他說:「我能了解你的問題。那裡畢竟是別人的家,你想必大受拘束。不然這樣,我來告訴你幾樣我衷心希望摧毀的東西。你有在聽嗎,雷?我要你毀掉這幾樣東西:那個愚蠢的、瓷做的公牛。在CD音響旁,那個該死的大衛.科瑞去拉哥斯(Lagos)帶回來的禮物。你可以先把那東西摔碎,當個起頭。說真的,我根本不在意你破壞什麼。乾脆把所有東西都毀了吧!」<br /><br />  「查理,我想你需要冷靜一下。」<br /><br />  「好、好。但是那間公寓堆滿垃圾,就像我們現在的婚姻一樣。堆積如山、看了就煩的垃圾。那張軟綿綿的紅沙發;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雷?」<br /><br />  「嗯,事實上,我剛剛才在上面打盹兒。」<br /><br />  「那東西早該丟了。你何不把表皮撕開,把裡面塞的全扔出來?」<br /><br />  「查理,你得冷靜冷靜。說實在的,我覺得你根本無意幫我,只是把我當一個工具,發洩你所有的憤怒和挫折……」<br /><br />  「噢,給我閉嘴!我當然想幫你。我說的當然是好提議,保證絕對奏效。愛蜜麗恨那隻狗,恨安琪拉和梭利。任何能讓她的恨加倍的機會,他決不會放過。聽好,」他的聲音忽然降為低語:「我來送你一個額外驚喜,保證讓她買帳的神祕配方。我早該想到的。你那邊還剩多少時間?」<br /><br />  「大概還有一小時……」<br /><br />  「很好,那麼仔細聽。味道──沒錯,就是味道。你得讓那個地方散發狗臭。這樣她一走進去就會認出來,即使只是潛意識而已。然後她踏進房裡,瞥見親愛大衛送的陶瓷公牛碎了,那張髒兮兮的紅沙發填充物散落一地……」<br /><br />  「聽著,我沒有說我……」<br /><br />  「聽我說就是了!她看到眼前的殘局,不論是意識或潛意識,一定會馬上跟狗臭連結。漢德司的樣子活生生地從她腦海一閃而過,你連一句話都不必說。高招的地方就在這裡!」<br /><br />  「你在說什麼屁話,查理。那好,那我要怎麼製造滿屋子的狗臭?」<br /><br />  「我有萬全的配方。」故意低聲也蓋不住他的興奮。「我知道每個步驟、細節,因為我和托尼.巴頓以前常在下六區調這個。配方是他的,我負責補強。」<br /><br />  「為什麼?」<br /><br />  「為什麼?因為本來聞起來比較像臭白菜,不像狗味。就是這樣。」<br /><br />  「不,我是說為什麼……唔,算了。唔,算了。你就告訴我吧,只要不必出去買化學實驗裝置就好。」<br /><br />  「很好,你進入狀況了。去拿支筆,雷。照我說的抄下來。噢,終於等到這一刻了。」他一定是把電話擺進他的口袋。因為接下來幾秒,我聽見的是嗡嗡噪音。接著他又拿起話筒說:<br /><br />  「我現在得走了。快寫下來吧。準備好了嗎?中型燉鍋一把。大概已經在爐台上就位。裝一品脫的水。加入兩塊牛肉湯塊,一甜點匙的蒔蘿,一茶匙的紅辣椒粉,兩茶匙的醋,一大把月桂葉。了解嗎?再來放入一隻皮鞋或靴子,把它倒過來放,這樣鞋底才不會浸在水裡,發出塑膠燒焦味洩了密。接著你扭開瓦斯,讓整鍋大雜燴煮沸,慢慢燉。很快的,你就會聞到那氣味。不是什麼恐怖的味道。托尼.巴頓原本的配方還有蛞蝓,我這個溫和多了,只是像難聞的臭狗。我知道,你想問我上哪兒找這些原料。所有的藥草、東西都在櫥櫃裡。如果你去下層櫃子翻翻,可以找到一雙棄置的靴子。不是威靈頓靴。我是說打扁過的那雙,比較像健走鞋。我以前常穿一整天到處走。它們活夠了,等著來點不一樣的。丟一隻進去吧。怎麼了?唔,雷,照我說的做,好嗎?救救你自己。因為我得告訴你,愛蜜麗生起氣來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得走了。噢,還有,記得:別賣弄你的音樂長才。」<br /><br />  或許是因為收到一連串清晰的指示,儘管那麼詭異可疑──當我放下話筒,一種疏離、公事公辦的心情忽然升起。我清楚地知道該怎麼做。走進廚房,打開燈。確實,「中型」燉鍋安放在爐子上,等候下一個任務。我裝了半滿的水,把鍋子放回爐架。這麼做的時候,我才發現在下一個步驟以前,還有另一件事得先搞清楚:那就是,我到底有多少時間能完成我的工作?於是我走到客廳,拿起電話,打到愛蜜麗工作的地方。<br /><br />  接的是她助理,回覆我愛蜜麗正在開會。我堅持要她聽,語氣和善卻帶有決心,要她把愛蜜麗從會議室找出來,「如果她真的在開會的話。」下一秒,愛蜜麗已經在線上。<br /><br />  「怎麼了,雷蒙?發生什麼事了嗎?」<br /><br />  「妳是什麼意思,我聽起來很怪嗎?我是打來確定妳幾點會到家。我知道妳把我當閒人,但我還是希望心裡有個底。」<br /><br />  「雷蒙,別這麼小題大作。來,讓我看看。還需要一小時……或許一小時半。好,那麼就待會兒見,你可以繼續做你的事嗎?」<br /><br />  她本來可能還想提些什麼,但我掛上電話,闊步走去廚房,決心不讓自己堅定的意志蒸發。說真的,我開始覺得亢奮異常,完全不懂剛剛為什麼讓自己跌進那樣的消沉沮喪。我打開櫃子,開始把所有需要的香草和香料整齊的擺在爐架旁。然後我一一量好分量,把它們放進水裡,迅速攪一攪,衝去找靴子。<br /><br />  下層櫃子裡藏了一堆光看就知道糟糕透了的鞋子。翻找一番以後,我發現一隻看起來完全符合查理描述的靴子──已是山窮水盡了,鞋跟邊緣卡了一層年代久遠的淤泥。我以指尖夾住,把它拎回廚房,謹慎小心地擺進水裡,讓鞋底朝向天花板。然後我在鍋底點上中火,在桌前坐下,等水加溫。電話又響起時,我實在不想拋下我的燉鍋,偏偏聽見查理在答錄機那端咕噥。最後,我只好把火關小,走去接電話。<br /><br />  「你剛剛說什麼?」我問:「聽起來挺自卑自憐的,但我太忙,沒時間聽清楚。」「我在一間旅館。只有三星。你敢相信嗎?他們可是大公司啊!竟然給這種小不拉嘰的房間!」<br /><br />  「你不過只住個幾晚而已……」<br /><br />  「聽著,雷,有件事我剛剛沒有完全坦白,對你而言並不公平。畢竟,你那麼盡力想要幫我,幫我跟愛蜜麗把缺口癒合,我卻沒有對你誠實。」<br /><br />  「如果你說的是狗臭配方的話,已經太晚了,我已經開始進行了。我想,我只能再加點香料或什麼的……」<br /><br />  「如果我先前沒有對你坦白,那是因為我對自己也不夠坦白。但是人一離開,就能想得比較明白。雷,我之前跟你說沒有別人,但嚴格來說,其實不算實話。有個女孩。是的,她是個女孩,頂多三十出頭。她很關注發展中國家的教育,和更公平的全球貿易。並不是真的完全是性方面的吸引,那只是一種附加品而已。是她無懈可擊的理想主義,讓我想起我們的曾經。你還記得嗎,雷?」<br /><br />  「很抱歉,雷,但我不記得你這個人曾經特別擁抱過理想主義。事實上,你這個人向來自私、享樂至上……」<br /><br />  「好吧,或許那時的我們都是萎靡的邋遢蟲。但我心裡一直有另一個人,另一個我,想要出來。就是這點,讓我向她靠近……」<br /><br />  「查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這一切是什麼時候發生的?」<br /><br />  「什麼什麼時候發生?」<br /><br />  「這段外遇。」<br /><br />  「才沒有什麼外遇!我沒有跟她上床,什麼都沒有。我連午餐都沒跟她吃過。我只是……只是放任自己一直去看她。」<br /><br />  「這是什麼意思,一直去看她?」這時,我已走回廚房,注視著我的大雜燴。<br /><br />  「噢,我一直去看她,」他說:「我不斷預約去看她。」<br /><br />  「你的意思是,她是應召女郎?」<br /><br />  「不、不,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們沒做過。不,她是個牙醫師。我一直去看診,讓這邊來點問題,牙齦那邊不適。總之找點藉口。但最後愛蜜麗還是猜到了。」好一會兒,查理似乎在哽咽。接著水壩決堤。「她發現了……她發現了……因為我太常使用牙線!」他幾乎尖叫起來:「她說,你從、來、不、曾那麼常用牙線!」<br /><br />  「可是不合理啊。如果你加強牙齒保健,就沒理由那麼常去看她了……」<br /><br />  「誰管合不合理?我只是想取悅她而已!」<br /><br />  「噢,查理,既然你沒有跟她出去、沒有跟她上床,那問題究竟出在哪裡?」<br /><br />  「問題在於,我好想要那樣的一個人,把我的另一個自我帶出來,那個困在裡面的我……」<br /><br />  「查理,聽我說。自從你剛剛來電以後,我已經好好整頓過一輪。說真的,我們可以等你回來再細談。但是愛蜜麗再一個小時就回來了,我得讓一切就位。我已經重振旗鼓了,查理。我相信你能從我的聲音聽出來。」<br /><br />  「好樣的!你重振旗鼓。很好!不愧是豬朋狗友……」<br /><br />  「查理,我認為你是在發牢騷,你只是因為對旅館不滿意。但是你得好好整頓自己,把事情看清楚,放寬心。我這邊很順利,我會搞定狗那檔事,然後我會好好扮演我的角色。我會說,愛蜜麗。愛蜜麗,看看我,看看我有多可悲。事實上,大部分的人都差不多可悲。但是查理,他不一樣。查理是不同掛的。」<br /><br />  「你不能這麼說。聽起來一點都不自然。」<br /><br />  「我當然不會用這種句子,笨蛋。聽好,交給我就對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就冷靜冷靜吧。現在我得掛了。」<br /><br />  我把話筒放下,走去檢查鍋子。裡頭的液體已經滾了,四周是濃濃的蒸氣,但還沒有什麼味道。我調整火候,讓液體均勻滾沸。忽然間,好想呼吸新鮮空氣,因為剛剛一直沒有機會研究他們家屋頂的平台,於是打開廚房的門走了出去。<br /><br />  以英國七月初的天氣來說,這個傍晚算是相當溫和宜人,只有風裡的微刺感告訴我這裡不是西班牙。天空未暗,繁星卻已點點。放眼望向平台盡頭,圍牆後頭是鄰家窗戶;後院這一帶、方圓幾哩的景色盡收眼底。許多扇窗都已亮燈,若你瞇上眼睛,遠方玻璃猶如延展的星光。這片屋頂平台雖然不大,卻有股浪漫氣息。你能想像一對置身忙碌城市生活的愛侶,在某個溫暖舒適的傍晚來到這兒,偎進彼此的臂彎,沿著花卉盆栽繞行散心,交換一日的點點滴滴。<br /><br />  我可以在外頭待久一點的,但我擔心剛剛的動力會流失,於是走回廚房,經過冒泡的鍋子,在客廳門口駐足片刻,端詳先前的成果。忽然間,我驚覺問題就出在我完全忘記要以漢德司的犬類觀點檢視整件事。此刻,我終於恍然大悟,重點就在我得讓自己徹底融進漢德司的所思所想和視線裡。<br /><br />  開始調整以後,我發現先前的努力不但不足,查理的建議根本近乎無望。一隻過動的狗兒幹嘛特地爬上高級音響,把一隻小公牛裝飾品叼出來砸碎?還有,沒事把沙發割開,把裡面的填充物抽出來灑,實在愚蠢透頂。漢德司可要有利刃般的尖牙,才能完成這麼高難度的動作。廚房那個弄翻的糖罐還好,客廳的部分看來得重新規劃不可。<br /><br />  於是,我以蜷曲的姿勢走進客廳,以漢德司的視線觀察四周。在咖啡桌上疊成一堆的雜誌像箭靶般攫住我的目光,於是我模仿野獸般的猖獗行徑,直朝那裡飛撲。雜誌落地的姿態只能說一如我所預料的,令人滿意。這下子大大地鼓勵了我。緊接著我跪了下來,攤開一本雜誌揉爛其中一頁,暗暗希望等愛蜜麗發現日記時,會覺得破壞手法如出一轍。但是這一次,實驗結果令人大失所望──太明顯是出自人類之手,而不是犬牙。我又犯了剛剛的錯誤:我和漢德司融合得不夠徹底。<br /><br />  於是我索性四肢伏地,垂首朝同一本雜誌爬去,牙齒崁入書頁。味道香香的,一點都不難嚼。我把第二本摔落地面的雜誌從中間攤開,開始重複同樣的動作。去露天遊樂場的時候,不是有種反手在後、靠嘴巴把浸在水裡的蘋果咬起來的遊戲?我漸漸發現,理想的美技並非如此。絕佳策略是輕輕嚼咬、下巴挪動時保持彈性,這麼做就能讓書頁皺出漂亮的紋路。要是死命地猛啃,只會讓紙頁「定住」,沒太大效果。<br /><br />  我想,就是因為太專注於這些精密細節,才沒有及時發現愛蜜麗已經站在外頭走廊,緊貼著門口。一發現她在那裡,我的直覺反應竟然不是恐慌或尷尬,而是覺得受傷。她居然自顧自地站在那裡,連聲招呼也沒有。事實上,我想起幾分鐘前我還特地撥電話去她公司,就是為了預防這種情況。我覺得自己像是蓄意被欺騙的受害者,那種感覺頓時將我吞噬。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第一個直覺反應竟是疲憊地嘆了口氣,絲毫沒有放棄伏地姿勢的意願。這麼一嘆,愛蜜麗走進房裡,一隻手溫柔地安放在我的背上。我不確定她是否順勢也跪了下來,但她說話時,臉似乎湊得很近。<br /><br />  「雷蒙,我回來了。我們坐下來,好嗎?」<br /><br />  她扶我站起來,我努力抗拒想甩開她的衝動。<br /><br />  「唔,可真奇怪,」我說:「不過是幾分鐘前,妳才正要去開一個會。」<br /><br />  「本來確實是。但你打了那通電話以後,我發現還是回來比較妥當。」<br /><br />  「妳說比較妥當是什麼意思?愛蜜麗,拜託,妳不必一直那樣握著我的手,我又沒有要倒下。妳說還是回來比較妥當,是什麼意思?」<br /><br />  「你的電話啊。我感應到裡頭的訊息。求救的訊息。」<br /><br />  「沒這回事。我只是想……」我頓了一下,因為注意到愛蜜麗正用好奇的表情打量四周。<br /><br />  「噢,雷蒙,」她咕噥,像在自言自語。<br /><br />  「我想我剛剛有點笨拙。本來打算先清理一下,沒想到妳這麼快就回來。」<br /><br />  我伸手想把地上的落地燈扶起,愛蜜麗卻阻止我。<br /><br />  「沒關係,雷。一點都不要緊。我們可以待會兒再一起處理。你坐下來,放輕鬆就好。」<br /><br />  「聽著,愛蜜麗。我知道這是妳家,這我當然知道。但妳怎麼可以一聲不響地溜進來?」<br /><br />  「我並不是偷溜進來,親愛的。我進來時有喊你,但你一副不在家的樣子。所以我就先去廁所,結果出來時發現,唔,原來你在。不過,幹嘛計較這種事?一點都不重要啊,反正我現在回來了,我們可以一起度過一個放鬆的夜晚。求求你坐下來,雷蒙。我來沖點茶。」<br /><br />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朝廚房走去。我趕緊整理落地燈的罩子,過了一會兒才想到那裡擺了什麼東西──等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我豎起耳朵,聽她有什麼反應,卻是一片死寂。最後,我放下燈罩,往廚房門口走去。<br /><br />  燉鍋仍繼續冒泡,蒸氣繞著朝天的靴底冉冉升起。那味道我到現在才聞到,走進廚房更是濃得可以。氣味不消說非常辛辣,微微像咖哩。最慘的是,使人想起在汗流浹背的漫長健行以後,把腳從靴子拔出來的氣味。<br /><br />  愛蜜麗站在離爐具幾步遠的地方,伸長脖子、保持安全距離,試圖理解眼前的景象。她似乎深受吸引,當我輕笑一聲、讓她知道我也在場時,她沒有移動視線,更別提轉頭看我。<br /><br />  我擠過她身邊,在廚房桌前坐下。最後,她和善地對我笑了笑。「這點子實在很貼心又周到,雷蒙。」<br /><br />  接著,她的視線彷彿被迫拉回爐具上。<br /><br />  眼前擺著滿滿的糖水──還有那本日記──附加一股強大的疲憊席捲而上。眼前的一切忽然像要把人淹沒。我下定決心,唯一的出口是中止這場遊戲,坦白告解。於是我深吸了口氣,說:<br /><br />  「聽我說,愛蜜麗。這些東西看起來可能有點怪異。但一切都是因為妳的日記。就是這本。」我把日記翻到受創的那一頁,攤給她看。「我真是大錯特錯,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但我不小心翻開,結果,不小心就把這頁揉爛。就像這樣……」我模仿剛剛的動作,強度緩和一些。然後我看看她。<br /><br />  令我震驚的是,她竟然只稍稍瞥了我一眼,就又把視線移回鍋子上,說:「噢,只是備忘錄,沒什麼私人的事情。別擔心,雷。」然後她往燉鍋挪近一步,更加仔細地研究了起來。<br /><br />  「妳是什麼意思?妳說別擔心,是什麼意思?妳怎麼可以這麼說?」<br /><br />  「怎麼了,雷蒙?那只是我紀錄雜事的小本子吶。」<br /><br />  「可是查理跟我說妳會火冒三丈!」這會兒,我的憤怒又因愛蜜麗完全忘記她對我下了什麼評語而火上加油。<br /><br />  「真的嗎?查理跟你說我會生氣啊?」<br /><br />  「沒錯!坦白說,他說妳說過要是膽敢偷看那個小本子,妳就要把他的卵蛋割掉!」<br /><br />  我不確定愛蜜麗困惑的表情究竟是因為我說的內容,還是因為持續望著那燉鍋出神。她在我旁邊坐下,思考了一會兒。<br /><br />  「不,」她最後說:「那是別的事。我現在清楚記起來了。大概是去年這個時候,查理一整天意志消沉,還問我要是他跑去自殺我會怎麼辦。他只是試試我性子,他這個人才沒種做那檔事。但他畢竟開口問了,所以我就說要是他敢,我就割了他的卵蛋。那是我唯一一次說這種話。我的意思是,這可不是我的口頭禪。」<br /><br />  「我不懂。妳是說,要是他自殺的話,妳就這麼對他?是指之後嗎?」<br /><br />  「那只是種譬喻,雷蒙。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我會多痛恨他輕生。我想讓他感受到他的價值。」<br /><br />  「妳沒抓到我的重點。如果妳之後才動手,就不算是預防作用,算嗎?但或許妳是對的,那樣會……」<br /><br />  「雷蒙,這事就忘了吧。全都忘掉。昨天我燒了羊肉燉菜,吃不到一半。昨晚嘗起來挺美味的,今天一定更入味了。我們來開瓶波爾多紅酒吧。你已經開始準備了,真的好體貼。但羊肉燉菜恐怕才是今晚的主食,你不覺得嗎?」<br /><br />  所有想解釋的念頭頓時煙消雲散。「好、好。羊肉燉菜。很好。沒問題、沒問題。」<br /><br />  「這麼說……我們可以先把這鍋東西移走嗎?」<br /><br />  「是、是。請。請把它移開。」<br /><br />  我站起來走進客廳──當然,還是一團亂,但我已沒有整理的體力。我索性躺在沙發上,瞪著天花板。一度察覺愛蜜麗走了進來,以為她要穿進走廊,才發現她縮在遠遠的角落,調整著音響。接著,室內滿溢豐沛的弦樂、憂鬱的管樂,莎拉.芳恩唱起〈愛侶男人〉(Lover Man )。<br /><br />  一陣放鬆、舒適的感覺洗滌了我。我跟著緩慢的拍子點頭,閉上眼,想起多年前,在她的大學寢室裡,我們倆爭了一個多小時,爭辯比莉.哈樂黛的版本是否總是比莎拉.芳恩的好。<br /><br />  愛蜜麗拍拍我的肩,遞來一杯紅酒。她在套裝上圍了件褶邊圍裙,為自己也斟了杯酒。她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挨在我的腳旁,嘗了口酒。接著她用遙控器,把曲音調低了些。<br /><br />  「今天糟透了,」她說:「我指的不只是工作,真是一團亂。查理離開,還有其他事。我們都還沒和好,就讓他出國,別以為我不覺得受傷。最慘的還有,你終於支撐不住,崩潰了。」她長長地嘆了口氣。<br /><br />  「不,真的,愛蜜麗,其實沒那麼糟。首先,查理真的把妳看得很重。至於我,我沒事,真的沒事。」<br /><br />  「亂講。」<br /><br />  「不,是真的。我覺得挺不錯的……」<br /><br />  「我是說查理把我看得很重那件事。」<br /><br />  「噢,我懂了。唔,如果妳覺得我在亂講,那妳真是大錯特錯。說真的,我知道查理比任何人都愛妳。」<br /><br />  「你怎麼會知道,雷蒙?」<br /><br />  「因為……唔,首先,我們吃午餐時,他多多少少告訴了我。就算他沒直說,我也看得出來。聽著,愛蜜麗,我知道你們最近有點緊繃,但是妳得緊抓住最重要的東西──他仍然非常愛妳──的那份感覺。」<br /><br />  她又嘆了口氣。「你知道嗎,我好久沒聽這張專輯了。都是因為查理。要是我放這種音樂,他會馬上抱怨。」<br /><br />  我們安靜半晌,只是聽著莎拉.芳恩。後來,一段樂器間奏一開始,愛蜜麗就說:「我想,雷蒙,你比較喜歡她的另一個版本吧,只以鋼琴和貝斯伴奏的那張。」我沒有答話,只是稍稍把身體挪高一些,方便喝我的酒。<br /><br />  「我敢打賭,」她說:「你比較喜歡另一個版本。是不是,雷蒙?」<br /><br />  「唔,」我說:「我真的不知道。說真的,我不記得另一個版本了。」<br /><br />  我能感覺到愛蜜麗在沙發尾端移動姿勢。「你在開玩笑吧,雷蒙。」<br /><br />  「說來好笑,但是我現在不怎麼聽這種東西了。差不多都要忘光了。我連現在這首歌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我輕輕笑了一聲,效果大概不怎麼好。<br /><br />  「你在說什麼啊?」她忽然聽起來很生氣:「真是太荒謬了。就算動了腦葉切除手術,也不可能忘記這種事。」<br /><br />  「唔。都過了那麼多年。很多事都變了。」<br /><br />  「你到底在說什麼?」她的聲音裡有一絲恐慌。「不可能改變那麼多啊。」<br /><br />  我急著想甩掉這個話題。所以我說:「妳剛說工作一團亂,真糟糕。」<br /><br />  愛蜜麗完全沒聽到。「所以你到底覺得怎樣?你是說你不喜歡這張嗎?要我關掉嗎?」<br /><br />  「不、不,愛蜜麗,拜託。很好聽。嗯……帶回了一些回憶。拜託,讓我們回復放鬆安靜,回到不久前的樣子。」<br /><br />  她又嘆了口氣。再說話時,她的聲音溫和了許多。<br /><br />  「很抱歉,親愛的。我忘了,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我的大吼大叫。真的很抱歉。」<br /><br />  「不、不,還好。」我調回坐姿。「妳知道的,愛蜜麗,查理是個正直的男人。一個非常正直的男人。而且他愛妳。妳很難找到更好的。」<br /><br />  愛蜜麗聳聳肩,又喝了些酒。「或許你說的沒錯吧,我們也老大不小了。我們倆其實半斤八兩,應該覺得自己夠走運了,但偏偏我們總是不滿足。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停下來仔細想,我知道我其實不要別人的。」<br /><br />  接下來幾分鐘,她只是不斷啜飲著酒、聽音樂。接著她開口:「你知道嗎,雷蒙,當你去到派對,舞池裡,或許是首慢歌,你和你真心想要獨處的人在一起,周圍的人都應該立刻消失。可是……唔,偏偏有好多人在一旁。他們不放過你。不斷吼叫、揮手、做各種蠢動作,只想引你注意。『喂!你怎麼這樣就滿意啦你?!值得更好的對待啊!看看這裡!』就好像他們一天到晚都在搖旗吶喊。於是,漸漸變得絕望,無法靜靜和你的男人共舞。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雷蒙?」<br /><br />  我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沒有妳和查理那麼幸運。我的心裡沒有那個特別的人。不過,嗯,某些方面來說,我了解妳的意思。要定下來並不容易。找到那個安定的位置。」<br /><br />  「真該死的沒錯!真希望他們可以自動消失,那些不速之客。別再來打擾,放我們好好過活。」<br /><br />  「妳知道的,愛蜜麗,我剛剛不是開玩笑的,查理真的把妳看得很重。對於你們的失和,他真的很氣餒。」<br /><br />  她微微背對我,好一會兒不發一語。接著莎拉.芳恩唱起那優美、或許慢得過度的〈巴黎的四月〉(April in Paris ),愛蜜麗忽然站起來,像是莎拉輕喚了她的名字。然後她轉向我,搖搖頭。<br /><br />  「我沒辦法釋懷,雷。我不能釋懷你竟然不聽這種音樂了。以前我們常一起放這些歌的。用那台小小的唱機,是我媽在我上大學前買的。你怎麼能就這樣忘記?」<br /><br />  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玻璃門前,仍握著我的酒杯。當我望向外面的平台,我發現淚水模糊了視線。我打開門、走到外面,好把眼淚拭乾,不讓愛蜜麗看見,偏偏她緊跟在後。或許被她看見了,我不知道。<br /><br />  那個夜晚溫暖宜人,莎拉.芳恩和她的樂團緩緩飄到平台。星星前所未有的明亮,附近的街燈仍在閃爍,像是夜空的延伸。<br /><br />  「我愛這首歌,」愛蜜麗說:「我想你已經忘了這一首了。但就算忘記,你也能跟著跳,對嗎?」<br /><br />  「嗯,我想我可以吧。」<br /><br />  「我們可以像弗雷德.阿斯泰爾和琴吉.羅傑斯(GillgerKcgers)那樣搭檔。」<br /><br />  「嗯,沒錯。」<br /><br />  我們把酒杯放在石桌上,開始跳舞。我們並沒有跳得特別好──不時地撞到膝蓋──但我緊抱著愛蜜麗,感覺著她衣服、頭髮、皮廣的質感。這麼摟著她,我又想起她實在豐腴了不少。<br /><br />  「你說的沒錯,雷蒙,」他靜靜在我耳邊說:「查理沒問題。我們真該好好解決問題。」<br /><br />  「嗯。確實如此。」<br /><br />  「你真是個好朋友,雷蒙。要是沒有你,我們該怎麼辦?」<br /><br />  「如果我是個好朋友,我很欣慰。因為其他事我實在不怎麼在行。說真的,我這個人挺沒用的。」<br /><br />  我感覺肩膀忽地被緊抓了一下。<br /><br />  「別這麼說,」她低喃:「別這麼說。」一會兒以後,她又說:「你真是個好朋友,雷蒙。」<br /><br />  耳畔是莎拉.芳恩一九五四年的〈巴黎的四月〉,小號是克里夫.布朗(Clifford Brown)。我知道這首曲子很長,少說有八分鐘之久。我暗地慶幸,因為我知道這首曲子結束後,我們就會停步,進屋享用羊肉燉菜。可想而知,愛蜜麗將重新審視我對她的日記幹的好事。這一次,她會認定那並不是輕微冒犯而已。誰知道呢?至少,還有這幾分鐘,我們很安全,在綴著星光的夜裡繼續輕舞。</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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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雨或晴



  Come Rain or Come Shine


  愛蜜麗和我一樣,喜歡老派的美國百老匯歌曲。她偏好快節奏的曲目,像是艾文.柏林(Irving Berlin )的〈貼臉相偎〉(Cheek to Cheek )和柯爾.波特(Cole Porter )的〈愛的開始〉(Begiin the Beguine ),我偏好苦甜參半的民謠──像〈又見雨天〉(Here's That Rly Day )、〈不曾入心〉(It Never Fntered My Mind)。雖然差距頗大,但那個時代要在英國南部的大學校園找到同好,簡直近乎奇蹟。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各種音樂類型都聽。我有個姪子今年秋天上大學,迷上了阿根廷探戈音樂,他也喜歡愛迪.琵雅芙以及最新的獨立樂團。不過,在我們那個年代,品味選擇沒這麼廣。學生大致分成兩派:一是長髮寬衣的嬉皮,酷愛「前衛搖滾」;一是整齊端莊的古典樂迷,其他音樂一概棄如敝屣。偶爾,你會巧遇嗜愛爵士的人,但這些人通常是所謂的跨界類型──狂放無盡的即興,而那些最初始、讓人愛上音樂的美麗歌曲,他們是不會看在眼裡的。

  所以,當發現有另一個人也欣賞美式音樂時,真是鬆了口氣,而且還是位女性。和我一樣,愛蜜麗專門收集黑膠唱片,鍾愛細膩、直率的唱腔──你經常能在骨董店找到這些我們父母那輩丟棄、遭到賤價出售的唱片。她偏愛莎拉.芳恩(Sarah Vaughan)和查特.貝克;我鍾情茱莉.倫敦(Julie London)和佩姬李(Peggy Lee);辛納屈或艾拉.費茲傑羅都不是我們的菜。

  頭一年愛蜜麗住校,她的房裡有台手提式唱機,是當年相當流行的機種。看起來就像只大帽盒,淺藍色的表皮,單顆內嵌式喇叭,得先掀開蓋子才能看見裡面的轉盤。以現在的標準來看,音質滿粗糙的,但我還記得,當年我們倆總窩在一塊兒,開心地連聽上好幾個小時;取下一張唱片,再小心翼翼地把唱針挪去另一張上頭。我們喜歡比較同一首歌的各種版本,然後相互討論歌詞和歌手的詮釋:這段非得唱得這麼酸不可?〈我心上的喬治亞〉(Gsrsla on My Mma)──究竟該把喬治亞當成個女人、還是美國的一個地方來唱?我們尤其喜歡那種歌詞明明洋溢著歡樂、唱腔卻令人徹底心碎的唱片──像是雷.查爾斯(Ray Charles )的〈或雨或晴〉(Come Rain or Come Shine )。

  愛蜜麗是如此熱愛著這些歌曲,因此,每次聽到她與其他人討論起裝腔作勢的搖滾樂,或是毫無內涵、那掛加州歌手,我總是詫異不解。有時,她跟他們討論某張「概念」專輯的熱忱,並不亞於我們倆討論起蓋西文或霍華德.愛倫(Howard Aden)時的專注;我只能緊咬嘴唇,以免洩漏出我的不悅。

  那時的愛蜜麗,身材修長又美麗,大學時代要不是那麼快就和查理定下來,肯定會有一大票追求者排隊搶著追。但她從來不是喜歡打情罵俏的那種女生,所以一和查理在一起,其他人只有打退堂鼓的份。

  「這是我把查理留在身邊的唯一理由。」有一次,她板著臉這麼告訴我。看到我一臉震驚,才爆出一陣笑。「只是玩笑啦。查理是我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查理是我大學最要好的朋友。大一那年,我們幾乎一整天賴在一塊,也是因為這樣我才認識愛蜜麗的。第二年,查理和愛蜜麗在城裡合租房子,雖然我是那邊的常客,但和愛蜜麗窩在唱機旁談天說地已成往事。因為,每次我過去,總有好幾個學生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還有一台豪華音響不停發送震耳欲聾的搖滾樂。

  幾年下來,我和查理一直維繫著親密的友誼。雖然不像以往那麼經常見面,但主要是因為距離關係。我在西班牙待了幾年,之前還有義大利和葡萄牙;查理大多的時間住在倫敦。唔,不過,要是這樣聽起來像是我是旅人遊子,他是居家男人的話,可就妙了。事實上,查理一年到頭飛來飛去──德州、東京、紐約──參加他各項位高權重的大型會議;我則年復一年困在同一棟潮濕的建築物裡,出拼字考試試題,或用慢速英文重複同樣的會話:我的─名字─叫─雷。你叫─什麼─名字?你─有─小孩─嗎?

  我大學畢業、開始教英文時,感覺挺不賴的──有點像大學的延伸。語言學校在當時的歐洲如雨後春筍般竄起,雖然教學本身十分單調,工時又冗長,但在那個年紀並不會在意這些。你會花許多時間待在酒吧,輕易結交上朋友,讓人覺得身處一個廣大的人際網路,彷彿能擴張到全世界;隨便就能碰到祕魯或泰國來的人,讓你覺得只要你想,你可以無止盡地縱遊四方,再遠的角落也能靠朋友找份工作謀生。你永遠都會是這個溫暖又無盡的流動教育大家庭的一分子,大夥兒總是舒適地窩在一起,點杯酒,暢談前同事、跟精神病沒兩樣的學校主管,還有怪異的協會成員等等。

  八〇年代晚期,去日本教書成了大家的話題,很多人靠這個大賺了一筆。我認真擬了計畫,卻從未成行。我也有考慮巴西,還讀了幾本書研究當地文化,連申請表都寄了。但不知怎麼的,就是去不了那麼遠的地方。於是我在南義大利、葡萄牙待了一陣子,最後回到西班牙這裡。轉眼間,你已四十七歲,昔日舊識早已被新世代取代,聊的是不同的八卦,嗑不一樣的藥、聽不一樣的音樂。

  這段時間,查理和愛蜜麗結了婚,在倫敦安頓下來。查理曾同我提過,等他們生小孩時,我得當其中一個孩子的教父。但這件事後來也沒成真,因為,他們一直沒生出小孩,現在,我想也為時已晚。不得不承認,長久以來我對這事感到失望。或許是我一直幻想當他們孩子的教父,好讓我在這兒的生活和他們在英國的生活有個正式的連結,無論這連結多麼微小。

  總之,這個夏初,我會去倫敦和他們住一陣子。這是事先就規劃好的行程,出發前幾天,我還撥了通電話確認,查理說他們倆「狀況極佳」。因此,在經歷堪稱微恙的幾個月以後,我滿腦子想的只有縱容一下,徹底放鬆放鬆。

  那天陽光普照,當我出現在他們家附近的地鐵站,我還在想不知道自從上回的拜訪以後,「我的」房間又多了哪些新擺設。幾年下來,每回總有些微更動。一次是角落多了個閃閃發光的電子裝置,另一次是整個房間重新裝潢。無論如何,我的客房總有比照高級旅館的服務:鋪好的毛巾、床邊的鐵盒餅乾、鏡台上的CD選輯。幾年前,查理領我入內,他看似隨興卻隱藏不住得意地一直把弄著開關,讓一盞盞配置巧妙的燈光忽明忽暗:床板後頭、衣櫥上方等等。還有一個開關會發出低鳴,兩扇窗的百頁簾隨即垂降。

  「唔,查理,我為什麼需要百葉簾?」我是這麼問的:「我希望醒來時能看見窗外。一般的窗簾就可以了。」

  「這片百葉簾可是瑞士貨,」這是他的回答,彷彿解釋了我的問題。

  但是這一次,查理帶我上樓時口中喃喃有辭,來到我房間以後,我發現他一直在找藉口。同時間,我所眼見的景況真是前所未見,床上一無所有,僅有的床墊長了斑點,歪歪斜斜鋪著。地上是一疊疊雜誌跟平裝書、一捆捆舊衣服、一根曲棍球棒,以及一個倒向一邊的擴音器。我在門邊停駐,只能乾瞪眼,查理試圖清出一些空間好放我的行李。「你看起來一副想找飯店經理理論的樣子,」他酸酸地說。

  「不、不,只是有點不尋常罷了。」

  「一團亂,我知道。真是一團亂。」他在墊子上坐下來,嘆了口氣。「我以為那些清潔女傭會把東西處理好,但顯然沒有。天知道哪裡出了錯?」

  他似乎相當沮喪,忽地站了起來。

  「走,一起吃個午餐吧。我來留個紙條給愛蜜麗。我們可以吃個又長又優閑的午餐,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你的房間──整間公寓──就會搞定了。」

  「可是我們不能讓愛蜜麗一個人清啊。」

  「噢,她不會自己動手的,她會找清潔工人。她知道怎麼統籌他們。我呢,連他們的電話都沒有。對了,午餐,吃午餐去吧。點個三樣菜,再配個酒,就是一桌大餐了。」

  查理口中的公寓位在一條富裕繁忙的街上,一間四樓排房的最上面那兩層。一出前門,我們直接走入嘈雜的人車聲之中。我跟著查理走過商店、辦公室,最後來到一間小巧的義大利餐廳。我們沒有訂位,服務生像朋友般一樣和查理打招呼,為我們帶位。環顧四周,我發現這裡多是穿西裝、打領帶的商務人士。幸好查理和我一樣邋遢。他一定猜到了我的思緒,因為我們坐下來時他說:

  「噢,你真休閒哪,雷。唔,現在一切都變了。你出國太久了。」接著,他又用大得有些嚇人的聲音說:「我們看起來可真像成功人士。這裡的其他人充其量只是中產階級。」然後他朝我微傾,小聲許多地說:「唔,我們得談談。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記不得查理上次要我幫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但我假裝隨意點頭,等他說分明。他玩了玩菜單,接著放下。

  「事實上,我和愛蜜麗最近有點膠著。不久前,我們索性完全避開對方,所以她才沒有在家裡迎接你。這也表示,你得在我們之間選一個。有點像那種戲劇情境,一個演員分飾兩角。你不可能在同一個空間同時見到我和愛蜜麗。很幼稚,對吧?」

  「那我來的時間真是不對,吃完午餐以後,我會馬上離開。我可以跟我的凱蒂阿姨待在芬奇利。」

  「你在說什麼?你完全沒聽懂。我剛剛不是才告訴你,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我以為你的意思是這樣……」

  「不,你這個笨蛋,要離開的人是我。我得去法蘭克福開個會,今天下午就飛。兩天後我就回來,最晚星期四。這段時間你就待在這裡,幫我疏通打理一下,讓一切恢復原狀。當我回來的時候,就只要開心地打聲招呼,吻吻我的愛妻,過去這兩個月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兩人重修舊好。」

  說到這裡,女服務生過來點菜,她離開後,查理似乎不願意繼續談論剛剛的話題,話鋒一轉,問起我在西班牙的生活。我每每開口,無論好事壞事,他一概報以微微的苦笑,然後搖搖頭,活像是我讓他最深的恐懼成真。我一度想告訴他我的廚藝突飛猛進──幾乎是單打獨鬥,為四十幾個學生、老師準備自助式聖誕大餐──但話才說到一半,就被他打斷。

  「聽著,」他說:「再這樣下去不行,你得遞出辭呈。在這之前要為新工作卡好位。那個葡萄牙憂鬱症患者,就用他鋪個路。保住馬德里的位子,然後把公寓退了。懂吧,你得這麼做。這是第一步。」

  他張開手,一一細數他的指示。我們的餐點上桌的時候,他還有幾根指頭沒數完,但他當做沒看到,繼續把話講完。我們才開始吃,他又開口了:

  「我看得出來,你一定不會照我的說做。」

  「不、不,你所說的每一個建議都很有用。」

  「你回去以後會一如往常。一年後我們再見,你抱怨的會是一模一樣的事。」

  「我沒有在抱怨……」

  「你知道的,雷,能給你建議的人實在不多。過了某個階段,你得好好支配自己的人生。」

  「好,我會的,我保證。那你剛剛說的呢,幫忙的事?」

  「噢,沒錯。」他若有所思的嚼著食物。「坦白說,這是我邀你過來的真正目的。當然,能見到你總是很開心。但對我來說,主要想請你為我做件事。畢竟你是我最老的朋友,一輩子的朋友……」

  忽然間,他又吃了起來;然後我嚇到了,他竟默默地啜泣了起來。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他只是悶頭不停地將義大利麵剷進嘴裡。這樣過了幾分鐘以後,我又伸手拍了拍他,依然沒什麼效果。接著服務生帶著開朗的微笑走了過來,確認我們點的菜有沒有問題。我們倆都說好極了,她走了以後,查理似乎恢復了一些。

  「嗯,雷,聽著。我想請你做的非常簡單。我只是想請你接下來幾天好好陪陪愛蜜麗,當個討人喜歡的客人。就這樣。等我回來。」

  「就這樣?你只是要我在你出門時,幫忙照顧她?」

  「沒錯。或者說,讓她照顧你,因為你是客人。我安排了幾件事給你們做,上上戲院什麼的。最晚星期四我就回來了,你的任務就是逗她開心,讓她保持好心情。這樣,等我回來說『噢,親愛的』、抱抱她時,她只會說:『噢,哈囉,親愛的,歡迎回家,一切好嗎?』並且給我擁抱。然後我們就可以一如往常,那些恐怖的事情會像全沒發生過一樣。你的任務就是這樣。其實挺簡單的。」

  「很高興我幫得上忙,我會盡力的,」我說:「可是,查理,你確定她現在的心情適合招待客人嗎?你們之間顯然有點危機。她的情緒一定和你一樣低落。說真的,我實在不了解你為什麼選在這個節骨眼找我。」

  「你說你不懂是什麼意思?我找你,因為你是我最老的朋友。沒錯,我確實有很多朋友。但碰到這種事,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我發現就你最合適。」

  我得承認我其實挺感動的。不過,我還是覺得漏了什麼東西,覺得他還有什麼事沒說。

  「如果你們兩個都在的話,我可以了解你邀我過來的原因。」我說:「我能想像該怎麼處理。你們倆正在冷戰,找一個客人當擋箭牌,兩個人只好保持風度,自然而然僵局就會化解。但你人不在場,根本起不了作用。」

  「就當作是為我努力看看吧,雷。我覺得會有用。你總能逗愛蜜麗開心。」

  「逗她開心?唔,查理,我確實想幫忙。但是你可能有點搞錯了。因為說真的,我倒是認為我根本逗不了愛蜜麗開心,即使在我們關係最好的時候也一樣。前幾次來你們家的時候,她對我……很明顯地已經感到不耐煩了。」

  「聽著,雷,姑且相信我這一次吧。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我們返回頂樓時,愛蜜麗也在公寓。我得承認,她老了好多,我真的被嚇到了。距離我上次來的時候,她不僅胖了很多,那張天生優雅的臉孔,浮現清晰的皺紋,一路不悅地連到嘴邊。她坐在客廳沙發翻看《金融時報》,我進門時,她的表情頗為陰鬱。

  「很高興見到你,雷蒙,」迅速地在我臉頰親了一下,然後坐了回去。她的樣子讓我恨不得趕緊道歉,選在這麼糟的時間打擾。但還來不及說什麼,她拍了拍她身旁的位子,說:「來,雷蒙,坐下來回答我的問題。我想知道你最近所有的事。」

  坐下來以後,她開始詰問我,挺像查理剛剛在餐廳那樣。查理在一旁打包行李,在房裡進進出出,翻找各種東西;我注意到他們沒有直視對方。比照剛剛查理所說的,他們倆同處一室時並沒有那麼不自在。即使沒有直接對話,查理卻用一種怪異、突兀的方式加入對話。舉例來說,我在跟愛蜜麗解釋為什麼找一個室友和我分攤租金很困難時,查理忽然從廚房大喊:

  「他住的那個地方,根本就塞不下兩個人!那是給一個人住,一個比他有錢得多的人!」

  愛蜜麗沒有回應,但她一定把話聽進去了,因為她之後接著說:「雷蒙,你實在不該選那樣的公寓。」

  如此這般無意義的對話就這麼持續了二十幾分鐘,查理不時地從樓梯或在走進廚房時穿插幾句,常常以第三人稱發表對我的意見。說到一個段落時,愛蜜麗忽然說:

  「噢,說真的,雷蒙。你讓那個陰森森的語言學校把你徹底搾乾,又任由房東剝削,結果你做了什麼?跟腦袋空空、有酗酒問題、連個工作都沒有的女生上城鬼混,你簡直是故意想惹惱我們這些還肯理你的人!」

  「那種人存活機率不高啊!」查理從走廊冒出來。聽得出來,這會兒他把他的行李箱拉出來了。「要是青春期過了十年以後還繼續那樣,還勉強說得過去,但你是快五十歲的人啦!」

  「我才四十七歲……」

  「你說你才四十七歲是什麼意思?」我就坐在愛蜜麗旁邊,她的聲音實在不需要這麼大聲。「才四十七。這個『才』,正是摧毀你的根源,雷蒙。只是、只是、只是。我只是盡全力罷了。只有四十七歲。很快你就會變成只有六十七歲,只是該死的繼續原地打轉,只是想找個該死的小地方窩著而已!」

  「他得把該死的自己好好整頓一下!」查理從樓梯間往下吼:「把他該死的襪子拉到他該死的卵蛋那兒!」

  「雷蒙,你都不會停下來好好問問自己是誰嗎?」愛蜜麗問:「當你想起自己的潛能,你都不會感到可恥嗎?看看你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什麼樣!真是……真是令人失望透頂!令人火大!」

  查理穿著雨衣站在門口,好一會兒,他們倆同時對我吼著各式各樣的事。接著查理戛然而止,宣布他要離開了──彷彿對我厭惡至極──然後就消失了。

  他一走,愛蜜麗也忽然停下來。我趁機站起來,說:「抱歉,我去幫查理提一下行李。」

  「我自己的行李幹嘛要人家幫忙提?」查理從走廊上說:「我只有一包東西。」

  但是他讓我跟他走到路上,留我站在的他行李旁。他走去路邊招計程車,路上似乎沒車,他小心地把身體往外傾,半舉一隻手臂。

  我走去跟他說:「查理,我覺得這樣不會有用。」

  「什麼不會有用?」

  「愛蜜麗真的恨我。你看,她才見到我幾分鐘就變成那副德行。誰曉得三天後會變成怎樣?你憑什麼覺得你回來見到的會是一片和諧光明?」

  就在我說這些話時,我忽然有所領悟,靜默不語。查理注意到我的安靜,轉過頭仔細看我。

  「我想,」最後我說:「我知道為什麼是我,不是別人了。」

  「啊哈。雷終於靈光乍現了嗎?」

  「嗯,或許吧。」

  「有什麼差別嗎?我要你做的事還是一樣,完全一樣。」他的眼裡又泛起淚水。「你還記得嗎,雷,以前愛蜜麗總說她有多信任我的能力?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這麼說。我相信你,查理,你一定會做出一番成就,你真的很有才華。直到三四年前,她都還這麼說。你知道那有多惹人厭嗎?我本來過得不錯。而且我真的過得不錯,好的不能再好。但她總以為我有什麼天職……老天,該不會是該死的世界總統,天曉得!我只是個安分度日的平凡傢伙,她卻不懂。這就是問題的核心,所有錯誤的核心。」

  他緩慢地沿著人行道走,整個人心不在焉。我折回去拿他的行李,拖著輪子一路跟著他走。路上還挺擁擠的,要趕上他並不容易,行李不時地撞到其他路人,但查理依舊以穩定的速度前進,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不便。

  「她以為我讓自己失望了,」他說:「但我沒有啊。我好的很呢。當你非常年輕時,有無限的理想抱負固然很好,但來到我們這把年紀,你得……搞清楚自己的處境。每當她忍無可忍、重提這種事時,我的腦袋會一直這麼轉:客觀,她得客觀一點。我也一直對自己說,瞧,我過得好極了,看看其他人,我們認識的那票人。看看雷,看看他把他的人生搞成什麼豬樣。她需要客觀。」

  「所以你把我找來,扮演客觀角度先生。」

  最後,查理終於停下來和我四目相接。「別誤會我的意思,雷。我並不是說你是慘敗的鐵證或什麼的。我知道你不是毒蟲或殺人犯。但現在只有我們倆,就直說了,你並不是屬於高成就型的人。所以我才找你幫忙,請你為我做這件事。我和她已經走到盡頭,我很絕望,需要你的幫忙。我究竟要什麼,老天?我只要你拿出平常的貼心模樣,不多也不少,就當是為我好好的演齙好戲。雷蒙。為了我和愛蜜麗。我們還不算真的結束,我心裡清楚。在我回來以前,幫我撐個幾天。這樣的要求不算多,對吧?」

  我深吸一口氣說:「好,好,如果你覺得這樣會有用的話。但愛蜜麗遲早都會看穿的,不是嗎?」

  「怎麼會?她知道我在法蘭克福有個重要會議。對她來說,這件事再單純不過。她只要照顧一個客人,就這樣。她喜歡做這種事,而且她也喜歡你。瞧,有計程車了。」他拚命揮手,司機朝我們開來。查理緊抓著我的手臂,「謝啦,雷。你會為我們開展新局的,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返回公寓後,愛蜜麗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歡迎我進公寓的樣子,像是招呼年長、身體虛弱的親戚,臉上浮現鼓舞的微笑,還在我手臂上輕輕拍了拍。我同意來杯茶,她領我進廚房,安排我在桌前坐下,接下來幾秒她就那麼站在一旁,一臉憂慮的望著我。終於,她輕聲地說:

  「剛剛那樣對你真是抱歉,雷蒙。我沒有權力用那種態度對你說話。」接著她轉身沖茶,又繼續說:「距離我們大學時代已經好多年了。我總是忘了這點。我絕不敢跟其他朋友那樣說話。可是一看到你,唔,我總是有種錯覺,以為我們又回到那個時候,回到我們那時的模樣,就把現在給忘了。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不,不。我一點都不在意。」腦袋裡還迴蕩著先前和查理的對話,表情因此有點分心。我想愛蜜麗誤會了,因為接下來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柔細。

  「很抱歉害你生氣。」她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擺上一碟餅乾。「是這樣的,雷蒙,那時候的我們,無話不說,無所不談,你總是聽著聽著就笑了起來,我和查理也跟著笑,所有事情都很開心。我真傻,竟然以為你還是像過去那樣。」

  「唔,說真的,我差不多還是那個老樣子。我真的沒多想。」

  「我沒發現,」她繼續說,像是沒聽到我的話:「現在的你多麼不一樣。你一定瀕臨崩潰邊緣。」

  「唔,愛蜜麗,我真的沒那麼糟……」

  「我想,過去這幾年一定讓你筋疲力盡。你就像站在懸崖邊的人,只要稍稍一推,你就會崩潰。」

  「妳的意思是墜崖。」

  她原本忙著裝滿水壺,這會兒忽然轉過頭來瞪我。「別這樣,雷蒙,別說那種話。連開玩笑也不許。我絕不想聽你那樣講。」

  「不,你誤會了。你說我會崩潰,但如果我是站在懸崖邊的話,那麼我會墜落而不是崩潰。」

  「噢,你這個可憐蟲。」她似乎還是沒聽懂我的意思。「過去的雷蒙,現在只剩下一副薄薄的空殼子了。」

  我決定這下子還是別答腔的好。好一會兒,我們就靜靜地等水滾。她為我沖了一杯茶,自己倒沒有,她將茶杯擺在我的前面。

  「很抱歉,雷,但現在我得回辦公室了。有兩個會議我絕不能錯過。要是我早一點知道你的狀況,說什麼都不會丟你獨自一個人,一定另作安排。但是不巧,我現在得回去。可憐的雷蒙。你自己一個人待在這兒,要怎麼消磨時間?」

  「我沒問題。真的。說真的,我剛剛還在想:我何不趁妳出門時把我們的晚餐弄好?或許妳不相信,但我的廚藝可是大有長進。聖誕節前才剛辦過自助式大餐……」

  「你想幫忙,真的好貼心。但我想你還是休息吧。畢竟你對我們家廚房不熟,怕增加你太多壓力。何不好好放鬆,泡個藥草澡,聽點音樂。我回來時再打理晚餐就好。」

  「但妳忙了一天以後,一定不會想進廚房的。」

  「不,雷,你休息就好。」她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上面有我的專線號碼,還有我的手機。我現在得走了,但你隨時都可以打給我。記得,我不在家的時候,別做任何會讓你有壓力的事。」

  好一段日子,一直覺得要在自己的公寓放鬆並不容易。要是一個人在家,我總會焦躁不安,總覺得錯過外頭什麼重要的會面。但如果我一個人待在別人的空間,卻能被一種舒適的寧靜感包圍。我喜歡癱進一張不熟悉的沙發,旁邊有什麼書就拾起來看。愛蜜麗走了以後,此時此刻,我就這麼做。或者至少,在跌進二十分鐘小睡以前,我努力讀了幾章的《曼斯菲爾德莊園》(Mansfeld Park)。

  醒來時,午後陽光灑入公寓。我走下沙發,用鼻子嗅了嗅。或許清潔婦真的在我們吃午餐時進來過,或者愛蜜麗親自打掃過;總之,主客廳現在看起來相當完美無瑕。乾淨整齊以外,堪稱風格獨具,擺了當代設計師的家具和藝術品──雖然,不客氣的人可能會說太過做作。我稍稍瀏覽架上的書,瞥看他們的CD收藏。幾乎清一色是搖滾或古典,搜尋一會兒以後,終於在一個暗角找到一小區,是向弗雷德.阿斯泰爾(Fred Astaire)、查特.貝克、莎拉.芳恩這些人致敬。我不懂愛蜜麗為什麼不多用翻錄CD 取代珍貴的老唱片。但我沒多想,就走進廚房了。

  我打開幾個櫃子,想找點餅乾或巧克力棒,卻剛好注意到餐桌上有本小筆記本。表皮是紫色的布做的,在簡約花色的廚房色系中相當醒目。剛剛愛蜜麗急急忙忙正準備出門時,她在這張桌子整理包包裡的東西,我在一旁喝我的茶。顯然她不小心把筆記本留下來了。幾乎在同一個瞬間,我忽然有個念頭:這本紫色筆記本一定是某種私密日記,而且是愛蜜麗故意留下來的,目的是要我好好閱讀翻看。不論出自什麼原因,看來,她覺得對我無法好好坦白,於是選擇以這種方式,跟我分享內心的煎熬。

  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盯著筆記本出神。接著我伸出手,指尖滑入扉頁,小心謹慎將筆記本捧了起來。但愛蜜麗縝密擁擠的字跡瞬間將我手指推開。我從桌旁走開,告訴自己別探人隱私,無論愛蜜麗在情緒失控時可能有怎樣的念頭。

  我回到客廳,重新窩回沙發,又讀了幾頁《曼斯菲爾德莊園》。但這下子,我發現自己無法專心,思緒不停回到那本紫色筆記本上面。萬一這根本不是出於意外怎麼辦?說不定她其實規劃了好幾天?她小心翼翼地計畫這一切,只為讓我一睹為快?

  又過了十分鐘以後,我回到廚房,繼續盯著那紫色筆記本又一會兒。然後我坐下來,就坐在我之前喝茶的位置,把筆記本移到我面前,攤開。

  很快地,我便發現,要是說愛蜜麗向日記吐露心事的話,那本札記鐵定不在這裡。眼前的筆記本充其量只是繽紛的約會記錄而已,每個日期底下潦草記著給自己看的備注,有些顯然特別激動。其中一條用粗體氈頭筆寫著:「如果還沒打電話給瑪蒂達,到底為什麼不打?快打!」

  另一條則是:「把該死的菲力普.羅斯搞定。還給馬里昂!」

  然後,當我翻到下一頁時,我看見:「雷蒙星期一來。真是的。」

  又翻了幾頁:「雷明天出現。該怎麼活?」

  最後,當天早上,在一堆瑣事裡面寫著:「為抱怨王子買瓶酒。」

  抱怨王子?我花了好些時間,才接受這裡指的人就是我。我想過各種其他可能──是客戶或是水電工?──但最終,日期、情境完全吻合,我不得不接受,沒有比我更適合的人選了。忽然間,被她這麼貼標籤讓我覺得好不公平,一股強烈的力量襲來,還來不及回神,那一頁已被我揉在手中。

  其實,並不是什麼特別暴力的舉動,我甚至沒把那一頁撕下來,只是瞬間握緊了拳頭。下一秒,我很快恢復控制,當然,為時已晚。我張開手,發現這一頁連同底下兩頁都成了我暴怒底下的受害者。我試著將它們撫平,整回本來的形狀,卻屢次恢復成原狀,彷沸它們最深層的心願是化作一團廢紙。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只是不停在受創的紙頁上,慌慌張張重複熨壓的動作。正當我準備接受一切的努力皆為徒勞時──無論我現在做什麼,都已無法掩匿罪行──懵然間,我發現公寓某處有電話鈴聲響起。

  原先我決定不理,繼續思考剛剛發生的一切可能隱含的意義。但答錄機響起,我聽見查理留言的聲音。或許是我感受到一線生機,或許是我想要找個人告解。總之,我發現自己衝進客廳,一把將電話從玻璃咖啡桌抓起。

  「噢,原來你在啊。」我打斷他的留言,查理似乎有點生氣。

  「查理,聽著。我剛剛做了件非常蠢的事。」

  「我在機場,」他說:「班機延誤。我想打去在法蘭克福等接我的租車公司,但我沒把他們的電話帶在身上。我需要你幫我查一下。」

  他開始發號施令,告訴我哪裡可以找到電話簿,但我卻打斷他說:

  「聽著,我剛做了一件蠢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電話沉默了半晌。然後他說:「或許你在想,雷,或許你以為有別人。以為我是要飛去找她。我忽然覺得,你是這麼想的。畢竟,這跟你觀察的完全吻合──我離開時愛蜜麗的樣子,那一切。但是你錯了。」

  「沒錯,我同意。但是,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別說了,雷。你錯了。並沒有別的女人。我現在要飛去法蘭克福開一個會,換我們在波蘭的代辦。我現在就是要去那裡。」

  「嗯,我聽到了。」

  「這一切和別的女人完全無關。我誰都不看,至少不是正眼瞧,是真的。該死的實詰,沒有別人!」

  他開始吼了起來,雖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候機室周圍的嘈雜。這會兒他安靜下來,我豎起耳朵,聽他是不是又在哭,卻只聽到機場的噪音。忽然間,他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嗯,沒有別的女人。那,有別的男人嗎?承認吧,我知道你這麼想,對吧?說吧,承認吧!」

  「說真的,我從沒想過你有同志傾向。就連那次期末考以後,你喝到爛醉,假裝你想……」

  「閉嘴,你這個笨蛋!我說別的男人,是指愛蜜麗的情夫!愛蜜麗的情夫,是否有這號該死的人物存在?我在想的是這個。依我的判斷,答案是沒、沒、沒。都這麼多年了,我把她讀得透徹。但問題就在於,正因為我讀得懂她,我也能看出其他端倪。我看得出來,她開始在考慮。沒錯,雷,她在看其他男人。像該死的大衛.柯瑞那樣的男人!」

  「那是誰?」

  「該死的大衛.柯瑞是個挺走運的殷勤鬼、大律師。我知道他有多走運,因為她把該死的細節都告訴我了。」

  「所以你覺得……他們有在見面?」

  「不,我剛才說過!沒有,還沒有!總之,該死的大衛.柯瑞沒空陪她。他已經娶了個萬人迷,幫康德.納斯特出版集團做事。」

  「那你沒問題了……」

  「不,因為還有麥可.艾德森。還有羅傑.范德柏格,他在美林證券可是顆新星,每年參加世界經濟論壇……」

  「聽我說,查理,請你聽我說。我這裡出了點問題。我承認這事算小,但仍然是個問題。請聽我說。」

  最後,我終於能把這裡的情況告訴他。我盡可能忠實的陳述,雖然,對於我以為愛蜜麗是故意留告白訊息給我的那點,算是輕描淡寫。

  「我知道真的很蠢,」講完後我說:「但她把筆記本留在那裡,就擺在廚房桌上。」

  「嗯。」查理這會兒聽起來冷靜許多。「唔,所以你就由著自己去了。」

  他笑了起來。我感覺到安慰,也笑了出來。

  「我想我反應過度了,」我說:「畢竟又不是她的私密日記,只是本備忘錄而已……」我的聲音逐漸減弱,因為查理還是繼續笑,笑中有股歇斯底里。然後他停下來,平淡地說:

  「要是被她發現,她鐵定會割下你的卵蛋。」

  我怔怔然聽著機場噪音,電話兩頭一陣死寂。接著他繼續說:

  「差不多六年前,我也偷看過一次。我坐在廚房,她在煮東西,我只是不經意地看──漫不經心地瞎聊,才正要翻開瞧瞧,結果馬上被她發現。她說她不喜歡我這麼做。就是在那個時候,她揚言要割下我的卵蛋。她手裡握著擀麵棍,我就說她拿那傢伙沒辦法進行。接著她說,擀麵棍是之後才要上場的,鋸掉以後才用得上。」

  電話那頭傳來飛機班次廣播。

  「所以你建議我怎麼做?」我問。

  「你還能怎麼做?就繼續把它們壓平吧。說不定她不會發現……」

  「聽著,雷,我心亂如麻。我想告訴你的是,愛蜜麗幻想的這些男人,他們並不是真的備胎情人;她覺得這些人好,單單是因為她相信他們成就卓越。她沒有看到他們隱藏的缺陷。他們純粹的……殘忍。他們都是她的同事。而且這是最可悲、也最諷刺的地方──內心深處,她愛的人其實是我。她還愛我。我看得出來,我看得出來。」

  「所以說,查理,你沒有任何建議。」

  「不,我沒有任何該死的建議!」他再度火力全開地大喊:「你等著看吧!你上你的飛機,我上我的。到時再看哪台先摔下來!」

  就那樣,查理走了。我癱回沙發,深呼吸。我告訴自己得把狀況搞定,同時,卻直感覺胃傳來微微的抽痛與噁心感。我的腦袋爬過各種訊息,一個辦法是直接逃離公寓,從此和查理、愛蜜麗斷訊個幾年,之後再給他們寫封措辭謹慎的信。不過,即使以我現在的狀況,我也知道這個計畫根本是冒險。另一個好一點的辦法是一瓶瓶進攻他們的酒櫃;等愛蜜麗回來時,她會覺得我只是個可憐的醉鬼。這樣,我就可以大剌剌地坦承我偷翻了她的日記,在神智不清的情況下還蹂躪了幾頁。說真的,在這樣瘋狂的場面裡頭,我甚至可以化身成受害的一方,大吼大叫,告訴她我看到她那些話,心裡有多酸、有多受傷──這就是我仰賴多年的朋友,她的愛和友誼曾伴我度過孤獨異旅的低潮時光。儘管這些辦法實際上來說是可行的,我卻也感受到某種東西──某種逼近底線、我不敢近距離檢視的──我知道對我來說,這麼做是不可能的。

  過了一段時間以後,電話再度響起。查理的聲音又出現在答錄機。當我接起來時,他聽來比先前冷靜許多。

  「我現在在登機口。」他說:「很抱歉剛剛有點神經質。機場總把我搞成那樣。要一直到我坐進登機口,我才能安頓下來。雷,聽著。我剛剛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和我們的策略有關。」

  「我們的策略?」

  「沒錯,我們的整體策略。當然,你也知道,這不是扭曲事實、展露功力的時候;滿嘴胡謅、只想撇得一乾二淨的謊言更是行不通。不、不。你一定記得你被賦予這項任務的初衷,對吧?雷,我需要你在愛蜜麗面前拿出平實的一面。只要你照做,我們的計畫就能如期進行。」

  「唔,聽著,我根本不太可能扮演愛蜜麗的大英雄啊……」

  「很好,你果然有進入狀況,我相當感激。但我剛剛忽然想到一個東西。只是那個東西,是你不適合拿出來用的。你知道嗎,雷,她一直覺得你的音樂品味很好。」

  「幾乎只有在這方面,她曾用你貶低過我。所以,單只有這個能力不適合你眼前的任務。雷,你得保證絕不提起這個話題。」

  「噢,我的老天……」

  「幫我這個忙,雷。這樣的要求不多。請不要開啟那個話題……提她愛的懷舊音樂。要是她自己提,你就三兩句帶過。我只要求這樣。除此以外,做你自己就對了。雷,我能信得過你,對吧?」

  「唔,我想是吧。不過,這一切純屬理論,我不覺得今晚我們會聊什麼話題。」

  「很好!那就這麼說定了。唔,現在來說說你的小問題吧。你聽了一定會很高興,因為我剛剛想了一下,也找到一個辦法。你有在聽吧?」

  「嗯,我正在聽。」

  「有一對夫妻常過來家裡,叫安琪拉和梭利。他們還算可以,不過,如果不是鄰居的話,大概也不會跟他們怎麼來往。總之,他們經常過來。你也知道,就是突如其來的造訪,想來喝杯茶之類的。重點來了,他們白天會在不同的時段出現,帶他們的漢德司過來。」

  「漢德司?」

  「漢德司是隻臭哄哄、無法控制、可能具有謀殺傾向的拉不拉多。當然,對安琪拉和梭利來說,那隻惹人厭的畜生是他們沒能擁有的小孩,也可以說是還沒生出來的孩子,畢竟他們還夠年輕。但是,不,他們還是比較喜歡親愛、親愛的漢德司。對漢德司來說,到處留下殘局幾乎是他的例行公事,堅決心志可比無情的匪類。噢,落地燈倒了。噢,親愛的,別在意。親愛的,你是不是打架去啦?這樣你大概懂了吧。唔,聽好。大概一年前,我們買了這本茶几書①,花了不少錢。裡面是一張張年輕俊男在北非城堡搔首弄姿的寫真。愛蜜麗特別喜歡翻到某一頁,她覺得跟沙發很搭。要是妳翻到別頁,她可是會抓狂。總之,大約一年前,漢德司一進門,就把它咬得爛碎。沒錯,他用他的利牙嵌咬那些亮面照片,一口氣嚼爛了二十來頁,他的媽咪最後才說服他停止。你知道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對吧?」

  ①Coffee─table─book,泛指大開本,可打開平擺於客廳或起居室桌上的精裝書,多以圖片為主,被視為家居裝飾的一種。──編注

  「嗯。我確實看見逃脫的一線生機,但是……」

  「我來為你詳細說明。你就這麼告訴愛蜜麗:門鈴響起,你走去應門,這對夫妻又帶著用皮帶拴住的漢德司出現。他們告訴你,他們是安琪拉和梭利,想上門喝杯茶。你讓他們進來,漢德司開始瘋狂亂跑,大嚼那本日記。這完全解釋得通。怎麼了?你怎麼不謝謝我?難道對你起不了作用,先生?」

  「我非常感激呀,查理。我只是在仔細推敲一遍,只是這樣而已。唔,不過,萬一這些人真的出現怎麼辦?我是指愛蜜麗回家以後。」

  「確實有可能,我承認。只能說,真是這樣的話,只能說你衰到不行。我說他們常過來,指的是一個月最多一次。所以說,別再挑剔了,快點謝謝我吧。」

  「但是查理,如果說這隻狗只有咬日記,而且還對準那幾頁,難道不會太牽強嗎?」

  我聽他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會舉一反三。唉呀,你當然得把整個地方稍微亂弄一下,扳倒落地燈,拿點糖灑在廚房還有地板上。你得讓一切看起來像是漢德司旋風來襲。喂,登機最後廣播了。我得掛了。到德國以後再打給你。」

  聽查理說話時,我浮現一種類似聆聽他人描述夢的內容、或他們車上為什麼撞出一個凹陷的錯覺。他的計畫固然很好──甚至稱得上巧妙至極──但我實在不覺得愛蜜麗到家以後,我能說得出、或做得出這種事。我發現自己愈來愈不耐煩了。不過,查理才掛掉電話,我卻發現他的來電有種催眠效果。雖然理智上覺得他的點子很蠢,手腳卻開始聽從他的「解決方案」動作起來。

  第一步,就是把落地燈放倒。我小心不去撞到其他東西,先把燈罩移開,等地板的擺設就位以後,再將之以傾斜的角度擺放回去。再來,我從書架取下一只花瓶擺在地毯,周圍灑上塞在裡頭的乾草葉。接著,我在咖啡桌附近選了個好位置,好把廢紙籃「撞倒」。我以一種奇異、抽離的狀態進行這一切。其實我根本不相信有用,這些動作卻帶給我一種撫慰效果。之後我才想起,這一連串的恣意破壞,原來都只是為了那本日記。於是我走去廚房。

  小思一番以後,我從櫃上拿了一碗糖,擺在離紫色筆記本不遠的桌上;接著緩慢傾斜,讓糖滑出。我花了點工夫,不讓碗從桌邊滑下來,終至固定不動到了這地步,剛才惱人的慌亂已煙消雲散。不至於感到平靜,卻對眼前自己製造的混亂感到愚蠢不堪。我回到客廳,在沙發躺下,拾起珍.奧斯汀的書。讀了幾行以後,我感到一陣巨大的疲憊感襲來,還來不及回神,就又再次滑入夢鄉。

  ※※※

  後來喚醒我的,是電話。愛蜜麗的聲音在答錄機上響起,我直起身子靠過去接。

  「噢,老天,雷蒙。原來你在啊。你還好嗎,親愛的?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有好好放鬆嗎?」

  我告訴她我有,說我剛剛其實正在小睡。

  「噢,真可憐!你大概好幾個禮拜沒好好睡一覺了吧,現在好不容易忙裡偷閒,又被我打擾!真抱歉!還有不好意思,雷,有件事要讓你失望了。這裡冒出了個非解決不可的危機,我沒辦法依約那麼早回家。事實上,我至少還得再弄一小時。你能照顧自己對嗎?」

  我再次表達放鬆、愉快的心情。

  「嗯,你確實聽起來穩定多了。很抱歉,雷蒙,我得繼續去處理公事了。一切自便。再見囉,親愛的。」

  我放下電話、伸展手臂。光線漸漸暗下,我在公寓四處走動,把電燈一一打開。接著我對眼前「搞砸過的」客廳沉思半晌,愈看愈覺得虛假得令人窒息。那股慌張感重新在胃裡竄起。

  電話又響了,這一次是查理。他告訴我,他正在法蘭克福機場等行李。

  「這些人動作慢的要命。到現在一件行李也沒看到。你那邊怎麼樣啦?女士還沒回家嗎?」

  「不,還沒。聽著,查理,你的計畫派不上用場。」

  「你說派不上用場,是什麼意思?別告訴我剛剛你都在繞拇指、發著呆。」

  「我已經照你的建議做了,把整個地方弄得很亂,看起來還是沒有說服力。根本就不像有狗來過,倒像是開藝術展覽還差不多。」

  他沉默半晌,或許是在專心盯著他的行李。接著他說:「我能了解你的問題。那裡畢竟是別人的家,你想必大受拘束。不然這樣,我來告訴你幾樣我衷心希望摧毀的東西。你有在聽嗎,雷?我要你毀掉這幾樣東西:那個愚蠢的、瓷做的公牛。在CD音響旁,那個該死的大衛.科瑞去拉哥斯(Lagos)帶回來的禮物。你可以先把那東西摔碎,當個起頭。說真的,我根本不在意你破壞什麼。乾脆把所有東西都毀了吧!」

  「查理,我想你需要冷靜一下。」

  「好、好。但是那間公寓堆滿垃圾,就像我們現在的婚姻一樣。堆積如山、看了就煩的垃圾。那張軟綿綿的紅沙發;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雷?」

  「嗯,事實上,我剛剛才在上面打盹兒。」

  「那東西早該丟了。你何不把表皮撕開,把裡面塞的全扔出來?」

  「查理,你得冷靜冷靜。說實在的,我覺得你根本無意幫我,只是把我當一個工具,發洩你所有的憤怒和挫折……」

  「噢,給我閉嘴!我當然想幫你。我說的當然是好提議,保證絕對奏效。愛蜜麗恨那隻狗,恨安琪拉和梭利。任何能讓她的恨加倍的機會,他決不會放過。聽好,」他的聲音忽然降為低語:「我來送你一個額外驚喜,保證讓她買帳的神祕配方。我早該想到的。你那邊還剩多少時間?」

  「大概還有一小時……」

  「很好,那麼仔細聽。味道──沒錯,就是味道。你得讓那個地方散發狗臭。這樣她一走進去就會認出來,即使只是潛意識而已。然後她踏進房裡,瞥見親愛大衛送的陶瓷公牛碎了,那張髒兮兮的紅沙發填充物散落一地……」

  「聽著,我沒有說我……」

  「聽我說就是了!她看到眼前的殘局,不論是意識或潛意識,一定會馬上跟狗臭連結。漢德司的樣子活生生地從她腦海一閃而過,你連一句話都不必說。高招的地方就在這裡!」

  「你在說什麼屁話,查理。那好,那我要怎麼製造滿屋子的狗臭?」

  「我有萬全的配方。」故意低聲也蓋不住他的興奮。「我知道每個步驟、細節,因為我和托尼.巴頓以前常在下六區調這個。配方是他的,我負責補強。」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本來聞起來比較像臭白菜,不像狗味。就是這樣。」

  「不,我是說為什麼……唔,算了。唔,算了。你就告訴我吧,只要不必出去買化學實驗裝置就好。」

  「很好,你進入狀況了。去拿支筆,雷。照我說的抄下來。噢,終於等到這一刻了。」他一定是把電話擺進他的口袋。因為接下來幾秒,我聽見的是嗡嗡噪音。接著他又拿起話筒說:

  「我現在得走了。快寫下來吧。準備好了嗎?中型燉鍋一把。大概已經在爐台上就位。裝一品脫的水。加入兩塊牛肉湯塊,一甜點匙的蒔蘿,一茶匙的紅辣椒粉,兩茶匙的醋,一大把月桂葉。了解嗎?再來放入一隻皮鞋或靴子,把它倒過來放,這樣鞋底才不會浸在水裡,發出塑膠燒焦味洩了密。接著你扭開瓦斯,讓整鍋大雜燴煮沸,慢慢燉。很快的,你就會聞到那氣味。不是什麼恐怖的味道。托尼.巴頓原本的配方還有蛞蝓,我這個溫和多了,只是像難聞的臭狗。我知道,你想問我上哪兒找這些原料。所有的藥草、東西都在櫥櫃裡。如果你去下層櫃子翻翻,可以找到一雙棄置的靴子。不是威靈頓靴。我是說打扁過的那雙,比較像健走鞋。我以前常穿一整天到處走。它們活夠了,等著來點不一樣的。丟一隻進去吧。怎麼了?唔,雷,照我說的做,好嗎?救救你自己。因為我得告訴你,愛蜜麗生起氣來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得走了。噢,還有,記得:別賣弄你的音樂長才。」

  或許是因為收到一連串清晰的指示,儘管那麼詭異可疑──當我放下話筒,一種疏離、公事公辦的心情忽然升起。我清楚地知道該怎麼做。走進廚房,打開燈。確實,「中型」燉鍋安放在爐子上,等候下一個任務。我裝了半滿的水,把鍋子放回爐架。這麼做的時候,我才發現在下一個步驟以前,還有另一件事得先搞清楚:那就是,我到底有多少時間能完成我的工作?於是我走到客廳,拿起電話,打到愛蜜麗工作的地方。

  接的是她助理,回覆我愛蜜麗正在開會。我堅持要她聽,語氣和善卻帶有決心,要她把愛蜜麗從會議室找出來,「如果她真的在開會的話。」下一秒,愛蜜麗已經在線上。

  「怎麼了,雷蒙?發生什麼事了嗎?」

  「妳是什麼意思,我聽起來很怪嗎?我是打來確定妳幾點會到家。我知道妳把我當閒人,但我還是希望心裡有個底。」

  「雷蒙,別這麼小題大作。來,讓我看看。還需要一小時……或許一小時半。好,那麼就待會兒見,你可以繼續做你的事嗎?」

  她本來可能還想提些什麼,但我掛上電話,闊步走去廚房,決心不讓自己堅定的意志蒸發。說真的,我開始覺得亢奮異常,完全不懂剛剛為什麼讓自己跌進那樣的消沉沮喪。我打開櫃子,開始把所有需要的香草和香料整齊的擺在爐架旁。然後我一一量好分量,把它們放進水裡,迅速攪一攪,衝去找靴子。

  下層櫃子裡藏了一堆光看就知道糟糕透了的鞋子。翻找一番以後,我發現一隻看起來完全符合查理描述的靴子──已是山窮水盡了,鞋跟邊緣卡了一層年代久遠的淤泥。我以指尖夾住,把它拎回廚房,謹慎小心地擺進水裡,讓鞋底朝向天花板。然後我在鍋底點上中火,在桌前坐下,等水加溫。電話又響起時,我實在不想拋下我的燉鍋,偏偏聽見查理在答錄機那端咕噥。最後,我只好把火關小,走去接電話。

  「你剛剛說什麼?」我問:「聽起來挺自卑自憐的,但我太忙,沒時間聽清楚。」「我在一間旅館。只有三星。你敢相信嗎?他們可是大公司啊!竟然給這種小不拉嘰的房間!」

  「你不過只住個幾晚而已……」

  「聽著,雷,有件事我剛剛沒有完全坦白,對你而言並不公平。畢竟,你那麼盡力想要幫我,幫我跟愛蜜麗把缺口癒合,我卻沒有對你誠實。」

  「如果你說的是狗臭配方的話,已經太晚了,我已經開始進行了。我想,我只能再加點香料或什麼的……」

  「如果我先前沒有對你坦白,那是因為我對自己也不夠坦白。但是人一離開,就能想得比較明白。雷,我之前跟你說沒有別人,但嚴格來說,其實不算實話。有個女孩。是的,她是個女孩,頂多三十出頭。她很關注發展中國家的教育,和更公平的全球貿易。並不是真的完全是性方面的吸引,那只是一種附加品而已。是她無懈可擊的理想主義,讓我想起我們的曾經。你還記得嗎,雷?」

  「很抱歉,雷,但我不記得你這個人曾經特別擁抱過理想主義。事實上,你這個人向來自私、享樂至上……」

  「好吧,或許那時的我們都是萎靡的邋遢蟲。但我心裡一直有另一個人,另一個我,想要出來。就是這點,讓我向她靠近……」

  「查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這一切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什麼什麼時候發生?」

  「這段外遇。」

  「才沒有什麼外遇!我沒有跟她上床,什麼都沒有。我連午餐都沒跟她吃過。我只是……只是放任自己一直去看她。」

  「這是什麼意思,一直去看她?」這時,我已走回廚房,注視著我的大雜燴。

  「噢,我一直去看她,」他說:「我不斷預約去看她。」

  「你的意思是,她是應召女郎?」

  「不、不,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們沒做過。不,她是個牙醫師。我一直去看診,讓這邊來點問題,牙齦那邊不適。總之找點藉口。但最後愛蜜麗還是猜到了。」好一會兒,查理似乎在哽咽。接著水壩決堤。「她發現了……她發現了……因為我太常使用牙線!」他幾乎尖叫起來:「她說,你從、來、不、曾那麼常用牙線!」

  「可是不合理啊。如果你加強牙齒保健,就沒理由那麼常去看她了……」

  「誰管合不合理?我只是想取悅她而已!」

  「噢,查理,既然你沒有跟她出去、沒有跟她上床,那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問題在於,我好想要那樣的一個人,把我的另一個自我帶出來,那個困在裡面的我……」

  「查理,聽我說。自從你剛剛來電以後,我已經好好整頓過一輪。說真的,我們可以等你回來再細談。但是愛蜜麗再一個小時就回來了,我得讓一切就位。我已經重振旗鼓了,查理。我相信你能從我的聲音聽出來。」

  「好樣的!你重振旗鼓。很好!不愧是豬朋狗友……」

  「查理,我認為你是在發牢騷,你只是因為對旅館不滿意。但是你得好好整頓自己,把事情看清楚,放寬心。我這邊很順利,我會搞定狗那檔事,然後我會好好扮演我的角色。我會說,愛蜜麗。愛蜜麗,看看我,看看我有多可悲。事實上,大部分的人都差不多可悲。但是查理,他不一樣。查理是不同掛的。」

  「你不能這麼說。聽起來一點都不自然。」

  「我當然不會用這種句子,笨蛋。聽好,交給我就對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就冷靜冷靜吧。現在我得掛了。」

  我把話筒放下,走去檢查鍋子。裡頭的液體已經滾了,四周是濃濃的蒸氣,但還沒有什麼味道。我調整火候,讓液體均勻滾沸。忽然間,好想呼吸新鮮空氣,因為剛剛一直沒有機會研究他們家屋頂的平台,於是打開廚房的門走了出去。

  以英國七月初的天氣來說,這個傍晚算是相當溫和宜人,只有風裡的微刺感告訴我這裡不是西班牙。天空未暗,繁星卻已點點。放眼望向平台盡頭,圍牆後頭是鄰家窗戶;後院這一帶、方圓幾哩的景色盡收眼底。許多扇窗都已亮燈,若你瞇上眼睛,遠方玻璃猶如延展的星光。這片屋頂平台雖然不大,卻有股浪漫氣息。你能想像一對置身忙碌城市生活的愛侶,在某個溫暖舒適的傍晚來到這兒,偎進彼此的臂彎,沿著花卉盆栽繞行散心,交換一日的點點滴滴。

  我可以在外頭待久一點的,但我擔心剛剛的動力會流失,於是走回廚房,經過冒泡的鍋子,在客廳門口駐足片刻,端詳先前的成果。忽然間,我驚覺問題就出在我完全忘記要以漢德司的犬類觀點檢視整件事。此刻,我終於恍然大悟,重點就在我得讓自己徹底融進漢德司的所思所想和視線裡。

  開始調整以後,我發現先前的努力不但不足,查理的建議根本近乎無望。一隻過動的狗兒幹嘛特地爬上高級音響,把一隻小公牛裝飾品叼出來砸碎?還有,沒事把沙發割開,把裡面的填充物抽出來灑,實在愚蠢透頂。漢德司可要有利刃般的尖牙,才能完成這麼高難度的動作。廚房那個弄翻的糖罐還好,客廳的部分看來得重新規劃不可。

  於是,我以蜷曲的姿勢走進客廳,以漢德司的視線觀察四周。在咖啡桌上疊成一堆的雜誌像箭靶般攫住我的目光,於是我模仿野獸般的猖獗行徑,直朝那裡飛撲。雜誌落地的姿態只能說一如我所預料的,令人滿意。這下子大大地鼓勵了我。緊接著我跪了下來,攤開一本雜誌揉爛其中一頁,暗暗希望等愛蜜麗發現日記時,會覺得破壞手法如出一轍。但是這一次,實驗結果令人大失所望──太明顯是出自人類之手,而不是犬牙。我又犯了剛剛的錯誤:我和漢德司融合得不夠徹底。

  於是我索性四肢伏地,垂首朝同一本雜誌爬去,牙齒崁入書頁。味道香香的,一點都不難嚼。我把第二本摔落地面的雜誌從中間攤開,開始重複同樣的動作。去露天遊樂場的時候,不是有種反手在後、靠嘴巴把浸在水裡的蘋果咬起來的遊戲?我漸漸發現,理想的美技並非如此。絕佳策略是輕輕嚼咬、下巴挪動時保持彈性,這麼做就能讓書頁皺出漂亮的紋路。要是死命地猛啃,只會讓紙頁「定住」,沒太大效果。

  我想,就是因為太專注於這些精密細節,才沒有及時發現愛蜜麗已經站在外頭走廊,緊貼著門口。一發現她在那裡,我的直覺反應竟然不是恐慌或尷尬,而是覺得受傷。她居然自顧自地站在那裡,連聲招呼也沒有。事實上,我想起幾分鐘前我還特地撥電話去她公司,就是為了預防這種情況。我覺得自己像是蓄意被欺騙的受害者,那種感覺頓時將我吞噬。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第一個直覺反應竟是疲憊地嘆了口氣,絲毫沒有放棄伏地姿勢的意願。這麼一嘆,愛蜜麗走進房裡,一隻手溫柔地安放在我的背上。我不確定她是否順勢也跪了下來,但她說話時,臉似乎湊得很近。

  「雷蒙,我回來了。我們坐下來,好嗎?」

  她扶我站起來,我努力抗拒想甩開她的衝動。

  「唔,可真奇怪,」我說:「不過是幾分鐘前,妳才正要去開一個會。」

  「本來確實是。但你打了那通電話以後,我發現還是回來比較妥當。」

  「妳說比較妥當是什麼意思?愛蜜麗,拜託,妳不必一直那樣握著我的手,我又沒有要倒下。妳說還是回來比較妥當,是什麼意思?」

  「你的電話啊。我感應到裡頭的訊息。求救的訊息。」

  「沒這回事。我只是想……」我頓了一下,因為注意到愛蜜麗正用好奇的表情打量四周。

  「噢,雷蒙,」她咕噥,像在自言自語。

  「我想我剛剛有點笨拙。本來打算先清理一下,沒想到妳這麼快就回來。」

  我伸手想把地上的落地燈扶起,愛蜜麗卻阻止我。

  「沒關係,雷。一點都不要緊。我們可以待會兒再一起處理。你坐下來,放輕鬆就好。」

  「聽著,愛蜜麗。我知道這是妳家,這我當然知道。但妳怎麼可以一聲不響地溜進來?」

  「我並不是偷溜進來,親愛的。我進來時有喊你,但你一副不在家的樣子。所以我就先去廁所,結果出來時發現,唔,原來你在。不過,幹嘛計較這種事?一點都不重要啊,反正我現在回來了,我們可以一起度過一個放鬆的夜晚。求求你坐下來,雷蒙。我來沖點茶。」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朝廚房走去。我趕緊整理落地燈的罩子,過了一會兒才想到那裡擺了什麼東西──等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我豎起耳朵,聽她有什麼反應,卻是一片死寂。最後,我放下燈罩,往廚房門口走去。

  燉鍋仍繼續冒泡,蒸氣繞著朝天的靴底冉冉升起。那味道我到現在才聞到,走進廚房更是濃得可以。氣味不消說非常辛辣,微微像咖哩。最慘的是,使人想起在汗流浹背的漫長健行以後,把腳從靴子拔出來的氣味。

  愛蜜麗站在離爐具幾步遠的地方,伸長脖子、保持安全距離,試圖理解眼前的景象。她似乎深受吸引,當我輕笑一聲、讓她知道我也在場時,她沒有移動視線,更別提轉頭看我。

  我擠過她身邊,在廚房桌前坐下。最後,她和善地對我笑了笑。「這點子實在很貼心又周到,雷蒙。」

  接著,她的視線彷彿被迫拉回爐具上。

  眼前擺著滿滿的糖水──還有那本日記──附加一股強大的疲憊席捲而上。眼前的一切忽然像要把人淹沒。我下定決心,唯一的出口是中止這場遊戲,坦白告解。於是我深吸了口氣,說:

  「聽我說,愛蜜麗。這些東西看起來可能有點怪異。但一切都是因為妳的日記。就是這本。」我把日記翻到受創的那一頁,攤給她看。「我真是大錯特錯,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但我不小心翻開,結果,不小心就把這頁揉爛。就像這樣……」我模仿剛剛的動作,強度緩和一些。然後我看看她。

  令我震驚的是,她竟然只稍稍瞥了我一眼,就又把視線移回鍋子上,說:「噢,只是備忘錄,沒什麼私人的事情。別擔心,雷。」然後她往燉鍋挪近一步,更加仔細地研究了起來。

  「妳是什麼意思?妳說別擔心,是什麼意思?妳怎麼可以這麼說?」

  「怎麼了,雷蒙?那只是我紀錄雜事的小本子吶。」

  「可是查理跟我說妳會火冒三丈!」這會兒,我的憤怒又因愛蜜麗完全忘記她對我下了什麼評語而火上加油。

  「真的嗎?查理跟你說我會生氣啊?」

  「沒錯!坦白說,他說妳說過要是膽敢偷看那個小本子,妳就要把他的卵蛋割掉!」

  我不確定愛蜜麗困惑的表情究竟是因為我說的內容,還是因為持續望著那燉鍋出神。她在我旁邊坐下,思考了一會兒。

  「不,」她最後說:「那是別的事。我現在清楚記起來了。大概是去年這個時候,查理一整天意志消沉,還問我要是他跑去自殺我會怎麼辦。他只是試試我性子,他這個人才沒種做那檔事。但他畢竟開口問了,所以我就說要是他敢,我就割了他的卵蛋。那是我唯一一次說這種話。我的意思是,這可不是我的口頭禪。」

  「我不懂。妳是說,要是他自殺的話,妳就這麼對他?是指之後嗎?」

  「那只是種譬喻,雷蒙。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我會多痛恨他輕生。我想讓他感受到他的價值。」

  「妳沒抓到我的重點。如果妳之後才動手,就不算是預防作用,算嗎?但或許妳是對的,那樣會……」

  「雷蒙,這事就忘了吧。全都忘掉。昨天我燒了羊肉燉菜,吃不到一半。昨晚嘗起來挺美味的,今天一定更入味了。我們來開瓶波爾多紅酒吧。你已經開始準備了,真的好體貼。但羊肉燉菜恐怕才是今晚的主食,你不覺得嗎?」

  所有想解釋的念頭頓時煙消雲散。「好、好。羊肉燉菜。很好。沒問題、沒問題。」

  「這麼說……我們可以先把這鍋東西移走嗎?」

  「是、是。請。請把它移開。」

  我站起來走進客廳──當然,還是一團亂,但我已沒有整理的體力。我索性躺在沙發上,瞪著天花板。一度察覺愛蜜麗走了進來,以為她要穿進走廊,才發現她縮在遠遠的角落,調整著音響。接著,室內滿溢豐沛的弦樂、憂鬱的管樂,莎拉.芳恩唱起〈愛侶男人〉(Lover Man )。

  一陣放鬆、舒適的感覺洗滌了我。我跟著緩慢的拍子點頭,閉上眼,想起多年前,在她的大學寢室裡,我們倆爭了一個多小時,爭辯比莉.哈樂黛的版本是否總是比莎拉.芳恩的好。

  愛蜜麗拍拍我的肩,遞來一杯紅酒。她在套裝上圍了件褶邊圍裙,為自己也斟了杯酒。她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挨在我的腳旁,嘗了口酒。接著她用遙控器,把曲音調低了些。

  「今天糟透了,」她說:「我指的不只是工作,真是一團亂。查理離開,還有其他事。我們都還沒和好,就讓他出國,別以為我不覺得受傷。最慘的還有,你終於支撐不住,崩潰了。」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不,真的,愛蜜麗,其實沒那麼糟。首先,查理真的把妳看得很重。至於我,我沒事,真的沒事。」

  「亂講。」

  「不,是真的。我覺得挺不錯的……」

  「我是說查理把我看得很重那件事。」

  「噢,我懂了。唔,如果妳覺得我在亂講,那妳真是大錯特錯。說真的,我知道查理比任何人都愛妳。」

  「你怎麼會知道,雷蒙?」

  「因為……唔,首先,我們吃午餐時,他多多少少告訴了我。就算他沒直說,我也看得出來。聽著,愛蜜麗,我知道你們最近有點緊繃,但是妳得緊抓住最重要的東西──他仍然非常愛妳──的那份感覺。」

  她又嘆了口氣。「你知道嗎,我好久沒聽這張專輯了。都是因為查理。要是我放這種音樂,他會馬上抱怨。」

  我們安靜半晌,只是聽著莎拉.芳恩。後來,一段樂器間奏一開始,愛蜜麗就說:「我想,雷蒙,你比較喜歡她的另一個版本吧,只以鋼琴和貝斯伴奏的那張。」我沒有答話,只是稍稍把身體挪高一些,方便喝我的酒。

  「我敢打賭,」她說:「你比較喜歡另一個版本。是不是,雷蒙?」

  「唔,」我說:「我真的不知道。說真的,我不記得另一個版本了。」

  我能感覺到愛蜜麗在沙發尾端移動姿勢。「你在開玩笑吧,雷蒙。」

  「說來好笑,但是我現在不怎麼聽這種東西了。差不多都要忘光了。我連現在這首歌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我輕輕笑了一聲,效果大概不怎麼好。

  「你在說什麼啊?」她忽然聽起來很生氣:「真是太荒謬了。就算動了腦葉切除手術,也不可能忘記這種事。」

  「唔。都過了那麼多年。很多事都變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她的聲音裡有一絲恐慌。「不可能改變那麼多啊。」

  我急著想甩掉這個話題。所以我說:「妳剛說工作一團亂,真糟糕。」

  愛蜜麗完全沒聽到。「所以你到底覺得怎樣?你是說你不喜歡這張嗎?要我關掉嗎?」

  「不、不,愛蜜麗,拜託。很好聽。嗯……帶回了一些回憶。拜託,讓我們回復放鬆安靜,回到不久前的樣子。」

  她又嘆了口氣。再說話時,她的聲音溫和了許多。

  「很抱歉,親愛的。我忘了,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我的大吼大叫。真的很抱歉。」

  「不、不,還好。」我調回坐姿。「妳知道的,愛蜜麗,查理是個正直的男人。一個非常正直的男人。而且他愛妳。妳很難找到更好的。」

  愛蜜麗聳聳肩,又喝了些酒。「或許你說的沒錯吧,我們也老大不小了。我們倆其實半斤八兩,應該覺得自己夠走運了,但偏偏我們總是不滿足。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停下來仔細想,我知道我其實不要別人的。」

  接下來幾分鐘,她只是不斷啜飲著酒、聽音樂。接著她開口:「你知道嗎,雷蒙,當你去到派對,舞池裡,或許是首慢歌,你和你真心想要獨處的人在一起,周圍的人都應該立刻消失。可是……唔,偏偏有好多人在一旁。他們不放過你。不斷吼叫、揮手、做各種蠢動作,只想引你注意。『喂!你怎麼這樣就滿意啦你?!值得更好的對待啊!看看這裡!』就好像他們一天到晚都在搖旗吶喊。於是,漸漸變得絕望,無法靜靜和你的男人共舞。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雷蒙?」

  我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沒有妳和查理那麼幸運。我的心裡沒有那個特別的人。不過,嗯,某些方面來說,我了解妳的意思。要定下來並不容易。找到那個安定的位置。」

  「真該死的沒錯!真希望他們可以自動消失,那些不速之客。別再來打擾,放我們好好過活。」

  「妳知道的,愛蜜麗,我剛剛不是開玩笑的,查理真的把妳看得很重。對於你們的失和,他真的很氣餒。」

  她微微背對我,好一會兒不發一語。接著莎拉.芳恩唱起那優美、或許慢得過度的〈巴黎的四月〉(April in Paris ),愛蜜麗忽然站起來,像是莎拉輕喚了她的名字。然後她轉向我,搖搖頭。

  「我沒辦法釋懷,雷。我不能釋懷你竟然不聽這種音樂了。以前我們常一起放這些歌的。用那台小小的唱機,是我媽在我上大學前買的。你怎麼能就這樣忘記?」

  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玻璃門前,仍握著我的酒杯。當我望向外面的平台,我發現淚水模糊了視線。我打開門、走到外面,好把眼淚拭乾,不讓愛蜜麗看見,偏偏她緊跟在後。或許被她看見了,我不知道。

  那個夜晚溫暖宜人,莎拉.芳恩和她的樂團緩緩飄到平台。星星前所未有的明亮,附近的街燈仍在閃爍,像是夜空的延伸。

  「我愛這首歌,」愛蜜麗說:「我想你已經忘了這一首了。但就算忘記,你也能跟著跳,對嗎?」

  「嗯,我想我可以吧。」

  「我們可以像弗雷德.阿斯泰爾和琴吉.羅傑斯(GillgerKcgers)那樣搭檔。」

  「嗯,沒錯。」

  我們把酒杯放在石桌上,開始跳舞。我們並沒有跳得特別好──不時地撞到膝蓋──但我緊抱著愛蜜麗,感覺著她衣服、頭髮、皮廣的質感。這麼摟著她,我又想起她實在豐腴了不少。

  「你說的沒錯,雷蒙,」他靜靜在我耳邊說:「查理沒問題。我們真該好好解決問題。」

  「嗯。確實如此。」

  「你真是個好朋友,雷蒙。要是沒有你,我們該怎麼辦?」

  「如果我是個好朋友,我很欣慰。因為其他事我實在不怎麼在行。說真的,我這個人挺沒用的。」

  我感覺肩膀忽地被緊抓了一下。

  「別這麼說,」她低喃:「別這麼說。」一會兒以後,她又說:「你真是個好朋友,雷蒙。」

  耳畔是莎拉.芳恩一九五四年的〈巴黎的四月〉,小號是克里夫.布朗(Clifford Brown)。我知道這首曲子很長,少說有八分鐘之久。我暗地慶幸,因為我知道這首曲子結束後,我們就會停步,進屋享用羊肉燉菜。可想而知,愛蜜麗將重新審視我對她的日記幹的好事。這一次,她會認定那並不是輕微冒犯而已。誰知道呢?至少,還有這幾分鐘,我們很安全,在綴著星光的夜裡繼續輕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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