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莫爾文丘</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莫爾文丘</h3><br /><br />  Malvern Hills<br /><br /><br />  整個春天,我都在倫敦度過。儘管原訂的計畫沒有全數達成,仍不失為一段刺激的插曲。不過,隨著時間過去、夏日逼近,不安於室的本能又回來了。例如,對於和大學舊友不期而遇,有股隱約的憂煩。無論在坎普頓城遊走,或在西區那間連CD我都買不起的超級賣場穿梭;太多人迎面走來,問我畢業後「追名逐利」的生涯進行得如何。並不是我不好意思把近況告訴他們。只是──只有極少數例外──根本沒人能了解對此特別階段的我來說,可以算、也算不上是「登峰造極」的那幾個月。<br /><br />  如之前說的,我並沒有完成我所設定的每項計畫,但那些計畫一直比較像是所謂的長期目標。所有的試唱,即使再累人的一場也都是挺珍貴的經驗。幾乎每一次,我都獲得了一些東西──可能是倫敦的一角風景,或是整體的音樂界概況。<br /><br />  有些試唱的規模頗為專業。你會發現自己走進一間大倉庫或改裝過的車庫。會有經理或團員的女朋友過來喊你名字,要你等等,遞給你一杯茶,這期間忽起忽落、震耳欲聾的音樂從隔壁的空間傳來。不過,絕大多數的試唱都在更混亂的場景進行。事實上,要是你看過大部分樂團做事的方式,就不難理解整座倫敦為何危圮至此。我常在城外一排排不知名的郊區露臺走動,揹著我的木吉他步上階梯,走進一間飄著霉味的房間。地板四處是坐墊和睡袋,團員自顧自地喃喃自語,根本不正眼瞧你一眼。當我又唱又彈,他們睜著空洞的眼神,直到某人中途打斷,隨口說:「唔,好了。還是謝謝你,不過跟我們的型不太搭。」<br /><br />  很快地我發現,這些人大都挺怕生,或純粹拙於試唱流程;要是跟他們聊聊瑣事,他們就會放鬆許多。這種時候,最適合蒐集各種資訊,像是哪裡有好玩的酒吧,或哪幾組樂團需要吉他手。有時,只是秀幾手新招。總之,我從不會兩手空空的離開。<br /><br />  大致說來,大家很喜歡我彈的吉他,好多人還說我的音色是現成的和聲。不過沒多久,我就發現兩樣不利因素。一是我沒有器材。很多團都希望團員自備電吉他、擴音器、喇叭,最好是可搬運式的,隨時能配合他們的演唱行程。我只靠雙腳以及這些根本算是差勁的不插電設備。所以,無論他們多喜歡我的節奏表現或音色,也只能拒絕我。這其實挺公平的。<br /><br />  比較難接受的是另一項阻礙──不得不說,這點讓我大吃一驚。原來,自己寫歌,竟然也成問題。我真不敢相信。我在漆黑骯髒的公寓裡演奏,對著四周一張張空白表情。結束後,通常安靜個十五到三十秒,就會有某個人狐疑地問起:「這是誰的歌啊?」正當我說是我自己寫的瞬間,你清楚看見一張張百葉簾拉下;有人稍稍聳肩、搖頭,交換狡猾微笑,接著就是拒絕的拍肩。<br /><br />  不知重複了多少遍,我氣餒極了,終於按捺不住:「聽著,我真的不懂。你們難道永遠只想當翻唱樂團?就算只有這種志向,請問,你們以為這些歌一開始從哪兒來?沒錯,猜對了──有人動筆寫的!」<br /><br />  但是,跟我說話的人只是空洞地瞪著我,說:「老兄,無意冒犯。不過,到處都是蹩腳阿三在寫歌。」<br /><br />  這類蠢話似乎瞬間蔓燒整座倫敦,讓我不得不信,這裡的根就算還沒腐爛殆盡,至少這一切也已顯得空洞不實且顯而易見,無疑也反映了檯面上的業界生態。<br /><br />  因為有這種覺悟,也因為夏日逼近,能收留我借宿的地板急速縮水,激起我想一探倫敦魅力的欲望──大學生活看來相形失色──若能暫時遠離市中心是個不錯的選擇。於是我撥電話給我姊姊瑪姬,她和先生在莫爾文丘經營咖啡店,這也是我為什麼決定和他們一起度過夏天的原因。<br /><br />  ※※※<br /><br />  瑪姬大我四歲,老是在擔心我,所以我知道她一定很樂意我過去。說實在的,我看得出來她很高興能多個助手。我說她的咖啡店在莫爾文丘,意思不是在莫爾文鎮或一號路,而是真的坐落在山丘。那是棟舊維多利亞建築,兀自面朝西邊矗立。天氣好時,你可以在外頭陽台享用茶和蛋糕,俯瞰赫里福德郡全景。冬季,瑪姬和傑夫得關閉此地;但夏季,人潮總是絡繹不絕,光顧的大多是當地人──他們把車停在底下一百碼外的西英停車場,再氣喘吁吁的著涼鞋、花洋裝走上小徑──不然就是一手地圖、一手裝備的健行隊。<br /><br />  瑪姬說她和傑夫無法付我工資,我倒覺得不錯,因為這代表我不必做得太勤。不過,有床、有伙食,感覺也像我成了第三名員工。老實說,因為身分不明,一開始,特別是傑夫,常不知道該訓我做得不夠,還是為要求我做東做西感到歉疚,彷彿我是來作客的。不過,事情漸漸有了頭緒。工作非常輕鬆──我尤其擅長做三明治──但有時也得提醒自己上山主要目的:我打算寫出一組全新的歌曲,準備秋天回倫敦時演出。<br /><br />  我習慣早起,但沒多久便發現,咖啡店的早餐時間簡直是惡夢──客人一會兒要蛋煎成那樣,一會兒要土司切成那樣,最後,所有東西統統弄得太老、太焦。所以我們說好,十一點左右我才開工。當樓下的碗盤正喀啦作響,我就打開房裡的大凸窗,坐在寬闊的窗台上,望著窗外綿延數哩的鄉村景致,撥彈著曲子。來這兒不久後,連著好幾天清透的早晨,感覺棒透了,像是能望見永恆;撥弄琴弦的時候,旋律彷彿穿遊迴盪於整片國土。只有當我轉身把頭探出窗,才能瞧見底下的露天平台,意識到牽著狗、推著輪椅的人們來來往往。<br /><br />  我對這一帶並不陌生。瑪姬和我就在幾哩外的珀肖爾長大,我們的爸媽以前常帶我們去山上漫步。不過,那時我一直不大熱中,年長一些就不和他們一起去了。不過那個夏天,我卻覺得這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許多方面來說都是,自己來自這片山丘,也屬於這片山丘。或許這和爸媽分開有關,有好一段時間,理髮店對面的那棟小灰屋已不再是「我們的」房子。無論如何,這一次,我沒有童年記憶裡的幽閉恐懼,反而對這個地方升起一股情感,甚至是鄉愁。<br /><br />  我發現自己幾乎每天都在這片山丘漫步,如果確定不會下雨,有時也帶著吉他上山。我特別喜歡北端的桌丘和尾丘,健行者常錯過這一帶。在那裡,好幾個小時都不會遇見一個人,不知不覺,沉入自己的思緒。感覺就像初次發現這片丘陵,腦中湧現的歌曲靈感,那滋味,我幾乎能在舌尖嘗到。<br /><br />  不過,在咖啡店打工,就又是另一回事。準備沙拉時,會忽然冒出一個聲音、或是一張臉往櫃檯靠近,把我瞬間拉回過去的人生。爸媽的老朋友常過來拷問我在做什麼,我只好唬弄個兩句,他們才肯放我安靜。通常他們臨走前會說:「唔,至少你有讓自己保持忙碌。」一邊朝切片的麵包和番茄點點頭,才又走回擺著杯盤的桌前。不然就是以前學校的同學,忽然走過來用他們上大學後的「新新」口吻,或是高人一等的語氣剖析最新的蝙蝠俠電影,還有探討世界貧窮的主因之類的。這些其實我都沒有真的很在意。有些人,我是真的很高興能再碰面。但那年夏天,走進咖啡店的人潮裡有那麼一個人,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覺得整個人急速凍僵。等我想到可以逃進廚房時,她己和我四目交接。<br /><br />  她是費禮瑟太太──以前我們常叫她海格.費禮瑟。她領著一身泥濘的小鬥牛犬進來,我馬上就認出她。我想過去告訴她不能帶狗進來,雖然常有人拎寵物進店裡拿東西。海格.費禮瑟是我在珀肖爾的一個老師。幸好她在我升六年級前就退休了,但是記憶中,我的學校生活一直飄著她的殘影。撇開她不談,學校生活並不算差,但打從一開始她就盯上我。當你只有十一歲,又碰到像她那樣的人,根本無法招架。她的伎倆就是那些心理扭曲的老師慣用的招數,像在課堂上問我那種她直覺我根本答不出來的問題,然後便叫我罰站,讓全班嘲笑我。之後,她的伎倆愈來愈狡猾。記得我十四歲時,有次一個新老師崔維斯先生在課堂上跟我互相開起玩笑。並不是嘲笑我的那種,我們是平等的,全班樂得哄堂大笑,我也覺得棒透了。但是幾天後,我走在走廊遇見崔維斯先生迎面過來,正和她講著話。當我經過時她把我攔下,對我遲交的作業還是什麼的大罵了一頓。重點是,她這麼做不過是為了讓崔維斯先生知道:我是個「搗蛋鬼」;若他曾以為我是個值得欣賞的男孩,那他可就大錯特錯。或許是因為她的年紀一大把了還是什麼的,其他老師似乎從沒看穿她,他們都把她說的視為聖旨。<br /><br />  海格.費禮瑟那天進來時,眼神顯然是記得我的。但她沒有笑或叫我名字。她點了一杯茶和一包卡士達奶油餅乾,然後就兀自去外面平台坐了。本以為這樣就結束,想不到過不久她又走了進來,把空的杯子和盤子放到櫃檯上,沒好氣地說:「既然你不來清桌子,我就自己端來了。」她看了我一眼,比正常眼神多了一兩秒──那副「要是我能扁你就好了」的招牌表情──然後就走了。<br /><br />  我對那老太婆的憎恨全回來了。瑪姬幾分鐘後下樓時,我整個人正氣到冒煙。她馬上看出來並問我怎麼回事。外頭平台還有幾個客人,裡面倒是一個也沒有,於是我開始放聲大吼,發親詛咒海格.費禮瑟。瑪姬努力安撫我,說:<br /><br />  「反正她現在已經不是誰的老師了。不過是個可憐的老太太,被她的丈夫拋棄了。」<br /><br />  「不意外啊。」<br /><br />  「但是你不免還是覺得她可憐。正當她以為能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卻因為一個年輕些的女人而被拋棄。現在,她得獨力經營那間民宿,聽說整個地方簡直是晚章亂序。」<br /><br />  聽到這些,我瞬間恢復活力。沒多久,海格.費禮瑟的事已被我忘得一乾二淨,因為有一群人走進來,我又得準備一堆鮪魚沙拉。幾天後,我和傑夫在廚房聊天,從他那邊聽到更多資訊;像是她結摘四十年的丈夫竟然和他的祕書跑了;還有他們的旅舍原本經營得不錯,現在卻傳言客人不過入住幾小時便要求退房、退錢。跟瑪姬一起出去外送時,我們曾經過那兒一次。海格.費禮瑟的旅舍位在艾爾加路上,是間相當寬敞的花崗石屋,外面大大的招牌寫著:莫爾文小棧。<br /><br />  不過我不想對海格.費禮瑟著墨過多。我對她或她的旅舍都不迷戀。會把這些事記下來,只是因為堤羅和頌雅來到店裡以後發生的事。<br /><br />  傑夫那天進莫爾文鎮,店裡就只有我和姊姊留守。午餐尖峰時段算是過去了,但是德國佬進來時,手頭上的工作還是不少。一聽到他們的口音,腦裡立刻浮現「德國佬」的標籤。我這不是種族歧視。要是你得顧櫃檯、得記住誰不要甜菜根、誰要額外加麵包、誰哪樣東西記在誰的帳上,你別無選擇,只能把客人一一分類,給他們名字,挑出個別的特殊嗜好。唐奇.費司愛農夫午餐,配兩杯咖啡。溫斯頓.丘吉爾和他太太愛鮪魚美乃滋長棍麵包。我是這麼辦的。所以,我把堤羅和頌雅歸類為「德國佬」。<br /><br />  那天下午很熱,但大多數的客人──英國人──還是想去外面平台坐著,有些人甚至不需要遮陽傘,讓身體在大太陽下曬得紅通通的,不過德國佬選的是室內蔭涼的角落。他們不過穿了寬鬆的駱駝色牛仔褲、便鞋、T恤,看上去卻有種聰明樣,歐陸來的常是這樣。我想他們大概四十多歲或五十出頭──這時我還沒有太注意。他們吃他們的午餐、低聲交談,就像愉快的中年歐洲夫妻。一會兒,那男人站起來,開始在室內四處走動,停下來研究一張瑪姬掛在牆上的褪色舊照片,是這棟房子一九一五年時的模樣。然後他伸開手臂說:<br /><br />  「你們這裡的鄉村真美啊!我們瑞士也有很多高山,但你們這裡的不一樣。這邊是丘陵。你們稱為山丘。它們有種獨特魅力,溫柔而友善的魅力。」<br /><br />  「噢,你是從瑞士來的啊,」瑪姬的聲調帶著敬意:「我一直想去那裡。阿爾卑斯山、纜車,聽起來都好棒。」<br /><br />  「我們的國家當然有許多美麗風景,但是你們這裡有種獨特魅力。我們想造訪這一帶的英國已經好久了。之前一直在講,現在終於來了!」他精神飽滿地笑了笑:「來到這裡真開心!」<br /><br />  「真是太棒了!」瑪姬說:「希望你們玩得開心。會待很久嗎?」<br /><br />  「假期還有三天,就要回去繼續工作了。幾年前我們看了一支艾爾加拍得很棒的紀錄片,之後,我們就一直期待造訪這裡。艾爾加顯然很喜歡這片丘陵,還騎腳踏車深入探索。現在,我們終於來到這裡了!」<br /><br />  瑪姬和他聊了幾分鐘,聊他們去過英國哪些地方,當地哪些景點不容錯過,總之就是跟觀光客閒聊的尋常話題。這些內容我早就聽過幾百遍,我自己差不多也能自動播放了,所以就直接把音量轉弱。我只聽見,德國佬原來是從瑞士來的,租車到處玩。他不斷稱讚英國是個多麼棒、多麼好的地方,每個人都那麼親切,瑪姬不過說個半調子的笑話,他就笑得人仰馬翻。不過我剛剛說過,我把他們的對話聲調弱了,以為他們只是庸俗無聊的人。過了一會兒,我發現那個男人不斷想把他太太拉進對話。她一直保持沉默,眼睛盯著她的旅遊書,像完全沒聽到周遭的談話。這時我才開始仔細打量他們。<br /><br />  他們都有均勻自然的棕色皮膚,和外頭當地人直冒汗的鬆垮白皙大不相同;儘管到了這把年紀,體態仍修長輕盈。那男的頭髮灰而濃密,並且小心翼翼地梳過,有點七〇年代的風格,就像阿巴合唱團的造型。她則一頭金髮,幾乎接近雪白,表情嚴謹,嘴角有幾條細細的皺紋,破壞了一張原本能散發成熟美的臉蛋。剛剛說過,他努力想把她拉進對話。<br /><br />  「當然啦,我太太很喜歡艾爾加的音樂,很想去看看他出生的房子。」<br /><br />  沒有回應。<br /><br />  不然就是:「我得坦承,我不是太迷巴黎,卻比較鍾情於倫敦。但是頌雅,她喜歡巴黎。」<br /><br />  沒人接話。<br /><br />  他只要說完話,就會把頭轉向站在角落的太太,瑪姬只得一直把頭別過去;那女人依舊不把頭抬起來。那男人似乎並不特別在意,還是興致勃勃地繼續說。然後他又伸展手臂說:「不介意的話,我想再去欣賞你們優美的景致!」<br /><br />  他走出去,看得見他在平台四處走動,後來就消失在視線裡,那位太太仍在角落翻看旅遊書。過一會兒,瑪姬過去收拾桌子,那女人完全不理她。直到我姊姊端起一枚盤子,裡面還剩一小塊麵包,忽然間,她把書一摔,用不必要的高分貝說:「我還沒吃完!」<br /><br />  瑪姬連忙道歉,把那丁點兒麵包留下──但我注意到那個女人根本沒去動。走過我身旁時,瑪姬望了我一眼,我對她聳聳肩。過一會兒,我姊姊很客氣地問那女人還需不需要其他東西。<br /><br />  「不用。我什麼都不要。」<br /><br />  從她的口吻聽得出來,最好別惹她,留她一個人靜靜。但聽在瑪姬耳裡,卻覺得鬆了口氣。她一副真心想知道地問:「東西都還可以嗎?」<br /><br />  接下來至少五六秒,女人只是繼續看書,像完全沒聽到。然後她又把書放下,忿忿然看著我姊姊。<br /><br />  「既然妳都問了,」她說:「我就告訴妳,食物完全沒問題,比你們這一帶的爛餐館都還好。不過,只是要個三明治和一份沙拉,我們竟然等了三十五分鐘。三十五分鐘。」<br /><br />  這下子我發現,這女人滿腔怒火。不是那種瞬間湧上、亦或正在消退去的憤怒。不,看得出來,這女人已經懸在白熱化的警戒線一些時間了。是那種來了便開始累積的憤怒,像嚴重偏頭痛不時干擾,從不真的瞬間激動,卻也拒絕找個適當出口。瑪姬一向脾氣溫和,認不出這些症狀,大概以為這女人的抱怨還算合理。所以她再度抱歉:「妳也看到的,剛剛客人那麼多……」<br /><br />  「這種情況天天都有,不是嗎?難道不是嗎?夏天要是天氣好,尖峰時段難道只有這麼一次?唔?為什麼不先準備好?這種每天發生的事還會讓妳手忙腳亂?妳的意思是這樣嗎?」<br /><br />  女人忿忿地瞪著我姊姊,但是我立刻從櫃檯走出來,站在她旁邊。女人的視線於是移轉到我身上。或許和我臉上的表情有關,我能讀出她的憤怒指數又攀升了幾級。瑪姬轉頭看我,輕輕把我推開,但我不為所動,直直盯著那女人。我想讓她知道這件事不只事關她和瑪姬。天知道這會把我們扯進什麼風暴,但她先生剛好選在這個節骨眼走回來。<br /><br />  「好壯闊的風景!一流的風景,一流的午餐,一流的國家!」<br /><br />  我在一旁等他嗅出眼前的火藥味。不過,前提是他有發覺的話,這位老兄顯然不打算理會。他對著他太太微笑。大概為了讓我們聽懂,於是用英文說:「頌雅,妳真該出去看看,就在外面那條小徑走到底!」<br /><br />  她說了幾句德文,又繼續看她的書。他走進室內對我們說:<br /><br />  「原本今天我們打算開車去威爾斯,但是你們的莫爾文丘實在太棒了,我真的覺得接下來三天都可以待在這裡度過。要是頌雅同意的話,我會非常高興!」<br /><br />  他看看他太太,女人只是聳聳肩,又用德文說了什麼。聽完,聲音洪亮地開懷大笑。<br /><br />  「太好了!她同意!那就這麼決定,不去威爾斯了。接下來三天就在你們這一區玩個盡興!」<br /><br />  他容光煥發地看著我們,瑪姬說了點振奮的話。看見那位太太把書放下、打算離開,我鬆了口氣。男人也走去桌前,拎起帆布背包掛在肩上。然後他對瑪姬說:<br /><br />  「我在想,妳方便為我們推薦這一帶的小旅館嗎?不要太貴,住得舒服就好。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有點英國風味!」<br /><br />  瑪姬有些遲疑,說了幾句沒意義的話拖延回答:「你們想要怎樣的住宿?」但我很快答腔:<br /><br />  「這一帶最好的地方是費禮瑟太太的民宿。沿著通往伍斯特的路一直開就會看到,叫莫爾文小棧。」<br /><br />  「莫爾文小棧!聽起來就很對味!」<br /><br />  瑪姬不認同地把頭別開,假裝在收拾其餘東西,我則把海格.費禮瑟的旅舍資訊一古腦地告訴他們。聽完那對夫妻就走了,男人仍舊爽朗地笑著說謝謝,女人連回頭瞥一眼都沒有。<br /><br />  老姊疲憊地看了我一眼,搖搖頭。我只是笑了笑說:<br /><br />  「妳不得不承認,那個女人跟海格.費禮瑟確實很速配。像這種良機,萬不可失。」<br /><br />  「很高興娛樂到你,」瑪姬經過我身邊往廚房走去:「我可要在這裡生活下去。」<br /><br />  「那又怎樣?聽著,反正妳又不會再跟那兩個德國佬碰面。要是海格.費禮瑟發現我們跟路過的觀光客推薦她的旅舍,她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不是嗎?」<br /><br />  瑪姬搖搖頭,但這一次多了點微笑。<br /><br />  ※※※<br /><br />  之後咖啡館安靜了一些,傑夫回到店裡。我走上樓,覺得今天工作超時了。走進房裡,抱著吉他坐在窗前,好一會兒,全神貫注在一首寫到一半的曲子。之後──像是眨眼間──聽見樓下又開始忙碌起午茶時段。待會兒要是像平常那樣忙到失控,瑪姬一定會找我下樓──這實在不公平,因為我已經做得夠多了。於是我決定最好溜去山上,專心寫我的歌。<br /><br />  我從後門出去沒遇見半個人。一出去,馬上很慶幸自己來到戶外。拎著吉他盒感覺尤其溫暖。微風徐徐,盡是宜人的涼意。<br /><br />  我正朝上禮拜發現的一個地點前進。去那兒,你得走屋後的一條陡徑,沿著稍微平緩的斜坡再走一段,就會看到這張長椅。這可是我精挑細選的位置,不只因為風景絕佳,更因為不在交叉口,不會有筋疲力盡的孩子跌跌撞撞走上來,在你旁邊一屁股坐下。此外,這裡也不算完全孤絕,不時會有人路過,邊說「嗨!」邊對我的吉他來句風涼話,再以不打亂雙腳的速度繼續前進。這些我一點都不介意。有點像擁有一屋子的聽眾、卻像跟半個聽眾都沒有沒兩樣,這給了我想像力正需要的疆域。<br /><br />  我在長椅上約莫坐了半小時,忽然發現有幾個健行者本隨意打了招呼走過,這會兒卻在幾碼外停下來望著我。這實在讓我有點惱,於是我略帶諷刺地說:<br /><br />  「不要緊。不必丟錢。」<br /><br />  想不到回應我的,竟是一陣熟悉的爽朗笑聲。一抬頭,看見德國佬正朝長椅走過來。<br /><br />  我的腦中閃過一種可能:他們去過海格.費禮瑟那裡,發現被我擺了一道,這會兒正準備找我算帳。但奇怪的是,現在不只那個男人在笑,連女人也有了愉悅的微笑。他們往回走,來到我面前。天色漸暗,有那麼一秒,兩人雙雙化作剪影,背景是午後的天際。接著他們走近,我能看見他們倆都在凝視我繼續彈著吉他,臉上愉快的驚喜是人們端詳嬰兒時的表情。更驚人的是,那女人竟然還跟著我的節奏踏起拍子。我變得不自在,於是停了下來。<br /><br />  「嘿,繼續啊!」女人說:「你彈得真的很不錯。」<br /><br />  「沒錯,」丈夫說:「太棒了!我們遠遠就聽到了。」他指著另一邊。「我們本來在那片山脊,我就跟頌雅說,我聽見音樂。」<br /><br />  「還有歌聲,」女人說:「我跟堤羅說,聽,我聽見那邊有人唱歌。我說的沒錯吧?你剛剛也有在唱歌。」<br /><br />  實在很難接受眼前這個微笑的女人,和午餐時刁難我們的竟然是同一人;我又仔細瞧了瞧他們,以免誤認成另一對。但是他們身上穿著同樣的衣服,雖然男人的阿巴頭被風吹得有點鬆垮,錯不了的。總之下一秒鐘,他接著說:<br /><br />  「我想你是之前在那間別緻餐館為我們服務午餐的那位男士吧。」<br /><br />  我點點頭。接著女人說:<br /><br />  「你剛剛唱的歌,我們在上面初聽見時,是飄蕩在風中。我喜歡它每一行結束時下墜的感覺。」<br /><br />  「謝謝,」我說:「我正是在琢磨這個部分。還沒有完成。」<br /><br />  「自己寫的曲啊?那你一定很有天分!拜託再唱一次你的旋律,像剛剛那樣。」<br /><br />  「知道嗎,」男人說:「等你錄自己的歌時,你得告訴製作人你希望音樂聽起來就像這樣!」他指指在我們眼前延展的赫里福德山景。「你得告訴他們,就是這種聲音,你需要這種環境音效。然後聽眾就能聽到我們今天聽到的那種音色,一路走下斜坡,一路聽音符滲入風裡……」<br /><br />  「不過當然,還要清晰一點才行,」女人說:「否則聽眾會聽不懂歌詞。但堤羅說得沒錯,一定要去室外錄音,有空氣,有回音。」<br /><br />  他們彷彿樂得魂都飛了,像在山間巧遇另一位艾爾加。雖然一開始有所懷疑,這會兒我卻忍不住喜歡起他們。<br /><br />  「唔,」我說:「我大部分的曲子都是在這裡寫的,也難怪會有這個地方的感覺。」<br /><br />  「沒錯、沒錯,」他們倆一起點頭。接著那女人說:「別害羞,請讓我們分享你的音樂。聽起來好極了。」<br /><br />  「好,」我說,隨手彈了幾個音:「好吧,如果你們真要我唱的話,我就來唱首歌。不是我還沒寫完的那首,是另一首。不過,你們倆這樣站在我前面,我沒辦法彈啊。」<br /><br />  「啊,那當然,」堤羅說:「我們光顧著說話都忘了。我和頌雅常常得在許多奇怪、艱難的狀況下表演,漸漸地就對其他音樂家的需要變得遲鈍了。」<br /><br />  他環顧周圍,選在小徑旁一塊滿是殘根的草地坐下,背對我,面向風景。頌雅鼓勵似地報以微笑,然後在他身邊坐下。他隨即摟起她的肩,她倚著他,像是瞬間跌入兩人世界,親密地一同眺望著午後的鄉村風景,彷彿我不在場。<br /><br />  「好,」我說,開始表演試唱時常用的開場曲。我朝地平線的方向唱,視線不時回到堤羅和頌雅身上。雖然沒看到臉,但他們相互依偎、毫不厭倦的模樣,讓我覺得他們很享受聽到的樂音。演奏結束,他們一臉微笑地轉過頭看我,為我鼓掌,回音在山間迴盪。<br /><br />  「太棒了!」頌雅說:「好有天分!」<br /><br />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堤羅說。<br /><br />  聽得人好生尷尬,於是我再度埋首彈了段吉他。當我最後終於又抬起頭,他們依舊坐在地上,不過倒是挪了位置以方便和我說話。<br /><br />  「所以你們是音樂家?」我問:「我的意思是,職業樂手?」<br /><br />  「嗯,」堤羅說:「我想你可以這麼說吧。頌雅和我是雙重奏,在旅館、餐廳、婚禮、派對上表演。整個歐洲都是我們的工作範圍,不過我們最喜歡在瑞士和澳洲演出。我們靠這種方式過生活,所以是吧,算是職業樂手。」<br /><br />  「但是一開始也最重要的動機是,」頌雅說:「我們對音樂的信仰。我看得出來,你也一樣。」<br /><br />  「要是哪一天我不再相信音樂,」我說:「我就罷手。」然後我又說:「真希望能成為職業樂手。相信一定是很棒的生活。」<br /><br />  「噢,沒錯,是很好的生活,」堤羅說:「我們能走這行,真的非常幸運。」<br /><br />  「對了,」我說,或許有點太突然:「你們後來有去我告訴你們的那家旅舍嗎?」<br /><br />  「唉,我們怎麼這麼失禮!」堤羅驚呼:「一時被你的音樂迷住了,都忘了要謝謝你。沒錯,我們找到那裡了,完全合我們的胃口。幸好還有空房。」<br /><br />  「正是我們想要的,」頌雅說:「謝謝你。」<br /><br />  我假裝再次沉浸於我的和弦,然後盡可能地顯得自然:「說到這,我還知道另一間旅館。我認為比莫爾文小棧更好,你們應該換去那裡。」<br /><br />  「噢,可是我們已經安頓好了,」堤羅說:「行李也都卸下了。再說那裡真的是我們想要的。」<br /><br />  「呃,可是……唔,是這樣的,之前你們問我旅舍的事時,我不知道你們是音樂家,還以為你們是銀行家之流的。」<br /><br />  他們倆不約而同爆出笑聲,彷彿我說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然後堤羅說:<br /><br />  「不、不,我們不是銀行家。雖然我們很常希望自己是!」<br /><br />  「我是想說,」我說:「有其他家旅舍,藝術氣息濃厚得多。要推薦陌生人旅館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你了解他們是怎樣的人。」<br /><br />  「讓你這麼掛心,真是謝謝你,」堤羅說:「不過別擔心,我們住的這間完美極了。而且人與人的差異其實也不是那麼大。無論是銀行家或音樂家,到最後,每個人活著要的,其實大同小異。」<br /><br />  「唔,我不確定我同不同意,」頌雅說:「我們眼前這位年輕朋友,你就看得出來他不會去銀行混口飯吃。他的夢想是不一樣的。」<br /><br />  「或許妳說得沒錯,頌雅。總之,現在這間旅舍很適合我們。」<br /><br />  我按壓著弦,又演練了一小段旋律。接下來幾秒鐘,沒有一個人出聲。然後我問:「你們玩哪種音樂?」<br /><br />  堤羅聳聳肩。「頌雅和我玩很多種樂器。我們倆都彈鋼琴,但我鍾情豎笛,頌雅是名優秀的小提琴手,也是個出色的歌手。我想我們最喜歡的還是傳統瑞士民謠,但得用現代的方式呈現。有時甚至稱得上極端。我們從曲風類似的一流作曲家汲取靈感。例如楊納傑克(Leos Janáček),還有你們的佛漢.威廉斯(Vaughan Williams)。」<br /><br />  「不過那類音樂,」頌雅說:「我們現在不太演奏了。」<br /><br />  他們互看了一眼,在我看來有種微微的緊繃。接著,堤羅一貫的微笑又回到臉上。<br /><br />  「沒錯,就像頌雅說的,現實世界中,我們還是得考量觀眾的大眾品味。所以我們彈很多暢銷金曲。像披頭四、木匠兄妹,一些比較近代的曲目。大獲好評呢。」<br /><br />  「那阿巴合唱團呢?」這句話下意識地溜出口,我立刻後悔不已。但堤羅似乎沒意識到其中的嘲諷之意。<br /><br />  「嗯,沒錯,我們也會彈一些阿巴的作品。〈舞后〉(Dancing Queen),那首反應總是很熱烈。坦白說,彈〈舞后〉時,我甚至還在和聲部分串了場。頌雅一定會告訴你我的歌聲恐怖至極。所以我們得挑客人飯吃到一半時進行,確保他們無處可逃!」<br /><br />  他開懷地再度笑了起來,頌雅也笑了,不是那麼大聲就是了。忽然間,來了個一身黑色吸汗衣的單車手急馳而過,接下來一會兒,我們三人怔望著他迅捷遠去的背影。<br /><br />  「我去過瑞士一次,」最後我說:「幾個夏天前的事了。因特拉肯。我住在那裡的一間青年旅館。」<br /><br />  「噢,沒錯,因特拉肯。是個很美的地方。有些瑞士人對那裡很不屑,說只是給觀光客去的。不過我和頌雅一直喜歡去那裡表演。說真的,能在夏夜的因特拉肯為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演奏是件非常美好的事。希望你有玩得愉快。」<br /><br />  「嗯,確實很不錯。」<br /><br />  「因特拉肯有間餐廳,每年夏天我們都會去那裡表演個幾次。為了演出效果,我們會坐在餐廳的遮棚下,正對著餐桌。這種季節,桌子自然擺去戶外。表演的時候,能看到一個個觀光客,在星空下一同吃喝、談天。觀光客身後,是大片的田野,白天有飛行傘降落;晚上,何維克街的街燈亮起。要是能看得更遠,還能望見阿爾卑斯山俯瞰著大地;艾格峰、莫希峰、少女峰的稜線。空氣溫暖愜意,洋溢著從我們指間流洩而出的旋律。每次去那裡總感覺是份殊榮。我常想,嗯,能這樣生活,真的很好。」<br /><br />  「那間餐廳,」頌雅說:「去年即使天氣燠熱,經理卻要求我們穿全套禮服演出,實在是很不舒服的事。我們心想,幹嘛非得穿笨重的馬甲背心、繫領結、戴帽子?單單穿件襯衫,我們看起來就是乾淨的瑞士格調。但餐廳經理偏要堅持,說不穿禮服就別想上台。他要我們自己選,然後就走了。」<br /><br />  「話說回來,頌雅,任何行業都一樣,總有制服這種事。雇主有令就得穿,銀行家也一樣啊!至少我們做的是自己認同的事。為的是瑞士的文化、瑞士的傳統。」<br /><br />  兩人之間再度浮上一陣微微的尷尬,也就是那麼一兩秒。然後他們微笑起來,又把視線移回我的吉他。當下我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br /><br />  「我想,我會喜歡去不同國家演奏這樣的生活。你們一定得讓自己常保敏銳,對聽眾有高度的了解。」<br /><br />  「沒錯,」堤羅說:「能為不同的人演奏音樂,確實很棒。不只在歐洲。一路下來我們把好多城市都走透透。」<br /><br />  「像杜塞爾多夫,」頌雅說。這會兒,她的聲音有些變化──多了股強硬的力道──感覺又看見先前在咖啡店遇到的那個人。不過堤羅似乎什麼也沒注意到,以輕鬆的口吻對我說:<br /><br />  「我們兒子現在就住在杜塞爾多夫。他跟你年紀差不多,或許大個幾歲。」<br /><br />  「今年不久前,」頌雅說:「我們去了杜塞爾多夫一趟,受邀去表演。那一回不是平常那種場子,終於有機會演奏我們自己的音樂。所以我們打給我們的唯一的兒子,告訴他我們要去他住的城市。他沒接電話,我們留了言,一共留了好幾封訊息,卻完全沒收到回應。到杜塞爾多夫以後,我們又留了幾通。我們說,我們到你的城市了。還是音訊全無。堤羅說不必擔心,或許他會晚上直接來音樂會。但他沒出現。演奏結束後,我們得趕去另一個城市參加下一場演出。」<br /><br />  堤羅輕笑幾聲。「我想彼得長大的過程裡,大概已經聽膩我們的音樂了吧!可憐的孩子,每天都得聽我們反覆練習。」<br /><br />  「這實在有點妙,」我說:「一邊有小孩,一邊當音樂家。」<br /><br />  「我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堤羅說:「所以還算過得去。當然我們也很幸運。不得不遠行、又沒辦法帶他一起去時,他的祖父母總是樂意幫忙。彼得長大一點後,我們有能力把他送去不錯的寄宿學校。當然,這又是因為他祖父母及時出手,否則我們負擔不起那麼高的學費,所以說,我們非常幸運。」<br /><br />  「沒錯,我們很幸運,」頌雅說:「只要把彼得對學校的痛恨撇開不談。」<br /><br />  先前愉快的氣氛顯然正在流逝。為了炒熱氣氛,我趕緊說:「唔,總之,你捫看起來都很樂在工作。」<br /><br />  「噢,沒錯,我們很享受我們的工作,」堤羅說:「簡直是我們的全部。話雖如此,好好放個假也很重要。你知道嗎,這是我們三年來,第一趟像樣的旅行。」<br /><br />  這讓我又良心不安了起來,有股衝動想再說服他們換旅舍,但我當然知道這有多蠢。只能暗暗祈禱海格.費禮瑟別太超過。接著我說:<br /><br />  「聽著,如果你們喜歡的話,我可以彈剛剛正在寫的曲子給你們聽。我還沒寫完,通常這種情況我不會表演的。但既然你們都已經聽到一部分了,我不介意讓你們聽聽目前完成的段落。」<br /><br />  頌雅的臉再度浮現微笑。「嗯,」她說:「請讓我們聽聽。它聽起來好美。」<br /><br />  準備開始表演時,他們挪了挪位子,於是又像之前一樣,背對著我,面向山丘。但這一次,他們沒有互擁,只是坐在草地上,身體筆直得令人訝異,兩人都舉起一隻手遮陽。我演奏時,他們就一直維持這個姿勢,靜止得有些怪異;加上午後陽光投射的長影,兩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對對稱的藝術品。我讓那未完成的歌在轉折處停頓,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動靜。接著,他們鬆開僵緊的姿勢,為我鼓掌,不過沒有上一次熱烈就是了。堤羅站起來喃喃讚許著,接著扶頌雅起來。只有看到這幅畫面時,才讓人記起他們確實已是中年人了。或許他們只是累了。就我所知,他們在遇到我以前可能已走了不少路。看上去,重新站起來對他們來說有些難度。<br /><br />  「你為我們帶來一場精采的表演,」堤羅說:「這下換我們變成觀光客了,讓別人為我們演出!這種轉換真奇妙。」<br /><br />  「等那首歌完成以後,希望有機會能再聽到。」頌雅說,她似乎是說真的:「或許有一天能在廣播聽到?誰知道?」<br /><br />  「沒錯,」堤羅說:「這樣我們就可以彈給我們的客人聽了,當我們的主打曲!」他清脆的笑聲響遍周圍。接著他禮貌地微微鞠躬,說:「我們今天一共欠你三筆帳。一流的午餐,一流的旅舍推薦,一流的山間音樂會!」<br /><br />  相互道別時,真有股衝動想把實話告訴他們──向他們坦白,我其實是故意把他們送進這區最差的旅館,並警告他們趁還有時間趕緊搬出去。但他們和我握手的樣子是那樣真摯,我更難說出口了。於是他們朝山下走去,又剩我一個人坐在長椅上。<br /><br />  ※※※<br /><br />  等我下山時,咖啡店已經打烊。瑪姬和傑夫看起來累壞了。瑪姬說他們從沒像今天這麼忙過,看上去似乎很高興。但是晚餐時間傑夫再提起這件事時──那時我們正在店裡把各種剩的食物清一清──說話的樣子似乎摻著敵意,像是他們為什麼就得這麼賣力,而我這個幫手到哪裡去了?瑪姬問我下午過得如何,我沒提起堤羅和頌雅的事──這樣聽起來太過複雜──只說我去蘇格洛夫寫我的歌。她問我有沒有什麼進展,我回答有,現在終於上軌道了,傑夫忽然站起來帶著慍怒走了出去,雖然盤裡明明還有食物,瑪姬假裝沒注意。幸好幾分鐘後,他柃著一罐啤酒回來,坐在那兒讀他的報紙,連個屁都沒有。我不想讓姊姊因為我而和姊夫產生嫌隙,所以不久後,我就起身上樓繼續寫歌去了。<br /><br />  我的房間白天時可謂靈感源源不絕,入夜後就沒這麼有吸引力了。首先,窗簾沒辦法覆住整面窗戶,所以要是我在燠熱窒悶的天氣開窗,幾哩內的昆蟲都會被我的室內光線吸引,蜂擁而入。此外,只有一盞小燈泡掛在天花板投射微弱的光影,讓這裡看起來更有多餘客房的氣氛。那天晚上,我需要光線,才能把浮現於腦海的音符記下,但是房裡的空氣實在太悶了,於是我索性把燈關掉,拉上窗簾,打開窗戶。然後我抱著吉他坐在凸窗前,就和白天一樣。<br /><br />  我就這樣坐了大約一小時,調整過門樂段。門外忽然有人敲門,瑪姬把頭探進來。眼前自然是一片黑,但外面平台上還有一點警示燈的光線,讓我剛好能認出她的臉。她臉上是尷尬的微笑,本來我以為她是要我過去幫忙什麼家事。她直接走進來,在身後把門帶上:<br /><br />  「很抱歉,親愛的。但是傑夫今天工作過度真的累壞了。現在他說他希望能安靜看個電影可以嗎?」<br /><br />  她說話的口氣像在詢問,我花了半晌才理解,原來她的意思是要我停下手邊的音樂。<br /><br />  「可是我現在正在進行重要的段落,」我說。<br /><br />  「我知道,但他今晚真的累了,他說你的吉他讓他沒辦法休息。」<br /><br />  「傑夫得了解,」我說:「他有他的工作要做,我也有我的。」<br /><br />  我姊姊似乎想了一下,然後大大嘆了口氣。<br /><br />  「我想這些話我不該說給傑夫聽吧。」<br /><br />  「為什麼不?妳為什麼不說?他是該知道的。」<br /><br />  「為什麼不說?因為我不認為他聽了會高興啊。我也不覺得他會同意你們的工作有同等的重要性。」<br /><br />  我瞪著瑪姬,好一會兒說不出話。接著我說:「妳說的是廢話。妳為什麼要說這種廢話?」<br /><br />  她疲憊地搖了搖頭,不發一語。<br /><br />  「我不懂妳為什麼要說這種廢話,」我說:「尤其選在我進行得這麼順利的時候。」「你進行得很順利嗎,親愛的?」她繼續在微弱的光線中試探我:「唔,那好吧。」她最後說:「我不跟你辯了。」她轉身開門:「如果你想的話,下來和我們一起看吧。」離開前她這麼說。<br /><br />  我整個人憤怒到僵直,直瞪著在她背後闔上的門。我留意到樓下傳來嗡嗡的電視機聲響,即使是現在這種情況,頭腦某個獨立的部分卻告訴我不該把矛頭指向瑪姬,要氣也該氣傑夫才對──打從我進到這裡以後,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打壓我。不過令我暴怒的,終究還是自己的姊姊。來她家住的這段日子,她從沒像堤羅和頌雅那樣,主動要求聽我一首歌。想讓自己的姊姊聽歌,應該不為過吧?何況我還記得,她少女時代可是很迷音樂的。可是現在,她卻在我作曲的當下打斷我,還說了一堆廢話。每次我只要想到她說「好吧,我不跟你辯了」的樣子,就再次感到血液裡澎湃的怒意。<br /><br />  我自窗框上起身,下來把吉他擺到一邊,癱到睡墊上。好一會兒,我就這麼盯著天花板的花紋。邀我來住顯然是假的,不過是旺季時找來的廉價幫手罷了,一個連錢都不必付的傻瓜。至於我的願望、夢想,我姊姊了解的其實跟她那個低能丈夫不相上下。要是我丟下他們不管、直接跑回倫敦,正可以讓他們嘗點苦頭。我的腦子裡不斷轉著這些念頭;又過了一小時,我才冷靜一些,決定還是轉身呼呼大睡。<br /><br />  隔天早上,我照樣早餐尖峰時段一過就下樓,沒和他們倆多說什麼。我烤了土司、沖了咖啡,弄點剩下的炒蛋,在咖啡店的一角坐了下來。不知怎麼地,吃早餐時,腦子裡不斷想著今天可能會在山上再度巧遇堤羅和頌雅的畫面。雖然,這意味著我得面對關於海格.費禮瑟的抱怨,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會真的實現。再說,就算海格.費禮瑟的民宿真的糟糕透頂,他們也一定不會認為是我在惡作劇。總之,我有很多解套方式。瑪姬和傑夫大概以為今天的午餐尖峰時段我還會幫忙,但我決定給他們一個教訓,明白不能把別人視為理所當然的道理。所以吃完早餐我就上樓,拎著吉他從後門溜出去了。<br /><br />  氣候忽然又變得好熱,走在通往長椅的小徑上,汗珠滑過我的臉頰順勢流下。雖然早餐時想著堤羅和頌雅,現在卻忘得一乾二淨。就是因為這樣,當我走完爬坡、朝長椅一看,竟然看到頌雅單獨坐在那裡時,我嚇了一跳。她馬上認出我,向我揮手。<br /><br />  我對她還是有些提防,尤其堤羅不在場,所以沒有立刻走到她身邊坐下。但是她對我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還移動了姿勢,作勢在椅子上挪出位置,讓我無法拒絕。<br /><br />  我們互打招呼,好一段時間就只是肩並肩坐著,沒有說話。一開始還不算太突兀,因為我還在喘氣,也因為眼前的風景。周圍的雲霧比前一天還濃,但如果定睛一看,還是可以望到威爾斯邊界外的黑山群。風勢相當強勁,卻不會讓人不舒服。<br /><br />  「堤羅呢?」最後我問。<br /><br />  「堤羅?噢……」她舉起手遮著陽光,朝前一指。「那邊,看到了嗎?在那邊。堤羅在那兒。」<br /><br />  遠處有段距離,我看見一個人影,身上像是綠T恤和一頂白色遮陽帽,沿著一條陡升的小徑朝伍斯特郡丘走去。<br /><br />  「堤羅想去走走,」她說。<br /><br />  「妳不想跟他去嗎?」<br /><br />  「不。我決定留在這裡。」<br /><br />  這時的她不是咖啡店裡的傲慢客人,也不全然是昨天那個溫暖、真心鼓勵你的人。一定發生了些什麼,我開始對海格.費禮瑟的話題預作準備。<br /><br />  「對了,」我說:「那首歌又有了些進展。如果妳想的話,我可以彈給妳聽。」<br /><br />  她想了想,然後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或許不是現在。唔,我剛跟堤羅談了點事,可以說是意見不合。」<br /><br />  「噢,真抱歉。很難過聽到這樣的事。」<br /><br />  「然後這會兒他又去散步了。」<br /><br />  我們繼續坐在那兒,不發一語。接著我嘆口氣:「我想或許都是我的錯。」<br /><br />  她轉過頭看我。「你的錯?你為什麼會這麼說?」<br /><br />  「你們現在之所以會吵架,假期之所以泡湯,全都是我的錯。是那間旅舍對吧?品質不是很好,對嗎?」<br /><br />  「旅舍?」她似乎有些困惑。「那間旅舍。唔,確實有些缺點。但畢竟就是旅舍,其他旅館也一樣。」<br /><br />  「但是妳有注意到,對不對?妳注意到所有缺點。妳一定都發現了。」<br /><br />  她似乎仔細想了想,然後點點頭。「沒錯,我確實有注意到那些缺點,不過堤羅並沒有。他很自然地覺得那間旅舍好極了。他一直說我們好幸運,好幸運能找到這樣的旅館。今天早上,我們吃了早餐。對堤羅來說是頓很好的早餐,簡直是最棒的。但是我說,堤羅,別傻了。這不是什麼一流的早餐,也不是什麼一流的住宿。他說,不、不,我們是如此幸運。所以我就發火了。我把所有問題全反映給女主人。堤羅建議說我們去散個步吧然後妳會覺得好點,所以我們就過來這兒了。然後他說,頌雅,看看這些山,是不是很美?我們可以來這樣的地方度假,是不是很幸運?他說,這些山丘比當時我們聽艾爾加時所想像的樣子還要美。他問我,是不是?或許是我又生氣了。我告訴他,這些山才沒有那麼好,跟我聽艾爾加音樂時想像的根本南轅北轍。艾爾加的山壯闊而神祕,而這裡,不過是個大公園而已。我這麼跟他說,結果這次換他生氣了。他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自己散步去了。他說我們的感情差不多完了,現在什麼事都意見不合。沒錯,他說,頌雅,妳和我,我們倆結束了!然後他就走了!就是這樣。所以他人在上面那邊,我自己一個在下面。」她遮了遮陽光,看看堤羅走到哪兒了。<br /><br />  「真的很抱歉,」我說:「要是我一開始沒把你們送去那間旅舍就好了……」<br /><br />  「拜託。重點不是旅舍。」她把身體前傾,想把堤羅看得清楚些。接著她轉頭對我微笑,我想她的眼底微微泛著淚。「告訴我,」她說:「今天你打算多寫幾首歌嗎?」<br /><br />  「我是這麼打算的,或至少把在進行的那首歌寫完,妳昨天聽到的那首。」<br /><br />  「那首歌很美。曲子寫完以後呢?有什麼計畫嗎?」<br /><br />  「我會回倫敦組個樂團。這些歌需要適合的團,否則味道就不對了。」<br /><br />  「真令人興奮。希望一切順利。」<br /><br />  過了一會兒,我低聲補充:「不過,也有可能就算了。事情沒那麼容易的,妳也知道。」<br /><br />  她沒有答腔,我想她可能根本沒聽見,因為這會兒她又把頭轉開,尋找堤羅的蹤影。<br /><br />  「你知道嗎,」她最後終於說:「年輕時幾乎沒什麼事能惹我生氣。可是現在,很多事都能讓我動怒。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變成這樣的,這樣實在不好。唔,我不覺得堤羅會折回來這裡。我回旅舍等他吧。」她起身,眼睛依舊盯著遠方的身影。<br /><br />  「真可惜,」我也站起來說:「你們出來度假竟然鬧彆扭。昨天彈吉他給你們聽時,你們倆看起來是那麼的快樂。」<br /><br />  「嗯,那時真的很開心。謝謝你。」忽然間,她把手伸向我,臉上是溫暖的笑意,「真的很高興認識你。」<br /><br />  我們握了握手,是跟女人握手時那種有些輕柔的方式。她走遠了些,忽然停下腳步怔看著我。<br /><br />  「如果堤羅在這裡的話,」她說:「他會告訴你,永遠不要覺得氣餒。他一定會說,你一定要去倫敦試試看,組自己的團。你當然會成功。堤羅一定會這麼對你說,因為這就是他。」<br /><br />  「那妳會怎麼說?」<br /><br />  「我會說一樣的話。因為你還年輕又有天分。不過,我倒是沒這麼有把握。因為生活總有不少失意的成分,一向如此。尤其,你懷抱的是這樣的夢想……」她再次微笑,聳了聳肩。「不過我不該說這種話。我不是什麼好典範。而且我看得出來,你跟堤羅像多了。如果真正遇到挫折,你也會繼續下去。你會和他一樣,告訴自己,我好幸運。」接下來幾秒,她還是繼續望著我,像是想把我的模樣印在心版上。微風把她的頭髮吹得翻飛,她看起來比平常更蒼老。「祝你一切好運。」最後她說。<br /><br />  「妳也保重,」我說:「希望你們倆和好。」<br /><br />  她揮了最後一次手,循著小徑步出了我的視線。<br /><br />  我把吉他從琴盒裡拿出來,坐回長椅上。好一段時間我什麼也沒彈,只是望著遠處的伍斯特郡丘,看堤羅的身影緩緩爬上坡。或許是跟太陽打在那區山丘的光線有關,現在,我看他看得比之前更清楚,即使他已愈走愈遠。他在小徑上停了一會兒,似乎正在欣賞周圍山丘的景致,幾乎就像他想重新評賞它們,接著他的身影再度繼續移動。<br /><br />  我寫了幾分鐘的歌,卻一直分心,因為一直在想那天早上頌雅找女主人攤牌時,海格.費禮瑟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然後我又望望雲朵,望望腳下綿延的地景。我該讓自己專心好好想自己的那首歌,想我那還沒擺平的過門段落。</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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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爾文丘



  Malvern Hills


  整個春天,我都在倫敦度過。儘管原訂的計畫沒有全數達成,仍不失為一段刺激的插曲。不過,隨著時間過去、夏日逼近,不安於室的本能又回來了。例如,對於和大學舊友不期而遇,有股隱約的憂煩。無論在坎普頓城遊走,或在西區那間連CD我都買不起的超級賣場穿梭;太多人迎面走來,問我畢業後「追名逐利」的生涯進行得如何。並不是我不好意思把近況告訴他們。只是──只有極少數例外──根本沒人能了解對此特別階段的我來說,可以算、也算不上是「登峰造極」的那幾個月。

  如之前說的,我並沒有完成我所設定的每項計畫,但那些計畫一直比較像是所謂的長期目標。所有的試唱,即使再累人的一場也都是挺珍貴的經驗。幾乎每一次,我都獲得了一些東西──可能是倫敦的一角風景,或是整體的音樂界概況。

  有些試唱的規模頗為專業。你會發現自己走進一間大倉庫或改裝過的車庫。會有經理或團員的女朋友過來喊你名字,要你等等,遞給你一杯茶,這期間忽起忽落、震耳欲聾的音樂從隔壁的空間傳來。不過,絕大多數的試唱都在更混亂的場景進行。事實上,要是你看過大部分樂團做事的方式,就不難理解整座倫敦為何危圮至此。我常在城外一排排不知名的郊區露臺走動,揹著我的木吉他步上階梯,走進一間飄著霉味的房間。地板四處是坐墊和睡袋,團員自顧自地喃喃自語,根本不正眼瞧你一眼。當我又唱又彈,他們睜著空洞的眼神,直到某人中途打斷,隨口說:「唔,好了。還是謝謝你,不過跟我們的型不太搭。」

  很快地我發現,這些人大都挺怕生,或純粹拙於試唱流程;要是跟他們聊聊瑣事,他們就會放鬆許多。這種時候,最適合蒐集各種資訊,像是哪裡有好玩的酒吧,或哪幾組樂團需要吉他手。有時,只是秀幾手新招。總之,我從不會兩手空空的離開。

  大致說來,大家很喜歡我彈的吉他,好多人還說我的音色是現成的和聲。不過沒多久,我就發現兩樣不利因素。一是我沒有器材。很多團都希望團員自備電吉他、擴音器、喇叭,最好是可搬運式的,隨時能配合他們的演唱行程。我只靠雙腳以及這些根本算是差勁的不插電設備。所以,無論他們多喜歡我的節奏表現或音色,也只能拒絕我。這其實挺公平的。

  比較難接受的是另一項阻礙──不得不說,這點讓我大吃一驚。原來,自己寫歌,竟然也成問題。我真不敢相信。我在漆黑骯髒的公寓裡演奏,對著四周一張張空白表情。結束後,通常安靜個十五到三十秒,就會有某個人狐疑地問起:「這是誰的歌啊?」正當我說是我自己寫的瞬間,你清楚看見一張張百葉簾拉下;有人稍稍聳肩、搖頭,交換狡猾微笑,接著就是拒絕的拍肩。

  不知重複了多少遍,我氣餒極了,終於按捺不住:「聽著,我真的不懂。你們難道永遠只想當翻唱樂團?就算只有這種志向,請問,你們以為這些歌一開始從哪兒來?沒錯,猜對了──有人動筆寫的!」

  但是,跟我說話的人只是空洞地瞪著我,說:「老兄,無意冒犯。不過,到處都是蹩腳阿三在寫歌。」

  這類蠢話似乎瞬間蔓燒整座倫敦,讓我不得不信,這裡的根就算還沒腐爛殆盡,至少這一切也已顯得空洞不實且顯而易見,無疑也反映了檯面上的業界生態。

  因為有這種覺悟,也因為夏日逼近,能收留我借宿的地板急速縮水,激起我想一探倫敦魅力的欲望──大學生活看來相形失色──若能暫時遠離市中心是個不錯的選擇。於是我撥電話給我姊姊瑪姬,她和先生在莫爾文丘經營咖啡店,這也是我為什麼決定和他們一起度過夏天的原因。

  ※※※

  瑪姬大我四歲,老是在擔心我,所以我知道她一定很樂意我過去。說實在的,我看得出來她很高興能多個助手。我說她的咖啡店在莫爾文丘,意思不是在莫爾文鎮或一號路,而是真的坐落在山丘。那是棟舊維多利亞建築,兀自面朝西邊矗立。天氣好時,你可以在外頭陽台享用茶和蛋糕,俯瞰赫里福德郡全景。冬季,瑪姬和傑夫得關閉此地;但夏季,人潮總是絡繹不絕,光顧的大多是當地人──他們把車停在底下一百碼外的西英停車場,再氣喘吁吁的著涼鞋、花洋裝走上小徑──不然就是一手地圖、一手裝備的健行隊。

  瑪姬說她和傑夫無法付我工資,我倒覺得不錯,因為這代表我不必做得太勤。不過,有床、有伙食,感覺也像我成了第三名員工。老實說,因為身分不明,一開始,特別是傑夫,常不知道該訓我做得不夠,還是為要求我做東做西感到歉疚,彷彿我是來作客的。不過,事情漸漸有了頭緒。工作非常輕鬆──我尤其擅長做三明治──但有時也得提醒自己上山主要目的:我打算寫出一組全新的歌曲,準備秋天回倫敦時演出。

  我習慣早起,但沒多久便發現,咖啡店的早餐時間簡直是惡夢──客人一會兒要蛋煎成那樣,一會兒要土司切成那樣,最後,所有東西統統弄得太老、太焦。所以我們說好,十一點左右我才開工。當樓下的碗盤正喀啦作響,我就打開房裡的大凸窗,坐在寬闊的窗台上,望著窗外綿延數哩的鄉村景致,撥彈著曲子。來這兒不久後,連著好幾天清透的早晨,感覺棒透了,像是能望見永恆;撥弄琴弦的時候,旋律彷彿穿遊迴盪於整片國土。只有當我轉身把頭探出窗,才能瞧見底下的露天平台,意識到牽著狗、推著輪椅的人們來來往往。

  我對這一帶並不陌生。瑪姬和我就在幾哩外的珀肖爾長大,我們的爸媽以前常帶我們去山上漫步。不過,那時我一直不大熱中,年長一些就不和他們一起去了。不過那個夏天,我卻覺得這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許多方面來說都是,自己來自這片山丘,也屬於這片山丘。或許這和爸媽分開有關,有好一段時間,理髮店對面的那棟小灰屋已不再是「我們的」房子。無論如何,這一次,我沒有童年記憶裡的幽閉恐懼,反而對這個地方升起一股情感,甚至是鄉愁。

  我發現自己幾乎每天都在這片山丘漫步,如果確定不會下雨,有時也帶著吉他上山。我特別喜歡北端的桌丘和尾丘,健行者常錯過這一帶。在那裡,好幾個小時都不會遇見一個人,不知不覺,沉入自己的思緒。感覺就像初次發現這片丘陵,腦中湧現的歌曲靈感,那滋味,我幾乎能在舌尖嘗到。

  不過,在咖啡店打工,就又是另一回事。準備沙拉時,會忽然冒出一個聲音、或是一張臉往櫃檯靠近,把我瞬間拉回過去的人生。爸媽的老朋友常過來拷問我在做什麼,我只好唬弄個兩句,他們才肯放我安靜。通常他們臨走前會說:「唔,至少你有讓自己保持忙碌。」一邊朝切片的麵包和番茄點點頭,才又走回擺著杯盤的桌前。不然就是以前學校的同學,忽然走過來用他們上大學後的「新新」口吻,或是高人一等的語氣剖析最新的蝙蝠俠電影,還有探討世界貧窮的主因之類的。這些其實我都沒有真的很在意。有些人,我是真的很高興能再碰面。但那年夏天,走進咖啡店的人潮裡有那麼一個人,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覺得整個人急速凍僵。等我想到可以逃進廚房時,她己和我四目交接。

  她是費禮瑟太太──以前我們常叫她海格.費禮瑟。她領著一身泥濘的小鬥牛犬進來,我馬上就認出她。我想過去告訴她不能帶狗進來,雖然常有人拎寵物進店裡拿東西。海格.費禮瑟是我在珀肖爾的一個老師。幸好她在我升六年級前就退休了,但是記憶中,我的學校生活一直飄著她的殘影。撇開她不談,學校生活並不算差,但打從一開始她就盯上我。當你只有十一歲,又碰到像她那樣的人,根本無法招架。她的伎倆就是那些心理扭曲的老師慣用的招數,像在課堂上問我那種她直覺我根本答不出來的問題,然後便叫我罰站,讓全班嘲笑我。之後,她的伎倆愈來愈狡猾。記得我十四歲時,有次一個新老師崔維斯先生在課堂上跟我互相開起玩笑。並不是嘲笑我的那種,我們是平等的,全班樂得哄堂大笑,我也覺得棒透了。但是幾天後,我走在走廊遇見崔維斯先生迎面過來,正和她講著話。當我經過時她把我攔下,對我遲交的作業還是什麼的大罵了一頓。重點是,她這麼做不過是為了讓崔維斯先生知道:我是個「搗蛋鬼」;若他曾以為我是個值得欣賞的男孩,那他可就大錯特錯。或許是因為她的年紀一大把了還是什麼的,其他老師似乎從沒看穿她,他們都把她說的視為聖旨。

  海格.費禮瑟那天進來時,眼神顯然是記得我的。但她沒有笑或叫我名字。她點了一杯茶和一包卡士達奶油餅乾,然後就兀自去外面平台坐了。本以為這樣就結束,想不到過不久她又走了進來,把空的杯子和盤子放到櫃檯上,沒好氣地說:「既然你不來清桌子,我就自己端來了。」她看了我一眼,比正常眼神多了一兩秒──那副「要是我能扁你就好了」的招牌表情──然後就走了。

  我對那老太婆的憎恨全回來了。瑪姬幾分鐘後下樓時,我整個人正氣到冒煙。她馬上看出來並問我怎麼回事。外頭平台還有幾個客人,裡面倒是一個也沒有,於是我開始放聲大吼,發親詛咒海格.費禮瑟。瑪姬努力安撫我,說:

  「反正她現在已經不是誰的老師了。不過是個可憐的老太太,被她的丈夫拋棄了。」

  「不意外啊。」

  「但是你不免還是覺得她可憐。正當她以為能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卻因為一個年輕些的女人而被拋棄。現在,她得獨力經營那間民宿,聽說整個地方簡直是晚章亂序。」

  聽到這些,我瞬間恢復活力。沒多久,海格.費禮瑟的事已被我忘得一乾二淨,因為有一群人走進來,我又得準備一堆鮪魚沙拉。幾天後,我和傑夫在廚房聊天,從他那邊聽到更多資訊;像是她結摘四十年的丈夫竟然和他的祕書跑了;還有他們的旅舍原本經營得不錯,現在卻傳言客人不過入住幾小時便要求退房、退錢。跟瑪姬一起出去外送時,我們曾經過那兒一次。海格.費禮瑟的旅舍位在艾爾加路上,是間相當寬敞的花崗石屋,外面大大的招牌寫著:莫爾文小棧。

  不過我不想對海格.費禮瑟著墨過多。我對她或她的旅舍都不迷戀。會把這些事記下來,只是因為堤羅和頌雅來到店裡以後發生的事。

  傑夫那天進莫爾文鎮,店裡就只有我和姊姊留守。午餐尖峰時段算是過去了,但是德國佬進來時,手頭上的工作還是不少。一聽到他們的口音,腦裡立刻浮現「德國佬」的標籤。我這不是種族歧視。要是你得顧櫃檯、得記住誰不要甜菜根、誰要額外加麵包、誰哪樣東西記在誰的帳上,你別無選擇,只能把客人一一分類,給他們名字,挑出個別的特殊嗜好。唐奇.費司愛農夫午餐,配兩杯咖啡。溫斯頓.丘吉爾和他太太愛鮪魚美乃滋長棍麵包。我是這麼辦的。所以,我把堤羅和頌雅歸類為「德國佬」。

  那天下午很熱,但大多數的客人──英國人──還是想去外面平台坐著,有些人甚至不需要遮陽傘,讓身體在大太陽下曬得紅通通的,不過德國佬選的是室內蔭涼的角落。他們不過穿了寬鬆的駱駝色牛仔褲、便鞋、T恤,看上去卻有種聰明樣,歐陸來的常是這樣。我想他們大概四十多歲或五十出頭──這時我還沒有太注意。他們吃他們的午餐、低聲交談,就像愉快的中年歐洲夫妻。一會兒,那男人站起來,開始在室內四處走動,停下來研究一張瑪姬掛在牆上的褪色舊照片,是這棟房子一九一五年時的模樣。然後他伸開手臂說:

  「你們這裡的鄉村真美啊!我們瑞士也有很多高山,但你們這裡的不一樣。這邊是丘陵。你們稱為山丘。它們有種獨特魅力,溫柔而友善的魅力。」

  「噢,你是從瑞士來的啊,」瑪姬的聲調帶著敬意:「我一直想去那裡。阿爾卑斯山、纜車,聽起來都好棒。」

  「我們的國家當然有許多美麗風景,但是你們這裡有種獨特魅力。我們想造訪這一帶的英國已經好久了。之前一直在講,現在終於來了!」他精神飽滿地笑了笑:「來到這裡真開心!」

  「真是太棒了!」瑪姬說:「希望你們玩得開心。會待很久嗎?」

  「假期還有三天,就要回去繼續工作了。幾年前我們看了一支艾爾加拍得很棒的紀錄片,之後,我們就一直期待造訪這裡。艾爾加顯然很喜歡這片丘陵,還騎腳踏車深入探索。現在,我們終於來到這裡了!」

  瑪姬和他聊了幾分鐘,聊他們去過英國哪些地方,當地哪些景點不容錯過,總之就是跟觀光客閒聊的尋常話題。這些內容我早就聽過幾百遍,我自己差不多也能自動播放了,所以就直接把音量轉弱。我只聽見,德國佬原來是從瑞士來的,租車到處玩。他不斷稱讚英國是個多麼棒、多麼好的地方,每個人都那麼親切,瑪姬不過說個半調子的笑話,他就笑得人仰馬翻。不過我剛剛說過,我把他們的對話聲調弱了,以為他們只是庸俗無聊的人。過了一會兒,我發現那個男人不斷想把他太太拉進對話。她一直保持沉默,眼睛盯著她的旅遊書,像完全沒聽到周遭的談話。這時我才開始仔細打量他們。

  他們都有均勻自然的棕色皮膚,和外頭當地人直冒汗的鬆垮白皙大不相同;儘管到了這把年紀,體態仍修長輕盈。那男的頭髮灰而濃密,並且小心翼翼地梳過,有點七〇年代的風格,就像阿巴合唱團的造型。她則一頭金髮,幾乎接近雪白,表情嚴謹,嘴角有幾條細細的皺紋,破壞了一張原本能散發成熟美的臉蛋。剛剛說過,他努力想把她拉進對話。

  「當然啦,我太太很喜歡艾爾加的音樂,很想去看看他出生的房子。」

  沒有回應。

  不然就是:「我得坦承,我不是太迷巴黎,卻比較鍾情於倫敦。但是頌雅,她喜歡巴黎。」

  沒人接話。

  他只要說完話,就會把頭轉向站在角落的太太,瑪姬只得一直把頭別過去;那女人依舊不把頭抬起來。那男人似乎並不特別在意,還是興致勃勃地繼續說。然後他又伸展手臂說:「不介意的話,我想再去欣賞你們優美的景致!」

  他走出去,看得見他在平台四處走動,後來就消失在視線裡,那位太太仍在角落翻看旅遊書。過一會兒,瑪姬過去收拾桌子,那女人完全不理她。直到我姊姊端起一枚盤子,裡面還剩一小塊麵包,忽然間,她把書一摔,用不必要的高分貝說:「我還沒吃完!」

  瑪姬連忙道歉,把那丁點兒麵包留下──但我注意到那個女人根本沒去動。走過我身旁時,瑪姬望了我一眼,我對她聳聳肩。過一會兒,我姊姊很客氣地問那女人還需不需要其他東西。

  「不用。我什麼都不要。」

  從她的口吻聽得出來,最好別惹她,留她一個人靜靜。但聽在瑪姬耳裡,卻覺得鬆了口氣。她一副真心想知道地問:「東西都還可以嗎?」

  接下來至少五六秒,女人只是繼續看書,像完全沒聽到。然後她又把書放下,忿忿然看著我姊姊。

  「既然妳都問了,」她說:「我就告訴妳,食物完全沒問題,比你們這一帶的爛餐館都還好。不過,只是要個三明治和一份沙拉,我們竟然等了三十五分鐘。三十五分鐘。」

  這下子我發現,這女人滿腔怒火。不是那種瞬間湧上、亦或正在消退去的憤怒。不,看得出來,這女人已經懸在白熱化的警戒線一些時間了。是那種來了便開始累積的憤怒,像嚴重偏頭痛不時干擾,從不真的瞬間激動,卻也拒絕找個適當出口。瑪姬一向脾氣溫和,認不出這些症狀,大概以為這女人的抱怨還算合理。所以她再度抱歉:「妳也看到的,剛剛客人那麼多……」

  「這種情況天天都有,不是嗎?難道不是嗎?夏天要是天氣好,尖峰時段難道只有這麼一次?唔?為什麼不先準備好?這種每天發生的事還會讓妳手忙腳亂?妳的意思是這樣嗎?」

  女人忿忿地瞪著我姊姊,但是我立刻從櫃檯走出來,站在她旁邊。女人的視線於是移轉到我身上。或許和我臉上的表情有關,我能讀出她的憤怒指數又攀升了幾級。瑪姬轉頭看我,輕輕把我推開,但我不為所動,直直盯著那女人。我想讓她知道這件事不只事關她和瑪姬。天知道這會把我們扯進什麼風暴,但她先生剛好選在這個節骨眼走回來。

  「好壯闊的風景!一流的風景,一流的午餐,一流的國家!」

  我在一旁等他嗅出眼前的火藥味。不過,前提是他有發覺的話,這位老兄顯然不打算理會。他對著他太太微笑。大概為了讓我們聽懂,於是用英文說:「頌雅,妳真該出去看看,就在外面那條小徑走到底!」

  她說了幾句德文,又繼續看她的書。他走進室內對我們說:

  「原本今天我們打算開車去威爾斯,但是你們的莫爾文丘實在太棒了,我真的覺得接下來三天都可以待在這裡度過。要是頌雅同意的話,我會非常高興!」

  他看看他太太,女人只是聳聳肩,又用德文說了什麼。聽完,聲音洪亮地開懷大笑。

  「太好了!她同意!那就這麼決定,不去威爾斯了。接下來三天就在你們這一區玩個盡興!」

  他容光煥發地看著我們,瑪姬說了點振奮的話。看見那位太太把書放下、打算離開,我鬆了口氣。男人也走去桌前,拎起帆布背包掛在肩上。然後他對瑪姬說:

  「我在想,妳方便為我們推薦這一帶的小旅館嗎?不要太貴,住得舒服就好。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有點英國風味!」

  瑪姬有些遲疑,說了幾句沒意義的話拖延回答:「你們想要怎樣的住宿?」但我很快答腔:

  「這一帶最好的地方是費禮瑟太太的民宿。沿著通往伍斯特的路一直開就會看到,叫莫爾文小棧。」

  「莫爾文小棧!聽起來就很對味!」

  瑪姬不認同地把頭別開,假裝在收拾其餘東西,我則把海格.費禮瑟的旅舍資訊一古腦地告訴他們。聽完那對夫妻就走了,男人仍舊爽朗地笑著說謝謝,女人連回頭瞥一眼都沒有。

  老姊疲憊地看了我一眼,搖搖頭。我只是笑了笑說:

  「妳不得不承認,那個女人跟海格.費禮瑟確實很速配。像這種良機,萬不可失。」

  「很高興娛樂到你,」瑪姬經過我身邊往廚房走去:「我可要在這裡生活下去。」

  「那又怎樣?聽著,反正妳又不會再跟那兩個德國佬碰面。要是海格.費禮瑟發現我們跟路過的觀光客推薦她的旅舍,她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不是嗎?」

  瑪姬搖搖頭,但這一次多了點微笑。

  ※※※

  之後咖啡館安靜了一些,傑夫回到店裡。我走上樓,覺得今天工作超時了。走進房裡,抱著吉他坐在窗前,好一會兒,全神貫注在一首寫到一半的曲子。之後──像是眨眼間──聽見樓下又開始忙碌起午茶時段。待會兒要是像平常那樣忙到失控,瑪姬一定會找我下樓──這實在不公平,因為我已經做得夠多了。於是我決定最好溜去山上,專心寫我的歌。

  我從後門出去沒遇見半個人。一出去,馬上很慶幸自己來到戶外。拎著吉他盒感覺尤其溫暖。微風徐徐,盡是宜人的涼意。

  我正朝上禮拜發現的一個地點前進。去那兒,你得走屋後的一條陡徑,沿著稍微平緩的斜坡再走一段,就會看到這張長椅。這可是我精挑細選的位置,不只因為風景絕佳,更因為不在交叉口,不會有筋疲力盡的孩子跌跌撞撞走上來,在你旁邊一屁股坐下。此外,這裡也不算完全孤絕,不時會有人路過,邊說「嗨!」邊對我的吉他來句風涼話,再以不打亂雙腳的速度繼續前進。這些我一點都不介意。有點像擁有一屋子的聽眾、卻像跟半個聽眾都沒有沒兩樣,這給了我想像力正需要的疆域。

  我在長椅上約莫坐了半小時,忽然發現有幾個健行者本隨意打了招呼走過,這會兒卻在幾碼外停下來望著我。這實在讓我有點惱,於是我略帶諷刺地說:

  「不要緊。不必丟錢。」

  想不到回應我的,竟是一陣熟悉的爽朗笑聲。一抬頭,看見德國佬正朝長椅走過來。

  我的腦中閃過一種可能:他們去過海格.費禮瑟那裡,發現被我擺了一道,這會兒正準備找我算帳。但奇怪的是,現在不只那個男人在笑,連女人也有了愉悅的微笑。他們往回走,來到我面前。天色漸暗,有那麼一秒,兩人雙雙化作剪影,背景是午後的天際。接著他們走近,我能看見他們倆都在凝視我繼續彈著吉他,臉上愉快的驚喜是人們端詳嬰兒時的表情。更驚人的是,那女人竟然還跟著我的節奏踏起拍子。我變得不自在,於是停了下來。

  「嘿,繼續啊!」女人說:「你彈得真的很不錯。」

  「沒錯,」丈夫說:「太棒了!我們遠遠就聽到了。」他指著另一邊。「我們本來在那片山脊,我就跟頌雅說,我聽見音樂。」

  「還有歌聲,」女人說:「我跟堤羅說,聽,我聽見那邊有人唱歌。我說的沒錯吧?你剛剛也有在唱歌。」

  實在很難接受眼前這個微笑的女人,和午餐時刁難我們的竟然是同一人;我又仔細瞧了瞧他們,以免誤認成另一對。但是他們身上穿著同樣的衣服,雖然男人的阿巴頭被風吹得有點鬆垮,錯不了的。總之下一秒鐘,他接著說:

  「我想你是之前在那間別緻餐館為我們服務午餐的那位男士吧。」

  我點點頭。接著女人說:

  「你剛剛唱的歌,我們在上面初聽見時,是飄蕩在風中。我喜歡它每一行結束時下墜的感覺。」

  「謝謝,」我說:「我正是在琢磨這個部分。還沒有完成。」

  「自己寫的曲啊?那你一定很有天分!拜託再唱一次你的旋律,像剛剛那樣。」

  「知道嗎,」男人說:「等你錄自己的歌時,你得告訴製作人你希望音樂聽起來就像這樣!」他指指在我們眼前延展的赫里福德山景。「你得告訴他們,就是這種聲音,你需要這種環境音效。然後聽眾就能聽到我們今天聽到的那種音色,一路走下斜坡,一路聽音符滲入風裡……」

  「不過當然,還要清晰一點才行,」女人說:「否則聽眾會聽不懂歌詞。但堤羅說得沒錯,一定要去室外錄音,有空氣,有回音。」

  他們彷彿樂得魂都飛了,像在山間巧遇另一位艾爾加。雖然一開始有所懷疑,這會兒我卻忍不住喜歡起他們。

  「唔,」我說:「我大部分的曲子都是在這裡寫的,也難怪會有這個地方的感覺。」

  「沒錯、沒錯,」他們倆一起點頭。接著那女人說:「別害羞,請讓我們分享你的音樂。聽起來好極了。」

  「好,」我說,隨手彈了幾個音:「好吧,如果你們真要我唱的話,我就來唱首歌。不是我還沒寫完的那首,是另一首。不過,你們倆這樣站在我前面,我沒辦法彈啊。」

  「啊,那當然,」堤羅說:「我們光顧著說話都忘了。我和頌雅常常得在許多奇怪、艱難的狀況下表演,漸漸地就對其他音樂家的需要變得遲鈍了。」

  他環顧周圍,選在小徑旁一塊滿是殘根的草地坐下,背對我,面向風景。頌雅鼓勵似地報以微笑,然後在他身邊坐下。他隨即摟起她的肩,她倚著他,像是瞬間跌入兩人世界,親密地一同眺望著午後的鄉村風景,彷彿我不在場。

  「好,」我說,開始表演試唱時常用的開場曲。我朝地平線的方向唱,視線不時回到堤羅和頌雅身上。雖然沒看到臉,但他們相互依偎、毫不厭倦的模樣,讓我覺得他們很享受聽到的樂音。演奏結束,他們一臉微笑地轉過頭看我,為我鼓掌,回音在山間迴盪。

  「太棒了!」頌雅說:「好有天分!」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堤羅說。

  聽得人好生尷尬,於是我再度埋首彈了段吉他。當我最後終於又抬起頭,他們依舊坐在地上,不過倒是挪了位置以方便和我說話。

  「所以你們是音樂家?」我問:「我的意思是,職業樂手?」

  「嗯,」堤羅說:「我想你可以這麼說吧。頌雅和我是雙重奏,在旅館、餐廳、婚禮、派對上表演。整個歐洲都是我們的工作範圍,不過我們最喜歡在瑞士和澳洲演出。我們靠這種方式過生活,所以是吧,算是職業樂手。」

  「但是一開始也最重要的動機是,」頌雅說:「我們對音樂的信仰。我看得出來,你也一樣。」

  「要是哪一天我不再相信音樂,」我說:「我就罷手。」然後我又說:「真希望能成為職業樂手。相信一定是很棒的生活。」

  「噢,沒錯,是很好的生活,」堤羅說:「我們能走這行,真的非常幸運。」

  「對了,」我說,或許有點太突然:「你們後來有去我告訴你們的那家旅舍嗎?」

  「唉,我們怎麼這麼失禮!」堤羅驚呼:「一時被你的音樂迷住了,都忘了要謝謝你。沒錯,我們找到那裡了,完全合我們的胃口。幸好還有空房。」

  「正是我們想要的,」頌雅說:「謝謝你。」

  我假裝再次沉浸於我的和弦,然後盡可能地顯得自然:「說到這,我還知道另一間旅館。我認為比莫爾文小棧更好,你們應該換去那裡。」

  「噢,可是我們已經安頓好了,」堤羅說:「行李也都卸下了。再說那裡真的是我們想要的。」

  「呃,可是……唔,是這樣的,之前你們問我旅舍的事時,我不知道你們是音樂家,還以為你們是銀行家之流的。」

  他們倆不約而同爆出笑聲,彷彿我說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然後堤羅說:

  「不、不,我們不是銀行家。雖然我們很常希望自己是!」

  「我是想說,」我說:「有其他家旅舍,藝術氣息濃厚得多。要推薦陌生人旅館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你了解他們是怎樣的人。」

  「讓你這麼掛心,真是謝謝你,」堤羅說:「不過別擔心,我們住的這間完美極了。而且人與人的差異其實也不是那麼大。無論是銀行家或音樂家,到最後,每個人活著要的,其實大同小異。」

  「唔,我不確定我同不同意,」頌雅說:「我們眼前這位年輕朋友,你就看得出來他不會去銀行混口飯吃。他的夢想是不一樣的。」

  「或許妳說得沒錯,頌雅。總之,現在這間旅舍很適合我們。」

  我按壓著弦,又演練了一小段旋律。接下來幾秒鐘,沒有一個人出聲。然後我問:「你們玩哪種音樂?」

  堤羅聳聳肩。「頌雅和我玩很多種樂器。我們倆都彈鋼琴,但我鍾情豎笛,頌雅是名優秀的小提琴手,也是個出色的歌手。我想我們最喜歡的還是傳統瑞士民謠,但得用現代的方式呈現。有時甚至稱得上極端。我們從曲風類似的一流作曲家汲取靈感。例如楊納傑克(Leos Janáček),還有你們的佛漢.威廉斯(Vaughan Williams)。」

  「不過那類音樂,」頌雅說:「我們現在不太演奏了。」

  他們互看了一眼,在我看來有種微微的緊繃。接著,堤羅一貫的微笑又回到臉上。

  「沒錯,就像頌雅說的,現實世界中,我們還是得考量觀眾的大眾品味。所以我們彈很多暢銷金曲。像披頭四、木匠兄妹,一些比較近代的曲目。大獲好評呢。」

  「那阿巴合唱團呢?」這句話下意識地溜出口,我立刻後悔不已。但堤羅似乎沒意識到其中的嘲諷之意。

  「嗯,沒錯,我們也會彈一些阿巴的作品。〈舞后〉(Dancing Queen),那首反應總是很熱烈。坦白說,彈〈舞后〉時,我甚至還在和聲部分串了場。頌雅一定會告訴你我的歌聲恐怖至極。所以我們得挑客人飯吃到一半時進行,確保他們無處可逃!」

  他開懷地再度笑了起來,頌雅也笑了,不是那麼大聲就是了。忽然間,來了個一身黑色吸汗衣的單車手急馳而過,接下來一會兒,我們三人怔望著他迅捷遠去的背影。

  「我去過瑞士一次,」最後我說:「幾個夏天前的事了。因特拉肯。我住在那裡的一間青年旅館。」

  「噢,沒錯,因特拉肯。是個很美的地方。有些瑞士人對那裡很不屑,說只是給觀光客去的。不過我和頌雅一直喜歡去那裡表演。說真的,能在夏夜的因特拉肯為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演奏是件非常美好的事。希望你有玩得愉快。」

  「嗯,確實很不錯。」

  「因特拉肯有間餐廳,每年夏天我們都會去那裡表演個幾次。為了演出效果,我們會坐在餐廳的遮棚下,正對著餐桌。這種季節,桌子自然擺去戶外。表演的時候,能看到一個個觀光客,在星空下一同吃喝、談天。觀光客身後,是大片的田野,白天有飛行傘降落;晚上,何維克街的街燈亮起。要是能看得更遠,還能望見阿爾卑斯山俯瞰著大地;艾格峰、莫希峰、少女峰的稜線。空氣溫暖愜意,洋溢著從我們指間流洩而出的旋律。每次去那裡總感覺是份殊榮。我常想,嗯,能這樣生活,真的很好。」

  「那間餐廳,」頌雅說:「去年即使天氣燠熱,經理卻要求我們穿全套禮服演出,實在是很不舒服的事。我們心想,幹嘛非得穿笨重的馬甲背心、繫領結、戴帽子?單單穿件襯衫,我們看起來就是乾淨的瑞士格調。但餐廳經理偏要堅持,說不穿禮服就別想上台。他要我們自己選,然後就走了。」

  「話說回來,頌雅,任何行業都一樣,總有制服這種事。雇主有令就得穿,銀行家也一樣啊!至少我們做的是自己認同的事。為的是瑞士的文化、瑞士的傳統。」

  兩人之間再度浮上一陣微微的尷尬,也就是那麼一兩秒。然後他們微笑起來,又把視線移回我的吉他。當下我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

  「我想,我會喜歡去不同國家演奏這樣的生活。你們一定得讓自己常保敏銳,對聽眾有高度的了解。」

  「沒錯,」堤羅說:「能為不同的人演奏音樂,確實很棒。不只在歐洲。一路下來我們把好多城市都走透透。」

  「像杜塞爾多夫,」頌雅說。這會兒,她的聲音有些變化──多了股強硬的力道──感覺又看見先前在咖啡店遇到的那個人。不過堤羅似乎什麼也沒注意到,以輕鬆的口吻對我說:

  「我們兒子現在就住在杜塞爾多夫。他跟你年紀差不多,或許大個幾歲。」

  「今年不久前,」頌雅說:「我們去了杜塞爾多夫一趟,受邀去表演。那一回不是平常那種場子,終於有機會演奏我們自己的音樂。所以我們打給我們的唯一的兒子,告訴他我們要去他住的城市。他沒接電話,我們留了言,一共留了好幾封訊息,卻完全沒收到回應。到杜塞爾多夫以後,我們又留了幾通。我們說,我們到你的城市了。還是音訊全無。堤羅說不必擔心,或許他會晚上直接來音樂會。但他沒出現。演奏結束後,我們得趕去另一個城市參加下一場演出。」

  堤羅輕笑幾聲。「我想彼得長大的過程裡,大概已經聽膩我們的音樂了吧!可憐的孩子,每天都得聽我們反覆練習。」

  「這實在有點妙,」我說:「一邊有小孩,一邊當音樂家。」

  「我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堤羅說:「所以還算過得去。當然我們也很幸運。不得不遠行、又沒辦法帶他一起去時,他的祖父母總是樂意幫忙。彼得長大一點後,我們有能力把他送去不錯的寄宿學校。當然,這又是因為他祖父母及時出手,否則我們負擔不起那麼高的學費,所以說,我們非常幸運。」

  「沒錯,我們很幸運,」頌雅說:「只要把彼得對學校的痛恨撇開不談。」

  先前愉快的氣氛顯然正在流逝。為了炒熱氣氛,我趕緊說:「唔,總之,你捫看起來都很樂在工作。」

  「噢,沒錯,我們很享受我們的工作,」堤羅說:「簡直是我們的全部。話雖如此,好好放個假也很重要。你知道嗎,這是我們三年來,第一趟像樣的旅行。」

  這讓我又良心不安了起來,有股衝動想再說服他們換旅舍,但我當然知道這有多蠢。只能暗暗祈禱海格.費禮瑟別太超過。接著我說:

  「聽著,如果你們喜歡的話,我可以彈剛剛正在寫的曲子給你們聽。我還沒寫完,通常這種情況我不會表演的。但既然你們都已經聽到一部分了,我不介意讓你們聽聽目前完成的段落。」

  頌雅的臉再度浮現微笑。「嗯,」她說:「請讓我們聽聽。它聽起來好美。」

  準備開始表演時,他們挪了挪位子,於是又像之前一樣,背對著我,面向山丘。但這一次,他們沒有互擁,只是坐在草地上,身體筆直得令人訝異,兩人都舉起一隻手遮陽。我演奏時,他們就一直維持這個姿勢,靜止得有些怪異;加上午後陽光投射的長影,兩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對對稱的藝術品。我讓那未完成的歌在轉折處停頓,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動靜。接著,他們鬆開僵緊的姿勢,為我鼓掌,不過沒有上一次熱烈就是了。堤羅站起來喃喃讚許著,接著扶頌雅起來。只有看到這幅畫面時,才讓人記起他們確實已是中年人了。或許他們只是累了。就我所知,他們在遇到我以前可能已走了不少路。看上去,重新站起來對他們來說有些難度。

  「你為我們帶來一場精采的表演,」堤羅說:「這下換我們變成觀光客了,讓別人為我們演出!這種轉換真奇妙。」

  「等那首歌完成以後,希望有機會能再聽到。」頌雅說,她似乎是說真的:「或許有一天能在廣播聽到?誰知道?」

  「沒錯,」堤羅說:「這樣我們就可以彈給我們的客人聽了,當我們的主打曲!」他清脆的笑聲響遍周圍。接著他禮貌地微微鞠躬,說:「我們今天一共欠你三筆帳。一流的午餐,一流的旅舍推薦,一流的山間音樂會!」

  相互道別時,真有股衝動想把實話告訴他們──向他們坦白,我其實是故意把他們送進這區最差的旅館,並警告他們趁還有時間趕緊搬出去。但他們和我握手的樣子是那樣真摯,我更難說出口了。於是他們朝山下走去,又剩我一個人坐在長椅上。

  ※※※

  等我下山時,咖啡店已經打烊。瑪姬和傑夫看起來累壞了。瑪姬說他們從沒像今天這麼忙過,看上去似乎很高興。但是晚餐時間傑夫再提起這件事時──那時我們正在店裡把各種剩的食物清一清──說話的樣子似乎摻著敵意,像是他們為什麼就得這麼賣力,而我這個幫手到哪裡去了?瑪姬問我下午過得如何,我沒提起堤羅和頌雅的事──這樣聽起來太過複雜──只說我去蘇格洛夫寫我的歌。她問我有沒有什麼進展,我回答有,現在終於上軌道了,傑夫忽然站起來帶著慍怒走了出去,雖然盤裡明明還有食物,瑪姬假裝沒注意。幸好幾分鐘後,他柃著一罐啤酒回來,坐在那兒讀他的報紙,連個屁都沒有。我不想讓姊姊因為我而和姊夫產生嫌隙,所以不久後,我就起身上樓繼續寫歌去了。

  我的房間白天時可謂靈感源源不絕,入夜後就沒這麼有吸引力了。首先,窗簾沒辦法覆住整面窗戶,所以要是我在燠熱窒悶的天氣開窗,幾哩內的昆蟲都會被我的室內光線吸引,蜂擁而入。此外,只有一盞小燈泡掛在天花板投射微弱的光影,讓這裡看起來更有多餘客房的氣氛。那天晚上,我需要光線,才能把浮現於腦海的音符記下,但是房裡的空氣實在太悶了,於是我索性把燈關掉,拉上窗簾,打開窗戶。然後我抱著吉他坐在凸窗前,就和白天一樣。

  我就這樣坐了大約一小時,調整過門樂段。門外忽然有人敲門,瑪姬把頭探進來。眼前自然是一片黑,但外面平台上還有一點警示燈的光線,讓我剛好能認出她的臉。她臉上是尷尬的微笑,本來我以為她是要我過去幫忙什麼家事。她直接走進來,在身後把門帶上:

  「很抱歉,親愛的。但是傑夫今天工作過度真的累壞了。現在他說他希望能安靜看個電影可以嗎?」

  她說話的口氣像在詢問,我花了半晌才理解,原來她的意思是要我停下手邊的音樂。

  「可是我現在正在進行重要的段落,」我說。

  「我知道,但他今晚真的累了,他說你的吉他讓他沒辦法休息。」

  「傑夫得了解,」我說:「他有他的工作要做,我也有我的。」

  我姊姊似乎想了一下,然後大大嘆了口氣。

  「我想這些話我不該說給傑夫聽吧。」

  「為什麼不?妳為什麼不說?他是該知道的。」

  「為什麼不說?因為我不認為他聽了會高興啊。我也不覺得他會同意你們的工作有同等的重要性。」

  我瞪著瑪姬,好一會兒說不出話。接著我說:「妳說的是廢話。妳為什麼要說這種廢話?」

  她疲憊地搖了搖頭,不發一語。

  「我不懂妳為什麼要說這種廢話,」我說:「尤其選在我進行得這麼順利的時候。」「你進行得很順利嗎,親愛的?」她繼續在微弱的光線中試探我:「唔,那好吧。」她最後說:「我不跟你辯了。」她轉身開門:「如果你想的話,下來和我們一起看吧。」離開前她這麼說。

  我整個人憤怒到僵直,直瞪著在她背後闔上的門。我留意到樓下傳來嗡嗡的電視機聲響,即使是現在這種情況,頭腦某個獨立的部分卻告訴我不該把矛頭指向瑪姬,要氣也該氣傑夫才對──打從我進到這裡以後,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打壓我。不過令我暴怒的,終究還是自己的姊姊。來她家住的這段日子,她從沒像堤羅和頌雅那樣,主動要求聽我一首歌。想讓自己的姊姊聽歌,應該不為過吧?何況我還記得,她少女時代可是很迷音樂的。可是現在,她卻在我作曲的當下打斷我,還說了一堆廢話。每次我只要想到她說「好吧,我不跟你辯了」的樣子,就再次感到血液裡澎湃的怒意。

  我自窗框上起身,下來把吉他擺到一邊,癱到睡墊上。好一會兒,我就這麼盯著天花板的花紋。邀我來住顯然是假的,不過是旺季時找來的廉價幫手罷了,一個連錢都不必付的傻瓜。至於我的願望、夢想,我姊姊了解的其實跟她那個低能丈夫不相上下。要是我丟下他們不管、直接跑回倫敦,正可以讓他們嘗點苦頭。我的腦子裡不斷轉著這些念頭;又過了一小時,我才冷靜一些,決定還是轉身呼呼大睡。

  隔天早上,我照樣早餐尖峰時段一過就下樓,沒和他們倆多說什麼。我烤了土司、沖了咖啡,弄點剩下的炒蛋,在咖啡店的一角坐了下來。不知怎麼地,吃早餐時,腦子裡不斷想著今天可能會在山上再度巧遇堤羅和頌雅的畫面。雖然,這意味著我得面對關於海格.費禮瑟的抱怨,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會真的實現。再說,就算海格.費禮瑟的民宿真的糟糕透頂,他們也一定不會認為是我在惡作劇。總之,我有很多解套方式。瑪姬和傑夫大概以為今天的午餐尖峰時段我還會幫忙,但我決定給他們一個教訓,明白不能把別人視為理所當然的道理。所以吃完早餐我就上樓,拎著吉他從後門溜出去了。

  氣候忽然又變得好熱,走在通往長椅的小徑上,汗珠滑過我的臉頰順勢流下。雖然早餐時想著堤羅和頌雅,現在卻忘得一乾二淨。就是因為這樣,當我走完爬坡、朝長椅一看,竟然看到頌雅單獨坐在那裡時,我嚇了一跳。她馬上認出我,向我揮手。

  我對她還是有些提防,尤其堤羅不在場,所以沒有立刻走到她身邊坐下。但是她對我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還移動了姿勢,作勢在椅子上挪出位置,讓我無法拒絕。

  我們互打招呼,好一段時間就只是肩並肩坐著,沒有說話。一開始還不算太突兀,因為我還在喘氣,也因為眼前的風景。周圍的雲霧比前一天還濃,但如果定睛一看,還是可以望到威爾斯邊界外的黑山群。風勢相當強勁,卻不會讓人不舒服。

  「堤羅呢?」最後我問。

  「堤羅?噢……」她舉起手遮著陽光,朝前一指。「那邊,看到了嗎?在那邊。堤羅在那兒。」

  遠處有段距離,我看見一個人影,身上像是綠T恤和一頂白色遮陽帽,沿著一條陡升的小徑朝伍斯特郡丘走去。

  「堤羅想去走走,」她說。

  「妳不想跟他去嗎?」

  「不。我決定留在這裡。」

  這時的她不是咖啡店裡的傲慢客人,也不全然是昨天那個溫暖、真心鼓勵你的人。一定發生了些什麼,我開始對海格.費禮瑟的話題預作準備。

  「對了,」我說:「那首歌又有了些進展。如果妳想的話,我可以彈給妳聽。」

  她想了想,然後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或許不是現在。唔,我剛跟堤羅談了點事,可以說是意見不合。」

  「噢,真抱歉。很難過聽到這樣的事。」

  「然後這會兒他又去散步了。」

  我們繼續坐在那兒,不發一語。接著我嘆口氣:「我想或許都是我的錯。」

  她轉過頭看我。「你的錯?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你們現在之所以會吵架,假期之所以泡湯,全都是我的錯。是那間旅舍對吧?品質不是很好,對嗎?」

  「旅舍?」她似乎有些困惑。「那間旅舍。唔,確實有些缺點。但畢竟就是旅舍,其他旅館也一樣。」

  「但是妳有注意到,對不對?妳注意到所有缺點。妳一定都發現了。」

  她似乎仔細想了想,然後點點頭。「沒錯,我確實有注意到那些缺點,不過堤羅並沒有。他很自然地覺得那間旅舍好極了。他一直說我們好幸運,好幸運能找到這樣的旅館。今天早上,我們吃了早餐。對堤羅來說是頓很好的早餐,簡直是最棒的。但是我說,堤羅,別傻了。這不是什麼一流的早餐,也不是什麼一流的住宿。他說,不、不,我們是如此幸運。所以我就發火了。我把所有問題全反映給女主人。堤羅建議說我們去散個步吧然後妳會覺得好點,所以我們就過來這兒了。然後他說,頌雅,看看這些山,是不是很美?我們可以來這樣的地方度假,是不是很幸運?他說,這些山丘比當時我們聽艾爾加時所想像的樣子還要美。他問我,是不是?或許是我又生氣了。我告訴他,這些山才沒有那麼好,跟我聽艾爾加音樂時想像的根本南轅北轍。艾爾加的山壯闊而神祕,而這裡,不過是個大公園而已。我這麼跟他說,結果這次換他生氣了。他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自己散步去了。他說我們的感情差不多完了,現在什麼事都意見不合。沒錯,他說,頌雅,妳和我,我們倆結束了!然後他就走了!就是這樣。所以他人在上面那邊,我自己一個在下面。」她遮了遮陽光,看看堤羅走到哪兒了。

  「真的很抱歉,」我說:「要是我一開始沒把你們送去那間旅舍就好了……」

  「拜託。重點不是旅舍。」她把身體前傾,想把堤羅看得清楚些。接著她轉頭對我微笑,我想她的眼底微微泛著淚。「告訴我,」她說:「今天你打算多寫幾首歌嗎?」

  「我是這麼打算的,或至少把在進行的那首歌寫完,妳昨天聽到的那首。」

  「那首歌很美。曲子寫完以後呢?有什麼計畫嗎?」

  「我會回倫敦組個樂團。這些歌需要適合的團,否則味道就不對了。」

  「真令人興奮。希望一切順利。」

  過了一會兒,我低聲補充:「不過,也有可能就算了。事情沒那麼容易的,妳也知道。」

  她沒有答腔,我想她可能根本沒聽見,因為這會兒她又把頭轉開,尋找堤羅的蹤影。

  「你知道嗎,」她最後終於說:「年輕時幾乎沒什麼事能惹我生氣。可是現在,很多事都能讓我動怒。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變成這樣的,這樣實在不好。唔,我不覺得堤羅會折回來這裡。我回旅舍等他吧。」她起身,眼睛依舊盯著遠方的身影。

  「真可惜,」我也站起來說:「你們出來度假竟然鬧彆扭。昨天彈吉他給你們聽時,你們倆看起來是那麼的快樂。」

  「嗯,那時真的很開心。謝謝你。」忽然間,她把手伸向我,臉上是溫暖的笑意,「真的很高興認識你。」

  我們握了握手,是跟女人握手時那種有些輕柔的方式。她走遠了些,忽然停下腳步怔看著我。

  「如果堤羅在這裡的話,」她說:「他會告訴你,永遠不要覺得氣餒。他一定會說,你一定要去倫敦試試看,組自己的團。你當然會成功。堤羅一定會這麼對你說,因為這就是他。」

  「那妳會怎麼說?」

  「我會說一樣的話。因為你還年輕又有天分。不過,我倒是沒這麼有把握。因為生活總有不少失意的成分,一向如此。尤其,你懷抱的是這樣的夢想……」她再次微笑,聳了聳肩。「不過我不該說這種話。我不是什麼好典範。而且我看得出來,你跟堤羅像多了。如果真正遇到挫折,你也會繼續下去。你會和他一樣,告訴自己,我好幸運。」接下來幾秒,她還是繼續望著我,像是想把我的模樣印在心版上。微風把她的頭髮吹得翻飛,她看起來比平常更蒼老。「祝你一切好運。」最後她說。

  「妳也保重,」我說:「希望你們倆和好。」

  她揮了最後一次手,循著小徑步出了我的視線。

  我把吉他從琴盒裡拿出來,坐回長椅上。好一段時間我什麼也沒彈,只是望著遠處的伍斯特郡丘,看堤羅的身影緩緩爬上坡。或許是跟太陽打在那區山丘的光線有關,現在,我看他看得比之前更清楚,即使他已愈走愈遠。他在小徑上停了一會兒,似乎正在欣賞周圍山丘的景致,幾乎就像他想重新評賞它們,接著他的身影再度繼續移動。

  我寫了幾分鐘的歌,卻一直分心,因為一直在想那天早上頌雅找女主人攤牌時,海格.費禮瑟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然後我又望望雲朵,望望腳下綿延的地景。我該讓自己專心好好想自己的那首歌,想我那還沒擺平的過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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