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夜曲</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夜曲</h3><br /><br />  Nocturne<br /><br /><br />  直到兩天前,琳蒂.嘉德納都還是我的隔壁鄰居。唔,我知道你在想,如果琳蒂.嘉德納是我鄰居,那大概表示我住在比佛利山莊;不是電影製片大概就是演員或樂手。唔,我確實是名樂手。不過,雖然幫過一兩位你可能聽過的表演者伴奏,我並不是所謂的知名人物。我的經紀人布藍得利.史蒂文生這些年來一直用他的方式扮演我的好朋友,也為我維持表裡相符的一流水平。不只是一流的專職樂手,還要有一流的暢銷紀錄。他說,薩克斯風手成不了暢銷樂手,這種論調其實是錯的,還舉了一票名單給我聽。馬可斯.萊特弗得。席維歐.特藍提尼。我提醒他,他們都是爵士樂手。「那你呢?不是爵士樂手是什麼?」他說。不過現在的我,只有在最深的夢裡仍是個爵士樂手。現實世界中──當我不像現在,整張臉用繃帶裹起來的時候──我只是個混口飯吃的中音薩克斯風手,進錄音室或在樂團正式團員缺席時補位,工作量還算過得去。如果他們要流行,我就吹流行。R&B?那也行。汽車廣告、脫口秀陪襯性的主題曲,照樣接。這時只有在進入自己的小世界時,我才是位爵士樂手。<br /><br />  我實在比較喜歡在我的客廳練習,但是我們的公寓材質廉價,整條走廊的鄰居三不五時就會抱怨。於是,我把最小的房間改成排練室。其實只稱得上是衣櫃斗室,放張辦公椅進去就差不多了──不過,我自己加上隔音設備,用的是史蒂文生從他辦公室寄來的海綿橡膠、蛋盒、襯有軟墊的信封。我太太海倫還和我住一起的時候,常看我抱著一支薩克斯風走進去,笑說就像看到我進去蹲廁所,有時,確實也是這種感受。意思是,我自己一個人坐在那幽暗密閉的小方格,一頭埋進無人搭理的個人事業。<br /><br />  現在你大概也猜到,琳蒂.嘉德納從來就沒有真的住在我說的這間公寓隔壁。當我在小房間外吹奏時,她也不是跑來敲門的惱人鄰居。我說她是我鄰居,其實是別的意思,現在我就來解釋。<br /><br />  兩天以前,琳蒂還住在這棟闊氣的旅館隔壁房裡,和我一樣整張臉被繃帶團團裹住。琳蒂在附近當然有棟舒適的大房子,還請了傭人,所以波瑞斯醫生就讓她回去休養了。其實,以嚴格的醫學角度來說,她大概早就可以出院,顯然有其他原因才拖延。首先,要躲過在她家守候的相機、八卦記者並不容易。再者,我直覺的猜測啦,波瑞斯醫生雖有卓越的名聲,手術方法卻不百分之百合法,所以才需要把他的病人藏在旅館的這層靜音區,和所有正式員工、訪客隔絕,非得必要,絕不允許離開房間。要是你有機會繞完一圈,一週內能發現的名流會比在夏特蒙特旅館更多。<br /><br />  所以,像我這種人忽然躋身明星、富翁之流,還讓城裡頂尖的醫師整容,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一切都得從我的經紀人布藍得利說起──他自己並不那麼出名,長相也不比喬治.克隆尼。他第一次提起,大概是幾年前半開玩笑的語氣;後來再提起時,卻變得一次比一次認真。簡單來說,他的意思就是,我長得醜;就是因為這樣,我出不了名。<br /><br />  「看看馬可斯.萊特弗得,」他說:「看看克理司.布葛斯基。或是特藍提尼。他們有誰像你聲音這麼有特色嗎?沒有。有你的柔情嗎?你的視野?甚至技巧有你一半好嗎?沒有。但是他們看起來棒極了,所以大門為他們而開。」<br /><br />  「那比利.傅葛呢?」我說:「他醜得可以,但也吃得開。」<br /><br />  「比利醜是醜,但是他性感,醜男的那種性感。你,史帝夫,你……唔,你是那種輸家型的單調的醜。醜也醜錯路線了。聽著,有沒有想過動點手腳?我的意思是,找外科的門路?」<br /><br />  回家後我把這些話全講給海倫聽,因為我以為她會和我一樣覺得爆笑。一開始,布藍得利的犧牲演出確實讓我們大笑一番。接著海倫走過來,攬住我並告訴我,至少對她來說,我是全宇宙最英俊的男人。然後她稍稍後退一步,安靜下來。我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什麼。接著又說,或許,只是或許,布藍得利說的有理。或許我該考慮動些地方。<br /><br />  「沒必要那樣看我吧!」她大聲回喊:「現在每個人都在做。何況你,還有專業上的理由。男人想當個迷人司機,就去買輛拉風轎車。你也沒什麼不一樣啊!」<br /><br />  雖然漸漸接受我是「輸家型男人」的觀念,不過那時我並沒多想。首先,我沒那個錢。事實上當海倫說到迷人司機的時候,我們還欠人家九千五百美元。海倫這人就是這樣。在很多方面是個很棒的人,卻老愛把我們的財務狀況忘得一乾二淨,甚至天馬行空地規劃下一筆大開銷。這實在很有海倫的風格。<br /><br />  除了花費以外,我一點都不喜歡別人在我身上動刀。我對那種事真的不在行。剛和海倫在一起的時候,有次她邀我和她去慢跑。那個冬天早晨冷颼颼的,我不怎麼愛慢跑,但因為被她迷上了,急著想在她面前表現表現。於是我們繞著公園跑,跟上她對我來說還行,這時卻忽然踢到地上突出來的什麼東西。我感到腳底一陣痛,以為不太嚴重,但是把運動鞋和襪子脫掉時,竟然看到大拇指指甲朝上翻,像希特勒式的行禮。我感到一陣噁心想吐,沒多久就暈了過去。我這人就是這樣。所以你也看得出來,我對臉部整形實在沒多大興趣。<br /><br />  此外,這當然也是原則問題。我之前說過,我不是那麼看重藝術家身段的人。只要有錢,各種牌子的口香糖我都嚼,各種音樂我都演。但是這項提議是另一回事,我這人確實還殘存一些尊嚴。布藍得利說對了一件事:我比這座城裡大部分的人都還要有才華許多。不過這年頭,這似乎不再是什麼重要的條件。因為重要的是形象、行銷能力、上雜誌、上電視節目、派對、跟誰吃商業午餐。這一切令我作嘔。我明明是個音樂家,為什麼得玩這種遊戲,蹚這淌渾水?為什麼我不能好好演奏我的音樂,專心提升自己的技巧,即使只有在我的小世界?那麼或許有一天,只是或許而已,會有真正的音樂愛好者聽見我的聲音,欣賞我的所作所為。我為什麼非得找外科醫生?<br /><br />  一開始,海倫似乎也站在我這一邊,這個話題好一段時間沒再上演──直到某一天,她從西雅圖打電話回來,說要離開我了,搬去跟克理司.普蘭德蓋斯特住。他是她高中時認識的男人,現在在華盛頓擁有好幾家成功的連鎖餐廳。這些年我陸續見過這個普蘭德蓋斯特幾次──有一次他甚至還來家裡晚餐──但我從沒起疑。「你那個小衣櫃的隔音設備,」布藍得利那時說:「有雙重功效哩。」我知道為什麼他這麼說了。<br /><br />  不過,我不想在海倫和普蘭德蓋斯特的身上多著墨,只想解釋他們和我現在的關係。或許你以為我會沿海岸線開上去跟那對甜蜜情侶對質,整形手術於是變成必備武器,好與我的對手一決勝負。聽起來是很浪漫,不過與事實並不符。<br /><br />  實際上是,打完電話幾週過後,海倫回來公寓整理要搬出去的行李。她在屋裡走來走去,神色悲傷──這裡,畢竟也有許多快樂的回憶。我一直以為她會哭,但是她沒有,只是繼續把她的東西整齊地疊成一小堆。一兩天內,會有人來把東西載走,她這麼說。然後,當我手上握著中音薩克斯風、正要進去我的小世界時,她忽然抬起頭靜靜地說:<br /><br />  「史帝夫,拜託。別再進那個地方了。我們得談談。」<br /><br />  「談什麼?」<br /><br />  「史帝夫,拜託。」<br /><br />  於是我把薩克斯風放回琴盒,我們走進我們的小廚房,在桌前坐下來面對面。接著她對我開口。<br /><br />  她說,她的決定不會收回。她和普蘭德蓋斯特在一起很快樂;學生時代,她就一直單戀著他。但是要離開我,也令她難過,尤其在我事業並不那麼順利的時候。她仔細想過、也跟她的新男人討論過,他同樣替我難過。他顯然是這麼說的:「史帝夫得為我們的快樂付這麼多代價,實在是太糟糕了。」於是有了這項協議:普蘭德蓋斯特願意幫我付錢,讓我給城裡最好的外科醫師整形。「是真的,」我一臉空白地望著她時她說:「他是說真的。沒有上限。所有醫院帳單、復健費用等等。包括城裡最頂尖的醫生。」我的臉一打點好,肯定阻礙全消,她說。我會直奔頂峰,有這種才華,我怎麼可能失利?<br /><br />  「史帝夫,你為什麼要那樣看我?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天知道他六個月後還會不會願意付錢。快點答應,拉自己一把吧。只需要幾週的不舒服,然後鐺瑯!你就飛黃騰達!」<br /><br />  ※※※<br /><br />  十五分鐘以後她出去時,又用嚴肅許多的口吻說:「所以你打算怎麼辦?甘心一輩子在那個小衣櫥吹薩克斯風?難道你只想當這種失意蟲?」就這樣,她轉身離開。<br /><br />  隔天我去布藍得利的辦公室,看看他有沒有工作發包。順道就提起前一天發生的事,以為兩人會大笑一場。想不到,他連笑一聲都沒有。<br /><br />  「這個男人這麼有錢啊?願意付錢讓你去找頂尖的整形外科?或許能讓你找克理司波或甚至布瑞斯。」<br /><br />  這下子,連布藍得利也告訴我不可錯失良機,說要是錯過的話,只有終生當落水狗的份。離開他的辦公室時我相當生氣,但之後同一個下午他又打來,繼續同樣的話題。他說,如果阻撓我的是打那通電話,如果打電話對海倫說──好,拜託,我願意做,請讓你的男朋友簽那張大支票──有損我尊嚴的話,那麼他,布藍得利,很樂意代我全面進行交涉。我叫他何不去長釘上坐坐,然後就把電話掛了。可是一小時後他又打來。他說他現在全懂了,我不去整形,真的是個大豬頭。<br /><br />  「海倫可是小心翼翼地計畫過。想想她的立場。她愛你的。但是睜亮眼睛吧,你出現在公眾場合時,總是引起尷尬。你沒有吸引目光的魅力。她想要你嘗試一點改變,可是你卻拒絕。所以她還能怎麼辦呢?唔,她接下來這一步可就精采了。手段細緻幽微。身為一個專業經紀人,連我都不得不佩服她。她和這個男人走了。好,或許她一直哈著他,但說真的,她一點都不愛他。她想辦法讓這個男的付錢讓你整形。你一痊癒,她就會回來,看到你英俊的模樣,不禁渴望你的身體,等不及與你一起上餐廳亮相……」<br /><br />  我在這裡打斷他,告訴他雖然這幾年,我老早習慣他為了說服我答應能增進他職業利益的行為,那些不惜天花亂墜的壞習慣,但這最新手法未免也太深不見底,烏漆麻黑,伸手不見五指,就連熱氣蒸騰的馬糞幾秒之內都會凍結成冰。至於馬糞的問題,我告訴他,雖然我理解無法時時清除路障固然是他天性,但為了效果起見,也請至少想點能讓我動心一兩分鐘的台詞。然後我再度掛他電話。<br /><br />  接下來幾週,工作似乎前所未有的少,每次,要是我打去問布藍得利有沒有案子,他就說:「實在很難幫一個不自救的人啊。」弄到最後,我開始用比較實際的角度思考這個問題。不可否認,我得餬口飯吃。如果,忍受這一遭磨難能讓更多人願意聽我的音樂,那麼,難道還算是很糟的結果?還有,我想自己組一個樂團的夢呢?怎樣才能實現?<br /><br />  最後,大概是海倫提議六週以後,一天我隨興地和布藍得利提起我重新考慮了一遍,他要的就是這個。聽完他馬上開始打電話、安排時間,大吼大叫,很是興奮。我必須承認,他確實遵守諾言:所有聯繫的瑣事他一手包辦,我一句自取其辱的話都不用跟海倫說,更別說普蘭德蓋斯特。有時,布藍得利甚至還製造了替我談生意的幻覺,彷彿我有東西出售。即便如此,每天我仍數度被疑慮糾纏。而事情發生得說來就來。布藍得利打來,說布瑞斯醫生臨時取消一個約,於是當天下午三點半,我得備妥行李把自己帶到某一個住址。那時或許我又出現垂死掙扎的跡象,因為我記得布藍得利在電話另一頭對我咆哮,叫我要一鼓作氣,還說他會親自來接我。於是我被載著開上蜿蜒路徑,來到好萊塢山丘的一間大房子進行麻醉,就像雷蒙德.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故事裡的角色那樣。<br /><br />  幾天後,我被帶出來到這間比佛利山莊旅館黑漆漆的後門邊,在這幽閉的走廊打轉,和旅館外部的正常生活完全隔絕。頭一個禮拜,我的臉很痛,殘留體內的麻藥讓我噁心想吐。我得用枕頭墊背坐直,晚上當然根本沒睡;也因為我的護士堅持讓病房維持漆黑,於是我漸漸喪失時間感。話雖如此,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糟。老實說,竟然感到精神百倍,樂觀洋溢。我對布瑞斯醫師信心滿滿,畢竟,有許多明星把他們全部事業交到他手裡。而且,我知道他會在我身上完成曠世鉅作;因為,一看到我這張這麼失敗的臉,他最深的野心一定會被激發,想起一開始為什麼選擇這行,把所有精力通通投注進去。拆繃帶時,我期待一張雕鑿俐落的臉,略帶冷酷,卻極具精微特色。像他這等名聲的人,應該能仔細琢磨一個嚴肅爵士樂手應有的長相,不會和新聞主播等五官弄混。他甚至還會為我加入一點心盪神馳的元素,有點像年輕的勞勃.迪尼洛,或像嗑藥前的查特.貝克。我想像我將做出的專輯,請來為我伴奏的陣容。我感到勝利的喜悅,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竟然躊躇過。<br /><br />  之後來到第二個禮拜,藥效逐漸退了,我感到沮喪、寂寞、又廉價。我的護士葛蕾西現在讓房間多了一點點光線──雖然她讓百葉窗至少拉下一半──也允許我穿著睡袍到處晃。於是我在丹麥皇家音響裡放了一張又一張的CD,在地毯上繞來轉去,不時走到梳妝台鏡前停下來,看著繃帶怪獸透過那雙窺視孔回頭凝望。<br /><br />  就是在這段時間,葛蕾西第一次告訴我琳蒂.嘉德納住在隔壁。要是她在我之前的雀躍心情捎來這消息,我一定會非常高興,甚至覺得這是預言未來黃金事業的先機。但是選在這谷底時期,知道這件事只讓我升起更多鄙視,附帶一陣噁心。要是你是眾多的琳蒂迷之一,我先為即將下筆的內容說聲抱歉。不過,我所目睹的事實是:在那個時候,如果有一個人能象徵這世界膚淺、令人作嘔的縮影,那人必然是琳蒂.嘉德納:平庸的才情──面對現實吧,她明白揭示她不能演、甚至不假裝有音樂天分──卻還是出了名,電視和八卦雜誌爭搶她的鏡頭,捕捉她的迷人身影。今年某天我經過一家書店時,看到外面大排長龍,正在想是不是史蒂芬.金這等人物現身時,想不到竟然是琳蒂在幫她最新出版的鬼傳記簽名。<br /><br />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辦到的?當然還是老套。選對緋聞主角、選對婚姻、選對離婚時機。這一切,將導向對的雜誌封面、對的談話節目,還有最近她在廣播上做的節目,我不記得名字了,總之是給女人離婚後第一場重要約會的服裝建議,不然就是當妳懷疑老公是男同志時該怎麼處理。你聽別人討論她的「明星特貧」,但她的魅力其實很容易解析,不過就是電視、雜誌封面的高曝光率,首映會和派對上的照片,跟傳奇人物勾肩搭背而已。現在,她就在隔壁房,和我一樣,讓布瑞司醫生改頭換面後等著復原。沒別的新聞更能完美呈現一個人的道德降級。前一週,我還是個爵士音樂家。現在,我不過是另一個可悲的馬屁精,拿換臉當交易,跟隨這世界的琳蒂.嘉德納之流爬進漫漫的名人華邸。<br /><br />  接下來幾天我試著靠讀書殺時間,卻沒辦法專心。繃帶底下,某部分的臉劇烈作痛,另一部分的臉卻奇癢無比,被一陣陣熱漲感包圍,還有幽閉恐怖的心疾。我想要吹我的薩克斯風,但一想到還要幾週後,才能讓臉部神經承受那種壓力,不禁更加憂鬱。最後,我發現撐過白日的絕佳良方是把聽CD,換成乾瞪樂譜的樂趣──我帶了幾張冠軍專輯的譜,是平常在小房間練的──於是就對自己即興哼了起來。<br /><br />  直到第二週接近尾聲時,身體上和心情上開始恢復一些,我的護士忽然遞來一張信封,附上會心一笑,說:「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裡頭是一張旅館便籤,因為現在就在我手邊,我就詳實念出來一遍。<br /><br />  □□□<br /><br />  葛蕾西告訴我你開始對這種上流生活感到疲倦。我也是。要不要來拜訪我?今晚五點喝雞尾酒不算太晚吧?布醫師說得禁酒,我想你也是。看來只能喝點蘇打水和沛綠雅了。去他的!五點見,否則我會心碎。 琳蒂.嘉德納<br /><br />  ※※※<br /><br />  或許是因為我實在無聊得發慌;或只是我的心情又回升起來;或是一想到有同牢獄友能交換故事,實在極具吸引力。或者,我只是對魅力光環這種東西沒那麼免疫。總之,雖然我對琳蒂.嘉德納是那種觀感,讀到這張紙條時卻讓我興奮心悸,然後看著自己告訴葛蕾西,請她讓琳蒂知道我五點會過去。<br /><br />  ※※※<br /><br />  琳蒂.嘉德納臉上的繃帶比我還多。我至少頭頂還留了個開口,頭髮像沙漠綠洲裡的棕櫚樹往上翹。不過,布瑞斯卻把琳蒂的整顆頭團團包起,像顆椰子的輪廓,只留眼睛、鼻子、嘴巴的孔。那頭奢華金髮都到哪兒去了?我不知道。不過,她的聲音不如想像的扁平,因為有在電視上看過她,所以認得出來。<br /><br />  「所以,你覺得如何?」她問。當我說我覺得不算太糟時,她說:「史帝夫。我可以叫你史帝夫嗎?你的事都我從葛蕾西那裡聽說了。」<br /><br />  「噢?我希望她有把不好的部分刪除。」<br /><br />  「唔,我知道你是個音樂家。前程大好。」<br /><br />  「她這麼說啊?」<br /><br />  「史帝夫,你很緊繃。我要你跟我在一起時多放鬆。我知道,有些名人喜歡別人因為他們坐立難安,讓他們覺得自己很特別。可是我討厭那樣。我要你把我當成你的平常朋友。你剛剛是怎麼說的?你說你並不那麼在意。」<br /><br />  她的房間比我的大上許多,這還只是她套房的沙發區而已。我們面對面坐著,坐在兩張相互搭配的白沙發上,兩人中間是張低矮的咖啡桌,用菸灰色玻璃製成,底下是塊漂流木。上面擺滿亮面的雜誌,和一個仍用玻璃紙蓋住的水果籃。她和我一樣讓空調全開──繃帶裡挺暖的──窗邊的百葉窗拉到一半,抵擋午後的陽光。一個女侍剛端給我一杯水和一杯咖啡,兩個杯子裡都插了根上下浮動的吸管──這裡的每樣東西都得這樣上──然後就離開房間了。<br /><br />  我回答她的問題,告訴她對我來說,最難的部分在於不能吹薩克斯風。<br /><br />  「但是你也知道布瑞斯為什麼不讓你這樣,」她說:「想想看。要是你在復原前一天吹奏,你的臉說不定會裂成碎片在房裡到處飛!」<br /><br />  她好像覺得這笑話挺好笑的,對我直揮手,彷彿語出驚人的人是我,她又對我說:「拜託,你實在太超過了!」我和她一起笑了,然後用吸管喝了幾口咖啡。接著她開始說起最近幾個去做整容手術的朋友,說他們的所見所聞,發生在他們身上的趣事。她提的每個人都是名人,不然就是名人的另一半。<br /><br />  「所以你是薩克斯風手?」她說,話題忽然一轉:「選的好。那是個很棒的樂器。你知道我對那些年輕的薩克斯風手都怎麼說嗎?我告訴他們要聽一些老手的錄音。我知道有一個薩克斯風手,跟你一樣正要出頭,只聽舊時代的樂手。像偉恩.舒特(Wayne Shorter)那類的人物。我告訴他,跟著老專家,能學到比較多。可能沒那麼前衛,我告訴他,但這些經典老手知道音樂的精髓。史帝夫,介不介意我放點東西給你聽?讓你了解我的意思?」<br /><br />  「不,我不介意。可是嘉德納太太……」<br /><br />  「拜託,叫我琳蒂就好。我們在這裡算是同輩。」<br /><br />  「好吧。琳蒂。我只是想說,我沒那麼年輕。說真的,我就快三十九歲了。」<br /><br />  「噢,真的嗎?噢,那還算是很年輕。不過你說對了,我還以為你再更嫩些。臉上戴布瑞斯給我們的這種特製面具,實在很難看得出來,是不是?我聽葛蕾西說,還以為你是剛要出道的新秀,大概是爸媽付錢讓你整形,為之後的一炮而紅做準備。抱歉啊,是我搞錯。」<br /><br />  「葛蕾西說我是『新秀』?」<br /><br />  「別太挑剔她。她說你是音樂家,我就問她你叫什麼。我說這名字我不太熟,她就說:『那是因為他是剛起步的新秀。』就是這樣。不過,嘿,你幾歲到底有什麼關係?總之永遠都能跟老手學習。我要你聽聽看這個。我認為你會覺得有趣喔。」<br /><br />  她走去一架櫃子前,沒多久,拿起一張CD。「你會喜歡的。這裡面的薩克斯風可真完美。」<br /><br />  她的房裡跟我一樣有一套芬蘭皇家音響,瞬間充滿濃密弦樂。幾小節後,一個慵懶、班.韋伯斯特(Ben Webster)式的中音薩克斯風加入,繼而引領樂團。如果你對這些東西不太了解的話,甚至可能誤認成幫辛納屈帶前奏的倪爾森.瑞多(Nelson Riddle)之類的。不過,最後進來的聲音,是托尼.嘉德納。曲名──我恰巧想起──好像是〈回到卡爾弗城〉。這首情歌不算真的紅過,現在也沒有人再唱了。托尼.嘉德納唱歌時,薩克斯風一直在旁邊伴奏,逐行與之對話。其實,整首曲子了無驚奇,太甜也太膩。<br /><br />  不過下一會兒,我忽然不再把注意力擺在音樂上,因為琳蒂在我面前,忽然進入某種夢境狀態,緩緩跟著音樂起舞。她的動作輕鬆而優雅──手術顯然沒有延伸至她的軀體──身材窈窕有緻。她身上穿的衣服半是晨袍,半是舞會禮服;也就是說,既有醫院味道,又有亮麗風采。同時,我也在想一個問題。印象滿深刻的,記得琳蒂最近才剛跟托尼.嘉德納離婚,但是因為我這個人對娛樂八卦一向遲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要不然,這女人為什麼用這種姿態跳舞,沉浸在音樂裡一副很陶醉的樣子?<br /><br />  托尼.嘉德納的歌聲停了一會兒,弦樂湧漲,鋼琴手開始一段獨奏。這時,琳蒂似乎回到這顆星球上。她不再擺晃身體,拿遙控器把音樂關掉,然後過來坐在我面前。<br /><br />  「是不是很棒?這樣了解我意思了嗎?」<br /><br />  「嗯,音樂確實很美,」我說,不確定還是不是只說薩克斯風的部分。<br /><br />  「你的耳朵並沒有騙你,另外……」<br /><br />  「你說什麼?」<br /><br />  「那個歌手。沒錯,就是你想的那位。雖然他不再是我老公,不代表我就不能放他的專輯,對吧?」<br /><br />  「嗯,當然不會。」<br /><br />  「而且裡面的薩克斯風很美。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聽了。」<br /><br />  「嗯,確實很美。」<br /><br />  「史帝夫,你有自己的錄音之類的嗎?我是說,你吹的音樂?」<br /><br />  「當然。我隔壁現在就有幾張CD。」<br /><br />  「下次你來時,親愛的,我要你帶它們過來。我想聽聽看你的音樂。你會帶嗎?」<br /><br />  「好啊,如果你不感到乏味的話。」<br /><br />  「噢,不,我不會覺得無聊。不過,希望你不會覺得我愛管閒事。托尼以前常說我愛管閒事,說我該讓他們做自己就好。可是你知道,我倒覺得是他太勢利眼。有很多名人,他們覺得自己只應該對名人感興趣。我這人就從來不會那樣。我認為每個人都可能是未來的朋友。你該看看我派對上的樣子。其他人都在和別人聊自己最新的電影或什麼的,只有我在和女服務生或酒保聊天。我不覺得這樣叫多管閒事,你覺得嗎?」<br /><br />  「唔,我一點都不覺得那樣叫多管閒事。不過,嘉德納太太……」<br /><br />  「叫我琳蒂,拜託。」<br /><br />  「琳蒂。聽著,跟妳聊天很棒。不過這些藥,實在把我累壞了。我想我得去躺一會兒了。」<br /><br />  「噢?你不舒服嗎?」<br /><br />  「沒什麼,只是這些藥的關係。」<br /><br />  「真是太糟了!你好點時一定要再過來。還要記得帶那些唱片,你的演奏錄音。就這樣約定?」<br /><br />  我又得再次告訴她我聊得很開心,說我會再過來。然後,當我走到門口時,她忽然說:<br /><br />  「史帝夫,你玩西洋棋嗎?我是全世界最糟的西洋棋手,偏偏我有一盒最可愛的西洋棋組。梅格.萊恩上禮拜送給我的。」<br /><br />  ※※※<br /><br />  回到我的房間以後,我從小冰櫃拿了罐可樂,在寫字桌前坐下,從窗戶往外看。此時天空是大粉紅色的夕陽,我們在挺高的位置,能看見遠方的車沿著高速公路移動。幾分鐘之後,我打給布藍得利。雖然他的祕書讓我在線上等了很久,最後他還是接了。<br /><br />  「臉怎麼啦?」他緊張地問,像在關心一隻託我照顧的摯愛寵物。<br /><br />  「我怎麼會知道?我還在隱形中。」<br /><br />  「你還好吧?你聽起來……無精打采。」<br /><br />  「我確實無精打采。這整件事簡直是個錯誤。現在我看得清楚了。不會有用的。」<br /><br />  電話安靜半晌,然後他問:「手術失敗了嗎?」<br /><br />  「我確定手術沒問題。我是說之後的部分,後續的發展。這套計畫……永遠不會照你說的那樣發展。我實在不應該讓你說服我的。」<br /><br />  「你是怎麼了?聽起來好沮喪。他們是給你注射了什麼嗎?」<br /><br />  「我沒事。事實上,我的頭腦是這些日子來最清醒的一次。問題就在這裡。我現在都看清了。你的計畫……我當初真不該聽你的。」<br /><br />  「你在說什麼?什麼計畫?聽著,史帝夫,這並不複雜。你是個非常有才華的藝術家。等你走完這些流程,你就會發現沒有白費工夫。你現在只是在移除障礙而已。沒什麼計畫不計畫的……」<br /><br />  「聽著,布藍得利,這邊的狀況很糟。不只是身體的不適。我忽然發覺自己對自己做了什麼。這是個錯誤,我真該對自己多放點尊重。」<br /><br />  「史帝夫,到底是什麼事激起你這種想法?是那邊發生什麼事了嗎?」<br /><br />  「該死的沒錯,確實出事了。所以我才打給你,我需要你把我弄出這場僵局。我需要你把我帶去另一間旅館。」<br /><br />  「另一間旅館?你以為你是誰啊?沙烏地阿拉伯王子嗎?這間旅館到底有哪裡該死的問題?」<br /><br />  「錯就錯在琳蒂.嘉德納住我隔壁。而且她剛剛邀我過去,還會繼續邀請我。就是這裡有問題!」<br /><br />  「琳蒂.嘉德納在隔壁?」<br /><br />  「聽著,我不能再承受了。我剛剛進去過了,已經是我忍受的極限。結果,她還說我們得玩她的梅格.萊恩西洋棋組……」<br /><br />  「史帝夫,你是說琳蒂.嘉德納在隔壁房?你剛剛和她在一起?」<br /><br />  「她還放他先生的專輯!去她的,我認為她現在又再放另一張了。這就是我的困境。已經是極限了。」<br /><br />  「史帝夫,等等,我們重新確認一次。史帝夫,先閉上你的髒嘴,好好跟我解釋。你到底是怎麼跟琳蒂.嘉德納混在一塊的?」<br /><br />  我確實冷靜了一會兒,接著簡述琳蒂是怎麼邀我過去,還有之後的進展。<br /><br />  「所以你沒對她無禮吧?」我一說完他馬上問。<br /><br />  「不,我沒對她無禮。我全忍下來了。但是我再也不要回去那裡。我得換旅館。」<br /><br />  「史帝夫,你沒有換旅館的道理。碰到琳蒂.嘉德納又怎樣?她上繃帶,你也上繃帶,她現在就在隔壁。史帝夫,這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br /><br />  「沒這種事,布藍得利。這裡是終極地獄。她的梅格.萊恩西洋棋組,我的天!」<br /><br />  「梅格.萊恩西洋棋組?這又是怎麼回事?每顆棋都長得像梅格?」<br /><br />  「她還想聽我的錄音!堅持要我下次去時帶CD!」<br /><br />  「她想要……老天,史帝夫,你繃帶都還沒拆,好運就已經滾滾來!她想聽你的錄音?」<br /><br />  「我現在是請你解決,布藍得利。好,我現在深陷火坑,做了你建議的整形手術,因為我笨到可以,連你的話都信。但是我實在不必忍受這種東西。我不必和琳蒂.嘉德納共度接下來的兩星期。麻煩你把我弄出去!」<br /><br />  「我才不要把你弄去哪裡。你知不知道琳蒂.嘉德納這號人物有多要緊?你知道她身邊來去的都是哪種等級的名流?知不知道她只要一通電話,就能幫你做什麼事情?好,她現在確實是和托尼.嘉德納離婚了。但是那並不改變什麼。把她弄過來你這邊,換張新的臉,門自然打開。保證一飛沖天。」<br /><br />  「沒什麼沖不沖天的,布藍得利,因為我絕不再去那個鬼地方。我也不要什麼門自己開,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音樂的話。我更不相信你之前說的,不相信這整個垃圾計畫……」<br /><br />  「我不認為你該這麼堅決用力地說話。我可是很擔心那些縫線的……」<br /><br />  「布藍得利,很快你就不必擔心我這些縫線了,因為你知道嗎?我現在就要把這張木乃伊面具拉掉,還要把手指沿嘴角繞一圈,看能把臉怎麼擴張就怎麼擴張!你聽到了嗎,布藍得利?」<br /><br />  我聽見他嘆了口氣。然後他說:「好吧,冷靜。麻煩冷靜。你最近受到太大的壓力。我能夠理解。如果你現在不想去見琳蒂.嘉德納,如果你想讓錢白白流走,好,我了解你的立場。但是記得禮貌,好嗎?編點好藉口。別把任何一座橋燒掉。」<br /><br />  ※※※<br /><br />  和布藍得利說完話以後,我覺得好多了,也過了個還算滿足的夜晚,看了半部電影,聽聽比爾.伊凡斯。隔天早上吃完早餐後,波瑞斯醫生帶兩個護士進來,他似乎挺滿意,然後就離開了。不久以後,大約十一點左右,我有個訪客,一個叫李的鼓手,是幾年前我在聖地牙哥一個樂團的夥伴。他的經紀人也是布藍得利,所以就建議他過來看看我。<br /><br />  李這個人不錯,見到他挺開心的。他大概待了一小時,交換共同朋友的近況,誰去了哪個樂團,誰又捲舖蓋去加拿大還是歐洲流浪。<br /><br />  「很多老團都不在了,真是可惜,」他說:「前一秒玩得超開心,下一秒就不知道他們跑哪兒去了。」<br /><br />  他告訴我最近的演唱會,說起聖地牙哥的那段日子,我們倆都開懷地笑了笑。然後臨走前他說:<br /><br />  「那捷克.馬弗?你怎麼看?世界可真怪啊,是不是?」<br /><br />  「確實是怪,」我說:「不過話說回來,捷克一直是個優秀的音樂家。那些成就是他應得的。」<br /><br />  「嗯,但是說也奇怪。還記得捷克那時的樣子嗎?在聖地牙哥的時候?史帝夫,你那週每晚輕輕鬆鬆就能把他從台上打下來。可是看看他現在的成就,單純是運氣好還是怎樣?」<br /><br />  「捷克一直是個很好的人,」我說:「對我來說,只要是薩克斯風手能獲得肯定,都是一件好事。」<br /><br />  「你這『肯定』就說對了,」李說:「而且在這間旅館就能親眼看到。讓我找找,在我這。」他在包包裡摸找一陣,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洛杉磯週刊》。「嗯,在這兒。賽門.衛斯伯理音樂獎。年度爵士音樂家。捷克.馬弗。讓我們看看,這玩意兒是什麼時候的事?明天在樓下舞廳。你可以散步走下樓梯,參加典禮。」他放下報紙,搖搖頭。「捷克.馬弗。年度爵士音樂家。誰想得到啊,呃,史帝夫?」<br /><br />  「我想我不會下樓去吧,」我說:「不過我會記得向他舉杯致敬。」<br /><br />  「捷克.馬弗。唉,這世界是扭曲了還是怎樣?」<br /><br />  ※※※<br /><br />  大概午餐一小時過後,電話響起,打來的是琳蒂。<br /><br />  「西洋棋盤都擺好囉,親愛的,」她說:「你準備好要玩了嗎?別拒絕我啊,我在這裡快無聊死了。噢,也別忘了帶幾片CD。我等不及要聽你的音樂。」<br /><br />  我放下電話,在床邊坐下,努力思索為什麼我就不能堅守自己的立場。事實上,我連一點「不要」的暗示都擠不出來。或許單純是怯懦沒骨氣吧。也或許不知不覺中,我接受了布藍得利的論點,比自己願意承認的還多。不過現在,我沒時間想這些事,因為我得思考我的哪張CD最能讓她留下深刻印象。比較前衛的東西當然出局,我和舊金山那幫電子爵士樂玩家的錄音也是。最後,我只選了一張CD,換上乾淨的襯衫,把晨袍加在外面便去了隔壁。<br /><br />  ※※※<br /><br />  她身上也搭了件晨袍,不過是穿去電影首映會也不會失面子的那種。西洋棋組確實攤在低矮的咖啡桌上,我們像之前面對面坐著,開始玩第一盤棋。或許是因為手上有東西在進行,感覺氣氛比上一次放鬆。玩著時,我們天南地北地聊:電視節目、她最喜歡的歐洲國家、中國食物等等。這一次,少了一些名人貼金的對話,她也似乎平靜點。她一度還說:<br /><br />  「我知道你要怎麼預防在這裡發瘋嗎?要不要知道我的重大機密?我告訴你,不過不要講出去,就連葛蕾西也是,好嗎?我會半夜出去散步。只在這棟建築物裡走,不過空間實在很大,可以一直走下去。而且晚上一片死寂,那感覺棒透了。昨晚,我大概出去了一小時吧?你得小心,因為一直有員工在四處走動,但我從來沒被抓過。只要一聽到聲音,我就趕快跑去躲起來。有一次被清潔工瞥到一秒,可是我咻一下就跑進陰影裡躲起來!真是太刺激了。一整天在這裡當監囚,然後忽然又像徹底解放自由,真的好過癮。選個晚上我帶你嘗試嘗試,親愛的。我會帶你看好東西──酒吧、餐廳、會議室。那舞廳簡直棒呆了。而且一個人也沒有,一片漆黑空盪。我還發現一個奇妙至極的地方,算是閣樓,我想應該是之後的總統套房吧?他們蓋到一半而已,我發現可以走進去,所以就待在那裡,二十分鐘、半小時,單純發呆,想想事情。嘿,史帝夫,這樣走對嗎?我能攻你的皇后嗎?」<br /><br />  「噢,嗯,我想可以吧。咦,我怎麼沒發現?嗨,琳蒂,妳這方面實在比表現出來的精明多了。現在我該怎麼做?」<br /><br />  「好吧,讓我來告訴你。既然你是客人,也顯然被我說的話分心,我就假裝沒看到好了。我是不是很好心哪?唔,史帝夫,我忘記我有沒有問過你了。你結婚了,對吧?」<br /><br />  「嗯。」<br /><br />  「所以她這對這一切作何感想?我的意思是,這可一點都不便宜。拿這筆錢,能買不少雙女人的鞋子。」<br /><br />  「她沒意見。老實說,這還是她出的點子。看現在換誰分心了。」<br /><br />  「噢,該死。反正我本來就是個遜咖。唔,不是我愛多管閒事,但是她常來看你嗎?」<br /><br />  「一次也沒來過。不過也是我來這裡之前我們就講好的。」<br /><br />  「是嗎?」<br /><br />  她似乎很困惑,所以我又說:「這樣聽起來可能很怪,不過這是我們希望的方式。」<br /><br />  「嗯。」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也就是說,都沒有人來看你囉?」<br /><br />  「我有訪客。事實上,今早才有人來過。是以前合作過的音樂家。」<br /><br />  「是嗎?噢,那很好。你知道嗎,親愛的,我從來都不確定這些騎士到底要怎麼動。要是你看到我走錯了,就直接告訴我好嗎?我這個人最不喜歡投機取巧了。」<br /><br />  「唔,那當然。」然後我說:「今天來看我的那個男的,他帶了點新聞給我。有點怪異。算是巧合吧。」<br /><br />  「嗯?」<br /><br />  「有個薩克斯風手,是我們幾年前在聖地牙哥認識的,一個叫捷克.馬弗的傢伙。或許你有聽過他。他現在算是走紅了。不過那個時候剛認識他時,他還只是默默無名的小子。其實,他算得上冒牌貨,吹牛大王。調子老抓不準。最近他的音樂我也聽過好幾遍,並無什麼顯著進展。但是他走運出了幾張唱片,大家就覺得他搶手。我跟你發誓,和過去比起來,他一點長進也沒有,一點也沒有。但是你知道我聽到什麼消息嗎?這個傢伙,捷克.馬弗,他明天要領一個音樂大獎,就在這間旅館。年度爵士音樂家。這實在太瘋狂了,你知道嗎?那麼多才華洋溢的薩克斯風手,他們竟然決定把獎頒給捷克。」<br /><br />  我讓自己停下來,從棋盤上抬起頭,微微笑了一下。「你能怎麼辦呢?」我說,口氣和緩一些。<br /><br />  琳蒂坐直身子,注意力完全擺在我身上。「太糟糕了。這男的不怎麼樣,是吧?」<br /><br />  「很抱歉,我剛剛有點失態了。他們想頒獎給捷克,有何不可?」<br /><br />  「可是如果他沒實力的話……」<br /><br />  「他跟其他人不相上下。我剛剛只是瞎說。很抱歉,別理我。」<br /><br />  「嗨,這倒讓我想到,」琳蒂說:「你有記得帶你的音樂來嗎?」<br /><br />  我指指在我旁邊沙發上的CD。「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有興趣。你不一定得聽……」<br /><br />  「噢,可是我想聽,我當然想聽。來,讓我看看。」<br /><br />  我把CD遞給她。「是我在帕薩迪納合作的樂團。我們奏標準、老式的搖擺,和一點芭莎諾瓦。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因為你說了我才帶。」<br /><br />  她看著CD盒,先把它湊近臉瞧,然後又拿遠。「你有在這張照片裡嗎?」她又把它挪近。「我有點好奇你看起來會是怎樣。應該說,那時看起來怎樣。」<br /><br />  「我是右手邊數過來第二個。穿夏威夷襯衫,抱燙衣板的這個。」<br /><br />  「這個嗎?」她瞪著CD,然後又抬頭看我。「欸,你很可愛嘛。」但是她只是淡淡的說,語氣沒什麼說服力。事實上,我還注意到話裡有股清楚的同情。不過,她幾乎是瞬間恢復。「好,那我們來聽吧!」<br /><br />  她走到音響旁時,我說:「第九首。〈你的靠近〉。是我的特別錄音。」<br /><br />  「〈你的靠近〉──馬上來。」<br /><br />  我是一番考慮過才選這首的。那樂團裡的樂手實力一流。私底下,我們各有自己的狂熱野心,但是組這個團,主要是想彈些高質感的主流音樂,能抓住大眾胃口的東西。我們錄的〈你的靠近〉──整首曲子完全凸顯我的中音薩克斯風的橋段──跟托尼.嘉德納的等級當然沒得比,但我一直真心以它為傲。或許你覺得你已聽過這首歌可能的各種演奏版本。但是,聽聽我們的吧。聽聽看,例如,第二段副歌。或是中間八小節過後,樂團從三之五小節走到十六之九小節這一段,我在間奏以逼近極限的聲音飆起,接著穩住那個甜蜜、溫柔得無以復加的升B大調。我覺得那裡面有顏色、渴望、悔憾,你以前不會聽過的。<br /><br />  可以說,我很自信這張錄音能獲得琳蒂的肯定。前幾分鐘,她看起來似乎聽得挺開心的。放進CD以後她繼續站著。像上次放她先生的錄音時那樣,她開始跟著慢調節拍夢幻的擺動身體。不過,沒過多久,她的動作漸漸失去節奏,直到幾乎止住的站在原地,背對我,把頭往前彎,像在屏息細聽。一開始我沒覺得是什麼壞徵兆。後來,音樂繼續放,她卻走回來坐下,這時我才發現出狀況了。當然,因為臉上繃帶的關係,我沒辦法讀到她的表情。但是她讓自己跌進沙發的姿勢,看起來並不好,像是一尊緊繃的模特兒。<br /><br />  曲子結束以後,我舉起遙控器,把整張專輯切掉。時間感覺過了滿久,她一直維持原狀,姿勢僵硬而尷尬。接著,她把身體微微拉高,摸了摸一顆西洋棋。<br /><br />  「很好聽,」她說:「謝謝你帶來讓我聽。」她的語氣聽起來很公式化,她也似乎不介意。<br /><br />  「或許不大符合妳的風格吧。」<br /><br />  「不、不。」她的聲音像在生悶氣、變得安靜。「很好。謝謝你讓我聽。」她把那一顆棋擺進一個方格裡,然後說:「換你了。」<br /><br />  我看看棋盤,努力回想我們下到哪裡。不久以後,我輕聲問:「或許那一首歌,對妳有什麼特殊意義?」<br /><br />  她抬起頭,我感覺到繃帶後的怒意。但她依舊用安靜的聲音說:「那首歌?沒什麼特殊意義。一點也沒有。」她忽然笑起來──一聲簡短、不友善的笑。「你是說和他的關聯啊,和托尼?不、不。他從沒唱過這首歌。你吹得很好。非常專業。」<br /><br />  「非常專業?那是什麼意思?」<br /><br />  「我的意思是……真的很專業。這是稱讚的意思。」<br /><br />  「專業?」我站起來,穿過房間,從機器裡把磁片取出來。<br /><br />  「你幹嘛這麼生氣?」她的聲音依舊遙遠而冰冷。「我說錯什麼了嗎?很抱歉。我是希望表達善意。」<br /><br />  我走回桌前,把磁片放回盒子裡,但沒有坐下來。<br /><br />  「所以我們這盤棋有要玩完嗎?」她問。<br /><br />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有些事得做。電話、文件之類的。」<br /><br />  「你到底在氣什麼?我實在不懂。」<br /><br />  「我一點都沒有生氣。只是時間的問題,就這樣。」<br /><br />  她至少有站起來陪我走到門邊,我們冷冷地握手道別。<br /><br />  ※※※<br /><br />  已經說過手術後我的睡眠規律都被打亂。那個晚上我忽然覺得好累,所以就提早去睡,安睡了幾小時,半夜卻忽然醒來,沒辦法再入睡。過一會兒,我起來轉開電視。發現一部小時候看過的電影,於是就拉了張椅子,調低音量把剩下的段落看完。之後,我看見兩個佈道者在一群低鳴的群眾面前對罵。總歸一句,我覺得滿足、安適,彷彿和外在世界隔了重重千山。所以,當電話猛地響起時,我的心臟差點就要跳出來。<br /><br />  「史帝夫?是你嗎?」打來的是琳蒂。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我在想她剛剛是不是喝了酒。<br /><br />  「嗯,是我。」<br /><br />  「我知道晚了。不過我剛剛經過你房間時,從門縫看見你的燈還亮著。我想你大概睡不著吧,跟我一樣。」<br /><br />  「我想是吧。要維持正常生活作息並不容易。」<br /><br />  「嗯,確實沒錯。」<br /><br />  「一切都還好嗎?」我問。<br /><br />  「當然。一切都好。非常好。」<br /><br />  現在我知道她沒醉,但也摸不清她的來意。她大概也沒對什麼事特別興奮,只是整個人異常清醒,或許是對即將告訴我的事有些亢奮吧。<br /><br />  「妳確定一切都沒事?」我又問了一遍。<br /><br />  「嗯,真的,不過……聽著,親愛的,我這邊有個東西,想要給你。」<br /><br />  「噢,那會是什麼?」<br /><br />  「我不想說出來。我想讓它成為一個驚喜。」<br /><br />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會過去拿,或許早餐以後?」<br /><br />  「我有點希望你現在就過來拿。我的意思是,東西明明就在這裡,你醒著,我也醒著。我知道晚了,但是……聽著,史帝夫,剛剛發生的事。我覺得我欠你一個解釋。」<br /><br />  「沒關係。我不介意……」<br /><br />  「你對我生氣,因為你以為我不喜歡你的音樂。但其實,事情不是這樣的。恰好相反,徹底的相反。你播給我聽的音樂──〈你的靠近〉?不斷在我這裡縈盪。我說的不是腦袋,而是內心。我沒辦法把它從心裡抽離。」<br /><br />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都還來不及回應,她就又繼續說下去。<br /><br />  「你會過來嗎?就現在?然後我會解釋得清楚一點。最重要的是……不、不,我不要再繼續講下去。一定要讓它成為驚喜。你過來就會知道了。記得要再帶你的CD。你會嗎?」<br /><br />  ※※※<br /><br />  她一打開門,馬上把我手裡的CD抽走,一副我是送貨員的樣子。接著,她又抓起我的手領我進去。琳蒂還是穿著那件華麗的晨袍,但現在看起來沒那麼整潔:晨袍一邊高、一邊低,還有一團絨毛卡在頸線旁的繃帶背面。<br /><br />  「我想妳又去夜間散步了吧,」我說。<br /><br />  「我好高興你醒著。我實在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早上再給你。聽著,就像我剛剛說的,我有一個驚喜要給你,希望你會喜歡,希望你會。但是首先,請讓自己舒服一點。我們要再聽一次你的歌。讓我看看,是第幾首?」<br /><br />  我在之前的沙發坐下,看她調音響。室內的燈光柔和,空氣涼爽宜人。接著,〈你的靠近〉以高分貝流洩。<br /><br />  「妳不覺得會吵到別人嗎?」我說。<br /><br />  「管他們的。我們已經付夠多錢給這個地方了,吵也不是我們的問題。噓!聽,仔細聽!」<br /><br />  她開始像之前搖擺身體,只是這一次,她沒有聽完一小節就停下來,彷彿隨音樂愈陷愈深,還伸出手臂,像眼前有個幻想舞伴。結束時,她把音樂關掉,止住不動,背對我站在房間另一端。她就那樣站著,感覺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朝我走來。<br /><br />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說:「真令人嘆為觀止。你是個了不起、了不起的音樂家。只能說是奇才。」<br /><br />  「唔,謝謝你。」<br /><br />  「我第一次聽就知道了。這是實話。所以我才那副德行。假裝不喜歡,假裝傲慢?」她面對我坐下來,嘆了口氣。「托尼以前常揪我這點。這是我的老毛病,好像怎麼也改不掉。我只要撞見一個,唔,真的很有才華的人,一個受上帝寵賜的人,就會忍不住這樣,像之前對你那樣。我也不知道,我想純粹出於嫉妒本能吧。就像有時你會看到某些女人,長相普普通通。忽然間,一位美人走進同一間房裡,她們痛恨無比,簡直想把人家的眼睛挖出來。要是遇到像你這樣的人,我就會有那種直覺反應。尤其是不期而遇的情況下,就像今天,我沒有心理準備。我的意思是,原本以為你只是普通人,但是忽然間,你卻變成……別的。了解我的意思嗎?總之,我試著告訴你我之前的態度為什麼那麼差。你確實有權利對我生氣。」<br /><br />  深夜的寂靜在我們之間懸浮了一會兒。「唔,我很感謝,」最後我說:「很感謝妳告訴我這些。」<br /><br />  忽然間,她站起來。「來,給你的驚喜!在那邊等就好,別動。」<br /><br />  她走到隔壁房,能聽見她把抽屜打開又關起來的聲音。再回來時,她在胸前抱了個東西,但我看不清楚是什麼,因為她在上面蓋了條絲質手帕。她在房間中間停下腳步。<br /><br />  「史帝夫,我要你過來領。要讓它像是頒獎儀式。」<br /><br />  我有些困惑,但還是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時,她把手帕掀開,捧了只閃亮銅飾給我。<br /><br />  「你完完全全有資格領這個獎。所以這是你的。年度爵士音樂家。或許應該說每一年都是。恭喜你。」<br /><br />  她把銅飾擺進我手裡,穿過如千層可麗餅層層疊繞的繃帶,在我臉頰輕輕一吻。<br /><br />  「唔,謝謝。這確實是個驚喜。嗨,看起來很漂亮。這是什麼?鱷魚嗎?」<br /><br />  「鱷魚?拜託!是一對可愛的小天使在互吻。」<br /><br />  「噢,沒錯,現在我看出來了。唔,謝謝妳,琳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真的很美。」<br /><br />  「鱷魚!」<br /><br />  「不好意思,實在是因為這男人把他的腳這樣伸出來。不過我現在看懂了。真的很漂亮。」<br /><br />  「唔,是你的了。你應得的。」<br /><br />  「我很感動,琳蒂。真的很感動。這下面寫什麼?我沒戴眼鏡。」<br /><br />  「當然是寫『年度爵士音樂家』啊。不然還會寫什麼?」<br /><br />  「上面這樣寫?」<br /><br />  「沒錯啊,上面這樣寫。」<br /><br />  我走回沙發,握著那尊小雕像坐下,思考了一會兒。「告訴我,琳蒂,」最後我說:「妳剛剛給我的這個東西──不可能是妳午夜散步時剛好看到的吧?」<br /><br />  「噢,為什麼不可能。」<br /><br />  「我知道了。那,這該不會是真的吧?我是指他們等著頒給捷克的真的獎座?」<br /><br />  琳蒂好一會兒沒回答,只是一動也不動的站著。然後她說:<br /><br />  「這當然是真貨。要是給你破爛垃圾,哪有什麼誠意?眼前原本有非法罪行即將上演,但是現在,正義及時伸張。這才是要緊事。欸,親愛的,快別這樣。你知道你才是應得這座獎的人。」<br /><br />  「很感謝妳提供這樣的觀點。只是……唔,這有點算是偷竊。」<br /><br />  「偷竊?你自己不是說那傢伙沒什麼好的?冒牌貨對吧?你可是個天才。現在到底是誰偷誰的東西?」<br /><br />  「琳蒂,妳到底是去哪兒弄到這個東西的?」<br /><br />  她聳聳肩。「總之就是某個地方。某個我進去的地方。你大概可以叫它辦公室吧。」<br /><br />  「今晚?妳今天晚上拿的?」<br /><br />  「我當然是今晚拿的。昨晚我還不知道你得獎的消息。」<br /><br />  「那當然,那當然。所以大約是一小時前的事,對嗎?」<br /><br />  「一小時,還是兩小時。誰知道?總之有段時間我在外面。我去了我的總統套房一會兒。」<br /><br />  「老天。」<br /><br />  「聽著,誰會在意啊?你到底在擔心什麼?他們丟了一個,可以再去弄一個來啊。他們大概在某個地方藏了一整櫃存貨吧。我不過是把你應得的東西呈獻給你。你該不會是想拒絕我吧,史帝夫?」<br /><br />  「我不是要拒絕,琳蒂。裡面的情意、榮譽等等,我全部收下,我真的很開心。但是這實際的獎座──我們得還回去。我們得物歸原位。」<br /><br />  「去他們的!到底誰在意啊?」<br /><br />  「琳蒂,妳還沒仔細想清楚。到時消息要是流出去,妳要怎麼辦?妳能想像媒體會怎麼大肆渲染嗎?種種八卦,附帶醜聞?妳的影迷會怎麼想?別鬧了。趁大家還沒起床,我們趕緊出去處理。妳得讓我知道妳在哪裡發現這東西的。」<br /><br />  忽然間,她看起來像個被責備的小孩。接著她嘆了口氣說:「我想你說的有理,親愛的。」<br /><br />  ※※※<br /><br />  一決定要把東西放回去,琳蒂忽然對獎盃燃起強烈的占有慾。我們匆匆忙忙穿越熟睡的偌大旅館,一路上,她一直把獎座緊抱胸前。她領路走下隱密的階梯,沿著後走廊通過桑拿蒸汽室與販賣機。周圍連個人的動靜也沒有。然後琳蒂小聲的說:「這邊。」我們推開一道道沉重的門,走進一個黑暗的空間。<br /><br />  一確定只有我們兩個,我轉開從琳蒂房裡帶來的手電筒,把四周圍照了一圈。我們在舞廳,不過,如果真要在這裡跳舞的話,周圍的餐桌恐怕會成問題,每張桌子都用白亞麻布蓋著,還有相配成對的椅子。天花板有架華麗的中央水晶燈,遠端是高起的舞台,大概能容納大型活動,不過現在簾幕被拉起來就是了。有人在房間中央留了架人字梯,牆邊擺著筆直挺立的吸塵器。<br /><br />  「待會兒會有派對,」她說:「大概四五百人吧?」<br /><br />  我又往房間裡走進一些,拿手電筒四處照了照。「或許就在這裡舉辦。他們等著頒獎給捷克。」<br /><br />  「那當然。我找到這東西的那個地方」──她舉起那尊小雕像──「還有別的東西。最佳新人。年度R&B專輯。那類的東西。我想會是個大活動。」<br /><br />  現在我移動視線,把整個地方看得更清楚了,即使手電筒的光線有些微弱。好一會兒,我抬頭看看舞台,能想像待會兒會有的樣子。我想像所有人都一身華服,唱片公司的人、成功的贊助商、娛樂圈的名人,有說有笑,相互誇讚;主控台一提起某某贊助人的名字,四處馬上響起虛假奉承的掌聲;這會兒換得獎人站起來,還夾雜著歡呼喊聲。我想像捷克.馬弗站在舞台,握著他的獎盃,臉上是那時在聖地牙哥,每吹完一段獨奏觀眾鼓掌時浮現的沾沾自喜。<br /><br />  「或許我們弄錯了,」我說:「或許根本沒必要歸還這個東西。或許我們該把它丟進垃圾桶裡。還有你發現的所有獎盃。」<br /><br />  「唔?」琳蒂聽起來有些困惑:「你真的想這麼做嗎,親愛的?」<br /><br />  我發出一聲嘆息。「不,我想不是。但是那麼做會讓人……覺得過癮,對不對?所有獎項一律丟進垃圾桶裡。我敢打賭,所有得獎人都是假貨。我敢打賭,他們所有的才華集結起來,連條熱狗棒都填不滿。」<br /><br />  我等琳蒂說點什麼,卻沒得到任何回應。等她再說話時,聲音裡有種新的調性,某種更緊繃的東西。<br /><br />  「你怎麼知道這些人之中,不會出幾個像樣的?你怎麼知道不會有幾個實至名歸的?」<br /><br />  「我怎麼知道?」我感到胸中一陣慍怒浪潮。「我怎麼知道?唔,你自己想一想。一個會把捷克.馬弗列為年度傑出爵士音樂家的評審團,擁護的優勝者能好到哪裡去?」<br /><br />  「但是你又對這些人了解多少?包括這個叫捷克的傢伙。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真的下過一番苦功,才爭取到現在的成功?」<br /><br />  「現在是怎樣?妳突然變成捷克的頭號樂迷了嗎?」<br /><br />  「我只是表達我的意見而已。」<br /><br />  「妳的意見?所以這是妳的意見?我想我也不該太意外。我差點就忘記妳是誰了。」<br /><br />  「你他媽的是什麼意思?你怎麼有膽對我那樣說話?!」<br /><br />  這下子,我才驚覺自己失去控制。於是我很快改口:「唔,是我失態。很抱歉。現在我們去找這間辦公室吧。」<br /><br />  琳蒂沉默不語,當我轉過頭面對她時,周遭的光線不足,看不出她在想什麼。<br /><br />  「琳蒂,辦公室在哪裡?我們得找到才行。」<br /><br />  最後,她握著小雕像朝後廳指了指,接著領路穿過一張張桌子,依舊無言。等我們到那裡的時候,我把耳朵貼在門上一會兒,什麼也沒聽見,於是小心翼翼地打開門。<br /><br />  我們進入一個狹長的空間,似乎和舞廳平行並置。某處留了點幽暗光線,勉強能不靠手電筒把地方看清楚。這裡顯然不是我們在找的地方,比較像附帶餐飲區的廚房。兩側牆前有許多延伸出來的長形工作檯,中間留下的空間剛好能讓員工通過,為準備上桌的食物做最後點綴。<br /><br />  但是琳蒂似乎認得這個地方,精神集中的大步走下通道。大概走到半路時,她忽然停下來打量擺在工作檯上的一個烤盤。<br /><br />  「嗨,餅乾!」她似乎已經完全恢復沉著鎮定。「全都用玻璃紙蓋著真是太可惜了。我簡直餓壞了。看!我們來看看這個底下是什麼。」<br /><br />  她又走了幾步,來到一個圓頂狀的大罩子前掀開它。「來看看這個,親愛的。看起來真的很棒。」<br /><br />  她傾身端詳一隻肥美的烤雞。她不但沒把罩子蓋回去,反而把它小心翼翼地擺在那隻雞旁邊。<br /><br />  「你覺得他們會介意我拔一隻腿來吃嗎?」<br /><br />  「我認為他們會非常介意,琳蒂。但是管他們的。」<br /><br />  「這可是隻肥雞。要不要和我分一隻腿?」<br /><br />  「嗯,有何不可?」<br /><br />  「好。來了。」<br /><br />  她把手伸向火雞。然後忽然間,她挺挺身子,轉頭面對我。<br /><br />  「你剛剛到底是什麼意思?」<br /><br />  「什麼是什麼意思?」<br /><br />  「你之前說的,說你對我的意見不意外。那是什麼意思?」<br /><br />  「聽著,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冒犯妳的。只是脫口而出如此而已。」<br /><br />  「脫口而出?唔,要不要再多講幾句?我剛剛說這些人裡面,可能有幾個得獎名副其實,我這樣講哪裡荒謬可笑了?」<br /><br />  「聽著,我只是說獎被不對的人領走。只是這樣而已。但妳似乎有更高明的見解。妳認為事情只不是這樣……」<br /><br />  「這裡面有些人,或許他們努力得不得了,才有這樣的成就。所以或許,一點點肯定是他們應得的。像你這種人的問題就是,不過因為上帝賜給你這項特殊天賦,就覺得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覺得你比我們其他人都來的強,覺得你每一次都有資格站到第一排去。你看不見這世界還有很多人,他們沒你幸運,為了爭取一席之地,總是費盡心思……」<br /><br />  「這麼說的意思是我不努力是吧?妳以為我每天坐在那兒休息嗎?我可是汗流浹背、絞盡腦汁才做出那麼一點有價值的東西,一點美麗的東西,結果看看這項『肯定』被誰抱走?捷克.馬弗!就像妳這種人!」<br /><br />  「你他媽的真大的膽!我跟這件事有什麼關聯?難道今天是我領獎不成?請問有誰給我頒過一座該死的獎?就連在學校的時候,無論唱歌、跳舞,我難道有拿過一張破證書還是什麼的嗎?沒有!他媽的完全沒有!我只得眼睜睜的看著你們,全是一群諂媚的馬屁精,高高的在台上領獎,所有爸媽都鼓掌叫好……」<br /><br />  「沒得獎?沒得獎?看看妳自己吧!出名的到底是誰?住豪宅的又是誰……」<br /><br />  就在那時,忽然有人按了下開關,我們倆忽然在刺眼的燈光下眨眼瞪著對方。兩個男人走在我們剛剛走過的路,正朝我們的方向過來。通道夠寬,剛好讓他們倆肩並肩前進。一個是魁梧的白種男人,身穿旅館警衛制服;原本我以為他手上是槍,結果是台雙向無線電。他旁邊是個嬌小的白種男人,淺藍色套裝,滑溜溜的黑髮。兩個人看起來都沒有特別和善。他們在一兩碼外停下腳步,接著那個嬌小男人從夾克裡拿出識別證。<br /><br />  「洛杉磯警察,」他說:「我叫摩根。」<br /><br />  好一會兒,警察和警衛只是繼續靜靜盯著我們。接著警察說:<br /><br />  「旅館房客嗎?」<br /><br />  「沒錯,我們是,」我說:「我們是房客。」<br /><br />  我感覺到琳蒂輕軟的夜袍擦過我的背。然後她牽起我手臂,我們並肩站著。<br /><br />  「晚安啊,警員,」她用一種睏倦、甜蜜的聲音答,不太像她平常的語氣。<br /><br />  「晚安,太太,」警察說:「你們倆這時候上來這裡,有什麼特別原因嗎?」<br /><br />  我們倆同時開口回答,然後笑了笑。但是眼前的這兩個男人,一點笑容或笑聲也沒有。<br /><br />  「我們有點失眠,」琳蒂說:「只是來晃晃而已。」<br /><br />  「晃晃而已。」警察在鮮亮的白色燈光下左顧右盼。「或許順便再找點東西吃。」<br /><br />  「說的沒錯,警察!」琳蒂的聲音還是有點過於高亢。「我們有點餓,我想你有時也會這樣吧。」<br /><br />  「我想客房服務不至於太貴吧,」警察說。<br /><br />  「不,沒這麼美味,」我說。<br /><br />  「就是尋常食物,」警察說:「牛排、披薩、漢堡、三層三明治。我知道,是因為我剛剛自己也點了一套全天候提供的客房服務。不過我猜你們大概不會喜歡那種食物吧。」<br /><br />  「唔,你知道嗎,警員,」琳蒂說:「重點是樂趣。爬下來偷嘗一口,你知道的,一點點被禁止的滋味,就像小時候那樣?」<br /><br />  兩個人依然沒有融化的跡象。但是警察說:<br /><br />  「抱歉打擾你們。但是你們也了解,這塊區域不開放給一般客人。而且不久之前,還有一兩樣東西不翼而飛。」<br /><br />  「真的啊?」<br /><br />  「嗯,真的。你們今晚有看到什麼奇怪或可疑的東西嗎?」<br /><br />  琳蒂和我互看對方,接著她相當戲劇化的對我搖搖頭。<br /><br />  「不,」我說:「我們沒看見什麼異狀。」<br /><br />  「什麼都沒有嗎?」<br /><br />  安全警衛往我們湊近,這會兒他走過我們身旁,笨重的體態沿工作檯擠身前進。我知道他這樣做是要近距離的檢查我們,看我們是不是有私藏什麼東西,他的夥伴則繼續說話。<br /><br />  「沒有,什麼都沒有,」我說:「你是指哪類東西?」<br /><br />  「可疑人物。不尋常的活動。」<br /><br />  「警員,你是指,」琳蒂用驚嚇的語氣說:「有房間被入侵了嗎?」<br /><br />  「不能這麼說,太太。」警察把視線微微一轉。<br /><br />  「這就是為什麼你們在這的原因嘍,來保護我們的安全以及財產。」<br /><br />  「沒錯,女士。」我覺得他和我們背後的男人交換了一個眼神。<br /><br />  「如果你們發現異狀,請馬上通知保全。」<br /><br />  訪談似乎結束,警察挪到一邊讓我們出去。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準備要走,琳蒂卻說:<br /><br />  「我想我們有點頑皮吧,跑下來這裡偷吃東西。我們本來想嘗點那邊的蛋糕,後來又想,這應該是專為這個特殊場合準備的,破壞它實在太不應該。」<br /><br />  「這間旅館的客房服務挺不賴的,」警察說:「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提供。」<br /><br />  我拉拉琳蒂,但她現在似乎陶醉在罪犯想被活捉的慣性狂熱裡。<br /><br />  「你自己剛剛也有點東西吃嗎,警員?」<br /><br />  「沒錯。」<br /><br />  「好吃嗎?」<br /><br />  「滿不錯的。建議你們也點一份。」<br /><br />  「我們就讓兩位男士繼續他們的調查吧,」我又拉拉她手臂說,但她還是杵著不動。「警員,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她問:「你介意嗎?」<br /><br />  「說說看。」<br /><br />  「你剛剛說有發現奇怪的事。那你自己有觀察到什麼異狀嗎?我的意思是,在我們倆身上?」<br /><br />  「我不知道妳是指什麼意思,太太。」<br /><br />  「像是我們倆的臉都完全被繃帶裹住?你有注意到嗎?」<br /><br />  警察仔細地瞧瞧我們,彷彿要驗證這最後一句話。然後他說:「事實上,我確實有注意到,太太,有的。不過我無意多作評論。」<br /><br />  「噢,我懂了,」琳蒂說。接著她轉頭看我:「他是不是很善解人意?」<br /><br />  「快點,」我說,這次稱得上強行把她拖走。我能感覺到兩個男人一路盯著我們的背直抵出口。<br /><br />  ※※※<br /><br />  我們用一種刻意展現的冷靜走過舞廳。但是一穿過彈簧門,立刻變成慌張的小跑步。我們的手臂依舊相扣,琳蒂拉著我穿過建築物,我們跌跌撞撞、相互碰撞。然後她把我拉進一間客梯,直到門關上、電梯開始上升,她才放手,朝後倚著金屬門,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噪音,原來歇斯底里的笑聲穿透繃帶聽起來就是這樣子。<br /><br />  當我們踏出電梯,她又勾起我的手臂。「好,我們安全了,」她說:「現在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真的有看頭。有看到這個嗎?」她舉起一張鑰匙卡。「來看看這能帶來什麼。」<br /><br />  她用那張卡領我們通過一道標示「私人」的門,下一道門則標著「危險勿近」。接著我們進入一個空間,空氣裡是油漆和灰泥的氣味。牆壁和天花板垂掛著電纜,冷冰冰的地板潑濺著污漬,一片斑駁迷離。之所以看得清楚,是因為房間的一側全是用玻璃做的──沒有窗簾或百葉窗裝飾──戶外光線把整片地方灑上一塊塊微黃光影。我們來到比臥室樓層還要高的地方:眼前的風景像是從直昇機鳥瞰高速公路和周遭的區域。<br /><br />  「這裡會變成新的總統套房,」琳蒂說:「我喜歡來這裡。還沒有燈源開關,沒有地毯。一切卻在逐漸成形。我第一次發現時,輪廓比現在更粗糙。現在已經可以看出未來的樣貌。竟然還有這張沙發。」<br /><br />  房間中央有個笨重的東西,上面用張布罩完全蓋住。琳蒂走到它旁邊,彷彿是個老朋友,疲憊地塌坐在上面。<br /><br />  「雖然只是我的幻想,」她說:「但我還是相信,他們這間套房是專為我建的。所以我才進得來這裡。這一切都是。那是因為它們在幫助我,幫助我打造我的未來。這個地方以前一團亂,但是看看現在。一點一滴的成形。未來一定會很壯觀。」她拍拍她旁邊的位子。「來嘛,親愛的,休息一下。我簡直累壞了。你想必也是。」<br /><br />  那張沙發──總之就是布罩底下的東西──舒適得令人訝異。我一陷進去,馬上感到疲憊如潮浪湧上。<br /><br />  「老天,真是累壞了,」琳蒂說,身體往我肩上一壓。「這地方是不是很正點?第一次來這裡時,我在窄縫裡發現鎗匙。」<br /><br />  我們安靜了一會兒,接著我發現自己睡著了。忽然,我又記起某個東西。<br /><br />  「嘿,琳蒂。」<br /><br />  「嗯?」<br /><br />  「琳蒂。那個獎座呢?」<br /><br />  「獎座?噢,對了。獎座。我藏起來了。不然我要怎麼辦?你知道的,親愛的,那個獎真的是你應得的。我希望今晚頒獎給你,對你有些意義。那不只是突發奇想而已。我有想過。我可是非常仔細的想過。我不知道對你的意義大不大。我不知道十年後你甚至還會不會記得,或是二十年以後。」<br /><br />  「我一定會的。而且對我來說真的意義重大。可是琳蒂,妳說妳藏起來,究竟是藏在哪裡?妳藏在哪裡?」<br /><br />  「嗯?」她又睡了回去。「當然是唯一能藏的地方。我把它塞進火雞裡。」<br /><br />  「妳把它塞進火雞裡。」<br /><br />  「我九歲那一年,就做了件一模一樣的事。我把我姊姊的發光球藏進火雞裡,所以才得到這個靈感。是不是很靈光啊?」<br /><br />  「嗯,確實是。」我覺得好疲憊但還是強迫自己專心。「可是琳蒂,妳究竟藏得多好?我的意思是,那些警察現在會不會已經發現了?」<br /><br />  「我不認為。又沒有東西凸出來,如果你的意思是這樣的話。他們怎麼會想探進那裡看?我把它抵在我背後,像這樣,然後一直推。我沒有轉身檢查,因為這樣那兩個男的就會起疑。這不單是心血來潮,你知道的。決定要給你那個獎,我可是絞盡腦汁地想過。我真的希望對你有點意義。天啊,我得睡了。」<br /><br />  她倒在我身上,沒過多久竟打起鼾來。為了她手術效果起見,我小心翼翼地調整她的頭,以免她的臉頰壓住我的肩。接著我也昏沉睡去。<br /><br />  ※※※<br /><br />  後來我驚醒,在我們面前的大窗戶瞥見黎明的足跡。琳蒂還睡得很熟,所以我就輕手輕腳地把自己從她身邊抽開,站起來伸展手臂。我走到窗前看看蒼白的天空和遠端腳下的高速公路。熟睡的時候,心裡迴盪著一些思緒,我試著想起,腦袋卻霧濛濛的,非常疲憊。然後我想了起來,走去沙發把琳蒂搖醒。<br /><br />  「怎麼了?怎麼了?你想要做什麼?」她沒有睜開眼睛地說。<br /><br />  「琳蒂,」我說:「那個獎座。我們忘了獎座的事了。」<br /><br />  「我早就告訴你了。在火雞裡。」<br /><br />  「好,聽我說。那些警察可能沒想到往火雞裡找。可是遲早會有人發現的。或許現在就有人正在切肉。」<br /><br />  「那又怎樣?就算他們發現裡面的東西。那又如何?」<br /><br />  「他們發現裡面的東西,然後把這樁大新聞發布出去。然後警察記起我們兩個。他記得我們去過那裡,就站在那隻火雞旁。」<br /><br />  琳蒂這會兒似乎回神一點。「嗯,」她說:「我聽懂你意思了。」<br /><br />  「而如果獎座留在火雞體內,會跟犯罪扯上邊。」<br /><br />  「犯罪?欸,你說犯罪是什麼意思啊?」<br /><br />  「不管妳怎麼稱呼都一樣。我們得回去那裡,把那個東西從火雞裡拿出來。之後放哪兒並不重要。但我們現在不能把它留在那裡。」<br /><br />  「親愛的,你真的確定我們非得這麼做不可?我現在好累了。」<br /><br />  「我們非得這麼做不可,琳蒂。要是我們讓它留在原位,妳會惹上麻煩的。還有,別忘了,這能讓媒體大做文章。」<br /><br />  琳蒂想了想,稍微端正姿勢,然後抬頭看我。「好吧,」她說:「我們回去。」<br /><br />  ※※※<br /><br />  這一次,走廊充滿清潔的噪音和交談聲,但我們還是順利回到舞廳,沒有遇見半個人。現在周圍的光線也充足一些,能把東西看清楚一點。琳蒂指了指雙門旁的告示牌。它用塑膠材質的混和拼寫字體寫著:J.A.泳池清潔公司早餐部。<br /><br />  「難怪我們找不到那個放滿獎座的房間,」她說:「不是這間舞廳啦。」<br /><br />  「不要緊。我們要的東西現在在那裡。」<br /><br />  我們穿過舞廳,接著小心翼翼的走進餐飲室。和之前一樣,室內留了盞微弱光線,此時也有些微自然光從氣窗射進來。四下無人,但是當我朝工作檯一瞥,我立刻知道我們有麻煩了。<br /><br />  「看起來有人來過,」我說。<br /><br />  「嗯。」琳蒂往通道裡面走了幾步,一邊環顧四周。「看起來的確是。」<br /><br />  我們之前看到的金屬盒罐、托盤、蛋糕盒、鍍銀平盤全都不見了。眼前是一疊疊整齊的盤子和餐巾,以規律的間隔擺放著。<br /><br />  「好,所以說他們已經把所有食物全部移走了,」我說:「問題是,究竟移去哪裡了?」<br /><br />  琳蒂又往裡面走了幾步,接著轉頭看我。「史帝夫,記得嗎,上次我們來這裡的時候,那兩個男人還沒進來之前?我們爭論不休。」<br /><br />  「嗯,我記得。可是為什麼要再提起?我知道是我的問題。」<br /><br />  「嗯,說的沒錯,我們就忘了吧。所以火雞究竟去哪裡了?」她又左顧右盼。「你知道嗎,史帝夫?我小的時候,真的好想當舞者或歌手。我努力試了又試,天知道我有多努力,但是大家只是嘲笑我,我心想,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後來我長大一點,才發現這世界畢竟有公平的一面。所以,就算你和我一樣不受疼愛,你一樣有些機會,仍然能覓得一席之地。你大可不必讓自己困限在成名這事上頭。這不是條容易的路。你得花心思,不在意別人的閒言閒語。不過你一定會有機會的。」<br /><br />  「唔,聽起來妳混得不錯。」<br /><br />  「這世界的邏輯有時很可笑。你知道嗎,我覺得那是不智之舉。我是說你太太。竟然叫你動這個手術。」<br /><br />  「我們別提她吧。欸,琳蒂,妳知道那個通往哪裡嗎?那邊?」<br /><br />  在這房間遠端的工作檯盡頭,有三格階梯通往一道綠色的門。<br /><br />  「我們何不試試?」琳蒂說。<br /><br />  我們一樣小心翼翼地拉開門,忽然間,我感到完全失去方向。眼前一片漆黑,每當我試著想要回頭,就會發現撞到帷幕布簾或是防水油布。手電筒在琳蒂手上,她走在我前面,適應得似乎比我好。接著,我跌跌撞撞走進一片幽暗。她在那裡等我,還拿手電筒照我的腳。<br /><br />  「我有注意到,」她小聲地說:「你不喜歡討論她。我是說你太太。」<br /><br />  「也不是這樣,」我低聲回應:「我們現在在哪裡?」<br /><br />  「而且她一次也沒來看你。」<br /><br />  「那是因為嚴格來說,我們沒有在一起了。自從……我想妳猜得到。」<br /><br />  「噢,抱歉。我不是故意多管閒事。」<br /><br />  「妳不是故意多管閒事?!」<br /><br />  「嘿,親愛的,你看!在這裡!我們找到了!」<br /><br />  她拿手電筒照了照不遠處的一張桌子。上面覆著一張白色桌巾,還有兩個銀餐罩比鄰而立。<br /><br />  我走去第一個餐罩旁,把它小心翼翼地舉起。確實有隻肥烤雞坐在那兒。我尋找它的缺口,放進一隻手指摸摸看。<br /><br />  「裡面沒東西,」我說。<br /><br />  「你必須伸到最底。我把東西塞進最裡面。這些鳥比你想得更肥更大。」<br /><br />  「我已經跟妳說過裡面沒東西了。拿手電筒照照這裡。我們來試另一隻。」我輕手輕腳把第二隻火雞的蓋子掀開。<br /><br />  「史帝夫,你知道嗎,我覺得你這樣不對。你不該羞於提起那件事。」<br /><br />  「提起哪件事?」<br /><br />  「和你太太分開的事。」<br /><br />  「我剛剛有說我們分開嗎?我有那樣說嗎?」<br /><br />  「我以為……」<br /><br />  「我說我們不算在一起。那是不同的兩件事。」<br /><br />  「可是聽起來是同一件……」<br /><br />  「唔,總之不是。那只是暫時的,是我們在嘗試的一種模式。欸,我摸到某個東西了。這裡面有東西。在這裡。」<br /><br />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拉出來,親愛的?」<br /><br />  「不然妳以為我現在在做什麼?!老天?妳幹嘛塞得這麼裡面?」<br /><br />  「噓!那邊有人!」<br /><br />  一開始,實在很難說到底有幾個。隨著聲音逼近,我發現只有一個男人,不停地對著手機講話。我還發現我們目前的精確位置。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溜進什麼模糊的後台區域,但事實上我們正站在舞台上方,此時我們和舞廳只隔了片簾幕。講電話的那個男人正穿過舞廳地板朝舞台走來。<br /><br />  我低聲叫琳蒂關掉手電筒,光源熄滅了。她在我耳畔說:「我們快出去吧,」我能聽見她躡手躡腳離開的聲音。我又努力想把那座小雕像從火雞拉出來。但是現在,我很擔心發出聲音,手指又一直勾不到東西。<br /><br />  那聲音愈靠愈近,最後,我感覺那男人就站在我面前。<br /><br />  「……不是我的問題,賴瑞。我們得讓那個標誌上菜單卡。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好,你就自己去搞定吧。沒錯,你自己弄,把那些東西弄過來,管你用什麼方法。只要今天早上把它們移過來,最晚七點半。我們需要那些東西過來這裡。桌子看起來沒問題。有一大堆桌子,相信我。好。我會檢查一下。好,好。嗯。我現在就去檢查。」<br /><br />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移到室內的另一側去。他一定是去哪面牆壁儀表板把開關轉開,因為現在有強烈的燈束直直打在我頭上,還有一陣像空調的轟隆聲傳出來。只不過,那轟隆的不是空調,而是在我眼前打開的簾幕。<br /><br />  職業演奏生涯裡,我曾有兩次上台獨奏時,竟然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始、不知道自己在哪個調、不知道要怎麼換和弦。這種失常情況發生時,我只是全身僵硬像電影的停格畫面,幸好有其他夥伴趕緊救援。整整二十年的演奏生涯裡,這種事只發生過兩次。總之,當聚光燈打在頭頂、簾幕開始移動時,我就是這種反應。徹徹底底的僵住,附加一股異樣的抽離。對於沒了簾幕後即將看到的場景,我感到微微好奇。<br /><br />  眼前是舞廳,而且,從舞台的絕佳角度望過去,更能欣賞桌子兩排並列的整齊,一路延伸到後方。頭上的光讓室內稍稍置於暗影,不過我能辨識出水晶燈和華麗天花板的輪廓。<br /><br />  講手機的男人是個超胖的禿頭男人,一身淺色西裝、開領襯衫。他一定是一轉開開關就從牆邊走過來,因為他現在和我差不多高度。他把電話壓在耳朵上,從他的表情你一定會猜,他正加倍專心的聽著話筒另一端的聲音。不過我想他沒有,因為這時他把眼珠子直盯著我瞧。他一直看著我,我也一直看著他。要不是他得對話筒回話──大概是被問到為什麼沉默吧──這種僵局恐怕會一直持續下去。<br /><br />  「沒事。沒事。是一個人。」安靜半晌,接著他說:「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別的。不過是個男人。頭用繃帶裹住,穿了件夜袍。就只是這樣,我現在看清楚了。不過,他手臂的另一端還拿著一隻雞還是什麼的。」<br /><br />  這麼一聽,我挺起身子,本能性的伸直手臂,故作聳肩。我右手腕以下還伸在火雞裡,肉身的重量讓排盤徹底瓦解。不過至少,現在我不必再擔心私藏東西的罪名,因為我已正面交鋒,把手和小雕像使力一抽。男人繼續講他的電話。<br /><br />  「沒事,就跟我剛剛講的一樣。他把他的雞拿下來。噢,他還從裡面抽出什麼東西。嘿,老兄,那是什麼東西?鱷魚嗎?」<br /><br />  最後這句話他是對我說的,冷靜的口吻令人欽佩。但是現在,小雕像在我手裡,火雞啪地一聲掉到地上。當我匆匆忙忙躲到背後的漆黑,我聽見男人對他的朋友說:<br /><br />  「我怎麼會知道?大概是某種魔術表演吧。」<br /><br />  ※※※<br /><br />  記不得是怎麼回到我們那層樓去的。簾幕從舞台上掉下來,一陣混亂中我又迷了路,然後她拉住我的手。接著我們匆匆忙忙跑過旅館,不再在乎製造多少噪音,或被誰看見。沿路我把小雕像留在某間寢室外的客服餐盤上,在某人吃剩的晚餐旁。<br /><br />  回到她房間以後,我們跌坐在一張沙發上仰頭大笑。我們笑到撞到對方,然後她起身,走去窗邊把百葉簾拉高。外面現在有光線了,雖然這個早上天空陰陰的。她走去櫃子前調飲料──「全世界最性感的無酒精雞尾酒」──為我端來一杯。我以為她會在我旁邊坐下,但她又走回窗邊,喝自己的酒。<br /><br />  「你期待嗎,史帝夫?」過一會兒以後她問:「期不期待拆繃帶的時候?」<br /><br />  「嗯。我想會吧。」<br /><br />  「上個禮拜,我還沒多想。那時感覺還好遙遠。但是現在,就快了。」<br /><br />  「沒錯,」我說:「我也快了。」然後我靜靜說:「老天。」<br /><br />  她喝喝酒,往窗外望。然後我聽見她說:「嘿,親愛的,你是怎麼了?」<br /><br />  「我沒事。只是需要補個眠,就是這樣。」<br /><br />  好一會兒,她一直盯著我看。「跟你保證,史帝夫,」她最後說:「一定沒問題的。布瑞斯最棒了。你等著看吧。」<br /><br />  「嗯。」<br /><br />  「嘿,你是怎麼了?聽著,這是我的第三次,也是第二回讓布瑞斯執刀。一定會沒事的。到時你會變得很帥,只能用帥形容。還有你的事業,從今以後鐵定一飛沖天。」<br /><br />  「或許吧。」<br /><br />  「沒有什麼或不或許的!一切都會不一樣,相信我。你會上雜誌,還會上電視。」<br /><br />  我沒有回應。<br /><br />  「欸,拜託!」她朝我走幾步路。「開心點。你該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我們剛剛在樓下默契十足呢,你說是不是?我還要告訴你另一件事。從今天起,我一定要賴在你這隊。你真是個該死的奇才,我要確定你的一切都很順利。」<br /><br />  「不會有用的,琳蒂。」我搖搖頭:「不會有用的。」<br /><br />  「什麼不會有用!我來做公關,找些能給你很多好處的人。」<br /><br />  我還是頻頻搖頭。「很感謝妳。不過沒有用的。不會奏效的。永遠不會有用的。我當初實在不該聽布藍得利的話。」<br /><br />  「欸,別這樣。我或許不再是托尼的太太,但是這城裡我還是有不少好朋友。」<br /><br />  「那當然,琳蒂,這我知道。但是沒有用的。妳看,我的經紀人布藍得利說服我動售個手術,是傻瓜才會蠢到照做,但我偏偏忍不住。我簡直快瀕臨崩潰,然後他編出這個歪理,說我的太太海倫其實暗藏計畫。她不是真的離開我。不是。一切只是計畫的一部分而已。她這麼做都是為我著想,好讓我能動這個手術。等繃帶一拆,我換了張新臉,她就會再回到我身邊,一切又會和好如初。布藍得利是這麼說的。其實,他在說的時候,我就知道是胡扯了。可是我又能如何?那至少是一線希望。被布藍得利拿去利用了,他這人就是這樣。妳知道嗎?他是低等動物。滿腦子想的只有生意,還有成名。他哪會在意她回不回來?」<br /><br />  我停下來,好長一段時間,她一句話也沒有。然後她說:<br /><br />  「聽著,親愛的,聽著。我希望你太太回來。我真的希望。但是如果她沒有,唔,那麼你得開始轉換新角度。她或許是個很棒的人,但人生有比獨愛一個人更重要的事。你得脫困,史帝夫。像你這樣的人,你並不屬於公眾世界。看看我就好。等這些繃帶一拆,我還會和二十年前一樣嗎?我不知道。上一次我有老公在身邊,也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我還是會放手一搏,試試看。」她走過來我旁邊,推推我的肩。「欸,你只是累了。等會兒睡一睡,就會覺得好多了。聽著,布瑞斯的技術一流。他會為我們倆的人生開展新格局的。你等著看吧。」<br /><br />  我把玻璃杯擺在桌上,站起來。「我猜妳說的沒錯吧。就像妳說的,布瑞斯是最棒的。還有,我們剛剛在下面確實默契十足。」<br /><br />  「確實默契十足。」<br /><br />  我伸出手擺在她肩膀,在她裹上繃帶的兩頰各親一下。「妳也先睡一下吧,」我說:「我待會兒再過來,我們再繼續玩西洋棋。」<br /><br />  ※※※<br /><br />  但是,那個早上過後,我們就沒再怎麼看到對方。後來我仔細一想,才驚覺那個晚上一定有人得說些什麼,可能是我應該先道歉,或至少試著先解釋的。不過在那個當下,我們一回到她房裡就在沙發上笑得人仰馬翻,提起那些事顯得不必要,也不恰當。那天早上分開時,我以為我們已經過了那個階段。不過,我畢竟見識過琳蒂的情緒化。或許再過一會兒,她回想起來,突然又對我勃然大怒。誰知道?總之,雖然我以為那天會再接到她電話,電話卻沒有再響,之後那天也是。只聽到托尼.嘉德納的專輯穿牆而來,開到最大音量,一張接著一張。<br /><br />  後來我終於過去拜訪,大概是四天以後吧,她開門迎接,態度卻疏遠冷淡。和第一次那樣,她提起一大票有名的朋友──雖然,沒有半個準備為我的事業助運。這我還是不在意。我們又玩了會兒西洋棋,但是她的手機拚命響,她就得進臥室裡講電話。<br /><br />  接著,前兩個晚上,她敲敲我的門,說她要退房了。布瑞斯對她的狀況很滿意,同意繃帶讓她在自己家裡拆。我們友善地相互道別,卻覺得真正的再見早就已經說了──就在我們大逃亡之後的那個早上,當我彎身親親她兩頰的當下。<br /><br />  唔,這就是我當琳蒂.嘉德納鄰居的故事,我祝她一切順利。至於我,距離我的揭布時間還有六天,而要能吹奏樂器,還得更久時間。但是我習慣這種日子了,也很滿足地過我的生活。昨天,我接到海倫的電話,問我過得怎樣。當我告訴她我在這邊認識琳蒂.嘉德納時,她十分驚豔。<br /><br />  「她沒有再婚嗎?」她問。當我擺平她的問題時,她說:「噢,對了。我一定是想到另一個人了。你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來著?」<br /><br />  我們聊了一些不重要的事──她看什麼電視,她朋友帶寶寶過來找她。然後她說普蘭德蓋斯特跟我問好。她那麼說時,語氣明顯緊繃。我差點就要說:「哈囉?我是不是在愛人名字裡聽到一絲氣惱?」但是我沒有。我只是要她幫我打聲招呼,她就沒有再提起他了。或許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吧。不過,就我所知,她是在暗示我說我有多感激他。<br /><br />  她要掛電話時,我說:「我愛妳,」是跟另一半講完電話時,那種又快又公式化的語氣。電話那頭安靜了數秒,然後她也用一樣的公式化語氣回我。然後她走了。天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想,現在沒什麼好做的了,只能等拆繃帶。然後呢?或許琳蒂說得沒錯。或許,就像她說的,我需要換個新角度,生命確實有比單愛一個人更重要的事。或許這真是我的轉捩點,眼前是成名在望的人生。或許,她是對的吧。</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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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cturne


  直到兩天前,琳蒂.嘉德納都還是我的隔壁鄰居。唔,我知道你在想,如果琳蒂.嘉德納是我鄰居,那大概表示我住在比佛利山莊;不是電影製片大概就是演員或樂手。唔,我確實是名樂手。不過,雖然幫過一兩位你可能聽過的表演者伴奏,我並不是所謂的知名人物。我的經紀人布藍得利.史蒂文生這些年來一直用他的方式扮演我的好朋友,也為我維持表裡相符的一流水平。不只是一流的專職樂手,還要有一流的暢銷紀錄。他說,薩克斯風手成不了暢銷樂手,這種論調其實是錯的,還舉了一票名單給我聽。馬可斯.萊特弗得。席維歐.特藍提尼。我提醒他,他們都是爵士樂手。「那你呢?不是爵士樂手是什麼?」他說。不過現在的我,只有在最深的夢裡仍是個爵士樂手。現實世界中──當我不像現在,整張臉用繃帶裹起來的時候──我只是個混口飯吃的中音薩克斯風手,進錄音室或在樂團正式團員缺席時補位,工作量還算過得去。如果他們要流行,我就吹流行。R&B?那也行。汽車廣告、脫口秀陪襯性的主題曲,照樣接。這時只有在進入自己的小世界時,我才是位爵士樂手。

  我實在比較喜歡在我的客廳練習,但是我們的公寓材質廉價,整條走廊的鄰居三不五時就會抱怨。於是,我把最小的房間改成排練室。其實只稱得上是衣櫃斗室,放張辦公椅進去就差不多了──不過,我自己加上隔音設備,用的是史蒂文生從他辦公室寄來的海綿橡膠、蛋盒、襯有軟墊的信封。我太太海倫還和我住一起的時候,常看我抱著一支薩克斯風走進去,笑說就像看到我進去蹲廁所,有時,確實也是這種感受。意思是,我自己一個人坐在那幽暗密閉的小方格,一頭埋進無人搭理的個人事業。

  現在你大概也猜到,琳蒂.嘉德納從來就沒有真的住在我說的這間公寓隔壁。當我在小房間外吹奏時,她也不是跑來敲門的惱人鄰居。我說她是我鄰居,其實是別的意思,現在我就來解釋。

  兩天以前,琳蒂還住在這棟闊氣的旅館隔壁房裡,和我一樣整張臉被繃帶團團裹住。琳蒂在附近當然有棟舒適的大房子,還請了傭人,所以波瑞斯醫生就讓她回去休養了。其實,以嚴格的醫學角度來說,她大概早就可以出院,顯然有其他原因才拖延。首先,要躲過在她家守候的相機、八卦記者並不容易。再者,我直覺的猜測啦,波瑞斯醫生雖有卓越的名聲,手術方法卻不百分之百合法,所以才需要把他的病人藏在旅館的這層靜音區,和所有正式員工、訪客隔絕,非得必要,絕不允許離開房間。要是你有機會繞完一圈,一週內能發現的名流會比在夏特蒙特旅館更多。

  所以,像我這種人忽然躋身明星、富翁之流,還讓城裡頂尖的醫師整容,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一切都得從我的經紀人布藍得利說起──他自己並不那麼出名,長相也不比喬治.克隆尼。他第一次提起,大概是幾年前半開玩笑的語氣;後來再提起時,卻變得一次比一次認真。簡單來說,他的意思就是,我長得醜;就是因為這樣,我出不了名。

  「看看馬可斯.萊特弗得,」他說:「看看克理司.布葛斯基。或是特藍提尼。他們有誰像你聲音這麼有特色嗎?沒有。有你的柔情嗎?你的視野?甚至技巧有你一半好嗎?沒有。但是他們看起來棒極了,所以大門為他們而開。」

  「那比利.傅葛呢?」我說:「他醜得可以,但也吃得開。」

  「比利醜是醜,但是他性感,醜男的那種性感。你,史帝夫,你……唔,你是那種輸家型的單調的醜。醜也醜錯路線了。聽著,有沒有想過動點手腳?我的意思是,找外科的門路?」

  回家後我把這些話全講給海倫聽,因為我以為她會和我一樣覺得爆笑。一開始,布藍得利的犧牲演出確實讓我們大笑一番。接著海倫走過來,攬住我並告訴我,至少對她來說,我是全宇宙最英俊的男人。然後她稍稍後退一步,安靜下來。我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什麼。接著又說,或許,只是或許,布藍得利說的有理。或許我該考慮動些地方。

  「沒必要那樣看我吧!」她大聲回喊:「現在每個人都在做。何況你,還有專業上的理由。男人想當個迷人司機,就去買輛拉風轎車。你也沒什麼不一樣啊!」

  雖然漸漸接受我是「輸家型男人」的觀念,不過那時我並沒多想。首先,我沒那個錢。事實上當海倫說到迷人司機的時候,我們還欠人家九千五百美元。海倫這人就是這樣。在很多方面是個很棒的人,卻老愛把我們的財務狀況忘得一乾二淨,甚至天馬行空地規劃下一筆大開銷。這實在很有海倫的風格。

  除了花費以外,我一點都不喜歡別人在我身上動刀。我對那種事真的不在行。剛和海倫在一起的時候,有次她邀我和她去慢跑。那個冬天早晨冷颼颼的,我不怎麼愛慢跑,但因為被她迷上了,急著想在她面前表現表現。於是我們繞著公園跑,跟上她對我來說還行,這時卻忽然踢到地上突出來的什麼東西。我感到腳底一陣痛,以為不太嚴重,但是把運動鞋和襪子脫掉時,竟然看到大拇指指甲朝上翻,像希特勒式的行禮。我感到一陣噁心想吐,沒多久就暈了過去。我這人就是這樣。所以你也看得出來,我對臉部整形實在沒多大興趣。

  此外,這當然也是原則問題。我之前說過,我不是那麼看重藝術家身段的人。只要有錢,各種牌子的口香糖我都嚼,各種音樂我都演。但是這項提議是另一回事,我這人確實還殘存一些尊嚴。布藍得利說對了一件事:我比這座城裡大部分的人都還要有才華許多。不過這年頭,這似乎不再是什麼重要的條件。因為重要的是形象、行銷能力、上雜誌、上電視節目、派對、跟誰吃商業午餐。這一切令我作嘔。我明明是個音樂家,為什麼得玩這種遊戲,蹚這淌渾水?為什麼我不能好好演奏我的音樂,專心提升自己的技巧,即使只有在我的小世界?那麼或許有一天,只是或許而已,會有真正的音樂愛好者聽見我的聲音,欣賞我的所作所為。我為什麼非得找外科醫生?

  一開始,海倫似乎也站在我這一邊,這個話題好一段時間沒再上演──直到某一天,她從西雅圖打電話回來,說要離開我了,搬去跟克理司.普蘭德蓋斯特住。他是她高中時認識的男人,現在在華盛頓擁有好幾家成功的連鎖餐廳。這些年我陸續見過這個普蘭德蓋斯特幾次──有一次他甚至還來家裡晚餐──但我從沒起疑。「你那個小衣櫃的隔音設備,」布藍得利那時說:「有雙重功效哩。」我知道為什麼他這麼說了。

  不過,我不想在海倫和普蘭德蓋斯特的身上多著墨,只想解釋他們和我現在的關係。或許你以為我會沿海岸線開上去跟那對甜蜜情侶對質,整形手術於是變成必備武器,好與我的對手一決勝負。聽起來是很浪漫,不過與事實並不符。

  實際上是,打完電話幾週過後,海倫回來公寓整理要搬出去的行李。她在屋裡走來走去,神色悲傷──這裡,畢竟也有許多快樂的回憶。我一直以為她會哭,但是她沒有,只是繼續把她的東西整齊地疊成一小堆。一兩天內,會有人來把東西載走,她這麼說。然後,當我手上握著中音薩克斯風、正要進去我的小世界時,她忽然抬起頭靜靜地說:

  「史帝夫,拜託。別再進那個地方了。我們得談談。」

  「談什麼?」

  「史帝夫,拜託。」

  於是我把薩克斯風放回琴盒,我們走進我們的小廚房,在桌前坐下來面對面。接著她對我開口。

  她說,她的決定不會收回。她和普蘭德蓋斯特在一起很快樂;學生時代,她就一直單戀著他。但是要離開我,也令她難過,尤其在我事業並不那麼順利的時候。她仔細想過、也跟她的新男人討論過,他同樣替我難過。他顯然是這麼說的:「史帝夫得為我們的快樂付這麼多代價,實在是太糟糕了。」於是有了這項協議:普蘭德蓋斯特願意幫我付錢,讓我給城裡最好的外科醫師整形。「是真的,」我一臉空白地望著她時她說:「他是說真的。沒有上限。所有醫院帳單、復健費用等等。包括城裡最頂尖的醫生。」我的臉一打點好,肯定阻礙全消,她說。我會直奔頂峰,有這種才華,我怎麼可能失利?

  「史帝夫,你為什麼要那樣看我?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天知道他六個月後還會不會願意付錢。快點答應,拉自己一把吧。只需要幾週的不舒服,然後鐺瑯!你就飛黃騰達!」

  ※※※

  十五分鐘以後她出去時,又用嚴肅許多的口吻說:「所以你打算怎麼辦?甘心一輩子在那個小衣櫥吹薩克斯風?難道你只想當這種失意蟲?」就這樣,她轉身離開。

  隔天我去布藍得利的辦公室,看看他有沒有工作發包。順道就提起前一天發生的事,以為兩人會大笑一場。想不到,他連笑一聲都沒有。

  「這個男人這麼有錢啊?願意付錢讓你去找頂尖的整形外科?或許能讓你找克理司波或甚至布瑞斯。」

  這下子,連布藍得利也告訴我不可錯失良機,說要是錯過的話,只有終生當落水狗的份。離開他的辦公室時我相當生氣,但之後同一個下午他又打來,繼續同樣的話題。他說,如果阻撓我的是打那通電話,如果打電話對海倫說──好,拜託,我願意做,請讓你的男朋友簽那張大支票──有損我尊嚴的話,那麼他,布藍得利,很樂意代我全面進行交涉。我叫他何不去長釘上坐坐,然後就把電話掛了。可是一小時後他又打來。他說他現在全懂了,我不去整形,真的是個大豬頭。

  「海倫可是小心翼翼地計畫過。想想她的立場。她愛你的。但是睜亮眼睛吧,你出現在公眾場合時,總是引起尷尬。你沒有吸引目光的魅力。她想要你嘗試一點改變,可是你卻拒絕。所以她還能怎麼辦呢?唔,她接下來這一步可就精采了。手段細緻幽微。身為一個專業經紀人,連我都不得不佩服她。她和這個男人走了。好,或許她一直哈著他,但說真的,她一點都不愛他。她想辦法讓這個男的付錢讓你整形。你一痊癒,她就會回來,看到你英俊的模樣,不禁渴望你的身體,等不及與你一起上餐廳亮相……」

  我在這裡打斷他,告訴他雖然這幾年,我老早習慣他為了說服我答應能增進他職業利益的行為,那些不惜天花亂墜的壞習慣,但這最新手法未免也太深不見底,烏漆麻黑,伸手不見五指,就連熱氣蒸騰的馬糞幾秒之內都會凍結成冰。至於馬糞的問題,我告訴他,雖然我理解無法時時清除路障固然是他天性,但為了效果起見,也請至少想點能讓我動心一兩分鐘的台詞。然後我再度掛他電話。

  接下來幾週,工作似乎前所未有的少,每次,要是我打去問布藍得利有沒有案子,他就說:「實在很難幫一個不自救的人啊。」弄到最後,我開始用比較實際的角度思考這個問題。不可否認,我得餬口飯吃。如果,忍受這一遭磨難能讓更多人願意聽我的音樂,那麼,難道還算是很糟的結果?還有,我想自己組一個樂團的夢呢?怎樣才能實現?

  最後,大概是海倫提議六週以後,一天我隨興地和布藍得利提起我重新考慮了一遍,他要的就是這個。聽完他馬上開始打電話、安排時間,大吼大叫,很是興奮。我必須承認,他確實遵守諾言:所有聯繫的瑣事他一手包辦,我一句自取其辱的話都不用跟海倫說,更別說普蘭德蓋斯特。有時,布藍得利甚至還製造了替我談生意的幻覺,彷彿我有東西出售。即便如此,每天我仍數度被疑慮糾纏。而事情發生得說來就來。布藍得利打來,說布瑞斯醫生臨時取消一個約,於是當天下午三點半,我得備妥行李把自己帶到某一個住址。那時或許我又出現垂死掙扎的跡象,因為我記得布藍得利在電話另一頭對我咆哮,叫我要一鼓作氣,還說他會親自來接我。於是我被載著開上蜿蜒路徑,來到好萊塢山丘的一間大房子進行麻醉,就像雷蒙德.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故事裡的角色那樣。

  幾天後,我被帶出來到這間比佛利山莊旅館黑漆漆的後門邊,在這幽閉的走廊打轉,和旅館外部的正常生活完全隔絕。頭一個禮拜,我的臉很痛,殘留體內的麻藥讓我噁心想吐。我得用枕頭墊背坐直,晚上當然根本沒睡;也因為我的護士堅持讓病房維持漆黑,於是我漸漸喪失時間感。話雖如此,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糟。老實說,竟然感到精神百倍,樂觀洋溢。我對布瑞斯醫師信心滿滿,畢竟,有許多明星把他們全部事業交到他手裡。而且,我知道他會在我身上完成曠世鉅作;因為,一看到我這張這麼失敗的臉,他最深的野心一定會被激發,想起一開始為什麼選擇這行,把所有精力通通投注進去。拆繃帶時,我期待一張雕鑿俐落的臉,略帶冷酷,卻極具精微特色。像他這等名聲的人,應該能仔細琢磨一個嚴肅爵士樂手應有的長相,不會和新聞主播等五官弄混。他甚至還會為我加入一點心盪神馳的元素,有點像年輕的勞勃.迪尼洛,或像嗑藥前的查特.貝克。我想像我將做出的專輯,請來為我伴奏的陣容。我感到勝利的喜悅,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竟然躊躇過。

  之後來到第二個禮拜,藥效逐漸退了,我感到沮喪、寂寞、又廉價。我的護士葛蕾西現在讓房間多了一點點光線──雖然她讓百葉窗至少拉下一半──也允許我穿著睡袍到處晃。於是我在丹麥皇家音響裡放了一張又一張的CD,在地毯上繞來轉去,不時走到梳妝台鏡前停下來,看著繃帶怪獸透過那雙窺視孔回頭凝望。

  就是在這段時間,葛蕾西第一次告訴我琳蒂.嘉德納住在隔壁。要是她在我之前的雀躍心情捎來這消息,我一定會非常高興,甚至覺得這是預言未來黃金事業的先機。但是選在這谷底時期,知道這件事只讓我升起更多鄙視,附帶一陣噁心。要是你是眾多的琳蒂迷之一,我先為即將下筆的內容說聲抱歉。不過,我所目睹的事實是:在那個時候,如果有一個人能象徵這世界膚淺、令人作嘔的縮影,那人必然是琳蒂.嘉德納:平庸的才情──面對現實吧,她明白揭示她不能演、甚至不假裝有音樂天分──卻還是出了名,電視和八卦雜誌爭搶她的鏡頭,捕捉她的迷人身影。今年某天我經過一家書店時,看到外面大排長龍,正在想是不是史蒂芬.金這等人物現身時,想不到竟然是琳蒂在幫她最新出版的鬼傳記簽名。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辦到的?當然還是老套。選對緋聞主角、選對婚姻、選對離婚時機。這一切,將導向對的雜誌封面、對的談話節目,還有最近她在廣播上做的節目,我不記得名字了,總之是給女人離婚後第一場重要約會的服裝建議,不然就是當妳懷疑老公是男同志時該怎麼處理。你聽別人討論她的「明星特貧」,但她的魅力其實很容易解析,不過就是電視、雜誌封面的高曝光率,首映會和派對上的照片,跟傳奇人物勾肩搭背而已。現在,她就在隔壁房,和我一樣,讓布瑞司醫生改頭換面後等著復原。沒別的新聞更能完美呈現一個人的道德降級。前一週,我還是個爵士音樂家。現在,我不過是另一個可悲的馬屁精,拿換臉當交易,跟隨這世界的琳蒂.嘉德納之流爬進漫漫的名人華邸。

  接下來幾天我試著靠讀書殺時間,卻沒辦法專心。繃帶底下,某部分的臉劇烈作痛,另一部分的臉卻奇癢無比,被一陣陣熱漲感包圍,還有幽閉恐怖的心疾。我想要吹我的薩克斯風,但一想到還要幾週後,才能讓臉部神經承受那種壓力,不禁更加憂鬱。最後,我發現撐過白日的絕佳良方是把聽CD,換成乾瞪樂譜的樂趣──我帶了幾張冠軍專輯的譜,是平常在小房間練的──於是就對自己即興哼了起來。

  直到第二週接近尾聲時,身體上和心情上開始恢復一些,我的護士忽然遞來一張信封,附上會心一笑,說:「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裡頭是一張旅館便籤,因為現在就在我手邊,我就詳實念出來一遍。

  □□□

  葛蕾西告訴我你開始對這種上流生活感到疲倦。我也是。要不要來拜訪我?今晚五點喝雞尾酒不算太晚吧?布醫師說得禁酒,我想你也是。看來只能喝點蘇打水和沛綠雅了。去他的!五點見,否則我會心碎。 琳蒂.嘉德納

  ※※※

  或許是因為我實在無聊得發慌;或只是我的心情又回升起來;或是一想到有同牢獄友能交換故事,實在極具吸引力。或者,我只是對魅力光環這種東西沒那麼免疫。總之,雖然我對琳蒂.嘉德納是那種觀感,讀到這張紙條時卻讓我興奮心悸,然後看著自己告訴葛蕾西,請她讓琳蒂知道我五點會過去。

  ※※※

  琳蒂.嘉德納臉上的繃帶比我還多。我至少頭頂還留了個開口,頭髮像沙漠綠洲裡的棕櫚樹往上翹。不過,布瑞斯卻把琳蒂的整顆頭團團包起,像顆椰子的輪廓,只留眼睛、鼻子、嘴巴的孔。那頭奢華金髮都到哪兒去了?我不知道。不過,她的聲音不如想像的扁平,因為有在電視上看過她,所以認得出來。

  「所以,你覺得如何?」她問。當我說我覺得不算太糟時,她說:「史帝夫。我可以叫你史帝夫嗎?你的事都我從葛蕾西那裡聽說了。」

  「噢?我希望她有把不好的部分刪除。」

  「唔,我知道你是個音樂家。前程大好。」

  「她這麼說啊?」

  「史帝夫,你很緊繃。我要你跟我在一起時多放鬆。我知道,有些名人喜歡別人因為他們坐立難安,讓他們覺得自己很特別。可是我討厭那樣。我要你把我當成你的平常朋友。你剛剛是怎麼說的?你說你並不那麼在意。」

  她的房間比我的大上許多,這還只是她套房的沙發區而已。我們面對面坐著,坐在兩張相互搭配的白沙發上,兩人中間是張低矮的咖啡桌,用菸灰色玻璃製成,底下是塊漂流木。上面擺滿亮面的雜誌,和一個仍用玻璃紙蓋住的水果籃。她和我一樣讓空調全開──繃帶裡挺暖的──窗邊的百葉窗拉到一半,抵擋午後的陽光。一個女侍剛端給我一杯水和一杯咖啡,兩個杯子裡都插了根上下浮動的吸管──這裡的每樣東西都得這樣上──然後就離開房間了。

  我回答她的問題,告訴她對我來說,最難的部分在於不能吹薩克斯風。

  「但是你也知道布瑞斯為什麼不讓你這樣,」她說:「想想看。要是你在復原前一天吹奏,你的臉說不定會裂成碎片在房裡到處飛!」

  她好像覺得這笑話挺好笑的,對我直揮手,彷彿語出驚人的人是我,她又對我說:「拜託,你實在太超過了!」我和她一起笑了,然後用吸管喝了幾口咖啡。接著她開始說起最近幾個去做整容手術的朋友,說他們的所見所聞,發生在他們身上的趣事。她提的每個人都是名人,不然就是名人的另一半。

  「所以你是薩克斯風手?」她說,話題忽然一轉:「選的好。那是個很棒的樂器。你知道我對那些年輕的薩克斯風手都怎麼說嗎?我告訴他們要聽一些老手的錄音。我知道有一個薩克斯風手,跟你一樣正要出頭,只聽舊時代的樂手。像偉恩.舒特(Wayne Shorter)那類的人物。我告訴他,跟著老專家,能學到比較多。可能沒那麼前衛,我告訴他,但這些經典老手知道音樂的精髓。史帝夫,介不介意我放點東西給你聽?讓你了解我的意思?」

  「不,我不介意。可是嘉德納太太……」

  「拜託,叫我琳蒂就好。我們在這裡算是同輩。」

  「好吧。琳蒂。我只是想說,我沒那麼年輕。說真的,我就快三十九歲了。」

  「噢,真的嗎?噢,那還算是很年輕。不過你說對了,我還以為你再更嫩些。臉上戴布瑞斯給我們的這種特製面具,實在很難看得出來,是不是?我聽葛蕾西說,還以為你是剛要出道的新秀,大概是爸媽付錢讓你整形,為之後的一炮而紅做準備。抱歉啊,是我搞錯。」

  「葛蕾西說我是『新秀』?」

  「別太挑剔她。她說你是音樂家,我就問她你叫什麼。我說這名字我不太熟,她就說:『那是因為他是剛起步的新秀。』就是這樣。不過,嘿,你幾歲到底有什麼關係?總之永遠都能跟老手學習。我要你聽聽看這個。我認為你會覺得有趣喔。」

  她走去一架櫃子前,沒多久,拿起一張CD。「你會喜歡的。這裡面的薩克斯風可真完美。」

  她的房裡跟我一樣有一套芬蘭皇家音響,瞬間充滿濃密弦樂。幾小節後,一個慵懶、班.韋伯斯特(Ben Webster)式的中音薩克斯風加入,繼而引領樂團。如果你對這些東西不太了解的話,甚至可能誤認成幫辛納屈帶前奏的倪爾森.瑞多(Nelson Riddle)之類的。不過,最後進來的聲音,是托尼.嘉德納。曲名──我恰巧想起──好像是〈回到卡爾弗城〉。這首情歌不算真的紅過,現在也沒有人再唱了。托尼.嘉德納唱歌時,薩克斯風一直在旁邊伴奏,逐行與之對話。其實,整首曲子了無驚奇,太甜也太膩。

  不過下一會兒,我忽然不再把注意力擺在音樂上,因為琳蒂在我面前,忽然進入某種夢境狀態,緩緩跟著音樂起舞。她的動作輕鬆而優雅──手術顯然沒有延伸至她的軀體──身材窈窕有緻。她身上穿的衣服半是晨袍,半是舞會禮服;也就是說,既有醫院味道,又有亮麗風采。同時,我也在想一個問題。印象滿深刻的,記得琳蒂最近才剛跟托尼.嘉德納離婚,但是因為我這個人對娛樂八卦一向遲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要不然,這女人為什麼用這種姿態跳舞,沉浸在音樂裡一副很陶醉的樣子?

  托尼.嘉德納的歌聲停了一會兒,弦樂湧漲,鋼琴手開始一段獨奏。這時,琳蒂似乎回到這顆星球上。她不再擺晃身體,拿遙控器把音樂關掉,然後過來坐在我面前。

  「是不是很棒?這樣了解我意思了嗎?」

  「嗯,音樂確實很美,」我說,不確定還是不是只說薩克斯風的部分。

  「你的耳朵並沒有騙你,另外……」

  「你說什麼?」

  「那個歌手。沒錯,就是你想的那位。雖然他不再是我老公,不代表我就不能放他的專輯,對吧?」

  「嗯,當然不會。」

  「而且裡面的薩克斯風很美。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聽了。」

  「嗯,確實很美。」

  「史帝夫,你有自己的錄音之類的嗎?我是說,你吹的音樂?」

  「當然。我隔壁現在就有幾張CD。」

  「下次你來時,親愛的,我要你帶它們過來。我想聽聽看你的音樂。你會帶嗎?」

  「好啊,如果你不感到乏味的話。」

  「噢,不,我不會覺得無聊。不過,希望你不會覺得我愛管閒事。托尼以前常說我愛管閒事,說我該讓他們做自己就好。可是你知道,我倒覺得是他太勢利眼。有很多名人,他們覺得自己只應該對名人感興趣。我這人就從來不會那樣。我認為每個人都可能是未來的朋友。你該看看我派對上的樣子。其他人都在和別人聊自己最新的電影或什麼的,只有我在和女服務生或酒保聊天。我不覺得這樣叫多管閒事,你覺得嗎?」

  「唔,我一點都不覺得那樣叫多管閒事。不過,嘉德納太太……」

  「叫我琳蒂,拜託。」

  「琳蒂。聽著,跟妳聊天很棒。不過這些藥,實在把我累壞了。我想我得去躺一會兒了。」

  「噢?你不舒服嗎?」

  「沒什麼,只是這些藥的關係。」

  「真是太糟了!你好點時一定要再過來。還要記得帶那些唱片,你的演奏錄音。就這樣約定?」

  我又得再次告訴她我聊得很開心,說我會再過來。然後,當我走到門口時,她忽然說:

  「史帝夫,你玩西洋棋嗎?我是全世界最糟的西洋棋手,偏偏我有一盒最可愛的西洋棋組。梅格.萊恩上禮拜送給我的。」

  ※※※

  回到我的房間以後,我從小冰櫃拿了罐可樂,在寫字桌前坐下,從窗戶往外看。此時天空是大粉紅色的夕陽,我們在挺高的位置,能看見遠方的車沿著高速公路移動。幾分鐘之後,我打給布藍得利。雖然他的祕書讓我在線上等了很久,最後他還是接了。

  「臉怎麼啦?」他緊張地問,像在關心一隻託我照顧的摯愛寵物。

  「我怎麼會知道?我還在隱形中。」

  「你還好吧?你聽起來……無精打采。」

  「我確實無精打采。這整件事簡直是個錯誤。現在我看得清楚了。不會有用的。」

  電話安靜半晌,然後他問:「手術失敗了嗎?」

  「我確定手術沒問題。我是說之後的部分,後續的發展。這套計畫……永遠不會照你說的那樣發展。我實在不應該讓你說服我的。」

  「你是怎麼了?聽起來好沮喪。他們是給你注射了什麼嗎?」

  「我沒事。事實上,我的頭腦是這些日子來最清醒的一次。問題就在這裡。我現在都看清了。你的計畫……我當初真不該聽你的。」

  「你在說什麼?什麼計畫?聽著,史帝夫,這並不複雜。你是個非常有才華的藝術家。等你走完這些流程,你就會發現沒有白費工夫。你現在只是在移除障礙而已。沒什麼計畫不計畫的……」

  「聽著,布藍得利,這邊的狀況很糟。不只是身體的不適。我忽然發覺自己對自己做了什麼。這是個錯誤,我真該對自己多放點尊重。」

  「史帝夫,到底是什麼事激起你這種想法?是那邊發生什麼事了嗎?」

  「該死的沒錯,確實出事了。所以我才打給你,我需要你把我弄出這場僵局。我需要你把我帶去另一間旅館。」

  「另一間旅館?你以為你是誰啊?沙烏地阿拉伯王子嗎?這間旅館到底有哪裡該死的問題?」

  「錯就錯在琳蒂.嘉德納住我隔壁。而且她剛剛邀我過去,還會繼續邀請我。就是這裡有問題!」

  「琳蒂.嘉德納在隔壁?」

  「聽著,我不能再承受了。我剛剛進去過了,已經是我忍受的極限。結果,她還說我們得玩她的梅格.萊恩西洋棋組……」

  「史帝夫,你是說琳蒂.嘉德納在隔壁房?你剛剛和她在一起?」

  「她還放他先生的專輯!去她的,我認為她現在又再放另一張了。這就是我的困境。已經是極限了。」

  「史帝夫,等等,我們重新確認一次。史帝夫,先閉上你的髒嘴,好好跟我解釋。你到底是怎麼跟琳蒂.嘉德納混在一塊的?」

  我確實冷靜了一會兒,接著簡述琳蒂是怎麼邀我過去,還有之後的進展。

  「所以你沒對她無禮吧?」我一說完他馬上問。

  「不,我沒對她無禮。我全忍下來了。但是我再也不要回去那裡。我得換旅館。」

  「史帝夫,你沒有換旅館的道理。碰到琳蒂.嘉德納又怎樣?她上繃帶,你也上繃帶,她現在就在隔壁。史帝夫,這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沒這種事,布藍得利。這裡是終極地獄。她的梅格.萊恩西洋棋組,我的天!」

  「梅格.萊恩西洋棋組?這又是怎麼回事?每顆棋都長得像梅格?」

  「她還想聽我的錄音!堅持要我下次去時帶CD!」

  「她想要……老天,史帝夫,你繃帶都還沒拆,好運就已經滾滾來!她想聽你的錄音?」

  「我現在是請你解決,布藍得利。好,我現在深陷火坑,做了你建議的整形手術,因為我笨到可以,連你的話都信。但是我實在不必忍受這種東西。我不必和琳蒂.嘉德納共度接下來的兩星期。麻煩你把我弄出去!」

  「我才不要把你弄去哪裡。你知不知道琳蒂.嘉德納這號人物有多要緊?你知道她身邊來去的都是哪種等級的名流?知不知道她只要一通電話,就能幫你做什麼事情?好,她現在確實是和托尼.嘉德納離婚了。但是那並不改變什麼。把她弄過來你這邊,換張新的臉,門自然打開。保證一飛沖天。」

  「沒什麼沖不沖天的,布藍得利,因為我絕不再去那個鬼地方。我也不要什麼門自己開,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音樂的話。我更不相信你之前說的,不相信這整個垃圾計畫……」

  「我不認為你該這麼堅決用力地說話。我可是很擔心那些縫線的……」

  「布藍得利,很快你就不必擔心我這些縫線了,因為你知道嗎?我現在就要把這張木乃伊面具拉掉,還要把手指沿嘴角繞一圈,看能把臉怎麼擴張就怎麼擴張!你聽到了嗎,布藍得利?」

  我聽見他嘆了口氣。然後他說:「好吧,冷靜。麻煩冷靜。你最近受到太大的壓力。我能夠理解。如果你現在不想去見琳蒂.嘉德納,如果你想讓錢白白流走,好,我了解你的立場。但是記得禮貌,好嗎?編點好藉口。別把任何一座橋燒掉。」

  ※※※

  和布藍得利說完話以後,我覺得好多了,也過了個還算滿足的夜晚,看了半部電影,聽聽比爾.伊凡斯。隔天早上吃完早餐後,波瑞斯醫生帶兩個護士進來,他似乎挺滿意,然後就離開了。不久以後,大約十一點左右,我有個訪客,一個叫李的鼓手,是幾年前我在聖地牙哥一個樂團的夥伴。他的經紀人也是布藍得利,所以就建議他過來看看我。

  李這個人不錯,見到他挺開心的。他大概待了一小時,交換共同朋友的近況,誰去了哪個樂團,誰又捲舖蓋去加拿大還是歐洲流浪。

  「很多老團都不在了,真是可惜,」他說:「前一秒玩得超開心,下一秒就不知道他們跑哪兒去了。」

  他告訴我最近的演唱會,說起聖地牙哥的那段日子,我們倆都開懷地笑了笑。然後臨走前他說:

  「那捷克.馬弗?你怎麼看?世界可真怪啊,是不是?」

  「確實是怪,」我說:「不過話說回來,捷克一直是個優秀的音樂家。那些成就是他應得的。」

  「嗯,但是說也奇怪。還記得捷克那時的樣子嗎?在聖地牙哥的時候?史帝夫,你那週每晚輕輕鬆鬆就能把他從台上打下來。可是看看他現在的成就,單純是運氣好還是怎樣?」

  「捷克一直是個很好的人,」我說:「對我來說,只要是薩克斯風手能獲得肯定,都是一件好事。」

  「你這『肯定』就說對了,」李說:「而且在這間旅館就能親眼看到。讓我找找,在我這。」他在包包裡摸找一陣,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洛杉磯週刊》。「嗯,在這兒。賽門.衛斯伯理音樂獎。年度爵士音樂家。捷克.馬弗。讓我們看看,這玩意兒是什麼時候的事?明天在樓下舞廳。你可以散步走下樓梯,參加典禮。」他放下報紙,搖搖頭。「捷克.馬弗。年度爵士音樂家。誰想得到啊,呃,史帝夫?」

  「我想我不會下樓去吧,」我說:「不過我會記得向他舉杯致敬。」

  「捷克.馬弗。唉,這世界是扭曲了還是怎樣?」

  ※※※

  大概午餐一小時過後,電話響起,打來的是琳蒂。

  「西洋棋盤都擺好囉,親愛的,」她說:「你準備好要玩了嗎?別拒絕我啊,我在這裡快無聊死了。噢,也別忘了帶幾片CD。我等不及要聽你的音樂。」

  我放下電話,在床邊坐下,努力思索為什麼我就不能堅守自己的立場。事實上,我連一點「不要」的暗示都擠不出來。或許單純是怯懦沒骨氣吧。也或許不知不覺中,我接受了布藍得利的論點,比自己願意承認的還多。不過現在,我沒時間想這些事,因為我得思考我的哪張CD最能讓她留下深刻印象。比較前衛的東西當然出局,我和舊金山那幫電子爵士樂玩家的錄音也是。最後,我只選了一張CD,換上乾淨的襯衫,把晨袍加在外面便去了隔壁。

  ※※※

  她身上也搭了件晨袍,不過是穿去電影首映會也不會失面子的那種。西洋棋組確實攤在低矮的咖啡桌上,我們像之前面對面坐著,開始玩第一盤棋。或許是因為手上有東西在進行,感覺氣氛比上一次放鬆。玩著時,我們天南地北地聊:電視節目、她最喜歡的歐洲國家、中國食物等等。這一次,少了一些名人貼金的對話,她也似乎平靜點。她一度還說:

  「我知道你要怎麼預防在這裡發瘋嗎?要不要知道我的重大機密?我告訴你,不過不要講出去,就連葛蕾西也是,好嗎?我會半夜出去散步。只在這棟建築物裡走,不過空間實在很大,可以一直走下去。而且晚上一片死寂,那感覺棒透了。昨晚,我大概出去了一小時吧?你得小心,因為一直有員工在四處走動,但我從來沒被抓過。只要一聽到聲音,我就趕快跑去躲起來。有一次被清潔工瞥到一秒,可是我咻一下就跑進陰影裡躲起來!真是太刺激了。一整天在這裡當監囚,然後忽然又像徹底解放自由,真的好過癮。選個晚上我帶你嘗試嘗試,親愛的。我會帶你看好東西──酒吧、餐廳、會議室。那舞廳簡直棒呆了。而且一個人也沒有,一片漆黑空盪。我還發現一個奇妙至極的地方,算是閣樓,我想應該是之後的總統套房吧?他們蓋到一半而已,我發現可以走進去,所以就待在那裡,二十分鐘、半小時,單純發呆,想想事情。嘿,史帝夫,這樣走對嗎?我能攻你的皇后嗎?」

  「噢,嗯,我想可以吧。咦,我怎麼沒發現?嗨,琳蒂,妳這方面實在比表現出來的精明多了。現在我該怎麼做?」

  「好吧,讓我來告訴你。既然你是客人,也顯然被我說的話分心,我就假裝沒看到好了。我是不是很好心哪?唔,史帝夫,我忘記我有沒有問過你了。你結婚了,對吧?」

  「嗯。」

  「所以她這對這一切作何感想?我的意思是,這可一點都不便宜。拿這筆錢,能買不少雙女人的鞋子。」

  「她沒意見。老實說,這還是她出的點子。看現在換誰分心了。」

  「噢,該死。反正我本來就是個遜咖。唔,不是我愛多管閒事,但是她常來看你嗎?」

  「一次也沒來過。不過也是我來這裡之前我們就講好的。」

  「是嗎?」

  她似乎很困惑,所以我又說:「這樣聽起來可能很怪,不過這是我們希望的方式。」

  「嗯。」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也就是說,都沒有人來看你囉?」

  「我有訪客。事實上,今早才有人來過。是以前合作過的音樂家。」

  「是嗎?噢,那很好。你知道嗎,親愛的,我從來都不確定這些騎士到底要怎麼動。要是你看到我走錯了,就直接告訴我好嗎?我這個人最不喜歡投機取巧了。」

  「唔,那當然。」然後我說:「今天來看我的那個男的,他帶了點新聞給我。有點怪異。算是巧合吧。」

  「嗯?」

  「有個薩克斯風手,是我們幾年前在聖地牙哥認識的,一個叫捷克.馬弗的傢伙。或許你有聽過他。他現在算是走紅了。不過那個時候剛認識他時,他還只是默默無名的小子。其實,他算得上冒牌貨,吹牛大王。調子老抓不準。最近他的音樂我也聽過好幾遍,並無什麼顯著進展。但是他走運出了幾張唱片,大家就覺得他搶手。我跟你發誓,和過去比起來,他一點長進也沒有,一點也沒有。但是你知道我聽到什麼消息嗎?這個傢伙,捷克.馬弗,他明天要領一個音樂大獎,就在這間旅館。年度爵士音樂家。這實在太瘋狂了,你知道嗎?那麼多才華洋溢的薩克斯風手,他們竟然決定把獎頒給捷克。」

  我讓自己停下來,從棋盤上抬起頭,微微笑了一下。「你能怎麼辦呢?」我說,口氣和緩一些。

  琳蒂坐直身子,注意力完全擺在我身上。「太糟糕了。這男的不怎麼樣,是吧?」

  「很抱歉,我剛剛有點失態了。他們想頒獎給捷克,有何不可?」

  「可是如果他沒實力的話……」

  「他跟其他人不相上下。我剛剛只是瞎說。很抱歉,別理我。」

  「嗨,這倒讓我想到,」琳蒂說:「你有記得帶你的音樂來嗎?」

  我指指在我旁邊沙發上的CD。「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有興趣。你不一定得聽……」

  「噢,可是我想聽,我當然想聽。來,讓我看看。」

  我把CD遞給她。「是我在帕薩迪納合作的樂團。我們奏標準、老式的搖擺,和一點芭莎諾瓦。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因為你說了我才帶。」

  她看著CD盒,先把它湊近臉瞧,然後又拿遠。「你有在這張照片裡嗎?」她又把它挪近。「我有點好奇你看起來會是怎樣。應該說,那時看起來怎樣。」

  「我是右手邊數過來第二個。穿夏威夷襯衫,抱燙衣板的這個。」

  「這個嗎?」她瞪著CD,然後又抬頭看我。「欸,你很可愛嘛。」但是她只是淡淡的說,語氣沒什麼說服力。事實上,我還注意到話裡有股清楚的同情。不過,她幾乎是瞬間恢復。「好,那我們來聽吧!」

  她走到音響旁時,我說:「第九首。〈你的靠近〉。是我的特別錄音。」

  「〈你的靠近〉──馬上來。」

  我是一番考慮過才選這首的。那樂團裡的樂手實力一流。私底下,我們各有自己的狂熱野心,但是組這個團,主要是想彈些高質感的主流音樂,能抓住大眾胃口的東西。我們錄的〈你的靠近〉──整首曲子完全凸顯我的中音薩克斯風的橋段──跟托尼.嘉德納的等級當然沒得比,但我一直真心以它為傲。或許你覺得你已聽過這首歌可能的各種演奏版本。但是,聽聽我們的吧。聽聽看,例如,第二段副歌。或是中間八小節過後,樂團從三之五小節走到十六之九小節這一段,我在間奏以逼近極限的聲音飆起,接著穩住那個甜蜜、溫柔得無以復加的升B大調。我覺得那裡面有顏色、渴望、悔憾,你以前不會聽過的。

  可以說,我很自信這張錄音能獲得琳蒂的肯定。前幾分鐘,她看起來似乎聽得挺開心的。放進CD以後她繼續站著。像上次放她先生的錄音時那樣,她開始跟著慢調節拍夢幻的擺動身體。不過,沒過多久,她的動作漸漸失去節奏,直到幾乎止住的站在原地,背對我,把頭往前彎,像在屏息細聽。一開始我沒覺得是什麼壞徵兆。後來,音樂繼續放,她卻走回來坐下,這時我才發現出狀況了。當然,因為臉上繃帶的關係,我沒辦法讀到她的表情。但是她讓自己跌進沙發的姿勢,看起來並不好,像是一尊緊繃的模特兒。

  曲子結束以後,我舉起遙控器,把整張專輯切掉。時間感覺過了滿久,她一直維持原狀,姿勢僵硬而尷尬。接著,她把身體微微拉高,摸了摸一顆西洋棋。

  「很好聽,」她說:「謝謝你帶來讓我聽。」她的語氣聽起來很公式化,她也似乎不介意。

  「或許不大符合妳的風格吧。」

  「不、不。」她的聲音像在生悶氣、變得安靜。「很好。謝謝你讓我聽。」她把那一顆棋擺進一個方格裡,然後說:「換你了。」

  我看看棋盤,努力回想我們下到哪裡。不久以後,我輕聲問:「或許那一首歌,對妳有什麼特殊意義?」

  她抬起頭,我感覺到繃帶後的怒意。但她依舊用安靜的聲音說:「那首歌?沒什麼特殊意義。一點也沒有。」她忽然笑起來──一聲簡短、不友善的笑。「你是說和他的關聯啊,和托尼?不、不。他從沒唱過這首歌。你吹得很好。非常專業。」

  「非常專業?那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真的很專業。這是稱讚的意思。」

  「專業?」我站起來,穿過房間,從機器裡把磁片取出來。

  「你幹嘛這麼生氣?」她的聲音依舊遙遠而冰冷。「我說錯什麼了嗎?很抱歉。我是希望表達善意。」

  我走回桌前,把磁片放回盒子裡,但沒有坐下來。

  「所以我們這盤棋有要玩完嗎?」她問。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有些事得做。電話、文件之類的。」

  「你到底在氣什麼?我實在不懂。」

  「我一點都沒有生氣。只是時間的問題,就這樣。」

  她至少有站起來陪我走到門邊,我們冷冷地握手道別。

  ※※※

  已經說過手術後我的睡眠規律都被打亂。那個晚上我忽然覺得好累,所以就提早去睡,安睡了幾小時,半夜卻忽然醒來,沒辦法再入睡。過一會兒,我起來轉開電視。發現一部小時候看過的電影,於是就拉了張椅子,調低音量把剩下的段落看完。之後,我看見兩個佈道者在一群低鳴的群眾面前對罵。總歸一句,我覺得滿足、安適,彷彿和外在世界隔了重重千山。所以,當電話猛地響起時,我的心臟差點就要跳出來。

  「史帝夫?是你嗎?」打來的是琳蒂。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我在想她剛剛是不是喝了酒。

  「嗯,是我。」

  「我知道晚了。不過我剛剛經過你房間時,從門縫看見你的燈還亮著。我想你大概睡不著吧,跟我一樣。」

  「我想是吧。要維持正常生活作息並不容易。」

  「嗯,確實沒錯。」

  「一切都還好嗎?」我問。

  「當然。一切都好。非常好。」

  現在我知道她沒醉,但也摸不清她的來意。她大概也沒對什麼事特別興奮,只是整個人異常清醒,或許是對即將告訴我的事有些亢奮吧。

  「妳確定一切都沒事?」我又問了一遍。

  「嗯,真的,不過……聽著,親愛的,我這邊有個東西,想要給你。」

  「噢,那會是什麼?」

  「我不想說出來。我想讓它成為一個驚喜。」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會過去拿,或許早餐以後?」

  「我有點希望你現在就過來拿。我的意思是,東西明明就在這裡,你醒著,我也醒著。我知道晚了,但是……聽著,史帝夫,剛剛發生的事。我覺得我欠你一個解釋。」

  「沒關係。我不介意……」

  「你對我生氣,因為你以為我不喜歡你的音樂。但其實,事情不是這樣的。恰好相反,徹底的相反。你播給我聽的音樂──〈你的靠近〉?不斷在我這裡縈盪。我說的不是腦袋,而是內心。我沒辦法把它從心裡抽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都還來不及回應,她就又繼續說下去。

  「你會過來嗎?就現在?然後我會解釋得清楚一點。最重要的是……不、不,我不要再繼續講下去。一定要讓它成為驚喜。你過來就會知道了。記得要再帶你的CD。你會嗎?」

  ※※※

  她一打開門,馬上把我手裡的CD抽走,一副我是送貨員的樣子。接著,她又抓起我的手領我進去。琳蒂還是穿著那件華麗的晨袍,但現在看起來沒那麼整潔:晨袍一邊高、一邊低,還有一團絨毛卡在頸線旁的繃帶背面。

  「我想妳又去夜間散步了吧,」我說。

  「我好高興你醒著。我實在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早上再給你。聽著,就像我剛剛說的,我有一個驚喜要給你,希望你會喜歡,希望你會。但是首先,請讓自己舒服一點。我們要再聽一次你的歌。讓我看看,是第幾首?」

  我在之前的沙發坐下,看她調音響。室內的燈光柔和,空氣涼爽宜人。接著,〈你的靠近〉以高分貝流洩。

  「妳不覺得會吵到別人嗎?」我說。

  「管他們的。我們已經付夠多錢給這個地方了,吵也不是我們的問題。噓!聽,仔細聽!」

  她開始像之前搖擺身體,只是這一次,她沒有聽完一小節就停下來,彷彿隨音樂愈陷愈深,還伸出手臂,像眼前有個幻想舞伴。結束時,她把音樂關掉,止住不動,背對我站在房間另一端。她就那樣站著,感覺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朝我走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說:「真令人嘆為觀止。你是個了不起、了不起的音樂家。只能說是奇才。」

  「唔,謝謝你。」

  「我第一次聽就知道了。這是實話。所以我才那副德行。假裝不喜歡,假裝傲慢?」她面對我坐下來,嘆了口氣。「托尼以前常揪我這點。這是我的老毛病,好像怎麼也改不掉。我只要撞見一個,唔,真的很有才華的人,一個受上帝寵賜的人,就會忍不住這樣,像之前對你那樣。我也不知道,我想純粹出於嫉妒本能吧。就像有時你會看到某些女人,長相普普通通。忽然間,一位美人走進同一間房裡,她們痛恨無比,簡直想把人家的眼睛挖出來。要是遇到像你這樣的人,我就會有那種直覺反應。尤其是不期而遇的情況下,就像今天,我沒有心理準備。我的意思是,原本以為你只是普通人,但是忽然間,你卻變成……別的。了解我的意思嗎?總之,我試著告訴你我之前的態度為什麼那麼差。你確實有權利對我生氣。」

  深夜的寂靜在我們之間懸浮了一會兒。「唔,我很感謝,」最後我說:「很感謝妳告訴我這些。」

  忽然間,她站起來。「來,給你的驚喜!在那邊等就好,別動。」

  她走到隔壁房,能聽見她把抽屜打開又關起來的聲音。再回來時,她在胸前抱了個東西,但我看不清楚是什麼,因為她在上面蓋了條絲質手帕。她在房間中間停下腳步。

  「史帝夫,我要你過來領。要讓它像是頒獎儀式。」

  我有些困惑,但還是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時,她把手帕掀開,捧了只閃亮銅飾給我。

  「你完完全全有資格領這個獎。所以這是你的。年度爵士音樂家。或許應該說每一年都是。恭喜你。」

  她把銅飾擺進我手裡,穿過如千層可麗餅層層疊繞的繃帶,在我臉頰輕輕一吻。

  「唔,謝謝。這確實是個驚喜。嗨,看起來很漂亮。這是什麼?鱷魚嗎?」

  「鱷魚?拜託!是一對可愛的小天使在互吻。」

  「噢,沒錯,現在我看出來了。唔,謝謝妳,琳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真的很美。」

  「鱷魚!」

  「不好意思,實在是因為這男人把他的腳這樣伸出來。不過我現在看懂了。真的很漂亮。」

  「唔,是你的了。你應得的。」

  「我很感動,琳蒂。真的很感動。這下面寫什麼?我沒戴眼鏡。」

  「當然是寫『年度爵士音樂家』啊。不然還會寫什麼?」

  「上面這樣寫?」

  「沒錯啊,上面這樣寫。」

  我走回沙發,握著那尊小雕像坐下,思考了一會兒。「告訴我,琳蒂,」最後我說:「妳剛剛給我的這個東西──不可能是妳午夜散步時剛好看到的吧?」

  「噢,為什麼不可能。」

  「我知道了。那,這該不會是真的吧?我是指他們等著頒給捷克的真的獎座?」

  琳蒂好一會兒沒回答,只是一動也不動的站著。然後她說:

  「這當然是真貨。要是給你破爛垃圾,哪有什麼誠意?眼前原本有非法罪行即將上演,但是現在,正義及時伸張。這才是要緊事。欸,親愛的,快別這樣。你知道你才是應得這座獎的人。」

  「很感謝妳提供這樣的觀點。只是……唔,這有點算是偷竊。」

  「偷竊?你自己不是說那傢伙沒什麼好的?冒牌貨對吧?你可是個天才。現在到底是誰偷誰的東西?」

  「琳蒂,妳到底是去哪兒弄到這個東西的?」

  她聳聳肩。「總之就是某個地方。某個我進去的地方。你大概可以叫它辦公室吧。」

  「今晚?妳今天晚上拿的?」

  「我當然是今晚拿的。昨晚我還不知道你得獎的消息。」

  「那當然,那當然。所以大約是一小時前的事,對嗎?」

  「一小時,還是兩小時。誰知道?總之有段時間我在外面。我去了我的總統套房一會兒。」

  「老天。」

  「聽著,誰會在意啊?你到底在擔心什麼?他們丟了一個,可以再去弄一個來啊。他們大概在某個地方藏了一整櫃存貨吧。我不過是把你應得的東西呈獻給你。你該不會是想拒絕我吧,史帝夫?」

  「我不是要拒絕,琳蒂。裡面的情意、榮譽等等,我全部收下,我真的很開心。但是這實際的獎座──我們得還回去。我們得物歸原位。」

  「去他們的!到底誰在意啊?」

  「琳蒂,妳還沒仔細想清楚。到時消息要是流出去,妳要怎麼辦?妳能想像媒體會怎麼大肆渲染嗎?種種八卦,附帶醜聞?妳的影迷會怎麼想?別鬧了。趁大家還沒起床,我們趕緊出去處理。妳得讓我知道妳在哪裡發現這東西的。」

  忽然間,她看起來像個被責備的小孩。接著她嘆了口氣說:「我想你說的有理,親愛的。」

  ※※※

  一決定要把東西放回去,琳蒂忽然對獎盃燃起強烈的占有慾。我們匆匆忙忙穿越熟睡的偌大旅館,一路上,她一直把獎座緊抱胸前。她領路走下隱密的階梯,沿著後走廊通過桑拿蒸汽室與販賣機。周圍連個人的動靜也沒有。然後琳蒂小聲的說:「這邊。」我們推開一道道沉重的門,走進一個黑暗的空間。

  一確定只有我們兩個,我轉開從琳蒂房裡帶來的手電筒,把四周圍照了一圈。我們在舞廳,不過,如果真要在這裡跳舞的話,周圍的餐桌恐怕會成問題,每張桌子都用白亞麻布蓋著,還有相配成對的椅子。天花板有架華麗的中央水晶燈,遠端是高起的舞台,大概能容納大型活動,不過現在簾幕被拉起來就是了。有人在房間中央留了架人字梯,牆邊擺著筆直挺立的吸塵器。

  「待會兒會有派對,」她說:「大概四五百人吧?」

  我又往房間裡走進一些,拿手電筒四處照了照。「或許就在這裡舉辦。他們等著頒獎給捷克。」

  「那當然。我找到這東西的那個地方」──她舉起那尊小雕像──「還有別的東西。最佳新人。年度R&B專輯。那類的東西。我想會是個大活動。」

  現在我移動視線,把整個地方看得更清楚了,即使手電筒的光線有些微弱。好一會兒,我抬頭看看舞台,能想像待會兒會有的樣子。我想像所有人都一身華服,唱片公司的人、成功的贊助商、娛樂圈的名人,有說有笑,相互誇讚;主控台一提起某某贊助人的名字,四處馬上響起虛假奉承的掌聲;這會兒換得獎人站起來,還夾雜著歡呼喊聲。我想像捷克.馬弗站在舞台,握著他的獎盃,臉上是那時在聖地牙哥,每吹完一段獨奏觀眾鼓掌時浮現的沾沾自喜。

  「或許我們弄錯了,」我說:「或許根本沒必要歸還這個東西。或許我們該把它丟進垃圾桶裡。還有你發現的所有獎盃。」

  「唔?」琳蒂聽起來有些困惑:「你真的想這麼做嗎,親愛的?」

  我發出一聲嘆息。「不,我想不是。但是那麼做會讓人……覺得過癮,對不對?所有獎項一律丟進垃圾桶裡。我敢打賭,所有得獎人都是假貨。我敢打賭,他們所有的才華集結起來,連條熱狗棒都填不滿。」

  我等琳蒂說點什麼,卻沒得到任何回應。等她再說話時,聲音裡有種新的調性,某種更緊繃的東西。

  「你怎麼知道這些人之中,不會出幾個像樣的?你怎麼知道不會有幾個實至名歸的?」

  「我怎麼知道?」我感到胸中一陣慍怒浪潮。「我怎麼知道?唔,你自己想一想。一個會把捷克.馬弗列為年度傑出爵士音樂家的評審團,擁護的優勝者能好到哪裡去?」

  「但是你又對這些人了解多少?包括這個叫捷克的傢伙。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真的下過一番苦功,才爭取到現在的成功?」

  「現在是怎樣?妳突然變成捷克的頭號樂迷了嗎?」

  「我只是表達我的意見而已。」

  「妳的意見?所以這是妳的意見?我想我也不該太意外。我差點就忘記妳是誰了。」

  「你他媽的是什麼意思?你怎麼有膽對我那樣說話?!」

  這下子,我才驚覺自己失去控制。於是我很快改口:「唔,是我失態。很抱歉。現在我們去找這間辦公室吧。」

  琳蒂沉默不語,當我轉過頭面對她時,周遭的光線不足,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琳蒂,辦公室在哪裡?我們得找到才行。」

  最後,她握著小雕像朝後廳指了指,接著領路穿過一張張桌子,依舊無言。等我們到那裡的時候,我把耳朵貼在門上一會兒,什麼也沒聽見,於是小心翼翼地打開門。

  我們進入一個狹長的空間,似乎和舞廳平行並置。某處留了點幽暗光線,勉強能不靠手電筒把地方看清楚。這裡顯然不是我們在找的地方,比較像附帶餐飲區的廚房。兩側牆前有許多延伸出來的長形工作檯,中間留下的空間剛好能讓員工通過,為準備上桌的食物做最後點綴。

  但是琳蒂似乎認得這個地方,精神集中的大步走下通道。大概走到半路時,她忽然停下來打量擺在工作檯上的一個烤盤。

  「嗨,餅乾!」她似乎已經完全恢復沉著鎮定。「全都用玻璃紙蓋著真是太可惜了。我簡直餓壞了。看!我們來看看這個底下是什麼。」

  她又走了幾步,來到一個圓頂狀的大罩子前掀開它。「來看看這個,親愛的。看起來真的很棒。」

  她傾身端詳一隻肥美的烤雞。她不但沒把罩子蓋回去,反而把它小心翼翼地擺在那隻雞旁邊。

  「你覺得他們會介意我拔一隻腿來吃嗎?」

  「我認為他們會非常介意,琳蒂。但是管他們的。」

  「這可是隻肥雞。要不要和我分一隻腿?」

  「嗯,有何不可?」

  「好。來了。」

  她把手伸向火雞。然後忽然間,她挺挺身子,轉頭面對我。

  「你剛剛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是什麼意思?」

  「你之前說的,說你對我的意見不意外。那是什麼意思?」

  「聽著,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冒犯妳的。只是脫口而出如此而已。」

  「脫口而出?唔,要不要再多講幾句?我剛剛說這些人裡面,可能有幾個得獎名副其實,我這樣講哪裡荒謬可笑了?」

  「聽著,我只是說獎被不對的人領走。只是這樣而已。但妳似乎有更高明的見解。妳認為事情只不是這樣……」

  「這裡面有些人,或許他們努力得不得了,才有這樣的成就。所以或許,一點點肯定是他們應得的。像你這種人的問題就是,不過因為上帝賜給你這項特殊天賦,就覺得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覺得你比我們其他人都來的強,覺得你每一次都有資格站到第一排去。你看不見這世界還有很多人,他們沒你幸運,為了爭取一席之地,總是費盡心思……」

  「這麼說的意思是我不努力是吧?妳以為我每天坐在那兒休息嗎?我可是汗流浹背、絞盡腦汁才做出那麼一點有價值的東西,一點美麗的東西,結果看看這項『肯定』被誰抱走?捷克.馬弗!就像妳這種人!」

  「你他媽的真大的膽!我跟這件事有什麼關聯?難道今天是我領獎不成?請問有誰給我頒過一座該死的獎?就連在學校的時候,無論唱歌、跳舞,我難道有拿過一張破證書還是什麼的嗎?沒有!他媽的完全沒有!我只得眼睜睜的看著你們,全是一群諂媚的馬屁精,高高的在台上領獎,所有爸媽都鼓掌叫好……」

  「沒得獎?沒得獎?看看妳自己吧!出名的到底是誰?住豪宅的又是誰……」

  就在那時,忽然有人按了下開關,我們倆忽然在刺眼的燈光下眨眼瞪著對方。兩個男人走在我們剛剛走過的路,正朝我們的方向過來。通道夠寬,剛好讓他們倆肩並肩前進。一個是魁梧的白種男人,身穿旅館警衛制服;原本我以為他手上是槍,結果是台雙向無線電。他旁邊是個嬌小的白種男人,淺藍色套裝,滑溜溜的黑髮。兩個人看起來都沒有特別和善。他們在一兩碼外停下腳步,接著那個嬌小男人從夾克裡拿出識別證。

  「洛杉磯警察,」他說:「我叫摩根。」

  好一會兒,警察和警衛只是繼續靜靜盯著我們。接著警察說:

  「旅館房客嗎?」

  「沒錯,我們是,」我說:「我們是房客。」

  我感覺到琳蒂輕軟的夜袍擦過我的背。然後她牽起我手臂,我們並肩站著。

  「晚安啊,警員,」她用一種睏倦、甜蜜的聲音答,不太像她平常的語氣。

  「晚安,太太,」警察說:「你們倆這時候上來這裡,有什麼特別原因嗎?」

  我們倆同時開口回答,然後笑了笑。但是眼前的這兩個男人,一點笑容或笑聲也沒有。

  「我們有點失眠,」琳蒂說:「只是來晃晃而已。」

  「晃晃而已。」警察在鮮亮的白色燈光下左顧右盼。「或許順便再找點東西吃。」

  「說的沒錯,警察!」琳蒂的聲音還是有點過於高亢。「我們有點餓,我想你有時也會這樣吧。」

  「我想客房服務不至於太貴吧,」警察說。

  「不,沒這麼美味,」我說。

  「就是尋常食物,」警察說:「牛排、披薩、漢堡、三層三明治。我知道,是因為我剛剛自己也點了一套全天候提供的客房服務。不過我猜你們大概不會喜歡那種食物吧。」

  「唔,你知道嗎,警員,」琳蒂說:「重點是樂趣。爬下來偷嘗一口,你知道的,一點點被禁止的滋味,就像小時候那樣?」

  兩個人依然沒有融化的跡象。但是警察說:

  「抱歉打擾你們。但是你們也了解,這塊區域不開放給一般客人。而且不久之前,還有一兩樣東西不翼而飛。」

  「真的啊?」

  「嗯,真的。你們今晚有看到什麼奇怪或可疑的東西嗎?」

  琳蒂和我互看對方,接著她相當戲劇化的對我搖搖頭。

  「不,」我說:「我們沒看見什麼異狀。」

  「什麼都沒有嗎?」

  安全警衛往我們湊近,這會兒他走過我們身旁,笨重的體態沿工作檯擠身前進。我知道他這樣做是要近距離的檢查我們,看我們是不是有私藏什麼東西,他的夥伴則繼續說話。

  「沒有,什麼都沒有,」我說:「你是指哪類東西?」

  「可疑人物。不尋常的活動。」

  「警員,你是指,」琳蒂用驚嚇的語氣說:「有房間被入侵了嗎?」

  「不能這麼說,太太。」警察把視線微微一轉。

  「這就是為什麼你們在這的原因嘍,來保護我們的安全以及財產。」

  「沒錯,女士。」我覺得他和我們背後的男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如果你們發現異狀,請馬上通知保全。」

  訪談似乎結束,警察挪到一邊讓我們出去。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準備要走,琳蒂卻說:

  「我想我們有點頑皮吧,跑下來這裡偷吃東西。我們本來想嘗點那邊的蛋糕,後來又想,這應該是專為這個特殊場合準備的,破壞它實在太不應該。」

  「這間旅館的客房服務挺不賴的,」警察說:「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提供。」

  我拉拉琳蒂,但她現在似乎陶醉在罪犯想被活捉的慣性狂熱裡。

  「你自己剛剛也有點東西吃嗎,警員?」

  「沒錯。」

  「好吃嗎?」

  「滿不錯的。建議你們也點一份。」

  「我們就讓兩位男士繼續他們的調查吧,」我又拉拉她手臂說,但她還是杵著不動。「警員,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她問:「你介意嗎?」

  「說說看。」

  「你剛剛說有發現奇怪的事。那你自己有觀察到什麼異狀嗎?我的意思是,在我們倆身上?」

  「我不知道妳是指什麼意思,太太。」

  「像是我們倆的臉都完全被繃帶裹住?你有注意到嗎?」

  警察仔細地瞧瞧我們,彷彿要驗證這最後一句話。然後他說:「事實上,我確實有注意到,太太,有的。不過我無意多作評論。」

  「噢,我懂了,」琳蒂說。接著她轉頭看我:「他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快點,」我說,這次稱得上強行把她拖走。我能感覺到兩個男人一路盯著我們的背直抵出口。

  ※※※

  我們用一種刻意展現的冷靜走過舞廳。但是一穿過彈簧門,立刻變成慌張的小跑步。我們的手臂依舊相扣,琳蒂拉著我穿過建築物,我們跌跌撞撞、相互碰撞。然後她把我拉進一間客梯,直到門關上、電梯開始上升,她才放手,朝後倚著金屬門,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噪音,原來歇斯底里的笑聲穿透繃帶聽起來就是這樣子。

  當我們踏出電梯,她又勾起我的手臂。「好,我們安全了,」她說:「現在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真的有看頭。有看到這個嗎?」她舉起一張鑰匙卡。「來看看這能帶來什麼。」

  她用那張卡領我們通過一道標示「私人」的門,下一道門則標著「危險勿近」。接著我們進入一個空間,空氣裡是油漆和灰泥的氣味。牆壁和天花板垂掛著電纜,冷冰冰的地板潑濺著污漬,一片斑駁迷離。之所以看得清楚,是因為房間的一側全是用玻璃做的──沒有窗簾或百葉窗裝飾──戶外光線把整片地方灑上一塊塊微黃光影。我們來到比臥室樓層還要高的地方:眼前的風景像是從直昇機鳥瞰高速公路和周遭的區域。

  「這裡會變成新的總統套房,」琳蒂說:「我喜歡來這裡。還沒有燈源開關,沒有地毯。一切卻在逐漸成形。我第一次發現時,輪廓比現在更粗糙。現在已經可以看出未來的樣貌。竟然還有這張沙發。」

  房間中央有個笨重的東西,上面用張布罩完全蓋住。琳蒂走到它旁邊,彷彿是個老朋友,疲憊地塌坐在上面。

  「雖然只是我的幻想,」她說:「但我還是相信,他們這間套房是專為我建的。所以我才進得來這裡。這一切都是。那是因為它們在幫助我,幫助我打造我的未來。這個地方以前一團亂,但是看看現在。一點一滴的成形。未來一定會很壯觀。」她拍拍她旁邊的位子。「來嘛,親愛的,休息一下。我簡直累壞了。你想必也是。」

  那張沙發──總之就是布罩底下的東西──舒適得令人訝異。我一陷進去,馬上感到疲憊如潮浪湧上。

  「老天,真是累壞了,」琳蒂說,身體往我肩上一壓。「這地方是不是很正點?第一次來這裡時,我在窄縫裡發現鎗匙。」

  我們安靜了一會兒,接著我發現自己睡著了。忽然,我又記起某個東西。

  「嘿,琳蒂。」

  「嗯?」

  「琳蒂。那個獎座呢?」

  「獎座?噢,對了。獎座。我藏起來了。不然我要怎麼辦?你知道的,親愛的,那個獎真的是你應得的。我希望今晚頒獎給你,對你有些意義。那不只是突發奇想而已。我有想過。我可是非常仔細的想過。我不知道對你的意義大不大。我不知道十年後你甚至還會不會記得,或是二十年以後。」

  「我一定會的。而且對我來說真的意義重大。可是琳蒂,妳說妳藏起來,究竟是藏在哪裡?妳藏在哪裡?」

  「嗯?」她又睡了回去。「當然是唯一能藏的地方。我把它塞進火雞裡。」

  「妳把它塞進火雞裡。」

  「我九歲那一年,就做了件一模一樣的事。我把我姊姊的發光球藏進火雞裡,所以才得到這個靈感。是不是很靈光啊?」

  「嗯,確實是。」我覺得好疲憊但還是強迫自己專心。「可是琳蒂,妳究竟藏得多好?我的意思是,那些警察現在會不會已經發現了?」

  「我不認為。又沒有東西凸出來,如果你的意思是這樣的話。他們怎麼會想探進那裡看?我把它抵在我背後,像這樣,然後一直推。我沒有轉身檢查,因為這樣那兩個男的就會起疑。這不單是心血來潮,你知道的。決定要給你那個獎,我可是絞盡腦汁地想過。我真的希望對你有點意義。天啊,我得睡了。」

  她倒在我身上,沒過多久竟打起鼾來。為了她手術效果起見,我小心翼翼地調整她的頭,以免她的臉頰壓住我的肩。接著我也昏沉睡去。

  ※※※

  後來我驚醒,在我們面前的大窗戶瞥見黎明的足跡。琳蒂還睡得很熟,所以我就輕手輕腳地把自己從她身邊抽開,站起來伸展手臂。我走到窗前看看蒼白的天空和遠端腳下的高速公路。熟睡的時候,心裡迴盪著一些思緒,我試著想起,腦袋卻霧濛濛的,非常疲憊。然後我想了起來,走去沙發把琳蒂搖醒。

  「怎麼了?怎麼了?你想要做什麼?」她沒有睜開眼睛地說。

  「琳蒂,」我說:「那個獎座。我們忘了獎座的事了。」

  「我早就告訴你了。在火雞裡。」

  「好,聽我說。那些警察可能沒想到往火雞裡找。可是遲早會有人發現的。或許現在就有人正在切肉。」

  「那又怎樣?就算他們發現裡面的東西。那又如何?」

  「他們發現裡面的東西,然後把這樁大新聞發布出去。然後警察記起我們兩個。他記得我們去過那裡,就站在那隻火雞旁。」

  琳蒂這會兒似乎回神一點。「嗯,」她說:「我聽懂你意思了。」

  「而如果獎座留在火雞體內,會跟犯罪扯上邊。」

  「犯罪?欸,你說犯罪是什麼意思啊?」

  「不管妳怎麼稱呼都一樣。我們得回去那裡,把那個東西從火雞裡拿出來。之後放哪兒並不重要。但我們現在不能把它留在那裡。」

  「親愛的,你真的確定我們非得這麼做不可?我現在好累了。」

  「我們非得這麼做不可,琳蒂。要是我們讓它留在原位,妳會惹上麻煩的。還有,別忘了,這能讓媒體大做文章。」

  琳蒂想了想,稍微端正姿勢,然後抬頭看我。「好吧,」她說:「我們回去。」

  ※※※

  這一次,走廊充滿清潔的噪音和交談聲,但我們還是順利回到舞廳,沒有遇見半個人。現在周圍的光線也充足一些,能把東西看清楚一點。琳蒂指了指雙門旁的告示牌。它用塑膠材質的混和拼寫字體寫著:J.A.泳池清潔公司早餐部。

  「難怪我們找不到那個放滿獎座的房間,」她說:「不是這間舞廳啦。」

  「不要緊。我們要的東西現在在那裡。」

  我們穿過舞廳,接著小心翼翼的走進餐飲室。和之前一樣,室內留了盞微弱光線,此時也有些微自然光從氣窗射進來。四下無人,但是當我朝工作檯一瞥,我立刻知道我們有麻煩了。

  「看起來有人來過,」我說。

  「嗯。」琳蒂往通道裡面走了幾步,一邊環顧四周。「看起來的確是。」

  我們之前看到的金屬盒罐、托盤、蛋糕盒、鍍銀平盤全都不見了。眼前是一疊疊整齊的盤子和餐巾,以規律的間隔擺放著。

  「好,所以說他們已經把所有食物全部移走了,」我說:「問題是,究竟移去哪裡了?」

  琳蒂又往裡面走了幾步,接著轉頭看我。「史帝夫,記得嗎,上次我們來這裡的時候,那兩個男人還沒進來之前?我們爭論不休。」

  「嗯,我記得。可是為什麼要再提起?我知道是我的問題。」

  「嗯,說的沒錯,我們就忘了吧。所以火雞究竟去哪裡了?」她又左顧右盼。「你知道嗎,史帝夫?我小的時候,真的好想當舞者或歌手。我努力試了又試,天知道我有多努力,但是大家只是嘲笑我,我心想,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後來我長大一點,才發現這世界畢竟有公平的一面。所以,就算你和我一樣不受疼愛,你一樣有些機會,仍然能覓得一席之地。你大可不必讓自己困限在成名這事上頭。這不是條容易的路。你得花心思,不在意別人的閒言閒語。不過你一定會有機會的。」

  「唔,聽起來妳混得不錯。」

  「這世界的邏輯有時很可笑。你知道嗎,我覺得那是不智之舉。我是說你太太。竟然叫你動這個手術。」

  「我們別提她吧。欸,琳蒂,妳知道那個通往哪裡嗎?那邊?」

  在這房間遠端的工作檯盡頭,有三格階梯通往一道綠色的門。

  「我們何不試試?」琳蒂說。

  我們一樣小心翼翼地拉開門,忽然間,我感到完全失去方向。眼前一片漆黑,每當我試著想要回頭,就會發現撞到帷幕布簾或是防水油布。手電筒在琳蒂手上,她走在我前面,適應得似乎比我好。接著,我跌跌撞撞走進一片幽暗。她在那裡等我,還拿手電筒照我的腳。

  「我有注意到,」她小聲地說:「你不喜歡討論她。我是說你太太。」

  「也不是這樣,」我低聲回應:「我們現在在哪裡?」

  「而且她一次也沒來看你。」

  「那是因為嚴格來說,我們沒有在一起了。自從……我想妳猜得到。」

  「噢,抱歉。我不是故意多管閒事。」

  「妳不是故意多管閒事?!」

  「嘿,親愛的,你看!在這裡!我們找到了!」

  她拿手電筒照了照不遠處的一張桌子。上面覆著一張白色桌巾,還有兩個銀餐罩比鄰而立。

  我走去第一個餐罩旁,把它小心翼翼地舉起。確實有隻肥烤雞坐在那兒。我尋找它的缺口,放進一隻手指摸摸看。

  「裡面沒東西,」我說。

  「你必須伸到最底。我把東西塞進最裡面。這些鳥比你想得更肥更大。」

  「我已經跟妳說過裡面沒東西了。拿手電筒照照這裡。我們來試另一隻。」我輕手輕腳把第二隻火雞的蓋子掀開。

  「史帝夫,你知道嗎,我覺得你這樣不對。你不該羞於提起那件事。」

  「提起哪件事?」

  「和你太太分開的事。」

  「我剛剛有說我們分開嗎?我有那樣說嗎?」

  「我以為……」

  「我說我們不算在一起。那是不同的兩件事。」

  「可是聽起來是同一件……」

  「唔,總之不是。那只是暫時的,是我們在嘗試的一種模式。欸,我摸到某個東西了。這裡面有東西。在這裡。」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拉出來,親愛的?」

  「不然妳以為我現在在做什麼?!老天?妳幹嘛塞得這麼裡面?」

  「噓!那邊有人!」

  一開始,實在很難說到底有幾個。隨著聲音逼近,我發現只有一個男人,不停地對著手機講話。我還發現我們目前的精確位置。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溜進什麼模糊的後台區域,但事實上我們正站在舞台上方,此時我們和舞廳只隔了片簾幕。講電話的那個男人正穿過舞廳地板朝舞台走來。

  我低聲叫琳蒂關掉手電筒,光源熄滅了。她在我耳畔說:「我們快出去吧,」我能聽見她躡手躡腳離開的聲音。我又努力想把那座小雕像從火雞拉出來。但是現在,我很擔心發出聲音,手指又一直勾不到東西。

  那聲音愈靠愈近,最後,我感覺那男人就站在我面前。

  「……不是我的問題,賴瑞。我們得讓那個標誌上菜單卡。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好,你就自己去搞定吧。沒錯,你自己弄,把那些東西弄過來,管你用什麼方法。只要今天早上把它們移過來,最晚七點半。我們需要那些東西過來這裡。桌子看起來沒問題。有一大堆桌子,相信我。好。我會檢查一下。好,好。嗯。我現在就去檢查。」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移到室內的另一側去。他一定是去哪面牆壁儀表板把開關轉開,因為現在有強烈的燈束直直打在我頭上,還有一陣像空調的轟隆聲傳出來。只不過,那轟隆的不是空調,而是在我眼前打開的簾幕。

  職業演奏生涯裡,我曾有兩次上台獨奏時,竟然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始、不知道自己在哪個調、不知道要怎麼換和弦。這種失常情況發生時,我只是全身僵硬像電影的停格畫面,幸好有其他夥伴趕緊救援。整整二十年的演奏生涯裡,這種事只發生過兩次。總之,當聚光燈打在頭頂、簾幕開始移動時,我就是這種反應。徹徹底底的僵住,附加一股異樣的抽離。對於沒了簾幕後即將看到的場景,我感到微微好奇。

  眼前是舞廳,而且,從舞台的絕佳角度望過去,更能欣賞桌子兩排並列的整齊,一路延伸到後方。頭上的光讓室內稍稍置於暗影,不過我能辨識出水晶燈和華麗天花板的輪廓。

  講手機的男人是個超胖的禿頭男人,一身淺色西裝、開領襯衫。他一定是一轉開開關就從牆邊走過來,因為他現在和我差不多高度。他把電話壓在耳朵上,從他的表情你一定會猜,他正加倍專心的聽著話筒另一端的聲音。不過我想他沒有,因為這時他把眼珠子直盯著我瞧。他一直看著我,我也一直看著他。要不是他得對話筒回話──大概是被問到為什麼沉默吧──這種僵局恐怕會一直持續下去。

  「沒事。沒事。是一個人。」安靜半晌,接著他說:「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別的。不過是個男人。頭用繃帶裹住,穿了件夜袍。就只是這樣,我現在看清楚了。不過,他手臂的另一端還拿著一隻雞還是什麼的。」

  這麼一聽,我挺起身子,本能性的伸直手臂,故作聳肩。我右手腕以下還伸在火雞裡,肉身的重量讓排盤徹底瓦解。不過至少,現在我不必再擔心私藏東西的罪名,因為我已正面交鋒,把手和小雕像使力一抽。男人繼續講他的電話。

  「沒事,就跟我剛剛講的一樣。他把他的雞拿下來。噢,他還從裡面抽出什麼東西。嘿,老兄,那是什麼東西?鱷魚嗎?」

  最後這句話他是對我說的,冷靜的口吻令人欽佩。但是現在,小雕像在我手裡,火雞啪地一聲掉到地上。當我匆匆忙忙躲到背後的漆黑,我聽見男人對他的朋友說:

  「我怎麼會知道?大概是某種魔術表演吧。」

  ※※※

  記不得是怎麼回到我們那層樓去的。簾幕從舞台上掉下來,一陣混亂中我又迷了路,然後她拉住我的手。接著我們匆匆忙忙跑過旅館,不再在乎製造多少噪音,或被誰看見。沿路我把小雕像留在某間寢室外的客服餐盤上,在某人吃剩的晚餐旁。

  回到她房間以後,我們跌坐在一張沙發上仰頭大笑。我們笑到撞到對方,然後她起身,走去窗邊把百葉簾拉高。外面現在有光線了,雖然這個早上天空陰陰的。她走去櫃子前調飲料──「全世界最性感的無酒精雞尾酒」──為我端來一杯。我以為她會在我旁邊坐下,但她又走回窗邊,喝自己的酒。

  「你期待嗎,史帝夫?」過一會兒以後她問:「期不期待拆繃帶的時候?」

  「嗯。我想會吧。」

  「上個禮拜,我還沒多想。那時感覺還好遙遠。但是現在,就快了。」

  「沒錯,」我說:「我也快了。」然後我靜靜說:「老天。」

  她喝喝酒,往窗外望。然後我聽見她說:「嘿,親愛的,你是怎麼了?」

  「我沒事。只是需要補個眠,就是這樣。」

  好一會兒,她一直盯著我看。「跟你保證,史帝夫,」她最後說:「一定沒問題的。布瑞斯最棒了。你等著看吧。」

  「嗯。」

  「嘿,你是怎麼了?聽著,這是我的第三次,也是第二回讓布瑞斯執刀。一定會沒事的。到時你會變得很帥,只能用帥形容。還有你的事業,從今以後鐵定一飛沖天。」

  「或許吧。」

  「沒有什麼或不或許的!一切都會不一樣,相信我。你會上雜誌,還會上電視。」

  我沒有回應。

  「欸,拜託!」她朝我走幾步路。「開心點。你該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我們剛剛在樓下默契十足呢,你說是不是?我還要告訴你另一件事。從今天起,我一定要賴在你這隊。你真是個該死的奇才,我要確定你的一切都很順利。」

  「不會有用的,琳蒂。」我搖搖頭:「不會有用的。」

  「什麼不會有用!我來做公關,找些能給你很多好處的人。」

  我還是頻頻搖頭。「很感謝妳。不過沒有用的。不會奏效的。永遠不會有用的。我當初實在不該聽布藍得利的話。」

  「欸,別這樣。我或許不再是托尼的太太,但是這城裡我還是有不少好朋友。」

  「那當然,琳蒂,這我知道。但是沒有用的。妳看,我的經紀人布藍得利說服我動售個手術,是傻瓜才會蠢到照做,但我偏偏忍不住。我簡直快瀕臨崩潰,然後他編出這個歪理,說我的太太海倫其實暗藏計畫。她不是真的離開我。不是。一切只是計畫的一部分而已。她這麼做都是為我著想,好讓我能動這個手術。等繃帶一拆,我換了張新臉,她就會再回到我身邊,一切又會和好如初。布藍得利是這麼說的。其實,他在說的時候,我就知道是胡扯了。可是我又能如何?那至少是一線希望。被布藍得利拿去利用了,他這人就是這樣。妳知道嗎?他是低等動物。滿腦子想的只有生意,還有成名。他哪會在意她回不回來?」

  我停下來,好長一段時間,她一句話也沒有。然後她說:

  「聽著,親愛的,聽著。我希望你太太回來。我真的希望。但是如果她沒有,唔,那麼你得開始轉換新角度。她或許是個很棒的人,但人生有比獨愛一個人更重要的事。你得脫困,史帝夫。像你這樣的人,你並不屬於公眾世界。看看我就好。等這些繃帶一拆,我還會和二十年前一樣嗎?我不知道。上一次我有老公在身邊,也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我還是會放手一搏,試試看。」她走過來我旁邊,推推我的肩。「欸,你只是累了。等會兒睡一睡,就會覺得好多了。聽著,布瑞斯的技術一流。他會為我們倆的人生開展新格局的。你等著看吧。」

  我把玻璃杯擺在桌上,站起來。「我猜妳說的沒錯吧。就像妳說的,布瑞斯是最棒的。還有,我們剛剛在下面確實默契十足。」

  「確實默契十足。」

  我伸出手擺在她肩膀,在她裹上繃帶的兩頰各親一下。「妳也先睡一下吧,」我說:「我待會兒再過來,我們再繼續玩西洋棋。」

  ※※※

  但是,那個早上過後,我們就沒再怎麼看到對方。後來我仔細一想,才驚覺那個晚上一定有人得說些什麼,可能是我應該先道歉,或至少試著先解釋的。不過在那個當下,我們一回到她房裡就在沙發上笑得人仰馬翻,提起那些事顯得不必要,也不恰當。那天早上分開時,我以為我們已經過了那個階段。不過,我畢竟見識過琳蒂的情緒化。或許再過一會兒,她回想起來,突然又對我勃然大怒。誰知道?總之,雖然我以為那天會再接到她電話,電話卻沒有再響,之後那天也是。只聽到托尼.嘉德納的專輯穿牆而來,開到最大音量,一張接著一張。

  後來我終於過去拜訪,大概是四天以後吧,她開門迎接,態度卻疏遠冷淡。和第一次那樣,她提起一大票有名的朋友──雖然,沒有半個準備為我的事業助運。這我還是不在意。我們又玩了會兒西洋棋,但是她的手機拚命響,她就得進臥室裡講電話。

  接著,前兩個晚上,她敲敲我的門,說她要退房了。布瑞斯對她的狀況很滿意,同意繃帶讓她在自己家裡拆。我們友善地相互道別,卻覺得真正的再見早就已經說了──就在我們大逃亡之後的那個早上,當我彎身親親她兩頰的當下。

  唔,這就是我當琳蒂.嘉德納鄰居的故事,我祝她一切順利。至於我,距離我的揭布時間還有六天,而要能吹奏樂器,還得更久時間。但是我習慣這種日子了,也很滿足地過我的生活。昨天,我接到海倫的電話,問我過得怎樣。當我告訴她我在這邊認識琳蒂.嘉德納時,她十分驚豔。

  「她沒有再婚嗎?」她問。當我擺平她的問題時,她說:「噢,對了。我一定是想到另一個人了。你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們聊了一些不重要的事──她看什麼電視,她朋友帶寶寶過來找她。然後她說普蘭德蓋斯特跟我問好。她那麼說時,語氣明顯緊繃。我差點就要說:「哈囉?我是不是在愛人名字裡聽到一絲氣惱?」但是我沒有。我只是要她幫我打聲招呼,她就沒有再提起他了。或許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吧。不過,就我所知,她是在暗示我說我有多感激他。

  她要掛電話時,我說:「我愛妳,」是跟另一半講完電話時,那種又快又公式化的語氣。電話那頭安靜了數秒,然後她也用一樣的公式化語氣回我。然後她走了。天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想,現在沒什麼好做的了,只能等拆繃帶。然後呢?或許琳蒂說得沒錯。或許,就像她說的,我需要換個新角度,生命確實有比單愛一個人更重要的事。或許這真是我的轉捩點,眼前是成名在望的人生。或許,她是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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