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大提琴手</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大提琴手</h3><br /><br />  Cellists<br /><br /><br />  午餐過後,這已是我們第三次演奏《教父》主題曲。我四處瞥了瞥廣場上的觀光客,看有多少人聽過前一輪的演奏。雖然最愛的曲目大家通常不介意多聽一兩遍,但也不能重複太多次,否則聽眾會懷疑樂團沒有像樣的歌單。每年這個時候,曲目重疊的現象基本上還算可以。微涼的秋風初意、貴得離譜的咖啡價碼,常能讓人潮穩定來去。總之,我細讀廣場上的每張臉孔,就這樣看見了提伯。<br /><br />  他揮揮手臂,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在和我們打招呼,後來才發現他要找服務生。他看起來變老了,也變胖些,但還是不難認出他。雖然擺在薩克斯風上的兩隻手沒辦法抽開為他指清楚,我推了推坐在隔壁的手風琴手法比恩,朝那年輕男人點點頭。把樂團團員看了一圈,我才恍然驚覺,認識提伯的那個夏天以後,我們原本的陣容已只剩下我和法比恩兩個人。<br /><br />  唔,這一切都是七年前的事了,卻仍悸動猶存。像這樣每天團練,你會把樂團當成自己的家,其他團員也像自己的親兄弟。要是偶然有人離開,你也希望相信他會繼續保持聯繫,從威尼斯或倫敦或什麼地方寄張明信片回來,或是一張他現在樂團的拍立得照片──就像寫信回故鄉那樣。因此,一旦有些事讓你不得不正視世事變化之速,那種時刻總是不愉快的。今日的知心之交,明天卻變成飄零的陌生人,四散在歐洲各地,各自在你永遠不會造訪的廣場或咖啡店演奏著《教父》主題曲,又或者〈秋天的葉子〉(Autumn Leaves )。<br /><br />  奏完曲子以後,法布恩狠狠瞪了我一眼,生氣我竟然在他的「主奏」段落干擾他─雖然稱不上獨奏,卻也是少數小提琴和豎笛停下來的樂段,我在背景勾勒淡淡的幾個音,全由他的手風琴主導旋律。我試著向他解釋,把提伯指給他看,他正在遮陽傘下攪拌咖啡。法布恩似乎不怎麼記得他,最後他說:<br /><br />  「噢,沒錯,拉大提琴那個男的。不知道他還有沒有跟那個美國女人在一起。」<br /><br />  「當然沒有,」我說:「你不記得了嗎?那時就結束了。」<br /><br />  法布恩聳聳肩。他這會兒把注意力集中在樂譜上,然後我們開始下一首曲子。<br /><br />  看到法布恩竟然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我相當失望,但轉頭一想,他從來就不是特別關注那個年輕大提琴手的一員。法布恩只有在酒吧和咖啡店演出過。不像我們那時的小提琴手吉昂卡羅或貝斯手厄內司托。他們受過正式訓練,所以對提伯這種人物總是特別著迷。或許之中也夾雜著嫉妒吧──嫉妒人家受過一流的音樂教育,嫉妒別人前程一片看好。不過說得公平點,我想他們只是想把這世界的提伯放在羽翼下保護,或許為他們提前做好準備,足堪面對前方的考驗。日後就算失望降臨,也不至於太難接受。<br /><br />  七年前的那個夏天,氣候異常溫熱,即使在我們這座城市,好幾次真能讓人相信是來到了亞得里亞海。我們在戶外演奏了四個多月──坐在咖啡店的陽傘底下,面向廣場和一張張桌子──我得說,即使周圍有兩三台電扇在吹,這可真不是普通的熱。不過,這確實稱得上旺季,觀光客絡繹不絕,很多是從德國和奧地利來的,也有來海灘避暑的當地人。那是我們首度注意到俄國人的夏天。現在,就算看到俄國觀光客也不會多想,他們就和其他人看起來一樣。但那時他們還算相當稀少,足以讓你停下腳步、瞪眼直望。他們一身奇裝異服,像學校裡的新生那樣東奔西跑。第一次遇見提伯時,我們剛好中場休息,坐在咖啡店為我們保留的大桌子前補充體力。他坐在附近,不斷起身調整琴盒位置,讓它留在陰影裡。<br /><br />  「你看他,」吉昂卡羅說:「一個俄國音樂院學生,生活費無以為繼。所以怎麼辦?乾脆把錢浪費在大廣場的咖啡廳。」<br /><br />  「無疑是個傻子,」厄內司托說:「不過是個浪漫的傻子。寧可餓肚子,也要來我們的廣場坐一個下午。」<br /><br />  他瘦瘦的,淺棕色頭髮,戴著一副不時髦的眼鏡──粗厚的鏡框讓他看起來活像隻熊貓。他每天都來,不記得是怎麼發生的了,不過一段時間以後,中場休息時我們會和他一塊兒坐著聊天。有時候,要是他在晚間演出時段出現,我們就等結束後叫他過來,也許招待他喝點酒,配點炸麵包片。<br /><br />  很快地,我們發現提伯是匈牙利人,不是俄國人。還有,他的實際年齡或許比看起來大,因為他已經在倫敦念完皇家音樂院,還在維也納待了兩年,師事於歐雷格.佩托維克。一開始,向年邁大師學藝之路一波三折,但他學會應付那名聞遐邇的暴怒性情。最後,他滿載自信的離開維也納──還收到一連串邀約,在歐洲各大知名表演場演出。不過,音樂會後來因票房冷清遭取消,他被迫演奏討厭的音樂,住的地方不是太貴就是太髒。<br /><br />  所以,當這座城市精心籌畫起藝文嘉年華──正是那年夏天把他吸來這裡的主因──那正是他亟需的養分。加上有以前皇家音樂院的朋友提供他在運河邊免費的暑期公寓,他毫不猶豫就接受了。他告訴我們他很喜歡我們的城市,但現金一直是個問題。雖然偶爾會有小型演奏會,但他現在得認真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了。<br /><br />  這些擔憂聽了一陣子以後,吉昂卡羅和厄內司托決定我們該試看看能不能為他做點什麼。就這樣,提伯間接認識阿姆斯特丹來的卡夫曼先生,是吉昂卡羅的遠親,旅館界的人脈相當發達。<br /><br />  那個晚上我記得非常清楚。初夏時分,卡夫曼先生、吉昂卡羅、厄內司托和我們其他人坐在咖啡店後房裡,聽提伯拉大提琴。那個年輕人一定知道自己是在為卡夫曼先生試演,所以拉得十分賣力熱切,現在想起來還非常有意思。他顯然對我們很感激,卡夫曼先生保證回阿姆斯特丹後會為他安排看看,你能讀出他臉上的欣喜。而當大家說提伯那年夏天開始走下坡,說他為了私利放任野心,說一切都是那個美國女人惹的禍,唔,或許不無一點道理。<br /><br />  ※※※<br /><br />  喝著那天的第一杯咖啡時,提伯就注意到那個女人了。那時,廣場涼爽宜人──整個早上咖啡店盡頭大部分時間都浸在陰影裡──鋪石路還讓工人用水管淋得濕答答的。他沒吃早餐就過來了,一臉羨慕地看著隔桌女人點了一杯又一杯的綜合果汁──顯然是心血來潮的結果,因為那時十點鐘不到──外加一碗清蒸海蚌。他隱約覺得那女人偷偷回瞥了他一眼,不過並沒多想什麼。<br /><br />  「她看起來非常舒服,甚至美麗,」那時他這麼對我們說:「但是你們也知道的,她比我大了十到十五歲。我怎麼會以為有什麼曖昧情愫?」<br /><br />  之後他便忘了這檔事,準備回房先練幾小時的琴,以免室友待會兒回來吃午餐時轉開收音機。就在這時,女人忽然站在他面前。<br /><br />  她笑得一臉燦爛,彷彿他們老早就認識對方。他這人天性害羞,所以沒有和她打招呼。她接著把一隻手擺在他肩上,一副他某科考試考砸了,卻還是被寬容體諒。接著她說:<br /><br />  「那天我有去聽你的演奏會。在聖羅倫佐。」<br /><br />  「謝謝,」他回答,雖然他也知道聽起來有點蠢。接著女人又繼續對他微笑,所以他說:「噢,沒錯,聖羅倫佐教堂。沒錯。我確實有在那裡開過演奏會。」<br /><br />  女人笑了笑,忽然在他前面的椅子坐下。「你說得一副最近有一連串演出行程的樣子,」她說,語帶一絲嘲弄。<br /><br />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妳誤解了。妳去聽的那場演奏會是我兩個月來唯一的一場。」<br /><br />  「可是你才剛起步而已,」她說:「有受邀就很不錯了。再說那天的聽眾挺多的。」<br /><br />  「挺多的?才二十四個人而已。」<br /><br />  「以下午時段來說,算是很不錯了。」<br /><br />  「我是不該抱怨。不過人並不多,其他觀光客沒什麼好做的活動。」<br /><br />  「噢,別這麼喪氣。畢竟我有去啊。我也是觀光客之一。」他的臉開始漲紅──因為他實在無意冒犯──她又拍了拍他手臂,笑說:「你才剛起步。別在乎人有多少。再說,這也不是你表演的目的吧。」<br /><br />  「噢?如果不是為了觀眾,那我表演是為了什麼?」<br /><br />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我是想告訴你,以你現在的事業階段,有二十個或兩百個聽眾,一點關係都沒有。要不要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你有那個!」<br /><br />  「我有哪個?」<br /><br />  「你有那個。假不了的。你有……潛力。」<br /><br />  他努力把衝上唇邊的笑擠下。其實,他自責的心情大過於責怪她的衝動,因為,他原本預期她說「天賦」或「才華」之類的詞,現在卻反過來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荒謬可笑。不過,女人卻繼續說:<br /><br />  「現在這個階段,你就耐心等候那個人出現,聽見你的琴音。那個人很可能就出現在星期二的一座室內,一個相仿的房間,即使周圍只有二十個人……」<br /><br />  「總共是二十四個,不包括主辦人……」<br /><br />  「那就二十四個,不打緊。我想強調的是,現在重要的不是觀眾數目。而是那一個人。」<br /><br />  「你是指唱片公司的人嗎?」<br /><br />  「唱片?噢,不、不。那會自己水到渠成。不,我指的是會讓你開花結果的人。一個聽見你,並知道你不只是個受過訓練的平庸之輩的人。因此,即使你還在蛹化階段,只要一點點幫助,你就能羽化成蝶。」<br /><br />  「我懂了。所以說,妳有可能就是這個人嗎?」<br /><br />  「噢,別這樣!我看得出來你是個驕傲的年輕人。不過在我看來,你身邊不像有很多精神導師。至少,沒有我這種等級的。」<br /><br />  那時,他覺得自己就快陷入困境,於是他仔細端詳女人的五官。這會兒她摘下太陽眼鏡,眼前是一張溫和、和善的臉,但離慍惱、憤怒也不算遙遠。他繼續看著她,希望能很快識出她的真面目,但最後,他卻不得不說:<br /><br />  「很抱歉。或許妳是著名音樂家?」<br /><br />  「我是伊洛絲.麥考梅克,」她面帶微笑的宣布,向他伸出手。不幸的是,這名字對提伯不具任何意義,他發現自己果真深陷窘境。他的本能反應是假裝震驚,脫口而出的卻是:「是嗎,那真是神奇。」然後他集中精神,心想這樣的吹噓不僅不誠實,更可能在幾秒鐘內尷尬成災。所以他坐直身子說:<br /><br />  「麥考梅克小姐,很榮幸認識妳。我知道這對妳來說可能不可思議,但請諒解我的年少無知和我的東歐背景,畢竟那裡曾是鐵幕國家。許多在西方世界家喻戶曉的電影明星或政治人物,即便來到今天,我可能仍是一無所知。因此,請原諒我真的不知道妳是誰。」<br /><br />  「唔,你的誠實值得讚賞。」話雖如此,她卻一副明顯受辱的樣子,之前的興高采烈似乎消退。尷尬的沉默一會兒以後,他又說:<br /><br />  「妳是知名音樂家吧?」<br /><br />  她點點頭,眼神飄過廣場,投向遠方。<br /><br />  「我必須再次道歉,」他說:「妳這樣的貴賓竟然蒞臨我的演奏會,我真是倍感榮幸。我能問看看妳專攻哪樣樂器嗎?」<br /><br />  「和你一樣,」她很快地說:「大提琴。所以我才要過來。雖然只是像你這樣的小演奏會,但我就是忍不住。我沒辦法掉頭就走。我想我是帶著任務而來。」<br /><br />  「任務?」<br /><br />  「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說。我希望所有大提琴手都能拉得一手好琴,能拉出優美的旋律。他們的演奏方式常常是受到誤導的。」<br /><br />  「很抱歉,但是這種受誤導的表演,難道只有我們大提琴手該檢討?還是妳泛指所有音樂家?」<br /><br />  「或許也包括其他樂器吧。不過我自己是音樂家,所以我就聽其他大提琴手的音樂,要是我聽到什麼不對的……你知道嗎,前幾天,我看到幾個年輕人在市立博物館演奏,大家都只是匆匆經過,我卻得停下來仔細聽。然後你知道嗎,我好不容易才阻止自己上前指正。」<br /><br />  「他們出錯了嗎?」<br /><br />  「也不算是出錯。可是……就是不到位。而且差得有點遠。不過我想,是我要求過高了吧。我知道我不該期望每個人都到達我為自己設定的目標。他們還只是音樂院學生吧,我想。」<br /><br />  她首次在椅子上往後靠,望著中央噴泉的幾個小孩,正嘰嘰喳喳地想把對方潑濕。最後,提伯說:<br /><br />  「所以星期二那天,或許妳也感受到這股衝動。想走到我面前,提出妳的建議。」<br /><br />  她笑了笑,忽然,表情又變得十分嚴肅。「沒錯,」她說:「我確實想。因為一聽到你的琴音,我就覺得聽見自己的過去。很抱歉,這聽起來可能很無禮。但是實話是,你還沒走到正確的道路上。當我聽你拉琴時,實在好想幫你一把,幫你找到路。這種事還是別拖的好。」<br /><br />  「我得讓妳知道,我曾拜歐雷格.佩托維克為師。」這句話提伯平淡的說出口,等聽她怎麼回應。想不到,他竟然看到她努力想克制嘴邊的微笑。<br /><br />  「佩托維克啊,嗯,我知道,」她說:「佩托維克在他那個年代是個聲望很高的音樂家。我也知道對他的學生來說,他想必還具有一定的地位。但是來到現在,我們很多人都覺得他的觀念、他的整套作法……」她敞開手臂搖搖頭。提伯瞬間氣得說不出話,繼續兩眼瞪著她,她又把一隻手擺在他手臂上。「我發言過當了。我沒有權力這麼做。我先走了,讓你清靜清靜。」<br /><br />  她站起來,這個動作立刻平復了他的憤怒。提伯這人生性溫和,向來不會對人生太久的氣。再說,這女人剛剛對他老師的評語,竟無意勾動他內心深處的某條弦,有些不安、不自在,是他長久以來不敢對自己坦白的。所以,當他抬頭看她時,臉上最多的其實是困惑,而不是別的。<br /><br />  「聽著,」她說:「或許你對我竟然有這種念頭感到憤怒,但我是真的想幫你。如果你最後決定想好好聊聊,就到那邊找我。到愛克賽西奧旅館。」<br /><br />  那是我們城裡最大間的旅館,座落在咖啡廳旁廣場的對面。她現在指給提伯看,開始微笑著朝那邊走去。走到中央噴泉附近時,她突然轉身嚇跑幾隻鴿子,他仍舊看著她。她對他揮了揮手,就繼續走她的路了。<br /><br />  ※※※<br /><br />  接下來兩天,他發現自己常常想起那場奇遇。他又看見當他那麼引以為傲的說出佩托維克的名字時,她嘴角竟是那種得意的笑,不禁再次怒火中燒。不過回想起來,他看得出來自己並不是真的為他的老師而怒。那感覺比較像是長久以來,他一直習慣只要提起佩托維克的名字,就能立刻激起不小的迴響,總能仰賴他的名聲引起注目和尊重──也就是說,他很習慣把它當成一種保障,藉此行遍天涯、無往不利。令他困擾的是,他擔心這份保障失了效,再也不具備他預期的分量。<br /><br />  他也不斷想起她臨走前的邀請。坐在廣場上的那幾個小時,他發現自己的視線不時飄向遠方,望著愛克賽西奧旅館的大門,計程車和長禮車一台台在門廳侍者面前停下,接成一條穩定的車流。<br /><br />  最後,和伊洛絲.麥考梅克對話後的第三天,他終於穿過廣場,走進那大理石大廳,請櫃檯轉接她的分機。接待員在電話裡說了幾句,問他的名字,稍稍交談過後,把話筒遞給他。<br /><br />  「很抱歉,」他聽見她這麼說:「那天我忘了問你名字,花了一會兒才想起你是誰。不過我當然沒忘記你。事實上,這幾天我常常想起你。有好多話我想跟你好好聊聊。但你也知道,我們得有個正確程序。你有帶你的大提琴來嗎?沒有,你當然沒有帶。你要不要一小時候再過來,就一小時以後,這次記得帶你的大提琴來。我在這裡等你。」<br /><br />  當他帶著樂器回到愛克賽西奧旅館,接待員馬上為他指出電梯方向,告訴他麥考梅克小姐正在等他。<br /><br />  一想到單獨進她的房間,即使是大白天的午後,仍讓他覺得親暱的怪異。當他發現是間大套房,臥室完全不在視線範圍內,他覺得鬆了一口氣。挑高的法式窗裝上百葉簾,這會兒往上拉起,微風讓蕾絲窗簾擺動;一走到陽台,他發現自己正鳥瞰著廣場。室內一片粗糙石牆、深色木質地板,幾乎給人修道院的印象,只有鮮花、靠枕、古董家具稍稍將堅硬氛圍軟化。她則是鮮明對比,一身T恤、運動服、慢跑鞋,彷彿她剛跑步回來。她簡短地和他打招呼,沒什麼歡迎儀式──沒有茶或咖啡什麼的──就直接對他說:<br /><br />  「為我演奏。拉你演奏會上的什麼曲目都好。」<br /><br />  她指指一張拋光過的直立椅,小心翼翼的擺在房間中央。於是他坐下來,拿出他的大提琴。想不到她竟在一扇大窗子前坐下,幾乎只看得見她的剪影;他調音時,她就一直瞪著眼前的空間。當他開始拉奏,她的姿勢依然不變;等他拉完第一首,她一個字也沒說。所以,他趕緊進入下一條曲目,緊接著又一首。半小時過去了,之後是整整一小時。遮蔽在陰影裡的室內,樸素無華的聽覺效果,被吹動的蕾絲窗簾揉糊的午後陽光,底下廣場升起的喧鬧嘈雜,最重要的還有她的在場──這一切,都激發他拉出別於以往的音符,涵蘊新的深度與新的意義。一小時過後,他深具信心,認為自己的表現一定遠超出她的預期。然後,當他奏完最後一首,她卻默默坐了一會兒,最後才在椅子上轉過身說:<br /><br />  「嗯,我知道你到什麼程度了。這工程不容易,但你做得到的。你絕對做得到。我們從布里頓(Belljal Britten)開始吧。再拉一次,第一樂章就好,然後我們談談。我們可以一起調整,一次進步一些。」<br /><br />  他一聽,感到一陣收拾樂器走人的衝動。但是其他的什麼本能──或許單純是好奇心吧,也或許是更深的什麼東西──擊敗了他的傲慢,驅迫他把她要求的樂段再重奏一遍。幾小節過後,她打斷他,開始說話,他再次升起離開的衝動。單純出自禮貌,他決定再接受這不請自來的指導一會兒,頂多再五分鐘。但是,他卻發現自己待得比預期的久,然後又更久。他又拉了幾段,她再度開口。初聽之下,她的話總是矯揉做作、過於抽象,但是當他把這些觀點融進音樂裡,竟有令他意想不到的結果。再回神時,一小時又過去了。<br /><br />  「我突然覺得看到什麼了,」他向我們解釋:「一座我未曾進入的花園。就在那裡,在遠方。沿路有許多東西。但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他們的存在。一座我從沒見過的花園。」<br /><br />  當他離開旅館時,太陽幾近西下。他穿過廣場,來到咖啡店,放任自己奢侈的點一塊杏仁蛋糕,擠上鮮奶油,得意之情溢於言表。<br /><br />  ※※※<br /><br />  接下來幾天,每天下午他都會回去她的旅館,離開時,若不是滿載著初訪的受啟之感,至少也是充沛的鮮活能量與希望。她的評論愈來愈大膽,現場如果有旁觀者的話,可能甚至覺得放肆冒昧。但是,提伯不再有能力用這種角度看待她的介入,反而擔心起她就快離開這座城市,擔憂的念頭開始侵擾他、讓他輾轉難眠,甚至當他結束又一堂大受激勵的課程、步入戶外的廣場時,內心竟蒙上一道陰影。不過,每次他試探性的問起這個問題,得到的答案總是模糊不定。「噢,就等到實在太冷,待不下去,」她曾這麼說。不然就是:「等我覺得無聊時就走。」<br /><br />  「可是她自己究竟怎麼樣啊?」我們不斷問他:「大提琴拉得怎樣?實力如何?」<br /><br />  我們第一次問起這個問題,提伯沒說出像樣的回答,只是說:「她告訴我她是位名家,打從一開始就是,」接著就換了話題。不過我們堅持不退讓,他只好嘆了口氣,開始向我們解釋。<br /><br />  事實上,從第一堂課開始,提伯就一直很好奇,想聽她拉琴,卻一直深感威脅,不敢開口要求她。只有當他環顧房內,沒看到她自己的大提琴時,他才升起那麼一點點疑心。不過,若是說她度假沒帶大提琴出門,其實也是再自然不過。也有可能在關上的那扇門後,立著一把樂器──或許是租來的吧。<br /><br />  不過,回去那裡上愈多堂課,他的懷疑也逐漸攀升。他盡力把這些憂慮逐出腦海,因為到了這時,他對他們的會面已無保留空間。光是她耐心聽他音樂這點,似乎就為他的想像力激起嶄新次元;其餘時間,他常常發現自己在心裡預演一首曲目,想像她的評語,想像她搖頭、皺眉、認同的點點頭,最令他欣喜的是,有時他演奏的段落竟讓她心神馳往,她不禁把眼睛閉上,手彷彿不聽使喚地指揮起他拉的樂段。不過,他的懷疑仍是盤旋不散。一天,他走進房裡時,臥室的門開著,裡面是更大片的石牆,看上去像中古風格的四柱床,卻沒有大提琴的蹤影。這種名家,即使出門度假,有可能讓自己這麼久沒碰樂器嗎?但是這個問題,他也將之逐出腦海。<br /><br />  ※※※<br /><br />  隨著夏日進展,他們的對話開始延伸,下課後會一起過來咖啡店,她會請他喝咖啡、吃蛋糕,有時還點三明治。現在,他們的話題不再僅止於音樂──雖然一切最後總是歸於音樂。比如說,她會問他他曾在維也納過從甚密的一個德國女孩。<br /><br />  「你得了解,她從來就不是我的女朋友,」他會這麼告訴她:「我們從來不是那種關係。」<br /><br />  「你是說你們從來沒有肢體上的親密嗎?那並不代表你不愛她。」<br /><br />  「不,伊洛絲小姐,不是這樣的。我喜歡她,這是真的。但是我們並沒有戀愛。」「但是昨天你在拉拉赫曼尼諾夫時,你在回憶一種情感。那是愛,浪漫的愛。」<br /><br />  「不,這麼說太荒唐。她是好朋友,但我們沒有相愛。」<br /><br />  「但是你拉那個樂段的時候,感覺就像是愛的回憶。你還這麼年輕,卻已懂得遺棄、背離的況味。所以你才能把第三樂章拉出那種味道。大部分的大提琴家是用喜悅演奏。但是你的琴音,不是喜悅,而是之於一段快樂時光的追憶,一段永不再現的光陰。」<br /><br />  他們之間存在著這樣的對話,他常有股想追問她的衝動。但是,正如同師事佩托維克的那段期間,他從來不敢問他私人問題,他現在也懷著同樣的心情。於是,他讓自己把心思擺在她不經意流露的細節──她現在住在奧勒岡州的波特蘭,三年前從波士頓搬過去的,她不喜歡巴黎,因為一些「傷感的連結」──卻不敢追問下去。<br /><br />  現在她比一開始更能輕鬆開懷的笑,當他們走出愛克賽西奧旅館、穿越廣場,她還進一步發展出攬他手臂的習慣。就是這時候,我們開始注意起他們,怪異的組合,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她則一方面有媽媽的架勢,另一方面又有「挑逗情婦」的樣子,就像厄內司托說的。在我們跟提伯聊起之前,我們常花許多時間閒聊這個話題,樂團哥兒們就是這副德行。要是他們手挽著手走過我們面前,我們就會互看對方說:「你覺得怎樣?他們在交往,對吧?」但即使樂於這種臆測,最後還是會聳聳肩,承認不可能:他們就是沒有戀人的味道。尤其我們開始認識提伯這個人,他也告訴我們在她套房裡的那些午後時段,沒有人想嘲弄他或提出任何可笑的建議。<br /><br />  然後某一個下午,當他們點了咖啡和蛋糕坐在廣場,她開始說起一個原本想娶她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做彼得.漢德森,在奧勒岡賣高爾夫球器材,事業經營得相當成功。他聰明、人又好,在業界備受尊重。雖然他比伊洛絲大六歲,卻稱不上老。他的第一段婚姻留下兩個小孩,但一切都已安排妥當。<br /><br />  「這樣你就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了,」她緊張地笑著說,是他從沒聽過的語氣。「我在躲他。彼得根本不知道我人在哪裡。我想我挺殘忍的吧。上星期二,我打電話給他,跟他說我人在義大利,但是沒說在哪個城市。他很生氣,我想他有權利吧。」<br /><br />  「所以,」提伯說:「妳整個夏天都在思索妳的未來。」<br /><br />  「也不算是。我單純在躲而已。」<br /><br />  「妳不愛這個男人?」<br /><br />  她聳聳肩。「他是個好男人。我目前也沒多少選擇。」<br /><br />  「這個彼得,他是音樂愛好者嗎?」<br /><br />  「噢,以我住的那個地方來說,他絕對算得上是。畢竟他會去聽音樂會。之後,我們去餐廳,他會對我們剛剛聽的內容大大稱讚一番。所以我想他是吧。」<br /><br />  「但是他……欣賞妳?」<br /><br />  「他知道和一個琴手住在一起,絕不容易。」她嘆了口氣。「我一輩子一直在這個問題上打轉。對你來說也不會容易。但是像你、像我這種人,我們並不真的有什麼選擇。我們有我們的路要走。」<br /><br />  之後,她就沒有再提起彼得,但是現在,經歷那場對話之後,他們的關係也拓出了新空間。當他拉完琴,她沉默的深思片刻;或是一起坐在廣場時,她變得疏離遙遠,兀自瞪著鄰近的陽傘,那樣的氣氛並沒有一絲不適。他不但沒有覺得被冷落,反而知道她的陪伴是有意義的。<br /><br />  ※※※<br /><br />  一天下午,他奏完一首曲目以後,她要求再把一小段譜重拉一遍──只有八小節──靠近結尾的地方。他照她的要求做,發現她的前額依舊微微皺著。<br /><br />  「這音樂聽起來不像我們,」她搖搖頭說。她一樣坐在大窗前,身體像道剪影。「你拉的其他部分很好。所有其他的段落,都是我們的味道。但是那個段落……」她稍微打了個顫。<br /><br />  他重拉一遍,奏法不同,雖然他實在不確定自己的方向在哪裡。所以,當他又看到她搖頭時,他並不訝異。<br /><br />  「很抱歉,」他說:「妳得表達得清楚一些。我實在不了解這個『不像我們』是什麼意思。」<br /><br />  「你要我親自拉給你聽嗎?這是你的意思嗎?」<br /><br />  她的語氣平靜,但因為她現在轉身面對他,他感覺到兩人之間浮現一種緊繃。她久久看著他,幾乎有挑釁意味,等他回答。<br /><br />  最後他說:「沒有,我再試一遍。」<br /><br />  「但是你在想為什麼我不乾脆自己拉給你聽,對不對?為何不借你的樂器,直接表達我的意思?」<br /><br />  「不是……」他搖搖頭,希望動作看起來自然。「不。我認為我們一直以來的模式很好。妳用言語建議,我把意境拉出來。如此一來,才不像我一直模仿、模仿、模仿。妳的話能為我開啟新視窗。如果是妳親自拉,那些窗戶就開不了了。我變成只有模仿的份。」<br /><br />  她想了想,然後說:「或許你說的沒錯吧。好吧,我來試著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點。」<br /><br />  接下來的幾分鐘她開始說──說尾聲與過門樂段間的區隔。然後,他又把那幾個小節重拉一遍,這次她重展微笑,認可地點點頭。<br /><br />  然而,自從那次短暫交流過後,他們的午後課程卻悄悄蒙了灰。或許陰影一直都在,只是忽然出了籠,盤旋於他們之間。後來有一次,他們坐在廣場,他跟她講一個故事,說他這把大提琴的前任主人在蘇聯時代,是怎樣用幾條美國牛仔褲把它換來的。說完這故事以後,她略帶微笑的看著他,帶不尋常的表情說:<br /><br />  「這是把好樂器。音質不錯。不過因為我從沒親手碰過,我無法仔細判斷。」<br /><br />  他當下就聽得出來,她又想把話題帶回那個禁區,於是他趕緊把眼睛移開來說:<br /><br />  「像妳這種等級的樂手,這把樂器的分量恐怕是不夠的。就連對現在的我來說,也只稱得上差強人意而已。」<br /><br />  他發現和她說話時,他再也無法放鬆,因為會一直擔心她的突擊,又把話題帶回引爆區。即使在最愉快的談話中,他仍須讓一部分的精神保持備戰狀態,若是她又找到另一個缺口,隨時得準備讓她住口。即便如此,他還是無法每次都將她成功轉移,如果她又說:「噢,要是我可以直接拉給你聽就好了!」他也只好假裝沒聽到。<br /><br />  ※※※<br /><br />  來到九月底時──微風裡已有一絲寒意──吉昂卡羅接到卡夫曼先生從阿姆斯特丹打來的電話,城中心一間五星旅館的小型室內樂團,釋出一個大提琴手的缺。樂團在一間吟遊歌者藝廊演奏,鳥瞰著餐廳區,一週演出四個晚上。同時,音樂家也得負責旅館其他「非音樂性的輕鬆職責」,食宿皆備。卡夫曼先生立刻想起提伯,也為他留了這個缺。聽了這消息以後,我們立刻通知提伯──就在卡夫曼先生打來的當晚,在咖啡店─但他只有冷冷回應,我想我們都吃了一驚。這種態度顯然和今年初夏,我們為他安排跟卡夫曼先生「試演」時形成強烈對比。吉昂卡羅尤其氣憤。<br /><br />  「到底是什麼需要你這樣仔細思考?」他逼問那個男孩:「不然你預期什麼?卡內基音樂廳嗎?」<br /><br />  「我不是不感激。不過,這件事我得審慎思考。要為吃飯聊天的人演奏。還有其他的旅館職務。這種事真的適合我這種人嗎?」<br /><br />  吉昂卡羅的脾氣總是來得太快,這下子我們其他人得阻止他一把揪起提伯的夾克,當他的面對他大吼大叫。我們有些人甚至覺得應該站在男孩這一邊,因為這畢竟是他的人生,他沒有義務接受任何會使他不自在的工作。事態逐漸趨緩,提伯也開始同意這份工作以短期觀點來看,確實不無優點。他還不甚體貼的說,觀光旺季一結束,我們這座城就會變成一灘滯水。反觀阿姆斯特丹,那裡至少是個文化中心。<br /><br />  「這件事我會仔細考慮,」最後他說:「或許你們能幫我跟卡夫曼先生說,三天內我會讓他知道我的決定。」<br /><br />  這樣的回應吉昂卡羅當然不滿意──畢竟,他原本期望的是奉承的感激之情──卻還是回電給卡夫曼先生。儘管那晚全程的討論都沒有提到伊洛絲.麥考梅克的名字,但我們都很清楚,提伯說的那些話主要是來自她的影響。<br /><br />  「那個女人把他變成傲慢的小人渣,」提伯離開以後厄內斯特這麼說:「讓他帶那種態度去阿姆斯特丹吧。很快就會碰壁的。」<br /><br />  提伯從沒跟伊洛絲提起他和卡夫曼先生試演的事。好幾次他差點就要說出口,卻總是退縮,他們的友誼愈深,他就愈覺得接受這份工作像是一種背叛。因此,這項近期進展提伯自然不想詢問她意見,甚至是讓她得知蛛絲馬跡。但是他這個人一向不擅於隱藏,決定保守祕密竟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br /><br />  那天下午異常溫暖。他照例來到旅館,開始拉私下準備的幾首新曲目給她聽。但是,不過三分鐘以後,她要他停下來,對他說:<br /><br />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你一進門時我就注意到了。提伯,我現在把你摸得很透,不過從聽你敲門的聲音,我就聽出來了。現在我再聽你拉琴,就更加確定了。沒用的,逃不過我眼睛的。」<br /><br />  他有些氣餒,頭一垂,正準備把實話一傾而出,她卻忽然舉起手說:<br /><br />  「這件事我們逃避不了的。你一直想避免,但不會有用的。我想拿出來討論。過去這一個禮拜,我一直在等著討論。」<br /><br />  「真的嗎?」他震驚地看著她。<br /><br />  「沒錯,」她說,接著把椅子一挪,首度和他面對面坐著。「我從來都不想欺騙你,提伯。但是過去這幾週,對我來說並不容易,你也一直是個很好的朋友。要是你以為我想玩什麼廉價的把戲,我會很痛心。不,拜託你,這次別試著阻止我。我想說出來。如果你現在就把大提琴給我,要我拉奏,我得說,我做不到。不是因為樂器不夠好,絕不是那樣。不過,如果你覺得我是冒牌貨,覺得我假扮成自己明明不是的樣子,那麼我想告訴你你錯了。看看我們一起達成的結果。難道這樣的證明還不夠,不足以說明我沒有造假什麼?沒錯,我告訴你我是位名家。唔,讓我解釋這句話的意涵是什麼。我的意思是,我天生就有非常特別的天賦,和你一樣。你和我,我們都有大部分的大提琴手一輩子也不可能擁有的特質,這和多努力練琴是無關的。我在教堂聽見你拉琴的那一刻,就立刻辨識出來。在某些方面,你一定也有在我身上讀到什麼。所以你才會決定走進這間旅館。」<br /><br />  「我們這種人其實不多,提伯,而且我們能認出彼此。我還沒學會拉大提琴的事實,並不會改變什麼。你得了解,我確實是一位名家。只不過,我的身分尚待拆卸。你也是,你還未拆卸完全,這是我過去幾週來一直在努力的方向。我一直在試著幫你剝除那些外層。但我從沒想過欺騙你。百分之九十九的大提琴家,在那些外層之下其實一無所有,沒什麼待拆待解的內容。所以像我們這樣的人,一定得互相幫助。要是我們在擁擠的廣場上看見對方,我們得向彼此伸出手,因為這種人真的不多。」<br /><br />  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泛起淚,但她的聲音依舊穩定。這會兒,她安靜下來,又把臉別開來。<br /><br />  「這麼說,妳相信自己是個特別的大提琴家,」過一會兒後他說:<br /><br />  「一位名家。伊洛絲小姐,我們這種人得鼓起勇氣,像妳說的,為自己拆卸,雖然並不確定會在底下發現什麼。但是妳,妳本身並不在意這種拆卸工作。妳什麼也沒做。偏偏妳很確定自己就是技藝非凡的大提琴手……」<br /><br />  「拜託別生氣。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瘋狂。但是事情就是如此,這是事實。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媽媽就一眼識出我的天賦。至少這點,我對她抱持感激。但是我四歲、七歲、十一歲時她為我找的老師,素質實在不佳。我媽不知道,我卻清楚得很。雖然年齡還那麼小,我卻有這種本能。我知道我必須妥善保護我的天賦,以免被人徹底摧毀,哪怕他們的出發點有多善意。所以我把他們阻絕在外。你也得這樣處理,提伯。你的天賦非常珍貴。」<br /><br />  「原諒我,」提伯插嘴說,這會兒口氣緩和一些:「妳說你小時候拉過大提琴。但是現在……」<br /><br />  「我十一歲以後就沒碰過樂器了。自從我跟我媽解釋我不能再跟魯斯先生學琴,就再也沒碰過。她了解,也同意先停下來等等看。首要關鍵就是別破壞我的天賦。或許我還有發光發熱的一天。好吧,有時我也覺得自己實在離開的太久。我今年都四十一歲了。不過至少,我沒有破壞天生的才情。這幾年來,我遇過好幾個說想幫我的老師,我卻一眼看穿他們的實力。提伯,有時就連對我們來說,都很難辨識。因為這些老師,他們是那麼……專業,那麼會說話,聽著聽著,不免會被愚弄。你心想,沒錯,最後終於來了個能幫我的人,他是我們的一員。接著你發現,他其實根本不是這塊料。這個時候,你就得強悍起來,把自己隔絕。要記得,提伯,蟄伏等待永遠是上策。有時我覺得好糟,都幾歲了還沒展露我的天賦。但至少我沒有破壞它,那才是最重要的。」<br /><br />  最後,他拉了幾首準備好的曲子給她聽,但兩個人都無法回復先前的情緒,那天的課也提早結束。到了樓下的廣場,他們喝咖啡、稍微聊了一會兒,然後他把出城幾天的計畫告訴她。他說他一直想去看看鄰近的鄉間,所以他為自己安排了一個短假。<br /><br />  「對你會有好處的,」她靜靜地說:「但是別去太久。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br /><br />  他跟她保證他頂多去一個禮拜就回來。不過,分開時,她的態度還是有些異樣。<br /><br />  他對他的遠行並沒有完全誠實:他根本就還沒有任何計畫。但是,那天下午離開伊洛絲以後,他回家打了幾通電話,最後在翁布里亞邊境附近的山區,訂了間青年旅館。那晚,他來咖啡店看我們,也把他的行程告訴我們──我們給他各種五花八門的建議,像是去哪裡、看什麼景點──然後他有點怯懦的請吉昂卡羅轉告卡夫曼先生,說他願意接受那份工作。<br /><br />  「不然我還能怎麼辦?」他這麼對我們說:「等我回來時,身上就一點盤纏都沒有了。」<br /><br />  提伯在我們的鄉村玩得相當愉快閒適。他沒多說什麼,只說他和幾個德國健行客交朋友,還在山區小餐館點了超出預算的食物。一星期後他回來,氣色顯然爽朗許多,卻急著想確定伊洛絲.麥考梅克還沒離開這座城市。<br /><br />  那時,觀光人潮已開始減少,咖啡店侍者開始抬出陽台暖器擺在戶外桌間。他回來的那個下午,提伯準時抱著大提琴去愛克賽西奧旅館,欣喜地發現不僅伊洛絲在那裡等他,而且,她顯然很想念他。她滿溢情感地迎接他,其他人若是情緒高漲,可能會端出一大堆食物、飲料招待,她則是一把將他推進平常的那張椅子,迫不及待的取出大提琴說:「拉給我聽!快點!快拉!」<br /><br />  那天下午,他們非常開心。原來,他還在擔心氣氛不知道會變成怎樣,尤其在她「告解」、他們那樣分手以後。不過現在,所有緊繃似乎都已煙消雲散,兩個人的氣氛比以往更融洽。就連他拉完一首曲子後,她閉上眼睛、開始一串冗長、嚴厲的評論,他也不感到憎恨,反而充滿想盡可能了解她的渴望。隔天和之後那天,情況也是一樣:放鬆,有時甚至愉快打鬧,他心裡很確定,他這一生是不會再拉得更好了。他們絲毫沒有提起他遠走前的對話,她也沒有問起他的鄉間旅行。他們聊的只有音樂。<br /><br />  然後,他回來第四天,一連串的小麻煩──包括他房裡的馬桶貯水箱漏水──讓他沒辦法準時抵達愛克賽西奧旅館。等他經過咖啡店時,天色已經暗下,侍者在小玻璃碗裡點亮蠟燭,我們的晚餐曲目也已奏了幾首。他朝我們揮揮手,然後繼續穿過廣場朝旅館走去,懷裡的大提琴讓他看起來像瘸了腿。<br /><br />  今天,他注意到接待員在打電話給她之前有些猶豫。然後,開打門,她溫暖的迎接他,態度卻有些不一樣。他都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很快就說:<br /><br />  「提伯,我好高興你過來了。我才在跟彼得講你的事。沒錯,彼得終於找到我了!」然後她朝房裡大喊:「彼得,他來了!提伯來了。還帶了他的大提琴來!」<br /><br />  當提伯走進房裡,一個高大、腳步搖晃、頭髮花白、一身淺色有領休閒衫的男人微笑起身。他緊緊地抓起提伯的手,說:「噢,我聽了好多你的事。伊洛絲堅信你會成為大明星。」<br /><br />  「彼得就是這麼堅持,」她說:「我就知道他會找到我。」<br /><br />  「你躲不了我的,」彼得說。然後他為提伯拉了張椅子,從櫃子的冰筒裡拿出香檳,為他倒了一杯。「來,提伯,和我們一起慶祝團圓吧。」<br /><br />  提伯嘗了嘗香檳,注意到彼得拉給他坐的,剛好是他平常的「大提琴椅」。伊洛絲不知道去了哪裡,好一會兒,就只有提伯和彼得兩個人聊天,手裡都端著玻璃杯。彼得感覺挺和善的,問了他許多問題。在匈牙利那樣的地方長大,提伯是什麼感覺?他第一次造訪西方世界,是否感受到文化衝擊?<br /><br />  「真希望我也會一種樂器,」彼得說:「你真幸運。我也好想學。現在恐怕太晚了,我猜。」<br /><br />  「噢,想學永遠也不嫌晚,」提伯說。<br /><br />  「你說的沒錯。永遠不嫌晚。說晚只是一種藉口而已。不,事實是,我是個忙碌的男人,我總告訴自己沒時間學法文、學樂器、讀《戰爭與和平》。所有我一直想做的事。伊洛絲小時候常常拉琴。我想她有告訴過你。」<br /><br />  「沒錯,她有。我知道她天生多才多藝。」<br /><br />  「噢,她確實是。認識她的人都看得出來。她非常敏銳。她才是應該上這些課的人。我,我只不過是笨手笨腳的庸俗先生而已。」他抬起手笑了笑。「我想彈鋼琴,但手這麼拙,你還能怎麼辦呢?倒適合挖挖土,我們家的人幾代都這麼過活。但是那位女士」──他用玻璃杯朝門的方向指了指──「她可是敏銳的很。」<br /><br />  最後,伊洛絲從臥室走出來,身上是一襲深色晚禮服,還配戴了許多珠飾。<br /><br />  「彼得,別講無趣的話煩提伯,」她說:「他對高爾夫沒興趣的。」<br /><br />  彼得伸出手,求情似地看著提伯。「請告訴我,提伯。我有跟你提到任何一句有關高爾夫嗎?」<br /><br />  提伯說他該走了,他看得出來自己干擾到他們用餐了。但兩個人齊聲抗議,彼得說:<br /><br />  「看看我。我穿這樣,看起來像要去吃晚餐嗎?」<br /><br />  雖然提伯覺得他穿這樣相當合宜,卻還是迎合他原意,改口笑了笑。然後彼得說:「你不能沒拉點東西就走。你的琴藝可是我耳聞已久的。」<br /><br />  提伯一頭霧水,開始解開大提琴盒,伊洛絲卻忽然堅定開口,聲音裡有股新的音質:<br /><br />  「提伯說的沒錯。時間不早了。這座城裡的餐廳,要是客人遲到,是不會保留位子的。彼得,去把衣服換好。或許順便刮個鬍子?我陪提伯出去。我想私底下和他聊聊。」走進電梯後,他們對彼此親切地笑了笑,卻沒有說話。一走到戶外,他們發現廣場的夜已點上燈光。當地的孩子放假回來,或踢球或繞噴泉互相追著跑。晚間漫步正流動蔓延,我想我們的音樂會飄到他們駐足的地方。<br /><br />  「唔,就是這樣,」最後她說:「他找到了我,所以我想他值得擁有我吧。」<br /><br />  「他是個很迷人的人,」提伯說:「你們現在打算回美國了嗎?」<br /><br />  「幾天後。我想我會吧。」<br /><br />  「你們打算結婚嗎?」<br /><br />  「我猜是吧。」有那麼一秒,她認真地看著他,然後又把眼神別開。「我猜是吧,」她又說。<br /><br />  「祝你們幸福。他是個好人,也是個音樂愛好者。那對妳來說很重要。」<br /><br />  「沒錯,那很重要。」<br /><br />  「妳剛剛在準備時,我們聊的不是高爾夫,而是音樂課。」<br /><br />  「噢,真的嗎?你是說他的還是我的?」<br /><br />  「你們倆都是。不過,我想奧勒岡波特蘭那裡,不會有太多能教妳的老師吧。」<br /><br />  她笑了笑。「就像我之前說的,像我們這種人總是很難找到。」<br /><br />  「沒錯,我能理解。尤其這幾週以後,我比之前更能體會。」接著他又說:「伊洛絲小姐,在我們分開以前,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我很快就會去阿姆斯特丹,有間大旅館提供工作機會。」<br /><br />  「你要當門房嗎?」<br /><br />  「不是,我要進旅館餐廳的一個小型室內樂團表演。我們負責在客人吃飯時娛樂他們。」<br /><br />  他仔細地盯著她瞧,在她眼裡看到有什麼東西引燃,卻又消退。她把一隻手擺在他手臂,然後微笑。<br /><br />  「唔,那麼祝好運。」接著她又說:「看來那些旅館客人有耳福了。」<br /><br />  「希望如此。」<br /><br />  接下來一會兒,他們依舊一起站著,在旅館正門投下的一池光線後,笨重的大提琴夾在他們中間。<br /><br />  「我也希望,」他說:「妳和彼得先生在一起會快樂。」<br /><br />  「我也這麼希望,」她說,又笑了起來。然後她在他臉頰一吻,快速給他一個擁抱。「自己保重,」她說。<br /><br />  提伯向她道謝,都還來不及回神,就看著她朝愛克賽西奧旅館走回去。<br /><br />  ※※※<br /><br />  那之後不久,提伯就離開我們這座城了。上次和他一起喝飲料時,他顯然很感謝吉昂卡羅和厄內司托幫他找了那份工作,感謝我們的友誼,但我不免覺得他和我們有些疏遠。有幾個人也有同感,不只有我,但是可想而知,吉昂卡羅現在換站到提伯那一邊,說那小子只是對新的人生階段既興奮又惶恐罷了。<br /><br />  「興奮?他怎麼可能興奮?」厄內司托說:「他整個夏天都被捧成奇才。現在換這份旅館工作,算是降級的了。坐在這裡跟我們說話,那也算降級。夏天一開始時,他還是個好孩子。但是那女人對他做了那些事以後,我慶幸我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像我之前說的,這一切,都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吉昂卡羅、厄內司特還有那時後的哥兒們,除了我和法布恩,大家都各走各的路了。直到前幾天在廣場發現他以前,我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再想起我們的年輕的匈牙利大師了。他並不難認。確實胖了一點,脖子也增粗了些。他喚服務生的手勢,有某種──或許只是我自己的想像──某種不耐,舉手投足頻頻流露著一股苦澀。不過,這麼說或許並不公平,畢竟只是匆匆一瞥。即便如此,還是覺得他失去了那份想取悅人的青春熱切,以及往時那些小心翼翼的舉止儀態。或許你會說,在這世上如此過活也不算壞事吧。<br /><br />  原本,我想過去和他聊聊天,但等我們的曲子奏完時,他早已不見。據我所知,他只有下午來過。他身上穿著一套西裝──不是特別豪華,只是普通的式樣──或許現在白天在什麼地方有份辦公工作吧。也或許他是來附近談生意,順道過來我們這座城看看,單純為了往日情懷,誰知道呢?要是下次他再回來廣場,我也沒有忙著演奏的話,我會過去和他說說話。<br /><br />  (全書完)</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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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提琴手



  Cellists


  午餐過後,這已是我們第三次演奏《教父》主題曲。我四處瞥了瞥廣場上的觀光客,看有多少人聽過前一輪的演奏。雖然最愛的曲目大家通常不介意多聽一兩遍,但也不能重複太多次,否則聽眾會懷疑樂團沒有像樣的歌單。每年這個時候,曲目重疊的現象基本上還算可以。微涼的秋風初意、貴得離譜的咖啡價碼,常能讓人潮穩定來去。總之,我細讀廣場上的每張臉孔,就這樣看見了提伯。

  他揮揮手臂,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在和我們打招呼,後來才發現他要找服務生。他看起來變老了,也變胖些,但還是不難認出他。雖然擺在薩克斯風上的兩隻手沒辦法抽開為他指清楚,我推了推坐在隔壁的手風琴手法比恩,朝那年輕男人點點頭。把樂團團員看了一圈,我才恍然驚覺,認識提伯的那個夏天以後,我們原本的陣容已只剩下我和法比恩兩個人。

  唔,這一切都是七年前的事了,卻仍悸動猶存。像這樣每天團練,你會把樂團當成自己的家,其他團員也像自己的親兄弟。要是偶然有人離開,你也希望相信他會繼續保持聯繫,從威尼斯或倫敦或什麼地方寄張明信片回來,或是一張他現在樂團的拍立得照片──就像寫信回故鄉那樣。因此,一旦有些事讓你不得不正視世事變化之速,那種時刻總是不愉快的。今日的知心之交,明天卻變成飄零的陌生人,四散在歐洲各地,各自在你永遠不會造訪的廣場或咖啡店演奏著《教父》主題曲,又或者〈秋天的葉子〉(Autumn Leaves )。

  奏完曲子以後,法布恩狠狠瞪了我一眼,生氣我竟然在他的「主奏」段落干擾他─雖然稱不上獨奏,卻也是少數小提琴和豎笛停下來的樂段,我在背景勾勒淡淡的幾個音,全由他的手風琴主導旋律。我試著向他解釋,把提伯指給他看,他正在遮陽傘下攪拌咖啡。法布恩似乎不怎麼記得他,最後他說:

  「噢,沒錯,拉大提琴那個男的。不知道他還有沒有跟那個美國女人在一起。」

  「當然沒有,」我說:「你不記得了嗎?那時就結束了。」

  法布恩聳聳肩。他這會兒把注意力集中在樂譜上,然後我們開始下一首曲子。

  看到法布恩竟然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我相當失望,但轉頭一想,他從來就不是特別關注那個年輕大提琴手的一員。法布恩只有在酒吧和咖啡店演出過。不像我們那時的小提琴手吉昂卡羅或貝斯手厄內司托。他們受過正式訓練,所以對提伯這種人物總是特別著迷。或許之中也夾雜著嫉妒吧──嫉妒人家受過一流的音樂教育,嫉妒別人前程一片看好。不過說得公平點,我想他們只是想把這世界的提伯放在羽翼下保護,或許為他們提前做好準備,足堪面對前方的考驗。日後就算失望降臨,也不至於太難接受。

  七年前的那個夏天,氣候異常溫熱,即使在我們這座城市,好幾次真能讓人相信是來到了亞得里亞海。我們在戶外演奏了四個多月──坐在咖啡店的陽傘底下,面向廣場和一張張桌子──我得說,即使周圍有兩三台電扇在吹,這可真不是普通的熱。不過,這確實稱得上旺季,觀光客絡繹不絕,很多是從德國和奧地利來的,也有來海灘避暑的當地人。那是我們首度注意到俄國人的夏天。現在,就算看到俄國觀光客也不會多想,他們就和其他人看起來一樣。但那時他們還算相當稀少,足以讓你停下腳步、瞪眼直望。他們一身奇裝異服,像學校裡的新生那樣東奔西跑。第一次遇見提伯時,我們剛好中場休息,坐在咖啡店為我們保留的大桌子前補充體力。他坐在附近,不斷起身調整琴盒位置,讓它留在陰影裡。

  「你看他,」吉昂卡羅說:「一個俄國音樂院學生,生活費無以為繼。所以怎麼辦?乾脆把錢浪費在大廣場的咖啡廳。」

  「無疑是個傻子,」厄內司托說:「不過是個浪漫的傻子。寧可餓肚子,也要來我們的廣場坐一個下午。」

  他瘦瘦的,淺棕色頭髮,戴著一副不時髦的眼鏡──粗厚的鏡框讓他看起來活像隻熊貓。他每天都來,不記得是怎麼發生的了,不過一段時間以後,中場休息時我們會和他一塊兒坐著聊天。有時候,要是他在晚間演出時段出現,我們就等結束後叫他過來,也許招待他喝點酒,配點炸麵包片。

  很快地,我們發現提伯是匈牙利人,不是俄國人。還有,他的實際年齡或許比看起來大,因為他已經在倫敦念完皇家音樂院,還在維也納待了兩年,師事於歐雷格.佩托維克。一開始,向年邁大師學藝之路一波三折,但他學會應付那名聞遐邇的暴怒性情。最後,他滿載自信的離開維也納──還收到一連串邀約,在歐洲各大知名表演場演出。不過,音樂會後來因票房冷清遭取消,他被迫演奏討厭的音樂,住的地方不是太貴就是太髒。

  所以,當這座城市精心籌畫起藝文嘉年華──正是那年夏天把他吸來這裡的主因──那正是他亟需的養分。加上有以前皇家音樂院的朋友提供他在運河邊免費的暑期公寓,他毫不猶豫就接受了。他告訴我們他很喜歡我們的城市,但現金一直是個問題。雖然偶爾會有小型演奏會,但他現在得認真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了。

  這些擔憂聽了一陣子以後,吉昂卡羅和厄內司托決定我們該試看看能不能為他做點什麼。就這樣,提伯間接認識阿姆斯特丹來的卡夫曼先生,是吉昂卡羅的遠親,旅館界的人脈相當發達。

  那個晚上我記得非常清楚。初夏時分,卡夫曼先生、吉昂卡羅、厄內司托和我們其他人坐在咖啡店後房裡,聽提伯拉大提琴。那個年輕人一定知道自己是在為卡夫曼先生試演,所以拉得十分賣力熱切,現在想起來還非常有意思。他顯然對我們很感激,卡夫曼先生保證回阿姆斯特丹後會為他安排看看,你能讀出他臉上的欣喜。而當大家說提伯那年夏天開始走下坡,說他為了私利放任野心,說一切都是那個美國女人惹的禍,唔,或許不無一點道理。

  ※※※

  喝著那天的第一杯咖啡時,提伯就注意到那個女人了。那時,廣場涼爽宜人──整個早上咖啡店盡頭大部分時間都浸在陰影裡──鋪石路還讓工人用水管淋得濕答答的。他沒吃早餐就過來了,一臉羨慕地看著隔桌女人點了一杯又一杯的綜合果汁──顯然是心血來潮的結果,因為那時十點鐘不到──外加一碗清蒸海蚌。他隱約覺得那女人偷偷回瞥了他一眼,不過並沒多想什麼。

  「她看起來非常舒服,甚至美麗,」那時他這麼對我們說:「但是你們也知道的,她比我大了十到十五歲。我怎麼會以為有什麼曖昧情愫?」

  之後他便忘了這檔事,準備回房先練幾小時的琴,以免室友待會兒回來吃午餐時轉開收音機。就在這時,女人忽然站在他面前。

  她笑得一臉燦爛,彷彿他們老早就認識對方。他這人天性害羞,所以沒有和她打招呼。她接著把一隻手擺在他肩上,一副他某科考試考砸了,卻還是被寬容體諒。接著她說:

  「那天我有去聽你的演奏會。在聖羅倫佐。」

  「謝謝,」他回答,雖然他也知道聽起來有點蠢。接著女人又繼續對他微笑,所以他說:「噢,沒錯,聖羅倫佐教堂。沒錯。我確實有在那裡開過演奏會。」

  女人笑了笑,忽然在他前面的椅子坐下。「你說得一副最近有一連串演出行程的樣子,」她說,語帶一絲嘲弄。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妳誤解了。妳去聽的那場演奏會是我兩個月來唯一的一場。」

  「可是你才剛起步而已,」她說:「有受邀就很不錯了。再說那天的聽眾挺多的。」

  「挺多的?才二十四個人而已。」

  「以下午時段來說,算是很不錯了。」

  「我是不該抱怨。不過人並不多,其他觀光客沒什麼好做的活動。」

  「噢,別這麼喪氣。畢竟我有去啊。我也是觀光客之一。」他的臉開始漲紅──因為他實在無意冒犯──她又拍了拍他手臂,笑說:「你才剛起步。別在乎人有多少。再說,這也不是你表演的目的吧。」

  「噢?如果不是為了觀眾,那我表演是為了什麼?」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我是想告訴你,以你現在的事業階段,有二十個或兩百個聽眾,一點關係都沒有。要不要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你有那個!」

  「我有哪個?」

  「你有那個。假不了的。你有……潛力。」

  他努力把衝上唇邊的笑擠下。其實,他自責的心情大過於責怪她的衝動,因為,他原本預期她說「天賦」或「才華」之類的詞,現在卻反過來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荒謬可笑。不過,女人卻繼續說:

  「現在這個階段,你就耐心等候那個人出現,聽見你的琴音。那個人很可能就出現在星期二的一座室內,一個相仿的房間,即使周圍只有二十個人……」

  「總共是二十四個,不包括主辦人……」

  「那就二十四個,不打緊。我想強調的是,現在重要的不是觀眾數目。而是那一個人。」

  「你是指唱片公司的人嗎?」

  「唱片?噢,不、不。那會自己水到渠成。不,我指的是會讓你開花結果的人。一個聽見你,並知道你不只是個受過訓練的平庸之輩的人。因此,即使你還在蛹化階段,只要一點點幫助,你就能羽化成蝶。」

  「我懂了。所以說,妳有可能就是這個人嗎?」

  「噢,別這樣!我看得出來你是個驕傲的年輕人。不過在我看來,你身邊不像有很多精神導師。至少,沒有我這種等級的。」

  那時,他覺得自己就快陷入困境,於是他仔細端詳女人的五官。這會兒她摘下太陽眼鏡,眼前是一張溫和、和善的臉,但離慍惱、憤怒也不算遙遠。他繼續看著她,希望能很快識出她的真面目,但最後,他卻不得不說:

  「很抱歉。或許妳是著名音樂家?」

  「我是伊洛絲.麥考梅克,」她面帶微笑的宣布,向他伸出手。不幸的是,這名字對提伯不具任何意義,他發現自己果真深陷窘境。他的本能反應是假裝震驚,脫口而出的卻是:「是嗎,那真是神奇。」然後他集中精神,心想這樣的吹噓不僅不誠實,更可能在幾秒鐘內尷尬成災。所以他坐直身子說:

  「麥考梅克小姐,很榮幸認識妳。我知道這對妳來說可能不可思議,但請諒解我的年少無知和我的東歐背景,畢竟那裡曾是鐵幕國家。許多在西方世界家喻戶曉的電影明星或政治人物,即便來到今天,我可能仍是一無所知。因此,請原諒我真的不知道妳是誰。」

  「唔,你的誠實值得讚賞。」話雖如此,她卻一副明顯受辱的樣子,之前的興高采烈似乎消退。尷尬的沉默一會兒以後,他又說:

  「妳是知名音樂家吧?」

  她點點頭,眼神飄過廣場,投向遠方。

  「我必須再次道歉,」他說:「妳這樣的貴賓竟然蒞臨我的演奏會,我真是倍感榮幸。我能問看看妳專攻哪樣樂器嗎?」

  「和你一樣,」她很快地說:「大提琴。所以我才要過來。雖然只是像你這樣的小演奏會,但我就是忍不住。我沒辦法掉頭就走。我想我是帶著任務而來。」

  「任務?」

  「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說。我希望所有大提琴手都能拉得一手好琴,能拉出優美的旋律。他們的演奏方式常常是受到誤導的。」

  「很抱歉,但是這種受誤導的表演,難道只有我們大提琴手該檢討?還是妳泛指所有音樂家?」

  「或許也包括其他樂器吧。不過我自己是音樂家,所以我就聽其他大提琴手的音樂,要是我聽到什麼不對的……你知道嗎,前幾天,我看到幾個年輕人在市立博物館演奏,大家都只是匆匆經過,我卻得停下來仔細聽。然後你知道嗎,我好不容易才阻止自己上前指正。」

  「他們出錯了嗎?」

  「也不算是出錯。可是……就是不到位。而且差得有點遠。不過我想,是我要求過高了吧。我知道我不該期望每個人都到達我為自己設定的目標。他們還只是音樂院學生吧,我想。」

  她首次在椅子上往後靠,望著中央噴泉的幾個小孩,正嘰嘰喳喳地想把對方潑濕。最後,提伯說:

  「所以星期二那天,或許妳也感受到這股衝動。想走到我面前,提出妳的建議。」

  她笑了笑,忽然,表情又變得十分嚴肅。「沒錯,」她說:「我確實想。因為一聽到你的琴音,我就覺得聽見自己的過去。很抱歉,這聽起來可能很無禮。但是實話是,你還沒走到正確的道路上。當我聽你拉琴時,實在好想幫你一把,幫你找到路。這種事還是別拖的好。」

  「我得讓妳知道,我曾拜歐雷格.佩托維克為師。」這句話提伯平淡的說出口,等聽她怎麼回應。想不到,他竟然看到她努力想克制嘴邊的微笑。

  「佩托維克啊,嗯,我知道,」她說:「佩托維克在他那個年代是個聲望很高的音樂家。我也知道對他的學生來說,他想必還具有一定的地位。但是來到現在,我們很多人都覺得他的觀念、他的整套作法……」她敞開手臂搖搖頭。提伯瞬間氣得說不出話,繼續兩眼瞪著她,她又把一隻手擺在他手臂上。「我發言過當了。我沒有權力這麼做。我先走了,讓你清靜清靜。」

  她站起來,這個動作立刻平復了他的憤怒。提伯這人生性溫和,向來不會對人生太久的氣。再說,這女人剛剛對他老師的評語,竟無意勾動他內心深處的某條弦,有些不安、不自在,是他長久以來不敢對自己坦白的。所以,當他抬頭看她時,臉上最多的其實是困惑,而不是別的。

  「聽著,」她說:「或許你對我竟然有這種念頭感到憤怒,但我是真的想幫你。如果你最後決定想好好聊聊,就到那邊找我。到愛克賽西奧旅館。」

  那是我們城裡最大間的旅館,座落在咖啡廳旁廣場的對面。她現在指給提伯看,開始微笑著朝那邊走去。走到中央噴泉附近時,她突然轉身嚇跑幾隻鴿子,他仍舊看著她。她對他揮了揮手,就繼續走她的路了。

  ※※※

  接下來兩天,他發現自己常常想起那場奇遇。他又看見當他那麼引以為傲的說出佩托維克的名字時,她嘴角竟是那種得意的笑,不禁再次怒火中燒。不過回想起來,他看得出來自己並不是真的為他的老師而怒。那感覺比較像是長久以來,他一直習慣只要提起佩托維克的名字,就能立刻激起不小的迴響,總能仰賴他的名聲引起注目和尊重──也就是說,他很習慣把它當成一種保障,藉此行遍天涯、無往不利。令他困擾的是,他擔心這份保障失了效,再也不具備他預期的分量。

  他也不斷想起她臨走前的邀請。坐在廣場上的那幾個小時,他發現自己的視線不時飄向遠方,望著愛克賽西奧旅館的大門,計程車和長禮車一台台在門廳侍者面前停下,接成一條穩定的車流。

  最後,和伊洛絲.麥考梅克對話後的第三天,他終於穿過廣場,走進那大理石大廳,請櫃檯轉接她的分機。接待員在電話裡說了幾句,問他的名字,稍稍交談過後,把話筒遞給他。

  「很抱歉,」他聽見她這麼說:「那天我忘了問你名字,花了一會兒才想起你是誰。不過我當然沒忘記你。事實上,這幾天我常常想起你。有好多話我想跟你好好聊聊。但你也知道,我們得有個正確程序。你有帶你的大提琴來嗎?沒有,你當然沒有帶。你要不要一小時候再過來,就一小時以後,這次記得帶你的大提琴來。我在這裡等你。」

  當他帶著樂器回到愛克賽西奧旅館,接待員馬上為他指出電梯方向,告訴他麥考梅克小姐正在等他。

  一想到單獨進她的房間,即使是大白天的午後,仍讓他覺得親暱的怪異。當他發現是間大套房,臥室完全不在視線範圍內,他覺得鬆了一口氣。挑高的法式窗裝上百葉簾,這會兒往上拉起,微風讓蕾絲窗簾擺動;一走到陽台,他發現自己正鳥瞰著廣場。室內一片粗糙石牆、深色木質地板,幾乎給人修道院的印象,只有鮮花、靠枕、古董家具稍稍將堅硬氛圍軟化。她則是鮮明對比,一身T恤、運動服、慢跑鞋,彷彿她剛跑步回來。她簡短地和他打招呼,沒什麼歡迎儀式──沒有茶或咖啡什麼的──就直接對他說:

  「為我演奏。拉你演奏會上的什麼曲目都好。」

  她指指一張拋光過的直立椅,小心翼翼的擺在房間中央。於是他坐下來,拿出他的大提琴。想不到她竟在一扇大窗子前坐下,幾乎只看得見她的剪影;他調音時,她就一直瞪著眼前的空間。當他開始拉奏,她的姿勢依然不變;等他拉完第一首,她一個字也沒說。所以,他趕緊進入下一條曲目,緊接著又一首。半小時過去了,之後是整整一小時。遮蔽在陰影裡的室內,樸素無華的聽覺效果,被吹動的蕾絲窗簾揉糊的午後陽光,底下廣場升起的喧鬧嘈雜,最重要的還有她的在場──這一切,都激發他拉出別於以往的音符,涵蘊新的深度與新的意義。一小時過後,他深具信心,認為自己的表現一定遠超出她的預期。然後,當他奏完最後一首,她卻默默坐了一會兒,最後才在椅子上轉過身說:

  「嗯,我知道你到什麼程度了。這工程不容易,但你做得到的。你絕對做得到。我們從布里頓(Belljal Britten)開始吧。再拉一次,第一樂章就好,然後我們談談。我們可以一起調整,一次進步一些。」

  他一聽,感到一陣收拾樂器走人的衝動。但是其他的什麼本能──或許單純是好奇心吧,也或許是更深的什麼東西──擊敗了他的傲慢,驅迫他把她要求的樂段再重奏一遍。幾小節過後,她打斷他,開始說話,他再次升起離開的衝動。單純出自禮貌,他決定再接受這不請自來的指導一會兒,頂多再五分鐘。但是,他卻發現自己待得比預期的久,然後又更久。他又拉了幾段,她再度開口。初聽之下,她的話總是矯揉做作、過於抽象,但是當他把這些觀點融進音樂裡,竟有令他意想不到的結果。再回神時,一小時又過去了。

  「我突然覺得看到什麼了,」他向我們解釋:「一座我未曾進入的花園。就在那裡,在遠方。沿路有許多東西。但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他們的存在。一座我從沒見過的花園。」

  當他離開旅館時,太陽幾近西下。他穿過廣場,來到咖啡店,放任自己奢侈的點一塊杏仁蛋糕,擠上鮮奶油,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

  接下來幾天,每天下午他都會回去她的旅館,離開時,若不是滿載著初訪的受啟之感,至少也是充沛的鮮活能量與希望。她的評論愈來愈大膽,現場如果有旁觀者的話,可能甚至覺得放肆冒昧。但是,提伯不再有能力用這種角度看待她的介入,反而擔心起她就快離開這座城市,擔憂的念頭開始侵擾他、讓他輾轉難眠,甚至當他結束又一堂大受激勵的課程、步入戶外的廣場時,內心竟蒙上一道陰影。不過,每次他試探性的問起這個問題,得到的答案總是模糊不定。「噢,就等到實在太冷,待不下去,」她曾這麼說。不然就是:「等我覺得無聊時就走。」

  「可是她自己究竟怎麼樣啊?」我們不斷問他:「大提琴拉得怎樣?實力如何?」

  我們第一次問起這個問題,提伯沒說出像樣的回答,只是說:「她告訴我她是位名家,打從一開始就是,」接著就換了話題。不過我們堅持不退讓,他只好嘆了口氣,開始向我們解釋。

  事實上,從第一堂課開始,提伯就一直很好奇,想聽她拉琴,卻一直深感威脅,不敢開口要求她。只有當他環顧房內,沒看到她自己的大提琴時,他才升起那麼一點點疑心。不過,若是說她度假沒帶大提琴出門,其實也是再自然不過。也有可能在關上的那扇門後,立著一把樂器──或許是租來的吧。

  不過,回去那裡上愈多堂課,他的懷疑也逐漸攀升。他盡力把這些憂慮逐出腦海,因為到了這時,他對他們的會面已無保留空間。光是她耐心聽他音樂這點,似乎就為他的想像力激起嶄新次元;其餘時間,他常常發現自己在心裡預演一首曲目,想像她的評語,想像她搖頭、皺眉、認同的點點頭,最令他欣喜的是,有時他演奏的段落竟讓她心神馳往,她不禁把眼睛閉上,手彷彿不聽使喚地指揮起他拉的樂段。不過,他的懷疑仍是盤旋不散。一天,他走進房裡時,臥室的門開著,裡面是更大片的石牆,看上去像中古風格的四柱床,卻沒有大提琴的蹤影。這種名家,即使出門度假,有可能讓自己這麼久沒碰樂器嗎?但是這個問題,他也將之逐出腦海。

  ※※※

  隨著夏日進展,他們的對話開始延伸,下課後會一起過來咖啡店,她會請他喝咖啡、吃蛋糕,有時還點三明治。現在,他們的話題不再僅止於音樂──雖然一切最後總是歸於音樂。比如說,她會問他他曾在維也納過從甚密的一個德國女孩。

  「你得了解,她從來就不是我的女朋友,」他會這麼告訴她:「我們從來不是那種關係。」

  「你是說你們從來沒有肢體上的親密嗎?那並不代表你不愛她。」

  「不,伊洛絲小姐,不是這樣的。我喜歡她,這是真的。但是我們並沒有戀愛。」「但是昨天你在拉拉赫曼尼諾夫時,你在回憶一種情感。那是愛,浪漫的愛。」

  「不,這麼說太荒唐。她是好朋友,但我們沒有相愛。」

  「但是你拉那個樂段的時候,感覺就像是愛的回憶。你還這麼年輕,卻已懂得遺棄、背離的況味。所以你才能把第三樂章拉出那種味道。大部分的大提琴家是用喜悅演奏。但是你的琴音,不是喜悅,而是之於一段快樂時光的追憶,一段永不再現的光陰。」

  他們之間存在著這樣的對話,他常有股想追問她的衝動。但是,正如同師事佩托維克的那段期間,他從來不敢問他私人問題,他現在也懷著同樣的心情。於是,他讓自己把心思擺在她不經意流露的細節──她現在住在奧勒岡州的波特蘭,三年前從波士頓搬過去的,她不喜歡巴黎,因為一些「傷感的連結」──卻不敢追問下去。

  現在她比一開始更能輕鬆開懷的笑,當他們走出愛克賽西奧旅館、穿越廣場,她還進一步發展出攬他手臂的習慣。就是這時候,我們開始注意起他們,怪異的組合,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她則一方面有媽媽的架勢,另一方面又有「挑逗情婦」的樣子,就像厄內司托說的。在我們跟提伯聊起之前,我們常花許多時間閒聊這個話題,樂團哥兒們就是這副德行。要是他們手挽著手走過我們面前,我們就會互看對方說:「你覺得怎樣?他們在交往,對吧?」但即使樂於這種臆測,最後還是會聳聳肩,承認不可能:他們就是沒有戀人的味道。尤其我們開始認識提伯這個人,他也告訴我們在她套房裡的那些午後時段,沒有人想嘲弄他或提出任何可笑的建議。

  然後某一個下午,當他們點了咖啡和蛋糕坐在廣場,她開始說起一個原本想娶她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做彼得.漢德森,在奧勒岡賣高爾夫球器材,事業經營得相當成功。他聰明、人又好,在業界備受尊重。雖然他比伊洛絲大六歲,卻稱不上老。他的第一段婚姻留下兩個小孩,但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這樣你就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了,」她緊張地笑著說,是他從沒聽過的語氣。「我在躲他。彼得根本不知道我人在哪裡。我想我挺殘忍的吧。上星期二,我打電話給他,跟他說我人在義大利,但是沒說在哪個城市。他很生氣,我想他有權利吧。」

  「所以,」提伯說:「妳整個夏天都在思索妳的未來。」

  「也不算是。我單純在躲而已。」

  「妳不愛這個男人?」

  她聳聳肩。「他是個好男人。我目前也沒多少選擇。」

  「這個彼得,他是音樂愛好者嗎?」

  「噢,以我住的那個地方來說,他絕對算得上是。畢竟他會去聽音樂會。之後,我們去餐廳,他會對我們剛剛聽的內容大大稱讚一番。所以我想他是吧。」

  「但是他……欣賞妳?」

  「他知道和一個琴手住在一起,絕不容易。」她嘆了口氣。「我一輩子一直在這個問題上打轉。對你來說也不會容易。但是像你、像我這種人,我們並不真的有什麼選擇。我們有我們的路要走。」

  之後,她就沒有再提起彼得,但是現在,經歷那場對話之後,他們的關係也拓出了新空間。當他拉完琴,她沉默的深思片刻;或是一起坐在廣場時,她變得疏離遙遠,兀自瞪著鄰近的陽傘,那樣的氣氛並沒有一絲不適。他不但沒有覺得被冷落,反而知道她的陪伴是有意義的。

  ※※※

  一天下午,他奏完一首曲目以後,她要求再把一小段譜重拉一遍──只有八小節──靠近結尾的地方。他照她的要求做,發現她的前額依舊微微皺著。

  「這音樂聽起來不像我們,」她搖搖頭說。她一樣坐在大窗前,身體像道剪影。「你拉的其他部分很好。所有其他的段落,都是我們的味道。但是那個段落……」她稍微打了個顫。

  他重拉一遍,奏法不同,雖然他實在不確定自己的方向在哪裡。所以,當他又看到她搖頭時,他並不訝異。

  「很抱歉,」他說:「妳得表達得清楚一些。我實在不了解這個『不像我們』是什麼意思。」

  「你要我親自拉給你聽嗎?這是你的意思嗎?」

  她的語氣平靜,但因為她現在轉身面對他,他感覺到兩人之間浮現一種緊繃。她久久看著他,幾乎有挑釁意味,等他回答。

  最後他說:「沒有,我再試一遍。」

  「但是你在想為什麼我不乾脆自己拉給你聽,對不對?為何不借你的樂器,直接表達我的意思?」

  「不是……」他搖搖頭,希望動作看起來自然。「不。我認為我們一直以來的模式很好。妳用言語建議,我把意境拉出來。如此一來,才不像我一直模仿、模仿、模仿。妳的話能為我開啟新視窗。如果是妳親自拉,那些窗戶就開不了了。我變成只有模仿的份。」

  她想了想,然後說:「或許你說的沒錯吧。好吧,我來試著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點。」

  接下來的幾分鐘她開始說──說尾聲與過門樂段間的區隔。然後,他又把那幾個小節重拉一遍,這次她重展微笑,認可地點點頭。

  然而,自從那次短暫交流過後,他們的午後課程卻悄悄蒙了灰。或許陰影一直都在,只是忽然出了籠,盤旋於他們之間。後來有一次,他們坐在廣場,他跟她講一個故事,說他這把大提琴的前任主人在蘇聯時代,是怎樣用幾條美國牛仔褲把它換來的。說完這故事以後,她略帶微笑的看著他,帶不尋常的表情說:

  「這是把好樂器。音質不錯。不過因為我從沒親手碰過,我無法仔細判斷。」

  他當下就聽得出來,她又想把話題帶回那個禁區,於是他趕緊把眼睛移開來說:

  「像妳這種等級的樂手,這把樂器的分量恐怕是不夠的。就連對現在的我來說,也只稱得上差強人意而已。」

  他發現和她說話時,他再也無法放鬆,因為會一直擔心她的突擊,又把話題帶回引爆區。即使在最愉快的談話中,他仍須讓一部分的精神保持備戰狀態,若是她又找到另一個缺口,隨時得準備讓她住口。即便如此,他還是無法每次都將她成功轉移,如果她又說:「噢,要是我可以直接拉給你聽就好了!」他也只好假裝沒聽到。

  ※※※

  來到九月底時──微風裡已有一絲寒意──吉昂卡羅接到卡夫曼先生從阿姆斯特丹打來的電話,城中心一間五星旅館的小型室內樂團,釋出一個大提琴手的缺。樂團在一間吟遊歌者藝廊演奏,鳥瞰著餐廳區,一週演出四個晚上。同時,音樂家也得負責旅館其他「非音樂性的輕鬆職責」,食宿皆備。卡夫曼先生立刻想起提伯,也為他留了這個缺。聽了這消息以後,我們立刻通知提伯──就在卡夫曼先生打來的當晚,在咖啡店─但他只有冷冷回應,我想我們都吃了一驚。這種態度顯然和今年初夏,我們為他安排跟卡夫曼先生「試演」時形成強烈對比。吉昂卡羅尤其氣憤。

  「到底是什麼需要你這樣仔細思考?」他逼問那個男孩:「不然你預期什麼?卡內基音樂廳嗎?」

  「我不是不感激。不過,這件事我得審慎思考。要為吃飯聊天的人演奏。還有其他的旅館職務。這種事真的適合我這種人嗎?」

  吉昂卡羅的脾氣總是來得太快,這下子我們其他人得阻止他一把揪起提伯的夾克,當他的面對他大吼大叫。我們有些人甚至覺得應該站在男孩這一邊,因為這畢竟是他的人生,他沒有義務接受任何會使他不自在的工作。事態逐漸趨緩,提伯也開始同意這份工作以短期觀點來看,確實不無優點。他還不甚體貼的說,觀光旺季一結束,我們這座城就會變成一灘滯水。反觀阿姆斯特丹,那裡至少是個文化中心。

  「這件事我會仔細考慮,」最後他說:「或許你們能幫我跟卡夫曼先生說,三天內我會讓他知道我的決定。」

  這樣的回應吉昂卡羅當然不滿意──畢竟,他原本期望的是奉承的感激之情──卻還是回電給卡夫曼先生。儘管那晚全程的討論都沒有提到伊洛絲.麥考梅克的名字,但我們都很清楚,提伯說的那些話主要是來自她的影響。

  「那個女人把他變成傲慢的小人渣,」提伯離開以後厄內斯特這麼說:「讓他帶那種態度去阿姆斯特丹吧。很快就會碰壁的。」

  提伯從沒跟伊洛絲提起他和卡夫曼先生試演的事。好幾次他差點就要說出口,卻總是退縮,他們的友誼愈深,他就愈覺得接受這份工作像是一種背叛。因此,這項近期進展提伯自然不想詢問她意見,甚至是讓她得知蛛絲馬跡。但是他這個人一向不擅於隱藏,決定保守祕密竟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

  那天下午異常溫暖。他照例來到旅館,開始拉私下準備的幾首新曲目給她聽。但是,不過三分鐘以後,她要他停下來,對他說: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你一進門時我就注意到了。提伯,我現在把你摸得很透,不過從聽你敲門的聲音,我就聽出來了。現在我再聽你拉琴,就更加確定了。沒用的,逃不過我眼睛的。」

  他有些氣餒,頭一垂,正準備把實話一傾而出,她卻忽然舉起手說:

  「這件事我們逃避不了的。你一直想避免,但不會有用的。我想拿出來討論。過去這一個禮拜,我一直在等著討論。」

  「真的嗎?」他震驚地看著她。

  「沒錯,」她說,接著把椅子一挪,首度和他面對面坐著。「我從來都不想欺騙你,提伯。但是過去這幾週,對我來說並不容易,你也一直是個很好的朋友。要是你以為我想玩什麼廉價的把戲,我會很痛心。不,拜託你,這次別試著阻止我。我想說出來。如果你現在就把大提琴給我,要我拉奏,我得說,我做不到。不是因為樂器不夠好,絕不是那樣。不過,如果你覺得我是冒牌貨,覺得我假扮成自己明明不是的樣子,那麼我想告訴你你錯了。看看我們一起達成的結果。難道這樣的證明還不夠,不足以說明我沒有造假什麼?沒錯,我告訴你我是位名家。唔,讓我解釋這句話的意涵是什麼。我的意思是,我天生就有非常特別的天賦,和你一樣。你和我,我們都有大部分的大提琴手一輩子也不可能擁有的特質,這和多努力練琴是無關的。我在教堂聽見你拉琴的那一刻,就立刻辨識出來。在某些方面,你一定也有在我身上讀到什麼。所以你才會決定走進這間旅館。」

  「我們這種人其實不多,提伯,而且我們能認出彼此。我還沒學會拉大提琴的事實,並不會改變什麼。你得了解,我確實是一位名家。只不過,我的身分尚待拆卸。你也是,你還未拆卸完全,這是我過去幾週來一直在努力的方向。我一直在試著幫你剝除那些外層。但我從沒想過欺騙你。百分之九十九的大提琴家,在那些外層之下其實一無所有,沒什麼待拆待解的內容。所以像我們這樣的人,一定得互相幫助。要是我們在擁擠的廣場上看見對方,我們得向彼此伸出手,因為這種人真的不多。」

  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泛起淚,但她的聲音依舊穩定。這會兒,她安靜下來,又把臉別開來。

  「這麼說,妳相信自己是個特別的大提琴家,」過一會兒後他說:

  「一位名家。伊洛絲小姐,我們這種人得鼓起勇氣,像妳說的,為自己拆卸,雖然並不確定會在底下發現什麼。但是妳,妳本身並不在意這種拆卸工作。妳什麼也沒做。偏偏妳很確定自己就是技藝非凡的大提琴手……」

  「拜託別生氣。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瘋狂。但是事情就是如此,這是事實。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媽媽就一眼識出我的天賦。至少這點,我對她抱持感激。但是我四歲、七歲、十一歲時她為我找的老師,素質實在不佳。我媽不知道,我卻清楚得很。雖然年齡還那麼小,我卻有這種本能。我知道我必須妥善保護我的天賦,以免被人徹底摧毀,哪怕他們的出發點有多善意。所以我把他們阻絕在外。你也得這樣處理,提伯。你的天賦非常珍貴。」

  「原諒我,」提伯插嘴說,這會兒口氣緩和一些:「妳說你小時候拉過大提琴。但是現在……」

  「我十一歲以後就沒碰過樂器了。自從我跟我媽解釋我不能再跟魯斯先生學琴,就再也沒碰過。她了解,也同意先停下來等等看。首要關鍵就是別破壞我的天賦。或許我還有發光發熱的一天。好吧,有時我也覺得自己實在離開的太久。我今年都四十一歲了。不過至少,我沒有破壞天生的才情。這幾年來,我遇過好幾個說想幫我的老師,我卻一眼看穿他們的實力。提伯,有時就連對我們來說,都很難辨識。因為這些老師,他們是那麼……專業,那麼會說話,聽著聽著,不免會被愚弄。你心想,沒錯,最後終於來了個能幫我的人,他是我們的一員。接著你發現,他其實根本不是這塊料。這個時候,你就得強悍起來,把自己隔絕。要記得,提伯,蟄伏等待永遠是上策。有時我覺得好糟,都幾歲了還沒展露我的天賦。但至少我沒有破壞它,那才是最重要的。」

  最後,他拉了幾首準備好的曲子給她聽,但兩個人都無法回復先前的情緒,那天的課也提早結束。到了樓下的廣場,他們喝咖啡、稍微聊了一會兒,然後他把出城幾天的計畫告訴她。他說他一直想去看看鄰近的鄉間,所以他為自己安排了一個短假。

  「對你會有好處的,」她靜靜地說:「但是別去太久。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

  他跟她保證他頂多去一個禮拜就回來。不過,分開時,她的態度還是有些異樣。

  他對他的遠行並沒有完全誠實:他根本就還沒有任何計畫。但是,那天下午離開伊洛絲以後,他回家打了幾通電話,最後在翁布里亞邊境附近的山區,訂了間青年旅館。那晚,他來咖啡店看我們,也把他的行程告訴我們──我們給他各種五花八門的建議,像是去哪裡、看什麼景點──然後他有點怯懦的請吉昂卡羅轉告卡夫曼先生,說他願意接受那份工作。

  「不然我還能怎麼辦?」他這麼對我們說:「等我回來時,身上就一點盤纏都沒有了。」

  提伯在我們的鄉村玩得相當愉快閒適。他沒多說什麼,只說他和幾個德國健行客交朋友,還在山區小餐館點了超出預算的食物。一星期後他回來,氣色顯然爽朗許多,卻急著想確定伊洛絲.麥考梅克還沒離開這座城市。

  那時,觀光人潮已開始減少,咖啡店侍者開始抬出陽台暖器擺在戶外桌間。他回來的那個下午,提伯準時抱著大提琴去愛克賽西奧旅館,欣喜地發現不僅伊洛絲在那裡等他,而且,她顯然很想念他。她滿溢情感地迎接他,其他人若是情緒高漲,可能會端出一大堆食物、飲料招待,她則是一把將他推進平常的那張椅子,迫不及待的取出大提琴說:「拉給我聽!快點!快拉!」

  那天下午,他們非常開心。原來,他還在擔心氣氛不知道會變成怎樣,尤其在她「告解」、他們那樣分手以後。不過現在,所有緊繃似乎都已煙消雲散,兩個人的氣氛比以往更融洽。就連他拉完一首曲子後,她閉上眼睛、開始一串冗長、嚴厲的評論,他也不感到憎恨,反而充滿想盡可能了解她的渴望。隔天和之後那天,情況也是一樣:放鬆,有時甚至愉快打鬧,他心裡很確定,他這一生是不會再拉得更好了。他們絲毫沒有提起他遠走前的對話,她也沒有問起他的鄉間旅行。他們聊的只有音樂。

  然後,他回來第四天,一連串的小麻煩──包括他房裡的馬桶貯水箱漏水──讓他沒辦法準時抵達愛克賽西奧旅館。等他經過咖啡店時,天色已經暗下,侍者在小玻璃碗裡點亮蠟燭,我們的晚餐曲目也已奏了幾首。他朝我們揮揮手,然後繼續穿過廣場朝旅館走去,懷裡的大提琴讓他看起來像瘸了腿。

  今天,他注意到接待員在打電話給她之前有些猶豫。然後,開打門,她溫暖的迎接他,態度卻有些不一樣。他都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很快就說:

  「提伯,我好高興你過來了。我才在跟彼得講你的事。沒錯,彼得終於找到我了!」然後她朝房裡大喊:「彼得,他來了!提伯來了。還帶了他的大提琴來!」

  當提伯走進房裡,一個高大、腳步搖晃、頭髮花白、一身淺色有領休閒衫的男人微笑起身。他緊緊地抓起提伯的手,說:「噢,我聽了好多你的事。伊洛絲堅信你會成為大明星。」

  「彼得就是這麼堅持,」她說:「我就知道他會找到我。」

  「你躲不了我的,」彼得說。然後他為提伯拉了張椅子,從櫃子的冰筒裡拿出香檳,為他倒了一杯。「來,提伯,和我們一起慶祝團圓吧。」

  提伯嘗了嘗香檳,注意到彼得拉給他坐的,剛好是他平常的「大提琴椅」。伊洛絲不知道去了哪裡,好一會兒,就只有提伯和彼得兩個人聊天,手裡都端著玻璃杯。彼得感覺挺和善的,問了他許多問題。在匈牙利那樣的地方長大,提伯是什麼感覺?他第一次造訪西方世界,是否感受到文化衝擊?

  「真希望我也會一種樂器,」彼得說:「你真幸運。我也好想學。現在恐怕太晚了,我猜。」

  「噢,想學永遠也不嫌晚,」提伯說。

  「你說的沒錯。永遠不嫌晚。說晚只是一種藉口而已。不,事實是,我是個忙碌的男人,我總告訴自己沒時間學法文、學樂器、讀《戰爭與和平》。所有我一直想做的事。伊洛絲小時候常常拉琴。我想她有告訴過你。」

  「沒錯,她有。我知道她天生多才多藝。」

  「噢,她確實是。認識她的人都看得出來。她非常敏銳。她才是應該上這些課的人。我,我只不過是笨手笨腳的庸俗先生而已。」他抬起手笑了笑。「我想彈鋼琴,但手這麼拙,你還能怎麼辦呢?倒適合挖挖土,我們家的人幾代都這麼過活。但是那位女士」──他用玻璃杯朝門的方向指了指──「她可是敏銳的很。」

  最後,伊洛絲從臥室走出來,身上是一襲深色晚禮服,還配戴了許多珠飾。

  「彼得,別講無趣的話煩提伯,」她說:「他對高爾夫沒興趣的。」

  彼得伸出手,求情似地看著提伯。「請告訴我,提伯。我有跟你提到任何一句有關高爾夫嗎?」

  提伯說他該走了,他看得出來自己干擾到他們用餐了。但兩個人齊聲抗議,彼得說:

  「看看我。我穿這樣,看起來像要去吃晚餐嗎?」

  雖然提伯覺得他穿這樣相當合宜,卻還是迎合他原意,改口笑了笑。然後彼得說:「你不能沒拉點東西就走。你的琴藝可是我耳聞已久的。」

  提伯一頭霧水,開始解開大提琴盒,伊洛絲卻忽然堅定開口,聲音裡有股新的音質:

  「提伯說的沒錯。時間不早了。這座城裡的餐廳,要是客人遲到,是不會保留位子的。彼得,去把衣服換好。或許順便刮個鬍子?我陪提伯出去。我想私底下和他聊聊。」走進電梯後,他們對彼此親切地笑了笑,卻沒有說話。一走到戶外,他們發現廣場的夜已點上燈光。當地的孩子放假回來,或踢球或繞噴泉互相追著跑。晚間漫步正流動蔓延,我想我們的音樂會飄到他們駐足的地方。

  「唔,就是這樣,」最後她說:「他找到了我,所以我想他值得擁有我吧。」

  「他是個很迷人的人,」提伯說:「你們現在打算回美國了嗎?」

  「幾天後。我想我會吧。」

  「你們打算結婚嗎?」

  「我猜是吧。」有那麼一秒,她認真地看著他,然後又把眼神別開。「我猜是吧,」她又說。

  「祝你們幸福。他是個好人,也是個音樂愛好者。那對妳來說很重要。」

  「沒錯,那很重要。」

  「妳剛剛在準備時,我們聊的不是高爾夫,而是音樂課。」

  「噢,真的嗎?你是說他的還是我的?」

  「你們倆都是。不過,我想奧勒岡波特蘭那裡,不會有太多能教妳的老師吧。」

  她笑了笑。「就像我之前說的,像我們這種人總是很難找到。」

  「沒錯,我能理解。尤其這幾週以後,我比之前更能體會。」接著他又說:「伊洛絲小姐,在我們分開以前,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我很快就會去阿姆斯特丹,有間大旅館提供工作機會。」

  「你要當門房嗎?」

  「不是,我要進旅館餐廳的一個小型室內樂團表演。我們負責在客人吃飯時娛樂他們。」

  他仔細地盯著她瞧,在她眼裡看到有什麼東西引燃,卻又消退。她把一隻手擺在他手臂,然後微笑。

  「唔,那麼祝好運。」接著她又說:「看來那些旅館客人有耳福了。」

  「希望如此。」

  接下來一會兒,他們依舊一起站著,在旅館正門投下的一池光線後,笨重的大提琴夾在他們中間。

  「我也希望,」他說:「妳和彼得先生在一起會快樂。」

  「我也這麼希望,」她說,又笑了起來。然後她在他臉頰一吻,快速給他一個擁抱。「自己保重,」她說。

  提伯向她道謝,都還來不及回神,就看著她朝愛克賽西奧旅館走回去。

  ※※※

  那之後不久,提伯就離開我們這座城了。上次和他一起喝飲料時,他顯然很感謝吉昂卡羅和厄內司托幫他找了那份工作,感謝我們的友誼,但我不免覺得他和我們有些疏遠。有幾個人也有同感,不只有我,但是可想而知,吉昂卡羅現在換站到提伯那一邊,說那小子只是對新的人生階段既興奮又惶恐罷了。

  「興奮?他怎麼可能興奮?」厄內司托說:「他整個夏天都被捧成奇才。現在換這份旅館工作,算是降級的了。坐在這裡跟我們說話,那也算降級。夏天一開始時,他還是個好孩子。但是那女人對他做了那些事以後,我慶幸我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像我之前說的,這一切,都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吉昂卡羅、厄內司特還有那時後的哥兒們,除了我和法布恩,大家都各走各的路了。直到前幾天在廣場發現他以前,我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再想起我們的年輕的匈牙利大師了。他並不難認。確實胖了一點,脖子也增粗了些。他喚服務生的手勢,有某種──或許只是我自己的想像──某種不耐,舉手投足頻頻流露著一股苦澀。不過,這麼說或許並不公平,畢竟只是匆匆一瞥。即便如此,還是覺得他失去了那份想取悅人的青春熱切,以及往時那些小心翼翼的舉止儀態。或許你會說,在這世上如此過活也不算壞事吧。

  原本,我想過去和他聊聊天,但等我們的曲子奏完時,他早已不見。據我所知,他只有下午來過。他身上穿著一套西裝──不是特別豪華,只是普通的式樣──或許現在白天在什麼地方有份辦公工作吧。也或許他是來附近談生意,順道過來我們這座城看看,單純為了往日情懷,誰知道呢?要是下次他再回來廣場,我也沒有忙著演奏的話,我會過去和他說說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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