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出殯後,在前往火葬場之前,梨乃走進化妝室。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這是今年第二次穿這件黑色洋裝,尚人的葬禮結束時,她做夢都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又再度穿上這件衣服。
周治的守靈夜和葬禮都在橫濱的殯儀館舉行,喪主正隆覺得在自家附近舉辦比較方便。
由於無法大肆張揚,所以只有家人和親戚參加葬禮。正隆說:「因為情況特殊」,他似乎不想讓外人知道父親是強盜殺人案的受害人。
走出化妝室,正準備前往火葬場時,聽到背後傳來一個聲音,「請問……」一個矮小的老年男子有所顧慮地走向她。
雖然今天的葬禮只有通知親戚參加,但還是有幾名弔唁客來參加,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得知的消息。眼前這個老人也是其中一人,梨乃記得他剛才上了香。他站在原地不動,凝望周治遺照的眼神很嚴肅,合掌祭拜後,遲遲沒有抬起頭。
「請問是秋山先生的孫女嗎?」老人問,「我記得……妳叫梨乃?」
「是。」聽到對方叫自己的名字,她有點不知所措。
「這是我的名片。」
他遞上的名片上寫著「
久遠食品研究開發中心
分子生物學研究室 副室長
日野和郎」。
「秋山先生在公司的時候曾經很照顧我,我對於發生這樣的事深表哀悼。」日野鞠了一躬後,抬頭看著梨乃,「秋山先生經常提起妳,雖然我知道這麼做很失禮,但還是忍不住向妳打聲招呼。」
「爺爺提到我……」
「他經常上網查游泳比賽的相關報導,每次看到有關於妳的消息,就會保存在資料夾中,在工作之餘一次又一次地看。他曾經說,他目前最大的期待就是妳能夠去參加奧運,如果這個願望能夠成真,即使自己的研究工作無法立刻做出成果也無所謂。」
梨乃說不出話,默默地眨了眨眼睛。她太意外了。她在當選手時,周圍的每個人都整天說希望她進軍奧運,只有周治例外。梨乃從來沒有聽他提過奧運這兩個字。
「妳怎麼了?」日野問。
「不……我還以為爺爺對我游泳的事沒有太大的興趣。」
日野連連點頭。
「秋山先生曾經說,周圍的人都一直激勵妳,一定會造成妳的壓力,所以他絕對不在妳面前提這件事。」
果然是這樣。梨乃對此並不意外。這兩個月和周治頻繁接觸後,親身感受到他真心為自己這個孫女的將來感到擔心。
「我只是想告訴妳這件事,對不起,耽誤妳時間了。」日野鞠了一躬,準備轉身離去。
「呃……你剛才提到研究,請問我爺爺是做甚麼工作?」梨乃慌忙問道,「因為是食品公司,所以是研究食物嗎?」
日野眯起周圍都是皺紋的眼睛,露出淡淡的笑容。
「雖然有時候間接和食物有關,但這並不是我們研究的目的。我們是在開發花卉。」
「花卉?」
「研發新品種的花卉,用科學的力量研發出以前沒有的花卉。」
「啊……是生化科技之類的嗎?」
梨乃說了一個一知半解的名詞,日野笑著點頭。
「沒錯,幾年前,曾經有一家酒廠開發出藍玫瑰,那是自然界沒有的花卉。」
「喔,我聽過這件事。」
「秋山先生也曾經挑戰過藍玫瑰,我也曾經協助他。」
「是嗎?」
「只可惜最後被其他公司捷足先登了,」日野露出寂寞的苦笑,「那時候,大家都安慰秋山先生,之前的研究絕對不會白費。事實上,他的確累積了很多知識。」
「我相信我爺爺在九泉之下聽到你這麼說,也會感到高興。」
日野皺了皺眉頭,聳了聳肩。
「真的太遺憾了,不知道是誰幹了這麼傷天害理的事……我希望可以早日逮捕凶手。」
「謝謝。」
「那我就告辭了。」日野說完,轉身離開了。梨乃目送著他矮小的背影,內心感到一絲溫暖。周治在公司也受到同事的尊敬,而且在工作的時候,也很關心正在專心練游泳的孫女。
沒想到周治之前的工作是開發花卉──
梨乃似乎稍微瞭解了他熱心栽培花卉的理由。當然,他說的「花不會說謊」也是理由之一,但可能除此以外,還想要延續之前在公司當研究人員時的夢想。
她突然想起那朵花,就是周治說,先不要上傳到部落格的黃花。不知道那朵花現在怎麼樣了。
※※※
在火葬場看到周治的棺材送進焚化爐後,梨乃就和其他親戚一起在休息室等待。大家都愁眉不展,說話也有一搭沒一搭的。雖然休息室內準備了簡單的餐點和飲料,但很少有人吃。
梨乃站在窗邊看著外面。外面有一個花圃,夏日的陽光照射在五顏六色的鮮花上。如果周治在這裏,一定會如數家珍地告訴她這些鮮花的名字。
案發至今已經六天了,梨乃他們完全不知道辦案的進度。那天之後,刑警沒有再找過她,聽父親正隆說,警方認為是單純的強盜殺人,並非熟人所為。
周治的後腦勺有遭到毆打的痕跡,旁邊丟了一個威士忌的酒瓶,警方認為那是凶器,但後腦勺上的並不是致命傷,死因是窒息而死。研判可能是周治被毆打昏倒後,凶手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除此以外,梨乃他們目前只知道現金、皮夾和筆電遭竊,室內不見這些物品,但有可能其他東西也被偷了,只是因為並不知道原本家裏有甚麼,所以也無法正確把握到底被偷了甚麼。
有一隻拿著杯子的手伸到梨乃面前,杯子裏裝了柳橙汁。轉頭一看,發現是知基。
梨乃說了聲「謝謝」,接過了杯子,喝了一口果汁,忍不住歎著氣。剛才沒有發現自己口喝了。
這次她並沒有和知基多聊,因為正隆簡化了儀式,所以葬禮從頭到尾都很倉促。
「梨乃,妳沒事吧?」知基問。
「甚麼事?」
「因為是妳發現了外公,所以我猜想妳是不是受到很大的打擊。」
「喔。」梨乃微微偏著頭,「的確很受打擊,但現在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會懷疑這一切不是現實。不過,既然舉辦了這個葬禮,就代表是現實。」
「梨乃,聽說妳常去外公家,我也應該多去看他。以前我經常和哥哥一起去他家住。」知基低頭看著手上的杯子,「現在說這些也太遲了,外公和哥哥都死了。」
聽了知基的話,梨乃忍不住覺得悲劇似乎有連鎖效應。對知基來說,短短三個月就失去了哥哥和外公。
「尚人自殺的事,之後有沒有知道甚麼?」
梨乃想要瞭解尚人自殺的動機,知基露出不抱希望的表情搖了搖頭。
「最近我們家裏也很少談這個話題。」
「是喔……」
「有時候我忍不住想,搞不好在那個世界的哥哥本身也無法說清楚。」知基露出淡淡的微笑,「對了,上次家裏人舉辦了尾七,我媽提到一件奇怪的事。」
「甚麼事?」
「她說我哥在死前喝了可樂。」
「可樂?」
「桌子上放了杯子,裏面有沒喝完的可樂。我媽哭著說,可能他在死前想要喝可樂,老實說,我覺得有點怪怪的。這種事根本不重要啊,那天雅哉他們也有來,聽了有點不知所措。」
「可樂……喔。」
梨乃忍不住想,自己臨死前不知道想要喝甚麼。
「啊,對了,」知基似乎想起了甚麼,「他們找到鍵盤手了。」
「啊?」
「雅哉打電話給我,『動盪』樂團已經找到了代替我哥的鍵盤手,他們已經開始練習了。」
「喔,原來是這樣。」
「動盪」是尚人之前參加的樂團名稱。
「雅哉說,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目前先用這種方式重新開始。他們會在最近表演,找我去看,梨乃,妳要不要去?」
「這個嘛……」
老實說,梨乃有點提不起勁,之前是因為尚人的加入,她才會去聲援。
「我和妳的想法一樣,」知基說,「說句心裏話,對我來說,沒有哥哥的『動盪』根本就是另外一個樂團了,不管他們怎麼發展,都和我無關,但想到雅哉他們的心情,就忍不住難過。如果我不去,他們一定會很介意,也不知道這個樂團是否該持續下去。」
「對喔……也許你說的有道理。」
「所以,我決定去為他們加油,請他們連同哥哥的份好好努力。」知基揚起下巴,對著天空說。他說話的語氣好像在宣誓。
看著臉上還帶著少年稚氣的表弟,梨乃忍不住感到佩服。哥哥自殺至今不到三個月,知基已經克服了悲傷,而且正在努力長大。
「好,」梨乃說,「我也和你一起去,等他們表演的時間決定後,你再通知我。」
「嗯。」知基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工作人員走了過來,說已經做好讓家屬撿骨的準備。梨乃、知基和其他親戚一起走去焚化爐。
火葬的所有步驟都結束後就散會了,梨乃和父母一起回了橫濱的家,但換好衣服後,決定立刻回位在高圓寺的公寓。母親不滿地問她,為甚麼不住一晚再走?她說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執意離開了。
她並不討厭父母,發自內心地感激他們這些年的支持,但正因為這樣,如今面對他們時深感痛苦。他們一定整天在想,放棄游泳的女兒以後要怎麼辦,自己卻無法消除他們的煩惱,她覺得這樣的自己很窩囊,也很沒出息。
而且,她還有另一個理由要在今天趕回東京。因為她想確認一件事。
梨乃換了幾班電車,但沒有回高圓寺,而是在西荻窪車站下了車。她走在六天前走過的路上。回想起來,她很慶幸那天去爺爺家。如果自己沒有去,周治的屍體可能至今仍然沒有被人發現。
不一會兒,她就到了周治家。原本猜想可能有警官守在那裏,但門前沒有人。梨乃巡視了周圍後,走進了大門。
院子內放滿了盆栽,所有的植物看起來都有點垂頭喪氣。因為這幾天沒有人照顧,所以是理所當然的。她想立刻為這些植物澆水,但在此之前,她有一件事情要做。梨乃從自己的記憶中喚醒最後一次看到這個院子時的影像。
果然沒錯──她終於確信。
那盆花不見了。那盆黃色的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