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一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一章</h3><br /><br />  兩件事,發生的時間相隔三十年,地點相距幾萬里,事情發生時所在的人,也全然不同,看來是全然沒有關聯的。唯一相同的是,兩件事同樣怪異,而且,深入了解之後,就可以發現兩件事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br /><br />  一九四五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盟軍和日軍在緬甸北部和中國接壤處的戰事,正進入熾熱時期,戰況極其激烈。每一次戰役,雙方都出動猛烈的炮火,死傷累累。<br /><br />  在戰場上,人的生死,完全處於極端不穩定的狀態之中。在這樣的情形下,怪異的事也特別容易發生,但是卻也很少有怪異得超過原林中尉的遭遇的。<br /><br />  原林中尉並不是正式的戰鬥人員,他是一個軍醫,從軍之際,正是大學醫科二年級的學生。由於愛國的熱忱,棄學從軍,已經經歷了兩年多的戰士生活,早已習慣了屍體。每一次在清理戰場,找尋自己部隊犧牲者的屍體之際,他都能克制著感情,忍受著那種死亡直接向人襲來的感覺。<br /><br />  可是,這一次卻有點例外。原林中尉有記日記的習慣,那一次特別的遭遇,他在事後,在日記中有極其詳盡的記載。<br /><br /><br />  四月十七日陰雨(似乎根本沒有晴天)<br /><br />  戰場向北移,英軍、美軍和我軍組成的聯合部隊一直在推進,日軍一直頑強抵抗。每天都有上百次的接觸,天氣似乎根本沒有晴過,一直在下雨,不知已經有多久未曾踏到堅硬的土地了。每一腳踏下去,都是踏在泥漿上,泥漿滲進皮靴中,使人感到極度的不舒服。<br /><br />  今天,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簡直不可能,完全超出人類的醫學知識之外。<br /><br />  傍晚,進入一個才發生過劇烈戰鬥的地區。戰鬥在下午發生,殲滅了日軍整整一個營,我軍方面,也有不少人犧牲。照例要將我軍犧牲者的屍體掩埋起來,但是進入戰區一看,根本已沒有這個必要。猛烈的炮火,令得所有戰死者都肢體殘破,同時看看是不是還有生還者的希望幾乎斷絕。<br /><br />  爬過一個深約兩公尺的炮彈坑,坑底有不少鋼盔、破碎的鎗械,怪事就在這時發生。當時天已十分黑暗,停下來將腰際的手電筒解下來,點亮,繼續前進之際,才一抬腳,突然發現有東西絆住了腳踝,阻止前進。曲身用電筒一照,天,是一隻人手!一隻人手連著一截小臂,緊緊地抓住了足踝,手指的骨節,因為用力而突了出來!<br /><br />  想起當時的情景,極度的震駭一直延續到現在,在記述這件事的時候,全身都忍不住發抖。一隻手,連著一截手臂,在一個炮彈坑的底部,抓住了腳踝!當時想叫,但張大了口,叫不出來。在手電筒的光芒之下,在勉力鎮定下來之後,可以看到,手臂和手並不是斷裂下來的殘肢,因為小臂的延續是在泥土之中。<br /><br />  由於當時的震驚實在太甚,所以一時之間,很難敘述得明白,要等到鎮定下來之後,才能發現情形原來並不是太值得駭異。情形很簡單,有一個人,整個人全埋進了土裡,只有一隻手還露在土外,在我經過時,露在土外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br /><br />  一弄清了這樣的情形,我立時大聲呼叫了起來,軍醫隊的隊員紛紛奔進炮彈坑中,有的根本是從泥漿堆中直滾下來的。我高叫道:「快挖掘,泥土下有人還活著!」<br /><br />  第一個奔到我身邊的,是一個新入伍不久的學生,為人有點傻頭傻腦。他向我立正,大聲道:「報告隊長,沒有人被埋在泥土之下,還可以活著的!」<br /><br />  我沒有和他爭辯,只是叫道:「快掘!你沒看到他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br /><br />  他低頭一看,整個人都傻了,一面連聲答應著,一面立即就蹲下身,用雙手挖掘著泥土。泥土很濕軟,那是由於不斷下雨之故。我也學著他,蹲下身去,用雙手挖著泥。<br /><br />  接著,更多隊員趕到,有了工具,挖掘的工作進行得更快。在開始挖掘之際,那隻手──應該說那個被埋在泥土中的那個人的手──一直緊握著我的腳踝,隔著厚厚的皮靴,也可以感到他的手極強而有力,要一個十分強健的人,才能有這樣的力量。<br /><br />  五分鐘後,可以看到那人的頭部,由於泥土的濕軟,那人的五官,幾乎全被泥土封著。一個隊員從附近的溝渠中弄來了水,向那人的頭部直淋了下去,那人頭臉上的泥土,被水沖成泥漿,流了下來。也就在這時,他的手才鬆開了我的腳踝。<br /><br />  當那人的上半身完全顯露在泥土之外時,我們都已經看出他穿著日軍的軍官服,是一個日本軍官。我和一個隊員抓住他的手臂,用盡了氣力,才將他自泥土中拉了出來。將那個人完全拉出來之後,所有在旁邊的人,都面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想的是同一個問題:這個人,怎麼可能在絕對不能生存的環境中活了下來?<br /><br />  我之所以要將這件事,在我的日記中記述得特別詳細,是因為這件事,實實在在是不可能的,但卻又是確切不移的事實。<br /><br />  在絕對不可能和事實存在之間,是不是表示著人類的知識有一個缺口?或者說,人類所知的全錯了?<br /><br />  當時的環境是一個炮彈坑。我確知這場戰役在三小時之前結束,那人會被泥土掩埋,當然是戰事還在發生之際的事,那就是說,至少超過三小時了。<br /><br />  泥土十分濕軟,就算那人在炮火之中,僥倖地一點也沒有受傷,從他被拖出來的情形來看,濕軟的泥土已將他的五官完全封住,他根本無法呼吸。而人的腦部只要缺氧三分鐘,就會導致死亡,這是人所盡知的事實。這個人有甚麼可能,在缺氧三小時的情形下仍然活著呢?<br /><br />  那人是活著的,不但當他的身子還埋在泥土中之際,能用手抓住我的腳踝,而且,當他整個人被提出來之後,他還試圖掙扎著自己站起來,同時,自他的喉際,發出了一陣怪異的叫聲。可能他是想講些甚麼,但由於他的口中也滿是泥土,所以根本發不出正常的語聲來。隨即,他表現得十分虛弱,身子向下倒去,我立時在他的身後將他抱住,叫道:「快抬擔架來!」<br /><br />  所有的隊員都張大了口,說不出的駭異。我再叫了一聲,才有人奔過去,抬了擔架來,將那個日本軍官抬上了擔架。<br /><br />  那日本軍官躺上了擔架之後,用手揉著眼,像是想看清眼前的情形。我將他的手拉了下來,道:「你還活著,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會還活著的。同時,你已經成為盟軍的俘虜,希望你不要亂動!」<br /><br />  我的日語並不是十分流利,但那日本軍官顯然聽懂了,躺著不再動。擔架迅速被抬走,我帶著其餘的隊員,繼續執行任務,沒有甚麼再值得記的事。<br /><br />  這個在濕土中,至少被埋了三小時的日本軍官,如何還能活著?真是不可思議。<br /><br />  一定有原因的,但究竟是甚麼原因呢?當戰爭結束之後,我一定要將這件事,作為我今後一生研究的中心。研究如果有結果,可能使整個人類的醫學改觀!<br /><br /><br />  原林中尉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七日的日記,就是這樣。關於這個日本軍官,原林中尉還有不少記載,也是用日記形式留下來的,但是可以暫時擱一下,先說一說第二件怪異的事。<br /><br />  輕見全科醫院的規模相當大。輕見,是一個日本相當罕見的姓氏,輕見醫院,是由於創辦人輕見小劍博士之故而命名的,位於神戶東郊。<br /><br />  醫院的建築物之前,是一幅相當大的空地,種植著不少樹木。這時,正是深秋,一九七八年的深秋。<br /><br />  天氣已經相當涼,落葉在空地上隨風飄轉。一輛大巴士駛到空地上,停下,自車廂中傳出來歡樂的笑聲,衝破了深秋的寂寥。在車身上,掛著一幅白布的橫額:「輕見醫學院學生實習團」。在車上的年輕人,全是輕見醫學院的學生,其中之一,是中國留學生原振俠。<br /><br />  當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原振俠正和幾個同學大聲在唱歌,車子一停,已有幾個同學迫不及待地要下車。井田副教授,一個樣貌十分嚴肅的學者,大聲宣布:「請等一等,有幾句話要說!」<br /><br />  車廂中登時靜了下來,井田副教授清了清喉嚨,道:「各位同學,今天我們到醫院中去作的實習,相當特別。各位已經受了三年正式的醫學訓練,如果不是要求太嚴格的話,對一般病例,已經可以治理──」<br /><br />  出名調皮的原振俠,低聲講了一句:「當然,可惜還要再受兩年苦!」<br /><br />  同學都忍著笑,井田副教授瞪了原振俠一眼,想訓斥他幾句,但是又忍了下來。因為他知道,原振俠這個中國留學生,能進入輕見醫學院,當然入學考試成績優異,但是聽說,原振俠的父親,和輕見博士是交情十分深的朋友。輕見博士去年因為一樁意外而死亡,可是雙方的交情人所共知。原振俠雖然調皮,仍不失是一個好學生,所以井田副教授便忍了下來。<br /><br />  原振俠伸了伸舌頭,不敢再說甚麼。井田副教授繼續道:「大家到醫院的檔案室去,翻查病案的醫療檔案。當然,這些檔案上的病人,是早已逝世了的。每人找一份檔案,將自己設想成為當時的主治醫師,要作一份報告,報告自己作為主治醫師,對這個病人的醫療過程。」<br /><br />  車廂中立時響起了一陣交頭接耳的議論聲,這是極有趣的事,在沉悶的醫學課程之中,倒不失是一項調劑。井田副教授講完之後,示意司機開車門,學生魚貫下車。走在原振俠這邊的,是他的一個同宿舍好朋友,羽仁五郎。<br /><br />  五郎悄聲問:「原,有一些著名的人物死在醫院,你準備揀哪一個人的檔案?」<br /><br />  原振俠眨了眨眼,一副神祕的樣子,道:「我揀輕見小劍博士!」<br /><br />  學生已經列好了隊,由井田副教授帶著隊,向醫院走去。羽仁五郎一聽得原振俠這樣說,將眼睛睜得老大,道:「甚麼?輕見博士?」<br /><br />  原振俠道:「是啊!」<br /><br />  五郎用肘輕碰了原振俠一下,道:「那像話嗎?誰都知道輕見博士是在一樁交通意外中喪生的,車禍發生得極猛烈,一列火車撞上了博士的座車,重傷之下,當場死亡,還有甚麼醫治方案可作報告的?」<br /><br />  原振俠笑了起來,笑容中充滿了狡猾,道:「那才好,我可以偷懶,報告上只要寫上:送抵醫院,已經死亡,八個字就夠了!」<br /><br />  五郎不以為然地搖著頭,這時候,隊伍已經進入了醫院的建築物,帶頭的井田副教授,已經向一道樓梯下走去。原振俠將聲音壓得極低,道:「最主要的是,我不相信輕見博士已經死了。」<br /><br />  五郎陡然一震,失聲道:「你說甚麼?」<br /><br />  醫院中是應該保持肅靜的所在,五郎由於突然的吃驚,那一句話的聲音相當大,引得每一個人都向他看來。五郎顯得十分尷尬,忙低著頭向前走下了幾級樓梯,才對原振俠道:「你又來惡作劇了!」<br /><br />  原振俠的臉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正經神態,道:「不是惡作劇,是真的!」<br /><br />  五郎發急,道:「可是,去年,你和我,全校學生,都參加過博士的喪禮!」<br /><br />  原振俠道:「是,我們也看到過博士躺在棺材裡。可是,他可能沒有死!」<br /><br />  五郎瞪著原振俠,他和他這個好朋友的性格截然相反,十分穩重踏實。所以當他瞪著原振俠的時候,不由自主,大搖其頭。<br /><br />  原振俠將聲音壓得更低,道:「一個人可以被埋在泥土中,超過三小時而不死,在理論上來說,他也就有可能躺在棺材裡一年,而仍然活著!」<br /><br />  五郎叫道:「瘋──」他才叫了一個字,立時又壓低了聲音,連叫了七、八聲「瘋子」。<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道:「那是真的,我父親和輕見博士是好朋友,不知道多少年之前,在緬北戰場上認識的!」<br /><br />  五郎雙手掩著耳,不願聽,也加快了腳步。<br /><br />  隊伍已來到了檔案室的門口,檔案室主任和幾個工作人員,在門口表示歡迎。原振俠越隊而出,舉著手,高叫道:「請把輕見博士的檔案給我!」<br /><br />  原振俠這樣大聲一叫,所有的人都向他望來。原振俠的花樣多,在學院中是出名的,幾個女學生充滿興趣地望著他,看他又要玩甚麼花樣。<br /><br />  井田副教授皺著眉:「原君,輕見博士是傷重致死的!」<br /><br />  原振俠大聲回答:「我知道,我想找出重傷致死的原因,也想研究一個人在重傷之後,是不是還可以作最後的挽救努力!」<br /><br />  井田副教授悶哼了一聲,心中已決定了,不論原振俠如何寫報告,都不會給他及格的分數。<br /><br />  檔案室主任看到副教授沒有作甚麼獨特的表示,也就點了點頭,向原振俠道:「請跟我來!」<br /><br />  原振俠跟在主任的後面,檔案室中,全是一個一個的鋼櫃,其他的同學已經在檔案室職員的帶領之下,各自隨便取了一份檔案。原振俠跟著主任,來到一隻鋼櫃之前,打開了鎖,拉開一個抽屜來。<br /><br />  主任道:「院長被送到醫院之際,已經證實死亡,所以只是循例拍了X光片,完全沒有診治的經過!」<br /><br />  原振俠開玩笑似地道:「可能這些X光片也沒有人看過,是不是?誰也不會對死人的X光片發生興趣的!」<br /><br />  主任自抽屜中取出了一隻大大的牛皮紙袋來,紙袋上註明「輕見小劍,屍體X光片,共二十張」。主任將紙袋翻了過來,笑道:「看,真的沒有人看過!」<br /><br />  原振俠也注意到了,紙袋的封口上,有著X光室所貼上的薄薄封條。根據醫院的規則,如果主治醫師或是會診醫師,看過那些X光片的話,要在紙袋後面加以註明,簽字,而且封條也不會完整。如今簽名欄中完全是空白的,那就證明沒有人看過。<br /><br />  原振俠將紙袋挾在腋下,抬起頭,找到了羽仁五郎。他來到五郎的身邊,道:「剛才我告訴你的事是真的,是我父親告訴我的!」<br /><br />  五郎悄聲道:「你抽了大麻?」<br /><br />  原振俠輕輕打了五郎一下,道:「才不!我可以將詳細情形告訴你,不過你要請我喝啤酒!」<br /><br />  五郎現出極度疑惑的神情來,看來,原不像是在開玩笑。<br /><br />  五郎想了想,雖然上過他無數次當,但是聽他如何胡說八道也很有趣。何況,請他喝啤酒,也很有趣,沒有甚麼大的損失,所以他就點了點頭。<br /><br />  井田副教授已經大聲在宣布:「每個人都有檔案了?先看一下,有問題,儘管提出來。」<br /><br />  原振俠並沒有打開紙袋,仍然將紙袋挾在腋下,東走幾步,西看兩眼。副教授在半小時之後又宣布:「列隊回學校,報告在明天就要交上來!」<br /><br />  學生鬧鬨鬨地離開了檔案室,離開了醫院,回到宿舍,原振俠一直沒打開那紙袋。羽仁五郎很用功,一回宿舍,就在桌邊仔細研究他帶回來的那份檔案。<br /><br />  晚上,五郎和原振俠一起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餐室。當侍者斟滿了啤酒,原振俠喝了大大的一口之後,五郎才道:「你可以說說,甚麼三小時被埋在泥土中不死的經過了?」<br /><br />  原振俠當然不能再推辭,他已經喝到啤酒,就開始他的敘述,說得很詳細。但是他說得再詳細,也詳細不過原林中尉在當時事發時,所記下的日記。<br /><br />  原林中尉,就是原振俠的父親。<br /><br />  還是來看看原林中尉接下來的日記吧。<br /><br /><br />  四月十八日陰雨(雨看來永遠不會停止了)<br /><br />  一天的急行軍,向北推進了一百二十公里之多,已經快可以和右翼攻過來的友軍會合了。友軍的炮火聲,也已經可以聽得到。<br /><br />  勝利在望,心情當然興奮,但是,又見到了輕見小劍,更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奇詭的振奮。那是一種極度奇異的感覺,感到我一生的命運,會因此改變。<br /><br />  在激烈的戰事中,猛烈無比的炮火之下,幾乎沒有生還者,也沒有俘虜。俘虜只有一個,就是昨天在那樣奇特的情形下,被救出來的那個日本軍官,他的名字是輕見小劍。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他自己講出來的。<br /><br />  昨晚,在擔架抬走之後,例行任務進行之際,我一直不斷地在想,怎麼可能呢?人怎麼可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活著呢?<br /><br />  所以,當任務一完成,回到駐地之際,我就問:「那個日本軍官呢?」<br /><br />  一個隊員道:「在,已經將他身上的泥全洗乾淨了。他完全沒有受傷,不過不肯說話!」<br /><br />  隊員一面說,一面指著一個帳幕,我立時向帳幕走去。這時,正下著密密的小雨,我掀開帳幕,先抹去了臉上的水,就看到了他。<br /><br />  他本來坐在一隻木箱上,只穿著一條內褲,樣子看來很可笑。一看到我,就霍地站了起來,道:「輕見小劍上尉,軍醫官,兵籍號碼一三三四七。」<br /><br />  在他被抬走的時候,我曾經告訴過他,他已經是我軍的一個俘虜。他一見到我就這樣報告,那是一個俘虜應該做的事。我揮了揮手,令他坐下,道:「你的名字寫成漢字──」<br /><br />  他立即俯下身,用手指在地上寫出了「輕見小劍」四個字。即使是在帳幕之中,地上的泥土也是十分濕軟的,要用手指在地上劃出字來,是十分容易的事。<br /><br />  看到泥土的濕軟,我自然而然,想起他被埋在泥土中的事情。一個隊員將對他的初步檢查交給我,任何稍有醫學常識的人,都可以看得出這個人的健康十分正常。<br /><br />  我心中有很多疑問,不知如何開始才好,想了一想,才道:「你看來很健康!」<br /><br />  他挺直了身子,道:「是,一直很健康。」<br /><br />  我又問:「你是在甚麼樣的情形之下,被埋進泥土裡去的?」<br /><br />  他的神情很惘然,反問道:「我──被埋進泥土?」<br /><br />  我怔了一怔,將我發現他的經過,向他說了一遍。他搖著頭,道:「我是全不記得了。當時,我正替一個傷兵在裹傷,突然間炮彈落下來,爆炸,我就變得甚麼也不知道了!」<br /><br />  輕見小劍這樣回答我的問題,聽起來無懈可擊。但是,他是在戰爭結束之後三小時,才被發現的,這又怎麼解釋呢?<br /><br />  我接過隊員遞過來的聽診筒,輕見順從地湊過身來。我仔細聽了好一會,他的健康完全正常,我只好帶著疑問離去。<br /><br />  回來之後,想了很久,只想到了一個可能,決定明天好好去問一問輕見。<br /><br /><br />  四月十九日陰雨<br /><br />  由於戰事的進展快,輕見小劍這個俘虜無法移送給上級,所以仍然留在隊裡。老實說,我也有點私心,想將他留在隊裡久一些。因為在這個人的身上,似乎有著說不出的怪異。<br /><br />  今天一見到他,他又立正,向我報告了一遍他的軍階、編號。我拍了拍他的肩頭,表示友好,同時遞了一支煙給他。在戰場上,香煙是極其奢侈的物品,他表示了極度的感謝,一點著,就貪婪地抽著。<br /><br />  我才一開始,就切入了正題,道:「輕見上尉,你在濕軟的泥土中,被埋了至少超過三小時,只有一隻手露在泥土外面,你知道不知道?」<br /><br />  輕見聽得我這麼說,開始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道:「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這樣情形之下還活著。」<br /><br />  我道:「這是絕對的事實。要不是我經過的時候,你露在土外的那隻手,抓住了我的足踝,我根本不知道有人被埋在土下。」<br /><br />  輕見現出一個十分滑稽的神情來,攤開自己的手,看著,道:「這──好像不很對吧?就算我在土中埋了三小時而不死,我露在土外面的手,怎麼會知道你從旁邊經過?中尉,這好像太古怪了吧?」<br /><br />  我苦笑,道:「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br /><br />  輕見神色怪異,像是在懷疑我這樣說法,是另有目的的。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我是一個俘虜,而對方的長官這樣問我,我也會那樣想。<br /><br />  我把昨天想到的一個可能,向他提出來,道:「請問,你是不是受過特殊的體能鍛鍊?我的意思是,譬如日本忍術中有一種功夫,是對呼吸的極度控制。印度的瑜伽術中,也有相類似的功夫──」<br /><br />  輕見的常識相當豐富,我還沒有講完,他已經道:「中國武術中內功的一項,也是類似的功夫,叫『龜息』,是不是?」<br /><br />  我連連點頭,道:「是,你曾經──」<br /><br />  這是我昨天想到的唯一解釋。忍者的壓制呼吸也好、龜息也好、瑜伽術也好,都能夠使人的體能得到極度的發揮。這種情形有一個專門名詞,稱之為「超體能」。如果一個人曾受過這方面的訓練,雖然被埋三小時而絲毫無損,仍然事屬怪異,但絕不是全無可能的事。<br /><br />  輕見笑了起來,大聲道:「沒有,絕沒有!而且我也不相信我被埋了那麼久。中尉,你和我都是醫生,我們應該相信現代醫學!」<br /><br />  他反倒教訓起我來了,這真令我有點啼笑皆非。接著我又和他談了一點閒話,他告訴了我很多關於他個人的事。他出身在一個很富有的家庭,如果不是戰爭,他早已是一個很成功的醫生了,可是戰爭──<br /><br />  提起戰爭,每一個在戰場上的人,都有不同的牢騷,也不必細述。經過和他詳談之後,雙方之間,像是建立了一種友誼。我是抱著目的的,這個人,一定有他極度與眾不同之處,才會有這種不可能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他對我感到親切,可能是因為他是俘虜,希望得到較好的待遇?誰知道,反正我一定要繼續不斷地觀察這個人!<br /><br /><br />  四月二十日晴<br /><br />  天居然放晴了,昨晚就在帳幕中,和輕見作了竟夜談。這個人,如果不是敵軍,真可以做好朋友。我們已經約好了,不論他被轉移到何處,都要保持聯絡。他已經相信了自己曾被泥土掩埋了三小時,我們也決定如果環境許可,將進行共同的研究,研究的課題就是超體能。這個課題如果能深入研究,人的能力高度發揮,人類的進步會演變成怎樣,真是難以想像!<br /><br /><br />  原振俠喝下了最後一口啤酒,望著五郎,道:「現在你才明白,我為甚麼要揀輕見博士來作研究了吧?」<br /><br />  五郎眨著眼,原振俠握著拳,用力揮了一下,道:「他是一個怪人,一個有著超體能的怪人!」<br /><br />  五郎神情駭異,道:「那麼,令尊和博士之間的研究,後來有沒有──」<br /><br />  原振俠道:「由於種種原因,戰爭結束之後十年,他們才又取得了聯繫。當時,輕見小劍已經是日本十分著名的醫生,我父親卻潦倒不堪,住在香港的木屋區中。輕見曾請我父親去過幾次日本,也曾傾談過,但是兩人間的地位相差實在太遠了,共同研究變成不可能的事。博士曾邀請父親在醫院服務,或許是為了自尊心,父親也拒絕了,一直到父親去世,他們都維持著相當深厚的友誼,但當年的理想,當然無法實現了!」<br /><br />  五郎嘆了一聲,轉動著杯子,原振俠湊近他,道:「父親常向我提起博士的事,我來日本之初,就一直想好好研究他。當參加完他的喪禮之後,當晚,我真想去把他的屍體偷出來詳細地研究!」<br /><br />  五郎素來知道原振俠膽大妄為,可是也不知道他大膽到這種程度,當場嚇得直跳了起來,搖著手,連話也講不出來。<br /><br />  原振俠卻若無其事,又道:「你怎麼啦?當年在戰場上的事,難道不值得研究?告訴你,你是我心目中,去偷盜屍體的助手!」<br /><br />  五郎的臉發白,仍然連連搖著手。原振俠高興地大笑著,搭著五郎的肩,一起回到了宿舍。<br /><br />  回到宿舍之後,原振俠拿起了毛巾,就向浴室走。五郎在聽了原振俠的敘述之後,心中自然也好奇萬分,他順手拿起那裝有X光片的紙袋來,拆開,將一疊X光片抽了出來。才看了第一張,他的臉上就現出了古怪莫名的神情來,臉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搐著,終於,他發出了一下極可怕的叫聲:「原!」<br /><br />  原振俠並沒有聽到五郎所發出的那一下可怕的叫聲。首先聽到的,是左右兩間房間中的同學,和恰好在走廊中經過的第一個同學。<br /><br />  那個恰好自走廊盡頭處浴室中浴罷的同學,突然之間,聽到羽仁五郎發出的驚叫聲,由於叫聲聽來是如此可怖,整個人都怔呆了。<br /><br />  在他們怔呆之際,好幾間房間的門打開,有人探出頭來問:「甚麼事?甚麼事?」<br /><br />  那同學指著五郎宿舍的房門,道:「誰知道五郎在搞甚麼鬼!」<br /><br />  (請注意,以下所發生的事,至少有八個人以上,可以作證明,所以是絕對的事實。)<br /><br />  就在那同學講了這一句話之後,房間中就傳來了一下沉重的重物墜地聲。一聽到了這下聲響,人人都可以知道,房間中有甚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那同學──他的名字是井上──離房門最近,立時去推門,可是門卻在裡面上了鎖。<br /><br />  一般來說,學校宿舍中的房間,是絕少上鎖的,尤其當房間裡有人的時候。而剛才五郎的叫聲自房中傳出來,證明他在房中。<br /><br />  井上一下子沒推開門,就一面拍著門,一面叫:「五郎,發生了甚麼事?五郎──」<br /><br />  他叫了兩聲,門內沒有反應,就開始用力撞門,未能撞開。然後幾個同學一起用力撞著,舍監也聞訊趕來了。<br /><br />  直到這時候,原振俠才赤著上身,搭著毛巾,從浴室中走了出來。在淋浴的過程中,水聲掩蓋了嘈雜的人聲,所以他並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br /><br />  一出浴室門,他看到那麼多人聚集在他房間的門口,有三個同學正在用力撞門。他呆了一呆,忙奔過去,嚷道:「怎麼啦?甚麼事?」<br /><br />  各人七嘴八舌,原振俠只弄清楚,五郎忽然叫了一聲,接著,有重物墜地的聲音,當井上要推門進去看的時候,門卻在裡面鎖著。<br /><br />  原振俠一面聽著各人雜亂無章的敘述,一面也參加了撞門。在四個小伙子用力頂撞之下,門終於「嘩啦」一聲,被撞了開來。<br /><br />  原振俠可能由於用的氣力最大,門一撞開,他一時收不住勢子,整個人向前跌了進去。他想站穩身子,可是卻一腳踩在一樣十分滑的東西上,以致整個人向前直撲了出去,跌倒在地。<br /><br />  原振俠根本沒有機會弄清楚,令他滑跌的是甚麼東西。他才一仆倒在地,就看到了羽仁五郎,五郎就在他的前面,也倒在地上,臉正對準了原振俠。<br /><br />  五郎的臉色煞白,神情充滿了一種極度的詭異,口張得很大。作為一個醫科三年級的學生,原振俠的視線一接觸到五郎的臉,幾乎就立即肯定,羽仁五郎已經死了!<br /><br />  原振俠還未曾定過神來,自他身後,已經響起了好幾下驚呼聲。顯然是別人也看到了屋中的情形,因而驚呼了起來。<br /><br />  原振俠來不及起身,立時令側臥著的五郎平臥,抓住他的雙手,進行人工呼吸。另一個同學走過來,用力敲擊五郎的胸部,他們全是醫科大學的學生,對於急救有一定的常識。<br /><br />  原振俠一面進行人工呼吸,一面不斷叫著五郎的名字。他實在不能相信,五分鐘之前,還是鮮蹦活跳的一個人,會在突然之際喪生!<br /><br />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五郎的呼吸停止,心臟不再跳動,瞳孔也開始擴散,他死了!<br /><br />  原振俠十分吃力地站了起來,耳際嗡嗡作響,盯著五郎詭異絕倫的臉,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點:生和死的界限,竟是如此脆弱,一下子就由生到死,生命就這樣消失無蹤了!<br /><br />  圍在房門外的人越來越多,舍監不准人進房間來。原振俠一直木立著,身子輕微地發著抖,他有一種極度的窒息之感,以致呼吸顯得十分急促。<br /><br />  一直到警方人員來到,原振俠才算是恢復了常態。也直到這時,他才弄清楚,他一撞開門,一腳踏進去,令他滑了一跤的原因,是因為他踩在一疊X光片上面。X光片因為他的一腳而散了開來,正散得房間滿地都是,而由於已有許多人在房中進出,所以在所有的X光片上,都留下了清楚的腳印。<br /><br />  刑警一到,例行工作展開,原振俠也被請了出去。原振俠在走出去之前,想俯身去拾起地上的X光片來,一個瘦削高大,看來十分嚴峻的刑警陡然喝道:「別動,現場已經被你們弄得夠亂的了!」<br /><br />  原振俠一怔,直起身子來,木然走了出去。走廊上全是同學,許多人立時圍了上來,道:「怎麼一回事,原?」<br /><br />  原振俠道:「我也不知道,我離開房間到浴室去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br /><br />  這句話,他從第一遍出口之後,以後至少講了二十遍。</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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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兩件事,發生的時間相隔三十年,地點相距幾萬里,事情發生時所在的人,也全然不同,看來是全然沒有關聯的。唯一相同的是,兩件事同樣怪異,而且,深入了解之後,就可以發現兩件事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一九四五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盟軍和日軍在緬甸北部和中國接壤處的戰事,正進入熾熱時期,戰況極其激烈。每一次戰役,雙方都出動猛烈的炮火,死傷累累。

  在戰場上,人的生死,完全處於極端不穩定的狀態之中。在這樣的情形下,怪異的事也特別容易發生,但是卻也很少有怪異得超過原林中尉的遭遇的。

  原林中尉並不是正式的戰鬥人員,他是一個軍醫,從軍之際,正是大學醫科二年級的學生。由於愛國的熱忱,棄學從軍,已經經歷了兩年多的戰士生活,早已習慣了屍體。每一次在清理戰場,找尋自己部隊犧牲者的屍體之際,他都能克制著感情,忍受著那種死亡直接向人襲來的感覺。

  可是,這一次卻有點例外。原林中尉有記日記的習慣,那一次特別的遭遇,他在事後,在日記中有極其詳盡的記載。


  四月十七日陰雨(似乎根本沒有晴天)

  戰場向北移,英軍、美軍和我軍組成的聯合部隊一直在推進,日軍一直頑強抵抗。每天都有上百次的接觸,天氣似乎根本沒有晴過,一直在下雨,不知已經有多久未曾踏到堅硬的土地了。每一腳踏下去,都是踏在泥漿上,泥漿滲進皮靴中,使人感到極度的不舒服。

  今天,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簡直不可能,完全超出人類的醫學知識之外。

  傍晚,進入一個才發生過劇烈戰鬥的地區。戰鬥在下午發生,殲滅了日軍整整一個營,我軍方面,也有不少人犧牲。照例要將我軍犧牲者的屍體掩埋起來,但是進入戰區一看,根本已沒有這個必要。猛烈的炮火,令得所有戰死者都肢體殘破,同時看看是不是還有生還者的希望幾乎斷絕。

  爬過一個深約兩公尺的炮彈坑,坑底有不少鋼盔、破碎的鎗械,怪事就在這時發生。當時天已十分黑暗,停下來將腰際的手電筒解下來,點亮,繼續前進之際,才一抬腳,突然發現有東西絆住了腳踝,阻止前進。曲身用電筒一照,天,是一隻人手!一隻人手連著一截小臂,緊緊地抓住了足踝,手指的骨節,因為用力而突了出來!

  想起當時的情景,極度的震駭一直延續到現在,在記述這件事的時候,全身都忍不住發抖。一隻手,連著一截手臂,在一個炮彈坑的底部,抓住了腳踝!當時想叫,但張大了口,叫不出來。在手電筒的光芒之下,在勉力鎮定下來之後,可以看到,手臂和手並不是斷裂下來的殘肢,因為小臂的延續是在泥土之中。

  由於當時的震驚實在太甚,所以一時之間,很難敘述得明白,要等到鎮定下來之後,才能發現情形原來並不是太值得駭異。情形很簡單,有一個人,整個人全埋進了土裡,只有一隻手還露在土外,在我經過時,露在土外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

  一弄清了這樣的情形,我立時大聲呼叫了起來,軍醫隊的隊員紛紛奔進炮彈坑中,有的根本是從泥漿堆中直滾下來的。我高叫道:「快挖掘,泥土下有人還活著!」

  第一個奔到我身邊的,是一個新入伍不久的學生,為人有點傻頭傻腦。他向我立正,大聲道:「報告隊長,沒有人被埋在泥土之下,還可以活著的!」

  我沒有和他爭辯,只是叫道:「快掘!你沒看到他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

  他低頭一看,整個人都傻了,一面連聲答應著,一面立即就蹲下身,用雙手挖掘著泥土。泥土很濕軟,那是由於不斷下雨之故。我也學著他,蹲下身去,用雙手挖著泥。

  接著,更多隊員趕到,有了工具,挖掘的工作進行得更快。在開始挖掘之際,那隻手──應該說那個被埋在泥土中的那個人的手──一直緊握著我的腳踝,隔著厚厚的皮靴,也可以感到他的手極強而有力,要一個十分強健的人,才能有這樣的力量。

  五分鐘後,可以看到那人的頭部,由於泥土的濕軟,那人的五官,幾乎全被泥土封著。一個隊員從附近的溝渠中弄來了水,向那人的頭部直淋了下去,那人頭臉上的泥土,被水沖成泥漿,流了下來。也就在這時,他的手才鬆開了我的腳踝。

  當那人的上半身完全顯露在泥土之外時,我們都已經看出他穿著日軍的軍官服,是一個日本軍官。我和一個隊員抓住他的手臂,用盡了氣力,才將他自泥土中拉了出來。將那個人完全拉出來之後,所有在旁邊的人,都面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想的是同一個問題:這個人,怎麼可能在絕對不能生存的環境中活了下來?

  我之所以要將這件事,在我的日記中記述得特別詳細,是因為這件事,實實在在是不可能的,但卻又是確切不移的事實。

  在絕對不可能和事實存在之間,是不是表示著人類的知識有一個缺口?或者說,人類所知的全錯了?

  當時的環境是一個炮彈坑。我確知這場戰役在三小時之前結束,那人會被泥土掩埋,當然是戰事還在發生之際的事,那就是說,至少超過三小時了。

  泥土十分濕軟,就算那人在炮火之中,僥倖地一點也沒有受傷,從他被拖出來的情形來看,濕軟的泥土已將他的五官完全封住,他根本無法呼吸。而人的腦部只要缺氧三分鐘,就會導致死亡,這是人所盡知的事實。這個人有甚麼可能,在缺氧三小時的情形下仍然活著呢?

  那人是活著的,不但當他的身子還埋在泥土中之際,能用手抓住我的腳踝,而且,當他整個人被提出來之後,他還試圖掙扎著自己站起來,同時,自他的喉際,發出了一陣怪異的叫聲。可能他是想講些甚麼,但由於他的口中也滿是泥土,所以根本發不出正常的語聲來。隨即,他表現得十分虛弱,身子向下倒去,我立時在他的身後將他抱住,叫道:「快抬擔架來!」

  所有的隊員都張大了口,說不出的駭異。我再叫了一聲,才有人奔過去,抬了擔架來,將那個日本軍官抬上了擔架。

  那日本軍官躺上了擔架之後,用手揉著眼,像是想看清眼前的情形。我將他的手拉了下來,道:「你還活著,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會還活著的。同時,你已經成為盟軍的俘虜,希望你不要亂動!」

  我的日語並不是十分流利,但那日本軍官顯然聽懂了,躺著不再動。擔架迅速被抬走,我帶著其餘的隊員,繼續執行任務,沒有甚麼再值得記的事。

  這個在濕土中,至少被埋了三小時的日本軍官,如何還能活著?真是不可思議。

  一定有原因的,但究竟是甚麼原因呢?當戰爭結束之後,我一定要將這件事,作為我今後一生研究的中心。研究如果有結果,可能使整個人類的醫學改觀!


  原林中尉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七日的日記,就是這樣。關於這個日本軍官,原林中尉還有不少記載,也是用日記形式留下來的,但是可以暫時擱一下,先說一說第二件怪異的事。

  輕見全科醫院的規模相當大。輕見,是一個日本相當罕見的姓氏,輕見醫院,是由於創辦人輕見小劍博士之故而命名的,位於神戶東郊。

  醫院的建築物之前,是一幅相當大的空地,種植著不少樹木。這時,正是深秋,一九七八年的深秋。

  天氣已經相當涼,落葉在空地上隨風飄轉。一輛大巴士駛到空地上,停下,自車廂中傳出來歡樂的笑聲,衝破了深秋的寂寥。在車身上,掛著一幅白布的橫額:「輕見醫學院學生實習團」。在車上的年輕人,全是輕見醫學院的學生,其中之一,是中國留學生原振俠。

  當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原振俠正和幾個同學大聲在唱歌,車子一停,已有幾個同學迫不及待地要下車。井田副教授,一個樣貌十分嚴肅的學者,大聲宣布:「請等一等,有幾句話要說!」

  車廂中登時靜了下來,井田副教授清了清喉嚨,道:「各位同學,今天我們到醫院中去作的實習,相當特別。各位已經受了三年正式的醫學訓練,如果不是要求太嚴格的話,對一般病例,已經可以治理──」

  出名調皮的原振俠,低聲講了一句:「當然,可惜還要再受兩年苦!」

  同學都忍著笑,井田副教授瞪了原振俠一眼,想訓斥他幾句,但是又忍了下來。因為他知道,原振俠這個中國留學生,能進入輕見醫學院,當然入學考試成績優異,但是聽說,原振俠的父親,和輕見博士是交情十分深的朋友。輕見博士去年因為一樁意外而死亡,可是雙方的交情人所共知。原振俠雖然調皮,仍不失是一個好學生,所以井田副教授便忍了下來。

  原振俠伸了伸舌頭,不敢再說甚麼。井田副教授繼續道:「大家到醫院的檔案室去,翻查病案的醫療檔案。當然,這些檔案上的病人,是早已逝世了的。每人找一份檔案,將自己設想成為當時的主治醫師,要作一份報告,報告自己作為主治醫師,對這個病人的醫療過程。」

  車廂中立時響起了一陣交頭接耳的議論聲,這是極有趣的事,在沉悶的醫學課程之中,倒不失是一項調劑。井田副教授講完之後,示意司機開車門,學生魚貫下車。走在原振俠這邊的,是他的一個同宿舍好朋友,羽仁五郎。

  五郎悄聲問:「原,有一些著名的人物死在醫院,你準備揀哪一個人的檔案?」

  原振俠眨了眨眼,一副神祕的樣子,道:「我揀輕見小劍博士!」

  學生已經列好了隊,由井田副教授帶著隊,向醫院走去。羽仁五郎一聽得原振俠這樣說,將眼睛睜得老大,道:「甚麼?輕見博士?」

  原振俠道:「是啊!」

  五郎用肘輕碰了原振俠一下,道:「那像話嗎?誰都知道輕見博士是在一樁交通意外中喪生的,車禍發生得極猛烈,一列火車撞上了博士的座車,重傷之下,當場死亡,還有甚麼醫治方案可作報告的?」

  原振俠笑了起來,笑容中充滿了狡猾,道:「那才好,我可以偷懶,報告上只要寫上:送抵醫院,已經死亡,八個字就夠了!」

  五郎不以為然地搖著頭,這時候,隊伍已經進入了醫院的建築物,帶頭的井田副教授,已經向一道樓梯下走去。原振俠將聲音壓得極低,道:「最主要的是,我不相信輕見博士已經死了。」

  五郎陡然一震,失聲道:「你說甚麼?」

  醫院中是應該保持肅靜的所在,五郎由於突然的吃驚,那一句話的聲音相當大,引得每一個人都向他看來。五郎顯得十分尷尬,忙低著頭向前走下了幾級樓梯,才對原振俠道:「你又來惡作劇了!」

  原振俠的臉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正經神態,道:「不是惡作劇,是真的!」

  五郎發急,道:「可是,去年,你和我,全校學生,都參加過博士的喪禮!」

  原振俠道:「是,我們也看到過博士躺在棺材裡。可是,他可能沒有死!」

  五郎瞪著原振俠,他和他這個好朋友的性格截然相反,十分穩重踏實。所以當他瞪著原振俠的時候,不由自主,大搖其頭。

  原振俠將聲音壓得更低,道:「一個人可以被埋在泥土中,超過三小時而不死,在理論上來說,他也就有可能躺在棺材裡一年,而仍然活著!」

  五郎叫道:「瘋──」他才叫了一個字,立時又壓低了聲音,連叫了七、八聲「瘋子」。

  原振俠嘆了一聲,道:「那是真的,我父親和輕見博士是好朋友,不知道多少年之前,在緬北戰場上認識的!」

  五郎雙手掩著耳,不願聽,也加快了腳步。

  隊伍已來到了檔案室的門口,檔案室主任和幾個工作人員,在門口表示歡迎。原振俠越隊而出,舉著手,高叫道:「請把輕見博士的檔案給我!」

  原振俠這樣大聲一叫,所有的人都向他望來。原振俠的花樣多,在學院中是出名的,幾個女學生充滿興趣地望著他,看他又要玩甚麼花樣。

  井田副教授皺著眉:「原君,輕見博士是傷重致死的!」

  原振俠大聲回答:「我知道,我想找出重傷致死的原因,也想研究一個人在重傷之後,是不是還可以作最後的挽救努力!」

  井田副教授悶哼了一聲,心中已決定了,不論原振俠如何寫報告,都不會給他及格的分數。

  檔案室主任看到副教授沒有作甚麼獨特的表示,也就點了點頭,向原振俠道:「請跟我來!」

  原振俠跟在主任的後面,檔案室中,全是一個一個的鋼櫃,其他的同學已經在檔案室職員的帶領之下,各自隨便取了一份檔案。原振俠跟著主任,來到一隻鋼櫃之前,打開了鎖,拉開一個抽屜來。

  主任道:「院長被送到醫院之際,已經證實死亡,所以只是循例拍了X光片,完全沒有診治的經過!」

  原振俠開玩笑似地道:「可能這些X光片也沒有人看過,是不是?誰也不會對死人的X光片發生興趣的!」

  主任自抽屜中取出了一隻大大的牛皮紙袋來,紙袋上註明「輕見小劍,屍體X光片,共二十張」。主任將紙袋翻了過來,笑道:「看,真的沒有人看過!」

  原振俠也注意到了,紙袋的封口上,有著X光室所貼上的薄薄封條。根據醫院的規則,如果主治醫師或是會診醫師,看過那些X光片的話,要在紙袋後面加以註明,簽字,而且封條也不會完整。如今簽名欄中完全是空白的,那就證明沒有人看過。

  原振俠將紙袋挾在腋下,抬起頭,找到了羽仁五郎。他來到五郎的身邊,道:「剛才我告訴你的事是真的,是我父親告訴我的!」

  五郎悄聲道:「你抽了大麻?」

  原振俠輕輕打了五郎一下,道:「才不!我可以將詳細情形告訴你,不過你要請我喝啤酒!」

  五郎現出極度疑惑的神情來,看來,原不像是在開玩笑。

  五郎想了想,雖然上過他無數次當,但是聽他如何胡說八道也很有趣。何況,請他喝啤酒,也很有趣,沒有甚麼大的損失,所以他就點了點頭。

  井田副教授已經大聲在宣布:「每個人都有檔案了?先看一下,有問題,儘管提出來。」

  原振俠並沒有打開紙袋,仍然將紙袋挾在腋下,東走幾步,西看兩眼。副教授在半小時之後又宣布:「列隊回學校,報告在明天就要交上來!」

  學生鬧鬨鬨地離開了檔案室,離開了醫院,回到宿舍,原振俠一直沒打開那紙袋。羽仁五郎很用功,一回宿舍,就在桌邊仔細研究他帶回來的那份檔案。

  晚上,五郎和原振俠一起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餐室。當侍者斟滿了啤酒,原振俠喝了大大的一口之後,五郎才道:「你可以說說,甚麼三小時被埋在泥土中不死的經過了?」

  原振俠當然不能再推辭,他已經喝到啤酒,就開始他的敘述,說得很詳細。但是他說得再詳細,也詳細不過原林中尉在當時事發時,所記下的日記。

  原林中尉,就是原振俠的父親。

  還是來看看原林中尉接下來的日記吧。


  四月十八日陰雨(雨看來永遠不會停止了)

  一天的急行軍,向北推進了一百二十公里之多,已經快可以和右翼攻過來的友軍會合了。友軍的炮火聲,也已經可以聽得到。

  勝利在望,心情當然興奮,但是,又見到了輕見小劍,更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奇詭的振奮。那是一種極度奇異的感覺,感到我一生的命運,會因此改變。

  在激烈的戰事中,猛烈無比的炮火之下,幾乎沒有生還者,也沒有俘虜。俘虜只有一個,就是昨天在那樣奇特的情形下,被救出來的那個日本軍官,他的名字是輕見小劍。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他自己講出來的。

  昨晚,在擔架抬走之後,例行任務進行之際,我一直不斷地在想,怎麼可能呢?人怎麼可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活著呢?

  所以,當任務一完成,回到駐地之際,我就問:「那個日本軍官呢?」

  一個隊員道:「在,已經將他身上的泥全洗乾淨了。他完全沒有受傷,不過不肯說話!」

  隊員一面說,一面指著一個帳幕,我立時向帳幕走去。這時,正下著密密的小雨,我掀開帳幕,先抹去了臉上的水,就看到了他。

  他本來坐在一隻木箱上,只穿著一條內褲,樣子看來很可笑。一看到我,就霍地站了起來,道:「輕見小劍上尉,軍醫官,兵籍號碼一三三四七。」

  在他被抬走的時候,我曾經告訴過他,他已經是我軍的一個俘虜。他一見到我就這樣報告,那是一個俘虜應該做的事。我揮了揮手,令他坐下,道:「你的名字寫成漢字──」

  他立即俯下身,用手指在地上寫出了「輕見小劍」四個字。即使是在帳幕之中,地上的泥土也是十分濕軟的,要用手指在地上劃出字來,是十分容易的事。

  看到泥土的濕軟,我自然而然,想起他被埋在泥土中的事情。一個隊員將對他的初步檢查交給我,任何稍有醫學常識的人,都可以看得出這個人的健康十分正常。

  我心中有很多疑問,不知如何開始才好,想了一想,才道:「你看來很健康!」

  他挺直了身子,道:「是,一直很健康。」

  我又問:「你是在甚麼樣的情形之下,被埋進泥土裡去的?」

  他的神情很惘然,反問道:「我──被埋進泥土?」

  我怔了一怔,將我發現他的經過,向他說了一遍。他搖著頭,道:「我是全不記得了。當時,我正替一個傷兵在裹傷,突然間炮彈落下來,爆炸,我就變得甚麼也不知道了!」

  輕見小劍這樣回答我的問題,聽起來無懈可擊。但是,他是在戰爭結束之後三小時,才被發現的,這又怎麼解釋呢?

  我接過隊員遞過來的聽診筒,輕見順從地湊過身來。我仔細聽了好一會,他的健康完全正常,我只好帶著疑問離去。

  回來之後,想了很久,只想到了一個可能,決定明天好好去問一問輕見。


  四月十九日陰雨

  由於戰事的進展快,輕見小劍這個俘虜無法移送給上級,所以仍然留在隊裡。老實說,我也有點私心,想將他留在隊裡久一些。因為在這個人的身上,似乎有著說不出的怪異。

  今天一見到他,他又立正,向我報告了一遍他的軍階、編號。我拍了拍他的肩頭,表示友好,同時遞了一支煙給他。在戰場上,香煙是極其奢侈的物品,他表示了極度的感謝,一點著,就貪婪地抽著。

  我才一開始,就切入了正題,道:「輕見上尉,你在濕軟的泥土中,被埋了至少超過三小時,只有一隻手露在泥土外面,你知道不知道?」

  輕見聽得我這麼說,開始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道:「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這樣情形之下還活著。」

  我道:「這是絕對的事實。要不是我經過的時候,你露在土外的那隻手,抓住了我的足踝,我根本不知道有人被埋在土下。」

  輕見現出一個十分滑稽的神情來,攤開自己的手,看著,道:「這──好像不很對吧?就算我在土中埋了三小時而不死,我露在土外面的手,怎麼會知道你從旁邊經過?中尉,這好像太古怪了吧?」

  我苦笑,道:「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

  輕見神色怪異,像是在懷疑我這樣說法,是另有目的的。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我是一個俘虜,而對方的長官這樣問我,我也會那樣想。

  我把昨天想到的一個可能,向他提出來,道:「請問,你是不是受過特殊的體能鍛鍊?我的意思是,譬如日本忍術中有一種功夫,是對呼吸的極度控制。印度的瑜伽術中,也有相類似的功夫──」

  輕見的常識相當豐富,我還沒有講完,他已經道:「中國武術中內功的一項,也是類似的功夫,叫『龜息』,是不是?」

  我連連點頭,道:「是,你曾經──」

  這是我昨天想到的唯一解釋。忍者的壓制呼吸也好、龜息也好、瑜伽術也好,都能夠使人的體能得到極度的發揮。這種情形有一個專門名詞,稱之為「超體能」。如果一個人曾受過這方面的訓練,雖然被埋三小時而絲毫無損,仍然事屬怪異,但絕不是全無可能的事。

  輕見笑了起來,大聲道:「沒有,絕沒有!而且我也不相信我被埋了那麼久。中尉,你和我都是醫生,我們應該相信現代醫學!」

  他反倒教訓起我來了,這真令我有點啼笑皆非。接著我又和他談了一點閒話,他告訴了我很多關於他個人的事。他出身在一個很富有的家庭,如果不是戰爭,他早已是一個很成功的醫生了,可是戰爭──

  提起戰爭,每一個在戰場上的人,都有不同的牢騷,也不必細述。經過和他詳談之後,雙方之間,像是建立了一種友誼。我是抱著目的的,這個人,一定有他極度與眾不同之處,才會有這種不可能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他對我感到親切,可能是因為他是俘虜,希望得到較好的待遇?誰知道,反正我一定要繼續不斷地觀察這個人!


  四月二十日晴

  天居然放晴了,昨晚就在帳幕中,和輕見作了竟夜談。這個人,如果不是敵軍,真可以做好朋友。我們已經約好了,不論他被轉移到何處,都要保持聯絡。他已經相信了自己曾被泥土掩埋了三小時,我們也決定如果環境許可,將進行共同的研究,研究的課題就是超體能。這個課題如果能深入研究,人的能力高度發揮,人類的進步會演變成怎樣,真是難以想像!


  原振俠喝下了最後一口啤酒,望著五郎,道:「現在你才明白,我為甚麼要揀輕見博士來作研究了吧?」

  五郎眨著眼,原振俠握著拳,用力揮了一下,道:「他是一個怪人,一個有著超體能的怪人!」

  五郎神情駭異,道:「那麼,令尊和博士之間的研究,後來有沒有──」

  原振俠道:「由於種種原因,戰爭結束之後十年,他們才又取得了聯繫。當時,輕見小劍已經是日本十分著名的醫生,我父親卻潦倒不堪,住在香港的木屋區中。輕見曾請我父親去過幾次日本,也曾傾談過,但是兩人間的地位相差實在太遠了,共同研究變成不可能的事。博士曾邀請父親在醫院服務,或許是為了自尊心,父親也拒絕了,一直到父親去世,他們都維持著相當深厚的友誼,但當年的理想,當然無法實現了!」

  五郎嘆了一聲,轉動著杯子,原振俠湊近他,道:「父親常向我提起博士的事,我來日本之初,就一直想好好研究他。當參加完他的喪禮之後,當晚,我真想去把他的屍體偷出來詳細地研究!」

  五郎素來知道原振俠膽大妄為,可是也不知道他大膽到這種程度,當場嚇得直跳了起來,搖著手,連話也講不出來。

  原振俠卻若無其事,又道:「你怎麼啦?當年在戰場上的事,難道不值得研究?告訴你,你是我心目中,去偷盜屍體的助手!」

  五郎的臉發白,仍然連連搖著手。原振俠高興地大笑著,搭著五郎的肩,一起回到了宿舍。

  回到宿舍之後,原振俠拿起了毛巾,就向浴室走。五郎在聽了原振俠的敘述之後,心中自然也好奇萬分,他順手拿起那裝有X光片的紙袋來,拆開,將一疊X光片抽了出來。才看了第一張,他的臉上就現出了古怪莫名的神情來,臉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搐著,終於,他發出了一下極可怕的叫聲:「原!」

  原振俠並沒有聽到五郎所發出的那一下可怕的叫聲。首先聽到的,是左右兩間房間中的同學,和恰好在走廊中經過的第一個同學。

  那個恰好自走廊盡頭處浴室中浴罷的同學,突然之間,聽到羽仁五郎發出的驚叫聲,由於叫聲聽來是如此可怖,整個人都怔呆了。

  在他們怔呆之際,好幾間房間的門打開,有人探出頭來問:「甚麼事?甚麼事?」

  那同學指著五郎宿舍的房門,道:「誰知道五郎在搞甚麼鬼!」

  (請注意,以下所發生的事,至少有八個人以上,可以作證明,所以是絕對的事實。)

  就在那同學講了這一句話之後,房間中就傳來了一下沉重的重物墜地聲。一聽到了這下聲響,人人都可以知道,房間中有甚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那同學──他的名字是井上──離房門最近,立時去推門,可是門卻在裡面上了鎖。

  一般來說,學校宿舍中的房間,是絕少上鎖的,尤其當房間裡有人的時候。而剛才五郎的叫聲自房中傳出來,證明他在房中。

  井上一下子沒推開門,就一面拍著門,一面叫:「五郎,發生了甚麼事?五郎──」

  他叫了兩聲,門內沒有反應,就開始用力撞門,未能撞開。然後幾個同學一起用力撞著,舍監也聞訊趕來了。

  直到這時候,原振俠才赤著上身,搭著毛巾,從浴室中走了出來。在淋浴的過程中,水聲掩蓋了嘈雜的人聲,所以他並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一出浴室門,他看到那麼多人聚集在他房間的門口,有三個同學正在用力撞門。他呆了一呆,忙奔過去,嚷道:「怎麼啦?甚麼事?」

  各人七嘴八舌,原振俠只弄清楚,五郎忽然叫了一聲,接著,有重物墜地的聲音,當井上要推門進去看的時候,門卻在裡面鎖著。

  原振俠一面聽著各人雜亂無章的敘述,一面也參加了撞門。在四個小伙子用力頂撞之下,門終於「嘩啦」一聲,被撞了開來。

  原振俠可能由於用的氣力最大,門一撞開,他一時收不住勢子,整個人向前跌了進去。他想站穩身子,可是卻一腳踩在一樣十分滑的東西上,以致整個人向前直撲了出去,跌倒在地。

  原振俠根本沒有機會弄清楚,令他滑跌的是甚麼東西。他才一仆倒在地,就看到了羽仁五郎,五郎就在他的前面,也倒在地上,臉正對準了原振俠。

  五郎的臉色煞白,神情充滿了一種極度的詭異,口張得很大。作為一個醫科三年級的學生,原振俠的視線一接觸到五郎的臉,幾乎就立即肯定,羽仁五郎已經死了!

  原振俠還未曾定過神來,自他身後,已經響起了好幾下驚呼聲。顯然是別人也看到了屋中的情形,因而驚呼了起來。

  原振俠來不及起身,立時令側臥著的五郎平臥,抓住他的雙手,進行人工呼吸。另一個同學走過來,用力敲擊五郎的胸部,他們全是醫科大學的學生,對於急救有一定的常識。

  原振俠一面進行人工呼吸,一面不斷叫著五郎的名字。他實在不能相信,五分鐘之前,還是鮮蹦活跳的一個人,會在突然之際喪生!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五郎的呼吸停止,心臟不再跳動,瞳孔也開始擴散,他死了!

  原振俠十分吃力地站了起來,耳際嗡嗡作響,盯著五郎詭異絕倫的臉,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點:生和死的界限,竟是如此脆弱,一下子就由生到死,生命就這樣消失無蹤了!

  圍在房門外的人越來越多,舍監不准人進房間來。原振俠一直木立著,身子輕微地發著抖,他有一種極度的窒息之感,以致呼吸顯得十分急促。

  一直到警方人員來到,原振俠才算是恢復了常態。也直到這時,他才弄清楚,他一撞開門,一腳踏進去,令他滑了一跤的原因,是因為他踩在一疊X光片上面。X光片因為他的一腳而散了開來,正散得房間滿地都是,而由於已有許多人在房中進出,所以在所有的X光片上,都留下了清楚的腳印。

  刑警一到,例行工作展開,原振俠也被請了出去。原振俠在走出去之前,想俯身去拾起地上的X光片來,一個瘦削高大,看來十分嚴峻的刑警陡然喝道:「別動,現場已經被你們弄得夠亂的了!」

  原振俠一怔,直起身子來,木然走了出去。走廊上全是同學,許多人立時圍了上來,道:「怎麼一回事,原?」

  原振俠道:「我也不知道,我離開房間到浴室去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

  這句話,他從第一遍出口之後,以後至少講了二十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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