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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通電話,是在雄二從公司回到家、正在拆領帶的時候打來的。他原本以為是尚美,不過以這個時間來說似乎有點早。他單手拿著領帶,拾起話筒用低沉的聲音應了一聲:「喂。」
「喂?請問是佐原先生家嗎?」
電話那端的男聲有些沙啞,聽起來不太年輕。雄二沒聽過這個聲音。
「是。」
「我叫做前村,其實是在XX署交通課打聽到佐原先生的聯絡方式……」
「喔。」
該不會──雄二腦中浮出這個想法。
「這次真是不好意思,您的車子由我這邊來負責修理。有一間我很熟的汽車維修公司,只要交給那間處理,我想就沒問題了。」
「等、等一下。你說你叫前村吧?你的意思就是說,是你把我的車子撞傷的嗎?」
「是的,那個……就是這樣。真的很對不起。」
男人的聲音更加不可靠地顫抖著,連說話的語尾都快要消失了。
真是幸運,雄二心想。他幾乎已經放棄這件事情了。由於女朋友尚美也不想坐撞傷的車子,雄二幾乎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在這個經濟拮据的時期撒出幾萬圓修理了。沒想到加害人竟然出面,這真讓他覺得謝天謝地。
雄二將話筒稍微拿離耳邊,調整了一下呼吸。他的內心是很高興,不過並不想讓對方察覺。他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壞心眼地用沒有感情的聲音毫不保留地說道:
「為甚麼你不早一點跟我聯絡?」
「對不起,因為我有很多事情要忙。」
「至少有時間打一通電話吧?你去了XX署,是嗎?」
「是的,我被一名叫做齋藤的主任狠狠罵了一頓。」
活該──雄二在內心吐了舌頭。連我都被那個名叫齋藤的條伯伯唸了哩!
「不管你在電話裏面道歉多少次都沒有用。總之,麻煩你先過來我這邊一趟。」
「好的,我也是打算到府上去賠罪。呃,您府上是在……」
「你來我家的話,我也會覺得很困擾,我們在附近的咖啡廳碰頭吧。」
雄二單方面指定了地點和日期時間。先出擊的人先贏是這個社會的法則,尤其這次自己還是受害人,根本不需要客氣。
「那個時候,要不要也順便把維修公司的人叫去呢?」
「不,不用。我那輛車已經送去修理了,所以到時候會一併把帳單拿給你。這樣子可以吧?」
「是……嗯,那樣子就可以了。」
「我還是留一下你的聯絡方式吧,麻煩你把住家和公司的聯絡方式都告訴我。」
「是,我工作的地方電話是XXXX,這是專線。家裏電話是XXXX,傳真號碼是XXXX。」
在住家申請了傳真機的專線,就表示他的經濟能力還不算差──雄二鬆了一口氣。他聽說在加害人之中,有很多傢伙會出言抱怨修理費用過高。
「那我們就下週見吧。」
「是,真是不好意思。再見。」
自稱前村的男人,用一種聽起來好像他在電話另一頭下跪賠罪的口吻,結束了這通電話。
雄二放下話筒之後,忍不住彈了一下手指,「太好了。」為了告訴尚美這個好消息,他再度拿起話筒開始撥號。
去年年尾到今年過年這段期間,雄二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他和尚美兩個人單獨去滑雪,而且從一月二日開始就住進她的公寓。尚美是他在夏天認識的OL,兩個人發生過好幾次性關係,不過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出去旅遊、住在同一間房子裏。三日早上從床上醒來的時候,他還一邊看著她鼻子高挺的側臉,一邊想著自己或許可以跟這個女人結婚。雄二今年就滿二十九歲了,他在電腦服務公司上班,可是職場中並沒有所謂的女性。
在不久之後醒來的尚美從窗簾的隙縫看著窗外的景色,然後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你看,雪積得好厚喔,跟滑雪場一樣。」
「下了這麼多雪啊。」
雄二也站在窗戶旁邊俯視著下方。原來如此,家家戶戶的屋頂都白茫茫的,馬路表面也彷彿變成了淺咖啡色的冰沙,看得出來細雪從昨晚就開始下個不停了。
「幸好是過年,要是平日碰上這種大雪的話,一定會造成混亂的。」
每個人應該都在家裏看電視吧,整個城鎮感覺靜悄悄的。
他們在床上待到中午,用過早午餐之後,尚美便說要去神社進行今年第一次的參拜。雄二瞪大了眼睛。
「就算雪積得再厚,那裏還是會有一大堆人的啦。」
「那是要去有名的神社人才會那麼多。我們就去比較沒甚麼名氣的地方吧……好不好,就當作是兜風嘛……」
尚美不厭其煩地懇求。
「妳要在這種雪天出門啊?」
「有甚麼關係。只要當作去滑雪場就好啦。」
「唉,真拿妳沒轍。」
雖然覺得很麻煩,雄二還是決定實現女朋友的願望。
兩人在兩點過後離開房間,走上細細的路。路幅狹窄到連一輛車通過就很勉強。尚美住的公寓沒有停車場,所以雄二的車子便停放在離公寓稍微有些距離的路邊。踩踏雪時發出的沙沙聲聽起來很舒服。
雄二的車子停在路幅比較寬的地方。和房子的屋頂一樣,車子上也積了相當多的雪。
「真是傷腦筋啊!跟個雪人一樣。」
雄二苦笑著打開車門。這個時候,尚美發出了「啊」一聲。
「幹嘛?怎麼了啊?」
「這裏被撞到了。」
她用手指著車子的右後方。看到那個地方之後,雄二也張大了嘴巴。車尾燈破裂,車身也有擦傷。昨天還沒有的啊……
「可惡,撞到就跑啊!」
雄二咬著嘴唇環顧四周。不過,就算他這麼做也沒有用,撞車的犯人根本不可能還在附近。
「大過年的真是倒楣,要不要報警啊?」
「不用啦,太麻煩了。別管了,我們出發吧。」
「開這輛車嗎?」
尚美雙手抱胸,斜眼看著車上的傷痕。她的嘴角撇了下來。
「不會很明顯啦。」
「我才不要。而且,我總覺得這樣有點掃興。」
「說停在這裏沒問題的人,是尚美喔。」
「甚麼嘛,你說是我不對嗎?」
尚美給了他一記白眼。
「我沒這麼說吧?被撞傷的是我的車子欸。妳也同情我一下好不好?」
「我有同情你呀,所以才會叫你去報警嘛。」
「反正又找不到犯人,我有好幾個朋友都是摸摸鼻子自認倒楣的。」
「這種事情誰能說得準,總要碰碰運氣嘛。到時候你要是後悔地說甚麼早知道那個時候就報警處理了,我可不會理你喔。」
尚美憤然轉向旁邊,從她鼻子冒出來的白色氣息可以知道她的呼吸很急促。雄二摳著下巴,又朝著四處張望了一次。他看到一台香菸自動販賣機,旁邊是公共電話。
「真是沒辦法。」
他丟下這句話之後,朝著公共電話邁開腳步。「我在房間裏等你。」尚美這麼說,不過雄二沒有回頭。
打了一一○不久之後,附近派出所的警官來了。等到雄二對警官陳述完事情經過,警官遂叫雄二跟他一起坐車回警署。雄二睜大了眼睛。
「不用在這裏做調查嗎?」
「因為交通課很忙啊。尤其是因為這場雪的緣故,今天早上發生的車禍很多。說明白一點,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因為肇事逃逸這種程度的問題到處奔波啦。」
脖子上圍著咖啡色圍巾、年約四十的警官很同情地說。雄二歎了一口氣。看來,自己也只能加入那些摸摸鼻子自認倒楣的車主行列了。
到了警署之後,雄二等了將近三十分鐘才好不容易輪到他。負責處理他的案件的,是個名叫齋藤,擁有一張國字臉的中年警官。聽到雄二說出事情原委以後,齋藤皺起眉頭。
「你不知道那條路禁止停車嗎?」
「我知道,可是因為我朋友說一直都有車子停在那裏,所以……」
「那是代表大家都違規停車。用頭腦想想也知道,那麼窄的路根本不可能代替停車場。我說真的,車子停在那裏的話,就算稍微被撞到也沒轍。碰到肇事逃逸的車主之中,有百分之八十都是違規停車的,我真不曉得他們知不知道自己也有錯。你呢?知道自己有錯嗎?」
「我知道,對不起。」
雄二低下頭。不過,他的心裏則充滿了怒火──為甚麼我要道歉啊?
「你是真的在反省嗎?啊?真是的。」
齋藤一邊在文件上寫字,一邊嘮嘮叨叨的責備雄二。
氣死我了,雄二想起尚美的臉。果然還是不該報警。即使不會因為違規停車而受罰,雄二還是無法忍受自己被人這樣數落──更何況找到加害人的機會根本是微乎其微。
「欸,接下來你就不會在禁止停車的地方停車了吧?拿到駕照的時候,人家是這麼教你的吧?」
即使辦完事故證明的手續,齋藤還是不肯停下嘴巴。
年假結束之後,雄二立刻就將車子開到修車廠去。修車廠評估維修費用要五、六萬圓。
「麻煩請你儘量壓低價錢,就算只有外觀修好也沒關係。」
雄二再三拜託修車廠的負責工人,他的年終獎金已經所剩無幾了。
後來,他就沒有再跟尚美見面了。雖然他無意因為這種無聊的事情嘔氣,但是不知道為甚麼,他就是覺得很難打這通電話。他原本想說,等到尚美主動打來就好了,不過對方似乎也不想拉下臉。不管怎麼說,她也是自尊心很高的OL。
真是的,今年才剛開始,就碰到這種令人沮喪的事──雄二帶著憂鬱的心情度過這兩、三天。
加害人就正好在這個時候打了電話來。
看來今年並沒有那麼糟糕嘛──雄二一邊聽著打給尚美的電話鈴聲,一邊咧嘴一笑。
2
故意比約定時間晚到五分鐘的雄二,看到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坐在最裏面的座位上。男人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個白色的大紙袋,這是他們在電話裏說好的標記。
雄二跨著大步接近男人,問道:「你是前村先生嗎?」
結果對方彷彿彈起來似的站起身。
「啊,您好,您就是佐原先生?真不好意思,讓您特地跑這一趟。」
雄二無視不停點頭的前村,直接在椅子上坐下,然後重新觀察對方。前村不但個子矮、駝背,還眼尾下垂、嘴巴微微張開,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有出息的人。
雄二點了咖啡之後,前村便遞出名片。雄二用指尖拿著看了一下,便稍感驚訝地睜大眼睛。
前村製作股份有限公司 技術部長 前村敏樹──
「前村製作啊?那你是前村社長的……」
「是,社長是我的伯父。」
被問到家系似乎讓這個駝背的矮小男人覺得很高興,他露出了白牙。
前村製作是製造加工機械的中堅製造商,和雄二待的公司也有工作上的往來。
當雄二也拿出名片之後,前村便露出了企業人的樣子說:「喔,您在那家公司上班呀。那我們還真是常受到貴公司的照顧呢。」
接下來,他拿起旁邊的紙袋朝著雄二的方向遞過去,說:「小小東西不成敬意。」雄二看見裏面裝有包著知名百貨公司包裝紙的四方形盒子。
「謝謝。」
不需要客氣,雄二心想,送這種程度的慰問禮是理所當然的。
為了不跟著對方的步調走,雄二面無表情地從上衣的內袋裏拿出一個信封。
「這是這次的維修費用。」
結果,前村又猛然挺直了背脊。
「那我就先過目一下了。」
前村用謹慎的動作接過信封,把紙條從裏面抽出來。雄二窺視著男人的臉色,不過並沒有出現甚麼特別的變化。
「十萬圓……是嗎?」
前村混合著歎息聲說出這句話。
「我仔細查了一下,發現車子的損傷超乎想像的嚴重,有好多零件必須重新更換,最後就付了這麼多錢出去了。」
雄二之所以會用這種聽起來很像解釋甚麼的口氣,是因為他自己有點良心不安。其實,修理這次損傷的部份需要五、六萬圓。不過在前村打電話來之後,他便聯絡修車廠,拜託他們把之前車子狀況不好的地方全都修理好。帳單上的金額之中,也包含了這部份的費用。
雄二本來以為前村會有甚麼怨言,不料他居然點點頭接受。
「是嘛……唉,說真的,幸好只是這種程度的金額,我本來以為還會再貴一些。明天我就會馬上匯款的。」
「你要使用汽車保險理賠嗎?」
「不,只是這種程度的話,還是不要隨便使用保險理賠比較好。其實到目前為止,我一直都沒發生過事故,也沒有違反交通規則,保險金的獲利率也是最高的。可是我如果現在用掉的話,從明年開始就會沒得用了。」
也就是說,他打算自掏腰包。這讓雄二偷偷鬆了一口氣。要是保險公司針對維修的內容找碴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沒發生過事故,也沒有違反交通規則的人竟然肇事逃逸,這是怎麼回事啊?」
這麼說完,雄二喝了一口咖啡。對方輕易接受了他的索賠,讓他的態度也變得從容許多。
「肇事逃逸……嗯,這麼說也沒錯呢。」
前村抓抓臉,被當成罪犯可能讓他覺得不太高興吧。
「總之,那天早上我在趕時間,打算抄近路,所以才會走那條路的,但是因為路面實在太窄,在我從佐原先生的車子旁邊開過去的時候,就不小心撞到了。而且那天還下著大雪,輪胎很滑。如果路幅再寬一點的話,應該就不會有問題吧。不過,如果有車子停在那條路上的話,開起車來就很辛苦了。」
看來前村是想說──把車子停在路邊的你也有責任。
雄二動了單邊臉頰。
「我只是停在那裏一下子而已。」
他用明顯的不悅語氣說完,前村立刻縮起肩膀。
「是,我知道,誰都會臨時停車嘛。當然,佐原先生是沒有責任的。只不過……嗯,該怎麼說呢,我覺得現在的路況真應該快點改善啦。」
雄二喝光了剩下的咖啡,聽這個死氣沉沉的男人說話讓他感到煩躁。既然對方願意收下帳單,自己就用不著繼續待在這裏了。
「請儘快將維修費用轉帳給我,我先走了。」
他留下咖啡的帳單站了起來。這個時候,前村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那就有機會再見了。」
這瞬間雄二停下了腳步,不過馬上又繼續向前走。
那就有機會再見了?
我不可能再跟你見面了──他將這句話吞回喉嚨。
回到房間之後,雄二拆開前村給他的紙盒,發現裏面放著高級白蘭地。這天晚上,雄二大概喝掉了三分之一瓶的酒。
真是好酒……
3
雄二是在一個星期之後再度和前村見面的。在回家途中的電車上,對方主動跑來和他搭話。前村穿過爆滿的乘客,來到雄二的旁邊。
「之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前村用力抓著吊環,用看起來好像很痛苦的姿勢跟他打招呼。
「哪裏。你經常搭這班電車嗎?」
「沒有,今天是剛好去和客戶開會回來。哎呀,不過還真是巧呢!」
「嗯……」
真的是巧合嗎──這個想法掠過雄二的腦海裏,不過他馬上就不這麼覺得了。考慮到兩個人的立場,對方應該才是不想碰到自己的人。
「您的車子後來狀況如何呢?」
「很好啊,託你的福。」
「是嘛,那就好。好像連保險桿都受損了呢,真是抱歉。」
雄二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應該是從維修廠聽說保險桿的事吧?損傷是事實,不過那是在這次的碰撞之前就受損的。前村是不是注意到這一點了呢?看他的樣子很像是明知故問,但又好像毫不知情。真是個捉摸不透的男人,雄二心想。
「佐原先生要在下一站換車吧?」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前村開口問道。當雄二回答「沒錯」之後,他開心地眯起眼睛。
「那我們去喝個茶吧。」
「不了,我待會兒還有事。」
不用說,雄二當然是騙人的。和這個男人面對面喝茶,根本毫無樂趣可言。
「是嗎?真是可惜呢。」
前村很乾脆地放棄了。
這天晚上,尚美打電話給雄二。由於車子已經修好了,兩個人也和好如初。她問雄二接下來的三天連假要做甚麼。
「帶我去滑雪嘛,附近的滑雪場也沒關係。」
「我之前跟妳說不行了嘛……就算現在想預約,一定也都客滿了。」
雄二皺起眉頭。尚美是最近才剛開始滑雪的。之前兩個人一起去滑雪的時候,她的滑雪技術因為雄二的教導而變得很上手,現在應該算是她最能享受滑雪樂趣的時期吧。
「有沒有甚麼秘密滑雪場啊?不是有名的地方也沒關係哦。」
「妳說得容易,每個人可都在找那種地方哩。唉,我們只能當日來回了吧……而且還得起個大早,去高速公路跟大家塞車。滑雪場一定人山人海,光是等纜車就得等上一個小時吧。」
「你不要老是說這種惹人厭的話,快點想想辦法嘛。」
「我努力想想看啦,不過我想應該還是沒辦法的。」
雖然嘴上這麼說,雄二其實根本就不打算做任何努力,因為那是百分之百不可能的。
「對了,我最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你會這樣嗎?」
「奇怪的感覺?」
雄二有點驚訝地問。尚美有這種突然改變話題的習慣。
「該怎麼說才好呢……我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是有人在看妳啊,就是公司的那些男人嘛,穿那麼短的裙子會讓人想入非非喔。」
「不是啦,我又沒有穿短裙去公司。可是確實有人在看我,這是我的直覺。」
「哼。」
那就是自我感覺良好啦──雄二沒將這句話說出口。
「我就沒有這種感覺,因為我工作的地方沒甚麼女同事嘛。」
「應該是你色迷迷地盯著別人看吧。唉,算了。總之,滑雪的事情你趕快想想辦法吧。」
話題又突然回到了原點。雄二提醒尚美:「妳可別抱太大的期待喔。」
4
隔天回家時,雄二又遇到前村了,和昨天一樣是在電車裏。一開始雄二還裝作沒看到他,不過由於他一直不斷地叫雄二,雄二也沒辦法無視他的存在了。
「我們又見面了呢。佐原先生平常都搭這班電車嗎?」
「嗯。你今天也是下班回家嗎?」
「是的,和客戶開會。」
說的話和昨天一樣,雄二心想。然後他將目光轉向手上的報紙,營造出前村很難搭話的氣氛。
然而,在抵達換車的車站前夕,前村又和昨天一樣邀請雄二一起去喝茶。這時,雄二也用昨天的方法拒絕,不過今天前村就沒有輕易放棄了。
「一下子也不行嗎?說實話,我是有個請求啦。」
「請求?」
雄二用充滿警戒的眼神俯視著矮小的男人。
「是甚麼?」
「佐原先生您有在滑雪嘛?」
「嗯,偶爾。」
一看到雄二露出「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情」的表情,前村便諂媚地笑笑。
「您的車子裏面放了滑雪的裝備吧?所以我才會知道啦。」
「喔,原來如此。」
「在現在這個季節,您應該還打算再去滑個幾次雪吧?」
「我是想去,不過目前還沒有這種計劃……」
「是嗎?哎呀,我是在想,如果您要去滑雪的話,不知道能不能下榻我家的別墅。我的請求就是這個。」
雄二換手抓住吊環,正面看著前村的臉。
「你要我去住你家的別墅嗎?」
「嗯,因為出了一點狀況……怎麼樣,能不能陪我聊聊呢?」
在前村這麼說的時候,電車剛好抵達車站。在車門打開之前,雄二對著矮小的男人說:
「那就一下子。」
前村露出了微笑。
兩人走進車站前面的一家只有吧台的店。前村開始說明位於信州的前村家別墅的事。看來那好像是他的伯父──前村製作公司社長的房子。
「其實下個月,所有的親戚要在那間別墅裏聚會,可是有一件事情讓我很擔心。因為這幾個月都沒有人使用過那間別墅,所以我不知道別墅裏面現在到底變成了甚麼樣子。當然,我是覺得屋子裏不會變得多髒亂,不過還是有點不安。於是我才想說找人在下個月的聚會之前,先到那間別墅住個兩、三天,讓屋子透透氣。我現在就是在找適當的人選。」
「說穿了就是去幫忙通風除臭嘛。」
「我知道這個請求很失禮,不過實在是找不到適當的人選。」
前村把手放在脖子後面。「但是那裏真的是個不錯的地方,開車到滑雪場也只要二十分鐘左右。而且因為不是位於別墅地帶,附近沒甚麼人,環境很安靜。」
「可是那個地方很遠呢,光是去那裏就很辛苦了。」
雄二擺出一副意願不明的曖昧態度。然而,其實他早就已經在心裏思量這是份不錯的差事了。
「能不能請您考慮看看呢?您想要甚麼時候去住都可以。呃,應該說在兩週之內的甚麼時候都可以。」
剛好趕在三天連假之前,接下來就只要看尚美覺得怎麼樣了。
「我知道了。既然你這麼說,我就考慮看看吧。不過,不知道能不能回應你的期待就是了。」
「那就麻煩您了。」
前村特地在座位上低下了頭。
回家之後,雄二打電話告訴尚美這件事情,結果她的喜悅出乎雄二意料之外。
「真是太幸運了。能夠住在別墅、滑雪,簡直就跟作夢一樣嘛。這次的肇事逃逸真是走運極了!」
「那我就答應他了喔。」
「那當然。趕快回覆對方吧,要是拖拖拉拉的,被人捷足先登的話,那不就嘔死人了嘛。」
掛上電話,雄二馬上打電話到前村家去。鈴聲響了七次之後,前村接起了電話。有那麼一瞬間,雄二懷疑他是不是沒有別的家人。
當雄二回覆前村他願意去住別墅的時候,前村的口氣相當誇張,彷彿鬆了一大口氣似地說:
「得救了!我還在想如果您拒絕的話,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前村先生的人面那麼廣,應該還是有別的辦法吧?」
「不,我最希望佐原先生能夠接受我的請求。真是太好了。」
關於詳細的情況,前村說他會在幾天後跟雄二聯絡,雄二回答「我等你的電話」之後,便放下話筒。然而,在這個時候,他的內心突然起了一陣不祥的預感。
我最希望佐原先生能夠接受我的請求──這句話讓雄二莫名的在意。
「我想太多了吧。」
為了驅逐這些奇怪的想法,雄二刻意哼起了活潑的歌。
5
三天連假的第一天是晴天,天氣非常適合兜風。路上的車子確實很多,不過一想到接下來的歡樂,雄二就覺得這些情況也能忍受了。平常總是動不動就出言抱怨的尚美,今天也心情很好地換著車上音響的錄音帶。
下了中央高速公路之後,他們沿著國道北上。照著前村給他們的地圖開了兩個鐘頭之後,四周的景色完全進入了一片雪世界。
「真漂亮。我現在終於實際感受到自己是來滑雪的了。」
尚美開始興奮起來了。
在路途中,他們還跟其他的滑雪客、巴士同行,但不久後就只有雄二他們的車子駛離主要道路──因為前村家的別墅離俗氣的觀光勝地很遠。這為雄二他們帶來了某種優越感。
道路慢慢變窄,最後終於變成了蜿蜒的山路;有些地方甚至還沒有護欄。雖然雄二對於雪道駕駛很熟練,不過他還是很小心地轉著方向盤。
「這個地方好詭異哦,我們會不會走錯路了啊?」
尚美發出不安的聲音。
「放心啦。根本沒有可以走錯的路吧?而且對方給我們的地圖上也有寫到,會經過一條有點窄的道路啊。」
就這樣往上開了一會兒,一個小小的Y字路口出現在眼前。他們開進地圖上指示的那條路。穿過森林之後,有一片遼闊的平地,以及一棟北歐風格的建築物。
在廣大的腹地內停好車,兩個人便拿著行李下車。真是一棟豪華的建築物!應該非常適合一整個家族的人聚集在此吧。尚美也連連讚歎:「好棒哦。」
雄二環顧四周。好像有一名定期會來這裏檢查的管理人,前村說對方今天會來這裏,別墅的鑰匙也要跟那名管理人拿。
「好像真的有人來了哦。」
尚美看著停車場說道。裏面停放著一輛 Land Cruiser(註:豐田汽車旗下的四輪傳動休旅車,於一九五一年問世。)。
他們等了十五分鐘左右,聽到了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引擎聲。他們回頭,剛好看到 HILUX(註:豐田汽車旗下的貨卡車。)開進別墅腹地。車子停下來之後,一個男人從駕駛座探出臉來。
「哎呀,真是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前村開心地笑著。
別墅裏面的房間可以自由使用。尚美挑了二樓南側的寢室,房間裏放著兩張雙人床,還有廁所跟浴室。
「不過,還真令人在意哩。為甚麼前村會特地跑來這裏呢?」
雄二在床上坐下,低聲說道。
「一定是因為那名管理人不方便過來嘛。」
「那樣的話,只要隨便找一個人代替管理人就好啦,根本不用親自跑這一趟。」
「應該是為了表現誠意吧。」
「還誠意哩……」
怎麼想都有點詭異,雄二自忖。打從一開始,這次的事情就有點奇怪。
「喂,那個人真的會在明天早上離開嗎?要是他一直賴在這裏的話,我們這趟難得的別墅生活就泡湯了。」
「這是他家的別墅耶,妳怎麼可以說人家賴在這裏。而且他既然說明天早上會回去,應該就不會改變主意了吧。」
「要是那樣就好了。」
就在尚美露出了憂鬱的表情時,外頭傳來了引擎聲。雄二站在窗戶旁邊往下看,遂看到一輛輕型的四輪驅動車開了進來,前村從駕駛座下來。
「真是奇怪,他剛才明明是開著 Land Cruiser 出去的啊。」
「啊,那輛小客車……」
尚美來到雄二身邊,說:「我記得上來這裏的途中,看過那輛車停在路邊。」
「這麼說來,我好像也有印象哩。」
前村一邊搓著手,一邊朝著玄關走來。他的足跡清晰地印在雪地上。
「喂,我有一個問題。」
「甚麼啊?」
「滑雪場真的離這裏很近嗎?我不太懂地理,所以也沒辦法說得很清楚,不過我覺得實在是沒有看到類似滑雪場的地方耶。」
「妳也真是的,這還用懷疑嗎?就是因為我們要滑雪,對方才會把這裏借給我們住的啊。」
「這我知道,可是……」
敲門聲傳來。他們應了一聲之後,房門打開,前村那張不可靠的臉出現在門口。
「我想在準備晚餐的時候,順便告訴您廚房的使用方法。」
「哦,好的。」
尚美走出房間。看來今天晚上要吃前村親手做的料理了。
雄二突然覺得自己的胃好像被甚麼東西壓迫一樣,感到非常不舒服。他再度從窗口看向外面,剛才前村開來的車子幾乎就停在窗戶的正下方。
那個傢伙究竟把 Land Cruiser 停到哪裏去了呢?
6
前村的廚藝相當不錯。晚餐非常正式地從前菜開始端上桌,還開了紅酒。
「你真的好厲害哦,我嚇了一大跳呢。簡直就跟專業的廚師一樣。」
一起待在廚房的尚美,似乎非常佩服前村的手藝。
「我從以前開始就很喜歡煮菜,還跟法國主廚拜師學藝過。可是對方說我沒有天分,就放棄我了。」
那是一副謙遜又對自己的能力有相當自信的口吻。
「前村先生結婚了嗎?」
雄二問出了自己一直很在意的問題。前村拿著叉子的手停了下來,直直地回視雄二的眼睛。
「嗯,我結婚了。」
「有小孩嗎?」
前村先垂下眼睛,然後又重新看著雄二的臉。
「不,我沒有小孩。」
「是嗎……」
雄二的目光落在盤子上,將料理送進嘴巴裏──因為前村的視線讓他感到介意。
「那今天晚上,你的老婆就一個人留在家裏囉?」
尚美說完之後,前村隔了一會兒才回答。
「不,我妻子生病了,現在正在住院。」
雄二抬起頭來:「是甚麼地方不舒服嗎?」
前村沒有馬上回答。他在自己的酒杯裏注入紅酒,一口氣喝掉一半。接著用右手食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
「這裏。」
「啊?」雄二脫口而出。
「頭腦。我妻子現在住在精神病院裏,她大概已經住了兩個星期了吧。」
雄二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話。餐具發出聲音的尚美,也靜止了手邊的動作。
「不好意思,說了一些沒意思的話。來,請儘量吃吧。」
前村在兩人的酒杯裏倒酒。雄二喝了一口之後,又繼續認真地品嘗料理了。
「哎呀,不過我還真是羨慕您呢,可以跟這麼美麗的女性交往。你們應該會結婚吧?」
看來前村似乎不打算沉默用餐。莫可奈何的雄二只好低著頭回答:「現在還不知道啦。」
「如果要結婚的話,還是早一點比較好哦。晚婚很不好,如果不趁年輕的時候生孩子,之後就會很辛苦了。」
雄二一抬起臉,前村就像是在甩頭似的連連點頭。
「前村先生是刻意不生小孩的嗎?」
尚美問道。前村笑著搖搖頭。
「不是的。只不過是上天不願意賜下孩子給我們而已。或許上天覺得,我們不適合和小孩生活吧。」
與其說在對人說明,他的說法更像是在講給自己聽的。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很晚才結婚的嗎?」
尚美繼續詢問。
「嗯,是三十四歲的時候,在世人的眼中應該算是晚婚的吧。」
「那你會後悔沒在年輕的時候生小孩嗎?」
雄二問完,前村苦笑著揮揮手。
「那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就算我們早婚,應該也沒有得到小孩的命吧……我指的是,如果趁著年輕的時候生小孩,就算之後碰到甚麼不幸的事,也還有可能挽回。」
「不幸的事?」
「在我的朋友之中,有一個最近遭逢不幸的男人。」
前村將杯子裏的酒喝完之後,又重新在杯子裏注滿酒。然後他繼續說:「那個男人的孩子死掉了。」
雄二覺得自己的胸口彷彿被甚麼東西刺了一下。
「那個男人也是晚婚,我記得好像是……他應該是跟我差不多年紀的時候結婚的。但是結婚之後,也一直無法讓他老婆懷孕,夫婦倆還以為是體質的問題,上醫院去檢查呢。」
前村淡淡的聲音在餐廳裏迴響。
「為甚麼他要說這些話呢?」雄二心想。
「等到結婚兩年的時候,他老婆懷孕了,他們都高興得不得了。除了親戚之外,連我們這些朋友都接到他報喜的電話。他應該真的很開心吧。生出來的孩子是個男孩,長得和媽媽非常像。男孩的生日是十一月三日,文化節(註:為了紀念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三日頒佈日本現行憲法,並以培養尊重文化的意識而制定的節日。)。隔年過年的時候,我就收到了附著照片的賀年卡。」
前村露出了遙望著遠方某處的目光。
「之後的一、兩年,那個男人極其幸福。在公司的地位漸趨穩固,回到家裏又有妻小等著他。就算從旁看來,也能看出他變得生龍活虎。」
但是──前村的表情突然陷入陰沉,他繼續說:「在孩子死掉的時候,他難過的樣子更是令人不忍,我甚至還覺得那個男人也會死掉。」
「他的孩子為甚麼會……?」
尚美語氣沉重地開口問。
「事故,極其無聊的原因。是那種只要雙親注意一點,就可以防止的狀況。」
前村用有點嫌棄的口吻說道:「等到孩子稍微會走動的時候,家長就一定要特別小心。我想那對夫妻應該已經很小心了,不過因為那天去他們家裏拜年的客人很多,所以他們才會沒注意到孩子。」
說到拜年,就表示是過年期間發生的事情。這點讓雄二覺得事有蹊蹺。
「他掉到浴缸裏去了。」
前村彷彿要把心裏積壓的東西吐出來一樣,用至今不曾出現的強烈語氣說:「由於在那天之前,那個孩子還沒有接近過浴室,所以雙親對此完全沒有警覺心。但是,養育小孩是不容許大意的。等到事後再後悔地想:『為甚麼只有那一天會這樣』,就太遲了。發覺小孩不見的媽媽在浴室找到孩子的時候,已經過了好一陣子,小孩早已全身無力,不管怎麼搖都沒有反應了。雙親慌忙地將孩子帶到醫院去,可是已經太遲了。」
前村在餐桌上交疊雙手手指。雄二親眼看到那雙手開始微微顫抖。
「那是一場讓人無法停止後悔的意外,只能說是家長的疏失。那個爸爸……就是我認識的那個男人,冷酷無情地責備他老婆。在這種時候,男人真的是最自私的動物,他將責任全部推到媽媽身上。如果是比較強勢的老婆,可能還會強烈地回嘴,落得雙親互相怪罪責任的局面。可是那名女性是一個柔弱的人,失去愛子的打擊加上丈夫的責難,讓她心力交瘁。不久之後,她就陷入了重度精神衰弱,不得不住院治療了。」
雄二聽到尚美從旁發出了「啊」一聲,他也放下刀叉,凝視著繼續說話的男人。
「雖然事故的原因很明顯是雙親的過失,可是還有另外一點,對他們來說也是很不幸的。據醫院的說法,只要再提早三十分鐘,甚至十五分鐘送到醫院去的話,那個孩子可能還有希望。如果沒有那個不幸,他們應該可以早點將孩子送去醫院的。」
「你說的不幸是甚麼呢?」
尚美戰戰兢兢地動著嘴巴。
前村挺直背脊,交互看著他們兩人的臉,在一個用力的深呼吸之後說:
「那就是啊,平常能夠順利通過的道路,唯獨只有那一天無法通過。」
撲通,雄二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跳了一下。
「在他們前往緊急醫院的最短距離中,有一段路幅比較狹窄的地方。雖說狹窄,還是可以讓一輛車輕鬆通過。然而只有在那一天,有人在路邊停車。我的那個朋友開的是進口車,車身比較寬,所以不管怎麼開就是無法通過那個地方。當然,他也按了喇叭,不過沒有任何人出來。」
雄二確定他在說的人是自己了。這個男人就是為了說這些話,才特地把雄二他們叫到這個地方來的。
「最後,他選擇了拖延時間的方法,倒車出這條路。由於那實在非常麻煩,所以讓他在那個地方消耗了非常多的時間。要是沒有那輛停在路邊的車子就好了──他一直覺得很不甘心。」
「不過,那好像有點奇怪欸。」
雄二決定反擊。他沒有必要閉著嘴巴乖乖聽他說話。前村的眉毛動了一下。
「喔,怎麼個奇怪法呢?」
「那是過年期間發生的事情吧?那他大可不用走小路。打從一開始的時候,你的朋友就應該走大馬路啊。在過年期間,每條路都很空曠。那個路邊停車的人,應該也是覺得,過年期間不會有人去走那條小路吧。」
「原來如此,的確也可以這樣想。不過,人們不會知道狀況這種東西會因為甚麼事情產生變化的嘛。那個朋友一開始也打算走大馬路,可是偏偏就在那個時候,大馬路塞得一塌糊塗。」
「在過年期間?還真令人難以相信呢……」
「這是真的。應該說是那場從前一天晚上一直下到早上的罕見大雪,讓事故不斷發生。不管車數再怎麼少,只要事故車堵住馬路,我朋友根本無計可施。」
雄二猛然回過神來。這麼說來,那天派出所來的警官的確曾經對他說過──從今天早上開始事故就頻頻發生,交通課忙得要命。
「不是應該叫救護車嗎?這樣的話,我想應該會比較早到達醫院。」
尚美也插嘴道。她應該也察覺前村這番話的意思了。
前村吐了口鼻息,說:
「怎麼能等到救護車來啊──這就是那對父母當時的心情。而且,即使搭上了救護車,也可能會遭到院方拒收而被迫轉院。我覺得直接前往他們熟悉的醫院,並不是錯誤的行動。」
尚美說了「但是……」不過沒有再接下去。
沉悶的沉默暫時包圍著三個人,大家都已經不再去碰料理了。
「每個人都會這麼做的。」
雄二說:「每個人都會在路邊停車。」
「嗯,沒錯,誰都會在路邊停車。警察取締的時候只要信口求饒就可以了事。不管是誰,都不覺得那有甚麼不對的。就算被貼了違規貼紙,大家還是若無其事地撕起來丟掉;明明沒有停車場,卻買了超大的車子。真是的,我只能說全部的事情都亂了套。」
「嘴上這麼說的人,應該也違規停車過。」
雄二撇著嘴巴說完,前村便挺起胸膛。
「就讓我把話說清楚吧。在那個死了孩子的爸爸記憶中,從來不曾做過違法的事情,當然也沒有違規停車過。就是因為這樣,那些明明知道在路邊停車會造成別人的困擾,卻還覺得『只是暫停一下而已』的沒神經的人,更讓他覺得不甘心而悔恨不已。」
然後,他做了一次深呼吸,繼續說:「甚至希望能夠殺了那些人。」
雄二看著他的臉,伸手去拿酒杯。他感到口乾舌燥。然而,他顫抖的手指卻撞倒了杯子,紅酒灑在白色的桌布上。
7
回到房間,雄二立刻叫尚美收拾行囊,他打算現在就離開這裏。
「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嗎?」
「不行。那個傢伙一定在動甚麼歪腦筋,他要為小孩復仇啊!」
雄二打開包包,粗魯地將衣物塞進去。
「為甚麼我們非得遭受他的報復不可呢?只不過是路邊停車而已欸。」
「妳去跟那個男人說啊。那個男人一心覺得是我們害死他小孩的,所以才會設計把我們騙來這裏。他應該是雇用偵探調查出我們想去滑雪的吧?對了,尚美也曾經說過,好像有誰在看妳嘛……」
「果然不是我想太多了。但是,他到底想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總之,如果妳要命的話就動作快一點。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真是的,怎麼會這樣。」
尚美嘟著嘴巴,一臉快哭的樣子開始整理行李。
十一點過後,兩人離開了房間。他們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前村的房間就在餐廳旁邊。經過他的房間門口時,雄二把耳朵貼近房門。裏面有聲音。
他們快步走向玄關,打開門鎖走到外面去。彷彿冰凍一般的寒氣襲向他們全身,讓他們手腳發冷。
「好冷喔,快點打開車門吧。」
「嗯,我知道。」
坐進車子裏後,雄二馬上發動引擎。在這麼寒冷的天氣下,需要先熱車才行。就算前村注意到引擎聲也無所謂。如果他試圖做甚麼,雄二只要踩下油門就好了。
等待著引擎轉速漸趨穩定的同時,雄二開始思考前村為甚麼要選擇這種地方。因為復仇要在人煙罕見的地方進行嗎?這麼說來,就現在的時間來說,是不會有其他車子走上今天他們來這裏的那條路的。這裏簡直就是一個密閉空間。
「好,我們走吧。」
雄二放開手煞車。
車子緩緩開上白天走過的道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尚美用手托著臉,眼睛看著大燈前方。
「放一下錄音帶啦,沒有聲音怪恐怖的。」
雄二說完,尚美便不耐煩地拿起手邊的錄音帶塞進卡匣中。白天早已聽膩的歌曲從喇叭中流洩出來。
「喂,」尚美說,「客觀想想,還是我們不對吧?」
幹嘛淨說這些惹人煩的事啊──雄二很想罵回去。他不覺得他和尚美沒有錯,不過他們也不必因此受到這麼嚴重的責難。
「只是碰巧而已啦。」他說,「社會上違規停車的傢伙多如繁星,只不過我們剛好碰上了前村那種男人。真是倒楣,這就是所謂的不幸吧。」
「這麼回想起來,那個人也說過有人在那條路上違規停車,是他的不幸……」
「不要這麼說。」
雄二尖銳地說完之後,尚美便像牡蠣一般閉上了嘴巴。於是,車內再度被令人窒息的沉默包圍。
離開別墅十分鐘左右的時候,前方出現了一個黑色的物體。雄二在車子撞上之前緊急煞車。
在靠山的那一邊,停著一輛大車子。
「啊,」尚美小聲地叫道,「這是那輛 Land Cruiser。」
「好像是呢。」
由於那輛車子佔據狹窄馬路超過一半的路幅,很難判斷雄二的車子究竟能不能通過。再加上另外一邊沒有護欄,前方的陡坡猶如懸崖,深深的黑暗籠罩底下。
「原來是這樣啊。噗,他想做的就是這種事啊!」
「你幹嘛一個人在那邊一副頓悟到甚麼的樣子啊,真是恐怖。」
「那個男人已經猜到我們會在半夜逃走了。應該說,他打的如意算盤就是這樣。所以他才會事先把這輛 Land Cruiser 放在這裏。大概是想讓我們知道,路邊停車造成多大的困擾吧。」
聽完雄二的說明,尚美張大了嘴巴。
「蠢斃了。他就是想這麼做,才把我們騙到這種地方來的啊?我們又不是小孩子,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想表達甚麼。」
「不過還真是傷腦筋哩,在這種路上路邊停車確實很令人不便。」
「怎麼辦?要回頭嗎?」
「別說蠢話了,我才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去哩。交給我吧!」
雄二轉動方向盤,慢慢地踩著油門。
「可以嗎?」尚美露出一臉擔心的樣子。
「相信我的技術吧。應該可以勉強開過去才對,反正稍微撞到 Land Cruiser 一點也無所謂。」
雄二一點一點的前進。實際上,路幅真的只能讓雄二他們的車子勉強通過。車子的後照鏡碰到了 Land Cruiser,於是雄二便從車窗伸手將後照鏡收起來。
「小心一點喔,我這邊已經完全沒有空間了。」
尚美一邊從車窗看著下方,一邊用細小的聲音說。
「我知道。照這個情況應該過得去。」
就在雄二這麼說的時候,車身突然遭受一陣輕微的衝擊。車子微微向左傾斜。尚美尖叫出聲。
「喂,怎麼了?」
「我不知道啦。」
「打開車窗看一下。」
尚美按下自動車窗,戒慎恐懼地把臉探出去。然後在下一瞬間,她睜大了眼睛。
「糟糕,懸崖崩落導致後車輪陷下去了。」
「甚麼?」
雄二全身冒汗,緊緊地抓著方向盤,打算更謹慎地開動車子,這輛車是前輪驅動的。
「啊,不行,不能動。」
尚美的聲音傳過來。「前面好像也快坍崩了。要是隨便開動的話,連前輪也會陷下去的。你能不能再往右邊開一點?」
「不行啦。Land Cruiser 擋住了。」
雄二停下車子,拉起手煞車。就在這一瞬間,車子又朝左邊傾斜了一些,道路一點一點地崩落了。
「怎麼辦?這樣下去的話,搞不好整輛車都會掉下去的。」
「不要一直碎碎唸啦,我現在正在想辦法嘛。」
雖然雄二大聲地斥責了尚美,不過他自己其實也沒有甚麼好辦法。後車輪陷落,他們無法倒車。可是如果直接前進,下一個陷下去的可能就是前輪了。就算雄二想要先打開車門到外面去,右邊有 Land Cruiser 擋著,左邊又是懸崖。
「喂,你想到甚麼好方法了沒?」
尚美搖著雄二的肩膀,雄二撥開她的手。
「不要鬧,這樣會讓車子搖晃啦。」
「可是……」
尚美用手遮住臉。
他想不到任何解決對策,只能一直待在這個地方了。會有人經過這裏吧?可是,據說這條路幾乎沒有人在使用。
「到時候前村就會來的,我們就等到那個時候吧……」
「他會幫我們嗎?」尚美喃喃說道。「那個人很恨我們耶。」
「如果不幫我們的話,他自己要怎麼辦?不從這裏通過的話,他也回不去啊。」
雄二說完之後,猛然倒抽了一口氣。尚美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原來是這樣啊,雄二現在才知道前村真正的目的是甚麼。雄二他們之所以會陷入這個僵局,全都是他一手設計的。懸崖並不是碰巧崩落,而是因為他事先動了手腳,只要雄二他們的車子一開過去,懸崖就會坍崩。實際的情況完全和他盤算的一樣。唯一的誤算,就是雄二他們的車子沒有掉下懸崖,動彈不得地死撐在這裏。
「他說過他想殺死我們,悔恨到想殺死我們……」
「吵死了,閉嘴啦。」
雄二握著方向盤的手沾滿了汗水。他想吞口水,可是嘴巴卻乾得要命。
這個時候,車內後照鏡映照出從後方接近的燈光。雄二回頭,便看到 HILUX 在幾公尺的後方停了下來。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之後,前村下了車。他站在雄二他們的車子後面,彷彿要看清楚現場的狀況似的,稍微彎下腰。
他維持了這個動作一會兒之後,從 Land Cruiser 另一邊通過,繞到雄二他們的前面。前村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在大燈的照射下浮現,他眯著眼睛,俯視著雄二他們。
「求求你,救救我們……」
一旁的尚美如同呻吟一般說道,不過這個聲音似乎沒有傳達到他那裏。
他就這麼待了幾秒鐘。雄二覺得他的目光,就像是蜘蛛看著黏在蜘蛛網上的獵物一樣,在想著接下來要怎麼料理他們。而實際上,他確實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只要輕輕將車子往旁邊推就好了。輔助這個行動的道具──截至剛才為止,還只是用來縮小路幅的道具──就在旁邊。
前村終於行動了。他好像有意坐 Land Cruiser 的樣子,喀嘰喀嘰的聲音從某處傳來。雄二後來才發現,那原來是自己的牙齒所發出的聲音。尚美也在發抖,兩個人連叫都叫不出聲。
Land Cruiser 的引擎聲響起。這個時候,雄二他們的車子又傾斜了一些,他用力地閉緊眼睛。
車胎壓過雪地的聲音傳來,Land Cruiser 好像開到前面去了。聲音在不久之後停止,不過前村卻一直沒有進行下一步的行動。
他到底想怎麼樣,雄二心想,想要利用倒車把我們撞下去嗎?他覺得好像經過了很長的時間,然而他沒有勇氣睜開眼睛。
這個時候,車身受到一陣衝擊。身旁的尚美尖叫出聲,雄二也更用力地閉緊眼睛。
不過,車子並沒有要掉落懸崖的跡象,反而感覺被人慢慢地往前拖曳。雄二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
他看到前面的 Land Cruiser 了。它的後面牽出一條繩子,連結在雄二的車子上。
在雄二的車子被拉到路中間的時候,前村便下了車。他沒有看雄二他們,直接拆下繩子,然後又坐回 Land Cruiser 上,駛下坡道。
雄二安心了。他不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們已經獲救了。
「喂,我們走吧。」
尚美這麼說道,不過她的臉上還是露出一副作了一場夢的表情。
「嗯,走吧。」
雄二踩下油門。
開了幾百公尺之後,他們看到 Land Cruiser 停在道路左側。由於這裏的路幅不窄,從旁邊通過並不是甚麼難事。
雄二有點緊張地朝著 Land Cruiser 旁邊開了過去──因為他覺得接下來搞不好還會發生甚麼事。不過,直到他們的車子順利通過以後,都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尚美在一旁吐了一口氣。
雄二從後照鏡看著前村。太暗了,他看不清楚,只知道前村一直坐在駕駛座上。
他踩煞車,停下車子。
「怎麼了?」尚美問他。
「等我一下。」
雄二下車之後,走向 Land Cruiser。前村沒有看他,一直閉著眼睛。
「前村先生……」雄二開口叫道,不過對方沒有反應。
他接著說:「真的……很對不起。我為路邊停車的事情,向你道歉。」
然而,前村還是一動也不動。過了幾十秒之後,他閉著眼睛說道。
「快點……給我滾。」
雄二對他低頭致歉之後,回到車子上。
尚美問他去幹甚麼了,他回答沒甚麼。
雄二抓著方向盤,發動車子。蜿蜒的白色道路出現在黑暗中,他覺得這條路彷彿會永遠延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