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
1
「還有十天啊。真是讓人迫不及待哩。」
當織田在寫報告書的時候,主任古川巡查部長一邊在茶杯裏倒茶,一邊說道。織田抬起臉,一臉嚴肅地搖搖頭說: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喔。跟會場、主持人的商討、搬家的準備甚麼的,都辛苦得要命。與其說是迫不及待,我還希望能夠早點結束哩。」
「嘴上這麼說,其實你還是很高興吧?」
「別逗我了,我之後還得準備旅行哩。」
「蜜月旅行嗎?真是令人羨慕啊!」
古川唏哩呼嚕地喝著茶,然後指著織田桌上貼著的卡片月曆說:「你好像說要去夏威夷嘛。十天啊,就警官來說,這還算是相當長的假期呢。」
「不過就是將七天的結婚假跟一般休假排在一起而已啊。」
「不不不,你最好把它想成你是最後一次的長假,這樣比較好喔。」
古川笑咪咪地說。織田「嘖」了一聲。
「連國小都推行週休二日制的時候,沒道理只有警官工作過度嘛。警官應該多放點假才對。」
「這樣子的話,案件就得減少一點兒才行啊。」
古川才說到這裏,一旁的無線電裏傳來一名叫做山下的交通課員警的聲音。
「主任,發生事故了。」
古川的臉色立刻改變,織田也站了起來。
「地點呢?」
古川問。山下聽的是縣警總部送往外勤指令室的無線電。
「E町的十字路口,有一輛轎車和機車相撞。」
「好。」
織田也和古川一同開始做準備。桌上的電話響起,是外勤指令室打來交代出動命令的。古川一邊做著筆記,一邊和外勤指令室應對。
「欸,織田,跟我說的一樣吧。」
坐上警車之後,古川說:「如果日本真的變成了一個富裕的國家,最先閒下來的應該就是我們。可是人為或意外的事件,卻完全沒有消失。」
「有了物質卻無福消受嗎?」
「沒錯。」
織田點亮紅色旋轉燈,開動警車。他看看時鐘,現在是深夜一點半。連這種時間都會發生事故,看來這次可能真的是自己最後一次放長假了,織田心想。
事故現場是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雙向的馬路都是一線道,限速四十公里。周圍有加油站和小型大樓。即使在白天,這裏也不是交通流量特別高的地方。
織田他們抵達的時候,事故車已經移動到加油站的腹地裏了。轎車是一輛白色國產車。機車好像也是國產的,不過他們無法立刻辨識出車種,只知道是不到五○CC的輕型機車。
救護隊的人已經不在了,但是還有兩名外勤警官留在現場。年輕的機車騎士被送到醫院去了。
「因為他的影音出租店會員卡上有電話,我們已經打電話告訴親屬醫院地點了。」
中年外勤警官這麼說明。
「辛苦你了。他的傷勢如何呢?」古川問。
「他的頭部好像受到重擊,一癱在馬路上就不再動彈了。對於救護隊員的呼喊聲,他似乎也無法回答。」
「頭部啊,是不是沒戴安全帽?」
「嗯,應該是沒戴。」
在一旁聽著的織田咬住嘴唇。現在騎乘輕型機車戴安全帽已經是騎士的義務了,但還是有很多年輕人不肯遵守規定。
「真是傷腦筋呢。不過好像沒甚麼出血,所以我們也可以放心了。」
古川看著馬路上說道。
「嗯,他的外傷好像不是很嚴重。」
「有目擊證人嗎?」
「沒有,畢竟都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說得也是。」
古川依照指示,開始調查現場的情況。事故發生地點在單向馬路的停止線附近。行進中的機車打算在這一帶停車的時候,轎車從左邊的轉角撞上來。
「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到底是甚麼?」
古川瞪大眼睛。
「去問當事人就知道了。」
織田走近釀成事故的轎車。駕駛坐在裏面,雙手抱著垂下來的頭部。織田敲了車窗之後,他才慢慢地抬起臉。他的年齡大概是三十五歲左右,兩頰瘦削,有一張感覺很精悍的臉。
「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男人打開車門出來,他的右腳好像有點跛。
「你也受傷了嗎?」
織田問完,男人回答:
「不,這沒甚麼,請別在意。」
這個時候,織田注意著對方的呼吸,因為他懷疑對方可能是酒後駕車。不過,就他的感覺而言,他並沒有聞到酒味。
男人說自己叫做中野文貴。織田覺得自己好像聽過這個名字。當他問了男人在哪裏工作時,男人說了「東西化學」這個當地很有名的公司。
根據中野所言,他打算在十字路口右轉。因為當時的紅綠燈燈號剛好從綠燈變成了黃燈,讓他有點急躁。大概是因為如此,他的車速才會過快的吧。車子嚴重打滑,亂了手腳的中野打算挽回事態,於是便將方向盤打向另外一邊,不過還是失敗了,車子衝進對向車道──
確實有這種可能,織田心想。
然而,調查完馬路表面的古川搖搖頭。
「這樣子的話,就有點奇怪了。」
「甚麼東西有點奇怪?」
「滑行的痕跡。照這樣看來,好像沒有那麼嚴重。」
「原來如此,經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這樣。」
親自確認過滑行痕跡之後,織田再度對著中野問:
「車子的時速大概是多少?」
「稍微超過了限速,所以我想……應該是五十公里左右吧。」
「可是在轉彎之前,不是應該減速嗎?」
古川從旁問道。中野沒甚麼自信地搖搖頭說:
「我不太記得了,畢竟事發突然……」
「嗯。」
古川用指尖摳著臉,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小聲地說:「我不覺得車子是在這種速度下轉彎的哩。」
「在這種時間,你是準備要去哪裏呢?有甚麼急事嗎?」織田問道。
中野無力地垂下頭,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回答:
「我是從朋友家回來,並不是有甚麼急事……」
拍完現場照片、和JAF確認事故車的拖吊事宜後,織田他們便帶著中野回警署去。雖然重新進行了問訊,他的供述還是沒有太大改變。應該說,他只強調自己不太記得了。造成事故的人,通常都會說出對自己有利的供述,然而中野卻連這樣的行為都沒有,只說了紅綠燈的燈號一定是綠燈而已。
由於中野說他沒有家人,所以織田他們便和他公司的主管聯絡。等到做完筆錄,那名主管正好也來到了警署裏。
「中野,你還好嗎?」
走進交通課的房間裏的,是一個個子很高、臉部膚色有點黑的男人。他看起來比中野年長一點。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是高倉。」
男人對織田他們彬彬有禮地低下頭,遞出名片。看了那張名片之後,織田大吃一驚。同時,古川也「喔」了一聲。因為在「東西化學股份有限公司業務部勞務課」這個公司名稱旁邊,還印著「田徑隊負責人」這個抬頭。
「喔,你是馬拉松選手高倉先生。」
古川拿著名片,張大嘴巴點點頭。織田也回想起來了,這個名叫高倉的人,是大約十年前在馬拉松領域非常活躍的選手,應該也參加過奧運。
「是哦,中野先生……就是那個中野文貴嘛。」織田拍了一下手,「你曾經參加過一萬公尺馬拉松嘛,我記得那個時候是在XX食品旗下。」
被他這麼一說,中野露出了與其說是害羞,還不如說是難為情的表情而低下了頭。如果換作在別的地方,他應該還會露出些許驕傲的模樣吧……
「他現在在我們隊上擔任教練。」高倉說。
「哎呀,真是令人驚訝呢。從事這份工作這麼久了,我還是第一次碰到名人呢。」
古川露出笑容,不過馬上又板起臉,彷彿在暗示,就算這樣我們也不會對你從寬處理的。他一臉嚴肅地說:「不好意思,大半夜的還把你請過來。我來跟你說明一下情況,這邊請。」
等他在訪客用的桌子旁坐好,織田和古川便簡單說明了事情的概況。知道犯錯的人明顯是中野之後,高倉的眼底蒙上了一層陰影。
「是嗎……那真是闖了大麻煩呢。其實今天晚上,他是遵照我的指示去一名大學老師那裏的。對方是專門研究運動生理學的老師,我們有些訓練方面的問題想請教對方。由於老師很忙,白天完全沒有時間,所以他才會晚上過去。看來在半夜行車果然還是很危險啊。」
高倉好像覺得事故的遠因出在自己身上似的,垂下了肩膀。中野則在旁邊縮成一團,聽他說話。
為求謹慎,織田問了中野那間大學的名字和教授的姓名。不過,他卻彷彿很在意高倉似的,不願意回答。
「中野是怕這樣會為對方帶來困擾啦。」
高倉包庇地說道。織田趕緊揮揮手說:
「絕對不會有這種情形發生,我們可以保證。」
「是嗎……那我就代替他回答吧。大學是──」
高倉說的是當地一所大學的名字,中野好像是去那裏和一名叫做丸山的助教見面。
中野憂心忡忡地在一旁看著他回答。高倉像是在對他說「沒關係」一般,輕輕地點頭。
「我們只是問一下,請當作是警方工作的一部份吧。」
古川帶著稍微緩和的表情說。
「那對方的傷勢如何呢?」
高倉用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問道。古川搖搖頭。
「目前還沒有任何消息,我們也打算接下來去醫院一趟。」
「我們是不是一起去比較好呢?」
「今天已經很晚了,我想應該沒關係。如果有甚麼問題的話,我會跟你們聯絡的。」
「麻煩你了。」
高倉低下頭,不過大概是理解「有甚麼問題」這句話的意思吧……他的表情非常僵硬。
2
高倉把中野接走之後,織田他們立刻趕往醫院。傷患被送到的醫院,是距離事故現場十分鐘車程的市民醫院。
被害人的名字是萩原昭一,從駕照看來,他的年齡是十九歲。由於沒有其他可以證明身分的證件,他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學生。
抵達醫院之後,古川前往診療室確認被害人的狀況。於是織田便隻身走進等待室,等待室裏面有一男一女,可能是萩原的雙親。他們兩個人都是矮小的中年人,依偎坐在等待室裏的模樣,宛如裝飾人偶一般。織田摘下帽子和他們打招呼。
「警察先生,請問究竟是怎麼回事?昭一他沒有錯吧?」
母親站起來,擠到織田前面問道。她的雙眼已經紅了。
「喂,還不快住口。」丈夫出聲斥責她,讓她再度坐回椅子上。
「我也想聽聽令郎怎麼說,不過就對方的說法,令郎是沒有錯的。對方承認完全是自己的不對。」
織田的話讓兩個人稍微露出了安心的面容,他們一定是在擔心賠償的問題。可是馬上,他們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你說的對方在哪裏?撞了別人家的孩子,不該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吧?」
父親口無遮攔地說道。在聽到織田說:「對方的精神狀況也不太好,今天晚上警方就先讓他回去了」之後,父親便在口中唸唸有詞,過了一會兒之後才又陷入沉默。
「那令郎的傷勢怎麼樣呢?」
織田問完,母親一臉憂鬱地歪著頭。
「好像不太樂觀的樣子。被送到這裏之後,他也一直沒有恢復意識……」
「因為撞到頭了嘛,當然會有點不太好啦。可惡,要是他出了甚麼事,我絕對不會善罷干休的。」
為了表現煩躁,父親不停地抖腳。不用說,這份怒意當然是對著加害人的。
「令郎沒有戴安全帽。如果他當時有戴,我想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這麼嚴重的局面了。」
織田暗示對方──姑且不論事故,受害人會受傷也是自作自受。
這席話似乎起了作用一般,父親「嘖」了一聲。
「沒戴安全帽……果然是這樣啊。那傢伙總是這樣──都是因為妳沒有好好管他。」
「可是那個孩子根本不會聽我的話呀,如果你能說說他就好了……」
「我很忙欸──警察先生,他沒戴安全帽的話,會不會導致甚麼不好的後果啊?」
「因為騎士有戴安全帽的義務,在這方面可能會遭受處分。不過,警方會把它視為和事故無關的。」
「是嗎……那就太好了。」
父親吐了一口氣。
「可是,對於加害人給付的醫藥費賠償部份,可能會有所影響。對方大概會使用保險,如果保險公司知道令郎沒戴安全帽,應該不會默默的全額給付。」
「意思是會少掉幾成嗎?」
「是的,可能會少一半。」
「一半啊……」父親抓抓頭。
「孩子的爸,錢賠多少不要緊。總之,一定要救活那個孩子。」
就在母親用高亢的聲音說這句話的時候,診療室那邊開始騷動起來。護士很慌忙地進進出出。
「喂,怎麼啦?是不是昭一發生甚麼事了?」
「甚麼……」
正當夫婦不安地站起來時,戴著眼鏡的醫生出現了。
「萩原先生,麻煩這邊請。」
醫生領著引領期盼的夫婦。在他們消失在走廊上的時候,古川正好和他們錯身而過,走了回來。看到織田之後,古川皺著眉頭搖搖頭。
「好像不行了。」
「啊……」
就在織田這麼脫口而出的同時,萩原昭一他母親的尖叫聲從走廊傳了出來。
3
隔天早上,織田他們再次回到事故現場,確認有沒有看漏的線索。雖然沒有找到甚麼新的東西,不過這個時候的古川又露出不可思議的樣子說道:
「我真是搞不懂哩。不管怎麼看,我都覺得這不是甚麼了不起的滑行痕跡。如果是在高速行駛的時候轉動方向盤,留下來的痕跡應該會更明顯才對。」
「而且後來車子的動線也很詭異。就算方向盤轉向失敗,好像也不太可能衝進對向車道。」
「對啊。如果說在這裏轉彎失敗,撞到對面的轉角,我還能理解。」
「是酒後駕車嗎?會不會是為了隱瞞這一點才說謊的?」
這種情況經常發生。
「不過就我看來,他好像沒有喝酒哩。」
「我也這麼覺得。那會不會是開車的時候打瞌睡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應該會老實說吧。轉向失敗跟開車打瞌睡的罪行也沒甚麼太大的差別。而且倘若他當時在打瞌睡的話,應該連轉彎都沒辦法吧。」
「這樣子的話,還是酒後駕車比較有可能喔。我很想跟那個大學教授見個面呢,對方應該知道中野有沒有喝酒吧。」
「這也是其中一個方法。」
作業結束之後,兩人坐上車子。讓這兩個人的臉色都很陰沉的原因,不外乎就是萩原昭一的命沒有保住。醫生說,他的顱內出血相當嚴重。
他們已經通知中野和高倉了。高倉說到了早上之後,他們會親自和萩原家聯絡。果然,他顯得十分震驚。
「喂,你看那個。」
就在織田準備開車的時候,古川指著左邊說:「那棟大樓的二樓,有一個男人在看這裏吧?」
織田將視線投向那個方向。一棟老舊的灰色大廈就坐落在那裏,有個男人在二樓的陽台上。
「那個男人一直在觀察我們,剛才還用了望遠鏡哩。」
「是不是看熱鬧的人啊?不過,我總覺得有點介意,要不要去問問看?」
「就這麼辦吧。從那個位置應該可以毫無障礙地看到事故現場吧?說不定他目擊到甚麼了。」
「我知道了。」
織田開動車子,並在那棟大廈前面停下來。由於大廈只有四層樓,所以沒有電梯。他們爬上樓梯,確認了房間的位置之後便按下玄關的門鈴。男人低沉的聲音從門的另一頭傳出來。織田報上自己的名字和身分,男人似乎有點驚訝,經過一段時間以後,才慢慢地打開門。出來的男人滿臉鬍碴、身材瘦弱,年齡大概是三十歲左右吧。
「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
道完歉,織田便說明昨天半夜發生的事故。男人臉上的表情沒甚麼變化,織田直覺他知道昨夜有事故發生。
「您剛才好像在看我們,不知道是不是您在昨天夜裏看到了甚麼呢?」
他單刀直入地問。這番話似乎出乎男人意料,他張開嘴愣了一會兒。然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覺得對方已經見識到自己狼狽的模樣,如果隨意蒙混可能會導致不好的結果,他露出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點點頭。
「我一聽到事故的聲音,馬上就衝到陽台去,結果就看到事情變成那樣了。」
「您當時已經入睡了嗎?」
「不,我還在工作。因為陽台的窗戶是紗窗,可以很清楚地聽見外面的聲音。」
男人的名字是三上耕治,靠賣報導給雜誌社維生,也就是所謂的自由撰稿人。
「事故剛發生時的狀況怎麼樣呢?」
「你問我怎麼樣,我也……一個男人從汽車的駕駛座下來,查看騎機車的年輕人狀況如何,總之他就是很焦急。車子上就只有那個男人而已。」
看來三上的這席話中,也沒甚麼和事故原因相關的線索。
「事故的聲音感覺大概是怎麼樣呢?是單純的車子相撞聲嗎?」
古川問道。
「嗯……」
三上思考了一會兒之後,突然說:「還有輪胎的聲音哩。」
「咦?輪胎的聲音?」
「嘰嘰的輪胎摩擦聲,大概是轉彎的時候發出來的吧。」
三上露出一臉「這沒甚麼吧」的表情。
離開大廈、回到車上之後,古川再度發出了低沉的聲音。
「輪胎發出聲音,就表示情況跟中野說的一樣,車子因為車速過快而打滑。但是,現場的輪胎痕跡怎麼看都不像是那樣啊。」
「會不會是因為某種原因,導致輪胎的痕跡沒有留下來呢?」
「只能這麼想了吧……」
巡查部長露出了不滿意的表情。
織田也因為另一件事情而無法釋懷──因為三上的證詞總讓他覺得有點可疑。不過他並不知道癥結出在哪裏,可能只是單純地想太多也說不定。
「我們就好好睡個覺,再重新思考吧。值夜班到早上,頭腦都會變得有點遲鈍。」
用雙手按了太陽穴之後,古川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4
「真的嗎?那個高倉負責人發生事故了?」
靖子睜大了眼睛。
「不是高倉,是他的下屬中野文貴。畢竟是死亡事故,到時候應該會引起媒體騷動吧。」
「哇,好厲害哦。雅之也會上電視嗎?」
「我怎麼可能上電視。」
織田苦笑著在餐桌旁坐下,桌上放著靖子親手做的三明治。值夜班過後的中午,靖子都會帶著食物來他的公寓。不過,這種行為再過十天就可以結束了。
「東西化學的田徑隊很強,經常在馬拉松項目取得優勝耶。」
「嗯,高倉應該也曾經是奧運選手。」
「現在有好多厲害的女子馬拉松選手喔。回想起來,前幾天的報紙上好像也有刊登相關新聞喔。」
靖子拿起放在冰箱旁邊的報紙,開始查閱,好像已經把這裏當作自己家了。
「有了、有了。這個,就是這篇報導。」
她把報紙攤開在桌上。運動版的一角有篇「爭奪奧運選手代表權的三名東西化學選手」的報導。
「喔,厲害的選手竟然有三人之多啊。」
那篇報導是在介紹隸屬於東西化學田徑隊的三名女子馬拉松選手。老鳥山本和美、從一萬公尺長跑轉換跑道的堀江順子、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新銳田代由利子展開了激烈的隊內爭奪。目前領先的是表現活躍的田代,不過未來的發展還有待觀察──
「現在正是她們攻向巴塞隆納的重要時期。沒想到竟然在這種時候發生了這次的事故,東西化學還真是倒楣呢。」
織田一邊摺起報紙,一邊說道。
「要是教練碰上這種事,選手們應該也會靜不下心來吧。」
「其他的隊伍就會很高興了。」
織田咬了一口火腿三明治,說道:「對了,我們的旅行準備得怎麼樣了?」
「很完美啦。」
話題一轉移到蜜月旅行上,靖子的眼睛便閃閃發光:「我想去的地方全部都確認過了。雖然會有點像行軍,不過我們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所以也沒辦法。」
「是以歐胡島為中心吧?」
「沒錯。我們要在火奴魯魯機場租車,請你努力開車吧。」
「我比較擔心的是英文的問題。」
「你在說甚麼呀,幾乎沒有日本人在夏威夷說英文的喔!」
已經去過夏威夷好幾次的靖子開朗地呵呵大笑。
午餐後,織田小睡了兩個小時。這段期間,靖子似乎在思考家具的配置。因為到了明天,她的行李終於要送過來這間兩房一廳的狹窄公寓了。
起床之後,織田打了一通電話和那個大學的助教約時間。很幸運地,對方回答今天有空。
「甚麼嘛,我還想說你難得可以幫我打掃耶。」
留下生氣的靖子,織田開著自己的車子離開了公寓。
丸山助教是個個子矮小、肌肉發達、看起來很像運動員的男人。一問之下,織田才知道他在學生時代是游泳選手,所以也就覺得這樣子沒甚麼好奇怪了。
「他是來跟我討論訓練方法的,就只有中野先生一個人來。會約在晚上,是因為我白天很忙的關係。」
助教的說法和高倉一致。
「他大概是甚麼時候來這裏的呢?」
「呃,大概是九點左右吧。」
「離開這裏的時間呢?」
「十二點左右。」
「你們聊了很久呢。」
「嗯,因為有很多事情要說。這和事故有關係嗎?」
看來自己問得太深入了,丸山不快地皺起眉頭。
「不,我只是問一下而已。對了,中野先生有沒有說他離開這裏之後,還要去甚麼地方嗎?」
「沒有。他應該是直接回宿舍,如果太晚回去的話,隔天的練習會很吃力的。」
「原來如此。」
織田點點頭。東西化學田徑隊有專屬的宿舍,中野也和選手們一起在那裏生活。
「中野先生看起來是不是在趕時間呢?」
「沒錯,所以我還叫他開車的時候要小心。」
丸山遺憾地搖搖頭。
想不到自己接下來還要問甚麼的織田,只好環顧研究室內。桌上擺放著一些複雜的機器,還有電腦。
「最近,運動似乎已經和科學脫不了關係了呢。」
「到了世界級的程度,就要靠科學來一較高下了。」丸山的鼻孔微微張開,似乎對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光靠努力和耐力就能勝出的時代,老早就結束了。」
「最近您都在研究些甚麼呢?哎呀,因為我只是個門外漢,不懂這種專門的領域……」
「主要是研究長跑時肌肉的運動。就是根據跑步的方式和節奏,來調查肌肉會出現甚麼樣的變化。當然,變化是越少越好的。」
「所以高倉先生那邊才會需要助教您的建言囉。」
「我們算是互相幫忙啦。對我來說,一流選手的資料也是很寶貴的。」
這麼說的時候,丸山還心情不錯地挺起胸膛,然而下一瞬間,陰霾就突然蒙上他的臉。然後,他彷彿覺得自己說太多似的改變了語氣。
「還有甚麼事嗎?」
那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平板語調。
「沒甚麼事了,不好意思打擾您。」
織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5
家具行和電器行幾乎都在之前約好的時間準時抵達。一堆大男人來來去去的,讓原本就很小的房間顯得更狹窄了。
「櫃子放在這裏,啊,不是直的,是橫的。沒關係,我已經量過空間了。啊,電器行的先生,麻煩把那台舊冰箱帶走,然後,電磁爐放在這裏。」
靖子彷彿工地的監工似的,利落地發號施令。織田本來幫忙,不過她卻說:
「雅之你不要插手,我已經付了搬運的費用了,如果對方把家具弄傷,我還可以理直氣壯地請他們換新的給我們。」
於是織田只好沉默地看著他們。
「喔,真是忙碌呢。」
玄關傳來了聲音,織田一看,才發現穿著運動衣和牛仔褲的古川站在那裏。
「啊,你好。」
「人手越多越好嘛。呃,這張椅子要搬到哪裏呢?」
就在古川伸手要拿梳妝台用的椅子時,織田和靖子同時喊道。
「不要碰。」
古川維持彎腰的姿勢靜止不動。
「哎呀,就是說……交給家具行的人就好了。對了主任,有件事……」
織田帶著古川離開房間。走到家具行的貨車旁邊,說明完事情的狀況之後,古川笑出聲來。
「真是個能幹的老婆呢。哎呀,有人幫忙擦屁股也不錯啊。」
「請別把我跟主任說成同一種人好不好……對了,昨天我去了那間大學一趟。」
織田報告了自己和丸山的對話。古川的表情瞬間嚴肅了起來。
「是嗎?供述沒有矛盾點啊,而且他也沒有喝酒。」
「是我們想太多了嗎?」
「可能吧……不過,」古川用更嚴厲的聲音說,「其實,昨天好像有一通奇怪的電話打到警署裏去。打電話去的人是那個自由撰稿人,好像叫三上吧?」
「那傢伙說了甚麼?」
「警官來詢問事故情況的時候,他曾經說自己聽到了輪胎的聲音,不過那好像是他聽錯了的樣子──他這麼說的。」
「聽錯了?」
織田立刻發出了驚訝的聲音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讓我介懷的是──他為甚麼會因為這種小事特地打電話來?一般人就算知道自己的供述出了錯,只要不是太重要的話,他們一定會當作沒這回事吧?」
「也就是說,三上在隱瞞甚麼囉?」
「我覺得是這樣。可是,那傢伙有必要隱瞞實情嗎?釀成事故的人是中野,他自己也承認了。」
古川雙手抱胸,左右轉著脖子,關節發出了嘎啦嘎啦的聲音。
「時機也太巧了,好像看穿我們在為輪胎痕跡抱疑似的。」
「可以這麼說。」
古川用力地點頭,然後好像突然想起甚麼似的抬起臉。「該不會……不,應該不可能吧。」
「甚麼?」
「中野和三上之間會不會有甚麼關係呢?中野也知道輪胎痕跡太輕這件事情,讓我們覺得很不可思議。所以他拜託三上做出車子沒有打滑得很嚴重的證詞,不過那已經是我們找三上問過話之後的事了。於是,三上才會慌張地打電話給警察,訂正自己的證詞。」
「意思就是,三上是中野這方的幫手嗎?但是,是我們主動找三上問訊的喔。」
「他可能是故意做出那些顯眼的舉動,好引起我們注意的。」
「原來如此……可是,他為甚麼要幫忙作偽證呢?」
交通事故的證人是其中一方的幫手,這種事情並不罕見。當然,這是當事人為了做出對自己有利的證詞。可是以這次的狀況來說,中野他們並不會得到甚麼好處。
「搞不懂,完全搞不懂。」
古川苦著臉歎了一口氣。
家具和電器的搬運作業在下午時分結束。織田和古川回到房間,在氣氛截然不同的客廳裏喝著靖子為他們倒的茶。
「還真的全都塞進來了哩。」
織田看著周圍的家具發出感歎的聲音:「家具充滿了我的生活耶。」
「那就趕快搬到大一點的地方住吧。」靖子直接地說道。
「以現在的低廉薪水來看,實在是沒辦法哦。對吧,主任。」
在這個奇怪的話題上被織田尋求認同,讓古川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努力一點的話,就會有辦法的。」
靖子這麼說完之後,便打開了電視。那是和狹窄房間很不搭的大螢幕電視。新聞主播的臉大大地映照在上面。同時,三個人都驚呼出聲,因為現在剛好在報導那起事故。高倉的臉接著出現在螢幕上。
「為大家帶來困擾,我真的深感抱歉。對於遺族,我也會拿出誠意,盡我最大的力量,看看能為他們做甚麼……」
他帶著憂鬱的表情,對著一大群報導媒體這麼回答。
「負責人還真是辛苦,在這種時候也得出來面對大眾。」
「因為不能讓當事人出面啊。」
織田這麼說的時候,電視畫面突然轉為田徑隊的練習光景。三名女子馬拉松選手的表情映照在螢幕上。
「方便請教妳們一些問題嗎?」
記者打算接近訪問,不過她們全都別開了臉說:
「我們甚麼都不知道。」
然後逃也似的離去。攝影機捕捉著山本和美、堀江順子、田代由利子的側臉。
這一瞬間,織田倒抽了一口氣。他再次瞪大眼睛看,然而,畫面已經切換到下一則新聞了。
「怎麼了?」
「不,沒甚麼……」
織田搖搖頭。至今從來沒有想到的疑惑開始在他的內心捲起漩渦。織田瞥了古川一眼,他好像也陷入了沉思。
6
自從那起事故發生後,已經過了三天。織田趕著製作後來發生的事故報告書,幾乎沒有一天不發生交通事故,所以他也沒有餘力在一起事故上花費心思。
即便如此,織田在不用寫報告書的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去思考:那起事故的真相究竟是甚麼。
其實,他自己心裏有一個假設。這是他自己的推論,他也覺得真相搞不好就是這樣。不過這個推理並不完全,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沒有證實的方法。
「你的臉怎麼這麼陰沉啊。」坐在隔壁的古川對他說道。「還是你已經得到新婚癡呆症了?」
「別開玩笑了,我可是忙到連癡呆的時間都沒有哩。」
織田用原子筆的前端敲了敲報告書,然後他說:「我是在想中野文貴的意外。」
「那個啊。」
古川的臉也沉了下來。對於那起事故,古川應該也覺得疑點重重,不過光是處理接下來發生的事故就讓他忙不過來了,所以他好像也決定不要去想那件事。
「根據我的調查,中野之前好像從來沒有違規過。已經超過十年了喔,這種模範生駕駛,會引發這次這樣的輕率事故嗎?」
「沒有違規不代表就是模範生喔。」
古川伸手拿起放在織田桌上的旅遊書,啪啦啪啦地翻著。「搞不好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發生這種不小心的事故。」
「這我可以理解……」
「你想說甚麼?」
織田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開口。
「開車的人,會不會不是中野呢?」
這番話果然讓古川的表情驟變。
「這種不經大腦思考的話可不能亂說。把自己隨便的想法說出來,被媒體聽到的話,可是會造成騷動的。」
「可是這麼一想,就會發現一切都符合情理了。」
然而,古川搖了搖頭。
「別再想那起事故的事了。中野受罰,這件事情就全部結束。你現在還有更該思考的問題吧。」
然後,他將旅遊書還給織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一邊目送著他的背影,織田一邊想──果然主任也發覺了啊!
「喂,新郎倌,只剩一個禮拜了呢。」
突然有個人從後方拍了他的肩膀。他回過頭,發現一張大國字臉的正中央長著一撮小鬍子的交通課課長無聲地笑著。
「可別興奮過頭,怠慢了工作啊。知道嗎?」
他邊說邊和古川一樣,打開了旅遊書。看到了書頁折角的部份時,他問織田:「你要租車啊?」
「是……」
「喔。以前,在國外開車這種事情,我們連想都想不到,最近的年輕人比較大膽哩。嗯,那你就小心一點吧。交通課的警官要是在國外被捕的話,可是日本國恥喔。」
太誇張了吧,織田一邊這麼想,一邊認真地點頭。
「喔,這裏寫了很多注意事項呢,你要好好讀喔。」
課長將打開的旅遊書放在織田眼前。這個課長的優點是度量大、不拘小節,可是有時候會不夠細心。
打算把書拿回來的織田伸出了手。然而,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看到了書上的一個單字。
右側通行──這四個字。
7
東西化學田徑隊的宿舍是兩層樓灰泥建築,乍看之下,會讓人覺得是一間品質不錯的公寓。一樓好像是辦公室和餐廳。
織田報上了身分和姓名之後,一直沒甚麼表情的男事務員態度突然驟變。他請織田在位於辦公室角落的待客用沙發坐下,還端出了茶。他大概覺得如果讓警官留下不好的印象,導致中野的處境比現在更慘的話,就大事不妙了。
織田沒有穿制服,若是被媒體發現的話就糟糕了──這是他的考量。
等了兩、三分鐘之後,高倉出現了。他今天穿著紅藍相間的訓練服,胸口上還縫有隊伍的名字。
「不好意思,在你忙碌的時候來此叨擾。」
織田站起來低下頭。
「別這麼說,我才覺得不好意思,勞你費心了。」
高倉在織田面前坐下。織田覺得他比之前看到的時候更為精悍,應該是因為今天穿了訓練服的緣故吧。看來這種人果然最適合這類型的服裝。
「和受害人方面的商談進行得怎麼樣了呢?」
「由於保險公司和律師從中協調,所以進行得還算順利。我們的處理方針是由東西化學全體負責,而不是中野個人。應該用『幸好』來形容嗎?對方的家長似乎能夠理解自己的兒子沒戴安全帽是關鍵因素。」
「是嗎……」
織田回想起死去的萩原昭一的雙親。他們會不會是因為被東西化學整間公司牽著鼻子走,才無法貫徹自己的主張呢?
「呃,你今天是為了甚麼事情而來的呢?」
高倉若無其事地問道,不過織田可以感覺到他的臉上閃過一絲警戒的神色。
「其實我是想再詢問一下事故的詳細情況,才來此叨擾的。」
「是甚麼樣的事情呢?」
「呃,我想直接問本人。」
「喔……」
高倉一臉驚訝地看著織田的臉說:「那麼,我只要把中野叫來就可以了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織田舔了一下嘴唇,然後斷然地說道。「我想問您隊上的選手。」
「你說甚麼?」
高倉皺起眉頭,然後扭著嘴巴笑了出來。「選手跟這件事情沒關係吧?為甚麼要問她們呢?」
「我想你應該知道原因。」
「是甚麼?我完全不知道哩。」高倉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如果你要說的就是這些話,那就容我告退了,畢竟我也很忙。」
「我只是想搞清楚事故的真相而已。」
「你說的話還真奇怪,真相不是早就已經擺在眼前了嗎?」
這個時候,三個穿著制服的女子選手從入口走了進來。由於織田的目光轉到她們身上,高倉便也注意到她們了。
「妳們來幹甚麼?跑完的話,就去訓練室。」
被負責人這麼一說,女子選手們只好一臉疑惑地再度走出了辦公室。織田站起來,打算叫住她們,不過高倉卻張開手制止。
「請你回去。如果你一直咬著不放,我們這邊也會想辦法對付你的。我們並不是和警察沒有關係,如果事情走到那步田地,麻煩的是你自己吧。」
織田瞪著高倉。高倉則別開了眼睛。
「我知道了,告辭。」
點了一下頭之後,他離開了那個地方。他並不是屈服於對方的恐嚇,而是因為這麼一來,他就幾乎知道事情真相了。自己的想法果然沒錯。
織田回到停車場,走近自己的車子。正當他打開門,想要坐進車子裏的時候,他發現某個東西在他的眼角移動。
他抬頭一看,發現穿著田徑隊訓練服的田代由利子站在那裏。她露出觀察織田的眼神,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織田環顧四周,知道現在不用怕被人看到。
「我能跟妳聊聊嗎?」他問。
由利子默默地點頭。
「那就到車子裏去吧。」
織田敞開車門,伸出手請她坐進去。她猶豫地靠近,看著他的臉。
「請坐上駕駛座。」
大概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了吧,她死心似的垂下眼睛上車。織田關上車門之後,繞到另一頭去,坐上了副駕駛座。
「妳不是第一次握方向盤吧?」
然而,由利子沒有說話。織田遞出鑰匙。
「請妳發動車子。」
「咦?」
「發動車子。」
「喔……好。」
接過鑰匙之後,她用猶疑的動作發動引擎。
「請妳打方向燈。」
「是……」
這麼回答之後,由利子的左手動了。她的手放上了啟動雨刷的控制桿。這一瞬間,她發出了「啊」的一聲,然後急急忙忙地把手收回來。
「妳果然弄錯了呢,因為外國車的方向燈和雨刷是位在相反的位置嘛。」
她沉默地低下頭。
「可以了,熄火吧。」
織田說。她歎了一口氣,將車子熄火。車內再度恢復寂靜。
「那天晚上開車的人果然是妳啊。」
他一說完,由利子的眼睛裏立刻盈滿淚水。
8
「我只有那個時候開車而已,其他時間都是中野先生開的。」
由利子哭著說道。
「我知道。不管怎麼說,他也不能讓沒有駕照的人駕駛那麼久嘛。」
「我以為會沒問題的。我已經回到日本很久了,也經常坐別人的車,所以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左側通行了。」
「那和真的開車上路完全是不同的。」
「嗯,我現在清楚知道了。但是那個時候,我覺得沒關係……因為半夜車子很少。」
「是妳說妳想開車的嗎?」
「是的……我希望能夠儘早在這裏開車。」
即使是爭奪奧運選手權的選手,內在一樣是個普通的年輕人──織田一邊看著她的側臉,一邊這麼想。
直到最近之前,她一直在美國留學,然後在那裏考取了駕照。那張駕照可以轉換成國內駕照,但她還沒去辦手續。不過,這次最嚴重的問題並不在於此。日本和美國不一樣,是左側通行,然而她並不習慣這樣子的駕駛方式──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點。
「中野先生曾經說過很危險,阻止我這麼做。不過我還是強迫他,讓我開一下子就好。」
「妳覺得開起來怎麼樣呢?」
「右駕對我來說,倒是沒甚麼問題,不過對向來車是從右邊開來這一點,讓我覺得有點害怕。但是在直行的時候,就不太會注意到是左側通行了。」
「直行的時候啊,可是在十字路口必須轉彎。」
不知道是不是會想起當時情景的關係,由利子閉上了眼睛。
「在開進十字路口之前,我一直對自己說:轉彎之後也要開進左側車道。可是在我注意紅綠燈的時候,就慌張地開進了對方車道。等我發覺不對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她用雙手掩住臉,眼淚從她指間流了出來。
「這是常有的事。」
織田安慰她:「不過情況和妳相反,日本駕駛人到國外去的時候也會這樣。一碰到突發狀況,以前的習慣就會跑出來。」
織田的那本旅遊書上也有寫到,有很多駕駛人會在前進和左轉的時候開進左側車道。反過來說,在美國拿到駕照的駕駛,在右轉的時候便經常闖進右側車道,而由利子就是這樣。畢竟方向盤的位置和車道全都跟照鏡子一樣,是相反的,所以會發生這種事情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急急忙忙地下車,結果騎機車的那個人已經躺在地上、完全不動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竟然在這麼重要的時期,發生這麼嚴重的事……」
「重要的時期,妳是指明年參加奧運的事嗎?」
她點了一下頭。
「如果造成傷亡事故的話,我想不管成績再怎麼優秀,還是無法參加奧運。就算被甄選上了,我也不得不請辭選手權吧。」
幾年前好像也發生了類似的事件──織田在記憶中搜尋。那是冬季奧運,目標摘下金牌的日本名跳高選手,因為釀成傷亡事故而請辭選手權。當事人當然後悔不已,不過擁戴者們更是替選手覺得惋惜。
「然後中野先生就說他會留在現場處理,叫我先逃走。」
「他想要裝成開車的人是自己。」
「是的。我覺得自己非離開現場不可,於是就跑走了。結果,有人在半路上叫住我。我嚇了一跳,朝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發現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坐在車上叫我。」
原來是這樣啊,織田瞭解了。
「那個人就是三上先生嗎?」
「三上先生目擊了事故的情況,也看到我逃走,而且他還知道我是誰。他說事情他都知道了,叫我快點上車,他會送我回住處。」
三上的目的究竟是甚麼呢──織田思忖。只是單純的女子馬拉松迷嗎?織田覺得事情並非如此。他應該是打算先幫她的忙,之後再以獨家專訪或是其他的形式要求她回報吧。畢竟那個男人的工作是自由撰稿人。
「回到這裏之後,我馬上就告訴負責人。他大罵了我一頓,之後,他就叫我裝作甚麼都不知道……」
「原來如此啊!」
這了不起的團隊合作讓織田深感佩服。在聽到由利子說明狀況那一剎那,高倉就知道中野的目的了吧。然後,他就開始安排接下來的行動。
首先,一定要先製造由利子不在車上的假象。所以,高倉應該會先打電話給丸山。在告訴丸山事情原委之後,他大概拜託丸山,請丸山說造訪研究室的只有中野一個人吧……
回想起和丸山見面時的事之後,織田想到了幾點:第一是丸山刻意強調去找他的人只有中野一個;另外,他不小心說溜了嘴,對織田說了「如果太晚回去的話,隔天的練習會很吃力的」這些話。如果去找他的人只有教練中野,他應該不會說這種話。還有,在他說了「一流選手的資料也是很寶貴的」之後,彷彿覺得自己說太多似的,表情立刻沉了下來。如果要擷取資料,選手就得親自去研究室。他應該也注意到自己話中的矛盾了。
織田會看到三上,或許只是偶然。不過,三上在那時就聯絡了高倉,告訴高倉交通課的警官來找他問話,他則是裝成事故目擊者。在聽完三上的證詞之後,高倉他們便陷入不安。因為過度強調打滑的聲音,只會讓警方更加懷疑他們而已。於是三上便打電話給警方,訂正了關於打滑聲的證詞──情況大概就是這樣吧。
「不過話說回來,為了選手而犧牲自己,這種舉動還真是了不起呢。」
他說的是中野。結果,由利子便直接說道。
「我和中野先生……有婚約。」
「喔,怪不得。」
教練和選手啊──這也是常有耳聞的事。
「全部都是我的錯。明明在奧運之前,我應該要忍耐住自己想做的事情才對。」
由利子淚眼婆娑、聲音哽咽。
「妳要把這件事當作教訓,謹慎行事喔。不然大家的辛苦就全泡湯了。」
織田的話讓她驚訝地抬起臉。
「報告書甚麼的,全都已經送到檢調單位去了。嫌犯就是中野先生。」
「啊……那……」
「只是我自己不能接受而已。總之,我是為了確定真相,才到這裏來的。如果我現在在這裏把大家都安排好的事情推翻,誰也不會高興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不曉得該回甚麼,由利子咬住了嘴唇。
「馬拉松比賽要好好加油喔。」
「是。」
她的聲音雖然很小,不過卻感覺得到強烈的決心。
織田下車,繞到駕駛座幫她打開車門。她下車的時候,白皙的頸子從訓練服的衣襟露了出來。
「最後再提醒妳一點,」織田說,「在傷口癒合之前,別在人前露出脖子比較好。」
她「啊」的叫了一聲,用手按住脖子右側。那裏有一個面積很大的擦傷,是安全帶的痕跡。而脖子右側的傷痕,就代表她當時坐在駕駛座上。當這個傷口在電視上出現的時候,織田就開始懷疑由利子了;那個時候,古川應該也注意到了,只不過他選擇了保持緘默。古川也選擇了守護由利子的未來這條路。
「那我就告辭了。」
坐上車之後,織田便開車離去。由利子站著目送車子離開停車場。
開了一會兒之後,織田看到了公共電話,於是便停下車子。
將電話卡插進公共電話以後,他按下號碼。靖子立刻接起電話。
「關於蜜月旅行的事,我有一個要求。」
「甚麼啊?」
「別租車子了吧。」
「咦?為甚麼?」
「不為甚麼,這次就別租了。」
「你真奇怪。」
雖然覺得很可疑,靖子還是笑了。「好啦,那就別租了吧。喂,今天晚上來我家吧,我煮飯給你吃。」
「瞭解。」
掛上電話,織田一邊哼著歌,一邊回到車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