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推理、對決和逆轉
1
小型錄音機播放著藍調音樂。放在廚房的這個錄音機是純子家中唯一的音響,客廳很寬敞,放著沙發和茶几,兩張長沙發中間放著玻璃茶几。
光平和悅子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上,那個醫生坐在他們對面,純子有點緊張地在廚房泡茶。
三個人面對面時,牆上的木紋時鐘指向十二點三十五分。在秒針走了一、兩圈,沒有人說一句話。只要抬起眼睛,就知道彼此在觀察對方──他們相互打量了好幾次。
那個醫生從上衣口袋裏掏出KENT菸盒,拿了一支叼在嘴上,然後用打火機準備點火,抬眼看著光平他們。
「我可以抽菸嗎?」他問。這是打破寂靜的第一句話。
「請吧。」光平回答,「只要媽媽桑同意,這裏是她家。」
正在倒茶的純子停下手,看著光平。
男人花了很長的時間,深深地吸了一口菸,吐向了空中。悅子在光平身旁輕輕咳嗽了一下。
「所以,」男人靠在沙發上,輪流打量著坐在面前的這對男女,「有甚麼事嗎?既然你們跟蹤我,應該是有事要找我吧?」
他的聲音低沉,但很響亮。
光平慢慢吞著口水,等心情平靜後,才開口問:「你知道『繡球花學園』吧?」
男人皺著眉頭,緩緩轉頭看著他,似乎在思考光平這個問題的用意。
「那裏的職員給我們看了你的照片,」光平說:「雖然原本是為了讓我們看廣美在那裏當義工的情況,我們從照片中偶然發現了你。那個職員告訴我們說,照片上的人是綜合醫院的齋藤醫生。」
「那個人說得沒錯,」齋藤說:「但那又怎麼了?我是因為工作的關係去那裏,完全沒有私人因素,至少沒有讓你們跟蹤的理由。」
他平淡的語氣中不帶有任何感情。光平突然想到,他也是這樣為病人看病嗎?
純子利用他們談話的空檔把茶端了過來,矮扁的杯子裏飄出焙茶的香氣。光平喝了一口問:「你知道廣美去『繡球花學園』這件事吧?」
齋藤把菸灰彈進菸灰缸,不悅地歎了一口氣回答:「我知道。」
「所以,你和堀江園長、廣美都有交集。」
「算是吧,」他吐出下唇,「我和命案無關,我剛才也說了,我和『繡球花學園』之間只是醫生和病人的關係。」
「但你無法證明吧?」
悅子在一旁插嘴問。齋藤露出心虛的表情,隨即恢復了鎮定反駁說:「你們也沒有證據可以否定我的話,況且,園長被殺害的那天晚上,我和同事一起在醫院。」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純子坐在齋藤旁,始終看著手上的茶杯。光平覺得她在觀察事態的發展。
「我可以把我的想法說出來嗎?」
光平問,男人回答:「請說。」
「你和媽媽桑是情侶吧?但因為某種原因,無法對外公開,因為不能公開,所以在店裏的時候,只能以普通客人的身分和媽媽桑見面,來這裏的時候,也必須避人耳目。」
齋藤瞥了一眼身旁的純子,無奈地笑了笑。
「因為現在被你看到了,恐怕也很難否認,但這和你沒有關係吧?」
「你們為甚麼要隱瞞情侶關係?」
「沒有義務向你解釋吧。」
齋藤的語氣中仍然沒有一點慌張,他舒服地坐在沙發上。坐在他身旁的純子欲言又止地看著光平。光平也看著她。
「是因為我的問題。」她說,「因為我的問題,所以才沒有公開我們之間的關係。因為我開那種店,公開自己有男朋友不太好。」
「廣美並沒有隱瞞和我之間的關係。」
「情況不一樣。」
純子的聲音很平靜,不愧是成熟的女人。
光平又沉默了片刻,再度看著純子,「媽媽桑,妳知道廣美每週二去『繡球花學園』的事,對嗎?」
是啊。她動了動嘴唇。
「那為甚麼不告訴我?我每次問妳,妳都說妳不知道。」
「我之前不是說過嗎?」她回答,「不要凡事都追根究柢,既然她想要隱瞞,我不能未經她同意就說出去,況且,我也不知道她為甚麼要去身障兒童的學校。」
「難道妳不覺得奇怪嗎?」
「覺得啊,我也曾經問過她一次,但她沒有說,之後,我就不再提這件事。」
「誰都有不願意被人知道的事,越是年紀大,想要隱瞞的事就越多。」
齋藤在一旁插嘴說。他似乎在挖苦跟蹤他之後,又問了一大堆問題的光平。
「我也有問題想要問。」
在光平有點退縮的時候,悅子開口說道。純子和齋藤的視線移到她身上。
「我想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她繼續說道:「純子姊和我姊姊是好朋友,又是合夥人,姊姊和齋藤先生在同一個身障兒童學校見過面,齋藤先生又和純子姊是男女朋友。所以,我覺得你們三個人的關係應該很密切。」
好問題。光平心想。
純子和齋藤有點困惑地互看了一眼,齋藤點了點頭說:「由我來說明吧。」因為悅子是廣美的妹妹,所以他沒有冷言拒絕說:「不關妳的事。」
齋藤把KENT的菸蒂在菸灰缸中捺熄,雙手在膝蓋上交握著。
「是因為我和廣美在那個學園認識的關係,因為住得很近,所以慢慢熟悉起來。她邀我去店裏玩,當然,她要求我不要提起學園的事。」
「所以,你去了店裏,認識了純子姊嗎?」
悅子問,齋藤輕輕點了點頭,「但我們並沒有馬上深入交往,我們是在春天的時候認識的,夏天之後,才變成目前的關係。」
「姊姊知道你們的事嗎?」
「當然知道。」
悅子看著光平的臉,她的表情似乎在說,既然他這麼回答,我就不便再問了。
「你們,」純子開了口,「在懷疑我們嗎?你們以為我們是殺害廣美的兇手嗎?」
她的語氣溫柔,眼神卻在責備光平他們。光平慌忙搖頭,「媽媽桑,不是妳想的那樣。」
「那為甚麼一直問這些事?」
「因為我希望從中尋找靈感,但完全沒有認為妳是兇手。因為我很清楚,廣美遇害的那天晚上,妳在店裏,而且,妳也沒有動機殺害廣美。」
「你似乎有甚麼理由,對我產生了興趣。」
齋藤說,「因為你跟蹤了我。如果只因為我也去了廣美去的那個學園,以及住在這附近就跟蹤似乎不太尋常。」
於是,光平說出了在發現廣美屍體的那天,曾經和齋藤擦身而過的事。
齋藤不記得曾經見過光平,他偏著頭問了一句:「是這樣嗎?」
「對,但你那天沒有穿皮夾克。」
「是這樣嗎?」他再度偏著頭,然後看了光平一眼,重新換了一個姿勢。
「原來如此,所以你懷疑我是兇手。」
「不,沒有懷疑你,只是在案發前後,曾經有幾次在『莫爾格』看過你,所以有點在意。而且,你不可能是兇手。」
「為甚麼?」他反而納悶起來。
「因為我和你擦身而過後,電梯才到一樓。那時候,廣美在電梯上,所以,你不可能是兇手。」
齋藤一臉訝異,似乎無法理解光平說的話,然後不解地問:「為甚麼你認定她從一樓搭電梯?」
「從各種狀況做出的判斷,」光平說,「而且,警方也這麼認為,這一點已經很明確了,只是說來話長。」
「不可能。」
光平的話音未落,齋藤立刻說:「她不是在一樓搭上電梯的。」
光平屏住呼吸,重新打量著他的臉。因為他太有自信,光平不知道該說甚麼。
齋藤繼續說道:
「那天,我來這裏拿之前遺忘的東西,然後就走了。你們也知道,我來這裏時都走樓梯,儘可能避免遇到其他住戶,當然,那天晚上也是走樓梯。」
光平和悅子同時點頭。
「但我到一樓後,又想起了一件事,急著想上樓。當時覺得爬樓梯很麻煩,所以就在一樓按了電梯,但等電梯時,又覺得很麻煩,就直接轉身離開了。我應該是在那時候和你擦身而過。這個問題不重要,總之,我在一樓等電梯時沒有其他人,我認識廣美,如果她在一樓的話,我當然會記得。所以,她不是在一樓搭電梯──」
2
三天後,香月終於找到了「彩色球」的次郎說的那個和杉本──也就是松木──很熟,看起來像學生的人。他找遍了「彩色球」附近所有的電器行,找到了三個去年夏天左右在店裏打工,看起來像學生的人。其中一人至今仍然在電器行打工,但從來沒有撞過球,另一個人打電話確認後,說他根本不知道有「彩色球」這家店。
最後,只剩下曾經在沖田電器行打工的長谷部。電器行老闆證實,他的體型和次郎所描述的完全吻合。
「他之前有交履歷表,去年丟掉了,幸好我知道他家的聯絡方式。」
說著,老闆遞給香月一張便條紙,上面寫著住址和電話號碼。那個人名叫長谷部賢一。
田所用公用電話聯絡長谷部時,香月去了附近的書店。店門口放了各種不同的科學雜誌。他拿起其中的一本,再度思考松木為甚麼試圖接近電腦相關的學者。
經過這三天的思考,香月認為松木很可能想要出售甚麼,比方說,中央電子研發或是發現了甚麼劃時代的技術,他打算出售這項技術,但既然要出售,照理說,出售給電子公司才是上策。而且,根據常理判斷,大學和企業在電腦研究方面的態度和目的並不相同。
──還是自己想錯了……
香月正打算否定自己的想法時,田所打完電話,回來向他報告。
「這個電話號碼是空號,我請電信公司查了一下,上個月底解約了。」
「解約……所以是搬家了嗎?」
「要不要去看看?」
田所遞上便條紙。看到上面所寫的地址,香月的眼神頓時銳利起來。
「這個地址……就在那個學生街附近。」
※※※
雖說是學生街附近,但其實相隔了兩個車站。車站前有一個以圓形花園為中心的圓環,周圍有不少小商店。正前方是一條寬敞的大路,前方車來車往。
商店之間也有好幾條放射狀的小路,分別形成了一條條小型商店街。香月和田所走進了其中一條小路。
經過商店街,來到一棟三層樓的公寓前。田所對照了便條紙上的地址說:「好像就是這裏。」
水泥的建築物還很新,不像松木住的公寓,牆上爬滿了裂痕。
長谷部賢一的房間在三樓的最後一間,門口沒有掛門牌。他們按了門鈴,沒有人回應。
「可能真的搬走了。如果他之前是學生,可能畢業了。」
田所說話時,順手按了隔壁的門鈴。屋內傳來動靜,有人開了門。
門鏈內探頭出來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短髮女人,臉上化著妝,但一臉睡意。「哪一位?」她的聲音也很沙啞。
「警察。」
田所回答,她的眼睛稍微聚焦了。
「我想請教一下關於隔壁鄰居的事。」
「隔壁鄰居?」她訝異地皺著眉頭,「現在沒人住啊。」
「之前是不是住了一個姓長谷部的人?」
「之前啦,現在沒人住了。」
「他搬家了嗎?」
「不是。」
「那他去了哪裏?」
「他死了。」
「甚麼?」
田所回頭看著香月,臉上的親切笑容完全消失了。香月代替他繼續發問。
「甚麼時候的事?」
年輕女人胡亂抓了抓頭髮說:「好像是兩個月前。」
「死因是甚麼?」
「我也不太清楚,」她的聲音仍然很慵懶,「因為我和他沒來往,聽說是意外身亡……我真的不知道啦。」
這樣就可以了吧?年輕女人說完,關上了門。香月和田所愣在原地,看著那扇門。
※※※
他們在轄區警局很快查明了長谷部賢一的死因。他喝醉酒,掉進附近的運河溺斃身亡。他生前似乎在橋上小便,長褲前的拉鏈敞開著。
「聽他家人說,他不太會游泳,而且,那天也喝了不少酒,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很高。更因為發生在半夜,附近的居民也完全沒有發現。」
當時負責偵辦這些意外的偵查員向他們說明了情況。那位年輕的刑警曬得很黑,臉型很有稜角。
「有沒有查到他到那座橋之前的行蹤?」香月問。
「大致掌握了。那天他去參加同學會,在大學附近的餐廳喝到很晚,因為錯過了末班車,他走回家的途中,掉進了運河。」
「所以,長谷部賢一果然是那所大學的學生嗎?」
「沒錯。」年輕的偵查員點點頭。
香月和田所互看了一眼。也許這件事和松木出現在那個學生街有甚麼關聯。
「他還沒畢業嗎?」
「不,我記得應該是今年畢業了,但他討厭正職工作,所以靠打工繼續過學生生活。」
香月想起津村光平,覺得他們很相似。
「沒有他殺的嫌疑嗎?」
「我們當然也想到了這個可能性,但現場的狀況找不到他殺的痕跡,也找不到動機。我們調查了出席同學會成員的不在場證明,每個人的行蹤都很明確。」
「原來是這樣。」
香月嘴上這麼說,心裏卻在想完全不同的事。「你知道參加同學會的成員嗎?」
「我知道啊。」
轄區的刑警調查了相關紀錄,「是研究室的成員,具體來說……呃,是電力工程系太田研究室……的成員。」
3
乾冷的風不停地吹,連眼睛也睜不開。一到晚上,天空中沒有一片雲,不知道是否被風吹走了。
光平在下班後,緩緩走在街上,他和悅子約好要見面。
中途經過「莫爾格」,木門內傳來好幾個男人的笑聲。時田可能在裏面,那個皮夾克男──名叫齋藤的人──可能也在。
今晚自己不去那家店。光平沒有改變步伐,經過了店門口。
風仍然很大,穿越學生街後,風聲變成了可怕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一群年邁的小丑同時在歎氣。
他也歎了一口氣,吐出的白色熱氣立刻飄向身後,消失不見了。
光平不知道該如何思考,也不知道該思考甚麼。關於廣美的死,他瞭解不少事實,更有不少疑問,但他不知道甚麼是命案的關鍵,甚麼是毫不相干的事。也許他所知道的所有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但他手上沒有足夠的資訊否定這一點。
尤其是今天中午齋藤告訴他的事,更攪亂了他的思考。齋藤證實,廣美並不是在一樓搭電梯。
廣美不是在一樓搭電梯。
那她是在幾樓搭電梯?光平思考了這個問題。她回公寓前去了花店,買了秋水仙,她穿著買花時的衣服被人在電梯中殺害了。
──廣美先在三樓走出電梯,然後又進電梯前往六樓嗎?但為甚麼要這麼做……。
光平一邊走,一邊思考著,來到那棵聖誕樹前時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在聖誕樹旁看到了認識的人。
保險公司外勤人員佐伯良江身穿淡米色風衣,呆然地站在那裏。
──她為甚麼現在出現在這裏……?
苗條的她站在樹旁的身影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憂愁和無力感,只可惜那棵松樹裝飾得太俗氣了,否則很有竹久夢二【註:竹久夢二:日本畫家、詩人,有很多美女畫,稱為「夢二式美女」。】的繪畫風格。
他走上前去,正準備打招呼,她先看到了他。她「啊」地張著嘴,然後靜靜地鞠了一躬。
「妳這麼晚還在工作?」光平問。她優雅地笑了笑說:「因為我剛好來這附近。」雖然她答非所問,但光平也沒有再問。
「這棵聖誕樹怎麼了嗎?」
他抬頭看著松樹,她也抬起了頭。
「聽說園長先生就是在這裏遇害的。」
「對,」光平說,「我們發現的,是一起很離奇的案子。」
「園長先生,」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詞,「為甚麼在這麼晚的時間來這裏呢?」
「不知道,」光平搖了搖頭,「如果知道原因,應該就可以破案了。」
她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默默地仰望著聖誕樹,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
光平發現眼前的良江和第一次在繡球花學園見到時,以及之後她來參加葬禮時的樣子明顯不同,當然,他無法清楚地說出到底哪裏不同。
「妳對命案有興趣?」
光平問,她用渙散的眼神看著他,重複了一遍:「興趣?」
「不是嗎?」
她又抬頭看了一眼聖誕樹說:「嗯,我也不太清楚。」
光平正在想要怎麼接話,良江把右手從風衣口袋中拿了出來,重新揹好側肩包。
「那我先走了。」
然後,她邁著堅定的步伐離開了。淺色的風衣晃動著,融化在夜色中。這個景象始終留在光平的心頭。
※※※
一按門鈴,悅子立刻出來開了門,身上戴著上次看過的《歡樂滿人間》(Mary Poppins)圍裙。
「你肚子餓了嗎?」她劈頭就問。
「有點餓,我兩個小時前就吃晚餐了。」
「那剛好,我還沒吃。」
「現在才要吃嗎?妳才剛回來嗎?」
「對啊。」
悅子對他拋了一個媚眼。
走進廚房時,聞到煮義大利麵的味道。流理台旁放著番茄醬的空罐和大量蛤蜊殼。
「密室的謎解開了嗎?」
悅子背對著他問道。
「沒有。」光平回答,「雖然我一直在思考,但毫無進展。齋藤的證詞讓問題變得更複雜了。」
「你不是讀理科系的嗎?應該很擅長處理這種問題。」
「我覺得妳太抬舉我了。」
光平翻著桌上的筆記本說。
「首先,第一個問題是,姊姊是在幾樓搭電梯的。」悅子轉頭看著光平,食指放在嘴唇上,微微偏著頭。「是三樓嗎?」
「妳的意思是,兇手也一起進了電梯,在到六樓之前殺了她。根據目前的情況,似乎只能這麼認為,但還是不清楚兇手的逃跑路線。那個鄰居的女人在五樓等電梯,如果兇手走下樓梯,就會被她看到。」
「如果兇手的家在六樓,就解決問題了。」
悅子輕鬆地說。光平抬起頭,「媽媽桑和齋藤不可能是兇手,他們有不在場證明,我是證人。」
「我只是說,只要六樓有房間就解決這個問題了。」
她哼著歌,繼續下廚,她從鍋子裏撈起一根義大利麵放進嘴裏。
光平再度低頭看著筆記本。
「我之前就想問一件事,妳最近有去學校嗎?」
她形狀好看的屁股原本隨著自己哼的歌搖動著,聽到光平的問話停了下來。「為甚麼問這種問題?」
「妳不是大學生嗎?但我從來沒看過妳去學校。」
「對啊。」她嚐著醬汁的味道,「因為我沒去啊,我決定不去了。」
「沒問題嗎?」
「有甚麼問題?」
「就是……畢業考試啊,還有找工作之類的啊。短期大學不是讀兩年嗎?」
她一臉無趣地用穿著拖鞋的腳瞪地。
「我不去找工作,畢不了業也沒關係,我進大學不是為了這個目的。」
「那是為了甚麼目的?」
「因為我想知道大學是怎樣一個地方,算是一種體驗之旅。現在已經瞭解了,所以繼續去學校只是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這幾個字刺激到光平的內心深處,也許就像悅子說的那樣。
「工作的問題怎麼辦?」
「嗯,我會去找自己想要做的工作,但眼下還不著急,現在是蒐集人生各種選項的階段。反正我有足夠的時間,我相信你也是因為這種想法,所以才沒有去找正職工作。」
「不完全一樣,」光平說,「不瞞妳說,我覺得應該趕快找到自己的路,瞭解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但至今還做不到,所以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也很著急。」
「這根本就像修行僧。」
悅子笑了起來,她似乎真的認為很好笑,「這麼緊張太累人了,人活在世上不是受罪。」
光平轉動著脖子,真的覺得自己肩膀的肌肉很緊張。
「妳很厲害,很厲害,也很棒。」
「謝謝,你之前也這麼說過。」
悅子開心地轉過身,動作利落地把煮好的義大利麵裝進盤子,淋上了番茄醬汁。
光平說:「廣美好像很少吃義大利麵。」
「她不太喜歡,而且最近好像在減肥。」
悅子說著,伸手拿起一旁的小瓶子,把綠色粉末撒在義大利麵上。光平納悶地看著,她告訴他:「這是巴西利,你以前沒看過嗎?」
「我不知道有切碎的巴西利裝在瓶子裏賣。」
光平佩服地說,「到頭來,我甚麼都不知道。既不知道廣美為甚麼事煩惱,也不知道松木來學生街做甚麼,就連有現成的巴西利碎末也不知道。」
「你喜歡吃義大利麵嗎?」
「喜歡啊,但不知道為甚麼,有好幾年沒吃了。」
「我想是因為你沒有吃到好吃的義大利麵。」
她把其中一盤麵遞到光平面前,好像在說:「請享用吧。」染成番茄顏色的義大利麵中,點綴著淡黃色的蛤蜊肉,撒上了適度的巴西利碎末,在色彩上也是一流的。
味道更是可圈可點。咬勁滿分,光平一邊吃,一邊豎起了大拇指。
「謝謝,」她眯起眼睛,「我們很合得來。」
「妳做的三明治也很好吃。」
「等破案之後,我們一起去旅行好不好?澳洲很漂亮喔。」
光平嚇了一跳,「和妳嗎?」
「當然是和我,」她不以為然地說:「不必想得太複雜,雖然我也可以自己去,但兩個人旅行更開心,所以我才這麼提議。而且,我也不討厭你。」
「但我們是孤男寡女啊。」
她很不屑地說:「你好笨,孤男寡女才好啊,如果是同性,根本沒有任何可能性。」
光平吃著麵,搖了搖頭,似乎在說,真是夠了。
「還是說,那個服務生的女生會生氣?」
悅子意有所指地看著他,光平停下了嘴,喝了一口杯子裏的水。「那個刑警告訴妳的嗎?」
「你不必露出這麼可怕的表情,這又不是壞事,你和誰上床是你的自由。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吧?」
「我送她回家,那天晚上睡在她家裏。」
「這種事很常見。」她說。
「有一個男人整天糾纏她,在她家門口埋伏,拿著刀子衝過來,她手肘被割傷了。」
「該不會是被懷疑殺了松木,遭到警方逮捕的研究生?」
悅子停下正把義大利麵繞在叉子上的手問道。光平點了點頭,輕輕歎了一口氣。
「原來是由愛生恨,可惜研究所沒有教殺人的方法。」
光平聽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抬起頭問:「殺人的方法?」
「用刀的方法啊。」她說,「殺人的時候不能用割的,像這次命案一樣,把刀子刺進去才能斃命。割傷的傷口雖然會流很多血,卻不會致命。刺殺的血不多,通常都是致命傷。」
「這是香月告訴妳的嗎?」
「這是常識啊。」
「刺殺的血不多……嗎?」
「當然,如果割的是手腕、頸動脈,也會成為致命傷──你怎麼了?」
叉子從光平的右手滑落。他注意著某一點的雙眼緩緩抬起,注視著悅子的雙眼。
「怎麼了?」她又問了一次。
「我知道了,」光平說,「我解開了密室之謎。」
4
光平解開密室之謎的時候,香月他們正在中央電子附近的咖啡店和相澤高顯見面。相澤是松木在中央電子工作時的同事,香月之前和他見過面。
「今天要問你幾個可能讓你覺得不舒服的問題。」
香月事先聲明道,相澤坐直了身體,擔心地看著兩名刑警說:「他被殺的原因果然和他曾經在這家公司工作有關嗎?」
「目前還無法斷定,」香月回答,「所以今天才會找你。」
相澤再度左右轉動了眼珠子後說:「好,那我就知無不言。」
「很好。」香月說。
「那就從四年前的松木──不,是杉本所做的事說起吧。」
香月把松木在「彩色球」的言行告訴了相澤,也就是他要求店長為他介紹電腦相關的學者。
相澤聽完之後,喝了一口水,然後拿起有點冷掉的檸檬茶。他似乎在想甚麼,香月用肉桂枝攪動著杯子裏的飲料,靜靜等待著。
「所以,」相澤緩緩開了口,「杉本試圖和大學的研究室接觸。」
「沒錯。」
香月回答後,相澤再度閉了嘴,然後,又喝了一口紅茶。
「我們,」香月始終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們懷疑杉本試圖把當時的研究資料出售給其他研究機構。」
「有甚麼目的?」
「這還不知道,也許他期待可以得到相應的報酬。」
相澤放下茶杯,靠在椅背上,緩緩地搖頭,「不可能,一旦被公司知道他做了這種事,很可能會身敗名裂。」
「那又該如何解釋杉本的行為呢?他為甚麼試圖和其他研究機構的人接觸……?」
相澤移開了目光,用食指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然後抬起眼睛,「你是說……四年前?」
「對,」香月點了點頭,「你有甚麼想法嗎?」
但是,相澤沒有立刻回答,用雙手撥了撥頭髮,然後,困惑地皺起眉頭,輕輕發出呻吟。香月觀察他片刻,終於發現這是他在擺姿態。
「相澤先生,」香月向他柔性喊話,「如果你知道甚麼,請你務必告訴我們。當然,我絕對不會透露是你說的。」
相澤張開微微閉起的雙眼,無奈地撇了撇嘴,但內心似乎在等待刑警這句話。
「那就拜託囉。」他說。
「甚麼?」
「就是……一定要保密啊。」
「喔,那當然。」
香月看向身旁,年輕的刑警田所也用力點頭。
相澤喝了一口水,微微探出身體。
「四年前的話,杉本參與了本公司和某大學的共同研究計劃。」
「共同研究?」
「是聲音辨識系統的研究,」相澤說:「簡單地說,就是研究能夠理解人類說話的人工智慧,機器聽到人說話後,轉換成文字。」
「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這種文字處理機。」
田所停下了做筆記的手插嘴說。
相澤得意地點點頭,「這個研究計劃的研究色彩很濃,一旦加以實際運用,將會十分有效,所以才會採取和大學共同研究的方式。目前這項研究仍然持續進行,杉本在三年前接受KE訓練之前,都參加這個研究計劃。」
「這個研究計劃有甚麼蹊蹺嗎?」
香月問道,他內心有一種預感。
「我記得是四年前,這項研究獲得了很大的成果。說實話,其實是大學方面有了新發明,我記得當時杉本曾經透露,如果是他發明的,就會拿著這項研究成果去投靠某一所大學。雖然他是半開玩笑地這麼說,但我當初就對他這句話印象特別深刻。」
「投靠某一所大學……」
「他很在意自己的學歷,也對未來感到不安,不知道是否能夠繼續勝任這份工作,所以才會情不自禁地說那句話吧。」
「所以說……」
香月用指尖敲著桌子,「他有可能擅自把這項研究成果的內容出售給某所大學,然後投靠那所大學……」
「只是覺得他有可能會有這種想法,」相澤說話的語氣變得十分謹慎,「但現實中不太可能,以研究人員的道德標準來說也是如此。而且,當時已經非正式公佈了早期階段的研究成果,他根本來不及和其他大學接觸。」
「他最後也的確沒有成功,」香月說,「但至少可以解釋他的行為。」
「的確存在這種可能性。」
我們瞭解。兩名刑警點了點頭。
「我想再請教一件事。」
聽到香月的話,相澤露出不滿的眼神,「還有甚麼問題嗎?」
「重頭戲正要開始,」香月眼神銳利地回望著他,「其實,最近杉本和某所大學有了接觸。」
「他嗎?怎麼可能?」
「確有其事。所以,我們推測杉本是不是做了和四年前相同的事。四年前雖然無功而返,這一次再捲土重來──」
不可能。年輕的技術人員搖了搖頭,「不可能。」
「他的確和大學有了接觸。」
而且,還造成了一名學生死亡──但香月沒有提這件事。
「不可能,」相澤痛苦地皺著眉頭重複了一遍,「他從事的工作只是程式設計,並不是研究工作,大學不可能有興趣。雖然專家系統在人工智慧的實用化方面算很先進,學會根本沒有放在眼裏。」
「但是,或許有大學想要他手中的技術呢?」
相澤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可能,不光是專家系統,大學對我們企業的研究內容根本沒有興趣,我們把實用化放在首位,他們看的是十年、二十年的未來。」
「那你認為杉本這次又和大學相關人員接觸有甚麼目的?」
相澤不耐煩地搖了搖頭,「可能和工作或是研究沒有關係。我已經說了很多次,即使是四年前的事,也只是他可能企圖這麼做,但研究人員的職業道德絕對不能容忍這種暗中搞鬼的事。」
※※※
和相澤道別後,兩名刑警坐上了白色房車,行駛在夜晚的街道上,中途遇到了塞車,進退兩難,如同在暗示他們的推理遇到了瓶頸。握著方向盤的田所咂著嘴,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香月無奈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色。
「太田……是清白的嗎?」
香月獨自嘀咕道:「我原本以為他要求松木出售中央電子的研究成果後,殺了他滅口,這樣的推理似乎不太合理。」
「現在還無法下結論,」田所說:「並不是完全沒有這種可能,而且,松木和長谷部賢一很熟是事實,長谷部又在太田的研究室,這絕對不是偶然。」
「是沒錯啦,」香月有點悶悶不樂,「如果長谷部不是死於意外,而是他殺,你認為兇手的動機是甚麼?」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殺人滅口,先下手為強,避免他說出和松木之間的關係。」
「但是,我們對長谷部的死產生了疑問,才會認為太田有問題。問題是如果太田是兇手,照理說,行事應該更謹慎才對。」
「可能沒有其他的方法,只能出此下策。」
「是嗎……?」
道路仍然壅塞,前方剛好是一輛大貨車,無法瞭解前方的塞車狀況。窗外的風景和剛才幾乎沒有兩樣,前後和兩旁車道上的車子也都沒有改變。
香月他們幾乎認定長谷部不是死於意外,而是遭人殺害。雖然光從屍體和現場的狀況判斷,並不覺得有他殺的疑問,但如果兇手知道長谷部要去參加同學會,躲在成為死亡地點的那座橋附近埋伏,事情就另當別論了。因為把喝醉酒的人推下橋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況且,假設長谷部真的在橋上小便,更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只要從身後輕輕推一下,不會留下任何證據。
香月也是基於這個原因懷疑太田。太田當然知道長谷部參加同學會的事。
──難道哪裏想錯了?
香月拿起放在後車座上的雜誌,隨手翻了起來。那是向津村光平借來的科學雜誌。
「專家系統……喔。」
這本雜誌上介紹了電腦在各個領域取代專家的有效性,而且正確、客觀而高速。
「而且還是非人道的。」
他自言自語著,田所似乎沒聽到。
實施的例子……M公司的IC設計專家系統、S公司的生產技術專家系統、D公司的公司經營專家系統等等。
「真奇怪。」香月脫口說道。
田所這一次聽到了,「甚麼奇怪?」
「在介紹其他技術的實施實例時,比方說,在介紹智慧型機器人的實例時,都提到了公司的全名,只有介紹專家系統時,只用公司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為甚麼?」
「是喔……」
前方的大貨車前進了一小段,田所也跟了上去,但隨即踩了煞車。
「也許並沒有特別的意義。」
「不,一定有意義。」
香月用手指彈著雜誌,「喂,趕快掉頭,再去一次中央電子。」
「甚麼?現在大塞車,根本不可能嘛。」
「不可能也要掉頭。」
越來越有意思了──香月握緊了科學雜誌。
5
慢慢推開「莫爾格」的門,鉸鏈發出刺耳的聲音。光平有點意外,走進店內,仍然看著發出聲音的鉸鏈。
「怎麼了?」純子在他身後問。他回頭看著在吧檯內一臉納悶的她回答說:「不,沒事,外面好冷。」
「要不要喝熱開水兌酒?」
「不,我想喝啤酒。」
光平抬頭一看,發現齋藤坐在吧檯最角落的座位。齋藤扶了扶沒有度數的眼鏡,用沒有拿杯子的手輕輕向他打招呼。
「你好。」光平回答,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店裏還有兩個看起來像學生的男客人。
齋藤拿著威士忌的兌水酒,正在看一本精裝本的書。光平瞥了一眼,發現是經濟學的書。光平不知道醫生為甚麼要學經濟,但齋藤看得很專心。
店裏的暖氣充足,冰啤酒格外好喝。光平默默地喝完一杯,倒第二杯時,看了一眼身旁的醫生。「這陣子經常見到你。」
「是嗎?」齋藤頭也不抬地回答,然後,又扶了扶眼鏡,「在彼此認識前和認識後,感覺會很不一樣。」
「也許吧。」
光平沒有反駁,默默地喝完第二杯啤酒。他在倒第三杯時,倒出很多泡沫。
「我有事想要請教。」光平對著吧檯內的純子說。
純子似乎沒有察覺光平在對她說話,當光平盯著她看時,她茫然地回望著,隨即慌忙擠出笑容,掩飾自己的失態。「甚麼事?」
「關於廣美房間的備用鑰匙。」
「備用鑰匙?」
「對。」光平點點頭,身旁的齋藤抬起頭,一起聽著他說話。
光平繼續說了下去,「有一次我感冒躺在廣美家的時候,妳不是突然跑去她家嗎?那時候妳說門沒有鎖,但其實是用備用鑰匙開了門吧?」
純子欲言又止地垂下眼睛,嘴角露出不自然的笑容。
「為甚麼問這種事?」她說。
「因為我有必要知道。」光平回答。
「是嗎?」她垂下眼睛想了一下,似乎下不了決心,「有人告訴你有備用鑰匙嗎?」
「沒有,」光平搖搖頭,「我想了各種可能性,得出了這個結論。」
「是喔……」
純子仍然垂著雙眼,用右手摸著左手的手背,終於小聲地回答:「你說對了。」
「備用鑰匙在妳那裏嗎?」
「目前在我手上,」純子說,「但那時候不是。廣美房間的門牌後面有縫隙,鑰匙就放在那裏。有備用鑰匙很方便,我可以自由出入,而且,廣美經常找不到鑰匙,但這種事被別人知道很危險,所以只有廣美和我知道。」
「但沒必要瞞我啊,甚至還不惜說謊。」
「……嗯,你這樣說是沒錯,」她把玩著吧檯上的白蘭地杯,抬起了頭,「是廣美要求我不要告訴你,說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哼嗯,」光平用鼻子發出聲音,微微偏著頭,「是這樣嗎?──所以,現在鑰匙在妳那裏嗎?」
「對,我不希望警方因為這件事囉嗦……所以就放在我家裏。」
「還有其他人知道備用鑰匙的事嗎?」
「應該沒有,」純子說:「只有我和廣美知道。」
「也沒有向其他人提起過嗎?」
純子想了一下回答:「應該沒有,至少我不記得告訴過別人。備用鑰匙怎麼了嗎?」
「嗯,是啊。」
光平握緊杯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杯中的白色泡沫,確認自己的想法沒有錯,也就是他解開了密室之謎。
「你的問題真奇怪。」
齋藤突然插了嘴。光平預料到他會插嘴,所以並沒有感到驚訝。
「這個奇怪的問題和我上次說的事有關嗎?也就是廣美並不是在一樓搭電梯。」
齋藤似乎記得上次光平他們聽到這件事時的驚訝。
「是啊,」光平回答,「你的那番話幫了很大的忙,如果不知道那件事,恐怕永遠無法解開謎團。」
「謎團?」齋藤又重新問了一次,「甚麼謎團?」
光平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把密室的事告訴齋藤,但最後決定暫時不說。因為一旦談起這個話題,就必須解釋一大堆,光平此刻沒有這份心情。
「有關廣美被殺的謎團,」光平說,「可以說,我已經瞭解兇手行為的一部份。」
「你的說法真模糊。」
齋藤似乎看穿了光平內心的想法,然後微微撇著嘴角,「沒關係,等你知道甚麼後,可不可以告訴我們?」
「當然,」光平說,「我當然會告訴你們。」
「那就拜託了,」說著,醫生再度低頭看經濟學的書,但似乎又想起甚麼,抬起頭,用略微嚴肅的口吻問:「你原本打算和廣美結婚嗎?」
光平驚訝地看著齋藤,因為齋藤的態度很認真。
光平又點了一瓶啤酒,想了一下後,搖了搖頭,「不知道,很少想到這個問題。」
「因為還年輕?」
「也許吧──你為甚麼問這個問題?」
「不……」
齋藤輕輕笑了笑。這種表情很不適合他,光平猜不透他笑中的涵義。
不一會兒,齋藤恢復了嚴肅的表情,闔上了經濟學的書,喝了一口兌水酒,清了清嗓子。
「我是在學園認識她的,我覺得她會是一個很為家庭奉獻的太太──這只是我毫無根據的想像。」
光平沒有回答,如果和廣美結婚,她應該會成為齋藤認為的那種太太,雖然光平完全不知道她為甚麼會有這種奉獻精神。
「我聽學園的職員田邊小姐說,你在那裏也是很熱心的醫師。」
聽到光平的話,年輕的醫生微微轉過頭,似乎在說,「原來是這種事。」然後,露齒一笑。
「我沒做甚麼,那是誰都可以做到的事,只是看起來好像有點引人注目而已。」
「但你拯救那些可憐的孩子。」
「醫學幾乎派不上用場。而且,如果不牢記這一點,就無法勝任醫生的工作。無論在任何時候,只有自己才能治療自己。」
「你真有自信。」光平說,「因為你很有自信,從容自在,所以才能說出這些話。」
「我沒有自信。」
齋藤有點生氣地說完,喝下杯中的兌水酒,又重新倒了威士忌,這一次沒有加水就直接喝了下去。
「我完全沒有自信,」他靜靜地重複了一遍,「無論做任何事都膽顫心驚,連自己都討厭這樣的自己。」
光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喝啤酒掩飾。齋藤點了一支菸,慢慢抽了起來。乳白色的煙飄過光平的眼前,飄向呆然站在吧檯內的純子。
「你呢?」
光平看著煙霧飄去的方向,齋藤問他,「你對自己有自信嗎?」
「完全沒有,」光平回答,「我手上沒有牌,怎麼可能有自信?」
然而,醫生在他的話說到一半時,就開始搖頭,「你誤會了。」
「誤會?」
「對,你雖然還沒有得到甚麼,但也沒有失去甚麼,完全沒必要失去自信。」
醫生的語氣有三分之一是安慰,有三分之一是責難,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羨慕。光平注視著黏在杯底的白色泡沫,思考著他這句話的意思。如果他說的是事實,那到底是甚麼讓自己覺得失去了很多?
「以前……」他開了口。
「甚麼?」光平問道,剛才在發呆,沒有聽到他說話。
「以前……」他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後,搖動著杯中的冰塊,輕輕歎了一口氣。
然後,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沉重地開了口。
「雖說是以前,其實也只是幾年前而已。我負責治療一個女孩子,她因為車禍造成大腦出現了障礙,手腳都無法自由活動。」
光平默默點頭,他想像著那個手腳不自由的女孩子散發出神聖的感覺。
「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治療,運用治療和訓練這兩種手段,終於讓她恢復了正常。再加上她自己的努力,她的肉體機能恢復情況良好。我興奮不已,自以為拯救了一個不幸的少女。」
齋藤淡淡地說到這裏,拿下了沒有深度的眼鏡,小心地收進了上衣口袋,用指尖輕輕揉著鼻梁,又歎了一口氣。
「第二年,」他又開了口,聲音有點沙啞,「第二年的春天,我接到了她家人的聯絡,說她一睡不醒了。我們焦急萬分,努力想要喚醒她的意識,我們運用了最新的醫學技術和知識,但她還是沒有醒來。她的腦波突然停止,就像仙女棒突然滅了一樣。我們只能袖手旁觀。」
「是突然發生的嗎?」光平問,「那個女孩子突然一睡不醒嗎?完全沒有任何預兆?」
「是突然發生的,」他說,「完全沒有預警,但即使有任何前兆,我們恐怕也束手無策。當時我就覺得當醫生太無力了,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可以改變,有些事卻無法改變,人類的生死屬於無法改變的問題。」
「所以你失去了自信嗎?」
「我決定從此不再有自信,這根本是小事,而且微不足道。」
這是微不足道的事──
「齋藤先生,你一定很喜歡那個女孩子。」
聽到光平的話,齋藤微微垂下雙眼,雙肘架在吧檯上,托著臉頰。
「在她病情開始好轉時,她曾經送我一個禮物,是用紅色的色紙摺的風車。可以感受到她如何用不靈活的手完成了那個風車。紙風車激發了我的力量──無論如何都要治好她。」
他笑了笑,「我話太多了,聽別人的往事一點都不好玩吧。」
「不,」光平說,「提供了我很多參考。」
齋藤喝完杯中所剩的威士忌,拿起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大衣,把經濟學的書夾在腋下。
「關於廣美的事,」他把手放在光平的肩上,「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我會盡力相助。」
「一言為定。」光平回答。
齋藤走過吧檯旁時,一直默默聽著他們對話的純子問他:「今天晚上呢?」她似乎在問,今天晚上要不要去她公寓。
齋藤拿著大衣和經濟學的書想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今晚就不去了。」
「是喔……」
「沒那個心情。」
「是喔。」純子又說了一次,這次很小聲。
齋藤離開後,光平仍然默默地喝著啤酒。其他客人不知道甚麼時候走了,純子看著時尚雜誌,抽著菸。寂靜的夜晚,似乎可以聽到香菸的前端焚燒的聲音。
光平想像著那個紅色風車。在風中不停轉動的風車看起來很幸福。
※※
雖然光平喝啤酒很少喝醉,但他回公寓的腳步有點蹣跚,好像有點發燒了。
打開家門,立刻有一種麵包屑和汗臭的味道。沒有摺好的被褥浮現在黑暗中,宛如一個巨大的紙團。
打開日光燈,他沒脫衣服就躺在被褥上,花了很長的時間慢慢吐氣。白色的氣在他臉上擴散,隨即消失了。
躺了一陣子,光平坐了起來,伸手拿起晚報。這時,他看到了流理台下方的水壺。
──為甚麼水壺會掉在那裏?
光平心頭一驚。因為他認為有人闖進了自己的房間,有人闖空門,想要找甚麼東西。
但他的緊張心情隨即放鬆下來,因為他想起是自己在今天早上把水壺打翻的。他目前的日常生活很懶散,連水壺掉在地上都懶得彎腰去撿。
他重新環視房間,似乎看到了最近的生活。雜誌和書像被地震震落的瓦礫般散落在地上,放在外面的餐具積滿了灰塵,洗好的衣服和待洗的衣服也都混在一起,更何況他最近很少洗衣服。
──即使真的有人闖空門進來,自己恐怕也很難察覺。
他自嘲地獨自笑了起來,翻開了晚報,但是,他隨即把報紙放到一旁。
──我懂了,難怪兇手……
我知道答案了。光平在心中大喊。
6
香月搭私鐵進入鄰縣,在第一個車站下了車,準備前往新日電機株式會社的中央研究所。他站在月台上看了一眼手錶,確認離約定見面的時間還很充裕,滿意地點點頭。
這個小型車站周圍有很多小商店,棄置的腳踏車擋住了行人的去路。他擠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感受著年底的氣氛。
他在離車站有一點距離的地方攔了計程車,告訴司機:「新日電機的中央研究所。」司機立刻就知道了。
他很輕鬆地查到委託中央電子製作專家系統的是新日電機,他向出版社打聽到《科學紀實》中介紹了三家實施專家系統的公司,也就是M公司(IC設計專家系統)、S公司(生產技術專家系統)和D公司(公司經營專家系統)的全名,然後,直接打電話到各家公司瞭解使用的是哪一家電腦公司的系統。
香月是基於調查犯罪的需要,才能夠問到這些情況,而且也向各家公司保證,絕對不會將相關資訊透露給他人。果然如香月所料,使用專家系統的公司都極力想要隱瞞這個事實,所以,雜誌上只刊登了公司名字的第一個字母。
他經過調查發現,S公司是大型家電公司新日電機,該公司最近實施的生產技術專家系統,正是和中央電子合作完成的。
計程車來到了新日電機的中央研究所,研究所周圍用高牆隔離,圍牆內有一棟白色的建築物。四層樓的大樓比香月預料中更小。
他在櫃檯自報姓名後,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櫃檯小姐一臉緊張地看著香月。可能這是她進公司以來接待的第一位稀客。
他已經約好要見面的人。由於事關公司機密,所以必須是相當瞭解公司內部狀況的人,新日電機方面顯然慎重挑選了接待人選。
香月在可以看到窗外的操場和小山丘的接待室內等待對方,優質的皮革沙發很寬敞,連相撲選手也可以坐得很舒服,而且,也不會過度柔軟。
約好的對象很快就現身了。對方是一個頭頂開始稀疏的四十多歲男人,氣色很好,身材也很壯碩。
男人自我介紹,說他姓山野。
「沒想到刑警也會來問那個系統的事。」
交換名片後,山野晃動著龐大的身體笑了起來。
「很多人來問系統的事嗎?」香月問。
「很多啊。我們公司原本並不想讓外界知道使用專家系統這件事,但某位高階主管在某次聚會時說溜了嘴,有些身居高位的人就是腦筋不靈光。那次之後,公司就接電話接到手軟,來打聽到底使用了甚麼推論方法,啊喲,用專有名詞你可能聽不懂吧?」
「我稍微瞭解一點點,所以,最後你們還是把內容列為最高機密吧?」
刑警問。山野用力點頭回答:「當然是最高機密。」
「對我這種毫無關係的人也要保密嗎?」
「沒有任何例外──這是保守機密最簡單的方法。當然,我們很清楚,即使刑警先生知道我們開發的系統內容,既沒有好處,也沒有甚麼壞處。」
「你們最擔心被誰知道?」
香月改變了提問的方向。
「當然是同行的人。我們為了這個系統,開發了各種獨特的軟體,如果被研發專家系統的人偷走就慘了。」
「研發專家系統的人……也就是電腦公司的人嗎?」刑警問。
「不光是他們而已,這次成功投入實用的是生產技術專家系統,其中所使用的知識是我們公司寶貴的財產,如果被其他家電公司竊取,我們就會蒙受極大的損失。」
「不好意思。」
香月舉起拿著鉛筆的手,打斷了山野的話。「可不可以請你解釋一下生產技術專家系統?」
山野盯著刑警的臉看了幾秒鐘,然後點頭表示同意。
「那好吧。簡單地說,生產技術專家系統就是電腦針對生產方法的問題,向設計人員提出建議。」
「比方說?」
「比方說……設計人員要設計一款新的馬達,因為希望小型輕量化,所以要使用新的材質,就要考慮材料的加工性,是否能夠焊接,以及是否會受熱變形等生產上的問題。設計人員會參考現有的資料和基準進行設計,但在實際進行的過程中,會有很多這種教條式的規則無法解決的問題。以前遇到這種情況時,都由設計人員請教各方面專家的意見,做為在設計時的參考,但這種方法很費時間,也容易發生疏漏。」
「所以由電腦擔任顧問的角色嗎?」
「沒錯。」
山野用好像機器人般的動作用力點頭,「以後將是多品種少量生產的時代,必須快速設計,快速製作,再快速設計新產品。設計人員最好能夠同時是生產技術方面的專家,而人工智慧完成了這項不可能的任務。即使優秀的生產技術專家退休後,他們的知識和經驗也會完全留在公司內,傳承給下一個世代。」
「所以,以後就不需要生產技術的專家了嗎?」
刑警問,山野瞪大了眼睛,完全不同意這種想法。
「知識和經驗永無止境,系統必須不斷更新資料,所以,永遠都需要積極的研究人員,但那些只會死背既有知識,缺乏創造力的人會逐漸遭到淘汰。雖然最近的新進人員有不少屬於這種類型。」
「原來如此。」
香月想起中央電子的技術人員也說了和山野相同的話,即使引進了醫療專家系統,醫生也不能成為聽從機器指揮,而是必須具備足夠的專業加以利用。
「我瞭解了,」香月說:「所以,這是貴公司的技術結晶,絕對不想讓其他公司看到。」
「就是這麼一回事。」山野回答,「一旦生產技術專家系統被偷,就等於如數吸收了本公司有關生產技術的知識。當然,除此以外,專家系統本身對於設計人員提出的問題,如何做出高效率而正確判斷的技術也不能遭人竊取。」
「所以,你們為了保密,也費了很大的工夫吧。」
「你說對了,」山野加強了語氣,「使用者必須輸入自己的登記編號才能使用,也有雙重和三重的防火牆因應駭客入侵公司的內部網路。」
「我想請教一個問題,」刑警的語氣稍稍嚴肅起來,從沙發上微微探出身體,「瞭解這個系統全貌的人,也就是參與系統製作的人有沒有可能把相關資料洩漏給其他公司?」
山野收起了溫和的笑容,用嚴肅的目光看著香月。
「我無法斷言絕對沒有這種可能性,」他用謹慎的語氣說道,「不光是這套系統,公司內所有的機密都可能有這種危險,一旦內部出現間諜就茲事體大,只能在平時多加注意。」
「有道理,」刑警點頭表示同意,「我接下來想要請教一下關於系統製作的步驟……」
「請說。」山野說。
「以專家系統來說,你們委託了中央電子進行技術支援,可不可以請你說一下具體的情況?」
香月謹慎地說出這個問題的每一個字,這是今天的拜訪中最重要的部份。
山野舔了舔嘴唇。
「首先,新日電機向中央電子購買了支援開發的工具和工作站等建構專家系統的工具,然後再由中央電子的技術人員和本公司的技術人員使用這些工具,共同進行開發作業。」
「我想瞭解共同作業內容,可不可以請你談一下大致的作業分工,但不需要太專業的說明。」
「好。」
山野一口氣喝完已經冷掉的茶,「用一句話總結,就是由我們公司的技術人員提供相關知識,再由中央電子的技術人員輸入電腦。中央電子方面的技術人員稱為知識工程師(Knowledge Engineer),簡稱為KE,也就是扮演人類和機器之間的媒介角色。」
香月想起松木就是KE。
山野繼續說了下去。
「具體來說,首先由KE聽取生產技術專家的意見,KE藉由這個過程,瞭解專家經過怎樣的過程運用知識解決問題,把人類的思考系統變成有秩序的程式。」
「一旦完成,就可以輸入電腦,對嗎?」
「沒錯,原則上是這樣,但問題沒這麼簡單,有時候必須深入專家心理潛在的部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既是哲學,也是心理學。必須發揮毅力完成這種需要耐心的工作,而且,生產技術的範圍很廣,包括裁切、沖壓、焊接等加工技術,以及金屬、樹脂等材料的相關技術,在不同方面有不同的專家。在這次作業中,也是由超過十位專家和KE溝通後完成的。」
「應該花費了很長時間吧?」刑警問。
山野看著半空後回答:「我記得好像是一年多。」
「採取這樣的作業方式時,中央電子方面的技術人員KE不是也可以接觸到貴公司的機密嗎?」
「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應該掌握得最詳盡。」
然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實在是很奇怪的現象。」
「既然這樣,你們不擔心中央電子的人洩漏情報嗎?比方說,當其他公司委託他們製作類似的專家系統時,也許會以貴公司的成果做為基礎。」
「這的確是我們非常擔心的問題,」山野露出嚴肅的眼神看著刑警,「因為人的記憶無法上鎖,在這個問題上,只能仰賴本公司和中央電子之間的信賴關係。合約中光是關於保密的內容就有好幾條。」
「這樣就能夠徹底預防了嗎?」
刑警問,山野的表情稍微放鬆,緩緩搖了搖頭。「無法做到很徹底,但一旦得知情報外洩,而且是因為中央電子造成的,中央電子恐怕就難以在業界繼續生存。本公司可能會要求龐大的賠償金,最重要的是,電腦公司會喪失信譽,所以,他們也不會這麼做。」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香月用鉛筆答、答地敲著桌子,「你知道當時中央電子方面的技術人員──也就是KE的名字嗎?」
「當然知道,」他說:「你急著要嗎?」
「麻煩你了。」刑警低頭拜託。
山野想了一下說:「請稍等。」隨即站了起來。
十分鐘後,他拿著一個黑色檔案夾回來了。
「有三名KE。」他看著資料說。
「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聽到刑警的要求,山野猶豫了一下,叮嚀了一句:「這是極機密資料喔。」然後打開檔案夾,放在桌子上。
檔案夾內是A4尺寸的履歷表,左上角貼著名片大小的照片,那是參與專家系統的KE的半身照。
看到第三個人的資料時,香月的目光停在那裏。因為他看到了杉本潤也的名字。
「我就知道。」
他嘟囔道。山野訝異地探頭張望。
「你記得他嗎?」刑警問。
「當然記得。我們在一起工作了一年,」山野回答,「我記得他只是助理,有一個主要研究員,他輔佐那個研究員──他怎麼了?」
「他被人殺了。」刑警說,「被人用刀殺死了。」
山野瞪大眼睛,驚訝不已。
7
星期一。
光平看完了阿嘉莎‧克莉絲蒂的短篇小說,在收銀台內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前後左右轉動著脖子,發出好像小樹枝折斷般的聲音,但肩膀稍微放鬆了。
他按著眼角,輕輕吐了一口氣,回味著剛才看的小說內容。他對小說中的詭計有小小的疑問,但問題並不大。
他復習完小說內容後,決定開始思考現實生活中的事件,檢討至今為止的推理有沒有漏洞,或是遺漏了甚麼問題。
沒有──他在反覆思考後,得出了這個結論。自己的推理無懈可擊,接下來只剩下確認而已。
問題在於確認的方法。
光平既非警察,也不是偵探,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確認自己的推理。雖然聯絡香月最穩當,但這也是他最不想採取的方法。
然而──
雖然光平有自信解開了謎團,但心情還是很沉重。他很久沒有這麼不舒服了,比欺騙父母說自己在讀研究所更令他感到不舒服。
光平感到口乾舌燥。他努力在嘴裏擠出口水,一口氣吞了下去。
口水溫熱而帶著鉛味。
※※※
傍晚時,時田難得來到撞球場。他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斜斜地戴著成為他註冊商標的紅色貝雷帽。
「光平,你陪我一起打。」
時田用下巴指著其中一張撞球桌。光平從球桿架上拿起自己常用的撞球桿。
「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時田很有氣勢地開球後,用找碴的口氣問光平。
「有事瞞你?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件事。」
光平瞄準一號球出桿,球沒有落袋。
「你別裝糊塗。」時田用撞球桿瞄準了球,「你知道媽媽桑和那個姓齋藤的醫生有一腿吧?」
「喔,原來你是說那個男人。」光平終於知道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還來不及告訴你。」
「無所謂啦。」
時田擊中母球,一號球被彈了出去,漂亮落袋了。他用冷漠的聲音說:「聽說他們打算結婚。」光平驚訝地看著他。
「媽媽桑說的嗎?」
時田點點頭,再度瞄準母球。
「是喔……原來他們要結婚了。」
光平覺得媽媽桑和齋藤一定是因為他們的關係曝了光,乾脆下了決心。在持續發生多起不幸事件後,純子應該想要找一個依靠。
「所以,你被甩了。」
光平儘可能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別說笑了。」時田用撞球桿打著光平的屁股,「我只是她的粉絲之一,你別耍嘴皮子,趕快打吧,輪到你了。」
光平覺得時田的聲音有幾分消沉。
「對了,老闆,我有事想要請教你。」
光平把二號球打進球袋後說,「你之前有沒有聽誰提過廣美房間的備用鑰匙藏在某一個地方?不是經常有人把鑰匙藏在牛奶盒或是瓦斯表後面嗎?」
「備用鑰匙?」時田皺起眉頭,「不知道,況且,這種事不可能大聲告訴別人吧。」
「有沒有剛好聽到?」
「沒有。你趕快打啦。」
在時田的催促下,光平胡亂打了一下,結果犯規了。
「為甚麼問這個問題?」
時田把母球在頭線內移動後,瞄準母球時問道。當對手犯規時,可以移動母球或子球。移動母球時,都放在足點或中心點。
「有人擅自闖入了廣美家裏。廣美鎖了門,如果沒有備用鑰匙就進不去。」
「那個人就是兇手嗎?」
隨著激烈的撞擊聲,兩顆球落袋。時田吹著口哨,抓了抓人中。
「雖然我無法斷定,」光平說,「但我覺得可能性很高。」
「幸好我不知道備用鑰匙的事。」
書店老闆清了清嗓子,然後又開始瞄準。
「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時田老闆放鬆了身體,「甚麼問題?」
「廣美被殺的那天晚上,你人在哪裏?」
聽到光平的問題,時田的臉頰抽搐了一下,站直身體和他對峙。從他肩膀可以發現他的呼吸亂了。
「你懷疑我?」
「對不起,」光平努力擠出聲音,「我不能讓你成為例外。」
時田痛苦地皺著臉,從外套口袋裏掏出 Mild Seven 的菸,拿了一支叼在嘴上,用一百圓打火機點了火,皺著眉頭吐出濃濃的煙。
「我說光平啊,」他好像有點發燒般慵懶地說:「可以了啦,你就收手吧,反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並沒有結束。」
「結束了。」
書店老闆說,「已經畫上句點了,無論再怎麼絞盡腦汁,人死不能復活,只會讓活著的人更不開心。」
「原來你知道誰是兇手。」
「我不是說這個。」
「那為甚麼突然說這種話?」
「我是為你著想。你和我們不一樣,早晚要離開這個已經墮落的地方,所以,你要趕快忘記在這個墮落的地方發生的事件,為自己的未來著想。」
「我的事不重要,」光平說,「而且,我以後會思考,現在希望你回答我這個問題。」
時田歎了一口氣,把還剩下一半的香菸在菸灰缸中捺熄,重重地坐在一旁的沙發上。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店裏。」
這是光平意料中的回答。「對不起,」他又說了一次,「我只想確認一下。」
「我可以繼續打了嗎?」
時田用下巴指了指撞球桌。光平攤開手掌,示意他:「請。」
當光平去一樓拿了其他客人點的咖啡和紅茶回來時,井原正和時田一起撞球。井原好久沒來了。
「有甚麼新的消息嗎?」
他看到光平劈頭就問,時田回答了他:
「他說有人擅自闖進廣美的家裏。」
「是喔。」
井原維持著「喔」的嘴形,看向光平。光平只好開口說:
「我們只是在閒聊。」
他想要改變話題,聊一些愉快的話題。
就在這時,窗邊的客人歡呼起來。
窗外開始飄雪了。
※※※
時田和井原一直到打烊才走。他們今天對戰的成績是七比三,時田佔了優勢。
光平站在窗邊望著飄舞的雪,等待他們把最後的十五號球打進球袋。窗戶玻璃映照著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外面雪花紛飛。
最後由時田獲勝,結束了比賽。「被你修理了。」賭客紳士歎著氣說。
「井原,你今天的狀況很不好喔,身體不舒服嗎?」
「偶爾也會有這種時候,光平,你說對吧?」
被井原這麼一問,光平笑著說:「對啊。我和你們一起走。」
光平和時田、井原一起離開「青木」時,雪變小了,但馬路上積了薄薄一層雪,三個人走在路上,留下了清楚的腳印。
「你們看,」時田用下巴指了指前方,「只有寥寥幾個腳印,雖然時間已經晚了,但簡直難以想像這是大學附近的路。車站前那條路上,雪根本積不起來。」
井原沒有回答,默默地走著。光平當然也沒有說話。
三個人在「莫爾格」前停下了腳步。
「怎麼?不進去喝一杯嗎?」
時田不滿地看著光平。
「今天沒有喝酒的心情,但我會進去一下,我找媽媽桑有事。」
「那我也陪光平進去一下,今天不能太晚回家。」
「你也不喝?真不夠意思。」
時田有點不悅。
三個人走進店裏時,純子的假笑僵在臉上,隨即換上了不自然的親切笑容。
「你們三個人好久沒有一起來了。」她說話的聲音也有點虛。
店裏有兩個客人,一個是糕餅店的島本,另一個是齋藤醫生。齋藤仍然坐在吧檯角落,低調地喝著酒。光平猜想純子應該是因為齋藤在場的關係,所以才顯得心神不寧。
「妳男朋友也在。」
時田看了一眼齋藤說。純子低下頭,齋藤假裝沒有聽見。
「對啊,就是這麼一回事。」島本請時田坐下時說:「媽媽桑也有權利追求幸福,時田,你和媽媽桑年齡相差太大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時田噘著嘴,「我也很希望媽媽桑幸福,所以,齋藤先生,請你好好疼惜媽媽桑,媽媽桑有幫夫運。」
他話說到一半時,轉頭對著齋藤說,說到「請你好好疼惜媽媽桑」時,脫下了紅色貝雷帽。齋藤也露齒一笑,微微低下頭,算是回答了時田。
純子似乎鬆了一口氣,但看到光平他們始終站在那裏,露出納悶的表情。「不坐嗎?」
「嗯,」光平輕輕點了點頭,「我有事想要問妳。」
8
香月和另一名年輕刑警走出那家公司大門時,空中再度飄起白雪。
「還真會下。」年輕刑警豎起大衣領子嚷著。
「接下來有甚麼安排?」年輕刑警問香月。
「嗯,」香月看著開著車頭燈的車子經過,指示後輩說:「你先回署裏。」
「香月先生,那你呢?」
「我要先去一個地方。」
「那個學生街嗎?」後輩刑警問道。
「……是啊。」
「你去看兇手嗎?」
香月瞪了一眼後輩刑警,緩緩搖著頭,「現在還無法斷定他就是兇手。」
年輕刑警並沒有因為被香月瞪了一眼就退縮,轉頭看著剛才走出來的那家公司說:「但動機不是已經很明確了嗎?」
「不光是這樣,還需要證據。」
「不妨從和松木的關係下手,他恐怕就會坦承不諱。」
「事情不可能這麼順利──總之,我先離開了。」
香月轉身離開,輕輕舉起了右手。一輛剛好路過的計程車雨刷掃著白雪,在路旁停了下來。
「要不要我向課長說明?」
聽到後輩的話,香月上車時點了點頭。
「小心點。」後輩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
香月說出地點後,司機從後視鏡中打量著他。「那裏最近不是發生了命案嗎?」
「是嗎?」
香月明知故問。
「對啊,聽說屍體裝飾在聖誕樹上,已經變成了那一帶的參觀景點。」
司機是一個長髮男人,汽車音響播放著馬勒的音樂,帶著東方味道的旋律和窗外的雪景相得益彰。
「只有一個人被殺嗎?」
香月隨口問道,司機的臉左右轉動了一下,「好像是,詳細情況我忘了。」
香月把視線移回窗外,再度體會到人死就是這麼一回事。即使別人記住了聖誕樹事件,也早就把松木和廣美的死忘得一乾二淨了,誰都沒有想到兩者之間的關聯。對其他人來說,這種事根本不重要。
廣播中傳來了低俗的談話性節目,司機放慢了車速問他:「在這一帶嗎?」那裏是大學的正門,也就是新學生街。
「不是這裏,是舊學生街。」
聽到香月的話,司機露出納悶的表情想了一下,「喔,你是說後街那裏。」他連續點了幾次頭,「那裏還有店家在營業嗎?」
「還有幾家。」香月說。
香月在「莫爾格」前下了計程車,店門前的路上積起了薄雪,有好幾個凌亂的腳印,但都走向相同的方向。
馬路上除了他以外沒有人影,白雪彷彿吸收了所有的聲音,寂靜籠罩了整個街道。為了打破這份寂靜,香月故意咳了一下,好像真的有甚麼東西被打破了。
他推開店門,純子面帶笑容地轉頭看著他,隨即變成了僵硬的表情。
「客人還是很少嘛。」
他環視店內說道。店內只有吧檯前坐了三個人,其中有兩張是熟面孔,分別是名叫時田的書店老闆,和企劃了巨大聖誕樹這個愚蠢活動的糕餅店老闆島本。兩個人都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著香月。
「要喝甚麼?」
純子用公事化的口吻問道。
「我有事想要問妳,」刑警說:「妳應該知道《科學紀實》這本科學雜誌吧?」
純子有點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吧檯前的客人,又將目光移回刑警身上,「如果我知道呢?」
「聽說松木拿給了廣美?」
「……那又怎麼樣?」
「當時,除了雜誌以外,是否還交給她其他東西?」
刑警直視著純子,純子低下頭開始擦杯子,嘴角露出笑容,似乎想逃避他的銳利視線。「我忘了。」
「請妳回憶一下,他應該有同時交給她甚麼東西。」
「有甚麼問題嗎?」
時田突然在一穿插嘴。他瞪著突然出現的刑警。
香月苦笑起來。「這和你沒有關係,不好意思,請你不要插嘴。」
「雖然和我沒有關係,但你們的奇怪對話讓我無法不在意,你們這些人都只會問一些奇怪的問題,連一杯酒也不喝。」
「你們這些人?」刑警露出不解的表情。
「剛才也有兩個傢伙只問了問題而已,」糕餅店的島本告訴香月,「而且,和你的問題完全相同。媽媽桑,對不對?」
純子聽到島本徵求她的意見,只能無奈地點著頭。香月向吧檯探出身體。「誰來問?」
純子緩緩抬起頭,把擦乾淨的杯子倒放在吧檯上,「是光平。」
「原來是他,」刑警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他也漸漸發現了真相,當然,他的起點比較早,這也沒甚麼好意外的。」
「我對他也說了同樣的話,『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刑警轉身打開門,走出店外。好幾個腳印清楚地留在雪地上。他看了之後,倒吸了一口氣。
他利落地轉身,再度打開門,瞪著店內的人。
「你們剛才說『兩個傢伙』,」他劈頭就問:「是不是『有兩個傢伙』只問了問題而已?」
「對啊。」島本回答。
「津村光平和誰?」
「紳士,」時田不滿地說,「你應該也認識,就是每次都穿著三件式西裝去撞球的那個人。」
「他們甚麼時候來的?」
「就剛才啊,我沒有告訴你嗎?」
「他們去了哪裏?」
「不知道。」
刑警像獵犬般衝了出去。
9
光平和井原一起離開「莫爾格」後,緩步走在又開始下雪的街道上。十二月很少下這麼大的雪,不時駛過的汽車也都小心駕駛。
「好安靜的夜晚。」
井原撐著黑色大傘遮雪,用平靜的語氣說道。他吐出的氣異常地白,彷彿會在空氣中凍結。
「對啊。」光平回答。
「要不要去我家坐一坐?」井原說:「我請你吃點熱食。」
「不。」
光平轉動著縮在棒球外套領子內的脖子,「今天晚上就不去了,我還要去一個地方。」
「是嗎?」
井原輕輕點著頭,露出優雅的笑容看向前方。他的皮鞋底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很有節奏。
來到平交道附近時,街角的服裝店內傳來聖誕音樂聲。櫥窗總是霧茫茫的,好像是一家永遠睡不醒的商店。光平稍稍放慢了腳步,豎耳細聽著音樂,但突然被刺耳的聲音打斷,完全聽不到音樂聲。平交道的警鐘聲響了。
「我要去廣美的公寓。」光平對同樣放慢腳步的井原說,「因為我有事想要確認。」
「你是說,」紳士抓了抓鼻翼,「和命案有關嗎?比方說,和廣美被殺的狀況有關?」
「對,」光平看著紳士的眼睛回答:「就是廣美被殺的狀況。當時的情況屬於一種密室狀況。」
「密室?」
「對,因為兇手殺了廣美後,無法逃離現場。」
「太有趣了。」井原大聲地說,「不,說有趣太失禮了……請你說一說詳細情況。」
「那可以請你陪我走一段嗎?」
光平問。紳士在傘下用力點頭,「我陪你,因為事關重大,也只能晚一點再回家了。」
「那我們邊走邊聊。」
兩人一起走向公寓。光平向井原說明了當時的狀況為甚麼是密室,井原時而佩服地點頭,時而發出驚訝的聲音。光平覺得紳士此刻的表情就像坦誠的少年。
「原來是這樣,的確是密室,原來現實生活中,也會發生這種像推理小說情節一樣的事──你破解了密室之謎嗎?」
「對,算是吧。」光平回答。
「是嗎?所以,你要去確認自己的推理?但是,我現在也想到一件事。」
「推理嗎?」
光平按捺著內心的緊張問。「當然。」紳士用很有紳士風度的口吻說。
「也許和你一樣,只是靈光乍現。」
「我有機會洗耳恭聽嗎?」
「好啊,我們來玩推理大戰。」
紳士看起來真的很高興。
光平和井原走進公寓,搭電梯來到六樓,在廣美倒地的電梯廳前面對面站著。
「廣美倒在這裏,兇手卻消失不見了……是不是這樣?」
井原向光平確認。光平收起了下巴。
「但是,有一點你似乎沒有考慮到,兇手並不一定逃去樓下。」
「屋頂嗎?」
光平看著樓上。電梯只到六樓,但可以沿著樓梯去屋頂。
「在風波平靜之前,躲在屋頂上並非不可能的事。」
「但警察應該去屋頂看過。」
「總之,我們上去看看吧。」
井原拍了拍光平的肩膀,走上樓梯。
上樓後,發現那裏是一個樓梯間,門從內側鎖住了。如果有人在外面,鎖就會打開,但光平不知道廣美被殺時,門鎖有沒有鎖上。
光平第一次來到這棟公寓的屋頂。屋頂上沒有燈,只看到一片白色的積雪。踩在積雪上時,內心掠過一絲不安,彷彿在深夜走出小木屋的感覺。
雪繼續下,寂靜的黑暗中,宛如可以聽到一片片雪花落地的聲音。遠處傳來汽車按喇叭的聲音,但很快就消失了。
「兇手有沒有可能躲在這裏呢?」
走在前面的井原突然回頭問道。光平停下腳步,在搖頭的時候整個身體都晃動起來,「不可能。」
「為甚麼?」井原問。
「警方應該調查過。如果樓梯間的門鎖打開,警方不可能沒有發現。而且,躲在這裏對兇手根本沒有好處。當時,最重要的是趕快逃離現場。如果在這裏被人發現,不就沒戲唱了嗎?」
「原來是這樣。」
井原轉了一個身,「所以,我的推理不及格囉?」
「很遺憾,」光平說,「我認為兇手並沒有那麼做。」
「嗯哼。」
井原又往前走了幾步,發出踩在雪上的聲音。「那現在就來聽聽你的推理。」他繼續說道。
光平的目光從紳士寬敞的背移向擦得很亮的皮鞋,以及清楚留下腳印的雪地上。
「最重要的是,」光平低著頭說道:「廣美到底是在哪裏被殺的?」
「在哪裏……被殺?」
井原低沉的聲音問道,「我搞不懂,為甚麼這是最重要的事?她不是在電梯中被殺的嗎?」
「只是屍體在電梯中而已。」光平用平靜的語氣說。
「所以……是兇手把屍體搬進電梯嗎?但即使是這樣,兇手仍然必須藉由某種方式逃離現場。」
「不,」光平挺起胸膛,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經過喉嚨,刺激了他的肺部。「並不是兇手搬動的。」
「那是誰搬的?」
井原轉過頭。在夾著小雪的風中,兩個人再度面對面站著。
「有幾個疑問,」光平說:「首先,廣美和兇手都不是在一樓搭電梯,其次,廣美的房間鑰匙並沒有放在皮包裏。」
「鑰匙?」井原露出不解的表情,「鑰匙怎麼了?」
「廣美平時都把鑰匙放在皮包裏,但是,她的皮包被搶走了,只有鑰匙掉在她身旁。」
鑰匙目前在悅子手上。
「我不太瞭解你想說甚麼。」
井原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焦慮。
「你不瞭解嗎?因為她必須從皮包裏拿出鑰匙。為甚麼?理由只有一個,因為她要回家。也就是說,她拿出鑰匙,準備進屋時被人殺害。當時,她手上握著鑰匙,兇手就拋下她逃走了。當然,那時候我還沒有到這裏。」
「既然這樣,屍體應該在房間內。」
「如果她當場死亡的話。」
井原的臉背著光,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光平看到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
光平繼續說:「如果她當場死亡,應該倒在自己的房間內,但她用盡最後的力氣站了起來。在兇手離開後,她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然後搭上了電梯。當我在一樓時,上樓的電梯會停在三樓,就是因為她按了電梯。她當然去了六樓,所以,電梯也停在六樓。」
「為甚麼?」井原問,「她為甚麼要這麼做?」
「當然是為了求救,」光平回答,「『莫爾格』的媽媽桑也住在六樓,雖然當時媽媽桑在店裏,不在家,但廣美已經意識不清,以為只要去六樓就可以獲救。」
「但她會流血啊。」
「如果是刺傷,尤其是被銳利的刀刺進身體,幾乎不會流血──但是,她的生命力只有到此為止。她在到六樓之前就斷了氣,當電梯門打開時,她就倒在地上。在她倒地時,身體壓到了刀子,導致傷口流了大量的血。」
之前和悅子聊天時,她不經意的一句話啟發了光平。
廣美手上抱著花束,以及仍然穿著大衣,都是因為在遇刺後不顧一切地逃向六樓的關係。
「原來是這樣。」
井原再度背對著光平,謹慎地向前邁步。光平也跟著他。
紳士說:「你的意思是說,兇手逃走後,廣美獨自搭電梯上樓。這樣的確可以合理解釋當時的情況。」
「但是,」光平對著他的後背說:「問題並不在於推理,重要的是,兇手為甚麼會在廣美的房間內?」
「喔,」井原仍然維持剛才的語氣,「為甚麼呢?」
「在此之前,必須先整理一下這次一連串的事件。首先是松木被殺,他的房間內被人翻箱倒櫃。」
「好像是。」
「也可以說,是有人在他房間裏找甚麼東西。不久之後,『青木』的沙緒里家也被人闖了空門。」
井原露出意外的表情。光平不知道他為甚麼事感到意外。「我沒聽說這件事。」
「兇手殺了松木,想拿走甚麼東西,卻沒有找到那樣東西。所以才會潛入沙緒里家裏,這麼一來,也就不難推斷兇手為甚麼會去廣美家裏。」
「是為了找『那樣東西』嗎?」
光平點了點頭,「之前,我一直以為廣美是在電梯中被人殺害,所以,只注意到兇手殺她的動機,但如果兇手事先潛入她家裏,情況就不一樣了。兇手是因為被廣美發現他是兇手,才會動手殺了她。」
「我能瞭解兇手為甚麼去沙緒里的房間,但為甚麼要去廣美家裏?松木和廣美之間並沒有交集。」
「的確沒有。」光平回答,「這個問題我等一下會解釋,反正這一點可以說明為甚麼兇手要去她家裏。令我不解的是,我看了廣美家裏,完全找不到任何被人翻動過的痕跡。廣美家很大,和沙緒里的房間不同,照理說應該不會輕易找到。於是,我就得出一個結論,兇手事先知道『那樣東西』放在哪裏。」
「……」
井原似乎說了甚麼,但光平沒有聽到。
「不,兇手知道『那樣東西』在哪裏的說法並不恰當,也許應該說,他知道尋找『那樣東西』的記號。那個記號是甚麼?在命案當晚,那個記號留在廣美的家裏,就是那本《科學紀實》的創刊號。」
雖然雙腿發抖,但光平的臉上泛著紅暈。雪不知道甚麼時候已經停了,井原也停下腳步,一動也不動地俯視著夜晚的街道。
光平深呼吸後繼續說了下去。「我不知道兇手為甚麼知道那本雜誌是記號,但根據我的推理,這代表兇手知道廣美有這本雜誌。兇手到底是誰?根據各種狀況綜合研判,只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親眼看到松木把雜誌交給廣美的媽媽桑。」
「另外兩個人是曾經聽說這件事的時田老闆和我,是不是這樣?」
「你說對了,」光平緊張起來,「我知道媽媽桑有不在場證明,當時,時田老闆也有不在場證明。」
「所以,兇手是我。」
喀沙。雪地上傳來有甚麼東西掉落的聲音。光平定睛細看,發現黑色雨傘掉在井原的腳邊。光平猜想他在準備甚麼。
「雖然我不瞭解殺人動機,也不知道你要找甚麼,但兇手就是你。我猜想動機應該和松木之前的工作有關。」
井原沒有回答,視線看著車站前閃爍的霓虹燈,彷彿陶醉在這片景色中。
過了一會兒,井原輕輕咳了一下。光平全身緊張,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和松木,」井原背對著光平,緩緩開了口。「是在某個撞球場認識的,那家小店也可以喝酒,牆上有電視螢幕,經常播放《江湖浪子(The Hustler)》那部電影。」
「你們不是在『青木』認識的?」
光平想要吞口水,但嘴裏連一滴口水也沒有。
「那是他來這裏之前的事,那時候,我在公司內的職位岌岌可危,很希望在工作上做出成績扳回一城。那個時候,太田副教授的學生介紹松木給我認識。和松木見面聊天後,發現他的工作內容對我來說是有極大幫助的資訊,於是,我想到可以和他合作。」
「那不是商業間諜嗎?」
光平問,井原輕聲笑了笑。
「你腦筋真的很好,你應該把這種能力運用在其他地方。」
「松木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辭職嗎?」
「為了掩飾他出賣商業情報一事,中間最好有一段空窗期。所以他選擇來到這個學生街,做為他的隱身之處,這裏離我家很近,隨時可以假裝來撞球,和他討論工作的事。」
光平終於知道松木為甚麼會來這種地方了,也瞭解他經常掛在嘴上的「逃離」的意思。
「他出賣情報的回報是甚麼?」光平問。
「當初談好他會以特別待遇進我們公司,但他真正的目的是以此勒索我和公司。」
「所以你殺了他?」
「我只能說,我不得不這麼做。」
井原轉頭看向光平的方向。在車站燈光的映照下,他的雙眼發亮,但臉上好像戴著能劇的面具般漠無表情。
「所以,你在找當初約定時的證據。」
「你說對了。有一份意向書,我那天和松木約定見面,就是為了拿回那份意向書。」
井原的身體已經完全面對光平。他的右手緩緩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來,手上緊緊握著一把刀。
「但松木沒那麼笨,不會放在自己家裏,他在和你見面之前,就已經交給第三者了。」
光平用球鞋底慢慢向後滑。井原咄咄逼人,一旦光平動作幅度太大,他可能就會撲過來。
「他一旦交給別人──就會變成我的夢魘。如果不趕快拿回那份意向書,就會造成無可挽回的結果。我第一個想到沙緒里,但她家裏也沒有。」
「這時,你得知了科學雜誌的事。」
井原像死人般的臉上下挪動了幾下。
「松木沒有理由把那種科學雜誌交給小酒店的女人,所以,我立刻想到,意向書可能夾在那裏面。接下來,就只剩下甚麼時候、用甚麼方式潛入她家拿回來。」
「所以,你知道廣美房間有備用鑰匙?」
「是啊,」井原說,「純子可能忘了,有一次,她身體不舒服,店裏提早打烊,她順口提到了這件事。因為她說要去廣美家裏,我問她:『廣美不是不在家嗎?』她不小心透露,『雖然廣美不在,但我可以進去她家。』我當然跟蹤了她,得知了放備用鑰匙的地方。」
之前光平感冒睡在廣美家裏時,純子突然闖了進來。原來當時還有另一個人也一起進了公寓。
「接下來只要趕快把那份意向書拿回來就好,為了以防萬一,我決定星期五去。」
「星期五?」
光平反問。
「你不知道嗎?那棟公寓的管理員每個星期五都不在,因為萬一被他看到就會壞事。」
原來是這樣。光平終於瞭解了,他之前雖然知道有管理員,但從來沒有在意他。
「你只想潛入她家,沒有想要殺她嗎?」光平問。
「拿回意向書是重點,但最後還是殺了她。」井原回答。
「就像我現在的情況一樣……」
「對,」井原深深地笑了笑,「像你一樣。」
「我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
「甚麼事?」
「你都隨身帶著刀子嗎?」
井原哼哼哼地笑了起來,鼻子吐出白色的氣。他一邊笑,一邊走了過來。他和光平之間保持了對他有利的距離。
「並不是隨身帶著,只是第六感告訴我,差不多需要用到了。剛才去『莫爾格』時,你不是問了媽媽桑問題嗎?松木除了科學雜誌以外,有沒有同時把其他東西交給廣美。聽到你的問題時,我很慶幸自己準備了刀子。密室的事也給了我很大的壓力。」
「我做這些事都是為了刺激你。」
「我想也是。因為你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但還是選擇賭上自己的性命和我對質。不過,我必須說,你太魯莽了,我手上有鬼牌,但你甚麼都沒有。」
井原巧妙地逼迫光平和他交換了位置,光平背對著柵欄。井原握著刀子的手慢慢向他逼近。
「只要沒有你,沒有人會懷疑我,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真的很幸運。我要為你的推理補充一點,廣美被刺後離開房間時忘了鎖門,那時候她已經意識模糊,當然不會想到要鎖門。如果警方和你發現門沒有鎖,一定會更早察覺真相,所幸當時我又折返回去她家,因為我忘了把備用鑰匙放回門牌後面,於是,我順便鎖了門。以時間來說,應該就是妳聽到女人的尖叫聲,衝上六樓的時候。之後,我就逃走了,我很幸運,沒有被任何人看到。」
「幸運總有用光的時候。」
「但這句話不適合用在我身上。」
刀子猛然刺了過來。井原的身軀看起來很遲鈍,難以想像他的身手這麼利落。光平好不容易才閃開,但棒球外套的領子被井原的左手抓住了。
「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別小看我,我學過柔道,你不要以為比腕力我會輸你,恐怕你會失算,松木也失算了。」
光平還來不及「啊!」地叫出聲音,身體已經被摔倒在積雪上,但井原仍然抓著他的衣領不放,他想逃也逃不了。井原立刻向他揮刀,光平用盡渾身的力氣擋住了他的手。刀刃掠過他的手背,流出的血滴在他的胸前。
井原將全身的體重壓在刀子上,光平拚命撐著快要被壓垮的手臂,左腳用力踹向井原的肚子。隨著一聲呻吟,井原抽離了壓在他身上的身體。
當光平站起來時,井原也同時站直了身體。他重新握好刀子,準備展開第二次攻擊。
「住手!」
這時,光平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回頭一看,香月站在那裏。
「趕快住手吧,沒有人能夠得到好處,而且,在雪中打鬥一點也不好玩。」
刑警慢慢走向他們,走到光平身旁時,歎著氣看向井原。「你也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吧?你殺了幾個人,卻沒有一毛錢進帳。」
「你們不瞭解情況。」
井原的語氣很平靜。雖然剛才激烈打鬥,他卻完全沒有喘一口大氣。「你們根本不瞭解我們的辛苦,只要低頭看腳下就知道了。」
光平忍不住低下頭。
井原說:「你們以為是誰建造了你們踩在腳下的基礎?是製造業的人齊心協力,不斷生產可以稱霸世界的產品。你們只是站在我們所創造的基礎上,說一些自以為是的話。甚麼想要自由地生活,甚麼厭惡製造業,你們這些天真的人不可能瞭解我們流血流汗的戰鬥。」
光平低下的雙眼無法抬起,注視著被踩爛的雪。
「無所謂啦,」刑警說:「你可不可以把刀子扔了,過來讓我逮捕你?這樣至少可以幫我立一個功。」
井原再度發出哼哼哼哼的奇妙笑聲。
「我很欣賞你的想法,只是我不能被你逮捕。」
接下來的事發生在轉眼之間,光平甚至來不及叫出聲音。井原動作利落地越過屋頂的柵欄飄向空中,在光平他們面前轉了半圈,隨即消失在黑暗中。
雪地上只留下腳印。
10
警察在處理井原的屍體時,光平正在廣美的家裏面對悅子。電視正在播放卓別林的老片,但他們兩個人都沒有看,只有獨特的背景音樂在寬敞的房間內響起。
「你太魯莽了。」
悅子大口喝著白葡萄酒說,「既然已經知道誰是兇手,就應該先告訴我,這不光是你一個人的事。」
「對不起,我道歉。」
光平摸著鬍碴對她低頭,他的頭髮被融化的雪弄濕了。
「總之,你不可以一個人出風頭,你剛才也差一點被殺了。」
「我沒有任何可以稱為證據的東西,只能把他逼到走投無路,讓他自我毀滅。今天晚上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況且,下雪也很有情調?」
「對。」光平認真地點頭,「況且又在下雪。」
「莫名其妙。」
悅子把酒杯用力一斜,淡金黃色的液體帶著小氣泡,流入了她的喉嚨。光平看著她,覺得好像在看深夜電影時中間插播的廣告。
「所以,姊姊是受那個叫松木的人牽連而送了命?」
悅子托著下巴問,她似乎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情緒。
「以結果來說是這樣,」光平說,「但只要不是自然死亡,都是因為某種方式受到牽連。無論飛機失事或是大樓火災都一樣,如果是真的被電梯殺手殺了,甚至不算是受牽連,只是命運走到了這一步。」
光平說話時,發現自己像在辯解。自己為甚麼要辯解?
「但是,松木為甚麼要把意向書交給姊姊?可以交給你,也可以交給沙緒里啊。」
「可能他認為交到我手上,很容易被井原發現,意向書交到意想不到的人手上,就可以對井原構成威脅。事實上,井原的確去沙緒里家裏找過。」
「姊姊應該不知道雜誌裏放了那麼重要的東西,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被殺。」
說完,她閉口不語。她隔著喝空的酒杯,不知道在看甚麼。光平不知道該說甚麼,也模仿起她的動作。
玄關的門鈴聲打破了沉默。悅子走出去後,傳來開門的聲音,接著,又聽到了熟悉的說話聲。
「原來主角在這裏。」
刑警說著,環顧室內,想了一下,靠在沙發的椅背上。可能是因為光平佔領了他平時坐的位置。
「我也要向你道歉。」光平說。
香月詫異地挑著眉毛,「道歉?為甚麼?」
「因為兇手死了,你一定在想,如果是你,絕對可以讓事情更完美落幕。」
香月笑了起來。
「他一心想死。誰都無法阻止一個下決心要死的人,而且,他已經沒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無論如何,」香月輪流看了光平和悅子一眼,更大聲地說,「事件已經告一段落了,也讓我加入你們舉杯慶祝的行列吧。」
「還有酒啊。」
悅子從櫃子裏拿出一個乾淨的葡萄酒杯說,「但你要先說明一下情況。光平已經告訴了我大致的情況,但事件的背景還有許多不明不白的地方。」
刑警有點無奈地苦笑著撥了撥微濕的頭髮,渾身散發出男人完成一件大事後的疲憊。
「你怎麼知道井原是兇手?」
光平問。香月拿出菸,滿臉陶醉地抽了一口,拿起茶几上的菸灰缸,把菸灰彈了進去,一臉無可奈何,終於開口說:「你給我的那本科學雜誌成為破案的關鍵。」
「……果然是。」
「只是我繞了一大圈。」
香月告訴他們,松木打算靠和某大學共同研究的資料進入其他大學,並在一年前和名為長谷部的學生接觸。
「長谷部是太田副教授研究室的學生,而且最近死了。」
「……他殺嗎?」
「應該是。於是,我們懷疑兇手是太田副教授,從松木之前的行為來看,推測他可能把甚麼情報賣給了太田,但這個推理有很多問題。於是,轉而思考松木的對象可能不是大學,而是企業。這時,看到那本科學雜誌的報導,發現有幾家企業使用了專家系統,就把這兩件事串在一起了。」
「松木參與了企業使用的專家系統的……」
香月點了點頭。
「我調查了那本雜誌提到的公司中,哪一家和松木之前工作的中央電子有合作關係,結果查到了新日電機這家公司。你知道新日電機嗎?」
「我知道,是大型家電品牌。」
光平回答,刑警點了點頭。
「新日電機為了追求公司的合理化,迎接未來的人工智慧時代,著手開發了生產技術專家系統。這件事說來話長,可以省略嗎?」
「如果和主題無關就不必說了。」光平說。
「只要知道專家系統是新的電腦系統就好,一旦完成,對公司來說,就是一項很大的成果。同時,也是絕對不能讓競爭對方知道的極機密項目。」
香月在說「絕對」的時候加強了語氣。
「松木和這個項目有關嗎?」
「成為這個系統的基礎工具是向中央電子買的,松木被派去新日電機擔任技術指導員。得知這個消息後,我立刻有了靈感。因為井原任職的東和電機和新日電機是死對頭,松木掌握的情報對他來說應該很寶貴。井原經常去找太田副教授,太田副教授研究室的學生長谷部又和松木很熟,所以,他們兩個人之間有交集。」
光平心想,和井原說的話一致。
「於是,井原就和松木簽下了擔任商業間諜的合約。」
「但是,找不到明確的證據。我向東和電機查證,結果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當時,井原在公司的績效不佳,即將被派去下游公司。而且,不是去下游公司擔任主管,而是實質上的降職。沒想到他那時候突然提出一份使用電腦的新企劃,並且開始高效率地推動這個企劃。他的這項工作受到了肯定,他被調職的人事命令取消了。雖然東和電機的人沒有提到企劃的具體內容,我猜想應該是和新日電機的生產技術專家系統相同的內容。」
「所以,他是以松木提供的資訊做為參考,推動了那個企劃嗎?」
「我猜是這樣,因此,對井原來說,松木就對他構成了威脅。雖然不知道他們之間有甚麼約定,總之,足以讓井原決定殺他。井原之所以殺長谷部,也是先殺人滅口,避免他說出和松木之間的關係。」
「太可惡了。」光平咬著嘴唇。
「我原本以為因為廣美得知了這個秘密,所以兇手才動手殺她,在思考廣美為甚麼會知道這件事時,覺得松木拿科學雜誌給她的這件事似乎有蹊蹺,猜想可能當初留下了要求松木當商業間諜的證據,然後夾在科學雜誌內。」
事實正是如此。雜誌內夾著井原和松木當初簽的意向書。松木可能原本只打算把意向書放在第三者手上,但看到時田那本科學雜誌的報導,覺得放在一起,更能夠明確瞭解井原的企圖。
最後,松木的機智發揮了作用。如果沒有那本雜誌,光平和香月就不可能知道這些事。
「我去向『莫爾格』的媽媽桑確認,發現已經有人搶先一步問了相同的問題,而且和兇手一起離開了。」
香月語帶揶揄地看著光平說,光平聳了聳肩,甚麼都沒說。
「但是,你怎麼知道他們在公寓的屋頂?」
悅子問。光平也有相同的疑問。
刑警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說:「憑直覺。而且,你很幸運,外面臨好在下雪,路上留下了你們的腳印。在空蕩蕩的路上,腳印一直延續到這棟公寓,所以我就想,也許你們在這裏。」
「感謝。」光平說。
「你要感謝這場雪。」刑警回答。
「對了,」悅子輪流看著光平和香月的臉說:「那堀江園長的事件呢?他也是被井原殺死的嗎?」
「不太清楚,」光平說:「我原本想問他,但他突然撲了過來──我想應該是他吧,他從廣美口中得知了兇手的名字,所以來找井原,結果反而死在他手上。」
悅子沒有回答,反而問刑警:「香月先生,你覺得呢?」
「目前還不清楚。」
刑警說:「但很快就會查得水落石出,我們有很多人手可以查證。總之,你們就不要再插手了。」
「即使你拜託我,我也不想插手。」
悅子說。
11
時間過得很快,幾天的時間轉眼間就過去了。
光平在家中的被窩中醒來,裹著毛毯,從信箱中抽出報紙,坐在被子裏打開報紙。報紙內夾了一大堆歲末大減價的廣告。
報紙上完全沒有之前那一系列命案的相關報導,又有新的命案佔據了版面。光平坐在被子裏想道,這個世界真的充滿了命案。
在這一系列命案的事後處理中,最令人頭痛的就是東和電機這家企業的責任歸屬。東和主張,間諜行為是井原的私人行為,這也是事實,但麻煩的是當新日電機要求東和公佈專家系統的全貌時,東和方面的人員面有難色地表示,井原只是參與該系統開發的成員之一,他的貢獻也只佔一小部份而已。
這個問題並不容易解決,但當然和光平沒有關係。
光平闔上報紙,下定決心起了床。
今天應該也很冷。
光平來到「青木」,咖啡店內沒有半個客人,沙緒里坐在角落的桌旁修指甲。
「過年有甚麼打算?」她蹺著迷人的雙腿問道。
「還沒有決定。妳呢?」
「嗯……有人約我去滑雪。」
「男朋友?」
「算是吧。」她回答。光平完全不知道沙緒里到底有幾個男朋友。
「我可能會在家裏滾來滾去發懶吧。」他說。
「你不回老家嗎?」
「不回去,也不太想回去。」
「是喔。」她似乎接受了光平的說法,剪完所有的指甲後,又開始磨了起來。她的動作很仔細。
「聽說,」她在磨大拇指的指甲時說,「『莫爾格』的媽媽桑要結婚了,要嫁給綜合醫院的一個醫生。」
「我知道。」光平回答。
「太厲害了,她以後就是醫師娘了,可能會把『莫爾格』收起來吧。」
「是啊。」
光平覺得應該是這樣,這樣也比較好──
「但是,連續發生了那麼多不幸的事,媽媽桑結婚的消息總算是好事一樁,希望一直朝好的方向發展下去。」
「對啊。」光平說。
「命案也順利偵破了。」
沙緒里說,但光平沒有答腔。
他坐在撞球場的收銀台內,卻沒有半個客人上門。大學已經開始放寒假,只有運動社團的學生必須繼續來學校訓練,即使是新學生街的撞球場應該也是生意冷清,更何況他們也不可能特地繞遠路跑來舊學生街。
光平坐在椅子上,看著疲憊的撞球桌。它們似乎也在回顧今年一整年的時光,於是,光平也模仿它們開始回首這一年,卻覺得有尚未解決的事卡在心裏,讓他無法好好感受年末的氣氛。
他隱約瞭解那件尚未解決的事到底是甚麼,那是關於廣美過去的問題。她的遇害與她周圍所存在的很多不解之謎沒有關係,但光平並不希望這些謎永遠都解不開。
至於是否有必要深入追究,他還無法做出明確的解答。他覺得那是一種自私,想要瞭解所愛的人所有一切的自私。
光平歎了一口氣。想到暫時無法拋開這種糾葛,就忍不住歎氣。
當光平重新坐在椅子上,打算想一些快樂的事時,香月走了進來。他雙手插在口袋裏,用眼神向他打招呼。
「這裏像鬼城一樣。」
他說。光平沒有吭氣,他又補充說:「我是說這條路。路上沒有人,每家店都門可羅雀,連野狗都見不到。」
「因為是年底。」
光平說,但他無法確定是否一到年底,所有的學生街都會變成鬼城,他覺得應該不太可能。
然而,刑警並不想深談這個話題,「我有事想要問你。」
「隨便問。」光平回答,他已經沒有理由和警方敵對了。
「是堀江園長被殺當時的事,想要和你確認一下。」
「確認?」
光平想了一下,問要不要找沙緒里一起來。「發現屍體時她也在,要不要去一樓邊喝咖啡邊聊?我請客。」
「好主意。」刑警說,但光平覺得他的聲音有點無力。
來到咖啡店,店內果然生意冷清。光平倒了咖啡,決定坐在一樓邊喝邊聊。
香月問的是案發當天晚上的情況。
「聖誕樹第一次亮的時候不到十二點,當時,井原也在現場吧?」
光平和沙緒里相互確認後回答:「他在。」
「你看到他離開嗎?」
「沒有。」光平說,沙緒里也在他旁邊點頭。
刑警重重吐了一口氣,再度看著光平他們。
「你們是在十二點多才離開聖誕樹,對嗎?」
「對,」沙緒里回答,「之後我們去了『莫爾格』。」
「當時,聖誕樹還沒有異常吧?」
「沒有,」光平說,「至少那時候還沒有屍體。」
「所以,是在凌晨一點才發現屍體嗎?」
「絕對不會錯──當時的詳細情況已經告訴了當時趕來的刑警。」
「我向他們確認過了。」
香月一臉無趣的表情說,然後,輪流看著光平和沙緒里,無助地微微向右偏著頭。光平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感到很意外。
「有甚麼問題嗎?」
光平問。刑警苦笑著點了點頭,「對啊,說起來是不太好的狀況。」
他打開警察證內的記事本,看著記事本淡淡地說:
「那天晚上,井原在聖誕樹試燈結束後,和商店街的人一起回家了,而且,那天晚上,井原家剛好有親戚上門,和他一起喝到快天亮。雖然也可能是那個親戚做偽證,但他們的關係並不是那麼親密,況且,事到如今,做偽證也沒甚麼意義。」
「也就是說,」光平停頓了一下,「他有不在場證明。」
「就是這麼一回事。」
刑警收起了警察證,露出一臉無趣的表情。
「所以,殺害堀江園長的兇手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