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逢
1
「妳今天儘量別外出。」
命案發生的隔天早上,美佐子在門口送晃彥去上班時,他坐在車裏對她說道。
「我知道,反正我也沒事要出門。」
「還有,我想刑警會到家裏來,不管他們問甚麼,妳都不要草率回答。如果他們的問題不清不楚,妳就一概回答不知道。」
「我會的。」
美佐子對著車裏的丈夫點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晚沒甚麼睡,晃彥的眼睛有點充血。
「那我走了。」
晃彥關上電動窗,發動引擎。他好像對甚麼感到不安,一面切方向盤,一面擔心地回頭望。美佐子微微舉起手。
不久,引擎聲變大,汽車排出廢氣開始加速,車尾燈漸漸遠去。美佐子目送丈夫離去,心中百感交集。
──昨天白天的事情……她到底開不了口。
早餐時,她好幾次都想要開口問晃彥,「昨天中午之前,我好像在廚房後門附近看到你的背影,那是你嗎?」但她終究還是問不出口。儘管她想要若無其事地開口問,但是一旦真要開口,臉卻又僵住了。而且美佐子害怕若是詢問了,晃彥會變臉。
美佐子暗罵自己是膽小鬼,如果真的相信丈夫,就算目擊到甚麼,也不該有所懷疑,只要靜靜地等待晃彥告訴自己就行了。相對地,如果不能相信的話,就該把心一橫開口追問。而不是一味地懷疑對方,卻還繼續過著夫妻生活。
不管選擇問或不問,當丈夫說出令人害怕的事時,都該努力試著瞭解他的想法,儘可能地讓情況有所好轉。如果丈夫犯了罪,或許勸他自首也是妻子的義務。
──可是我……
美佐子分析自己的心情,認為自己只是在害怕。她之所以保持沉默,並不是因為相信晃彥,而只是想延後接受精神上的打擊。不過,自己究竟在害怕甚麼呢?
遺憾的是,美佐子認為自己害怕的既不是失去晃彥,也不是知道他遇到的難題;而是當晃彥以殺人犯的身分遭到警方逮捕時,各種降臨到自己身上的災難。反過來說,如果現今的生活能夠獲得保障,她完全沒有自信敢說當晃彥被捕時,自己會有多悲傷。
──我終究不配當晃彥的妻子。
美佐子只能如此下結論。
──不過話說回來,那個背影果真是他嗎?
美佐子再次思考昨天看到的人影。當時只是驚鴻一瞥,倒也不敢確定那就是晃彥。但那一瞬間,她心裏確實在想:「為甚麼他會出現在這裏呢?」瞬間的直覺反應,反而經常出乎意料之外地準確。
美佐子心想:「如果那道人影真是晃彥的話,自己就必須做好心理準備,他可能以某種形式涉案。」除非有隱情,不然他應該不會從廚房後門進出以防被家人發現吧。
假使晃彥是凶手,他殺須貝正清的動機是甚麼?美佐子昨天躺在床上一直思考這個問題。是公司因素,還是親戚間的問題呢?但過沒幾分鐘,美佐子就意識到思考這件事只是白費力氣。自己對於晃彥幾乎一無所知,在這種狀況之下根本無法分析他的行動。
美佐子放棄推理這件事,但她的心中卻萌生了一個念頭。
──如果是他犯案的,而且真相大白的話,那麼說不定就能弄清各種至今她不瞭解的事情,甚至包括那條「命運之繩」……
這個念頭攫獲了她的心。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因而她立刻像是要甩掉邪念似地搖搖頭。她害怕自己的理智會被這個一時的想法擊倒,哪怕只是腦中閃過一絲希望晃彥被捕的念頭。
然而,即使是事發後經過了一個晚上,這個想像還是留在腦海中的某個角落,揮之不去。或許自己會因為這起命案失去很多東西,但相對地或許能夠知道甚麼重大的內情──
美佐子和昨天夜裏一樣微微搖頭。
正當她又深呼吸一口氣,要回去別館之際。
「少奶奶。」
身後傳來喚她的聲音。回頭一看,一個身材不高、體格健壯的男人朝她走過來,他身邊還跟了一個臉色不佳的男人。雖然昨天沒見過,但美佐子覺得他應該是刑警。
果然不出她所料,身材不高的男人拿出黑色的警察手冊,報上了名字。他是縣警總部的西方警部。
「我們想要更仔細地看一下書房,不知道現在有人在主屋嗎?」西方口氣溫和地問她。
「有的,我想今天大家都在。」
美佐子帶領兩名刑警到主屋的玄關。
一進玄關,美佐子要刑警稍待,進屋去叫亞耶子。亞耶子當時正在房裏剛化完妝。
「是嗎,來得挺早的嘛。」
美佐子告知刑警來訪,亞耶子對著鏡子蹙眉。
「他們說想要再看一次書房。」
「又要看?真拿他們沒辦法。」
亞耶子確認口紅有沒有塗好後,歎了一口氣。
兩人走到玄關時,看到刑警們打開鞋櫃,毫不客氣地往裏頭瞧,就連聽見了她們的腳步聲也毫不理會,等到美佐子為他們排好拖鞋,他們才總算關上鞋櫃的門,邊打招呼邊脫鞋。
美佐子打算離開了,於是穿上自己的涼鞋。但這時西方警部看著她的腳邊,舉起單手致意說:「不好意思,請妳的腳稍微抬起來一下。」
於是美佐子往後踩了一步。
地板上黏著一張像白色小紙片的東西。西方用戴了手套的手慎重其事地將它撿起來,說:「這好像是花瓣哪。」
「今天早上好像還沒打掃。」
客人指出玄關不乾淨,亞耶子為此辯解。然而,西方似乎對花瓣很感興趣,看著裝飾在凸窗上的紫色番紅花,問道:「這花是甚麼時候插在這裏的?」
「大約三天前左右。」亞耶子不安地回答。
「是嗎?」
西方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盯著手中的白色花瓣直瞧,然後一改之前溫和的態度,一臉嚴肅地問:「去看書房之前,能不能先讓我問兩、三個問題?」
2
當勇作站在統和醫科大學門前時,有一股莫名的感慨在他心中擺盪。從前好幾次想進入這道門,卻總是被命運女神拒於門外。當時,他哪想得到在十幾年後自己竟然會以這種形式經過這道門。
勇作無法正確想起,自己是從甚麼時候開始想要當醫生的。國中畢業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將來想做甚麼了,所以想當醫生的念頭應該在那之前就已經萌芽。
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夢想,絕對是受到了紅磚醫院的影響。從勇作唸小學起,每當他要思考事情,或有事情猶豫不決時,他就會到紅磚醫院的院子散步。不久之後,他開始對醫院感興趣,憧憬醫生精神抖擻、大步向前的身影。
除了這個單純的憧憬,還有另外一個讓他想當醫生的理由,就是挑戰資產階級。勇作家裏的經濟稱不上富裕,想要一口氣竄升至上流階層,當上醫生無疑是一條確實的路。
當勇作說出這個夢想的時候,父親興司的眼中閃爍著光芒說道:「別放棄這個夢想!你一定要當上醫生!而且不是半調子的醫生,是了不起的醫學博士。你要拿到諾貝爾獎,讓我高興高興。」
勇作在父親興司死後,才知道父親也曾經想成為醫生。他從父親從前使用的舊書櫃中,發現了幾本醫學相關的書籍。
然而,勇作的夢想卻沒有實現。諷刺的是,他也走上了和父親完全相同的道路。
今天,他以一個警察的身分來到統和醫科大學。勇作眺望著醫學院的學生個個昂首闊步,心裏有一種苦澀的滋味。
「你在發甚麼愣啊?」
織田對他說。這個男人身材魁梧,說話時經常給人一種壓迫感。勇作心想:「他大概從小就想當警察吧。」然後回答:「不,沒甚麼。」加快了腳步。
統和醫科大學佔地寬廣,最高不過四層樓的校舍之間的距離都頗為遙遠,給人一種相當寬敞舒適的印象。這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大學,校園中有好幾棟稱之為博物館也不為過的建築物。
勇作他們要前往的校舍位在距離學生來來往往的主要大道相當遠的地方。那果然是一棟相當古老的建築物,藤蔓像一張網攀附在牆上。
織田毫不遲疑地走進那棟建築物步上第一排階梯,勇作也跟在他身後上樓。織田今天早上打電話約時間時,好像順便問了教室的正確位置。
一上二樓,織田在第三教室的門前停下腳步。門前貼了一小張時間表,上頭並列著五個名字,並以磁鐵表示每個人的所在位置。
瓜生晃彥的名字位在表格的最上面,紅色的磁鐵放在「研究室內」的格子裏,其他人好像在別的地方。
織田瞄了一眼手錶,點了個頭,然後敲門。門內馬上有人應聲,並傳來漸漸走近的腳步聲。勇作緊張得握緊雙拳。
大門打開,出現了一個身穿白袍的男人。勇作看著男人的臉,他正是瓜生晃彥。他的臉孔變成熟了,和他的年齡相符,但是濃眉、細瘦尖挺的鼻子依舊。
織田報上姓名,低頭說:「不好意思,今天在您百忙之中前來打擾。」
「沒有關係。請進,不過裏面很亂就是了……」
晃彥敞開大門,招呼兩人入內,但當他看到躲在織田背後的勇作的臉,話聲突然中斷。
「和倉……」
晃彥脫口說出他的名字。這讓勇作感到一種莫名的心安,原來他也還記得自己。
「好久不見。」
勇作禮貌地低頭行禮。看在晃彥的眼裏,他應該會覺得勇作不但氣色不好,而且還比以前瘦了一大圈。
「你們認識嗎?」織田一臉吃驚地問勇作。
「是的,有點交情,他是我以前的同學……你好嗎?」
聽到晃彥這麼問,勇作回答:「還不錯。」
「原來你當上警察了。」
晃彥的目光上下打量勇作,露出他能理解的表情點了點頭。
「這幾年來發生了很多事情。」
「感覺得出來,先進來再說。」
晃彥帶他們到一套招待客人的簡陋沙發組。
勇作環顧室內,窗邊排放著四張桌子,大概是學生所使用的。房裏的另一頭有一面屏風,對面似乎是助教,也就是晃彥使用的空間。
三人面對面坐下,織田重新遞出名片。
「原來如此,你是……刑事部搜查一課的警部補啊。」晃彥看著名片低聲說。
「這位是我們轄區島津警局的和倉巡查部長。」
織田格外詳細地介紹勇作。「哦。」晃彥點頭,露出在思考兩名刑警頭銜差異的眼神。勇作低下頭,咬緊牙根。如果能夠解釋的話,他很想告訴晃彥,高中畢業進入警察學校之後,必須多麼努力才能爬到今天的位子。
「話說回來,還真是巧啊,沒想到老師跟和倉以前竟然是同學。」
「是啊。」晃彥回答。勇作低著頭打開記事本。
「我們因為工作的關係見過很多人,但很少遇到熟人。好,請你們改天再好好敘舊,是不是可以讓我們進入正題了呢?」織田婉轉地問。「嗯,請說。」晃彥回答。
「不好意思。那麼,首先這件事情我想你應該也知道──」
織田大致說明案件的內容之後,問了幾個關於十字弓的問題,確認瓜生直明是如何得到十字弓,以及從甚麼時候起保管在書房裏。晃彥的回答幾乎都和調查結果一致。
「那麼,包括那把十字弓在內的收藏品是在七七的晚上公開的嗎?」
「正是。」晃彥回答。
「有沒有人在當時或在那之後,對那把十字弓表示高度的興趣呢?像是提出命中率高低或能否殺人之類的問題。」
聽到織田那麼一問,晃彥微微皺起眉頭。
「這話聽起來很嚇人。」
「不好意思,因為發生了嚇人的事情。」織田微微低頭。
「就我所知,沒有那樣的人。」晃彥回答:「畢竟親戚們感興趣的焦點,僅限於有價值的藝術品。」
「不過撇開遺產價值不談,比起毫不起眼的武器收藏品,眾人的興趣會集中在美麗的畫作上,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織田順著他的話說。
「不,請不用做那種善意的解釋。」晃彥用一種稍嫌冷酷的語調說:「雖然我無意說親戚的壞話,但他們的慾望之深,不可等閒視之。」
「哦,這樣子嗎?」織田微微趨身向前,說道:「聽你這麼一說,遇害的須貝先生的財產似乎也不可小覷。這次發生命案之後,也會出現他的財產繼承人吧。」
「老實說應該會有很多人內心暗自竊喜吧?」
晃彥面不改色,用極度公事化的口吻說道:「財產繼承人是他的太太和三個孩子,說不定太太的娘家和兩個女兒的婆家都已經開始在打算錢要怎麼用了。親戚之中也有人因為投資錯誤,搞得焦頭爛額。對那種人而言,這次的財產繼承就像是一記逆轉滿貫全壘打一樣,對吧?當然,我也不能因為這樣,就說他們對須貝先生怎麼了。不過,警方應該已經調查過這種事情了吧?」
「不,這方面的事情還沒調查清楚。」織田慌張地搔搔鼻翼。「既然提到繼承,你還有沒有想到其他事情?你是瓜生前社長的兒子,我想你應該聽過許多和須貝先生相關的事吧。」
「很遺憾,沒有那回事。」晃彥毫不客氣地回答道:「如果我有意思繼承公司的話,我父親應該就會告訴我許多事情,但如你所見,我進入了另一個領域,所以我並不知道他的事。」
「原來如此,大概是吧。」織田遺憾地點頭,然後擠出笑容對晃彥說:「對了,用來行凶的十字弓是從府上偷出來的,這點應該不會錯。我們有件事想要向所有知道十字弓的人確認……」
「不在場證明嗎?」因為織田說話吞吞吐吐,晃彥似乎察覺到他想說甚麼,開門見山地問。
「正是。可以告訴我昨天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一點之間,你在哪裏嗎?這只是例行公事,只要沒有疑問就不會給你添麻煩,我們也不會告訴其他人。」
「告訴其他人也無妨,請你等一下。」
晃彥從位子上起身,拿了一本藍色的記事本回來。
「昨天中午,我在這裏吃中飯。我叫了大學旁邊一家叫『味褔』的店外送套餐。」
晃彥說出那家店的電話號碼和地址,織田快速地記錄下來,並問道:「吃中飯的時候,有誰和你在一起嗎?」
「這個嘛,學生進進出出的,我不記得了。」
「有人打電話進來嗎?」
「沒有。」
「你上午去過別的地方嗎?」
「沒有,我昨天一直都待在這裏。最近快要召開學會了,我忙著寫論文。」
晃彥拉起袖子,低頭看了手錶一眼,彷彿在說:「所以我沒有閒工夫和你窮耗。」
「吃完中飯後也一直是一個人嗎?」
「不,學生一點就回來了。」
「一點是嗎?」
織田用指尖敲了記事本兩下,說:「我知道了,謝謝你在百忙之中接受我們的詢問。」然後倏地起身。
「希望能對你們的調查有幫助。」
說完,當晃彥要起身時,勇作開口說:
「我曾經在一本雜誌上看過,UR電產自從創業以來內部一直有兩個派系對立,就是瓜生派和須貝派。雜誌的報導寫得很有趣,說兩邊總是想找機會併吞對方,實際上如何呢?還有,請問現在的狀況又是如何?」
聽到他這麼一說,晃彥重新端正坐好。織田沒有坐下,所以勇作看不到他做何表情,但想像得到。
「對立目前仍然存在。」大概是因為勇作的用詞恭敬,晃彥也學他的語調回答:「不過,這種情形也即將成為歷史,畢竟瓜生派後繼無人。如此一來,也就沒有鬥爭的餘地了。」
「不過,兩家至今共同經歷過風風雨雨,你們之間有沒有所謂感情上的糾葛呢?」
勇作把心一橫,說出心中的想法。晃彥一聽,眉毛還是揚了一下。勇作聽見頭上織田的乾咳聲。
「就讓我姑且回答沒有那回事吧,雖然你們可能會有所不滿。」
晃彥說完,也不等勇作回答就起身,似乎在表示內心的不悅。勇作也沒有意思再問下去,他站起身,和織田對上了眼,看見他一臉咬牙切齒的表情。
晃彥為他們開門,織田說聲「不好意思」,先行出門。勇作接著從晃彥面前走過。
「後會有期。」晃彥對他說,勇作默默行了一禮。
※※※
「你可能因為彼此是同學,所以講話毫不客氣,但你這樣擅自發問,可是會造成我的困擾。」
離開研究室走在走廊上,織田不悅地說道:「他可不是一般省油的燈,而且今後可能還會常常碰面。要是你一開始就惹火對方,接下來可就棘手了。」
「他不是因為那點小事就會發火的人。」勇作回答。
「原來你是在測試彼此之間的親疏程度啊?既然你們那麼熟,就該事先知會我一聲。被你突然那麼一說,我都亂了陣腳。」
「我原本以為他不記得我了。」
兩人走到剛才上樓的階梯,但織田卻不下樓,停下腳步靠在牆上。勇作馬上會意他想做甚麼,和他並肩而立。
四周寂靜無聲,空氣中混雜著各種藥品的味道,彷彿滲入了牆中。勇作心想:「這就是醫學系的空氣啊。」閉上眼睛做了兩次深呼吸。
這裏是瓜生晃彥所處的世界,和自己的所在之處完全不同。不管是水、空氣,還是人都不同。
勇作回想起剛才兩人相見的情景。多年不見的宿敵身上,有些部份一如往昔,有些部份卻和以前的他判若兩人。
勇作心想,他怎麼看待自己呢?當他說「你當上警察啦」時,眼中不帶一絲輕蔑的光芒。勇作對此也不意外,他彷彿在說:「原來也有這種可能啊。」
──對他而言,我算甚麼呢?
當勇作在心中低喃時,一個像是學生的男人步上階梯,戴著金框眼鏡的稚嫩臉龐和身上的白袍很不搭調。男人狐疑地瞥了勇作他們一眼後,往走廊那頭走去。織田跟在他身後,勇作也追上前去。
織田拍拍他的肩,像是學生的男人驚訝地回過頭來,眼中浮現驚恐的神色。織田亮出警察手冊,問他:「你是那間研究室的學生嗎?」
織田指著瓜生晃彥在的研究室問。年輕男子的嘴巴一開一闔,似乎打算說是。織田抓住他的手腕,帶他到樓梯間。
學生說他姓鈴木。
「昨天,你在哪裏吃午餐?」織田問。鈴木瞪大了眼鏡後的眼睛,回答:「學校餐廳。」
「你一個人嗎?」
「不,我和研究室的同學一起。」
「瓜生老師沒有跟你們一起去吃嗎?」
「沒有。我們早上有課,沒回研究室就直接去學校餐廳了,星期三都是這樣。瓜生老師大概是叫外送吧。」
在同一間研究室裏做研究,果然很清楚。
「照你這麼說,瓜生老師是一個人待在研究室裏囉?大家吃完飯回來是幾點的事?」
「我們是在快一點的時候回來。我們總會打網球打到那個時間,所以那段時間,他可能是一個人吧。」
「午休時間沒有學生回研究室嗎?」
「我想應該沒有。」鈴木回答。
「非常謝謝你。」織田點頭道謝。鈴木到最後還是一臉狐疑。
「他沒有不在場證明呢。」離開校舍後,勇作說。
「套餐店的店員見過他,有沒有不在場證明,要等到那裏問過店員才知道。」
「味褔」是一家位在大學正門附近的大眾餐廳,門口掛著大片的紅色暖簾【註:原本是禪寺在冬季用來防風的垂簾。江戶時代之後,商家將其印上店名用來招攬生意。】。兩人走進店裏一問,店員記得昨天接過瓜生的訂單,回答瓜生昨天中午過後要他外送套餐到研究室去。收下套餐的當然是瓜生本人,錢也在那時支付。
「你能夠精確地想起送到研究室時的時間嗎?」織田問。
滿臉青春痘的年輕店員稍微想了一下之後,拍手回答:「十二點二十分,不會錯的。」
「還真精確呢。」勇作說。
「嗯。我想老師應該是在十二點左右打電話來的。他當時問我,大概幾分能送到。我回答大概十二點二十分到二十五分左右,他就說他應該會在研究室裏,如果沒人在的話,就把東西放在門口,於是我邊看手錶邊跑,到的時候應該是十二點二十分左右。」
勇作心想,這要求還真奇怪。
「瓜生老師經常那麼要求嗎?」勇作試探性地問。
男店員歪著頭說道:「這個嘛,我記得好像很少這麼要求。」
「他是不是急著想吃飯呢?」
「我想應該是不急。如果急的話,他應該會訂A套餐。」
「A套餐?」
「套餐有分A和B兩種。當他問我套餐幾分鐘能做好時,我說A套餐的話,十分鐘左右應該會好。因為B套餐是蒲燒,要稍微花一點時間。可是老師卻說他要B套餐。」
「是嗎……」
勇作點了點頭,心裏卻有一種無法釋懷的感覺。
「那麼,當時瓜生老師人在研究室裏囉?」織田問。
「是的,所以我直接把套餐交給了他。」
「你幾點左右去拿餐具回來?」
「我想想,應該是兩點左右吧。」店員回答。
向店員道謝走出「味褔」後,勇作說:「這稱不上是不在場證明。從這裏到真仙寺的墓地,如果開車的話二十分左右就會到了。從須貝正清去慢跑的時間算起,到達墓地應該是在十二點四十分左右,這樣就勉強趕得上了。」
「從數字來看是這樣沒錯,但實際上不可能辦到。因為須貝正清可能比平常更早到達命案現場,所以犯人最晚得在十二點半到現場埋伏。」
織田低聲說明,這的確是再也正確不過的意見。然而,剛才那個店員說的內容卻令勇作耿耿於懷。像是瓜生晃彥確認套餐送到的時間,以及要求店員如果沒人在的話就將套餐放在門口。
勇作心想:「假設案子是他做的,他之所以確認時間,難道不是為了讓人以為他十二點二十分在研究室裏嗎?但如果外送比約定的時間晚送達,他就只好在收外送之前出門。他會不會是想到這一點,所以才要求店員如果他不在的話就將套餐放在門口呢?」
──但如果是要製造更明確的不在場證明的話,應該有更好的方法。
就在勇作對這樣的疑惑感到不安時,他的腦海裏響起了店員的話語。「因為B套餐是蒲燒,要稍微花一點時間。」
──蒲燒?勇作停下腳步。織田繼續走了兩、三步,然後也停下來回頭看他。
「你怎麼了?」
「不,沒甚麼……」勇作搖搖頭,仰望人高馬大的織田,說:「不好意思,能不能請您先回警局?我想起了別件事情要辦。」聽到他這麼一說,織田將心裏的不悅明白地寫在臉上。
「你一個人偷偷摸摸地想要做甚麼?」
「我要做的事跟這次的命案無關。」
「是嗎?」織田像是在嚼口香糖似地嘴巴怪異地扭曲蠕動,然後用他那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珠子俯視勇作說:「無關就好,但拜託你可別弄到太晚!」
「好的,這我知道。」
勇作確定不見織田的蹤影後,站到馬路旁望著車流。一部黃色的計程車迎面而來,他看清楚是空車後,舉手攔車。
一坐上車,他馬上告訴司機去處,司機將空車的牌子換成載客。
「UR電產的社長家,應該是在那一帶,對吧?」
「嗯,前社長的家在那裏。」
「到那棟大宅院的附近就可以了嗎?」
「嗯,你讓我在那附近下車就行了。」勇作回答。
3
美佐子自從早上回到別館之後就在聽音樂、做編織中渡過。除了因為晃彥要她儘量別外出之外,一看到陌生的刑警們肆無忌彈地四處走來走去,她就連到陽台上晾衣服的意願都沒了。
雖說如此,她也不是對外面發生的事情全然不感興趣,證據就是她頻頻從窗戶偷看外面的情形。她只看到早上到家裏來,包含西方在內的那兩個刑警,但後來好像又來了兩、三名。
那些刑警從剛才起一直都沒換過。美佐子確認過這一點之後輕輕地呼了一口氣,打算繼續做編織。
她其實是在找和倉勇作。一想到他等會兒可能會來,心就不聽控制地往主屋飛去;然而到目前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想必每個刑警都有自己負責的崗位,今天都不會改變了。
美佐子回想起昨天重逢的情景。從勇作身上穿的白襯衫領口一眼就看得出來有兩天沒洗,而且他的無名指上也沒有戴著白金戒指,大概還是單身吧。
美佐子輕撫自己的臉頰,她自認自己的肌膚還算有彈性,但和十多歲的少女時代終究不可同日而語。在他的眼中,自己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呢?他會從我身上感覺到一絲女性的魅力嗎?
她搖搖頭,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甚麼。在他的眼中,自己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不過是個命案關係人罷了。
──可是如果能夠和他好好聊一次天的話,該有多好。說不定就能像當年一樣,沉醉在如夢似幻的氣氛當中。
美佐子心想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有嘗到那種滋味了。
就在她出神地想著這些事情時,玄關的門鈴響起,嚇了她一跳。她心想,說不定是他來了。當時她正打算歇歇手,收聽從一點開始播放的古典樂時間。她急忙地接起對講機的話筒。
「是我。」但從對講機傳來的卻是園子的聲音。
「哎呀,妳怎麼來了?」美佐子打開大門,招呼小姑入內。
「待在家裏也沒事做,所以來找妳玩。」園子回答。她今天向學校請假,這種時候,亞耶子大概也不想勉強她去上學吧。
「現在來會不會打擾妳?」
「不會,進來吧。我去泡茶。」
美佐子帶園子到客廳,泡了紅茶。從客廳可以清楚地看見主屋,透過蕾絲窗簾,也可以看到身穿西裝的男人們在院子裏徘徊的模樣。美佐子緊緊拉上厚重的窗簾。
「他們調查得還真久。」美佐子說。
「他們好像要重現每個人的行動。」園子看著餅乾盒內說道。
「重現?」
「嗯。警方好像在確認昨天到家裏來的人去過的地方有沒有可疑之處,他們好像已經確定犯人就在親戚當中。」
「沒辦法,因為犯人用的是那把十字弓。」
「誰叫爹地要留下那種怪東西。」園子噘著嘴,吹開紅茶上面的熱氣,怕燙地啜飲著。「話說回來,我剛才聽說箭好像一共有三支,在那個木櫃最下層又找到了一支。」
「喔。」美佐子點頭,心想:「園子說的是那支箭。」
「美佐子,妳知道這件事嗎?」
「嗯。我前天晚上碰巧看到,不過忘了告訴警察。」
「這樣啊。」
園子將嘴唇抵在茶杯上,露出略有深意的眼神。
「警方也問了妳甚麼嗎?」
「嗯,問了一些關於不在場證明的事。」
「不在場證明……」
美佐子想起了西方警部今天早上問的問題。在玄關發現白色花瓣的警部問道:「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這段時間,府上有訪客嗎?」他聽到亞耶子回答說沒有,故意停頓一拍後說:「也就是說只有府上的人,是嗎?」
──那片白色花瓣意謂著甚麼呢?
美佐子陷入沉思。園子說:「弘昌哥也被警方問到了不在場證明。」
「弘昌也被問了?」
他今天也沒有去學校。
「真不走運,他說他沒有不在場證明。他從十二點到一點的午休時間,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
「真的嗎?結果怎樣?」
「嗯,好像被警方囉哩囉嗦地問了一大堆。不過就我認為,弘昌哥也有間接的不在場證明。」
「甚麼叫做間接的?」
「從弘昌哥唸的大學到真仙寺,就算再快也要三十分鐘左右的車程。即使他十二點離開大學,也要十二點三十分才能抵達。這樣想好像是來得及,但這麼一來他就沒有時間回家拿十字弓了。因為在真仙寺和家之間一來一往,也要花個三、四十分鐘。」
「噢,原來如此。」美佐子同意園子的說法。命案當天早上弘昌出門之後,十字弓還在家裏,如果他是犯人的話,就必須要有時間回來拿。
「那麼,警方基本上就不會特別懷疑他了吧?」
「嗯,我想不會。」園子斬釘截鐵地說,然後低下頭說道:「不過,被人那樣懷疑還是很不舒服吧。」美佐子應和了一聲:「對啊。」
「美佐子,」園子抬起頭說:「妳真的甚麼都沒看見?像是有人進入爹地的書房……」
「我沒看見呀。」
美佐子立即予以否認。她沒撒謊,但卻一直對腦中的某個畫面無法釋懷,就是那個從廚房後門出去像是晃彥的背影。但是,美佐子又不能將這種事情說出口。
「這樣啊。可是……」園子說,「有人偷走了十字弓這點,應該沒錯吧?」
「似乎是那樣沒錯。」美佐子也說。
兩人又聊了一陣子之後,園子起身看了一眼時鐘,快要兩點了。刑警們似乎也總算收隊了,大宅裏平靜了下來。
園子離去之後沒多久,電話鈴聲響起。電話放在客廳裏。美佐子當時正準備繼續編織,有點不耐煩地伸手拿起話筒。
「您好,這裏是瓜生家。」
她說完後,隔了呼吸一口氣的時間話筒裏才傳來「喂,妳是……美佐子嗎?」的聲音。那一剎那,美佐子感覺胸口抽痛了一下。
「嗯,我是美佐子。」
她試圖平靜地回答,卻藏不住心中的激動。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對方平靜地說:
「是我。和倉……和倉勇作。」
「嗯。」美佐子應和,她的心跳加速,似乎不會很快就平靜下來。
「妳現在,一個人嗎?」他問。
「嗯……」
「我在妳家附近,等會兒想過去一趟,不知道方不方便?」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勇作的語調非常公事化。
「嗯,可以……」
「那麼,請妳在後院等我。我希望儘可能不讓別人看見,所以想從後門進去。到時我會叫妳,在那之前請妳做出平常的樣子。」
「那個……」
「甚麼事?」
「你一個人來嗎?」美佐子問。隔了一會兒,話筒中傳來微微的呼吸聲。
「是的,我一個人。不行嗎?」他語氣嚴厲地問。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那麼,我等下就去後院。」
放下話筒後,美佐子先趕忙到寢室去。她坐在梳妝檯前,然後瞄著時鐘,一面梳頭,重新塗上口紅。她後悔地想,「早知道一早就化妝了。」
最後她起身照鏡子,檢查自己的服裝儀容,接著又看了一眼時鐘。這一連串的動作花了她四分鐘左右的時間。
然後她遵照勇作的指示前往後院。當她假裝在看盆栽時,聽見有人小聲地叫:「太太。」她一看後門,勇作就站在對面。
「我昨天忘了問一件事。其實也沒甚麼大不了,但是能不能佔用妳一點時間?」
勇作大概是怕被別人聽見,他的用字遣辭是刑警面對關係人時的方式。
「嗯,如果只是一下子的話。」
美佐子的演技雖然不像他那麼高明,但還是裝模作樣地打開後門。勇作說聲:「不好意思。」走了進來。
前往別館的路上,兩人都不發一語,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對上。但美佐子的腳步雖然筆直向前走,心神卻集中在身後的腳步聲上,和倉勇作就在自己的正後方……
從玄關進屋關上門之後,兩人這才面對面。美佐子說了「請」字,卻說不出「進」字。和勇作四目交會的瞬間,她變得全身僵硬。
美佐子心想他會不會就這樣抱緊自己呢?兩人站得很近,勇作的確有可能那麼做。
然而,勇作卻別開視線說:「打擾了。」然後開始脫鞋子,於是美佐子也慌張地為他準備拖鞋。
美佐子帶他到園子剛才坐過的椅子,心想:「還好事先關上窗簾。」
「喝咖啡好嗎?」
美佐子正要往廚房走去時,勇作用真摯的眼神說:
「我甚麼都不要,妳可以留在這裏嗎?」
他的用字遣辭不再像剛才那般生硬,於是美佐子和他面對面而坐,卻沒有勇氣正視他。儘管想要對他的傾訴的話無窮無盡,但腦海中卻想不出一字一句。
不久,他開口說:「昨天真是嚇了我一跳,我做夢也沒想到,妳居然會在這個家裏。」
「我也嚇了一跳。」美佐子總算發出聲音,但聲音卻異常嘶啞。
「妳結婚多久了?」
「已經五年了。」
「五年……是嗎,已經五年了啊。」勇作閉上雙眼,咬緊牙根,感歎歲月的流逝。
「有小孩嗎?」
美佐子搖搖頭。「這樣啊。」勇作簡短地應了一句。
「你呢?單身?」美佐子問。
「嗯。」他回答,「除了沒有緣分之外,主要還是因為我沒有心情談感情,今後大概也不會再有那種心情了。」
他緩緩地搖搖頭,低下頭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後,再度抬起頭盯著她的臉。
「妳在那之後過得如何?和我分手後,成為大學生……」
美佐子將雙手放在膝上十指交握。
「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重新振作起來,即使上了大學,我每天心裏還像是空了一個大洞……,你呢?」
「我也一直很沮喪。不過,我在警察學校裏過著紀律嚴格的生活,老實說,根本沒空情緒低落。」
「警察學校的生活很辛苦嗎?」
「簡直就是地獄。」勇作的臉上浮現微笑,「那裏的生活和軍隊一樣,甚麼都管得很嚴。最初的一個月就有不少人退學。」
「你曾想過要放棄嗎?」
「有啊。不過,我不能放棄。我只剩這條路可走。一想到我犧牲了之前擁有的貴重事物,我更不能放棄。」勇作看著美佐子的眼睛。「痛苦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妳。雖然我在進入警察學校之前,就決定不再想妳,但我還是控制不了自己。」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美佐子肯定地說。「即使放棄了你,我心中還是對你有所期待。我心想說不定你哪天會跟我聯絡,只要郵筒裏一有信件,我就會期待是你寄來的。可是,這個期待卻總是落空。」
「我也曾猶豫要不要跟妳聯絡。」勇作一臉沉痛地說道,「在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那時剛從警察學校畢業兩年。不過,我卻不想打擾恢復平靜生活的妳。」
美佐子蹙眉,搖搖頭。
「一點都不平靜,我每天都過著空虛乏味的生活。」
「就算是這樣……」勇作低頭,露出痛苦的表情。「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對彼此最好的選擇。事實上,和妳分手之後,我的人生真的是一團糟。幸好沒有把妳捲進來。」
他抬起頭來,環顧室內。他的視線,像是在確認她目前的生活情形。
「我早已做好妳已經結婚的心理準備,那是很自然的。妳是在……哪裏認識瓜生晃彥的?」
「他父親介紹的。」
美佐子簡短地告訴他自己曾在UR電產工作,以及因為這個關係認識了晃彥。聽到她說「所以我不是戀愛結婚的」,勇作露出一種既難過但又放心的表情。
「是嗎,妳們不是戀愛結婚的啊……」
「坦白說,我也想要戀愛結婚。」
於是勇作歎了一口氣,用左手摩擦自己的臉,自嘲地淡淡一笑。
「我昨天晚上夜不成眠,都在想妳的事。不,應該說是在詛咒命運的作弄。我早已做好了妳會結婚的心理準備,但沒想到對象會是他。」
「你認識我先生嗎?」美佐子驚訝地問。
「我們可不只是認識而已,」勇作說,「早在遇見妳之前,我和他就因為奇妙的緣分牽連在一起了。不過,這對我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好事。真要說的話,他應該是我的……宿敵吧。」
「宿敵……對手嗎?」
「不過,說不定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
勇作接著提到第一次遇見晃彥,以及往後兩人的關係。的確就像他說的,那或許該稱之為奇妙的緣分。
「我在國中時代也贏不了他,只能淪為第二,永遠當不了第一,都是因為他的關係。不管在任何方面,我都是他的手下敗將。雖然身邊的人都佩服我,但我卻不曾感到滿足過。最簡單的解決之道,就是轉校,但我卻沒有那麼做。後來,我和瓜生報考了同一所高中。因為我不想讓彼此之間的競賽是在一面倒的情況下劃下句點。」
「可是,」他抓抓頭壓抑心中的焦躁。「結果還是一樣。不管到了哪裏,都不改我是他手下敗將的事實,只有我內心的屈辱感一再累積。我徹底地敗給了他,不管做甚麼,我都比不上他。我已經放棄了,因為我贏不了他。不過我想我們終究會就讀不同的大學,彼此的競賽就會告一段落,但升上高三之後,我卻聽到了一件晴天霹靂的事。那就是瓜生為了將來要當醫生,決定要考統和醫科大學。他的志願和我一樣,這讓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心想,這或許會是一個決定性的勝負。結果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考取,我卻落榜了,而我正好就在那個時候遇見妳的。」
「原來是這樣啊……」
她也覺得這是命運的作弄。
「遇見妳的那間醫院,也是我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所以我期待遇見妳之後,我的命運能有所改變。結果妳也知道,十多年後重逢時妳已經和瓜生結婚了。雖然我不相信這世上有神存在,但碰上這種諷刺的際遇,妳應該也能瞭解我想要找人發牢騷的心情吧?」
美佐子一動也不動地望著自己的手,甚麼也答不上來。勇作不知道對她的反應做何解釋,有點慌張地補上一句:「當然,我並不是在恨妳。」
「無論妳和誰結婚,只要妳過得幸福就好,我當時的心情不會改變。這和對瓜生的感覺,是完全不同層次的問題。」
美佐子對「幸福」兩字感到反感,難道勇作覺得自己如今過得幸福嗎?但美佐子沒有表示甚麼,反而問道:「你現在對我先生依然心存敵意嗎?」
「我覺得敵意這個說法並不適切,但我的確想和他算清楚當年的恩怨。」
「這樣啊……」
「其實,我今天去見過他了。」
「我先生?」美佐子揚了一下眉毛。
「不過,倒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和從前一樣,完全沒變,依舊冷靜過人,即使面對刑警,也能泰然自若地應付。」
「對他而言,那樣的場面根本不算甚麼。」
「似乎是。」說完,勇作稍微伸了個懶腰,將臉湊近她。「妳……愛他嗎?」
美佐子瞪大了眼睛凝視著舊情人,各種思緒在腦中交錯。
「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美佐子反問,於是勇作一臉錯愕,接著苦笑。
「不,如果妳不想回答就算了。還是妳的意思是這根本毋須回答。」
美佐子緊閉雙唇。其實她是答不出來,而且害怕一旦將答案說出口,自己將會完全失去自制力。
「我今天之所以到這裏來,除了想要見妳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理由。」勇作稍微改變口氣。「我有事情想請教瓜生晃彥夫人,希望妳務必老實回答。」
美佐子吞下一口口水,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禁挺起雙肩。
「甚麼事?」
「我想要請教一件昨天發生的事。瓜生昨天中午之前,是不是回到這間屋子過?」
面對勇作的問題,美佐子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心臟怦怦亂跳。勇作敏感地察覺到她的細微變化。
「他果然回來過吧?」
「不。」美佐子搖頭,「我沒看到,他應該一直都在大學裏。」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她心想,自己的演技真是太差勁了。
他靜靜地以銳利的眼光看著她,試圖窺探她的內心。
「他應該回來過。」勇作低聲地說:「他應該曾回來拿十字弓,然後拿著弓先回大學一趟,再到墓地去殺害須貝正清。」
「你為甚麼要懷疑他?」
「直覺,我的第六感對他特別敏銳。」勇作用食指輕輕戳著自己的太陽穴一帶。「他從這裏回大學的路上打電話給大學附近的套餐店,要那裏的店員送外送到他的研究室。這是為了取得不在場證明。可是,如果外賣太早送到就糟了,所以他點了比較花時間的套餐。當我知道他點的套餐時,我的第六感就啟動了,他點了蒲燒套餐。」
「有鰻魚……?」
美佐子頓時語塞,緊接著她察覺到了勇作話中的涵義。
「妳好像知道了吧。」他說,「妳當然會知道,我也知道他從小就最討厭鰻魚。如果他特別點那種套餐,其中一定有甚麼理由。」
晃彥的確討厭鰻魚,美佐子知道這點,所以從來不曾將鰻魚端上桌。
「就算妳真的沒看到他,我也相信自己的直覺。不過,從妳的反應來看,我確定自己的直覺沒錯,昨天他曾經回來這裏。」
從勇作口中說出的一字一句,強烈地撼動了美佐子的心。這不只是因為被人看穿心事,然而讓她鬆了一口氣也是事實。要是得將對晃彥的懷疑深藏在心、自己獨自面對的話,只會備受煎熬而已。
「我覺得這是老天賜給我的最後一次機會,一生中唯一能夠一次勝過他的機會。所以就算妳千方百計想要袒護他,我也一定會揭發真相。」
美佐子聽著勇作繼讀說下去,心裏涼了一截。
「我……不會袒護外子的。」
「咦?」勇作半張開嘴。
「我怎麼可能……袒護我先生,畢竟我連該怎麼袒護他都不知道。我甚麼都不知道,我嫁進這個家裏好幾年了,卻對他一無所知。」
「小美。」
勇作脫口而出,從前他是這麼叫她的。
美佐子對著舊情人說道:
「我的人生……始終被一條看不見的命運之繩操控著。」
4
勇作回到警局,發現織田正坐在會議室的桌前調查甚麼。桌上堆著厚重的書籍,其中還夾雜著外文書。
「你還挺悠閒的嘛。」
織田一看到勇作,馬上露出心中不悅地諷刺他。勇作假裝沒聽見地,問道:
「這些書是怎麼回事?」
「我從瓜生直明先生的書房裏拿來的。須貝正清在遭人殺害的前一天,曾說他想看看瓜生先生的藏書而進去過書庫,所以我正在調查他到底想看甚麼。這真是個既無聊又令人肩膀痠痛的工作。」
織田故意轉動肩膀,彷彿在說,「還不是因為你偷懶,我才會這麼辛苦。」
「其他人去打聽線索了嗎?西方先生好像也出去了。」
「他去真仙寺。好像找到十字弓了。」
「哦?終於……」
命案現場並沒找到凶器,大家都認為犯人在哪裏處理掉了。
「我要去休息一下,這就交給你了。」
織田站起身來,也不等勇作反應,就留下大量書籍離開了會議室。他的意思似乎是這下換你去嘗嘗看那種無聊的書的滋味,勇作只好拉開椅子坐下。
勇作隨手拿起一本書,書名是《警告科學文明》。勇作覺得這書名很現代,但那卻是四十多年前的著作,他重新體認到人總是繞著相同的問題打轉。
勇作停止翻書的動作,思考美佐子的事情。幾十分鐘前見到的她,是那個勇作十分熟悉的美佐子。兩人的態度一開始很生硬,卻在談話過程中漸漸地恢復到往昔。在她面前勇作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當年,心頭暖暖的。
當勇作對晃彥的不在場證明存疑時,馬上就想到要去見她。事實上,他的確認為當面詢問她可能會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但除此之外,勇作不能否認自己的確受到了那複雜心情的影響。勇作想要看看,嫁作人婦的她知道自己懷疑她的丈夫是犯人時,會有甚麼反應。
勇作心想,她一定會袒護自己的丈夫。美佐子應該是愛晃彥才會和他結婚的,她不可能不袒護他。勇作想要親眼確認這點,這種行為簡直就像是故意按壓發疼的臼齒。
然而,美佐子的反應卻完全不如勇作的預期。
我怎麼可能袒護我先生……
我的人生始終被一條看不見的命運之繩操控著……
她就像一條被人絞到不能再緊,然後鬆開的橡皮筋,開始娓娓道出她為何和瓜生晃彥結婚、為何還留在瓜生家,以及勇作怎麼想都想不通的事情演變。
她用「命運之繩」這種說法,表示她從父親住進紅磚醫院起,就開始感覺到那股力量的存在。
──就算真是如此,為何只有她受到那股力量的影響?她究竟哪裏與眾不同?
儘管她的說法令人難以置信,勇作卻怎麼也無法假裝沒看見她那對認真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織田回來了。他看著勇作面前的書籍,不滿地說:「搞甚麼啊你,幾乎都沒動嘛。」
「這工作很累人啊。再說,這也不是我們這種門外漢能夠勝任的工作,找社長秘書尾藤來如何?」
「那個尾藤只要遇上自己不懂的事,馬上就舉手投降。」織田憤慨地說完後,粗魯地坐在椅子上。
不久,西方他們回來了。他似乎跑了不少地方,一臉疲憊。
「怎麼樣?」織田邊請西方喝茶邊問。西方大口喝下那杯淡而無味、不冷不熱的茶後,說:
「真仙寺南方三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片竹林,對吧?十字弓就被丟棄在那裏,據說是裝在黑色的塑膠袋裏。發現的人是附近的一個小學生。他母親發現他在削竹子做箭,打算用那射東西,於是從他手中一把搶過來。要是他拿來射人,讓人受傷的話事情就糟糕了,到時候連我們都會有麻煩。那把十字弓還潛藏著這樣的危險性,所以當時應該動員更多的人力,投入搜查十字弓的行列。」
「那的確是從瓜生直明先生的書房裏偷來的十字弓嗎?」勇作問。
「絕對沒錯,剛才已經確認過了。」
「只有找到十字弓嗎?箭應該有兩支吧?犯人只使用了一支,應該還有一支才對。」織田說。
「只有找到十字弓。我們在那附近進行了地毯式搜索,卻沒有找到另一支箭。」
於是西方才會弄得一臉疲憊不堪。
「這真是令人擔心。要是不知情的人摸到那支毒箭,可就危險了。」
「你說的沒錯。畢竟犯人不可能一直將箭帶在身邊。不過,那支箭不是毒箭的可能性升高了。」
「這話怎麼說?」
「其實,我們今天在瓜生直明先生的書房裏,又找到了另一支箭。」
「不只兩支嗎?」
勇作問,西方點頭。
「那支箭就放在之前那個木櫃的最下層。經過鑑識人員的調查,那支箭的箭頭沒有裝進毒藥。」
「沒有毒?」織田先是一臉訝異,然後馬上點頭。「噢,原來如此,所以只有那一支被人特別動過手腳。」
「不,事情似乎不是那樣。」西方說。「我們問過將箭送給直明先生的那個人,據他所說,他本來沒有意思帶回毒箭,但不知道是他當地的朋友基於好意,還是想開玩笑,在三支箭當中混入了一支真正的毒箭。聽說他是回日本打開行李箱之後,才發現這件事。不過,直明先生卻覺得那支箭很有意思,就收了下來。」
「後來產生了一點誤解,才會變成以為所有的箭都有毒。」
「似乎是如此。」
「也就是說,犯人偷走的兩支箭一支有毒,一支沒毒,是嗎?而射中須貝先生的碰巧是毒箭。」
織田拿起身邊紅色和黑色的原子筆,做了一個用紅色原子筆刺自己胸部的動作。
「我不知道是不是碰巧。說不定犯人在犯案之前,察覺到了兩支箭的不同之處。」
說完,西方從織田手中接過黑色原子筆,用指尖動作利落地轉筆。「問題是犯人怎麼處理剩下的一支箭。我認為,犯人很有可能還將箭藏在甚麼地方。如果要丟的話,跟十字弓一起丟掉就好了。他之所以沒那麼做,一定有甚麼理由。」
「這麼說來,犯人也可能打算今後再處理箭,是嗎?如果派人監視所有關係人的話……」
織田一說完,西方賊賊一笑,用手指戳他的胸部。
「我已經派人去監視了。自從知道另外一支箭還下落不明,我就已經派人在關係重大的地點監視了。」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
織田似乎想要恭維西方一句,但西方說了聲「不過」,對著織田的臉伸出手掌,打斷了他的話。
「就我的直覺,我認為沒有必要四處派人監視。重點在於,」西方壓低聲音繼續說:「瓜生家。只要監視瓜生家的人就行了。」
「怎麼說?」織田問。
「花瓣啊。」
「花瓣?」
「嗯。不過,目前我還在請人調查這件事情。」
這個時候,走來一個刑警,表示有人來電找西方。他拿起話筒,講了兩、三分鐘。掛斷電話後,又回到勇作他們身邊。
「這通電話打來的正是時候,你們現在去須貝家一趟!」
「發生了甚麼事嗎?」
「現在可以進去須貝正清的書房了。我希望你們調查須貝先生的日記、備忘錄,還有他最近感興趣的事物。」
「在那之前,我想先聽聽花瓣的事。」織田說。
但西方卻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說:「讓我先賣個關子,晚點再告訴你。」
5
美佐子到門口拿晚報時,心想:「警方的戒備好像變得比白天更加森嚴了。」門前站了兩個眼神銳利,看起來似乎只是隨興地站在那邊的男人。但不用說,他們不可能沒有任何目的,大概是在監視出入瓜生家的人。同樣地,後門也站了兩名刑警。美佐子不懂,為甚麼傍晚後會突然變得如此戒備森嚴呢?
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之下,美佐子的父親壯介來訪。壯介好像是先到主屋去向亞耶子打招呼,然後才來美佐子夫妻住的別館。
「感覺真是不太舒服,經過大門的時候還被人盯著看。」壯介在玄關邊脫鞋子邊說。
「警方問了你甚麼嗎?」
「不,他們倒是沒問甚麼。說不定離開這裏的時候會問吧。……晃彥呢?」
「他還沒回來,不過我想差不多快回來了。」
美佐子帶父親到客廳,這是她今天第三次帶人進來客廳了。
「警方問了妳甚麼嗎?」壯介脫掉西裝外套,邊鬆開領帶邊問。
「他們問了一大堆呢。同樣的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問。爸,喝茶好嗎?」
「噢,妳不用麻煩。這樣啊,看來警方果然會仔細調查你們。但是,妳心裏真的一點底都沒有嗎?」
「沒有呀,我甚麼都不知道。」
說完,美佐子準備了茶具。這句話帶有自嘲的意味,但壯介卻沒有聽出話中的弦外之音。
「是嗎,那樣也好。要是說太多有的沒的,萬一發生無可挽回的事情可就糟了。」
美佐子背對著父親聽他說話,心想:「自己說不定已經做出了無可挽回的事情。」勇作已經看出她昨天白天看到了晃彥的身影。警方今後要是懷疑晃彥,美佐子的證言應該會具有重大意義。即便勇作說他不會將這件事情告訴別人,但……
美佐子除了告訴他那件事之外,還提到了「命運之繩」,希望他能瞭解自己如今的心情。
見勇作之前,美佐子還曾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迷失自我,但她也察覺得到了,越和他說話越是無法控制自己。她一直想要找個人訴說自己對現狀的不滿、對丈夫的疑慮,還有對目前人生的疑問。睽違十多年後再次和勇作重逢的力量,足以拆解掉她心門上的鎖。
──對於自己說的話,他會怎麼想呢?會不會覺得是我愚蠢的妄想而嗤之以鼻呢?
他若無視於我的傾訴,的確令人悲傷。然而,美佐子一想到他若是將自己的傾訴當作一回事而採取行動,也會感到害怕。她感覺自己像是打開了不能開的潘朵拉之盒。
聽到壯介說話,她才回過神來。她「咦」一聲地回過頭,壯介邊看晚報邊問:「我在說晃彥啊,他對命案一事有沒有說甚麼?」
「沒有啊。」
美佐子端來茶和點心。壯介放下晚報,眯起眼睛啜飲茶水。看他喝茶的模樣,美佐子感歎地想:「爸真的是上了年紀啊!」
壯介從UR電產退休後,又到它的外包商電氣工程公司工作。由於工作內容是負責和之前公司聯絡,毋須費神,也不耗費體力,加上可能因為適度的運動對身體有益,他這一陣子的氣色很好。
「不過,晃彥是瓜生家的繼承人,警方自然會懷疑他吧?」
「大概是吧。」
「警方的疑慮應該已經釐清了吧?像是透過不在場證明之類的。」
大概是最近常看電視上的推理連續劇,壯介說出了一個專業術語。
「天曉得,我不知道。他昨天幾乎都不在家,今天也是一早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是嗎。那麼,警察說不定去了大學一趟。」
壯介的眼神不安地在空中游移。
當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針對這起命案聊些無關痛癢的事時,玄關傳來聲響。原來是晃彥回來了。
他知道岳父來訪,馬上到客廳打招呼。他連衣服也不換,一屁股坐在壯介面前,笑容滿面地詢問岳父的近況。
「我心想事態嚴重,所以過來看看情況。只是幫不上甚麼忙就是了。」
「謝謝爸。不過,您不用擔心。這場騷動是因為我父親的遺物被偷,而且涉及人命罷了。社會上經常發生贓車被人用來犯罪的事件,這次就跟那一樣。」
大概是想讓岳父放心,晃彥做了個牽強附會的解釋。十字弓被用來殺人和贓車被人亂用,本質上根本就是兩回事。因為能夠帶走十字弓的人有限。
──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美佐子在晃彥的背後,在心中低喃著。
對於晃彥邀他一同用晚餐,壯介堅辭,站起身來。
「那麼,讓我送您回家吧。」
「不,不用了。我自個兒慢慢晃回去。」
壯介趕忙揮手拒絕。
「天氣有點冷了,對身體不好唷。我會擔心的,請讓我送您回家。」
晃彥堅持要送。壯介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說:「這樣啊,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美佐子目送兩人出門,然後整理客廳。當美佐子撿起晃彥隨手脫了丟在地上的西裝外套,正想掛在衣架上時,有東西「咚」地掉在地上。
撿起來一看,那是一條瞬間接著劑的軟管。
──他身上為甚麼會有這種東西?
難道是在大學的研究室裏用的嗎?晃彥經常會帶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回家,但瞬間接著劑還是頭一遭。
美佐子雖然感到不可思議,但還是將它放回了西裝外套的內袋。
晃彥回家的時間比想像中還晚,所以美佐子必須再將晚餐的湯熱過,但晃彥對於自己晚歸卻沒做任何解釋。美佐子隨口問道:「路上塞車嗎?」晃彥也只是模稜兩可地回答:「嗯,聽妳這麼一說,的確是蠻塞的。」
美佐子邊吃晚餐,邊問晃彥刑警是否去過大學。他不以為意地回答:「來過。」
「他們問了你甚麼?」
「沒甚麼大不了的,就跟昨天問妳的問題一樣。」
「像是,你白天在哪嗎?」
「差不多。」
晃彥以規律的速度喝湯、吃沙拉、將烤牛肉送進嘴裏,也沒有露出任何不自然的表情。
「你怎麼回答?」
「甚麼怎麼回答?」
「就是,」美佐子喝下葡萄酒後說,「當他們問你白天在哪的時候。」
「噢,」他點頭。「我回答我在研究室裏吃外送套餐。店員應該記得我的臉,沒有甚麼好懷疑的吧。」
「哦。」她簡短地應了一聲,心想,但和倉勇作卻在懷疑你。
「那種店裏的東西好吃嗎?你是叫大學附近餐廳的外送,對吧?」
「倒是不會特別好吃啦。不過以價格來說,還算可以了。」
「其中有沒有你討厭的菜式?」
譬如像是蒲燒鰻──但美佐子沒說出口。
「有時候會有。不過,只要別訂那種東西就好了。」
晃彥說到這裏,好像突然屏住了氣。他一定是想起了他昨天訂的便當和現在說的話互相矛盾。美佐子不敢看他做何表情,眼睛一直盯著盤子。
「妳問這做甚麼?」晃彥問她。
「沒甚麼……只是在想你平常都吃些甚麼。要不要再來一碗湯?」
美佐子伸出右手,心想:「自己的演技還真自然。」晃彥也沒有露出懷疑她的樣子,以平常的語調回答:「不,不用了。」
兩人之間持續著短暫的沉默。只有刀叉碰到盤子的聲音。美佐子覺得,兩人最近吃飯時交談的話題變少了。
「話說回來,今天來了兩個刑警,看到其中一個,嚇了我一大跳。他居然是我以前的同學。」
「咦?真的假的?」
美佐子為晃彥的玻璃杯斟酒,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這次的演技並不怎麼好,但他好像沒發現。
「他從小學到高中都跟我同校。人很活躍,又會照顧人,總是班上受歡迎的人。而且他是那種刻苦耐勞的人,唸書就像是在堆小石頭一樣,一步一腳印。」
晃彥放下刀子,用手托住下巴,露出回想往事的眼神。
「正好和我相反呢。」
「咦?」
「我的意思是,他正好和我相反,我怎麼也無法和身邊的同學打成一片。我覺得每個人都幼稚得不得了,像廢物一樣。而且我一點都不覺得一般小孩子玩的遊戲哪裏有趣。我不覺得自己奇怪,反而認為他們有問題。」
他將叉子也放在刀子旁。
「他就是那種孩子的典型代表人物。帶領著大群同學,不管做甚麼都會發揮領袖精神,連老師也都很信任他。」
「你……不喜歡他吧?」
「應該是吧。我對他的一舉一動都看不順眼。可是我覺得,我好像在透徹地瞭解他這個人之前,就意識到了他的存在。該怎麼說好呢?該說是我們不投緣嗎?總之,我就是會下意識地想要排斥他。彷彿就像磁鐵的S極和S極、N極和N極會互斥一樣。」
晃彥將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飲而盡,像是要映照出甚麼似地,將玻璃杯高舉至眼睛的高度。
「但不可思議的是,我現在對他卻有一種懷念的感覺。每當我試圖回想漫長的學生生活時,其他的甚麼事情都想不起來了,但腦海中卻總是鮮明地浮現出他──那個名叫和倉勇作的男人。」
「因為你們是宿敵嗎?」
美佐子說出從勇作那裏聽來的話。晃彥複誦「宿敵」兩個字之後,說:「是啊,這說不定是個適當的說法呢。」然後頻頻點頭。
「不過,還真稀奇耶。」
「稀奇甚麼?」
「第一次聽你提起小時候的事。」
聽到她那麼一說,晃彥像是突然被人冷不防地道破心事,轉移視線後說道:「我也是有童年的呀。」
說完,他從椅子上起身。盤子裏的烤牛肉還剩下將近三分之一。
6
須貝正清的書房和瓜生直明的房間正好相反,重視實用性更甚於裝飾性。房裏連一張畫都沒有,每一面牆都塞滿了書櫃和櫥櫃。而那張大到令人聯想到床鋪的黑壇木書桌上,放著電腦和傳真機。
「那一天……命案發生的前一天,外子一回到家就馬上跑到這間房間,好像在查些甚麼資料。」
正清的妻子行惠淡淡地說。丈夫遇害才過一天,但一肩扛下須貝家重擔的她,似乎已經拾回了冷靜。
「妳知道他在查甚麼資料嗎?」織田打開抽屜,邊看裏面邊問。
行惠搖搖頭。
「我端茶來的時候,只看見他好像在看書。那並不稀奇,我也就沒有特別放在心上,所以才會一直忘記告訴警方。」
「妳記得那是一本怎麼樣的書嗎?」勇作問。
夫人將手掌靠在顴骨一帶,微偏著頭說:「我印象中……好像是一本像資料夾的東西。」
「多厚呢?」
「挺厚的,大約這麼厚吧。」
夫人用雙手比出十公分左右的寬度。「而且感覺挺舊的。我當時瞄了一眼,紙張都泛黃了。」
「資料夾……紙張泛黃啊。」
織田用右手摩擦臉,像是在忍耐頭痛,他問站在行惠身邊的男人:「尾藤先生,你呢?你對那個資料夾有沒有印象?」
「不,可惜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尾藤更加縮緊了窄小的肩膀。行惠聽到要調查正清的書房,於是把他找來了。
「命案發生的前一天,聽說你和須貝先生為了看瓜生前社長的藏書,去了瓜生家一趟,是嗎?剛才夫人說她看見的舊資料夾,是不是從瓜生家拿來的呢?」
「可能是。」
「那麼,那到底是甚麼東西?你心裏應該也有數吧?」
「不,因為,」尾藤露出怯懦的眼神。「我已經跟其他刑警說過好幾次了。當須貝社長待在前社長的書庫時,因為社長說他想要自己一個人參觀,所以我和瓜生夫人一直都在大廳裏。因此,我完全不清楚須貝社長對甚麼書感興趣。」
聽到他那麼說,織田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勇作決定放棄從行惠和尾藤身上問出有效的證言,開始尋找行惠有印象的那本厚資料夾。巨大的書櫃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但資料夾的數量並不多。環顧一圈下來,書櫃中似乎沒有他們想要找的東西。
「妳先生在這裏查資料的時候,妳有沒有看到甚麼?像是英文字典之類的。」織田查看過書桌底下和書櫃裏面之後,表情有點不耐煩地問。
行惠偏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指著勇作身旁的櫥櫃說:「英文字典是沒有,不過當我進來的時候,他從那個櫥櫃拿出了一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
那個櫥櫃有十層沒有把手的抽屜。
「我想應該是從最上面的一層抽屜拿出來的。」
於是勇作伸手去打開抽屜。織田也大步走過來,往裏頭一看,卻沒有看到筆記本。
「裏面甚麼也沒有啊。」聽到勇作這麼一說,行惠也走了過來。
「咦?真的耶……」
她看著空空如也的抽屜,瞪大了眼睛。
「其他層的抽屜倒是放了很多東西,這個櫥櫃究竟是怎麼分類的呢?」織田一邊陸續打開第二層以下的抽屜,一邊問。
「我是不知道分類的方式,但這個櫥櫃裏放的應該是外子的父親留給他的遺物。」
「須貝社長的父親……這麼說來,是前社長之一囉?」
織田確認這點,夫人回答:「是的。」
勇作和織田依序查看抽屜裏的物品。果然如行惠所說,他們找出了一件件正清的父親須貝忠清擔任社長時的資科,包括新工廠的建設計劃、未來的營運計劃等。或許這些就是他要讓兒子學習帝王學所留下來的實用教科書。
「妳先生經常閱讀這裏面的資料嗎?」
對於織田的問題,行惠歪著頭說了聲不知道。
「外子曾說,這些舊東西雖然可以代替父親的相簿,對工作卻沒有幫助。所以我想他應該不常拿出來看。不過,他那天確實從這裏面拿出了一本筆記本。」
「可是,那本筆記本卻不見了。」
「似乎是這樣沒錯。」
行惠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尾藤先生對那本筆記本有印象嗎?」
被織田這麼冷不防地一問,尾藤趕忙搖頭否認。
「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那個櫥櫃的事。」
「是嗎?」
織田一臉遺憾。
──有兩本資料不見了啊。
勇作在腦中思考:「一本是厚厚的資料夾,另一本是黑色封面的筆記本。共同之處在於,兩本都是舊資料。」
它們為甚麼會從這間書房消失呢?
「昨天到今天之間,有人進來這間房間嗎?」勇作問。
「進來這裏嗎?」
行惠夫人像個歌劇歌手般,雙手在胸前交握,看著正前方,唯有黑眼珠看向斜上方。
「昨天的場面很混亂……說不定家裏的人有誰進來過。」
「昨天在這間屋子裏的,只有妳的家人和傭人嗎?」
「不,晚上還有幾個親戚趕來。噢,還有……」
她輕輕拍手。「天色尚早的時候,晃彥也來過。幸虧有他,不然如果只有我兒子俊和一個人,實在是忙不過來。」
「晃彥……瓜生晃彥嗎?」
突然聽到這個名字,勇作的心牽動了一下。但他並不意外。因為他相信,晃彥和這次的命案脫離不了關係。
瓜生晃彥有沒有進來這間書房呢?兩本消失的資料,會不會是他偷拿走的呢?然而,勇作卻完全無法理解晃彥行動背後的意義。
「我們今天暫時就先調查到這裏。如果妳想起甚麼的話,請隨時與我們聯絡。」
織田為這次的調查行動做了一個結論,當他正要關上櫥櫃的抽屜時,第一層的抽屜卻像是被甚麼東西卡住,無法完全關上。
「奇怪了。」織田彎腰往裏面一看,訝異地揚了揚眉。
「怎麼了?」勇作問。
「裏面好像卡了一張紙。」
織田勉強將手伸進去,小心翼翼地將它抽出來。夾在指縫間的,似乎是一張照片。
「這棟是甚麼建築物?」
織田看著照片,卻不讓勇作看,彷彿在說那是他拿出來的,只有他可以看,然後問行惠:「妳知道這是甚麼嗎?」把照片遞到她面前。她馬上搖頭:「我沒看過。」
當織田將照片遞到尾藤面前時,勇作總算看到了照片。尾藤說:
「我不知道。這是甚麼建築物呢?從外觀來看,像是一棟舊式建築。」
「真的,好像一座城堡。」行惠也插嘴說道。
兩名關係人都說不知道了,織田似乎也不太感興趣。不過,他還是說:「這張照片,可以放我這邊嗎?」獲得行惠的應允後,他小心謹慎地收進西裝外套的口袋裏。
要是織田注意到勇作的表情,應該就不會輕易地將那張照片收起來。
勇作甚至覺得,自己的臉色刷地變白。
他從來沒忘記過,那張照片中的建築物,正是那間紅磚醫院。
7
美佐子半夜做了一個惡夢醒來。一個不知道被甚麼東西追趕的夢。照理說,她應該知道夢裏在追趕自己的東西的真面目,但一覺醒來,卻只剩下滿腹的不是滋味。她試著回想夢中追趕自己的到底是甚麼,但總覺得要是想起來,可能會令人更不舒服,於是決定忘了做夢的事。
美佐子翻了個身,將身體轉向晃彥。
但她的身旁卻是空的。
她扭動身體,看了一眼鬧鐘。凌晨兩點十三分。若是平常,這是晃彥熟睡的時間。
──他在做甚麼呢?
美佐子不認為他是去上廁所。一向深睡的他,不可能在半夜起床。
她閉上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夢境的影響,心情還有些不平靜。
美佐子聽見「叩」一聲,接著是低吟聲。她睜開眼睛,聲音依舊持續。
她起身套上睡袍,穿上拖鞋。低吟聲一度止歇,但她感覺到有人在走動。
她走到走廊上,聲音更清楚了。她聽過那種聲音,那絕對是使用鋸子在鋸東西的聲音。
──為甚麼要在半夜鋸東西呢……?
聲音是從晃彥的房間發出來的。美佐子握住門把,卻放棄開門,她心想門一定上了鎖。即使是美佐子,晃彥也很少讓她進這間房間。他甚至會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將門上鎖。他的理由是房裏放滿了重要的資料,要是被人動過,他會不知道東西在哪裏,還有就算家裏遭小偷,至少也要保住這間房裏的東西。
美佐子放開握住門把的手,敲敲門。敲到幾下之後,剛才聽到的聲音就像是有人關上了開關,嘎然停止。
隔了一會兒,門鎖發出「咔嚓」被打開的聲音。
門打開一半,睡衣上套了一件運動外套的晃彥現出身影,他的臉頰看起來微微泛紅。
「你在做甚麼?」
美佐子一邊瞄著房裏的狀況,一邊問。她只瞥了一眼,看見鋸子掉在地上。
「做木工。」晃彥說。「我在做明天實驗要用的器具。我忘得一乾二淨,剛才才想起來。」
「是嗎……家裏有材料嗎?」
「嗯,勉強湊和著用。……太吵了,讓妳睡不著嗎?」
「不是,沒那回事,你要早點睡哦。」
「我會的。」
晃彥想要關上門。但在他關門之前,美佐子忽然「啊……」地輕叫一聲。
「怎麼了?」
「不,沒甚麼……你是為了這個,才帶那條瞬間接著劑回家的嗎?」
「那條接著劑啊?」
美佐子又問了一次,她從晃彥的臉上看到了不知所措的神色。他張開嘴巴,頻頻眨眼。美佐子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妳為甚麼會知道?」
「剛才……你送我爸回去的時候,從你西裝外套的口袋裏掉了出來。」
聽到她這麼一說,他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歪著嘴角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
「我白天在大學裏用那個,大概是不小心放進了口袋,沒甚麼啦。」
「這樣啊……」
美佐子假裝接受他的說辭,心裏卻有滿腹的疑問。
「那,晚安。」
「嗯,晚安。」
美佐子背對他邁開腳步。她的背部感受到晃彥如刀般銳利的視線,但她卻沒有勇氣再次回頭。
8
勇作回到公寓後,從書桌的抽屜裏拿出一本舊筆記本。用鋼筆寫在封面的字跡,不知不覺間已模糊難辨。辨讀出來的文字是:
腦外科醫院離奇死亡命案調查紀錄 和倉興司
那本筆記本是二十幾年前的東西,記載的是勇作的父親興司針對早苗死於那間紅磚醫院的命案所調查出來的內容。
他之所以翻出這本筆記本,是因為白天在須貝正清的書房裏,意外地發現了那張照片。
為甚麼須貝正清會有紅磚醫院的照片呢?
原本和那張照片放在一起的「黑色筆記本」究竟又消失到哪去了呢?還有正清在調查甚麼呢?
勇作不明白,紅磚醫院和須貝正清之間有甚麼關係。不過,對於瓜生直明和紅磚醫院之間的關係,他心裏倒是有了底。
是早苗的那起命案。
當年父親興司在調查那起命案時,家裏來了一位文質彬彬的紳士。他和父親長談之後離去,之後不久,父親便停止了調查。
勇作在小學畢業典禮上,知道了那位紳士就是瓜生晃彥的父親。自從那之後,勇作就一直在想,說不定早苗的那起命案對於瓜生家具有重大意義。
如果這個推論正確的話,須貝正清會對那起命案感興趣一點都不奇怪。放著那張照片的櫥櫃裏面都是正清的父親留給他的遺物。這麼一來,就時間上來看,不也和早苗那起命案吻合嗎?
勇作再度將目光落在手上的筆記本。他心想,如果這次的案子關係到早苗的那起命案,那就不能假手他人。
他第一次看見這本筆記本,是在當上警察、正式分發到警察單位後的第二年冬天。同時,也是興司死去的那年冬天。
興司常對勇作說,「如果我死掉的話,喪禮簡單辦就好。如果我死掉的話,要把獎狀全部燒掉。」有時候,他還說:「如果我死掉的話,你要記得整理神壇的抽屜,裏面有東西要給你看。」
等到父親死後過了兩個多星期,勇作才有空好好思考父親的這一番話。勇作一一遵照父親的指示辦理他的後事。喪禮就算沒有父親的指示,也只能簡單辦理。
勇作想起父親的遺言,查看神壇。父親想讓自己看的東西到底是甚麼呢?於是他在小抽屜裏,找到了一本對摺的舊筆記本。
正是「腦外科醫院離奇死亡命案調查紀錄」。
那並不是公家的資料,而是興司將針對那起命案所調查的內容記錄下來,留作自己參考之用的物品。因此其中還包含了草稿的部份和簡單的筆記。
開頭的主要內容大致如下:
一、發現屍體的狀況
九月三十日上午七點過後,一名上原腦神經外科醫院的值班護士在該院南面的庭園散步時,發現有人倒在地上。經由護士通知,趕來兩名正在值班的醫師,但經診斷發現該名女子已無脈搏及生命跡象。醫院方面馬上與本局聯絡。上午七點二十分,附近派出所的兩名員警及巡邏中的兩名外勤員警抵達現場,封鎖現場一帶後,展開監視行動。七點三十分,本局的刑事課刑警、鑑識人員到達現場,進行現場調查。
二、屍體的狀況
屍體經由護士們確認,是該院病患日野早苗。她身穿白色睡衣,打赤腳,面朝上呈大字型倒在位於建築物南方,死者本人病房的正下方。
解剖結果發現,死因為頭蓋骨凹陷導致顱內出血。另外,脾臟及肝臟受損,背部可見大片的內出血。
三、現場的狀況
死者的病房在該院南棟四樓。病床的寢具凌亂,窗戶沒關。拖鞋整齊地並排在病床旁。病房內放置了死者的行李和簡單的家具,並無異狀。
從屍體的位置和其他情形來看,死者可能是因為某種原因,從病房的窗戶墜樓。
四、目擊者及證人
醫院的熄燈時間為晚上九點,在那之後沒人見過日野早苗。此外,也沒有找到知道窗戶是否開著的人。
不過,根據住在日野早苗隔壁病房的坂本一郎(五十六歲)的證言指出,他在半夜聽見日野早苗的房裏有腳步聲,還聽見了類似女性尖叫的聲音。坂本原本想要通知護士,但懶得下床,後來就睡著了。他當時沒看時鐘。
另外,兩名住在南棟病房的病患聽見有甚麼東西掉落的聲音。兩人都說他們沒有特別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五、日野早苗的身分
日野早苗在七年前被送進該院,送她住院的人是瓜生工業股份有限公司當時的社長瓜生和晃先生(三年前歿)。據瓜生先生所說,他從前受恩於日野早苗的父親,因此代為照顧她。但因為她可能有智能方面的障礙,因此拜託交情甚篤的上原雅成院長為她治療。上原院長一口允諾,為她在南棟四樓準備了一間個人病房,展開治療,直至今日。
日野早苗的戶籍地在長野縣茅多郡,父親死於戰爭,母親也因病去世。詢問她故鄉的人,也沒人知道日野家。有一名據說是從前住在她家隔壁的婦人,只知道早苗在唸國中。
向瓜生和晃先生的兒子直明先生打聽他父親如何與早苗相遇後得知,和晃先生似乎是在因緣際會之下,發現在鬧區乞討的她,得知她沒有個像樣的住所後,於是決定直接帶她回家,讓她住在家裏以便照顧她。但因為她在日常生活各方面出現了許多問題,於是和晃先生下定決心讓她接受治療。
至於和晃先生從早苗的父親受到了何種恩惠,直明先生和上原先生都沒聽說過,但直明先生尊重父親的遺願,繼續支付治療費用並接下監護人的義務,而上原博士則繼續為她治療。然而,歷經七年的治療,卻沒有出現顯著的效果。關於早苗智能障礙的原因,依舊是個謎。
六、日野早苗的為人與生活
她的個性敦厚,老實害羞,雖然智能只有小學低年級的程度,但個人大小事大部份都能自理。她不擅長閱讀,幾乎不會算數,平常會打掃醫院的庭園。她對大人抱有強烈的警戒心,但似乎喜愛與小孩子接觸。由於院長默許附近的孩子在院子裏玩,因此她每天似乎都很期待他們的來訪(勇作好像也經常去玩)。
她七點起床,九點就寢。據說早苗不曾打亂這種日常作息。
所有密密麻麻記錄在筆記本上的內容,在在衝擊著勇作的心,內容詳實地傳達著早苗為甚麼會在那個地方。
勇作想起第一次看到這本筆記時,令他格外震撼的是「她每天似乎都很期待附近的孩子……他們的來訪」的部份。當時的勇作也同樣期待去醫院的院子裏玩耍。
只不過,這本筆記裏有些內容卻令人無法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感慨的情緒當中。不,反而該說令人起疑的成份居多。不用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早苗和瓜生和晃之間的關係。不,或許該說是和瓜生父子的關係。
讀過這個部份的紀錄之後,也就不會奇怪瓜生直明和早苗的離奇死亡命案有關。畢竟,他是早苗的監護人。
然而,勇作卻無法理解直明對命案的反應,他恐怕曾經勸警方放棄調查這起命案。
勇作還記得,興司的上司曾經為了那起命案到家裏來過,他好像花了好長一段時間來說服興司,眼看說服不了興司,於是一臉不悅地拂袖而去。他當時說話的內容說不定是這樣的。
我說和倉,你就別鑽牛角尖了嘛,你又沒有找到他殺的決定性證據。再說,殺了那個女的,並沒人有好處啊。從早苗的智能程度來看,即使自殺的可能性不高,也很有可能是意外。那天夜裏萬里無雲,早苗可能半夜醒來,想要打開窗戶看星星,但身體卻探得太出去,以致失去平衡而墜樓了。就是那麼回事。你就那樣告訴自己吧……
興司的筆記本裏提到,島津警局內似乎從一開始便對他殺說抱持著消極的看法。
上司無法說服興司。幾天後,換瓜生直明親自現身了。勇作認為,之前上司會到家裏來,便是瓜生家對警察進行勸說的結果。
這次興司接受了對方的意見,停止調查。
不知道瓜生直明究竟對父親說了甚麼。對勇作而言,這件事也是最大的一個謎。當然,筆記本上也沒有當時的記載。
但勇作確信,父親興司絕對沒有放棄他殺說。
筆記本中間的部份寫了幾個他堅持他殺說的理由,列舉如下:
‧早苗恪守就寢和起床的時間。護士們的證言提到,她不可能在半夜下床。所以她有可能半夜開窗看外面嗎?
‧住在隔壁病房的病患聽見的是誰的腳步聲呢?早苗在病房裏穿的是拖鞋。
‧早苗打赤腳。就算只是開窗看外面,一般也會穿拖鞋吧?
‧聽說從前有人帶早苗到醫院的屋頂時,她大哭大鬧。她是不是有懼高症呢?如果有的話,就不可能會從窗戶探出身體。
‧命案發生當晚,有好幾個人目擊到診所大門前停了一輛大型的黑頭轎車。那難道不是犯人準備的交通工具嗎?
從這幾個疑點一路看下來,勇作能夠充分接受興司堅持他殺說的理由。更令人懷疑的是,為甚麼調查當局不更深入追查呢?
勇作看著這本筆記本,心想一定要設法找出真相來。他認為,興司也希望他那麼做。興司雖然沒有在警界出人頭地,但對每一件案子總是全力以赴,以自己能夠接受的方式辦案。他唯一的遺憾,恐怕就是這起「腦外科醫院離奇死亡案件」。
然而,當勇作拿到這本筆記本時,早已不可能重新調查那起命案了。重點是,究竟有多少人記得那起命案呢?
不過,勇作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向瓜生家的人打聽。說不定他們會知道事情的真相。
話雖如此,但要實際採取行動卻不容易,就算要直接向瓜生家的人打聽,也不知從何打聽起。要是突然登門造訪,要他們說出早苗死亡的真相,也只會被當成瘋子。
勇作左思右想苦無對策,後來因為每天忙於繁重的工作,不知不覺間想要徹查真相的心情便漸漸淡了。
接著就發生了這次的命案。
他沒想到,竟然會扯上紅磚醫院。
勇作心想,試試看吧。雖然不知道這次的命案實際上和早苗的那起命案有哪種程度的關係,總之儘可能地試試看吧。
──這件命案是我的案子,它可是和我的青春歲月大有關係。
勇作緊握手中的筆記本,在心中吶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