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 殺
大型噴射客機從海上飛向羽田機場，然後以低空的速度飛進來。
那是自南方飛來的飛機，夕陽把漂亮的機身染成美麗的光澤。
飛機機輪著地後，逐漸降低速度，然後緩慢地改變方向，接近機場大廈。
看到迎接的人在下面活動，大約有十四、五人。其中三分之一為官吏，其餘是報社的記者，手拿大型的照相機，向飛機停止的位置跑過去。
飛機終於停止了，樓梯推過去，機門打開了。
官員們走到樓梯兩側，自然的排成行列等待。
首先下來的是日本人，然後是外國人，大概是在五、六人之後，有一位體格高大的黑髮男人出現在機門口。
他走到樓梯中間，開始大力地揮手。
等在那裡的攝影記者，為走在前面的人拍照。有七、八人跟在他身後。
飛機上也有其他旅客下機來，但都沒有這一夥人醒目。新聞記者不斷爭先想訪問。這一夥人就在這種情形下暫時走進大廈了。
看到有官員迎接，就知道不是一般的旅客，而且還有新聞記者，很顯然的，好像是外國的外交官來到日本。在任何人眼裡看來都是如此。
在外面歡迎的三十多名該國外僑，看到一夥人都進入大廈中，也隨著向大廳走去。
這個國際航線的大廳，為了迎接旅客，顯得十分擁擠。在正面的大牆壁上，貼著世界航空路線圖。販賣特產的專櫃都像彩色玻璃球一樣漂亮。
廣播員不斷用外國語與日語報告，等待旅客的人們，大多操著外國語。
初夏的太陽下山了，國際機場的燈開始閃爍。
剛才下飛機的一夥人又出現了。仍舊是那個肥胖的人走在前面。茶褐色的皮膚上，只有眼睛是白色的。
記者們將他們重重包圍，回答問題的也是走在前面的人。
「聽說是和觀光團一起來的。」日本的新聞記者用英語問。
「路易士．牟爾奇先生，視察的目的是什麼呢？」
路易士．牟爾奇先生看起來非常和善，而且臉上一直浮現微笑。
「我們是來視察貴國的觀光事業的，如此而已。」團長刻意地發出悅耳的回答。
「路易士．牟爾奇先生。」另一位記者問：「冒昧地請教一下，您在貴國貴為大臣，這樣一位人物來視察觀光事業，是什麼原因呢？」
「這表示我的國家特別重視觀光事業吧。我們今後希望全世界的觀光客都能到我國去。」路易士．牟爾奇先生愉快的回答。
「可是牟爾奇先生在日本的行程表，」另一位記者接著詢問，「京都、奈良，還有雲仙和別府都沒有包括在內。若是目的為觀光，那些地方一定都要去，但是幾乎都留在東京，這是什麼緣故呢？」
「觀光事業是……」路易士．牟爾奇團長回答說：「不用到處走走，只要在東京就能知道。因為在東京的政府部門就有統計和設備或預算等，一切我們想要知道的事。至於神社或五重塔，我們只要看風景明信片就足夠了。」
「你們一行人是十名，都是觀光事業的專家嗎？」
「視察並不是遊覽。因此我們是從各方面派出必要的專門委員。」說到這裡，路易士．牟爾奇先生直視著每一位記者說：「日本的各位新聞記者先生們，究竟想問我什麼呢？」仍舊是一面笑、一面說。
「我們對具有大臣資格的路易士．牟爾奇先生來視察觀光表示敬意的同時，也多少帶有一些懷疑。我們認為視察觀光事業的目的外，牟爾奇先生是不是和日本政府有什麼交涉的事情。」
「是交涉嗎？」路易士．牟爾奇先生攤開兩手，聳聳寬大的肩膀說：「我們什麼也沒有帶來，我們不是來日本做麻煩的交涉，而是來向日本政府請教的。」牟爾奇團長發出笑聲。
視察團的一行人，排成很長的汽車隊伍出發，繞過已經暗下來的國際機場邊緣，消失不見了。
在候機室裡，正廣播下一班飛往美國班機的情形。
在很大的世界地圖旁邊，有三名日本人坐在那裡。他們並沒有帶任何行李，也不是外出旅客的打扮，看起來好像是送客或接客的人。這種人在候機室裡有很多，所以他們並不引人注目。
井上代造來到那幾個人附近。三個人看到他來了，也沒有和他說話。井上代造十分無聊地坐下。旁邊就是杉田一郎。
井上代造呆呆地吸著菸。
「看到了嗎？」杉田一郎小聲說著。他手裡拿著報紙，眼睛看著報紙。
談話就這樣中斷了。井上代造茫然地望著大廳裡的旅客。
「預定沒有變更吧！」他問的時候也沒有看杉田。
「沒有。」杉田繼續看著報紙說。
「那是明天晚上了？」井上說。
「不錯。」杉田回答。
「客人幾時進旅館？」
「晚上九點。」
「女人決定了嗎？」
「決定了，是一家叫甜豆兒酒吧的女郎，名字叫洋子。」
井上代造沉默一下，說：
「什麼樣的女人？」然後又點一根菸。
「很普通的女人，但英語說得很好。」杉田一郎把報紙翻過來。「以前和外國貿易公司的經理同居，是一個眼中只有錢的女人。」
「會吵鬧嗎？」
「也許會吧！」
井上代造站起來，在附近踱步。但實際上是在查看有沒有人注意他們的動作。
然後又假裝十分無聊的樣子回到座位上。
杉田一郎繼續專心地看報。
「警戒呢？」井上代造問。仍舊沒有看對方，只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著。
「沒有。」杉田一郎的眼睛盯在報上。「有一名保鑣。不過他不會站在旅館的外面。旅館裡有小酒吧，所以，當他老闆在房間裡時，他會在那裡喝酒。他是個酒鬼。」
「手槍呢？」
「應該有的。可是派不上用場吧！」杉田一郎折疊報紙，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以便閱讀另一專欄。「你那一邊呢？」這一次是杉田一郎反問。「準備好了嗎？」
「好了。」井上代造壓低聲音回答。「不會有漏洞，我給他講得很詳細。」他這樣回答後，又反問道：「訪問者決定了嗎？」
杉田一郎好像看報紙看膩了，眼睛這才離開報紙。
「就是預定的人。」說完之後，這才第二次看井上代造一眼，然後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
井上代造突然站起身來。
「回去吧！」
杉田一郎也點點頭說。
「回去吧！」
不過他們沒有並排走。杉田一郎和後面的兩人都分散開，通過候機室，走向樓梯。跟在杉田身後的兩人，井上代造未曾看過。他們始終沉默地跟在杉田身邊，看來是二十七、八歲工人的模樣。
井上代造看杉田走了之後，選擇另一樓梯下去。杉田走下去的路是直通大門口的，而井上代造則來到國內線的候機室。
走完樓梯，就在右邊有個很長的櫃臺，服務生和乘客正在談話。另一邊為販賣專櫃，有化粧品、書籍、雜貨等。
井上代造走到公共電話前，有一名中年女性正大聲地說話。
井上代造取下聽筒，丟進銅幣。
聽到對方有聲音，他就說：
「是大日建設嗎？」
聽到回答的聲音，大概是值夜班的人。「崎津君在嗎？是崎津弘吉。」
「你是誰？」
「我是他的朋友。」
「崎津君沒來。」回答的聲音很冷漠。
「我記得他今天值夜班。」井上代造的聲音逐漸提高。
「本來是的，但換了後天的晚上，因為崎津君有事情，今天和別人換班沒有來。」
井上代造感到困惑。
「明天……」他急切地問：「早晨會來嗎？」
「也許會來。」對方十分不耐。
「如果他來了，」井上代造急忙說：「有一件事情請你一定轉告，就說拜託他明天晚上做的事改期了。」
「就說要他做的事，改期了。對嗎？」說話的口氣仍懶洋洋的。
「是的，是的。是明天晚上的事。」不知為何，井上代造的口氣非常緊張。「請無論如何要告訴他，我的名字叫井上。」
「井上先生，我知道了。」
「很抱歉，請教您貴姓。」
「我叫黑田。」
「黑田先生。」井上代造的聲音有些興奮。「是主任嗎？」
「是的。」
「我是井上代造。就是我請板倉先生錄用崎津君在這裡工作的。」
「是，我知道了。」對方已感不耐。「崎津君來了，我就照剛才的話說，就行了吧。」
「是的，千萬要拜託啊……」他又叮嚀著說。
「這是很重要的事，千萬不能忘記。明天早上他來了，請立刻告訴他。」
「知道了。」
井上代造還想說什麼話時，對方大概以為講完了，便把電話掛上。井上代造呆呆地站在電話旁。這種猶豫的神情，在他臉上是極少出現的。
他點一枝香菸。
他似乎為了要不要再打一次電話叮嚀剛才的事，感到猶豫。旁邊的婦人還在大聲交談著。
井上代造仍舊在思考，剛才的留話不知能不能傳到，感到極端不安。
來了一位很高的美國人，拿起在井上代造面前的電話筒
此時，井上代造似乎才下決心似的離開那裡。
他走到門口，那裡停著很多汽車。他的眼睛尋找著杉田一郎先生上去的車。
「井上先生。」
旁邊有人這樣叫他。井上代造一看，是杉田的跟班之一。
「汽車就在那裡。」
「哪裡？」井上代造向一群汽車望去。
「我帶路。」那人走在前面。井上代造毫無猶豫地跟在他身後。
※※※
崎津弘吉從夜裡九點左右，就在代代木車站的ＸＸ町徘徊。
因為井上代造要他從九點到十點站在這裡。
十天前井上代造要他請一天假，替他辦一件事。兩天前井上代造給他明確的指示。
他僅僅站在指定的地點就可以了，其他沒有任何事情。
雖然有些奇怪，但從井上代造的性格看來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他經常都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的。
弘吉也沒有多想究竟是什麼理由，也不想多問，井上代造只是眉開眼笑地要他這麼做。
這個地點離鬧區很遠。井上代造還特意畫地圖給他看。這一帶稍有緩坡，開立了許多旅館，霓虹燈在黑暗的街上閃爍，再過去一點就是一片黑暗的住宅區。
井上代造指定的地點就是從坡路向右轉的地方。這一條路只有一輛汽車可勉強通過的寬度！而且一邊是一家旅館的石牆，另一邊是斜坡。在斜坡下可看到萬家燈火。
順著這條路走，可走到鐵軌，再看過去又有很多明亮的燈火。
井上代造告訴他不用站在一處，可在附近一帶走動。但從有汽車經過的寬大上坡路，轉入這條窄路路口到鐵軌之間，就是指示的活動距離，這大約有五、六公尺。
井上代造又說到十一點以後，就可以離開那裡回去。但又補充地說：
「你在那一帶守候時，也許會有一個過路的人把一樣東西交給你。」
「東西？」崎津弘吉疑惑地反問：「什麼東西？」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井上代造當時笑著說。「只是一個小東西。我現在也無法說明那是什麼東西。你只要接過來，帶回你自己住的地方就行了。那可能會用什麼東西包著的。」一如平時一樣，井上代造仍是毫不在乎的口吻說著。
「只是這樣嗎？」
「對！」井上代造點點頭說：「只是這一件事。不過，崎津君，對方交給你東西時，也許一句話不說，且立刻離開。此時，你也無須和他說話。」井上代造雖然面帶微笑，但眼光卻十分認真地看著崎津弘吉。「也許你會覺得奇怪，但希望你能答應我，等事情辦完以後我會向你說明。但現在你什麼也不要問，只管照我的話去做吧！」
實際上，崎津弘吉還不了解井上代造的真正身分，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知道了。」崎津弘吉接受了。井上代造這種神祕的舉動，反而令他覺得具有無比的魅力。認識他以後，相信他是一個好人。既然以後會說明，他也就不多問了。
「謝謝你。」井上代造道謝著。然後又顯現一種從未有過的表情。
「可是……」大概他想說明什麼事吧！不過他又沒有再說下去。迷惑的表情，大概是在猶豫該不該說其他的話。
「算了。」井上代造曖昧地說：「總之，現在你就什麼話也不要問吧！」
而今天晚上；就是做這件事的一天。
現在，崎津弘吉已經在這地點來回走幾趟了。等待陌生人來交一件東西也是十分無聊的一件事。
走走停停，很難打發時間。
寬大的坡路是石板路，燈光照在上面，形成美麗的景色。
來往的汽車不少，但來往的人並不多。偶爾從汽車下來的年輕男女都走進旅館。
※※※
快到十點了。
自從崎津弘吉站在窄路上，大約有十對情侶經過這裡，每一對都看一看站立在那裡的崎津弘吉，然後露出疑慮的表情，急忙走過去。
附近的房屋傳來收音機或電視的聲音。大概是連續劇，有男人和女人的聲音。
到這時候，就再也沒有人經過。天色很暗，靜夜無風，樹葉一動也不動。
十點鐘了。
根據井上代造的話，到十一點就可以回去。所以還需要再忍耐一個小時，真是十分辛苦。等待不知何時會來的人，即使沒有急事，也會讓人覺得急躁。
就在崎津弘吉不知第幾次向汽車路的方向轉回去時，突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他回頭看。
這時候他想起井上代造所說的，對方很可能十分匆忙，那個腳步即非常急促。崎津弘吉停下腳步向另一邊凝視。
被牆阻擋看不見前方，很快的，燈光下出現一個人，在剎那間通過那盞路燈，急忙朝這一邊走來。
崎津弘吉覺得就是這個人，所以站在路中央，以便對方能看清。
那個人影越來越近，崎津弘吉站在那裡時，對方終於發現了，於是迅速地上前。
「拜託你了。」
崎津弘吉還沒來得及回答，對方就拿起他的手，把一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放在他的手上。此時手上立刻覺得有了重量感。
就在崎津弘吉還沒來得及說話時，那個人離開崎津弘吉，向汽車路的方向走去。
崎津弘吉手裡握著那包東西。雖然外層用手帕包著，但能感覺出那是金屬做的硬物體。
這一帶光線極弱，根本看不清對方，連對方的穿著也沒有看清楚，只留下對方穿深色西裝和繫一條領帶的印象。
崎津弘吉從手帕摸那個東西，根據形狀覺得彷彿是一把手槍。
崎津弘吉雖然早有些心理準備，但當接到一把手槍時，心中有些不安。井上代造的性格早已有這種趨勢，但是，當確知是手槍時，他對井上代造充滿神祕的工作，開始感到壓力。
根據井上代造的指示，拿到東西後，就回到住的地方。所以崎津弘吉照著井上的話去做，並且把腳步加快了。
此時，似乎聽到背後有許多人說話和腳步聲，而且很快，顯然地是在跑步。這些聲音似乎追趕著崎津弘吉。
到了大路時，他本能地往上坡走去。因為下坡是車站和商店街。在剎那的判斷間，他選擇黑暗的住宅區方向，心裡只想到把交下來的東西，帶回自己住處去。
後面追趕的人們似乎已發現崎津弘吉，一面喊叫著，一面加快腳步。
崎津弘吉開始逃，潛意識告訴他不能停在那裡，要拚命逃走。
走在前面的路人驚訝地看他跑過去，但後面的聲音已離他不遠。
「不要跑！」
喊叫的聲音不只一人，而是三、四人。距離也越跑越近。
崎津弘吉突然不跑了。一方面知道逃跑是沒有用的，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對這樣的逃亡十分恐慌。
「就是這小子。」
追趕的都是年輕人。這些人從兩側抓住崎津弘吉的肩和手臂，其中一人突然揮拳打他的臉。
「不要打了。」其中一人阻止。「小心，不要讓他逃走，警察馬上會來。」
說話的聲音十分激動，使崎津弘吉心中浮上一種不祥的預兆。
「就是這個。」
其中一人把那包東西交給帶頭的人。崎津弘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手上的手槍已被取走了。
「是這個嗎？」低沉的聲音半吼半說的。「很好，幸好這小子沒有丟掉。」
崎津弘吉雖不明就裡，但已了解這手槍一定作過案了。
手槍用過了──崎津弘吉的臉色開始漸漸蒼白。就在這時候，他想起交手槍給他的人，但那個人的長相和服裝他一概不知，當然更不用說那個人的姓名了。
同時也想起井上代造說的話──有人會交給你一樣東西。你什麼也不要問，拿到以後就回去，在此之前就在這裡守候。
現在崎津弘吉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了。旁邊的人，每個人都怒視著他。
身後又傳來其他的零亂腳步聲。
「ｘｘ先生來了。」抓住他手臂的一個人說。
崎津弘吉沒有聽清楚這個名字。那不是日本人的名字，音調十分古怪。
此時一個身材很高的人來到崎津弘吉的面前。他穿著高級襯衫，寬大的肩膀似乎顯示他十分激動。口裡說著一大堆聽不懂的話；並不停的揮動拳頭。
「告訴他，我們已經抓到兇手了，也拿到了作案的手槍。」
剛才說話的人對其他的人說。這時候從那人嘴裡吐出一連串的外國話。
身材高大的人聽了以後，以古怪的聲音不斷地說著話。
「他在問名字，還有屬於哪一團體？」
有人翻譯著。
「現在還不知道。而且在這裡無法審問，等警方來時再審問。你這樣告訴他吧！」
外國人聽了翻譯的話以後，又說了一串話，態度極為兇惡，幾乎要勒住崎津弘吉的脖子。
「他說要動私刑。」翻譯說。
「不行。」帶頭的人說。「他是重大要犯，在未問明白之前弄死了怎麼辦？喂，警察還沒來嗎？知不知道我們在這裡？」
「已打過電話了，應該快來了。」
「那一邊的情形怎麼樣？要不要緊？」是向後來追趕過來的人問。
「出血很多，神智已不清了。」
「是嗎？看樣子是不行了。」這樣說過以後，突然抓住崎津弘吉的頭髮，扭轉他的頭部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做了什麼？」崎津弘吉這才開口說話，他確實想知道真相。
「這小子還假裝不知道呢！太可惡了！」
在這時候又有腳步聲傳來。
「警察來了。」有人報告。
「好。」這個人又說：「大家要小心看好他，不能讓他自殺。」
旁邊石牆內的庭院，傳來梔子花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