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6</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6</h3><br /><br />  把「論想社阿部啟一」這張名片送到大塚欽三桌上的,是事務員奧村。<br /><br />  「為什麼事來的嗎?」大塚欽三抬頭看奧村的臉。<br /><br />  「他說要請先生鑑定案件才來的。我說請他大略地把案情告訴我,他卻回說案情得直接和先生談。」<br /><br />  聽完了奧村的報告,大塚律師再度看了一下名片上印的字。<br /><br />  「那是要請教有關雜誌的事呢?還是他個人的事呢?」<br /><br />  「他說是個人的事。本來嘛,他是雜誌的記者,所以採訪時不便直說其事,才以鑑定案件為藉口也未可知。」<br /><br />  大塚律師今早情緒特別好。他這個人,要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拿忙碌來搪塞,拒絕見客的。不過,今朝他才來事務所,如果馬上抽出有關文件的話,心中難免餘悸尚存,所以,為了填補這檔真空狀態,他想和那位陌生男人見見面也並不是什麼壞事。<br /><br />  「好吧,我接見他。」大塚律師對事務員說。<br /><br />  奧村退出去之後,進來的是一位個子高高的青年。<br /><br />  大塚一見那位青年,對他頗有好感。通常,大塚每天要會十個以上的人。就人而言,印象的好壞差別非常之大。大塚這個人尤其特別重視印象。他常常是,第一次和人見面時要是覺得討厭,馬上就當那人的面表現不耐煩。不過,現在出現在大塚眼前的青年,不像是一般人觀念中所謂文化流氓之類的雜誌記者,他的服裝很整齊,臉蛋的輪廓也清爽明朗。<br /><br />  「是大塚律師先生嗎?」年輕的客人面帶微笑,向他鞠躬行禮,「我是剛剛向事務員報告過的,那位論想社的阿部。」<br /><br />  「請坐。」大塚欽三指著在他面前,給客人坐的椅子說。然後,再度睨視放在桌上的那張名片。<br /><br />  「要鑑定案件嗎?」當他抬起頭來時,問客人說。<br /><br />  「是的。是要懇託先生鑑定案件。」<br /><br />  聽著阿部的話,大塚律師拿出香煙來,悠然地吸著。由他口中噴出的淡紫煙霧,在早上光輝燦爛的陽光格紋中漂蕩著。<br /><br />  「剛才事務員告訴我,案件和雜誌無關是嗎?」大塚律師望著那位名叫阿部啟一的青年的臉。那是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樣,連他的眼睛也洋溢著奕奕的神采。<br /><br />  「和雜誌毫無關係。」名叫阿部的青年說。<br /><br />  「這麼說,是你個人的事囉?」<br /><br />  「說是我個人的事嘛,倒也不見得……」阿部啟一稍稍猶疑地說:「事實上是我一位知己朋友的事。」<br /><br />  「原來如此。」大塚律師轉動了那張迴轉椅子,讓身體稍稍斜靠著。<br /><br />  「請說吧。」當他為了聽對方說明而擺好舒適的姿勢時,這樣對阿部講。<br /><br />  「事件是……」阿部啟一由袋子裡拿出記事簿,眼睛看著它,一一說出來。<br /><br />  「是與殺死一位老太婆有關的事。」<br /><br />  聽了開場白,大塚欽三嚇了一跳。不覺地,他挪一挪身體,所坐的椅子就嘎吱嘎吱地響起來。他下意識地把香煙叼在口中。為了不讓客人看出他內心所受的震撼,他瞇著眼睛,由口中吐出濃濃的煙霧來。<br /><br />  「那麼我就依照次序說吧。那位老太婆是六十五歲,稍有積蓄,平時以放高利貸維生。事件發生在三月二十日,當天與死者分居了的媳婦,偶然到她婆婆家探望,發現她婆婆已死了,屍體僵硬,距離死的時間已有八、九小時,隨而,警察斷定,凶殺發生在前一天,也就是十九日下午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由屍體的形狀看,老太婆曾作頑強的抵抗。因為屍體旁邊的長方形火盆上的鐵壺傾倒了,房中留有開水倒溢炭灰揚落的痕跡。老太婆是被人拿她自己家中用來閂門的橡木棒,在頭部臉部等多處,雨點下降般狠狠地毆擊,傷及骨膜致死的。」<br /><br />  聽了上面阿部的說明,大塚覺得自己的嘴唇泛白。當那位青年人打開話匣時,他早預感到他所要說的,可能就是這幾個月來讓他魂牽夢繫而耿耿於懷的案件,果然話一說開來,正是九州那位老太婆的凶殺案。<br /><br />  平常,大塚欽三不會是一位相信偶然的人。可是,這個時候,他對於眼前侃侃而談的這位青年,不能不感到一種奇異的因緣。<br /><br />  大塚對於青年的話,不是用耳朵,而是傾心聆聽,專注地連煙灰燒長了都不覺得。<br /><br />  「這位老太婆由於近來放高利貸,對於過期未還借款的負債者逼迫甚急,詆罵頻加,因此眾怨叢聚,人緣甚壞。根據警察的明察,這次死者被害,家裡衣櫃中有一張借貸契約被偷,其他,衣櫃中的衣服也被翻攪得一蹋糊塗。由於老太婆一直過著獨居的生活,損失的金額多少雖無從知道,但看屋內的情形,可斷定被盜的款子數目相當可觀。」那位青年的眼睛在備忘手冊上游移著。<br /><br />  「但是,由那一張被竊的借貸契約得到了線索,有一位青年被檢舉與這殺人竊盜有關,成了嫌疑犯。那位青年是位小學教員,曾向老太婆借了四萬圓日幣。由於他薪水菲薄,無法依限償還借款,以致遭受老太婆嚴厲逼討,困惱萬分。<br /><br />  「不僅如此,那晚,那位青年沒有不在命案現場的證據;而且,在物證方面,在那青年的褲子下襬沾染有與被害者老太婆同血型的血跡,褲子下襬還沾有揚落的炭灰。」說到這裡,那位青年微微抬起頭來看大塚律師。<br /><br />  「雖然警方對那位疑犯的年輕教師嚴加鞫訊,可是,最初他仍堅決否認犯罪。根據這次自供,年輕教師承認曾向老太婆借了四萬圓,還沒有償還;而且承認案件發生那晚,他曾侵入老太婆的家,竊走了借貸契約。可是堅稱殺害老太婆的不是他。據他所說,他為了要事先向老太婆說明無法如期還債,並跟她道歉,就在被警方認為是凶案發生的那天晚上十一點左右,依約到老太婆的家,當他到達凶宅時,老太婆早已不知被誰殺害,僵死在榻榻米上了。」<br /><br />  大塚欽三一面聽著年輕記者的敘述,一面回憶著自己對這凶案所作的案牘調查,就像在複習似的。不,應該說,他所調查的,比這位青年的口述更詳細、更深入。不過,當他由別人口中聽取這些案情時,他感受到在看文件時感受不到的實感。<br /><br />  那位年輕記者繼續口述著:<br /><br />  「據那位年輕教師說,他長久以來為向老太婆借了四萬圓所苦;就是那晚,雖然約好要還她;事實上,錢仍未籌到手,不過還是為了說明不能還的理由才去的。但當他看到老太婆已死,突然靈機一動,心想只要沒有那份借貸契約,自己就不用這麼苦惱了;於是不顧三七二十一,從衣櫃的壁櫥放契約的袋子中找出自己那一份,撕碎後就逃走了。」說到這裡,阿部啟一偷伺一眼大塚律師的臉,他看到大塚律師斜著臉,吐著煙,於是又把視線收回到備忘手冊上:<br /><br />  「當然,這樣的自供警方是不可能接受的。終於,他在嚴厲的審訊之後,供認殺害老太婆。他這次的自供就如警方所想像的,他說他當晚潛入老太婆的家,拿閂門的橡木棒擊殺老太婆,偷走了借貸契約,然後故佈疑陣,把衣櫃裡的衣服翻攪得亂七八糟,偽裝現場,以便讓人看起來像強盜作案的樣子。可是,那位年輕教師等到案件移到法院,由檢察官審訊時,卻把在警察面前作的口供全部推翻,這次他所作的口供就與第一次的一樣,只承認偷走了借貸契約一走了事,而堅決否認自己殺害那位老太婆。不過,無論是就所謂現場情況證據來看,或是就沾在褲子上的血跡和現場炭灰加以判斷,誰都會認為作案的一定是那位年輕教師。而且,實際上,第一審也確是判那位年輕教師有罪,並判以極刑。」說到這裡,阿部啟一又看了大塚欽三一眼。然而,大塚律師依然故我,眼睛朝向牆壁那一邊,一言不發地沉默在那裡。那面牆壁乃用書架隔成的,書架上排列有判例叢書,書脊上金色的書名正發著光。<br /><br />  「事件的要旨就只有這一些。」阿部說,「只是,後來這位年輕教師從頭到尾一直堅稱自己無罪。而且提出上訴,經過了幾個月就病死在牢獄中了。如今,在這世上仍有一個人始終相信這位被告是無辜的。那個人就是被告的妹妹。」<br /><br />  這時,大塚律師的眼珠轉動了一下。不過,仍是口叼香煙,噴吐出青色的煙霧在陽光的格紋中冉冉上昇。<br /><br />  「律師先生,我只有這麼簡單的概略性資料,也許您無法憑它作任何判斷也未可知,不過,由於我也相信那位年輕教師的清白,如果您需要更多資料的話,我願意託人由發生命案的地方把它寄來。可否請先生幫忙鑑定一下?」阿部啟一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塚的臉,可是大塚似乎仍是無動於衷,作金人三緘其口狀,不隨便開口。<br /><br />  隔壁房間電話鈴響著,事務員和年輕律師都忙著交談有關他們接辦的案件。大塚律師似乎也傾耳聽著他們的話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阿部啟一也瞪大眼睛望著大塚的表情,聽著那些電話聲。<br /><br />  ※※※<br /><br />  「光是你口述的這些資料,無法作判斷。」大塚律師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的眼睛投視著那青年,不過,那是冷靜的,「光憑這些無從鑑定起。」<br /><br />  「只要再多些資料就可以了嗎?」阿部啟一稍稍低聲下氣的問,「剛才我只是口述了事件的大概。並不是想憑這點兒資料就要勞大駕為我們判斷。我想說的是,如果先生有興趣的話,我將請人寄來更多更多的資料,然後重新拜謁貴事務所,請先生幫忙的。」<br /><br />  對上述阿部的話,大塚律師沒有馬上作答。他仍是斜著身體對人,眼睛看著別的地方。<br /><br />  那時,飛機在空中飛行的呼呼聲,在房中噏噏作響。等到那聲音逐漸消失後,大塚欽三就似乎是逮著機會似的回答阿部:<br /><br />  「你雖然特意來了。」大塚律師明白地表示,「不過,這種情形,想作正確的判斷很難。第一、被告已經死亡,而且死無對證,因此對事件的再度檢討就更加困難。」<br /><br />  「但是……」阿部啟一搖擺著頭說,「我認為被告有沒有死亡,不成其為問題。我是為了被告的遺族,而且由於心中相信被告是無辜的,才懇求先生幫忙的。」<br /><br />  大塚律師臉上一副毫無意趣的表情,把香煙熄在煙灰碟裡。兩隻胳臂成斜角豎在桌上,手指交叉支撐著下顎,說:<br /><br />  「我是毫無把握的。」他明白地表示拒絕。<br /><br />  「不過,以前先生不是承辦了不少這類無辜的案件,追究真相,讓案情水落石出的嗎?」<br /><br />  「那是,」大塚律師臉上浮現了苦笑,「不能根據我過去為人辯白了不少案件,讓許多無辜獲得清白,就以為所有刑事案件都是那樣呀。就依你剛才的口述來說吧,如果更進一步去調查,說不定反而發現被告的抗辯是假的,警察和檢察官的起訴理由才是正確的也未可知啊!」<br /><br />  「即使那樣也無所謂呀,總之,我是希望先生出面調齊這案件,以便清楚地去了解真相罷了。」<br /><br />  「可是,」大塚律師打斷了阿部的話,「這案件發生時,不也請了律師了嗎?」<br /><br />  「是請了律師了。」阿部說:「但是,也許說出來對那律師不太好,不過那是地方上的律師,而且又是公辯律師呀。他們和先生的才學和能力相比,就形同雲泥了。要是先生承辦,說不定可以證明被告無罪也未可知,因為我也相信被告所說的是事實。」<br /><br />  大塚律師一再地瞟視桌上的名片,鄭重地把它推向桌子的邊角。<br /><br />  「不管怎樣,」大塚律師臉上已清楚地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你所說的案件,我不感興趣。何況,目前我正忙,對於案件鑑定差不多都拒絕不收了,請不要見怪。」<br /><br />  聽了大塚的結論,阿部啟一誠懇地再度請求說:<br /><br />  「我想,是因為我的話說得太過簡單些,所以,先生不肯接受。要是有更詳細的資料,說不定先生會改變主意也未可知。為了把新資料送來讓你過目,可否請您再作考慮?」<br /><br />  「沒有那種必要。」大塚律師平靜的說。那聲音低沉得令人覺察得出,是費了不少勁兒壓抑了的。<br /><br />  「我已經不知有多少次,明白表示要拒絕了。雖然抱歉,可否就此作罷?我也很忙。」<br /><br />  「先生是……」這時,阿部才眼露強烈的光芒凝視大塚,說:「以前是否有人告訴您有關這案件的事兒?」<br /><br />  「你是……」大塚律師一副尷尬的表情,回看阿部啟一的臉,「是想說什麼嗎?」<br /><br />  「被告的妹妹說,以前曾從九州上京,到您這地方來求見。那時先生想必也聽了案情的大概吧。」<br /><br />  「沒有聽她的。」大塚律師勃然大怒,大聲叫說,「不錯,是記得有一位如你所說的女人來見我,不過,不管怎樣,我也很忙的。我想那時我並沒有聽她說明案情,就叫她走了。」<br /><br />  「據那位做妹妹的說,」阿部啟一注視著大塚的臉說,「她說,你拒絕她的理由是因為委託人的律師費不夠吧!」<br /><br />  大塚律師聽了這句話,眼睛炯炯發光。他以強烈眼光由正面看著阿部啟一,說:<br /><br />  「請問,」大塚說,「你和那被告的妹妹到底是什麼關係?」<br /><br />  「既不是親也不是戚。」阿部啟一斷然的回答,「我早已告訴您,我和她只是朋友。那女郎遺憾的就是,先生只因為她律師費不夠,就不肯用心去聽她說明案情。她以為,當時您要是對案情稍加了解,她的哥哥也許不至於含冤受屈,帶著強盜殺人的罪名,死在牢獄裡面。」<br /><br />  「那是訛賴,」大塚律師的唇端浮現嗤笑,「是否接受委託,那是我的自由。你和被告的妹妹作何感想,我無法知道,不過,事實是,那時的問題不只是因為律師費,更重要的是我忙不過來,連聽取案情大概的餘裕都沒有。她千里迢迢的跑來,固然令人同情,可是,她的到來,事先並未連絡,突然從天而降,讓人措手不及,在那種沒多餘時間去考慮的情況下,除了拒絕,別無辦法。」<br /><br />  「我明白了。」阿部啟一閤上備忘手冊,說:「這麼說,我今天在你百忙中闖進來,實在對不起。今天,本來是想請先生鑑定案件才來謁見的,聽了您的答案,我終於知道連這樣的工作也無法請先生幫忙了。」<br /><br />  「你是……」大塚律師抬起頭來,「受了被告的妹妹什麼委託而來的嗎?」<br /><br />  「不,是我自作主張來看您的。只是覺得她太可憐,我才管這檔閒事兒,如此而已。而且我聽了她的話,自己也想進一步去了解。被先生所拒絕,雖然感到遺憾,不過我並不死心。將來也許會再來打擾您,那時,無論如何請幫忙。」<br /><br />  「不,我對你失敬了。」大塚律師的身體從椅子上浮動了一下,臉上綻開了微笑。<br /><br />  當阿部啟一的年輕影子走出事務所後,大塚欽三才從椅子上站起來。當他視線投向窗那一面時,他看到街道兩旁的樹梢在寒風中戰慄著。這條路就像深谷似的,光線非常暗。在那鋪石的,一片陰影的路上,行人竦縮著肩膀走著。這時候,從事務所出來的阿部啟一的影子,也在窗口出現。<br /><br />  當大塚律師透過窗玻璃眺望外面時,阿部兩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走出來。他的頭髮長長的不加修剪,被風一吹,滿頭散亂。那位青年舉起一隻手叫停了計程車。當他要鑽進計程車時,曾回頭再度看事務所。當然,在高處,隔一層玻璃,大塚和他的視線不曾碰在一起。阿部坐的計程車終於從四角型窗玻璃的框子中消失了影子。<br /><br />  回頭看,事務員奧村正由他背後走進來。大塚律師走回到辦公室,向奧村詢問事情,可是,他的腦海中填滿了阿部的話。<br /><br />  殺害老太婆這案件,根據上述大塚律師調閱文件的結果,明顯的對被告有利。如再詳細調查的話,說不定證明柳田正夫清白的證據會接二連三地出現也未可知。雖然,依大塚長久以來的理解力判斷,明顯的,柳田一案是冤獄。可是,目前卻不能讓那位雜誌社記者把它發表出來。<br /><br />  當他聽取阿部啟一口述時,大塚並非不想告訴阿部,被告柳田是無罪的。他之所以把那份頗想揭露真相的欲望壓抑下來,是因為他一開始就拒絕了被告妹妹的委託。很巧的是,這中間又糾纏著律師費的問題,所以使問題更加棘手。然而,不說出來,餘味更不好受,因此,他的心始終無法安定下來。<br /><br />  奧村事務員把今天的種種預定業務列舉著向他報告。不知怎麼樣的,平常是不會有的現象,現在出現了,在大塚欽三的耳朵裡,奧村的報告就像蚊虻的鳴聲似的,細微得有點低迷。<br /><br />  就在訪問大塚律師的晚上,阿部啟一寄出了一封信給九州K市的R律師。他的名字是阿部在地方新聞上看到的,他是擔任柳田正夫的公辯律師之一。<br /><br />  信的內容是要託該律師在不妨害任何方面的情況下,調借他所擔任辯護的,殺害老太婆案件的裁判記錄,借閱時間是一個禮拜。由於被告的死亡,案件早已了結,他想,說不定R律師會爽快答應的。阿部在雜誌社工作繁忙之中,等待著回音。五天後,回信終於到了。是一封寥寥幾十個字的卷頭語。<br /><br /><br /><br />  「來信收到了。雖然你的要求,目的何在,不得而知;不過,由於被告死亡,案子早已了結;再者,從來信的內容看,借調東西可能是為了在雜誌上使用;雖然抱歉,可是我仍然不能把裁判記錄借給你。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br /><br />  這裁判記錄由於某律師的介紹,在一個月前,曾借給東京的大塚欽三律師。如想對那案件作更詳細的了解,最好去請教他。」<br /><br /><br /><br />  看完回信,阿部倒抽一口氣。一向,阿部總以為大塚對這案件毫不關心;現在看了這位公辯律師的有如卷頭語似的回信後半段,才知道大塚不知在什麼時候,早已調閱這些文件。上次到律師事務所和大塚商談時,由大塚的表情絲毫看不出看過記錄的痕跡。那時,大塚律師是故作不知不聞狀,一味地吞吐著香煙。<br /><br />  為什麼那時大塚律師不提及調閱文件的事呢?而且,一開始他就說對那案件毫無興趣,是阿部口述之後,對於整個案件的輪廓才有概略性的了解,為什麼他要裝不知道呢?實在令阿部費猜疑。阿部想,當柳田桐子去拜訪他時,大塚欽三對那案件當然毫不知悉。可是後來,大塚之所以煞費苦心,託K市的律師輾轉借到那些文件,這明白地表示,大塚突然心血來潮,對該案興味湧現,不,不是一種興趣而已,大塚調借那些文件的原因,必然是有什麼事情使他改變了主意,才那樣做的。<br /><br />  總之,大塚欽三調閱那些裁判記錄,是鐵的事實。但更令阿部感到困惑的是:大塚欽三既已調閱,以他的職業,必然對這案作作過詳細的研究,瞭若指掌。但為什麼當阿部去請教他的時候,他卻默不吭聲呢?<br /><br />  至今,阿部仍記得大塚那注視牆壁毫無表情的側臉。他的話冷冰冰的,一開始他就擺出拒絕阿部請求的架勢來。<br /><br />  可是,大塚欽三深知案情。知道案情卻隱匿裝作一副不知不聞,毫無興趣的模樣,這到底是為了什麼?阿部想,也許自己的態度引起了大塚的反感,才有以致之的吧!貿然闖進,要求鑑定案件這種行為,對於像大塚這樣的律師而言,的確是失禮。但是,大塚律師既事先向九州調閱那些文件,可見他對這案件的熱心非同小可;對這案件那麼熱心的人,當他請求他時,居然故作冷漠,裝模作樣,阿部實在無法了解。<br /><br />  這時阿部啟一心中突然有一股衝動,想再度到大塚律師事務所作不速之客,亮出九州公辯律師的回信,當面詰責他。可是,後來他又覺得,大塚欽三既已緊閉門戶,拒絕納客,那麼即使那樣強硬對待他,他也不會吃自己這一套,馬上就把自己攆走的。<br /><br />  他在雜誌編輯工作繁忙之中,仍然無法停止從各方面去臆測大塚的心理狀態。在他的心裡一直盤旋著下列疑問:大塚為什麼隱藏調閱文件的事,默不吭聲呢?為什麼裝不知道呢?<br /><br />  終於阿部得到了一個結論,於是,趕忙打電話給在「海草」服務的柳田桐子。<br /><br />  下午兩點左右,阿部啟一和柳田桐子在他們經常在一起的那家喫茶店見面。桐子先到,等了一會兒,當阿部走到她跟前時,她抬起頭,眼睛澄澈得像一湖靜水,迎向他。<br /><br />  雖然桐子在薄唇上,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阿部在她的臉上仍找不到自己所期待要看到的笑容。從初逢之時到現在,這位少女的表情差不多都是一樣。自從到酒吧上班後,雖然有些地方改變了,可是,不管怎樣,屬於她自己所有的,她仍頑固地抱持著,毫不動搖,更不放鬆。<br /><br />  「累嗎?」阿部坐在正對面說。<br /><br />  「不,不怎麼累。」桐子低垂著仍然青嫩的眼睛,回說。<br /><br />  「每天晚上都很晚才下班吧?」<br /><br />  「是的,大都在十二點左右才能回家。」<br /><br />  「工作不習慣會特別累的吧,吃得消嗎?」<br /><br />  「沒有問題。」桐子稍稍挺起細削的肩膀,說。<br /><br />  「不久以前,我去看過大塚律師。」<br /><br />  聽了阿部這話,桐子低垂的眼突然揚起,凝視著阿部的臉。<br /><br />  「正如妳所說的,大塚律師說他對案件毫不知情。我去他那兒是想託他鑑定案件的,可是,當我把案件的概略說完後,律師仍然全不感興趣。他甚至於回說,自己事實上無心承辦,所以即使聽了話也無濟於事。」<br /><br />  桐子仍舊凝視著阿部的臉。那雙眼睛漂亮極了,眼瞳強烈有光,就如初逢時看到的那樣,眼白的地方像小孩似的透露著嫩青的光彩。<br /><br />  「但,我認為那是大塚律師推諉的藉口。他嘴巴說沒有興趣承辦鑑定的事兒,卻有跡象足以證明他對這案件曾熱心地調查過。」<br /><br />  「哦?」桐子第一次低聲地回應,「那怎麼講呢?」<br /><br />  「實際上是,我曾寫信給K市一位公辯律師R先生。懇請他借給我裁判記錄,以便委託這邊的律師鑑定。他回信說不能借,而且,在信中告訴我,以前曾有一位大塚先生借過那些記錄文件。」<br /><br />  桐子的喉嚨動了一下,把唾沫吞進去。然後,依然注視著阿部的臉,不過,眼睛的光芒更加強烈了。<br /><br />  「當我讀了R先生的回信時,心中大吃一驚。理由是,上次去看大塚先生時,他一副毫不知情的表情,神色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所以,很難想像真有其事。」<br /><br />  「大塚律師為什麼突然去調閱那些文件呢?」桐子咽著聲音說。<br /><br />  「還是因為顧慮著妳所說的話吧。換句話說,大塚律師為了律師費問題拒絕妳的委託,所以內心過意不去,才去調閱那些文件的吧。」<br /><br />  「如果是那樣的話,」桐子把眼睛睜得大大的,說:「那麼當阿部先生您去的時候,大塚律師為何不告訴您有關他調閱記錄的事?」<br /><br />  「就是說嘛!」阿部頷首而言,「我也曾拚命地去思索個中的道理。依我的想像?大塚先生之所以默不吭聲,我倒認為他已了解了案件的真相。」<br /><br />  桐子屏息默然,只有眼睛滾動著。<br /><br />  「也就是說,我是認為大塚律師發現了令兄無辜的證據。依大塚先生的個性,一旦著手調查就會徹底去完成的,所以,我想必定是發現了什麼了。同樣是閱讀一分裁判記錄,大塚先生比普通律師的洞察力要敏銳得多。所以,我們可以確定,大塚先生在從公辯律師R先生寄來的記錄中,必定發現了無罪的證明。如若不然,當我去看他時,大塚律師絕不會是那種態度。要是他調閱那些文件的結果,認為那案件的被告,正如法院的判決一樣是有罪的話,當我去看他的時候,大塚律師必然會進一步把道理說明清楚的。他之所以不能那樣,而默不作聲地隱瞞真相,正足以說明大塚先生由那些記錄中,發現了與法院判決相反的結論。」<br /><br />  至於大塚律師為什麼不把發現案件真相的事告訴阿部,理由不用阿部講,桐子也該一清二楚的。<br /><br />  桐子俯身向下,一副沉默靜思的樣子。身體突然像化石一般不能動彈。只有眼睜得大大的,凝視著咖啡杯。<br /><br />  今年春天,阿部曾在喫茶店見過拒絕他提議的桐子,全身像逆鱗聳立的模樣;可是,眼前的她就像什麼利刃當前似的,那樣子更加激動,銳不可當。這時他覺得桐子有點可怕。<br /><br />  ※※※<br /><br />  大塚欽三剛從浴池上來。才洗完澡,身上還熱氣蒸騰的,燙紅的皮膚還熱烘烘的。<br /><br />  他不穿室內棉袍,只披著浴衣,面向窗戶站著。窗外,箱根的山景在夕陽下褪色,一片蒼茫中,太陽沉落了。由於他住的旅館位在高處,俯覽下面,山谷間的旅館的燈光群,到處炤炤閃耀。在濃霧中,豆粒般的燈光時隱時顯,時弱時旺。對面的山麓地方霧氣籠罩,一片迷茫。杉樹叢半腰以上像是穿上乳白色的圍裙似的。<br /><br />  白霧愈來愈濃。大塚眼看著雲霧飄動的翻滾狀,似乎濃霧在閣閣作響,心想霧真有聲音嗎?仔細一瞧,腳下的坡道上,有幾盞汽車前燈,有的正開上來,有的開下去。<br /><br />  浴室裡面水唏哩嘩啦地響。原來徑子想從浴池爬上來。當大塚正站著眺望外面的景色時,門扉響起了開啟的聲音。<br /><br />  「小心感冒喲。」由他背後傳來徑子的聲音。大塚轉過身來,這才看到徑子穿著整整齊齊的旅宿的棉抱,臉上紅赫赫的,顯然剛泡完溫泉。她手上拿著大塚的棉抱,由背後為他穿上。<br /><br />  「您在看什麼呀?」<br /><br />  「霧呀!」大塚簡單地回說,「霧會發出閣閣的聲音,妳聽過嗎?」<br /><br />  「嗯。」徑子坐在化粧鏡面前,端睨著自己的臉,說:「不知道呀,霧也有聲音嗎?」<br /><br />  大塚沒回她的話。他點燃了香煙,靠在籐椅上。這一坐下來,他才感到今天打了一整天的高爾夫球,身體有點兒累。不知不覺間,大塚嘆了一口氣。徑子一面化粧,一面問:<br /><br />  「累壞了嗎?」<br /><br />  「是累壞了,我的精力已經老化了。」說完,當大塚伸手彈落煙灰時。<br /><br />  「喂!」徑子低聲地說:「不會吧。你今天不也是精神百倍的嗎?」<br /><br />  「是啊,不服老呀!」大塚敞笑著說,「已經不行了,運動後就覺得疲累不堪的。」<br /><br />  「或許吧,可是,洗完了溫泉浴,疲勞應該都恢復了吧!」<br /><br />  「我和年輕人不同,一上了年紀,不經過一夜,疲勞是不會消失的。妳還不曾體驗到這種生活情況呢。」<br /><br />  說完,大塚從側面端睨著徑子化粧的模樣。徑子衣襟下露出的皮膚,看起來像凝脂般油滑光輝。<br /><br />  「奇怪,您怎麼叨叨不休地談老啊!」徑子面對鏡子,把嘴唇尖出來,塗上口紅,輕輕地笑著說:「今天我輸了。」說完,徑子已化粧完了,香氣襲人,轉臉向大塚說。一提起高爾夫球,徑子滿懷歡躍的。<br /><br />  「不,妳已進步不少了。」大塚微笑地說,「已可以輕易地趕上我了。」<br /><br />  「那有這回事?」<br /><br />  徑子睨視著大塚,說:「您今天是不同哇。我的成績差,那是因為風的關係呢。球不聽指揮,不跑向我希望的落地點。」<br /><br />  「一到我這種程度,打球時會把風速和方向都計算好的。」大塚說完話,笑著的時候,徑子為了要坐上前面的椅子而把身體靠過來。突然,她看到大塚伸張著的赤腳。<br /><br />  「腳指甲太長了。」說完,又折回自己的旅行皮箱的地方,徑子的身材穿上了旅宿的服裝,更顯得苗條了。她蹲在大塚的腳下,擺開紙張,開始為他剪腳指甲。<br /><br />  「剛洗完澡,腳指甲還柔軟軟的。」徑子低聲地說。剪指甲的聲音連續了一會兒。跼蹐著的徑子的頭髮還濕漉漉的,光澤湛然。耳朵後邊的頭髮吸收了水,粘稠稠的。<br /><br />  大塚還眺望著窗外。隨著夜幕低垂,山谷間的旅館燈光群,光豆愈來愈密了。<br /><br />  「吃飯吧。我餓極了。」大塚說。<br /><br />  「好吧。」徑子轉身到大塚的另一隻腳邊,指甲刀的聲音仍然響著。在那柔滑的白紙上散落著指甲屑。<br /><br />  「走下食堂就不得不換穿西裝,這種地方真麻煩。」<br /><br />  「噯,」徑子抬起頭來:「就叫他們把飯送到房裡來吧!」<br /><br />  「不,還是下去,到食堂吧!」大塚堅持地說,「在這種旅館,要在食堂吃飯,心情會爽快些。」<br /><br />  「這就怪了。」徑子之所以這樣說,是由於向來兩人一起住旅館的經驗,她知道大塚總是無精打采的,提不起勁兒來。<br /><br />  大塚一站起來,徑子就幫他換穿上西裝。然後,她自己也換穿了衣服。<br /><br />  這是家一流的旅館,連食堂也豪華。窗外暮色沉沉,屋內洋溢著眩眼的光輝。食堂由於正是用餐時間,擁擠極了。侍應生好不容易為他們找到一席空桌,周圍的旅客差不多都是洋人。徑子看了看菜單,跟男侍應生點了菜。大塚嫌麻煩,也照徑子的點。<br /><br />  食堂中有暖氣。鄰桌的洋客高聲地敞笑,熱鬧極了。<br /><br />  徑子看看大塚的臉,說:「明天幾點鐘回東京?」<br /><br />  「是啊。」大塚抬起頭來,想著,「中午以前回去怎樣?」<br /><br />  「謝謝您。」徑子說:「這樣我們就可以悠哉游哉的了。」<br /><br />  徑子的臉在明亮的燈光下,光彩艷發;連鄰座的洋客也為她的美所吸引,不露痕跡地頻頻向她這邊投視。加上已好久沒跟大塚到這裡了,今晚從東京來住這旅館,她有點興奮。她今夜之所以特別饒舌,也是這緣故。她不斷地鼓動那櫻桃小口,頻頻和大塚談說著。<br /><br />  就在那時候,有一位男侍應生躡著腳走到徑子身邊。他跼身靠近她的身旁,囁嚅了些什麼。聽了他的話,徑子吃了一驚。握著叉子的手瞬間停止了動作,眼朝下,一動也不動的。不過,她馬上頷首,叫男侍應生走開。<br /><br />  「什麼事嗎?」大塚從對面看著她,問。<br /><br />  「店裡有人來了。」徑子聲音抑揚地回說。<br /><br />  「店裡的人。」大塚有點驚愕,「從東京來的嗎?」<br /><br />  「是呀,真討厭,突然來攪局。」說完,徑子蹙著眉。<br /><br />  「可能發生了什麼急事吧,何不馬上去看看?」<br /><br />  「是的。」徑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出口在大塚的背後,大塚猜徑子一定走到走廊去了。他又繼續吃他的飯,一會兒他突然轉身一看,這才發現在裝飾著壁畫的入口旁邊,徑子和一位青年正談著話。那青年約二十四、五歲,個子高高的。青年低聲向徑子報告,表情凝重而嚴肅。從大塚這邊雖然看不清徑子的表情,不過由她的姿勢可看得出,那不是輕鬆的話題。<br /><br />  突然,那位青年的臉朝向這邊。當他的視線和大塚的相碰時,那個高昂的男人就向大塚恭敬地鞠了個躬。徑子這時也跟著把視線投向大塚這邊。她的臉一副僵硬的表情。<br /><br />  然後,徑子和青年又談了幾句,青年就梗直地走到大塚身邊,再度鞠躬行禮。<br /><br />  「喂。」大塚也在椅子上移動一下身體,從胸口拿下餐巾。徑子跟著過來為他們介紹:<br /><br />  「這位是店裡的領班,名叫杉浦。」<br /><br />  「你好。」大塚對那位站得直直的青年微笑,「辛苦了,請過來坐吧。」<br /><br />  「噢,謝謝您。」領班再度低頭作揖。他的眼睛大大的,是位眉目清秀的青年,他身上穿的西裝是近來年輕男人的時髦,樣式挺別緻的。<br /><br />  「現在很忙,就此告辭了。」青年以清晰的口吻說,然後,再度向大塚恭恭敬敬地作揖。<br /><br />  「喂,喂。」大塚喊叫他。<br /><br />  「不,不用客氣了。」制止大塚留客的是徑子,「他得馬上回去。」<br /><br />  當大塚心頭茫然不知所以時,徑子已把領班送到門口了。<br /><br />  ※※※<br /><br />  過了一會兒,徑子又回到食堂這邊來。她的神態雖已恢復正常,心平氣和地拿著叉子,俯身就食;可是,在大塚眼裡,她的肩膀似乎頹落下去了。<br /><br />  「發生什麼事了?」大塚拿出香煙,問說:「有什麼急事嗎?」<br /><br />  「不,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徑子沉靜地回答。<br /><br />  「領班特地從東京趕到箱根來,不會是無事的吧。店裡發生了什麼變故?」<br /><br />  徑子仍然俯身動著叉子,回答說:<br /><br />  「來告訴我些無關緊要的事。本來掛個電話來就好的。他卻特地跑到這裡來,是有點反常。所以我才叱責他呀!」<br /><br />  「喂,喂,他未免太可憐了。」大塚說,「那又何必趕他回去呢?請他喝杯咖啡多好。」<br /><br />  「那會寵壞他的,」徑子加強語氣地說,「既叱罵他就不能再籠絡他。真是的,現在的年輕人真沒頭腦。」說到這裡徑子擺出一副女老闆的架子。<br /><br />  「特地從東京跑到這裡來了。」大塚說,「可能是突然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吧,明天還是早點返回東京好。」<br /><br />  「沒問題。」無意中,徑子所拿的刀子碰到碟子,發出碰撞的音響,「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已經吩咐交由經理去處理了。」<br /><br />  大塚欽三沒有再追問下去。是徑子店裡的問題,他不能多管閒事。可是,從那以後,徑子的神色稍稍變了。本來快活而談笑風生的她,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了。雖然是主觀印象,大塚覺得連她的臉色也黯然。大塚細察她容色的變化,心中想,她的店裡必定發生了什麼變故。徑子之所以不把真相告訴自己,也可能是為他著想,不想讓他受干擾的吧。說不定,她覺得既到箱根來尋樂,為了不破壞對方的情緒,還是不讓他知道的好。想到這裡,大塚心中自然萬分感激,可是,徑子的神色使他不能三緘其口。<br /><br />  「還是發生了困擾的事了吧。」回到臥房後,大塚對徑子說。<br /><br />  「唉呀,沒有什麼好掛慮的嘛。」徑子沒有馬上換服裝,盯視著窗外。窗外早已夜幕低垂,雖然外面烏漆漆的,但仍看得出白霧比剛才濃。因為,外頭燈光的周圍,霧像噴煙似地滾動著。<br /><br />  「不過,我還是放心不下。」大塚憑椅執拗地說:「再怎麼說,妳的神色跟先前不同。」<br /><br />  「請不要再說了……」徑子說,「我不是已經告訴您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嗎?您對店裡的事一無所知,自不必為它費心。」<br /><br />  「像很嚴重的唷。」大塚故意地笑說,「無論如何,妳一個人獨撐局面,實在太辛苦了。雖然已經吩咐他交給經理去處理,可是,說不定有些事是非妳親自出面不可的。當然,人一旦進入商業戰場,自然會不斷受到困擾的。」<br /><br />  「就是為了把那些困擾忘記,才到這裡來的。」說完,徑子轉身朝向大塚這邊。她的眼神強烈,眼中燃燒著從未見過的光芒。<br /><br />  ※※※<br /><br />  將近十一點半的時候,「海草」酒吧已快要打烊了。就在這時,有一位客人推開門扉竄進來,信子心想向客人告罪,轉身一看,脫口喊出「喂」的聲音來。客人個子高高的,大腿已跨到櫃臺那地方了。信子跟在他後面走過去,說:<br /><br />  「健次,不是太晚了嗎?」信子想為客人脫下大衣,青年卻旋轉了肩膀拒絕她的好意,就那樣伸出雙肘支在櫃檯上坐下來。<br /><br />  明亮的電燈照在客人的臉上。這張臉,就是屬於到箱根通知河野徑子那位青年的。他,年齡大約二十四、五歲,眼睛大大的,面貌端正,輪廓明晰。<br /><br />  「歡迎駕臨。」酒保朝那位年輕顧客微笑。<br /><br />  「綜合威士忌。」青年大聲地喊,「姐姐在嗎?」說完,視線把整個店內掃視了一周。<br /><br />  「女老闆因為剛才有客人來,和他一起出去了。」<br /><br />  青年由鼻中哼了一聲。信子靠到他的旁邊,身體挨著他坐下來。<br /><br />  「健次,今晚收入不錯吧。」說完,偷視著他的臉。<br /><br />  「不錯,是賺了一些。」青年並不轉向信子,自顧自地說。<br /><br />  「為什麼,今夜尊店提早關店呢?」<br /><br />  「店嘛?」青年側著身說:「店在白天就休息了。」<br /><br />  「嘿,真是不安分。那麼,後來到那裡去閒蕩了?」<br /><br />  「什麼地方都好。」他手握酒保拿出來的威士忌說:「妳喝嗎?」他只朝向信子問。<br /><br />  「我喝。」信子的聲音充滿雀躍。<br /><br />  「領班,綜合杜松子酒。」<br /><br />  「是的。」酒保瞇著一隻眼睛,朝向信子的臉那邊,笑著。<br /><br />  這位青年名叫杉浦健次。是「海草」女老闆的弟弟。他就是河野徑子所經營的,銀座那家大飯店的領班。<br /><br />  杉浦健次臉上看來不太高興的樣子,嘴裡卻喝著威士忌,突然他啃咬著嘴唇,探索口袋。<br /><br />  「找什麼?香煙?」<br /><br />  他對信子所詢問的,默不吭聲,由袋裡摸出一本記事簿來。當他以粗魯的指法翻閱著小冊子的時候,有一位女孩子從旁邊走過去。<br /><br />  「妳。」杉浦健次不看那女服務生一眼,舉起一隻手喊住她,「請幫我撥一下電話。」他的視線停在小冊子上,嘴巴唸著電話號碼。那位女服務生就是柳田桐子。<br /><br />  桐子認識客人那張臉。他就是那天晚上,在她眼前,叫信子坐進汽車內,帶走了信子的那位青年。以前,曾在店裡見過兩三次面,聽人說,他是女老闆的弟弟,和信子特別要好。<br /><br />  桐子依杉浦健次的吩咐,撥轉了電話盤上的號碼。手指按著電話盤上的數字。<br /><br />  哎呀,令桐子心動的是那電話號碼。那號碼,自己以前也曾撥過。<br /><br />  而且不是最近的事。桐子的眼睛凝視著自己的手指。<br /><br />  令她屏息而驚的是,毫無疑問的,那是大塚欽三事務所的電話號碼。她記得撥那電話號碼的次序。<br /><br />  桐子的耳裡聽到嘟──嘟──的聲音。那是今年春天,桐子曾經打過的某事務所電話的聲音。<br /><br />  「喂。」突然,杉浦健次拉高聲音叫住她,「不用打了。把電話掛斷吧。」<br /><br />  聽了他制止。桐子回頭一看,那位青年抱著頭,一副苦惱的模樣。桐子放下聽筒,眼睛投向他,看著他那苦惱的神態。</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少女復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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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把「論想社阿部啟一」這張名片送到大塚欽三桌上的,是事務員奧村。

  「為什麼事來的嗎?」大塚欽三抬頭看奧村的臉。

  「他說要請先生鑑定案件才來的。我說請他大略地把案情告訴我,他卻回說案情得直接和先生談。」

  聽完了奧村的報告,大塚律師再度看了一下名片上印的字。

  「那是要請教有關雜誌的事呢?還是他個人的事呢?」

  「他說是個人的事。本來嘛,他是雜誌的記者,所以採訪時不便直說其事,才以鑑定案件為藉口也未可知。」

  大塚律師今早情緒特別好。他這個人,要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拿忙碌來搪塞,拒絕見客的。不過,今朝他才來事務所,如果馬上抽出有關文件的話,心中難免餘悸尚存,所以,為了填補這檔真空狀態,他想和那位陌生男人見見面也並不是什麼壞事。

  「好吧,我接見他。」大塚律師對事務員說。

  奧村退出去之後,進來的是一位個子高高的青年。

  大塚一見那位青年,對他頗有好感。通常,大塚每天要會十個以上的人。就人而言,印象的好壞差別非常之大。大塚這個人尤其特別重視印象。他常常是,第一次和人見面時要是覺得討厭,馬上就當那人的面表現不耐煩。不過,現在出現在大塚眼前的青年,不像是一般人觀念中所謂文化流氓之類的雜誌記者,他的服裝很整齊,臉蛋的輪廓也清爽明朗。

  「是大塚律師先生嗎?」年輕的客人面帶微笑,向他鞠躬行禮,「我是剛剛向事務員報告過的,那位論想社的阿部。」

  「請坐。」大塚欽三指著在他面前,給客人坐的椅子說。然後,再度睨視放在桌上的那張名片。

  「要鑑定案件嗎?」當他抬起頭來時,問客人說。

  「是的。是要懇託先生鑑定案件。」

  聽著阿部的話,大塚律師拿出香煙來,悠然地吸著。由他口中噴出的淡紫煙霧,在早上光輝燦爛的陽光格紋中漂蕩著。

  「剛才事務員告訴我,案件和雜誌無關是嗎?」大塚律師望著那位名叫阿部啟一的青年的臉。那是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樣,連他的眼睛也洋溢著奕奕的神采。

  「和雜誌毫無關係。」名叫阿部的青年說。

  「這麼說,是你個人的事囉?」

  「說是我個人的事嘛,倒也不見得……」阿部啟一稍稍猶疑地說:「事實上是我一位知己朋友的事。」

  「原來如此。」大塚律師轉動了那張迴轉椅子,讓身體稍稍斜靠著。

  「請說吧。」當他為了聽對方說明而擺好舒適的姿勢時,這樣對阿部講。

  「事件是……」阿部啟一由袋子裡拿出記事簿,眼睛看著它,一一說出來。

  「是與殺死一位老太婆有關的事。」

  聽了開場白,大塚欽三嚇了一跳。不覺地,他挪一挪身體,所坐的椅子就嘎吱嘎吱地響起來。他下意識地把香煙叼在口中。為了不讓客人看出他內心所受的震撼,他瞇著眼睛,由口中吐出濃濃的煙霧來。

  「那麼我就依照次序說吧。那位老太婆是六十五歲,稍有積蓄,平時以放高利貸維生。事件發生在三月二十日,當天與死者分居了的媳婦,偶然到她婆婆家探望,發現她婆婆已死了,屍體僵硬,距離死的時間已有八、九小時,隨而,警察斷定,凶殺發生在前一天,也就是十九日下午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由屍體的形狀看,老太婆曾作頑強的抵抗。因為屍體旁邊的長方形火盆上的鐵壺傾倒了,房中留有開水倒溢炭灰揚落的痕跡。老太婆是被人拿她自己家中用來閂門的橡木棒,在頭部臉部等多處,雨點下降般狠狠地毆擊,傷及骨膜致死的。」

  聽了上面阿部的說明,大塚覺得自己的嘴唇泛白。當那位青年人打開話匣時,他早預感到他所要說的,可能就是這幾個月來讓他魂牽夢繫而耿耿於懷的案件,果然話一說開來,正是九州那位老太婆的凶殺案。

  平常,大塚欽三不會是一位相信偶然的人。可是,這個時候,他對於眼前侃侃而談的這位青年,不能不感到一種奇異的因緣。

  大塚對於青年的話,不是用耳朵,而是傾心聆聽,專注地連煙灰燒長了都不覺得。

  「這位老太婆由於近來放高利貸,對於過期未還借款的負債者逼迫甚急,詆罵頻加,因此眾怨叢聚,人緣甚壞。根據警察的明察,這次死者被害,家裡衣櫃中有一張借貸契約被偷,其他,衣櫃中的衣服也被翻攪得一蹋糊塗。由於老太婆一直過著獨居的生活,損失的金額多少雖無從知道,但看屋內的情形,可斷定被盜的款子數目相當可觀。」那位青年的眼睛在備忘手冊上游移著。

  「但是,由那一張被竊的借貸契約得到了線索,有一位青年被檢舉與這殺人竊盜有關,成了嫌疑犯。那位青年是位小學教員,曾向老太婆借了四萬圓日幣。由於他薪水菲薄,無法依限償還借款,以致遭受老太婆嚴厲逼討,困惱萬分。

  「不僅如此,那晚,那位青年沒有不在命案現場的證據;而且,在物證方面,在那青年的褲子下襬沾染有與被害者老太婆同血型的血跡,褲子下襬還沾有揚落的炭灰。」說到這裡,那位青年微微抬起頭來看大塚律師。

  「雖然警方對那位疑犯的年輕教師嚴加鞫訊,可是,最初他仍堅決否認犯罪。根據這次自供,年輕教師承認曾向老太婆借了四萬圓,還沒有償還;而且承認案件發生那晚,他曾侵入老太婆的家,竊走了借貸契約。可是堅稱殺害老太婆的不是他。據他所說,他為了要事先向老太婆說明無法如期還債,並跟她道歉,就在被警方認為是凶案發生的那天晚上十一點左右,依約到老太婆的家,當他到達凶宅時,老太婆早已不知被誰殺害,僵死在榻榻米上了。」

  大塚欽三一面聽著年輕記者的敘述,一面回憶著自己對這凶案所作的案牘調查,就像在複習似的。不,應該說,他所調查的,比這位青年的口述更詳細、更深入。不過,當他由別人口中聽取這些案情時,他感受到在看文件時感受不到的實感。

  那位年輕記者繼續口述著:

  「據那位年輕教師說,他長久以來為向老太婆借了四萬圓所苦;就是那晚,雖然約好要還她;事實上,錢仍未籌到手,不過還是為了說明不能還的理由才去的。但當他看到老太婆已死,突然靈機一動,心想只要沒有那份借貸契約,自己就不用這麼苦惱了;於是不顧三七二十一,從衣櫃的壁櫥放契約的袋子中找出自己那一份,撕碎後就逃走了。」說到這裡,阿部啟一偷伺一眼大塚律師的臉,他看到大塚律師斜著臉,吐著煙,於是又把視線收回到備忘手冊上:

  「當然,這樣的自供警方是不可能接受的。終於,他在嚴厲的審訊之後,供認殺害老太婆。他這次的自供就如警方所想像的,他說他當晚潛入老太婆的家,拿閂門的橡木棒擊殺老太婆,偷走了借貸契約,然後故佈疑陣,把衣櫃裡的衣服翻攪得亂七八糟,偽裝現場,以便讓人看起來像強盜作案的樣子。可是,那位年輕教師等到案件移到法院,由檢察官審訊時,卻把在警察面前作的口供全部推翻,這次他所作的口供就與第一次的一樣,只承認偷走了借貸契約一走了事,而堅決否認自己殺害那位老太婆。不過,無論是就所謂現場情況證據來看,或是就沾在褲子上的血跡和現場炭灰加以判斷,誰都會認為作案的一定是那位年輕教師。而且,實際上,第一審也確是判那位年輕教師有罪,並判以極刑。」說到這裡,阿部啟一又看了大塚欽三一眼。然而,大塚律師依然故我,眼睛朝向牆壁那一邊,一言不發地沉默在那裡。那面牆壁乃用書架隔成的,書架上排列有判例叢書,書脊上金色的書名正發著光。

  「事件的要旨就只有這一些。」阿部說,「只是,後來這位年輕教師從頭到尾一直堅稱自己無罪。而且提出上訴,經過了幾個月就病死在牢獄中了。如今,在這世上仍有一個人始終相信這位被告是無辜的。那個人就是被告的妹妹。」

  這時,大塚律師的眼珠轉動了一下。不過,仍是口叼香煙,噴吐出青色的煙霧在陽光的格紋中冉冉上昇。

  「律師先生,我只有這麼簡單的概略性資料,也許您無法憑它作任何判斷也未可知,不過,由於我也相信那位年輕教師的清白,如果您需要更多資料的話,我願意託人由發生命案的地方把它寄來。可否請先生幫忙鑑定一下?」阿部啟一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塚的臉,可是大塚似乎仍是無動於衷,作金人三緘其口狀,不隨便開口。

  隔壁房間電話鈴響著,事務員和年輕律師都忙著交談有關他們接辦的案件。大塚律師似乎也傾耳聽著他們的話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阿部啟一也瞪大眼睛望著大塚的表情,聽著那些電話聲。

  ※※※

  「光是你口述的這些資料,無法作判斷。」大塚律師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的眼睛投視著那青年,不過,那是冷靜的,「光憑這些無從鑑定起。」

  「只要再多些資料就可以了嗎?」阿部啟一稍稍低聲下氣的問,「剛才我只是口述了事件的大概。並不是想憑這點兒資料就要勞大駕為我們判斷。我想說的是,如果先生有興趣的話,我將請人寄來更多更多的資料,然後重新拜謁貴事務所,請先生幫忙的。」

  對上述阿部的話,大塚律師沒有馬上作答。他仍是斜著身體對人,眼睛看著別的地方。

  那時,飛機在空中飛行的呼呼聲,在房中噏噏作響。等到那聲音逐漸消失後,大塚欽三就似乎是逮著機會似的回答阿部:

  「你雖然特意來了。」大塚律師明白地表示,「不過,這種情形,想作正確的判斷很難。第一、被告已經死亡,而且死無對證,因此對事件的再度檢討就更加困難。」

  「但是……」阿部啟一搖擺著頭說,「我認為被告有沒有死亡,不成其為問題。我是為了被告的遺族,而且由於心中相信被告是無辜的,才懇求先生幫忙的。」

  大塚律師臉上一副毫無意趣的表情,把香煙熄在煙灰碟裡。兩隻胳臂成斜角豎在桌上,手指交叉支撐著下顎,說:

  「我是毫無把握的。」他明白地表示拒絕。

  「不過,以前先生不是承辦了不少這類無辜的案件,追究真相,讓案情水落石出的嗎?」

  「那是,」大塚律師臉上浮現了苦笑,「不能根據我過去為人辯白了不少案件,讓許多無辜獲得清白,就以為所有刑事案件都是那樣呀。就依你剛才的口述來說吧,如果更進一步去調查,說不定反而發現被告的抗辯是假的,警察和檢察官的起訴理由才是正確的也未可知啊!」

  「即使那樣也無所謂呀,總之,我是希望先生出面調齊這案件,以便清楚地去了解真相罷了。」

  「可是,」大塚律師打斷了阿部的話,「這案件發生時,不也請了律師了嗎?」

  「是請了律師了。」阿部說:「但是,也許說出來對那律師不太好,不過那是地方上的律師,而且又是公辯律師呀。他們和先生的才學和能力相比,就形同雲泥了。要是先生承辦,說不定可以證明被告無罪也未可知,因為我也相信被告所說的是事實。」

  大塚律師一再地瞟視桌上的名片,鄭重地把它推向桌子的邊角。

  「不管怎樣,」大塚律師臉上已清楚地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你所說的案件,我不感興趣。何況,目前我正忙,對於案件鑑定差不多都拒絕不收了,請不要見怪。」

  聽了大塚的結論,阿部啟一誠懇地再度請求說:

  「我想,是因為我的話說得太過簡單些,所以,先生不肯接受。要是有更詳細的資料,說不定先生會改變主意也未可知。為了把新資料送來讓你過目,可否請您再作考慮?」

  「沒有那種必要。」大塚律師平靜的說。那聲音低沉得令人覺察得出,是費了不少勁兒壓抑了的。

  「我已經不知有多少次,明白表示要拒絕了。雖然抱歉,可否就此作罷?我也很忙。」

  「先生是……」這時,阿部才眼露強烈的光芒凝視大塚,說:「以前是否有人告訴您有關這案件的事兒?」

  「你是……」大塚律師一副尷尬的表情,回看阿部啟一的臉,「是想說什麼嗎?」

  「被告的妹妹說,以前曾從九州上京,到您這地方來求見。那時先生想必也聽了案情的大概吧。」

  「沒有聽她的。」大塚律師勃然大怒,大聲叫說,「不錯,是記得有一位如你所說的女人來見我,不過,不管怎樣,我也很忙的。我想那時我並沒有聽她說明案情,就叫她走了。」

  「據那位做妹妹的說,」阿部啟一注視著大塚的臉說,「她說,你拒絕她的理由是因為委託人的律師費不夠吧!」

  大塚律師聽了這句話,眼睛炯炯發光。他以強烈眼光由正面看著阿部啟一,說:

  「請問,」大塚說,「你和那被告的妹妹到底是什麼關係?」

  「既不是親也不是戚。」阿部啟一斷然的回答,「我早已告訴您,我和她只是朋友。那女郎遺憾的就是,先生只因為她律師費不夠,就不肯用心去聽她說明案情。她以為,當時您要是對案情稍加了解,她的哥哥也許不至於含冤受屈,帶著強盜殺人的罪名,死在牢獄裡面。」

  「那是訛賴,」大塚律師的唇端浮現嗤笑,「是否接受委託,那是我的自由。你和被告的妹妹作何感想,我無法知道,不過,事實是,那時的問題不只是因為律師費,更重要的是我忙不過來,連聽取案情大概的餘裕都沒有。她千里迢迢的跑來,固然令人同情,可是,她的到來,事先並未連絡,突然從天而降,讓人措手不及,在那種沒多餘時間去考慮的情況下,除了拒絕,別無辦法。」

  「我明白了。」阿部啟一閤上備忘手冊,說:「這麼說,我今天在你百忙中闖進來,實在對不起。今天,本來是想請先生鑑定案件才來謁見的,聽了您的答案,我終於知道連這樣的工作也無法請先生幫忙了。」

  「你是……」大塚律師抬起頭來,「受了被告的妹妹什麼委託而來的嗎?」

  「不,是我自作主張來看您的。只是覺得她太可憐,我才管這檔閒事兒,如此而已。而且我聽了她的話,自己也想進一步去了解。被先生所拒絕,雖然感到遺憾,不過我並不死心。將來也許會再來打擾您,那時,無論如何請幫忙。」

  「不,我對你失敬了。」大塚律師的身體從椅子上浮動了一下,臉上綻開了微笑。

  當阿部啟一的年輕影子走出事務所後,大塚欽三才從椅子上站起來。當他視線投向窗那一面時,他看到街道兩旁的樹梢在寒風中戰慄著。這條路就像深谷似的,光線非常暗。在那鋪石的,一片陰影的路上,行人竦縮著肩膀走著。這時候,從事務所出來的阿部啟一的影子,也在窗口出現。

  當大塚律師透過窗玻璃眺望外面時,阿部兩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走出來。他的頭髮長長的不加修剪,被風一吹,滿頭散亂。那位青年舉起一隻手叫停了計程車。當他要鑽進計程車時,曾回頭再度看事務所。當然,在高處,隔一層玻璃,大塚和他的視線不曾碰在一起。阿部坐的計程車終於從四角型窗玻璃的框子中消失了影子。

  回頭看,事務員奧村正由他背後走進來。大塚律師走回到辦公室,向奧村詢問事情,可是,他的腦海中填滿了阿部的話。

  殺害老太婆這案件,根據上述大塚律師調閱文件的結果,明顯的對被告有利。如再詳細調查的話,說不定證明柳田正夫清白的證據會接二連三地出現也未可知。雖然,依大塚長久以來的理解力判斷,明顯的,柳田一案是冤獄。可是,目前卻不能讓那位雜誌社記者把它發表出來。

  當他聽取阿部啟一口述時,大塚並非不想告訴阿部,被告柳田是無罪的。他之所以把那份頗想揭露真相的欲望壓抑下來,是因為他一開始就拒絕了被告妹妹的委託。很巧的是,這中間又糾纏著律師費的問題,所以使問題更加棘手。然而,不說出來,餘味更不好受,因此,他的心始終無法安定下來。

  奧村事務員把今天的種種預定業務列舉著向他報告。不知怎麼樣的,平常是不會有的現象,現在出現了,在大塚欽三的耳朵裡,奧村的報告就像蚊虻的鳴聲似的,細微得有點低迷。

  就在訪問大塚律師的晚上,阿部啟一寄出了一封信給九州K市的R律師。他的名字是阿部在地方新聞上看到的,他是擔任柳田正夫的公辯律師之一。

  信的內容是要託該律師在不妨害任何方面的情況下,調借他所擔任辯護的,殺害老太婆案件的裁判記錄,借閱時間是一個禮拜。由於被告的死亡,案件早已了結,他想,說不定R律師會爽快答應的。阿部在雜誌社工作繁忙之中,等待著回音。五天後,回信終於到了。是一封寥寥幾十個字的卷頭語。



  「來信收到了。雖然你的要求,目的何在,不得而知;不過,由於被告死亡,案子早已了結;再者,從來信的內容看,借調東西可能是為了在雜誌上使用;雖然抱歉,可是我仍然不能把裁判記錄借給你。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這裁判記錄由於某律師的介紹,在一個月前,曾借給東京的大塚欽三律師。如想對那案件作更詳細的了解,最好去請教他。」



  看完回信,阿部倒抽一口氣。一向,阿部總以為大塚對這案件毫不關心;現在看了這位公辯律師的有如卷頭語似的回信後半段,才知道大塚不知在什麼時候,早已調閱這些文件。上次到律師事務所和大塚商談時,由大塚的表情絲毫看不出看過記錄的痕跡。那時,大塚律師是故作不知不聞狀,一味地吞吐著香煙。

  為什麼那時大塚律師不提及調閱文件的事呢?而且,一開始他就說對那案件毫無興趣,是阿部口述之後,對於整個案件的輪廓才有概略性的了解,為什麼他要裝不知道呢?實在令阿部費猜疑。阿部想,當柳田桐子去拜訪他時,大塚欽三對那案件當然毫不知悉。可是後來,大塚之所以煞費苦心,託K市的律師輾轉借到那些文件,這明白地表示,大塚突然心血來潮,對該案興味湧現,不,不是一種興趣而已,大塚調借那些文件的原因,必然是有什麼事情使他改變了主意,才那樣做的。

  總之,大塚欽三調閱那些裁判記錄,是鐵的事實。但更令阿部感到困惑的是:大塚欽三既已調閱,以他的職業,必然對這案作作過詳細的研究,瞭若指掌。但為什麼當阿部去請教他的時候,他卻默不吭聲呢?

  至今,阿部仍記得大塚那注視牆壁毫無表情的側臉。他的話冷冰冰的,一開始他就擺出拒絕阿部請求的架勢來。

  可是,大塚欽三深知案情。知道案情卻隱匿裝作一副不知不聞,毫無興趣的模樣,這到底是為了什麼?阿部想,也許自己的態度引起了大塚的反感,才有以致之的吧!貿然闖進,要求鑑定案件這種行為,對於像大塚這樣的律師而言,的確是失禮。但是,大塚律師既事先向九州調閱那些文件,可見他對這案件的熱心非同小可;對這案件那麼熱心的人,當他請求他時,居然故作冷漠,裝模作樣,阿部實在無法了解。

  這時阿部啟一心中突然有一股衝動,想再度到大塚律師事務所作不速之客,亮出九州公辯律師的回信,當面詰責他。可是,後來他又覺得,大塚欽三既已緊閉門戶,拒絕納客,那麼即使那樣強硬對待他,他也不會吃自己這一套,馬上就把自己攆走的。

  他在雜誌編輯工作繁忙之中,仍然無法停止從各方面去臆測大塚的心理狀態。在他的心裡一直盤旋著下列疑問:大塚為什麼隱藏調閱文件的事,默不吭聲呢?為什麼裝不知道呢?

  終於阿部得到了一個結論,於是,趕忙打電話給在「海草」服務的柳田桐子。

  下午兩點左右,阿部啟一和柳田桐子在他們經常在一起的那家喫茶店見面。桐子先到,等了一會兒,當阿部走到她跟前時,她抬起頭,眼睛澄澈得像一湖靜水,迎向他。

  雖然桐子在薄唇上,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阿部在她的臉上仍找不到自己所期待要看到的笑容。從初逢之時到現在,這位少女的表情差不多都是一樣。自從到酒吧上班後,雖然有些地方改變了,可是,不管怎樣,屬於她自己所有的,她仍頑固地抱持著,毫不動搖,更不放鬆。

  「累嗎?」阿部坐在正對面說。

  「不,不怎麼累。」桐子低垂著仍然青嫩的眼睛,回說。

  「每天晚上都很晚才下班吧?」

  「是的,大都在十二點左右才能回家。」

  「工作不習慣會特別累的吧,吃得消嗎?」

  「沒有問題。」桐子稍稍挺起細削的肩膀,說。

  「不久以前,我去看過大塚律師。」

  聽了阿部這話,桐子低垂的眼突然揚起,凝視著阿部的臉。

  「正如妳所說的,大塚律師說他對案件毫不知情。我去他那兒是想託他鑑定案件的,可是,當我把案件的概略說完後,律師仍然全不感興趣。他甚至於回說,自己事實上無心承辦,所以即使聽了話也無濟於事。」

  桐子仍舊凝視著阿部的臉。那雙眼睛漂亮極了,眼瞳強烈有光,就如初逢時看到的那樣,眼白的地方像小孩似的透露著嫩青的光彩。

  「但,我認為那是大塚律師推諉的藉口。他嘴巴說沒有興趣承辦鑑定的事兒,卻有跡象足以證明他對這案件曾熱心地調查過。」

  「哦?」桐子第一次低聲地回應,「那怎麼講呢?」

  「實際上是,我曾寫信給K市一位公辯律師R先生。懇請他借給我裁判記錄,以便委託這邊的律師鑑定。他回信說不能借,而且,在信中告訴我,以前曾有一位大塚先生借過那些記錄文件。」

  桐子的喉嚨動了一下,把唾沫吞進去。然後,依然注視著阿部的臉,不過,眼睛的光芒更加強烈了。

  「當我讀了R先生的回信時,心中大吃一驚。理由是,上次去看大塚先生時,他一副毫不知情的表情,神色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所以,很難想像真有其事。」

  「大塚律師為什麼突然去調閱那些文件呢?」桐子咽著聲音說。

  「還是因為顧慮著妳所說的話吧。換句話說,大塚律師為了律師費問題拒絕妳的委託,所以內心過意不去,才去調閱那些文件的吧。」

  「如果是那樣的話,」桐子把眼睛睜得大大的,說:「那麼當阿部先生您去的時候,大塚律師為何不告訴您有關他調閱記錄的事?」

  「就是說嘛!」阿部頷首而言,「我也曾拚命地去思索個中的道理。依我的想像?大塚先生之所以默不吭聲,我倒認為他已了解了案件的真相。」

  桐子屏息默然,只有眼睛滾動著。

  「也就是說,我是認為大塚律師發現了令兄無辜的證據。依大塚先生的個性,一旦著手調查就會徹底去完成的,所以,我想必定是發現了什麼了。同樣是閱讀一分裁判記錄,大塚先生比普通律師的洞察力要敏銳得多。所以,我們可以確定,大塚先生在從公辯律師R先生寄來的記錄中,必定發現了無罪的證明。如若不然,當我去看他時,大塚律師絕不會是那種態度。要是他調閱那些文件的結果,認為那案件的被告,正如法院的判決一樣是有罪的話,當我去看他的時候,大塚律師必然會進一步把道理說明清楚的。他之所以不能那樣,而默不作聲地隱瞞真相,正足以說明大塚先生由那些記錄中,發現了與法院判決相反的結論。」

  至於大塚律師為什麼不把發現案件真相的事告訴阿部,理由不用阿部講,桐子也該一清二楚的。

  桐子俯身向下,一副沉默靜思的樣子。身體突然像化石一般不能動彈。只有眼睜得大大的,凝視著咖啡杯。

  今年春天,阿部曾在喫茶店見過拒絕他提議的桐子,全身像逆鱗聳立的模樣;可是,眼前的她就像什麼利刃當前似的,那樣子更加激動,銳不可當。這時他覺得桐子有點可怕。

  ※※※

  大塚欽三剛從浴池上來。才洗完澡,身上還熱氣蒸騰的,燙紅的皮膚還熱烘烘的。

  他不穿室內棉袍,只披著浴衣,面向窗戶站著。窗外,箱根的山景在夕陽下褪色,一片蒼茫中,太陽沉落了。由於他住的旅館位在高處,俯覽下面,山谷間的旅館的燈光群,到處炤炤閃耀。在濃霧中,豆粒般的燈光時隱時顯,時弱時旺。對面的山麓地方霧氣籠罩,一片迷茫。杉樹叢半腰以上像是穿上乳白色的圍裙似的。

  白霧愈來愈濃。大塚眼看著雲霧飄動的翻滾狀,似乎濃霧在閣閣作響,心想霧真有聲音嗎?仔細一瞧,腳下的坡道上,有幾盞汽車前燈,有的正開上來,有的開下去。

  浴室裡面水唏哩嘩啦地響。原來徑子想從浴池爬上來。當大塚正站著眺望外面的景色時,門扉響起了開啟的聲音。

  「小心感冒喲。」由他背後傳來徑子的聲音。大塚轉過身來,這才看到徑子穿著整整齊齊的旅宿的棉抱,臉上紅赫赫的,顯然剛泡完溫泉。她手上拿著大塚的棉抱,由背後為他穿上。

  「您在看什麼呀?」

  「霧呀!」大塚簡單地回說,「霧會發出閣閣的聲音,妳聽過嗎?」

  「嗯。」徑子坐在化粧鏡面前,端睨著自己的臉,說:「不知道呀,霧也有聲音嗎?」

  大塚沒回她的話。他點燃了香煙,靠在籐椅上。這一坐下來,他才感到今天打了一整天的高爾夫球,身體有點兒累。不知不覺間,大塚嘆了一口氣。徑子一面化粧,一面問:

  「累壞了嗎?」

  「是累壞了,我的精力已經老化了。」說完,當大塚伸手彈落煙灰時。

  「喂!」徑子低聲地說:「不會吧。你今天不也是精神百倍的嗎?」

  「是啊,不服老呀!」大塚敞笑著說,「已經不行了,運動後就覺得疲累不堪的。」

  「或許吧,可是,洗完了溫泉浴,疲勞應該都恢復了吧!」

  「我和年輕人不同,一上了年紀,不經過一夜,疲勞是不會消失的。妳還不曾體驗到這種生活情況呢。」

  說完,大塚從側面端睨著徑子化粧的模樣。徑子衣襟下露出的皮膚,看起來像凝脂般油滑光輝。

  「奇怪,您怎麼叨叨不休地談老啊!」徑子面對鏡子,把嘴唇尖出來,塗上口紅,輕輕地笑著說:「今天我輸了。」說完,徑子已化粧完了,香氣襲人,轉臉向大塚說。一提起高爾夫球,徑子滿懷歡躍的。

  「不,妳已進步不少了。」大塚微笑地說,「已可以輕易地趕上我了。」

  「那有這回事?」

  徑子睨視著大塚,說:「您今天是不同哇。我的成績差,那是因為風的關係呢。球不聽指揮,不跑向我希望的落地點。」

  「一到我這種程度,打球時會把風速和方向都計算好的。」大塚說完話,笑著的時候,徑子為了要坐上前面的椅子而把身體靠過來。突然,她看到大塚伸張著的赤腳。

  「腳指甲太長了。」說完,又折回自己的旅行皮箱的地方,徑子的身材穿上了旅宿的服裝,更顯得苗條了。她蹲在大塚的腳下,擺開紙張,開始為他剪腳指甲。

  「剛洗完澡,腳指甲還柔軟軟的。」徑子低聲地說。剪指甲的聲音連續了一會兒。跼蹐著的徑子的頭髮還濕漉漉的,光澤湛然。耳朵後邊的頭髮吸收了水,粘稠稠的。

  大塚還眺望著窗外。隨著夜幕低垂,山谷間的旅館燈光群,光豆愈來愈密了。

  「吃飯吧。我餓極了。」大塚說。

  「好吧。」徑子轉身到大塚的另一隻腳邊,指甲刀的聲音仍然響著。在那柔滑的白紙上散落著指甲屑。

  「走下食堂就不得不換穿西裝,這種地方真麻煩。」

  「噯,」徑子抬起頭來:「就叫他們把飯送到房裡來吧!」

  「不,還是下去,到食堂吧!」大塚堅持地說,「在這種旅館,要在食堂吃飯,心情會爽快些。」

  「這就怪了。」徑子之所以這樣說,是由於向來兩人一起住旅館的經驗,她知道大塚總是無精打采的,提不起勁兒來。

  大塚一站起來,徑子就幫他換穿上西裝。然後,她自己也換穿了衣服。

  這是家一流的旅館,連食堂也豪華。窗外暮色沉沉,屋內洋溢著眩眼的光輝。食堂由於正是用餐時間,擁擠極了。侍應生好不容易為他們找到一席空桌,周圍的旅客差不多都是洋人。徑子看了看菜單,跟男侍應生點了菜。大塚嫌麻煩,也照徑子的點。

  食堂中有暖氣。鄰桌的洋客高聲地敞笑,熱鬧極了。

  徑子看看大塚的臉,說:「明天幾點鐘回東京?」

  「是啊。」大塚抬起頭來,想著,「中午以前回去怎樣?」

  「謝謝您。」徑子說:「這樣我們就可以悠哉游哉的了。」

  徑子的臉在明亮的燈光下,光彩艷發;連鄰座的洋客也為她的美所吸引,不露痕跡地頻頻向她這邊投視。加上已好久沒跟大塚到這裡了,今晚從東京來住這旅館,她有點興奮。她今夜之所以特別饒舌,也是這緣故。她不斷地鼓動那櫻桃小口,頻頻和大塚談說著。

  就在那時候,有一位男侍應生躡著腳走到徑子身邊。他跼身靠近她的身旁,囁嚅了些什麼。聽了他的話,徑子吃了一驚。握著叉子的手瞬間停止了動作,眼朝下,一動也不動的。不過,她馬上頷首,叫男侍應生走開。

  「什麼事嗎?」大塚從對面看著她,問。

  「店裡有人來了。」徑子聲音抑揚地回說。

  「店裡的人。」大塚有點驚愕,「從東京來的嗎?」

  「是呀,真討厭,突然來攪局。」說完,徑子蹙著眉。

  「可能發生了什麼急事吧,何不馬上去看看?」

  「是的。」徑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出口在大塚的背後,大塚猜徑子一定走到走廊去了。他又繼續吃他的飯,一會兒他突然轉身一看,這才發現在裝飾著壁畫的入口旁邊,徑子和一位青年正談著話。那青年約二十四、五歲,個子高高的。青年低聲向徑子報告,表情凝重而嚴肅。從大塚這邊雖然看不清徑子的表情,不過由她的姿勢可看得出,那不是輕鬆的話題。

  突然,那位青年的臉朝向這邊。當他的視線和大塚的相碰時,那個高昂的男人就向大塚恭敬地鞠了個躬。徑子這時也跟著把視線投向大塚這邊。她的臉一副僵硬的表情。

  然後,徑子和青年又談了幾句,青年就梗直地走到大塚身邊,再度鞠躬行禮。

  「喂。」大塚也在椅子上移動一下身體,從胸口拿下餐巾。徑子跟著過來為他們介紹:

  「這位是店裡的領班,名叫杉浦。」

  「你好。」大塚對那位站得直直的青年微笑,「辛苦了,請過來坐吧。」

  「噢,謝謝您。」領班再度低頭作揖。他的眼睛大大的,是位眉目清秀的青年,他身上穿的西裝是近來年輕男人的時髦,樣式挺別緻的。

  「現在很忙,就此告辭了。」青年以清晰的口吻說,然後,再度向大塚恭恭敬敬地作揖。

  「喂,喂。」大塚喊叫他。

  「不,不用客氣了。」制止大塚留客的是徑子,「他得馬上回去。」

  當大塚心頭茫然不知所以時,徑子已把領班送到門口了。

  ※※※

  過了一會兒,徑子又回到食堂這邊來。她的神態雖已恢復正常,心平氣和地拿著叉子,俯身就食;可是,在大塚眼裡,她的肩膀似乎頹落下去了。

  「發生什麼事了?」大塚拿出香煙,問說:「有什麼急事嗎?」

  「不,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徑子沉靜地回答。

  「領班特地從東京趕到箱根來,不會是無事的吧。店裡發生了什麼變故?」

  徑子仍然俯身動著叉子,回答說:

  「來告訴我些無關緊要的事。本來掛個電話來就好的。他卻特地跑到這裡來,是有點反常。所以我才叱責他呀!」

  「喂,喂,他未免太可憐了。」大塚說,「那又何必趕他回去呢?請他喝杯咖啡多好。」

  「那會寵壞他的,」徑子加強語氣地說,「既叱罵他就不能再籠絡他。真是的,現在的年輕人真沒頭腦。」說到這裡徑子擺出一副女老闆的架子。

  「特地從東京跑到這裡來了。」大塚說,「可能是突然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吧,明天還是早點返回東京好。」

  「沒問題。」無意中,徑子所拿的刀子碰到碟子,發出碰撞的音響,「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已經吩咐交由經理去處理了。」

  大塚欽三沒有再追問下去。是徑子店裡的問題,他不能多管閒事。可是,從那以後,徑子的神色稍稍變了。本來快活而談笑風生的她,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了。雖然是主觀印象,大塚覺得連她的臉色也黯然。大塚細察她容色的變化,心中想,她的店裡必定發生了什麼變故。徑子之所以不把真相告訴自己,也可能是為他著想,不想讓他受干擾的吧。說不定,她覺得既到箱根來尋樂,為了不破壞對方的情緒,還是不讓他知道的好。想到這裡,大塚心中自然萬分感激,可是,徑子的神色使他不能三緘其口。

  「還是發生了困擾的事了吧。」回到臥房後,大塚對徑子說。

  「唉呀,沒有什麼好掛慮的嘛。」徑子沒有馬上換服裝,盯視著窗外。窗外早已夜幕低垂,雖然外面烏漆漆的,但仍看得出白霧比剛才濃。因為,外頭燈光的周圍,霧像噴煙似地滾動著。

  「不過,我還是放心不下。」大塚憑椅執拗地說:「再怎麼說,妳的神色跟先前不同。」

  「請不要再說了……」徑子說,「我不是已經告訴您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嗎?您對店裡的事一無所知,自不必為它費心。」

  「像很嚴重的唷。」大塚故意地笑說,「無論如何,妳一個人獨撐局面,實在太辛苦了。雖然已經吩咐他交給經理去處理,可是,說不定有些事是非妳親自出面不可的。當然,人一旦進入商業戰場,自然會不斷受到困擾的。」

  「就是為了把那些困擾忘記,才到這裡來的。」說完,徑子轉身朝向大塚這邊。她的眼神強烈,眼中燃燒著從未見過的光芒。

  ※※※

  將近十一點半的時候,「海草」酒吧已快要打烊了。就在這時,有一位客人推開門扉竄進來,信子心想向客人告罪,轉身一看,脫口喊出「喂」的聲音來。客人個子高高的,大腿已跨到櫃臺那地方了。信子跟在他後面走過去,說:

  「健次,不是太晚了嗎?」信子想為客人脫下大衣,青年卻旋轉了肩膀拒絕她的好意,就那樣伸出雙肘支在櫃檯上坐下來。

  明亮的電燈照在客人的臉上。這張臉,就是屬於到箱根通知河野徑子那位青年的。他,年齡大約二十四、五歲,眼睛大大的,面貌端正,輪廓明晰。

  「歡迎駕臨。」酒保朝那位年輕顧客微笑。

  「綜合威士忌。」青年大聲地喊,「姐姐在嗎?」說完,視線把整個店內掃視了一周。

  「女老闆因為剛才有客人來,和他一起出去了。」

  青年由鼻中哼了一聲。信子靠到他的旁邊,身體挨著他坐下來。

  「健次,今晚收入不錯吧。」說完,偷視著他的臉。

  「不錯,是賺了一些。」青年並不轉向信子,自顧自地說。

  「為什麼,今夜尊店提早關店呢?」

  「店嘛?」青年側著身說:「店在白天就休息了。」

  「嘿,真是不安分。那麼,後來到那裡去閒蕩了?」

  「什麼地方都好。」他手握酒保拿出來的威士忌說:「妳喝嗎?」他只朝向信子問。

  「我喝。」信子的聲音充滿雀躍。

  「領班,綜合杜松子酒。」

  「是的。」酒保瞇著一隻眼睛,朝向信子的臉那邊,笑著。

  這位青年名叫杉浦健次。是「海草」女老闆的弟弟。他就是河野徑子所經營的,銀座那家大飯店的領班。

  杉浦健次臉上看來不太高興的樣子,嘴裡卻喝著威士忌,突然他啃咬著嘴唇,探索口袋。

  「找什麼?香煙?」

  他對信子所詢問的,默不吭聲,由袋裡摸出一本記事簿來。當他以粗魯的指法翻閱著小冊子的時候,有一位女孩子從旁邊走過去。

  「妳。」杉浦健次不看那女服務生一眼,舉起一隻手喊住她,「請幫我撥一下電話。」他的視線停在小冊子上,嘴巴唸著電話號碼。那位女服務生就是柳田桐子。

  桐子認識客人那張臉。他就是那天晚上,在她眼前,叫信子坐進汽車內,帶走了信子的那位青年。以前,曾在店裡見過兩三次面,聽人說,他是女老闆的弟弟,和信子特別要好。

  桐子依杉浦健次的吩咐,撥轉了電話盤上的號碼。手指按著電話盤上的數字。

  哎呀,令桐子心動的是那電話號碼。那號碼,自己以前也曾撥過。

  而且不是最近的事。桐子的眼睛凝視著自己的手指。

  令她屏息而驚的是,毫無疑問的,那是大塚欽三事務所的電話號碼。她記得撥那電話號碼的次序。

  桐子的耳裡聽到嘟──嘟──的聲音。那是今年春天,桐子曾經打過的某事務所電話的聲音。

  「喂。」突然,杉浦健次拉高聲音叫住她,「不用打了。把電話掛斷吧。」

  聽了他制止。桐子回頭一看,那位青年抱著頭,一副苦惱的模樣。桐子放下聽筒,眼睛投向他,看著他那苦惱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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