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證據
聲音聽起來很遙遠，起初他並不知道對方在說甚麼，隨後才漸漸聽清楚。敦賀先生，敦賀先生，一個女人的聲音不停地叫著。
光線從漆黑的視野角落慢慢擴散，是模糊的影像。當他的視線終於聚焦時，看到一張年輕女人的臉。
崇史眨著眼睛。他的腦袋昏昏沉沉，視網膜上還留著奇妙的殘影。他這才發現自己倚靠在牆上，只是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很快回想起眼前的狀況。自己正在篠崎伍郎的租屋處。
「你沒事吧？」直井雅美仰著頭，一臉擔心地問。
「嗯，我沒事，只是有點頭暈。」說完，他按著雙眼。
「嚇死我了，你有貧血嗎？」
「應該沒有，可能最近太累了。」
「你工作一定很忙吧。」
「也還好。」
更何況現在被調去閒職了。這句話衝到喉嚨口，最後還是吞了下去。
「呃，我們剛才在說甚麼？」崇史按著太陽穴問道。
「葬禮，」雅美說，「我爸爸的葬禮。」
「喔，對喔。」
崇史想起了某個場景，那個場景很像是出殯的儀式。幾個男人搬著一個長箱子，智彥站在旁邊。雖然他不知道為甚麼現在會想起那個場景，但此刻成為清晰的記憶，留在他的腦海中。
崇史懷疑篠崎被裝在那個箱子裏。因為之後就聽說篠崎離開了ＭＡＣ，也許並不是真的辭職，而是被悄悄運去某個地方。
篠崎的身體顯然出現了某些異常變化。
崇史不可能把這件事告訴雅美。她原本就在懷疑篠崎可能已經不在人世，如果告訴她這件事，她會徹底陷入絕望。而且，崇史自己也開始覺得，篠崎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
崇史認為繼續留在這裏，也無法找到進一步的線索，只能確認有人巧妙地掩飾了篠崎失蹤這件事。
正當他準備離開時，踢到了放在地上的紙袋。剛才已經確認了紙袋內的物品，那是篠崎在ＭＡＣ時穿的工作服和安全鞋。
崇史猜想篠崎那天應該也穿著工作服和安全鞋，如果他被裝進那個箱子搬去他處，代表有人從他身上脫下了衣服和鞋子放來這裏。這麼麻煩的事也是偽裝工作的一環。
崇史再度打量著工作服和鞋子，衣服和鞋子都不太髒，但並不像是剛洗過。仔細一看，發現工作服的袖口沾到了幾根細毛。崇史猜想應該是刷子上的毛。
「妳特地帶我來這裏，卻沒有發現任何新的線索。」離開篠崎的公寓，走到青梅大道時，崇史對雅美說。
雅美搖了搖頭，「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有人真心為他擔心，就為我壯了膽。」
「聽妳這麼說，我的心情也比較輕鬆了。」他看著馬路上的車輛，想要攔一輛計程車，「我送妳，現在已經很晚了。」
「不，沒關係，我搭電車回家。」
「但是……」
「而且，」她又接著說：「我想在伍郎曾經住過的街道走走看看。」
「原來是這樣。」崇史點了點頭，同時感到難過，覺得還是不應該把智彥他們那天晚上搬「棺材」的事告訴她。「這樣也好。」說完，他左右張望著。
右眼的眼角捕捉到奇妙的動靜。
有甚麼東西迅速地移動。崇史不假思索地看向那個方向，只看到兩個像是高中生的年輕人有說有笑地走在路上。他繼續注視著那個方向，看到一輛車子從巷弄內駛出，駛向青梅大道，那是一輛深色的轎車。
崇史想起之前去智彥家時的情況。當時也覺得自己受到了監視。那個像是在跟蹤自己的男人和今天一樣，也是開著車子離開。
難道有人持續監視自己嗎？從見到直井雅美之後，一直到去篠崎伍郎家裏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了監視嗎？
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怒火在內心熊熊燃燒。
到底是怎麼回事？讓我陷入目前的遭遇，還有甚麼好監視的？這些人到底想達到甚麼目的？
「請問，你怎麼了？」雅美問道，似乎察覺到他的樣子不對勁。
「不，我沒事。」崇史努力恢復平靜，「那妳路上小心。」
「如果有甚麼新的狀況，請你再和我聯絡。」
「妳也一樣。」
雅美向他鞠了一躬後離去，崇史目送著她的背影，但腦袋裏開始想其他的事。
※※※
翌日下午，崇史搭上了新幹線「回聲號」。雖然有很多空位，但他沒有坐下，一直站在門口附近。他的周圍沒有其他乘客。
他在東京車站打電話到公司，用公事化的口吻說他要請年假時，主任有點不知所措，但並沒有多問就同意了。公司規定，當下屬請年假時，禁止主管追問理由。
崇史看了一眼手錶，拿起放在地上的運動袋。快到靜岡了。
崇史認為自己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路就是找到須藤或是麻由子等瞭解真相的人，問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另一條路就是找一個地方躲起來，直到自己的記憶恢復正常。
他幾乎沒有猶豫，就選擇了後者。因為他覺得要找到麻由子他們並非易事，在記憶還沒有恢復之前，即使四處調查，也無法得到理想的結果。
在思考記憶恢復之前要去哪裏這個問題時，立刻想到了靜岡老家。說來諷刺，他之前很少回老家，也從來沒有想回家。因為他一直覺得思念故鄉的行為很消極，更覺得等老了以後再想這些事也不遲。
然而，考慮到自己目前的狀況，他認為回靜岡是最佳決定。因為那裏有真真切切的過去，有很多不需要對自己的記憶感到不安的過去。
新幹線內的廣播響起，「回聲號」很快將抵達靜岡車站。這時，有幾名乘客站在崇史身旁，看起來都像是上班族。
「回聲號」在月台停止，車門打開後，那些乘客全都下了車，沒有任何乘客上車。崇史繼續站在車廂內。停車時間是一分鐘，他看著手錶，計算著時間。
在車門即將關閉的瞬間，崇史跳下車。車門立刻關上。他巡視周圍，並沒有乘客像他一樣，在車門關閉前一刻下車。
他在靜岡車站前攔了計程車，對司機說了目的地後，立刻回頭向後看，沒有看到任何遭到跟蹤的跡象，但其實即使被跟蹤也無妨。只要整天窩在老家，根本不必擔心被監視。
母親和子看到兒子突然回家，在高興之前，先感到不安。
「是不是出了甚麼事？」她劈頭問道。
「沒事啊，因為出差來到附近，所以順便回來看看。」
聽到崇史的回答，和子才終於放了心，開始關心他的身體好不好，工作會不會太累。崇史的哥哥茂在本地工作，已經結了婚，所以和子最關心的是獨自在東京生活的小兒子。
崇史配合著母親的話題，也適時說了謊。他覺得現在還不是告訴母親，自己被調去其他部門的時機，也沒有提麻由子的事，更不可能說他們曾經同居。更何況關於她的記憶，已經失去了自信。
「三輪也還好嗎？」和子問完了兒子的近況後提到。
「應該很不錯吧，」崇史回答說：「他目前在美國總公司。」
「美國？真的嗎？果然不一樣。」和子語帶佩服地說，她以前就一直認為，兒子是因為受到三輪的影響，才開始用功讀書。
因為剛好提到智彥，崇史想到可以去他老家看看。他仍然記得之前詢問智彥的消息時，智彥母親的態度有點奇怪，好像在隱瞞甚麼。
崇史心想，直接見面聊，或許可以掌握某些線索。面對面說話，很容易判斷對方是否說謊，甚至可以追問。
崇史對和子說，晚餐之前會回家，就走出了家門。
從車站前商店街稍微再往裏面走一小段，就是智彥的老家。他家門口掛著「三津輪印刷」的招牌，印刷廠不是取名為三輪，而是取為三津輪，想必出自智彥父親的匠心，但智彥很討厭這個店名。讀小學時，曾經有同學看到這塊招牌後，就為他取了「三津輪」的綽號。
看著久違的「三津輪印刷」的門口，崇史覺得比他印象中小了很多，店門口前的馬路也很狹窄。崇史猜想是因為以前自己很矮，所以看甚麼東西都覺得大。他再度認識到記憶有問題。
玻璃門緊閉著，門內拉著白色窗簾。他試著打開玻璃門，門鎖住了。
店面後方是住家，崇史打量著玄關，看到信箱上有對講機。他按了對講機，等待屋內的人來應門，但完全沒有動靜。他連續按了好幾次都沒有反應。
崇史繼續在店門口打轉，一個身穿工作服的老闆從隔壁腳踏車行走了出來。崇史記得這個老闆，他的第一輛腳踏車就是在這家店買的，之後來這裏修過幾次，但老闆已經忘了他，滿臉狐疑地看著他。
「請問今天這家店休息嗎？」崇史指著智彥的老家問道。
「嗯，好像是。」腳踏車行的老闆說：「他們突然關了店。」
「突然？」崇史皺著眉頭，「甚麼時候突然關店？」
「今天啊，上午還在營業，下午突然關了店。夫妻兩個帶著大行李箱出門，好像要出國旅行。」
「你知道他們去哪裏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老闆笑著搖頭。
「他們兩個人看起來怎麼樣？」
「怎麼樣？」
「就是……有沒有很開心的樣子？」
「那不是開心的表情，」老闆抱著雙臂，「看起來很慌張，我向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愛理不理的。這麼說可能不太好聽，他們看起來好像在被人追趕，嗯……」
被人追趕？
崇史思考著到底誰在追趕他們，但隨即想到一件事。
會不會是為了躲避我？
「敵人」很可能已經知道崇史來到了靜岡。他們擔心崇史會去找智彥的父母，所以搶先一步和他的父母聯絡──
這並非不可能的事。之前打電話時就已經發現，智彥的父母也想要隱瞞真相。
所有人都消失了，崇史心想。繼篠崎、智彥、麻由子和須藤之後，這次又有兩個人消失了。
※※※
崇史回到家中，父親浩司已經回家了。浩司在一家食品廠當廠長，三年後即將退休。
父子兩人吃著用新鮮海鮮做的下酒菜，難得一起喝著啤酒。浩司很想瞭解崇史的工作內容。崇史知道同樣身為技術人員的父親想要向他提供建議，所以不得不再度說謊敷衍。
「我相信你會有各種不滿，但無論如何，公司都會保護員工，只要相信這一點就沒錯。」
崇史附和著父親說的話，因為他不想破壞父親的人生觀。
晚餐吃到一半時，兄嫂也帶著孩子一起回來了。他們的孩子已經兩歲，崇史看著父親抱著孫子，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覺得自己不知道在幹嘛。因為即使回到這裏，也無法解決自己目前面臨的問題。
「崇史，你平時有洗衣服嗎？」晚餐後，和子突然問道。
「有啊，為甚麼問這個問題？」
「還不是因為春天的那件事。」
「春天？」
「你忘了嗎？你把一直沒洗的衣服都從宅急便送回家裏，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把那些衣服全都洗乾淨。」
「喔……」他想起的確有這件事，當時裝了兩個紙箱。
「都是冬天的衣物，所以我放進衣櫃了。如果你要穿，我幫你寄過去。」
「嗯，現在還不需要。」
「其他東西呢？可以丟掉嗎？」
「其他甚麼東西？」
「你一起寄回來的書和漫畫，還有其他東西啊。」
還有那些東西嗎？他的記憶有點模糊，覺得自己好像也放進了紙箱。
「我都放進紙箱，放在二樓的房間，你可不可以去看一下，把不需要的東西拿出來？」
「好。」崇史回答。
崇史的房間在二樓，兩坪多大的和室，書桌和書架放在牆邊，睡覺時，要從壁櫥內把被子拿出來，但今天晚上，房間裏已經鋪好了被子。
崇史坐在椅子上，看著書桌上和抽屜內的東西，以及書架上的書。每一樣東西都充滿了回憶，現在仍然可以隨手從記憶中撿起。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有和麻由子之間關係的相關記憶與事實不符。
一個紙箱放在書架前，應該就是和子剛才提到的東西。崇史盤腿坐在被褥上，打開了紙箱。乍看之下，裏頭並沒有放甚麼重要的東西。首先看到十本單行本的漫畫。因為不知道要放哪裏，丟掉又覺得可惜，所以決定寄回老家。還有小說和傳記類書籍共八本、舊鬧鐘、品味很差的帽子，以及幾件只能稱為破爛的東西散落在紙箱底。
崇史嘆氣時，發現那些破爛中有一個小紙包。細長形狀，長度約二十公分，用包裝紙包了起來，還用膠帶纏了好幾圈。
這是甚麼？他想了一下，但還沒想到答案，就立刻撕開膠帶。包裝紙拆開了，裏面有一個牛皮紙信封，但並不是信，信封裏裝了東西。
他把信封裏的東西倒了出來，然後左手拿了起來。
那是一副眼鏡，金框眼鏡右側的鏡片破了。
他以前看過這個形狀。不光是形狀，他對鏡框的設計和鏡片的厚度都很熟悉。因為「他」從高中時代之後，就一直戴著這副眼鏡。神經質的「他」說戴其他眼鏡不習慣，所以一直只戴這一副。
「他」就是智彥，這是智彥的眼鏡。
崇史感覺到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壓迫著自己的腦袋，有甚麼東西試圖從記憶深處浮現，但同時有一股阻止的力量。
眼鏡，智彥的眼鏡，我從哪裏拿到這副眼鏡？
他感覺到自己的視野變得狹窄，那並不是錯覺。他在無意識中漸漸閉上了眼睛，然後直接倒在一旁的被子上。
某個影像試圖出現在腦海的螢幕上，只是始終無法變得清晰，像濃霧般的東西遮蔽了影像。
濃霧突然出現了裂縫，縫隙中出現了鮮明的影像。
那是智彥的臉。他沒有戴眼鏡，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崇史發現自己低頭看著智彥，同時回想起當時的感情。
崇史極度慌亂。他感受到衝擊，陷入了混亂，終於叫了起來。
「我殺了智彥！」
這個聲音令崇史感到驚愕。剛才是誰發出的聲音。是我嗎？還是記憶中的我在大喊？
不一會兒，濃霧再度籠罩了眼前。
ＳＣＥＮＥ ９
醒來時，我覺得和平時不太一樣。我起床拉開窗簾，玻璃窗外，白色的東西從天空飄落。最近很少在十二月下雪。我搜尋記憶，的確沒有印象。
我冷得發抖，去廚房準備咖啡機，正在吐司麵包上塗奶油時，桌上的電話響了。
「是我。」是麻由子打來的，「你已經起床了嗎？」
「剛起床。」我回答說，早上起床後，尤其是假日的早上起床後，聽到自己喜歡的女人聲音心情太好了。今天是星期六。「外面下雪了。」
「是啊。」她意興闌珊地回答，似乎心事重重。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接下來說的話，證實了我的預感，「關於今天晚上的事……」
「嗯。」
「我覺得還是算了，我想了一晚，做出了決定。」
我握著電話沉默不語。
我猶豫很久，終於在昨天邀麻由子一起吃晚餐。這兩個月來，我每天晚上都打電話給她，卻從來沒有約過她。昨天晚上之所以會採取行動，是因為從她口中得知，智彥在聖誕夜約了她見面。下星期二是聖誕夜。
「為甚麼？」我等心情稍微平靜後開口問道。
「因為這種關係很奇怪，不上不下的。」
「很多女人都同時和好幾個男人交往。」
「我相信有這種人，只是我沒辦法。」
「那聖誕節呢？妳要和智彥見面嗎？」
「我已經和他約好了，但並沒有答應你，只說讓我考慮一個晚上。」
我感到一陣焦躁，剛才還冷得發抖，此刻身體卻很熱。
「妳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問，「比起我，妳更喜歡他嗎？」
即使隔著電話，我也可以感受到麻由子說不出話，然後她回答說：「如果我這麼說，你就接受了嗎？」
「如果不是說謊的話，但即使這樣，我的心意也不會改變。」
我聽到吐氣的聲音，她似乎在嘆氣。
「不好意思，我沒辦法回答你剛才的問題。」
「妳的意思是，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喜歡誰嗎？」
「你也可以這麼解釋，至少我目前不回答這個問題。」
「妳太狡猾了。」
「嗯，我知道，所以至少我不想劈腿。」
「為了公平起見，妳也應該取消和智彥的約會。」
「也許吧，嗯，應該是這樣，但因為有其他的原因，所以我想和他好好談一次。」
「其他原因？」
我察覺麻由子猶豫了一下，我立刻料到她想要說甚麼，同時覺得想要避開這個話題。
「最近他有點奇怪，」她在電話的彼端說：「幾乎一整天都窩在實驗室，從實驗室內鎖上了門，也不讓我進去，但他並沒有做任何實驗，因為完全聽不到任何動靜，也沒有使用電力。」
「研究並不光是實驗而已。」
「這我知道，但實在太異常了，上次剛好門沒鎖，我向實驗室內張望，發現他在昏暗的房間內發呆，連燈也沒開。我走進去後，他也沒有馬上發現，我還以為他死了。我問他在幹嘛，他說在想事情。」
「既然他這麼說，應該就是這樣吧。」
「但每天都這樣，你不覺得奇怪嗎？」
雖然我覺得奇怪，但我判斷不如實回答比較好。
「有時候難免會為研究的事煩惱，他以前有時候就會這樣，妳讓他一個人安靜一下。」
但我的建議沒有發揮任何效果，她的回答直搗核心。
「他是在研究告一段落後才開始變得奇怪，差不多是九月底到十月初的時候。」
「那有甚麼問題嗎？」我努力用冷靜的聲音問道。
「有一件事讓我很在意，就是篠崎的事。」
我忍不住一驚，但不能讓麻由子察覺我的慌亂。
「篠崎不是秋天的時候離開ＭＡＣ了嗎？」
「他的離職不太對勁，因為太突然了。」
「不能突然離職嗎？」
「並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我有點在……總之，因為這個關係，我想和智彥好好談一談，請你諒解。」
「所以，你是以和一個研究室成員的身分和他談話。」
「是啊。」
「那我就不便多嘴了。」
「對不起。」
「妳道歉很奇怪。」
掛上電話後，我內心仍然感到不爽快。咖啡已經好了，我倒進大馬克杯中，直接大口喝著黑咖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為甚麼悶悶不樂。今晚約會遭到拒絕並沒有對我造成太大的打擊，果然是因為她談到智彥的事，讓我感到不快。
我並沒有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訴麻由子，就是智彥他們半夜三更在搬一個像棺材一樣的箱子的事。當然我也沒有問智彥，所以我至今仍然不知道箱子裏裝了甚麼，也不知道他們那天晚上做了甚麼。
但是，我對此有一個想像，而且這個想像和麻由子剛才說的話一致。
那就是關於篠崎的事。那天之後，就沒見過篠崎，據說他後來離職了。離職的原因是個人生涯規劃。
篠崎就在那天的箱子內的想法並不荒誕，反而是很合理的推理。問題在於箱子裏的篠崎是怎樣的狀態。
我避免繼續想下去，但有某些想像，只是想像的內容會讓心情變差，而且也沒有任何根據。
我之所以沒有告訴麻由子，是不想讓她擔心。只要她不知道，就不會連累她。
想到這裏，我內心產生了猶豫。
真的是這樣嗎？我不告訴她的原因僅止於此嗎？
我認為並非如此而已。我是為了自己，才沒有把棺材的事告訴麻由子。是為了自己，覺得不可以告訴她。因為我害怕一旦說出口之後，就會破壞一切。
到底會破壞甚麼？為甚麼會遭到破壞？我內心還沒有完全消化，所以無法用言語表達，但我的確感到害怕，而且向自己發出了警報。
麻由子和智彥要在聖誕夜見面，她可能會知道「甚麼」。
我害怕這件事，這就是我內心的不安。
※※※
星期一是天皇生日，從星期六開始連休三天。如果我能夠在星期六晚上見到麻由子，身心都能夠煥然一新，可惜這次連假只是百無聊賴地休息了三天而已，連假的收穫就是看了之前一直沒看的錄影帶和一本傳記小說。
正當我空虛地消磨著連假最後的夜晚時，門鈴響了。我隔著門上的貓眼，看到智彥一臉奇怪的表情站在門外。
「怎麼了？」我抓著門把問。
「嗯，有件事想要拜託你。」智彥的表情很僵硬，削瘦的臉比平時更蒼白、更憔悴。
「進來吧。」
我對他說，但智彥站在門口，也沒打算脫鞋子。「怎麼了？進來啊。」我再度說道。
「不，站在這裏就好，我馬上就走。」
「到底是甚麼事？這麼嚴肅。」我雖然擠出笑容，但表情也有點僵硬。
「嗯，我想跟你要一樣東西。」
「甚麼東西？」
智彥吸了一口氣，直視著我的雙眼說：「保險套。」
這次輪到我倒吸一口氣。我抱著雙臂，吐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你之前不是說，擔心我去買會不好意思，需要的時候向你說一聲。所以……」
我的確說過這句話，那時候，我還有資格稱為是智彥的摯友。
「是喔，所以你特地上門。」我抓著頭，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不好意思，讓你特地上門，但我現在剛好沒有。」
「是嗎？」
「是啊。」我點了點頭，看著智彥，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臉上並沒有失望的表情。
「這樣喔，那就沒辦法了，我自己去搞定。」
「即使不用去藥局，便利商店也有賣。」
「嗯，我知道，不好意思，打擾了。」智彥抓著門把。
「喝杯啤酒再走吧。」
「不，今天就不喝了，下次再說。」
智彥最後看了我的臉一眼後轉身離開，我上前一步，準備鎖門，但隨即停在那裏。因為我沒有聽到智彥在走廊上離去的腳步聲。
他還在那裏，他正站在門外。
那個剎那，我終於知道智彥來這裏的原因了。他來確認我的心意，確認我對麻由子的心意，如今，他必定證實了他的想法。
我和智彥像銅像般站在門的兩側。雖然我看不到他，但我知道他一定就在門外，他也知道我站在門內。
不知道這樣站了幾秒。我好像僵住般靜止在那裏，感覺到內心有甚麼東西緩緩崩潰。我的腦海中想起以前看過的亞馬遜巨樹倒下瞬間的慢動作影像，背景音樂是《安魂曲》。
我聽到喀答的聲音。那是智彥邁出第一步的聲音，就像是解除封印的暗號般，我的身體也動了起來。我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鎖上了門。
就在這時，內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那種感覺似曾相識，以前好像有過相同的經驗。
不，並不是這樣，而是我之前就預感到今晚的事。我知道智彥會上門，我們的友情會破滅。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我就是知道。
腦袋隱隱作痛，我有點想吐。
※※※
即將凌晨十二點時，我走出家門。風很冷，被暖氣溫暖的身體一下子冷了。我雙手放在皮大衣的口袋裏，來到大馬路後找計程車。吐出的氣像抽菸時吐出的煙一樣白。
終於攔到一輛計程車，上車後我對司機說：「去高圓寺」後，就靠在椅背上。我想要靜靜思考，但最後還是放棄了思考。看向車窗外，雖然已是半夜，但路上的車輛和白天差不多。
我發現有一個極度冷靜的自己正看著準備做出脫離常軌行動的自己，就像第三者一樣，觀察我的行動，分析我的思考。下一剎那，立場顛倒了，我看著我自己。我知道接下來我會做甚麼，也知道做了之後的結果，然而，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只能旁觀。
計程車從環狀七號線駛入了高圓寺車站前那條路，我請計程車停在車站前，付了車資。電車似乎還在行駛，人潮不斷湧出車站。我隨著人潮一起走向兩旁都是商店的小路，但所有的店都已經打烊了。
我一路回想著之前和麻由子一起走過的路線。雖然只來過一次，但完全沒有迷路，幾分鐘後，就站在那棟白色瓷磚的建築物前。我毫不猶豫地沿著正面的階梯走了上去，推開玻璃門，右側是信箱。三○二室的名牌上寫著津野的名字。
搭電梯來到三樓，樓梯旁就是三○二室，門旁有一個門鈴。
「我」很清楚，一旦按下門鈴，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未來，同時覺得不應該按門鈴，但我還是按了。「我」看著自己從大衣口袋裏拿出右手，緩緩舉起，用食指按下了門鈴。門內響起門鈴聲。
屋內傳來了動靜，我瞪著貓眼。麻由子的那雙杏眼應該就在貓眼的另一端。
打開門鎖時，聲音比我想像中更大聲。門打開了，麻由子探出頭。她瞪大了眼睛，臉上帶著不安、驚訝和困惑。
「怎麼了？」她的聲音有點沙啞，頭髮的髮梢有點溼，可能是因為剛泡完澡。我似乎聞到了香味。
我可以隨便敷衍幾句，然後轉身離開。這個想法也閃過我的腦海，但最後我並沒有這麼做，我無法戰勝在內心用力撼動我的衝動。「我」也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戰勝。
我一句話都沒說，就把門開得更大。麻由子張大了嘴，我推著她的身體，闖入了室內。然後反手關了門，鎖上了門。
「你要幹嘛？」麻由子用責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來找妳上床。」
「我」聽著我的聲音。
麻由子瞪著我，輕輕搖著頭。我把手伸向她的脖子。她後退著，避開了我的手。
我脫下鞋子，走進房間，當場脫下了大衣。
麻由子愣在狹小套房的中央。電視開著，螢幕上，一個外國男歌手正用充滿磁性的嗓音唱著民歌。電視前有一個小型玻璃茶几，籃子裏裝著橘子。籃子旁有剛吃完一個橘子的痕跡。電視對面的牆邊放了一張床。
我向前一步，麻由子就後退一步。重複幾次後，她已經無路可退。她背後是陽台的玻璃窗戶，隔著蕾絲窗簾，可以看到她的背影和我的身影。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臉，所以移開了視線。
我再度把右手伸向麻由子的脖子，但她彎下身體，鑽過我的手臂，想要逃向玻璃茶几。我立刻抓住她的右手，她重心不穩，跪在鋪了電熱毯的地上。
我抓著麻由子的右手，想把她的身體拉過來，但她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放鬆了手的力道。
她默默搖著頭，掙脫了我的手，然後在離我稍遠處跪坐著。她緊握的雙手放在穿著運動褲的膝蓋上，露出悲傷的眼神看著我。
她的眼神讓我遲疑，但只有一眨眼的工夫。我再度握住了麻由子的右手，她試圖掙脫，但我這次並沒有放鬆力道。
她扭著身體想要逃開，但我摟住了她的左肩，把她拉了過來。
麻由子的臉就在我面前。她身上有香皂的味道，她仍然露出悲傷的表情。
我一動也不動，好像中了邪，只是凝視著她的臉，她也注視著我的眼睛。
她突然放鬆了全身的力量。前一刻還像石像般的身體突然變輕、變柔軟了。
我吻著她，然後緊緊抱著她。
※※※
我和麻由子淡淡地做愛，好像在進行某種儀式，或是某種慣性的行為。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我關了電視，麻由子關了夜燈。我脫了她的內衣褲，也脫下了自己的內褲。一切都在默默無言中進行。
剛做完愛時，麻由子的腦袋在我右手臂下方，我用指尖摸著她的頭髮，但她很快下了床，黑暗中，可以隱約看到苗條的裸體輪廓。她撿起剛才被脫下的衣服走去浴室，我打開了夜燈，把燈光調到最暗。
麻由子回來後，穿上了裙子，又穿上毛衣。她似乎微微皺著眉頭，但不知道是對亮著燈感到意外，還是覺得光線太刺眼。
她坐在床上，低下了頭。我發現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把手掌放在她的手上。
「妳願不願意嫁給我？」
麻由子的肩膀抖了一下，用力深呼吸後，沒有正眼看我就回答說：
「我……做不到。」
「為甚麼？」
她再度站了起來，走到夜燈的光無法照到的玄關後轉過頭說：
「忘了今天晚上的事，我也會忘記。」
「甚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妳要選擇智彥嗎？」
「我已經，」她緩緩搖著頭，「沒有選擇的權利了。」
「甚麼意思？」
「對不起，不要再逼問我了。」麻由子走下玄關，開始穿鞋子。
「麻由子……」
「我去外面走走，你趁我不在時離開，拜託了。」
「等一下，我還想和妳談談……」
但她不理會我，走了出去。我跳下床，急忙穿上剛才脫掉的衣服。
當我衝出她家時，已經不見她的身影。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等她回來，但最後還是按了電梯。因為我覺得如果我不離開，她就不會回來。
走出公寓後，我在夜晚的街道上奔走，尋找麻由子的身影。冬天的空氣急速冷卻了我有點發燙的臉和腦袋，但腋下流著汗。
到處都不見麻由子的身影，我沒有放棄，持續尋找著。無論走到哪裏，眼前只有毫無表情的黑暗街道。
我內心湧起了對智彥的憎恨，這份憎恨漸漸膨脹，支配了所有的思考。
麻由子被他束縛了。
如果他的身體正常，她一定能夠下決心和他分手，但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拋棄身體有缺陷的他。
他看準了她的心軟，並且充分加以利用，藉此得到她。
只要他消失。
只要沒有智彥。
歹毒的念頭占據了我的心，我發現了內心的歹毒，不禁感到愕然。
不，不是這樣。
當時，我缺乏足夠的冷靜注視自己的心情。感到愕然的並不是當時的我，而是旁觀著我的另一個「我」。
我停下腳步，四處張望。
「我」在哪裏？這裏又是哪裏？
我恍然大悟，瞭解了一切。
這是過去，是記憶中的世界。「我」注視著記憶中的我。
心靈敲響了警鐘，必須趕快回去。「我」內心的某種東西發出了警告。
「我」掙扎著，伸手抓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