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怪
敦賀崇史醒來時，覺得似乎有甚麼地方不對勁。
他只覺得和平時不一樣，卻不知道哪裏不一樣。雙人床上的毛毯和平時一樣凌亂，從窗簾縫隙灑進來的陽光角度也和昨天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椅子上的浴袍仍然維持著他昨晚自己脫下時的樣子。如果硬要說和昨天有甚麼不一樣，應該是廚房飄來的香味。崇史吸了吸鼻子，推測今天的早餐應該是厚煎鬆餅，但厚煎鬆餅的味道應該不至於讓他感覺到不對勁。
他下了床，眨著眼睛開始換衣服。他穿上長褲，換好襯衫，繫上了領帶。他只有四條領帶，而且其中一條還是老家的親戚慶祝他找到工作所送的賀禮，他並不喜歡那條領帶，但因為三條領帶實在不太夠，所以也讓那條領帶加入了輪換的行列。今天剛好輪到那條他不喜歡的領帶，當他在鏡子前打領帶時，心情忍不住憂鬱起來。
「變形蟲的圖案真的很奇怪。」崇史把上衣搭在肩上，走進飯廳時說道，「無論怎麼看，都覺得像粒線體。」
「啊喲，早安，」正在用平底鍋煎鬆餅的津野麻由子回頭看著他，笑著說道：「你又在嘀咕了，每次繫這條領帶，你都會說相同的話。」
「有嗎？」
「但你上個星期說像鞭毛蟲。」
崇史皺著眉頭。
「不管是粒線體還是鞭毛蟲，都很蠢啊。」
「那你乾脆去買一條新的。」
「我覺得很浪費啊，一到公司就會穿上工作服，根本看不到領帶，所以只有上下班的路上會繫領帶，況且也只有新進員工才會這麼做。」
「那也沒辦法，因為你被派到那個部門才兩個月，原本就是新進員工。」
麻由子把兩人份的厚煎鬆餅和培根蛋放在桌上時說道。這個星期輪到她做早餐。
「我兩年半前就正式進入這家公司，當時一起進公司的那些傢伙，竟然都擺出一副自己是團隊主力的樣子，而且他們也把我當成新進員工，真讓人火大。」崇史用叉子叉進厚煎鬆餅的中間。
「你後悔去讀ＭＡＣ嗎？」麻由子在說話時，把咖啡倒進崇史面前的杯子。
崇史把黑咖啡端到嘴邊，在喝之前，凸出下唇，微微偏著頭說：「算了，這不重要。」
「公司讓你領薪水讀書，把你當新進員工這種事就忍耐一下。」
「我知道，但實際遇到時還是覺得很不舒服，反正妳明年就可以體會我的心情了。」崇史喝了一口咖啡，然後看著杯子內，微微偏著頭。
「怎麼了？咖啡的味道有問題嗎？」麻由子看著他的表情，也喝了一口咖啡。
「不，並不是。」崇史稍微轉動咖啡杯，咖啡表面泛起漣漪，他注視著漣漪。
腦袋裏好像有甚麼東西卡住了，和剛才醒來時感覺到的不對勁屬於相同的性質。到底是甚麼？他思考著。自己為甚麼如此心神不寧？
「你怎麼了？」麻由子露出有點不安的表情問道。
崇史抬起頭說：「小咖啡杯。」
「甚麼？」
「小咖啡杯啊，就是裝濃縮咖啡的小咖啡杯。」
「我知道，小咖啡杯怎麼了？」
「我做了夢，像這樣……」崇史把咖啡杯舉到眼睛的高度，然後看著麻由子的臉說：「妳好像也在。」
「甚麼意思？這是甚麼夢？」
「不知道，只是很在意，覺得好像做了一個帶有某種意義的夢。」崇史緩緩搖著頭，「不行，還是想不起來。」
麻由子吐出憋著的氣，放鬆了嘴唇。
「崇史，你這一陣子整天都在想研究的事，所以才會有這種感覺吧？」
「夢境和研究有關係嗎？」
「聽說小說家和畫家沒有靈感時，會在做夢之後，想到夢境可以作為寫作的素材，於是就趁忘記之前，馬上把夢境的內容記錄下來。」
「之前曾經聽說湯川博士在研究遇到瓶頸時，也是用這種方法想到介子理論。不，但是，」崇史搖了搖頭，「我從夢中醒來時，通常就把夢境忘得一乾二淨了，根本沒辦法做筆記。」
「不必這麼懊惱，剛才說的那些藝術家在之後重新看記錄了夢境的筆記時，通常連自己都會納悶，為甚麼當初會覺得這些點子很有趣，最後還是派不上用場。」
「這就代表天啟並不會輕易出現，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崇史把奶油抹在厚煎鬆餅上，用刀子切下一大塊，送進了嘴裏。無論火候還是柔軟度，都和麻由子平時做的一樣。
當崇史伸手拿咖啡杯時，腦海中浮現一個畫面。四個人手上拿著杯子，四個杯子相碰。
「是乾杯，」崇史嘀咕道，「我們用咖啡杯乾杯，雖然我完全忘了為甚麼會做這種事……」
雖然前後的場景很模糊不清，但他可以清晰地回想起四個杯子。因為太鮮明了，簡直不像是夢中的場景。
崇史忍不住噗哧一笑。
「太無聊了，談論夢境最無聊了。」他自嘲地說完，看向麻由子，以為她也會很受不了地一笑置之。
沒想到她並沒有笑，停下正在切厚煎鬆餅的手，睜大了一對杏眼。
但她很快收起這個表情，崇史還來不及問她「怎麼了？」她就露出了微笑。
「你是不是太累了？最好去散散心。」
「也許吧。」崇史點了點頭。
吃完早餐後，麻由子負責收拾桌子，崇史先出門上班了。從這裏可以走路去ＭＡＣ，但去位在赤坂的百迪科技中央研究所時，必須轉兩班地鐵，而且在永田町下車後，還要走很長一段路。
他在上午十點之前來到研究所。因為公司引進了彈性上班制，只要在中午之前進辦公室就好，崇史的直屬上司都習慣十點到公司，考慮到工作的效率問題，他也配合上司的上班時間進公司。
他搭電梯來到七樓，一走出電梯，就有一道門，門旁設置了插識別證的讀卡機和排列著數字的小型鍵盤。他刷卡後，輸入只有他知道的密碼，立刻聽到門鎖打開的聲音。
推開門，眼前是一條米色的筆直走廊，兩側都有一排門。崇史站在最前面那道門前，那裏也有一個插識別證的讀卡機。不光是公司外的人，就連公司內的人，也不得擅自進入與自己部門無關的辦公室。
他打開寫著「實境系統開發部第九部門」的那道門，這是他目前所屬的部門。
一走進房間，立刻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房間裏有兩個籠子，一隻母猩猩關在其中一個籠子裏，另一籠子空著。
「烏皮，早安。」崇史向黑猩猩打招呼。
烏皮蹲在籠子角落凝望著遠方，聽到他的聲音也毫無反應。牠向來如此，並不是今天特別冷漠。
室內大致分為兩個研究區，兩組人員會進行交流，而且只用透明的壓克力板隔開，所以能夠看到彼此的研究情況。
另一個研究小組的四名成員都到齊了，已經開始工作。崇史穿上灰色工作服，看向那個研究小組。桐山景子和崇史同時進入公司，她發現了崇史，微微舉起手，其他三個人只是瞥了他一眼。
嚴格來說，壓克力板的另一側並不是只有四名研究人員而已，他們圍著的桌子上有一張小床，一隻黑猩猩被綁住手腳躺在床上。這隻名叫宙偉的公猩猩戴著特殊的頭罩，頭罩上連著近百根電線，分別連結著脈波控制器和分析儀。
他們的研究課題是直接輸入視聽覺資訊，也就是嘗試在沒有實際看見、聽見的情況下，直接將資訊傳入腦部，這也是崇史在ＭＡＣ時代的研究課題之一，他在兩年期間，學習了這項研究的基礎，所以今年四月被分配到這個部門時，他以為自己將繼續研究這個課題。
然而，實際的職務卻完全顛覆了他事先的預料。雖然在相同的部門內，但他研究的課題和之前所學完全無關。得知工作內容後，他向直屬上司質問並抗議，但姓須藤的上司給他的回答讓人難以接受。
「那個研究別人也可以做，但目前的研究課題非你不可，所以才會安排你做這個課題。」
但是，崇史對新的研究課題一無所知，當他提出質疑時，須藤回答說：「這是公司的安排，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目前正在研究幻想這個課題，用電腦分析人類在幻想時的腦部迴路，最終目標是研究報告的第一頁上所寫的，必須從外部控制幻想的內容，但崇史覺得在自己退休之前，都無法實現這個目標。目前甚至無法判斷實驗對象的黑猩猩烏皮是否處於幻想狀態。
更何況即使能夠實現這種夢想，到底有甚麼作用？他對此存疑，他覺得幻想這種東西，不需要借助電腦的力量，任何人都可以幻想，正因為幻想無法滿足，所以才需要虛擬實境啊。實境系統不是要創造這種虛擬實境嗎？
崇史看著桐山景子他們正在研究利用人腦作為螢幕，創造出完美的虛擬實境，不由得感到心浮氣躁，想到他們使用的參考資料中，也包括了自己在ＭＡＣ時發表的報告，心情就更煩躁了。
崇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資料，快十一點時，須藤出現了。他難得這麼晚進公司。他像往常一樣，把公事包夾在腋下，雙手放在長褲口袋裏，對著崇史點了點頭，用眼神向他打招呼。
須藤是崇史在ＭＡＣ時的指導老師之一，但年紀才三十多歲，學生時代曾經參加過劍道社，身材魁梧結實，崇史覺得他有點神經質，和外表形成對比。他沉默寡言，也從來無法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內心的想法，崇史不太喜歡這種類型的人。
「昨天的數據嗎？」須藤看著崇史面前的電腦螢幕問道。
「對。」
「有沒有出現任何有意義的差異？」
「沒有。」也就是說，結果並不理想。
須藤並沒有感到失望，點了點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坐在崇史身旁，但周圍用屏風隔開，兩個人坐在辦公桌前時，看不到對方。
「我有問題。」崇史問。
須藤用沒有表情的雙眼看向他，似乎在問：「甚麼事？」
「我並不認為目前的研究方式符合控制幻想時腦部迴路的方針。」
須藤微微挑了挑右眉，「甚麼意思？」
「為甚麼要干涉記憶迴路？」崇史問，「幻想不是在記憶的基礎上產生的嗎？也就是說，記憶是幻想的基礎，但現在去干涉記憶，我搞不懂到底在記錄甚麼數據。」
「幻想和記憶都是思考活動，無法加以區分。」
「這我能夠瞭解，但不是應該將對記憶的干涉控制在最小範圍嗎？否則就無法正確把握幻想時腦部迴路的變化。」
崇史說出了他這幾天一直在思考的事。
須藤抱著雙臂思考片刻，隨即鬆開雙手，對崇史說：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我會考慮，但因為最初提出的研究計畫是按這個方式進行，所以目前也只能先按照原計畫進行。」
「但是……」
「不好意思，」須藤伸出右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然後站了起來，「主任找我，晚一點再和你談這件事。」說完，他拿起桌上的資料，不等崇史的回答，就走了出去。他用力關上門，籠子裏的烏皮受到了驚嚇，輕輕叫了一聲。
須藤那天一直沒有回座位，崇史一整天都獨自進行數據分析，七點時，離開了研究所。
他恍恍惚惚地沿著人行道走向車站，走到一半覺得很熱，脫下了上衣。
有一個男人走在前方，那個男人個子不高，身材瘦弱。崇史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三輪智彥。
崇史忍不住停下了腳步，走在他身後一個看起來像粉領族的女人差一點撞到他，一臉不悅地走過他身旁。
他已經好久沒有想起智彥了，這件事也令他感到意外。因為他們從中學之後就一直形影不離，從來沒有忘記過智彥。
然而，這一陣子都沒有想到智彥。崇史猜想可能是因為自己太忙了，但越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不是越需要好友的支持嗎？
他最近在幹甚麼？
想到這裏，崇史感到驚訝不已。因為他這才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智彥目前的下落，更不知道他最近在忙甚麼。
他努力回想最後一次見到智彥是甚麼時候，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從甚麼時候開始，沒有再見過智彥？
不，崇史睜大眼睛，他覺得前不久才見過面。到底是甚麼時候？是在哪裏見面？
然後，他倒吸了一口氣。
昨天的夢，智彥出現在昨天的夢中。然而，那真的是夢嗎？一切都太真實了，彷彿在回想昨天發生過的事。
太荒唐了，他打消了自己的念頭。因為他回想起夢境和現實的巨大差異，足以證明那是夢境。
因為夢境中，智彥說麻由子是他的女朋友。
「太荒唐了。」
崇史嘀咕道，再度邁開了步伐。
ＳＣＥＮＥ ２
午休的鈴聲響了，我仍然留在室內，修改電腦中的模擬程式。雖然這並不需要馬上完成，但我不想和大家擠在相同的時間去食堂吃飯。嚴格地說，不是「大家」，而是「那兩個人」。
時序已經進入五月，我的座位前方是窗戶，窗外是花瓣已經落盡的櫻花樹，暖風吹起了翻開的筆記本。只有現在能夠打開窗戶，等一下那些填飽肚子的業餘網球選手就會聚集在前面的網球場。當他們在球場上跑來跑去，就會揚起很多灰塵，如果不關上窗戶，桌子上的圖表和數據表上都會蒙上一層沙。
有人敲門。回頭一看，智彥站在門口，津野麻由子站在他的身後。
「你不去吃飯嗎？」智彥問。
「要去啊，只是工作還沒做完。」說完，我看向麻由子的手。她像往常一樣，手上拎著一個大紙袋。
「不需要連吃飯時間都用來工作啊，老師禁止這種工作方式。」智彥笑著，用瘸著右腿的獨特方式走了過來，探頭看著我的電腦螢幕。「我以為是甚麼緊急的工作或是在寫報告，原來只是在修改程式。」
「並不急啊。」
「那就去吃飯啊，聽說今天是雞肉三明治。」他回頭看著麻由子問：「對不對？」
她微微拎起紙袋說：「只是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吃。」
「別擔心，妳做的保證好吃。」智彥說完，把手放在我肩上，「走吧。」
我看了看智彥，又看了看麻由子，然後看向電腦螢幕，最後看著智彥點了點頭，「好，你們先去。」
「要馬上過來喔。」
「好。」
目送他們離開後，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希望可以把內心的鬱悶也吐出來，卻徒勞無功。
今年四月，ＭＡＣ專科學校也和其他學校一樣迎接了新生入學，從高中畢業生到研究所畢業，總共將近五十人，但這些人數不到百迪科技新進員工的百分之十。
以高中畢業生為中心的新生大部分都去參加基礎技術培訓課程，只有在大學和研究所成績優異的少數人，才能夠進入專門研究室。
這次有兩男一女進入我們所屬的實境工學研究室，唯一的女生就是津野麻由子。她想要進行實境工學研究的願望實現了。
我們研究室內共有五個小組，每個小組共有兩到八名研究員，因為研究內容的工作量不同，所以人數也有差異。
我所屬的視聽覺認知系統研究小組共有四名成員，申請至少兩名新生加入，沒想到最後只分配給我們一個姓柳瀨的大學畢業生。
智彥所在的記憶包研究小組運氣很好，雖然我不認為他們能夠做出甚麼成果，但剩下的兩名新生──也就是津野麻由子和另一名大學畢業生篠崎都進入他們小組。他們小組原本只有姓須藤的老師和智彥兩個人，一直很缺人手，所以其他小組對這次新生的分配也沒有任何意見。
不用說，智彥和麻由子當然對這樣的結果最高興。兩個相愛的人以後就可以在同一個研究室接受相同的教育，從事相同的工作。還有比這個更好的結果嗎？
「恭喜啊，真是太好了，你是不是賄賂了幸運女神？」新生分配公布的當天，我走去智彥的座位向他表達祝福。
「謝謝，」智彥連額頭都紅了，這是他興奮時的反應，他說：「也許是因為你也和我一起祈禱的關係。」
「對啊，一定是的，所以你要請客。」我向他扮著鬼臉，但也同時體會到強烈的嫉妒和自我厭惡。
說實話，我並沒有為智彥的幸運祈禱，雖然明知道該這麼做，但還是做不到。我在無意識中祈禱完全相反的事，老實說，我很害怕麻由子被分配到智彥那一組。
同時，我希望她能夠分配到我的小組。
如此一來，就能夠每天見到她，共同合作，有相同的目的，有機會聊天，也可以每天在一起。各種妄想浮現在腦海，最後甚至變成了無視智彥存在的幻想。也許有朝一日，可以讓她成為自己的女朋友……
我發現所有這些想法都是對摯友的背叛，忍不住痛罵自己。你真是爛人、垃圾、不要臉的東西。但是，另一個我皺著眉頭無力地反駁說，喜歡一個人何錯之有，她並不屬於任何人。
最後，我還是無法克服本能。最好的證明，就是當我得知麻由子的分配部門後，渾身感到虛脫，全身都變得很沉重。我向智彥說「恭喜」時的聲音特別興奮，也是這種彆扭心理的反作用。
必須擺脫這件事。我告訴自己，要趕快做個了斷。
然而，當麻由子進入研究室後，雖然我們不在同一個小組，但每次見面，我都會心亂如麻。只要眼角瞥到她的身影，我就無法專心做原本正在做的工作。走廊上傳來她的說話聲，我的聽覺神經就會隔絕所有其他聲音。一旦開始想她，我的腦部就形成一個封閉的環狀，不斷進行沒有終點的思考。
偶爾有事和她說話時，我也會心跳加速。她的聲音宛如音樂，她注視我的雙眼讓我心慌意亂，但我故意用公事化的語氣和她說話，不敢正視她的臉。而且努力掩飾想要和她多相處一秒的心情，不知所措地頻頻看著手錶。所以，每次她離開時都會向我道歉：「不好意思，耽誤了你的時間。」
即使回到家，麻由子仍然占據我的腦海，揮之不去。不，獨處的時候，更是滿腦子只想著她的事。她的臉龐浮現在腦海，她的姿態出現在視覺裏。自慰時，我都在想像的世界和她相擁。我腦海中塑造的她是一個有著豐滿肉體的妖媚蕩婦，願意用各種方式取悅我。玷污摯友女友的罪惡感為我帶來了離經叛道的興奮。這一陣子，就連白天在學校見到她時，也不顧智彥就在一旁，不斷想像著這種淫穢的畫面。
我必須忘記麻由子，這樣下去，我很擔心自己不知道會做出甚麼事。如果繼續深陷下去無法自拔，智彥和她結婚造成的失戀打擊，很可能會讓我一蹶不振。
※※※
食堂位在這棟大樓的五樓，我走進食堂，坐在窗邊座位的智彥向我招手。食堂內一排又一排的餐桌幾乎都坐滿了，但智彥對面的座位空著，當然是他特地為我保留的。
「這麼晚才來。」當我走近時，智彥對我說。
「因為稍微整理了一下。」我當然不可能說是故意拖延時間。
「給你。」當我在椅子上坐下後，麻由子從包內拿出四方形的保鮮盒遞給我。半透明的盒子裏裝著三明治。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妳。」我頻頻瞥著她的臉，伸手接過保鮮盒，「其實妳不用連我的份也做啊。」
「但做兩人份和做三人份差不多。」麻由子說完，露出了微笑。她的笑容很燦爛，我正想回答，不小心和她眼神交會，緊張得忘了原本要說甚麼，只能打開保鮮盒蓋掩飾慌張。
「看起來太好吃了。」我不由得感嘆道。
「是不是幸虧也幫你做了？」智彥托腮調侃道。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問他們：「你們已經吃完了嗎？」智彥和麻由子面前放著空的保鮮盒，和自動販賣機的咖啡用紙杯。
「嗯，原本想等你，但你一直沒來。」
「沒關係，不用等我。」我咬了一口雞肉三明治，肉質很柔軟，醬油的味道也剛剛好。
「怎麼樣？」智彥問。
「好吃。」
「太好了。」麻由子在胸前握著雙手，從嘴唇之間露出的門牙在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下看起來格外潔白，「因為光聽智彥的感想不太放心。」
「妳好像都不相信我。」智彥抓著頭。
從兩個星期前開始，麻由子不時會帶自己親手製作的便當。她帶自己和智彥的份很正常，沒想到竟然還為我準備了便當。智彥不可能拜託她這種事，所以是她主動這麼做。
每次吃她製作的便當時，心情都很複雜。因為除了很高興能夠吃到她親手製作的料理，更覺得她在拜託我「以後也請你多照顧智彥」。
「智彥，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咖啡？」麻由子問道。
「嗯，好啊，那就再喝一杯。妳有零錢嗎？」
「有啊。」她對我嫣然一笑，「敦賀，你也喝一杯咖啡？」
「啊，不用，我自己去買。」我準備站起來。
「沒關係，你坐著。」智彥甩著手掌制止我，於是我又坐了下來。
麻由子笑著站了起來。她今天穿了一件寬鬆的襯衫，因為背對著窗戶，所以日光穿越薄質布料，映照出她裸體的輪廓。這已經足以成為我意淫她的材料，我目送著麻由子走向自動販賣機，在腦海中剝光了她的衣服。裸體的她拿著托盤，在自動販賣機前排隊。
「剛才她說了奇怪的事。」智彥壓低聲音說道，他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的朋友正在意淫他的女友。
「甚麼奇怪的事？」我吃著三明治，若無其事地把視線移向他。
他轉動眼珠子，看了麻由子一眼，有點吞吞吐吐地說：「她問我，你是不是刻意避開我們。」
我吃著三明治，看著智彥的臉默默咬著。只要在吃東西，就不必說話。我決定利用這段時間思考該怎麼回答。
「我跟她說，不可能有這種事，但她好像很堅持，而且她說原因可能是因為她。」
我停止咀嚼，看著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繼續說下去。我也想聽聽到底是甚麼原因。
智彥壓低聲音問：「崇史，你對她有甚麼看法？」
我把嘴裏的三明治吞了下去，覺得好像有刀子在割我的喉嚨。「甚麼看法？」我不由得緊張起來。
「她說，」他又再度看向麻由子，然後繼續說道，「她擔心你討厭她。」
我差一點嗆到，「我討厭她？為甚麼？」
「我也不知道啊，但她似乎這麼覺得。她說和你談工作的事時，你也故意很冷漠。她還說，我一個人的時候，你常來找我，但如果她也在，你就不會來找我。」
這是天大的誤會。「她誤會了。」
「我也覺得是這樣，但她很在意。」
「我有甚麼理由討厭她？」
「這就不知道了，因為喜歡或討厭根本沒有理由，而且也不能斷言她說得完全沒有道理。」
「甚麼意思？」
「比方說今天，」智彥把頭轉到一旁，確認麻由子還沒有走回來後說：「你好像不太想和我們一起吃午餐。」
我沉默不語。他果然發現了，不過也很難不發現。
「崇史，」智彥看到我陷入沉默，確信麻由子的擔心並不是瞎操心，面色有點凝重地說：「如果你對她有甚麼不滿意，請你老實告訴我。我很不願意因為她影響我們的關係，我也會重新考慮和她交往這件事。」
「等、等一下。」我張開雙手，伸到他面前，「我不是說了嗎？這是你的誤會，我從來沒有說過對她不滿意啊。」
「那你為甚麼避開我們？」
「因為，」這兩個字說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既然這麼說了，就非得想一個理由出來，我用手指敲著桌角，終於想到一個好主意，「因為我有顧慮。」
「顧慮？」
「我和你從中學就在一起，當然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和話題，所以你和我在一起，都會聊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事，她也許會覺得遭到排斥。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智彥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她說聽我們聊這些事很開心，而且也很喜歡聽我們聊往事，並不覺得自己遭到排斥。」
「那就好。」
「只是這樣而已嗎？」智彥探頭看著我的臉，心思敏銳的他用眼神告訴我，他不認為只是這樣而已。
「還有，」我扮了一個鬼臉，「我不想當電燈泡啊，你們兩個人在一起絕對比較開心。」
智彥臉上的懷疑表情立刻消失了，露出了害羞的笑容，「你不必想那麼多。」
「我不想當一個不識相的人。」
「老實說，我希望你和我們在一起，因為我單獨和她相處時話題有限。當然，前提是如果你不討厭和我們在一起的話。」
「當然不討厭啊，完全不討厭。」
「那你以後也不要想太多，就和我們在一起，沒問題吧？」
「嗯，那好吧。」
「太好了，這個問題解決了。」智彥靠在椅子上，抱著雙臂。看到他神清氣爽的表情，我再度產生了罪惡感。大部分男人交了女朋友之後，都不希望其他男人接近自己的女朋友，但智彥完全相信我，他不知道我在內心想像著麻由子的裸體，為此鬱鬱寡歡，更不可能知道我每天晚上自慰時，都讓她變成蕩婦。
麻由子用托盤端了三杯咖啡走了回來，智彥好像臨時想到似地說：「對了，今天晚上，我們三個人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麻由子的表情亮了起來，「我沒問題啊。」
「崇史，你也沒問題吧？」智彥看著我問道。
因為剛才談過這件事，我當然無法拒絕，只能回答說：「喔，好啊。」
※※※
那家名叫「椰果」的餐廳位在新宿伊勢丹附近一棟大樓的五樓，走出電梯，立刻看到兩棵大椰子樹，那裏也是餐廳的入口。我們被帶到靠牆的座位，對面牆邊有一個小型舞台，有三個看起來很奇怪的男人正在演奏夏威夷音樂。
我們點了幾道中式的海鮮料理和啤酒，菜單的內容和夏威夷完全沒有關係。
「今天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智彥喝了一口啤酒後說道，從坐在他身旁的麻由子臉上的表情發現，她已經知道「有趣的事」是甚麼事。
「我們將篠崎作為實驗對象，做了對顳葉進行刺激的測試。崇史，你應該也知道，就是情境再現效果的確認實驗。」
「就是喚回以前記憶的那個嗎？」
「對，這一陣子終於逐漸穩定，可以產生情境再現了。」
「但這不是需要腦部機能研究小組在場時才能進行實驗嗎？尤其是做人體實驗的時候，今天他們沒來吧？」
「我也這麼說。」大盤的前菜送了上來，麻由子分裝在三個小盤子中插嘴說道。
「那點電流沒關係嘛。」智彥嘟著嘴，好像挨了母親罵的小孩子。
情境再現效果是藉由電流刺激腦部，讓實驗對象回想起以前的事。這是加拿大的腦外科醫生潘菲爾德所發現的，但當時還沒有目前的非接觸式刺激法，只能使用原始的手法，把電極連在露出的腦部表面，再通以微弱電流。
「篠崎說了甚麼有趣的往事嗎？」篠崎是今年和麻由子一起加入智彥他們研究團隊的年輕人，皮膚白淨，看起來個性隨和。
智彥把醋醃章魚送進嘴裏，然後像咬口香糖一樣咀嚼著，探出了身體。「並不是說了甚麼有趣的事，很奇妙，他說了錯誤的記憶。」
「錯誤的記憶？」
「對，他把不是事實的事，當成了事實。」
「你怎麼知道那和事實不一樣？」
「因為啊，」智彥喝了一口啤酒，輕輕攤開雙手說：「他對相同的問題說了和以前不同的答案，」然後轉頭看著麻由子說：「對不對？」
她也難以理解地點了點頭。
「篠崎回想起甚麼事？」我問道，這件事讓我產生了興趣。
「小學時的回憶。」智彥回答，「他說是六年級時的事，他詳細描述了教室內的情況。首先，前面有一整排同學的後腦勺，可見他是坐在後排的座位，右側是窗戶，窗外是高壓電鐵塔。教室是在三樓或是四樓，黑板上用粉筆寫著算數應用題。篠崎正在把題目抄在筆記本上，班導師站在黑板前看著全班的學生。」智彥好像在說自己的記憶般一口氣說到這裏，豎起了食指說：「問題在於那個老師。」
「老師怎麼了？」
「上一次實驗時，篠崎說那個老師是鮪魚肚的中年大叔，但今天他說是年輕高瘦的女老師，是不是很奇怪？」
我用力吸了一口氣，看著麻由子，然後看著智彥，把氣吐了出來。
「到底哪一個是正確的？」
「中年大叔。」他回答，「實驗結束後，向篠崎確認，因為答案和上次不同，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他想了一下後回答說，是中年大叔，而且他也很納悶，自己為甚麼會覺得是年輕女老師呢？」
「是喔……」
「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真的很有趣。」我說，「如果不是記錯了，就代表竄改了記憶。」
智彥拍著桌子，興奮地說：
「對不對？你是不是也這麼認為？」然後對麻由子說：「妳看，崇史也和我想的一樣。」
麻由子半信半疑地微微偏著頭。
「但是，為甚麼會發生這種事？」我問。
「問題就在這裏，我想要查出原因，重現相同的現象，一旦能夠做到這一點，研究就將大有進展。走過漫長的隧道，終於看到了一線光明。」智彥把杯子裏的啤酒一飲而盡，向剛好路過的服務生又點了一杯。
我們視聽覺認知系統研究小組藉由直接刺激視神經和聽覺神經，創造出虛擬實境，智彥他們的記憶包研究小組藉由從外界向記憶中樞植入資訊，實現虛擬實境。說白了，我們讓實驗對象實際體驗虛擬實境，他們是把體驗過虛擬實境的記憶植入實驗對象的腦部。雖然目前已經在相當程度上瞭解了腦部的結構，但記憶的結構仍然是未知的領域，智彥他們也還不知道該用甚麼方式包裝記憶資訊。
智彥的酒量並不好，這天晚上喝得比平時快一倍，喝了相當於平時三倍的酒，所以變得很多話。一方面是因為研究終於露出曙光，讓他心情很激動，另一方面是因為必須在摯友和女友面前扮演主導的角色，讓他的舉動變得不像平時的他。當我們吃到一半時，幾個身穿夏威夷襯衫的男人走到我們餐桌旁，說要拍照貼在店內作為宣傳時，智彥不僅一口答應，而且毫不猶豫地把男人遞上的花環戴在脖子上。周圍響起一陣笑聲，智彥揮手回應。這些都不像他平時的作風。
可能是做了太多不像他平時作風的事累壞了，不一會兒，他就靠在牆上睡著了。
「他太緊張了，讓他睡一下吧。」
麻由子點了點頭，竊聲笑了起來。她也發現智彥在硬撐。
我喝著蘇打水兌波本酒，思考著適合眼前這種場合的話題。意外得到了和她單獨聊天的機會，但我內心的良心問，你想怎麼把握這個機會？
她露出淡淡的微笑，低頭看著還剩下半杯柳橙汁的杯子。智彥應該已經告訴她，我並沒有討厭她，但在我開口之前，她可能不會抬起頭。
「已經適應研究室了嗎？」考慮再三，我決定問這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對，基本上已經適應了。」她抬起頭，眼睛彎成了弦月形，「雖然忙得渾然忘我。」
她的笑容很純潔，完全感受不到她內心有任何陰暗的部分，我的心也隨之融化，如果可以把她的笑容占為己有該有多好，離經叛道的想法掠過我的心頭。
「妳可以適時偷懶，讓自己放鬆一下。」我看向正在睡覺的智彥，「不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也沒這個必要。」說完，我撇著嘴笑了起來。噁心的笑容。我陷入了自我厭惡。
「實境研究室有很多人都去打網球散心。」
「對啊，因為前面就是網球場。」
「你不打網球嗎？」
「我很想打啊，但不太喜歡硬式。」
「啊？」麻由子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打軟式網球？」
「嗯，高中的時候。」
她聽了我的回答顯得有點不自在，看了看智彥，好像在確認他睡著之後說：「呃，其實我也……」
「妳也？」
「就是打軟式網球，在高中和中學時。」
「啊！」我內心靠自制力關閉的一扇門用力打開了，我露出欣喜的表情問：「軟式網球？妳也打軟式網球？」
「雖然打得很差。」她聳了聳肩，從嘴唇之間伸出舌頭。她以前從來沒有露出這種孩子氣的表情。
發現共同的話題後，我們聊得忘了時間的存在。失敗的經驗、當年吃的苦頭，我說完之後，她又接著說下去，然後我又發展出新的話題。話題接連不斷，你一言，我一語，聊得不亦樂乎。我從聊天中知道，麻由子似乎並沒有告訴智彥以前曾經打過軟式網球，而且在他面前極力避免談論運動的話題。
對我而言至高無上的快樂時光突然結束了。睡著的智彥扭著身體，我和麻由子不約而同地閉了嘴。
我搖晃著智彥的身體，讓他完全醒來。「快醒醒，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他搓著臉說：「啊，我竟然睡著了。」
「你喝太多了。」
「好像是，你們剛才在幹嘛？」
「主角睡著了，我們只能隨便瞎聊。」
「是嗎？不好意思。」他繼續搓著臉。
我結完帳，走出餐廳，聽到智彥在電梯前問麻由子：「妳和崇史聊甚麼？」
「聊很多啊，以前學校的事，還有電影的事。」她回答後，似乎發現我在後面，轉頭看著我。我對她微微點頭。
「是喔。」智彥並沒有追問。
電梯內很擁擠，我們在狹小的空間內擠在一起，麻由子的臉就在我面前。我把手撐在她身後的電梯牆上，避免擠到她和瘦小的智彥。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幾下向我道謝，我用眼神回答，不客氣。
我和她之間有了小秘密這件事，讓我內心產生了優越感。同時，我覺得這是背叛智彥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