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忐忑
當敦賀崇史回過神時,發現眼前是一道灰色的牆壁。他靠在牆壁上。房間很狹小、灰暗,四周都封閉了。
他坐直了身體,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正在幹甚麼,但看到自己的姿勢,忍不住獨自苦笑起來。因為他把褲子脫到膝蓋下,露出了下半身,正坐在馬桶上。
他想起剛才在工作時突然產生了便意,所以走進了廁所。他只記得自己脫下褲子,坐在馬桶上,但似乎突然有了睡意,不小心睡著了。他不記得自己剛才曾經大便,但便意已經消失了。他小解之後,穿上了褲子。
走出廁所的小隔間時,崇史覺得這樣的狹小空間似曾相識,自己好像做了關於電梯的夢,只不過想不起細節。他告訴自己,可能是因為剛才在狹小空間打瞌睡的關係。
他看了一眼手錶,距離剛才走進廁所大約過了十分鐘。睡著的時間比他想像中短,讓他鬆了一口氣,但差不多該收拾一下工作回家了。
崇史回到辦公室,今年剛從高中畢業的資材部年輕員工等在入口,旁邊放了一輛推車。
「請問今天還要做實驗嗎?」他問崇史。
「不,不做了,你可以帶牠離開。」崇史打開門,讓資材部的年輕員工進入辦公室。須藤不在辦公室,另一個小組的成員在壓力克板另一端開會。
年輕員工點了點頭,把宙偉和烏皮的籠子放在推車上。資材部負責管理實驗的動物,平時由借用動物的各部門負責照顧,但星期四晚上到星期一早晨之間,都必須送回資材部飼育課,飼育課會在這段期間檢查動物的健康狀態,一旦有問題,就會要求該部門改善實驗方法。
「烏皮的樣子還是有點奇怪,牠沒有異狀嗎?」崇史指著縮在籠子裏的母猩猩問道。
年輕的資材部員工偏著頭說:「我不知道健康檢查的事,所以沒辦法回答……但如果有異狀,應該會接到通知。」
「那倒是。」崇史低頭看著烏皮,想要甩開內心的不安。最近在實驗時,這個動物不時露出虛無的表情,讓崇史很在意。
「我想找時間去參觀一下飼育室,」崇史問推著推車正想離開的年輕人:「下次可以請你帶我參觀嗎?」
「啊?」年輕男人露出困惑的表情,緊張地看了看籠子,又看著崇史,然後低著頭說:「呃,這好像不太好。」
「不太好?為甚麼?」
「呃,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因為不可以隨便帶外人進去,一旦被上面知道,我會挨罵。」他抓了抓頭,有點語無倫次。
「喔,是喔,那就算了。」
「不好意思。」年輕男人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崇史原本只是隨口問一問,但資材部員工的反應太激烈,反而引起了他的好奇。那個年輕員工應該甚麼都不知道,只是上司命令他,絕對不可以讓外人進入飼育室。崇史思考著他為甚麼會這麼緊張,但想不出任何可能性。
離開公司後,他繞遠路去了新宿。他並沒有特別目的,只是心血來潮,想來新宿走一走。那種感覺有點像在尋求甚麼懷念的東西。
他在街上閒逛了一陣子,走進了紀伊國屋書店。他站在專業書區看書時,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崇史回頭一看,看到對方的臉,立刻笑著說:「嗨!」大學時的同學岡部站在身後。
「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崇史問。
「勉強過得去,至少沒有被開除。」他的嗓門和學生時代一樣大。
走出書店,他們一起走進一家馬路旁的咖啡店。岡部和崇史他們都是模控工學系的學生,岡部在畢業後,進入一家運動器材製造商,黝黑粗獷的臉和學生時代一樣,一身灰色西裝穿在身上很有氣勢,代表他出社會後,漸漸變得穩重。今年春天剛踏出校門的崇史忍不住想,不知道自己在他眼裏是怎樣的感覺。
他們興致勃勃地聊了一陣子學生時代的往事後,聊到了老同學的現狀。有的同學已經結婚、生子,還有的人被分配到外地的工廠,為風俗習慣的不同煩惱不已。
「之前聽到傳聞,說你和女朋友同居了?」岡部從學生時代個性就很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道。「是啊。」崇史簡短地回答。
「真羨慕啊,」岡部搖著頭說,「我都交不到女朋友,不過你以前就很有女人緣。是百迪科技的同事嗎?」
「是啊,」崇史點了點頭,簡單介紹了麻由子的情況。去年進入百迪科技,曾經在MAC一起讀了一年。
「所以那個女生一進百迪科技,就被你盯上了嗎?」岡部不懷好意地笑著問。
「不,正確地說,我是在她進入MAC前認識她的,朋友介紹的。」
「誰介紹的?我認識嗎?」
「你當然認識啊,就是三輪啊。」崇史回答之後,對自己的答案感到驚訝。沒錯,當初是他把麻由子介紹給自己的。直到前一刻,他都忘了這件事。為甚麼?只是因為沒有機會想起嗎?
「三輪?喔,原來是他。」岡部恍然大悟地用力點了點頭,「你們是好朋友,但沒想到他竟然認識這麼年輕的女生。」
「他們是在電腦店認識的。」
「是喔,三輪有女朋友嗎?」
「呃,我不太清楚,應該沒有吧。」崇史在說話時,內心有一種奇妙的不安。
「這麼說,那傢伙還真奇怪。」岡部苦笑著,「他自己沒有女朋友,卻幫你介紹女朋友。」
「是啊……」崇史低著頭,注視著杯中的咖啡。
智彥向崇史提到麻由子時介紹說,他們是在電腦店認識的,只是普通朋友,想要介紹給他認識。那天,崇史也來到新宿。至少他記憶中是這樣。
不。崇史的內心掠過不安。
真的是這樣嗎?
他突然產生了疑問。記憶晃動,漸漸模糊起來。智彥當初是不是說,麻由子是他的女朋友?但那個女人正是自己以前一見鍾情的對象──
不,不對。崇史立刻否定了這種想法。那是之前的夢境,那不是現實。自己竟然把兩者混淆在一起。
「他最近在幹嘛?」岡部問道。
「呃,」崇史抬起看著咖啡的雙眼,「在幹嘛?」
「他不是和你一起進了百迪科技嗎?你還好嗎?」
「喔喔,是啊,」崇史喝了一口已經變涼的咖啡,「應該很好吧。」
岡部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們現在沒來往嗎?」
「嗯,他正在洛杉磯的總公司。」崇史回答。
「原來去了美國。在百迪科技能去總公司工作,代表他很優秀啊。」岡部對其他公司的事也很瞭解,「所以這一陣子都不回來嗎?」
「嗯,」崇史偏著頭說:「我也不太清楚。」
「你們以前不是形影不離嗎?」岡部深有感慨地說著,頻頻點頭。他故作成熟的態度似乎在說,出社會後,果然和學生時代不一樣了。
他們一起走出咖啡店,但崇史和要去車站的岡部分手,走向相反的方向。他想要走一走,思考一些事情。
是關於三輪智彥的事。
崇史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去了洛杉磯。在做了奇妙的夢的翌日,他問了須藤,才知道這件事。在MAC時代,須藤直接指導智彥。
「因為臨時決定要調去洛杉磯,所以來不及向你道別吧,過一陣子,他應該就會和你聯絡,他在那裏也差不多該安定了。」看到崇史滿臉驚訝,須藤這麼安慰他。
但是,崇史完全無法接受。無論再怎麼匆促,智彥不可能不告而別。更何況可以在出發之前在機場打一通電話通知。
更不可思議的是,從MAC畢業至今已經兩個多月,自己竟然這麼大意,完全沒有關心摯友的下落。他忍不住想,這兩個月,我到底在幹甚麼?雖然他清楚記得自己做了甚麼事,但對於為甚麼完全沒有想到智彥的事,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釋。
洛杉磯。
崇史感到內心隱隱作痛。崇史以前夢想可以被調去美國總公司,如果在MAC的成績優秀,就有機會實現這個夢想,但總公司並沒有要他去,而是智彥雀屏中選。崇史發現自己內心對這件事產生了嫉妒。
崇史突然想到,也許智彥不想傷害自己這個好朋友,才會不告而別,前往美國,但他立刻排除了這個可能性,因為他們的交情並沒有這麼脆弱。
崇史悶悶不樂地走在街上,經過了伊勢丹前。他準備過馬路時,不經意地看向路旁的大樓。那裏有一排餐廳的招牌,他看到其中一塊招牌,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他的目光停留在寫著「椰果」的招牌上。
複雜的情緒,甚至無法稱為思考的雜亂思緒在崇史的腦海中翻騰。首先是關於那家餐廳的回憶出現在表層。一年前,他曾經帶麻由子和智彥來過這裏。智彥唱醉了,自己和麻由子聊著軟式網球的話題。
剎那之間,另一種想法像糯米紙般薄薄地攤開,他回想起另一番景象。這和他前一刻回想起的事情很相像,卻略有不同。他倒吸了一口氣,努力分辨到底有甚麼不同。原來是他在回憶中的心情。他對智彥感到愧疚。當他發現是因為自己愛上了摯友的女友後,不禁感到愕然。繼之前的夢境之後,麻由子是智彥的女朋友的錯覺,再度進入了他的思考迴路。
他努力回想當時的細節。自己一邊喝酒,一邊和麻由子聊天,叫醒了喝醉的智彥,一起離開了餐廳。之後,自己送她回到公寓……
記憶漸漸模糊,另一個場景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那是智彥和麻由子一起離開的身影。
不可能。崇史搖著頭。他們兩個人不可能向自己道別後一起回家。然而,他又忍不住問自己,如果不曾真實發生過,到底在哪裏看過這個場景?
額頭上冒著冷汗。幾個看起來像是上班族的男男女女一臉訝異地看著茫然站在那裏的崇史,從他身旁走了過去。崇史也邁步離開了。
該不會又做了夢?崇史搭電車回家時想道。難道是把夢境當作實際發生的事?這是唯一的可能,但為甚麼會突然做這種夢?而且這件事和直到最近才想起智彥的事有甚麼關係嗎?
他絞盡腦汁,仍然想不到任何合理的答案,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公寓。公寓的窗戶亮著燈,麻由子已經回家了。
「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出來迎接的麻由子問道,因為他沒有脫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臉。
「不,沒事。」他脫下鞋子,走進屋內。飯廳的桌上放著外帶壽司盒,麻由子從學校回家的路上順便買回來的。
崇史換了衣服,坐在餐桌旁。麻由子立刻把稍微加了點料的速食湯放在他面前。崇史在伸手拿碗之前問她:
「麻由子,妳還記得智彥嗎?」
「三輪嗎?」她微微挑起右眉,但除此以外,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至少崇史沒有看出來,「當然記得啊。」然後她輕輕笑了笑問:「為甚麼突然問他的事?」
「妳知道他目前在幹甚麼嗎?」
「不知道,」她眨了眨眼睛,「沒有聽過他的消息。」
「果然是這樣。」
「果然?」
「聽說他目前在美國,洛杉磯的總公司,我也是最近才聽說的。」
「是喔,好厲害。」麻由子喝著湯,用筷子夾起壽司。崇史看不出她有任何異狀,「三輪在MAC的時候,老師對他的評價也很高。」
「妳不覺得奇怪嗎?」崇史問,「我們為甚麼之前都沒有想到智彥的事?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朋友忘得一乾二淨。」
「並不是忘記,而是沒有時間想起吧?這兩個月,你忙著適應新生活。」
「即使是這樣,完全沒有想到他還是很奇怪。MAC的時候,我們整天都在一起。」
原本準備吃甜蝦壽司的麻由子把壽司放回盒子,困惑地皺著眉頭,「即使是這樣,但你就是沒想起來啊,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崇史點了點頭,把筷子伸進了碗攪拌著,「是啊,再怎麼覺得奇怪,事實就是這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你到底想說甚麼?沒有想起三輪又怎麼樣呢?」麻由子訝異地看著崇史的臉。
「我也不清楚,只是放不下這件事。」崇史沒有用筷子,直接用手拿起壽司卷咬了一口,海苔已經軟掉了。
麻由子看到他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似乎不知如何是好,開始泡茶。崇史看著她倒茶,內心再度浮現出奇妙的畫面。智彥在她的身旁,她為他的茶杯中倒茶。崇史輕輕搖了搖頭,把這個畫面甩出腦海。
他並沒有把之前奇妙的夢境告訴麻由子,因為他覺得麻由子不是一笑置之,就是會生氣,但是,他無法不說出今天在「椰果」的招牌前產生的感覺。
「我可以問妳一個奇怪的問題嗎?」他問。
「你剛才說的話已經夠奇怪了。」麻由子把茶杯放在他面前,「好啊,你要問甚麼?」
「關於妳和智彥的事。你們兩個人,我的意思是,你們只是朋友而已吧?」
麻由子用力抿起嘴唇,她的表情立刻變得很嚴肅。「你這句話是甚麼意思?」她的聲音也變得低沉,「你在懷疑我和三輪的關係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想知道的是……」崇史說到這裏,突然說不下去了。
我到底想知道甚麼?老實說,他想知道去年麻由子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女朋友,但他知道問這種問題很無聊。正因為他們是男女朋友,現在才會生活在一起。
「對不起,我太累了,妳忘了我說的話。」他按著自己的額頭。心亂如麻,根本吃不下眼前的壽司。他站了起來,「我頭很痛,去躺一下。」
「你沒事吧?」麻由子立刻走到他身旁。
「沒事,可能太累了。」
「一定是這樣。」麻由子輕輕握著他的手腕,露出擔憂的眼神抬眼望著他。崇史認為應該是她擔心自己的身體,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洗完澡後下棋是他們平時的樂趣之一,但這天晚上,他們沒有下棋就早早上了床。崇史微微伸出右手,麻由子躺在他胸前。他稍微轉動身體,左手伸向她的腰部,手指伸進了她的睡衣,摸到她的內褲時,她笑了起來。
「你不是說累了嗎?」
「沒關係。」說完,他開始愛撫。他脫下她下半身的衣服,自己也脫下了睡褲,兩個人的腿交纏在一起,都滲著汗。她的手伸向他的下體。他勃起了。兩個人相視而笑,他想要親吻她,她閉上了眼睛。
這時,一個不祥的念頭像風一樣掠過崇史的腦海。
他想起智彥,內心產生了罪惡感,不安占據了他的內心。這種壓迫感就像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把崇史的性慾一掃而光。
麻由子張開眼睛,露出驚訝的表情。想必他的下體在她的手掌中急速萎縮了。
「你怎麼了?」她小聲地問。
「沒事。」他回答。
但至少那天晚上,並不是沒事。因為他最終還是無法勃起。麻由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胸口說:「別在意,有時候也會有這種事。」
崇史沒有回答,注視著黑暗。
SCENE 3
我獨自在家注視著黑暗,想著麻由子,想著智彥的事。
良心在我的耳邊呢喃,不可以再接近麻由子,否則將會失去無可取代的摯友。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可能愛我。
然而,另一個我說,要誠實面對自己,愛一個人並沒有任何過錯。
煩悶、痛苦、煩惱、煩躁,最後精疲力竭地睡著了──最近每天都是如此。月曆已經翻到了六月。
那天上午休息時,我在自動販賣機買咖啡,麻由子走了過來。她在T恤外穿著白袍。因為她的臉部線條很俐落,比起花俏的洋裝,這種打扮更適合她。當然,無論她穿甚麼,我都很喜歡。
她微微笑了笑後說:「智彥今天請假。」最近她和我說話時,終於不再使用敬語。
「他生病了嗎?」
「好像感冒了,我剛才打電話給他。」
「嚴重嗎?」
「他說發燒了,好像已經吃藥了。」她一臉擔心地微微偏著頭。
「那今天回家之前去看看他,可能他沒東西吃。」
「是啊。」麻由子嫣然而笑。
五點離開MAC後,我們一起走去智彥的公寓。他的公寓位在高田馬路,走路要三十多分鐘,但麻由子說要走路過去,她的理由是「因為今天的風很舒服啊」。希望多和她單獨相處的我當然不可能有異議。
「妳經常去他家嗎?」我不經意地問道。
「只去過一次,他讓我看他的電腦。」麻由子回答,她輕鬆的口吻讓我感到安心。只要她有絲毫的遲疑,我就會立刻想到她和智彥已經上了床。當然,即使她回答的語氣輕鬆,也無法代表他們之間沒有發生過甚麼。
「他有沒有去過妳家?」
「還沒有,每次都送我到家門口。」
我很想問,為甚麼不讓他進去坐一坐,但隨即把話吞了下去。這個問題太奇怪了。
「妳一個人生活的時間很長嗎?」
「讀大學之後就一個人住,所以現在是第五年。」她張開手掌。
之前曾經聽智彥說,她住在高圓寺。
「我記得妳老家在新潟?」
「對啊,而且是超鄉下的地方。」她笑得鼻梁都皺了起來,「不要告訴別人喔。」
「妳父母知道你們的事嗎?就是妳和智彥交往的事。」
她立刻收起了笑容。雖然夕陽從前方照了過來,但她的臉上似乎有陰影。她隨即露出了寂寞的笑容,搖了搖頭說:「他們不知道,因為我沒告訴他們。」
「為甚麼沒告訴他們?」
「因為,」她停下腳步。因為我們剛好走到路口,前方是紅燈。「他們一定無法理解,總之,他們的想法很落伍,像老古董一樣。」
「但至少應該同意妳交男朋友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表達,但隨即下定決心似地轉頭看著我說:「他們無法消除歧視。」
「歧視……」
「就是對像他那種身體的人。」她加強了語氣,聲音中帶著憤怒,「都這種時代了,你是不是覺得很糟糕?」
「原來是這麼回事,但智彥的腿並不是很嚴重。」
「嚴不嚴重並不重要,只要和正常人稍有不同,他們就會歧視。雖然嘴上說得冠冕堂皇,但內心充滿偏見。如果把他介紹給我父母,我媽一定會說,即使沒有任何優點也無妨,至少要找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
「怎麼可能?」
「你是不是無法相信?但這是千真萬確,真是越想越煩。」麻由子狠狠瞪著號誌燈,好像那是她的母親。號誌燈變成了綠燈,我們再度邁開步伐。
「但早晚要說啊,」我說:「如果你們要繼續交往下去的話。」
「是啊,而且我認為有義務要消除他們的歧視,但是……」麻由子低著頭走路。
「那妳呢?」
「我?我怎麼了?」
「妳對智彥的身體有甚麼看法?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吧?」
「這……」她支支吾吾,隨即恢復了堅定的語氣,「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確覺得他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但我從來不覺得討厭,也希望能夠幫助他,更覺得如果能夠幫到他就太棒了。」
「智彥真讓人羨慕。」
「是嗎?」麻由子有點害羞。
「但是,」我問她:「這不是同情嗎?」
她停下腳步,但這次並不是因為來到路口,前方也沒有號誌燈,而是在馬路的正中央。她緩緩轉頭看著我。
「我認為不是。」她的一對杏眼露出真摯的眼神。
「是嗎?」
「因為我想幫他,也是為了我自己。只要他能夠幸福,我也可以得到幸福。」
「所以妳不覺得他可憐嗎?」
「這……」麻由子的眼神飄忽著,我感受到她內心的一絲動搖。
「是不是這麼覺得?」
麻由子突然放鬆了肩膀的力量,然後輕輕攤開雙手。
「不可能不覺得啊。」
「我想也是。」我點了點頭,「我也一樣,如果問我完全不同情他嗎?我無法否定。」
「但不光是同情而已。」
「當然是這樣,但同情占的比例並不小,妳不是隨時都在提防,避免傷害他嗎?」
「我很少想這種事。」
「不,妳經常想到。」我斷然說道,「上次一起去吃飯的時候也一樣,妳不是向他隱瞞了我們聊網球的事嗎?」
「那是……」麻由子一時詞窮。
「我並不是在指責妳,只是在確認妳的心意。智彥是我的摯友,妳也是,」我吞著口水,「妳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人。」
這是我第一次說出對她的心意,但麻由子當然無法理解這句話的真意,她露出爽朗的笑容說:「謝謝。」然後繼續邁開步伐。
她沉默不語,似乎在沉思。我開始厭惡自己。因為我發現自己的潛意識充滿了算計,明知道這是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卻故意問她,試圖動搖她對智彥的感情。
「我不應該對他說謊。」不一會兒,她小聲說道。
「這就難說了。」我回答說。
中途看到一家超市,我們決定去買一些食物帶去探視智彥。麻由子並不完全知道智彥喜歡吃甚麼,所以由我掌握了主導權。
離開超市後走了一小段路,剛好看到一家專賣珠寶飾品的折扣店。麻由子在店門前停下腳步,向櫥窗內張望。
「有妳喜歡的東西嗎?」
「嗯,但五萬圓太貴了。」她縮起脖子,吐了吐舌頭,「對不起,我們快走吧。」
我看向櫥窗,一個藍色的浮雕寶石胸針,剛好是她剛才說的價格。
來到智彥家門口,我從口袋裏拿出鑰匙插進了鑰匙孔。轉動鑰匙時,立刻打開了門。智彥給了我一把他家的鑰匙,因為他母親說:「放一把備用鑰匙在敦賀那裏比較安心。」智彥不在家時,我從來不曾擅自來過。
打開門,我對屋內叫了一聲:「在家嗎?」窗邊的床上,套著藍色被套的被子動了一下。
「喔,你來了。」智彥發出慵懶的聲音坐了起來。他穿了一件白色和藍色的條紋睡衣,拿起放在枕邊的眼鏡戴了起來,立刻露出了笑容,「麻由子也來了。」
「現在怎麼樣?」
「有點發燒,但沒問題,明天就可以去上班。」他的視線追隨著麻由子說道。
「不要太勉強,萬一病好不了,反而得不償失。」
「但我沒時間躺在家裏,目前正是關鍵時期。」說完,他看著麻由子,「妳有沒有和須藤先生討論實驗計畫的事?」
「延到下個星期了。」
「是嗎?」智彥躺回枕頭上,「腦部機能研究小組的人原本今天要來,真是太可惜了。」
「你為甚麼這麼著急?出現了很理想的數據嗎?」
智彥枕邊放著資料,裏面夾著圖表,我看著那些資料。
「嗯,改天再告訴你,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他可能察覺到我的視線,把資料收了起來。
「智彥,你吃飯了沒有?」麻由子問。
「中午吃了泡麵。」
「我就知道。」我拿起超市的購物袋站了起來,「等一下,我馬上來做特製的鹹粥。」
「啊,那我來做。」
「不用,交給崇史吧,」智彥躺在床上笑著說:「崇史的馬虎料理別有一番風味。」
但麻由子還是走到我身旁幫忙切菜。
我煮了三人份的鹹粥,又煎了帶魚,三個人一起吃晚餐。鹹粥煮得不錯,麻由子也說:「真好吃,讓我刮目相看了。」
「我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崇史也來我家煮了鹹粥。」吃完飯,智彥喝著用茶包泡的綠茶時說道。
「你這麼說,好像有這麼一回事。」
「我好像每年這個季節就會感冒。」
「所以你要多注意啊。」麻由子說道。
「好像每次都是我感冒,崇史從來不感冒。」
「怎麼可能?」
「但至少不會嚴重到要躺在床上休息。中學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盲腸炎,你就可以拿全勤了,高中如果沒有蹺課的話,也可以拿全勤。」
哈哈哈。我笑了起來。智彥繼續說道:「果然有鍛鍊就是不一樣,你從中學時代之後,就一直參加運動隊。」
我收起了笑容,看著已經吃空的碗。
智彥對麻由子說:「崇史是軟式網球選手,在靜岡的高中,他還小有名氣喔。」
「你太抬舉我了。」
「我說的是實話啊,你不必謙虛。」
「這樣的話,」這時,麻由子開了口,我和智彥同時看向她。她輪流看著我們兩個人的臉,露出有點僵硬的笑容,然後硬是用開朗的口吻說:「那和我一樣啊。」
「和妳一樣?」智彥問道。
「我在高中時也打過軟式網球,我之前不是曾經和你提過嗎?」麻由子對智彥說。我低著頭,不願意看到她尷尬的表情。
「不,我沒聽說過。」智彥回答,他的聲音比剛才稍微低沉,「如果妳提過這件事,我一定會記得,我向來不會忘記這種事。」
「是嗎?」麻由子的聲音也變得低沉。
「是喔,原來妳也打過軟式網球……崇史,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抬起頭。智彥的眼鏡反射了日光燈的燈光,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只知道他臉上帶著一絲不安。
「不知道。」我簡短回答了一句。
「是喔。」智彥垂下雙眼看著被子,然後立刻看向麻由子。他的嘴角露出笑容,「那下次妳可以和崇史一起打啊,反正學校有網球場,對不對?」
最後的「對不對」是在問我。
「那下次一起打。」麻由子看著我說,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之後聊起我和智彥高中時代的事,但氣氛始終熱絡不起來,彼此都很尷尬,經常冷場。智彥是音樂迷,播放了他推薦的CD和MD,卻反而助長了沉默。
晚上十點,我站了起來,麻由子也說要回家了。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們特地跑一趟。」智彥坐在床上目送我們。
我向他揮了揮手。
我和麻由子兩個人一起走去高田馬場。她的情緒很低落,腳步也很沉重。
「我是不是不該說那件事。」走了一會兒,她問道。
「妳是說網球的事嗎?」
「對。」
「是我不該在來之前,說那些不必要的話。」
「和你沒有關係,是我有問題。」她輕輕嘆了一口氣,「他一定知道那是說謊。」
「妳是說,我說不知道妳打網球這件事嗎?」
「對。」
「嗯……」我比任何人更清楚智彥的感覺有多麼敏銳,「應該吧。」
麻由子再度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們在高田馬場車站道別,她要搭的電車先到了。
「妳別放在心上。」我最後對她說道,她淡淡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目送麻由子搭的電車離去後,我內心陷入了天人交戰。她對智彥的感情明顯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此造成的罪惡感,和期待這種變化的想法在內心交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