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矛盾
下午兩點不到五分,崇史走進了約定的咖啡店。寬敞的店內橫向和縱向排列著四方形的桌子,毫無情調可言。他點完咖啡後,把印有百迪科技商標的紙袋放在桌上。
他立刻察覺到附近有動靜。他轉頭看向那個方向,一個長髮的嬌小女生輪流看著他的臉和桌上的紙袋走了過來,身穿一件薄荷綠的襯衫和合身的白色迷你裙。
崇史微微站了起來,「直井小姐嗎?」
「對。」她點了點頭,她的臉很小,但嘴巴和眼睛很大。可能因為有點緊張,所以看起來有點兇。
「我是敦賀。」崇史微微欠身說道。
雅美的座位在斜後方,桌上放著她點的咖啡,於是崇史決定坐去那裏,並告訴了服務生。
「不好意思,還麻煩妳特地來這裏。」在雅美對面坐下後,他立刻說道,然後遞上了名片。雅美露出認真的眼神注視著名片。
「你和伍郎……你和篠崎在百迪科技的學校時是一起的嗎?」她放下名片問道。
「雖然不是在同一個研究小組,但在同一個樓層,而且經常遇到,有時候也會聊天。」為了卸下對方的心防,他故意假裝和篠崎很熟。
雅美默默地縮起尖下巴,露出沉思的眼神。
「呃,妳是篠崎的女朋友嗎?」
她猶豫了一下後回答說:「我們從高中開始交往。」
「所以,你們是同學?」
「不,我比他小兩屆,我們一起參加了高中的羽球隊。」
崇史恍然大悟。如果和篠崎同年,代表她二十三、四歲,但雅美的外表看起來比較年輕,如果說她是高中生,也有人會相信。
「所以,妳現在是學生嗎?」
她搖了搖頭,「我之前讀的是短大,去年剛畢業。」
「原來是這樣。」崇史點頭時,服務生送來了咖啡,他把牛奶倒進咖啡時繼續問道:「妳和他經常見面嗎?」
「以前幾乎每天都見面,但去年四月之後就很少見面。」
「去年四月?也就是他進入百迪科技之後嗎?」
「對,伍郎……篠崎他……」
「妳叫他伍郎沒關係。」崇史看到她說得很不自在,苦笑著對她說,「而且妳說話也不需要用敬語,這樣我也聊得比較輕鬆。」
雅美稍微放鬆了臉上的表情,喝了一口咖啡潤喉。
「我們的老家在廣島,我們都讀當地的大學,那時候經常見面,但自從他到東京工作後,只能一、兩個月見一次,而且都是我來東京找他約會。」
「妳不是也在這裏工作嗎?」
「我今年才來東京,因為家庭因素,去年留在老家那裏工作。」
「是喔。」不知道是甚麼家庭因素。崇史暗想著這個問題,決定進入正題。「呃,妳是說,從去年秋天開始聯絡不到篠崎嗎?」
「對,打電話也沒有人接,寫信給他也不回,我原本以為他工作太忙了。」
「那時候他已經離開MAC和百迪科技了。」
「好像是,我聽了之後很驚訝……」
「他怎麼跟家裏的人說?」
「伍郎原本就很少打電話回家,所以他父母也並沒有太擔心,也完全不知道他辭職的事……至於過年的時候沒有回家,是伍郎在中元節時曾經說不回家,所以他們也並不覺得奇怪。」
「妳是甚麼時候知道他失蹤的?」
「兩個月前。我來到東京,去了他的公寓,發現了一張字條。」
「字條?」
雅美把大背包放在腿上,從裏面拿出摺起的信紙,攤開信紙後遞給崇史說:「就是這個。」
崇史接了過來,上面用原子筆寫著──
「我要出門旅行一陣子,不必擔心。 篠崎伍郎」
斜上方寫著十月二日的日期。
「我看到之後嚇了一大跳,就去了那個MAC,就是伍郎讀的學校,結果學校的人說他早就離職了……」
小山內應該就是在那時候和雅美見面。
「妳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家人嗎?」
「我馬上通知了他的家人,他父母也很驚訝,阿姨當天就來東京了。」
聽她的語氣,雙方的父母已經認同他們的關係。
「結果呢?」
「去問了他大學的同學和朋友,但沒有人知道,阿姨也很傷腦筋。」
「有報警嗎?」
「阿姨去問了附近的警察局,但因為看起來不像離家出走,而且還留了字條,所以警方也沒有積極提供協助。」
「也許是這樣。」崇史抱著手臂發出呻吟。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不禁思考著。一個年輕人突然想要出門旅行,而且真的出門了──就只是這樣而已嗎?他試圖分析篠崎是不是會做這種事,但有點不知所措,因為他想不起任何關於篠崎的明確記憶。
「MAC的人也都不知道嗎?」雅美問道。
「嗯,因為他離職之後,沒有人見過他。」
「是喔。」雅美垂下雙眼。
「他租的房子還沒有退租嗎?」
「對。」
「那房租呢?」
「好像是從銀行自動扣繳,房東說,並沒有積欠房租。」
「所以妳見過房東。」
「對,聽房東說,伍郎寫了一封信塞進信箱,說要暫時離開一陣子。」
「那是甚麼時候的事?」
「也是去年秋天。」
「是喔。」崇史的目光從雅美身上移開,看向遠方。
他覺得和三輪智彥的情況很像。當然,兩個人的狀況不同,智彥留下了去洛杉磯總公司的紀錄,公司的人和家人也都口徑一致,但是,兩個人都沒有向最親密的朋友告別就突然離開,而且沒有人住的房子也都繼續承租。最重要的是,整體的氛圍很相似。
崇史將視線移回雅美身上問:「篠崎的房間怎麼樣?」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問:「甚麼怎麼樣?」
「有沒有被翻亂的痕跡?」
「沒有。」她搖了搖頭,「但聽阿姨說,他的隨身物品和貴重物品都不見了,應該是伍郎帶走了。」
「是喔。」這點和智彥的情況不同,智彥家裏的所有磁碟片和MD都消失了。
「敦賀先生,請問你有沒有可能掌握甚麼線索?」雅美露出探詢的眼神問道。
「現在還不清楚,但我會設法調查。妳有沒有聽過三輪這個名字?叫三輪智彥。」
「三輪先生?沒聽過,那個人怎麼了?」
「他是和篠崎同一個研究小組的成員,目前在洛杉磯,等我聯絡到他,也會向他打聽一下篠崎的事。」
「那就拜託你了。」
崇史看著鞠躬拜託的雅美,內心卻覺得自己應該不可能向智彥打聽篠崎的事。因為既然兩個人的消失有關聯,就不可能其中一個人單獨出現。
「如果有甚麼消息,我會通知妳。」崇史說完,拿起兩張帳單,雅美露出驚訝的表情,「沒關係,」他對雅美說:「是我約妳出來的。」
「不好意思。」她再度恭敬地鞠躬。
「妳目前在東京幹甚麼?」
「我在讀專科學校,半工半讀。」
「妳來東京是為了找他嗎?」
「不,我決定來這裏時,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會失蹤。」
「妳以為可以經常和他見面。」
「對,」她小聲地回答,「如果去年四月,我和他一起來東京,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妳剛才說,因為家庭因素。」
「因為我爸爸生病,需要有人照顧。我媽媽要忙店裏的生意,雖說是開店,但其實只是一家小型髮廊而已。」
「妳照顧生病的父親嗎?真孝順。」
雅美聽了崇史的話,眉毛抖動了一下。
「你這麼認為嗎?」
「難道不是嗎?」
「我聽到別人這麼說就很火大。」
「啊?為甚麼?」
「因為我覺得孝順這句話,有一種不把兒女當一回事的意思。」
「啊?會這樣嗎?」
「老實說,我超討厭幫我爸爸清理大小便,每次碰到他發臭的身體,每次為他換尿布,我就希望這個老頭子快去死。那根本不是孝順這麼簡單的事。」
「嗯,也許的確是這麼一回事吧。」
「這種時候,如果親戚的阿姨也在旁邊,就會語帶佩服地說,雅美,妳真孝順。這句話中包括了女兒照顧父母是理所當然,其他人根本不需要動手的意思。無論我多麼辛苦,他們只要用孝順這兩個字就打發了,聽了之後超級火大,真想把沾了大便的尿布丟過去。」
前一刻還看起來很無助的雅美突然氣勢洶洶地說道,崇史有點驚訝,拿著帳單,茫然地看著她的臉。她似乎發現了,撥了撥頭髮說:
「對不起,跟你說這些無聊事。」
「沒關係,」崇史笑了起來,「但妳現在來東京,妳母親一定很傷腦筋,因為沒有人照顧妳父親了。」
雅美搖了搖頭,「她才不傷腦筋呢,因為已經不需要照顧我爸爸了。」
「啊?所以……」
「去年年底死了,否則我媽不可能讓我來東京。」
「那就請……」
崇史的話還沒說完,雅美就伸出右手制止了他,他住了嘴。
「請你不要說節哀順變,因為我和我媽都很高興。」
聽到她這句話,崇史忍不住苦笑起來。
「我非常能夠瞭解篠崎為甚麼選妳當女朋友了。」
雅美羞赧地露齒笑了起來。
※※※
星期一之後,又是忙著實驗和寫報告的日子。
崇史覺得烏皮從資材部回來之後,似乎比以前稍微有點精神了,但在籠子內還是一動也不動,一雙憂鬱的眼睛注視著半空。
崇史讓烏皮坐在束縛椅上,用皮帶固定了牠的雙手雙腳和身體。每次這麼做,崇史都很有罪惡感,覺得萬一被動物保護團體盯上就慘了。這隻母猩猩以前還會掙扎,現在已經變得很順從,但這件事絲毫無法安慰他。
崇史首先為被固定在椅子上的烏皮戴上特殊的網罩,緊貼著頭部的部分有超過一百個電極,捕捉腦部發出的任何微弱信號,但並不只有測量腦波而已,還要用電腦分析腦波的模式和大小,推測神經元的具體動向。具體來說,把神經元的活動視為一個偶極子,在和模擬模型比較的同時,分析出偶極子出現在腦部的哪一個部分。因為偶極子不一定只有一個,所以需要龐大的計算量,隨著電腦處理速度的提升,才能夠發展這項技術。
然後,他又把頭罩戴在特殊網罩上,頭罩內有數十個可以發出電磁波的端子,可以對腦部產生刺激。
再把另外幾個測量儀器連在烏皮身上後,崇史把一個白色箱子放在牠面前。這個箱子是崇史自己製作的,所以角落接合處有點歪了。
「準備就緒。」崇史說。
「好,那就開始吧。」正在修正電腦程式的須藤回答。
在旁人眼中,一定覺得這個實驗很好笑。白色箱子靠烏皮的那一側有一道門,會以固定的節奏開啟和關閉。門的另一側也可以打開,但只有更換白色箱子裏面的東西時才會打開。箱子裏放的是猩猩喜歡的東西,也就是蘋果和香蕉。每次打開白色箱子的門,烏皮就可以看到裏面的東西,所以崇史他們想要瞭解,當門關閉時,烏皮是否會發揮想像力。
「果然沒錯。」須藤看著電腦螢幕說道,「T1的模式是烏皮想像香蕉時的情況。」
「是啊。」崇史也表示同意,在外人眼中,T1模式只是一堆雜亂的曲線,但他們能夠看出其中的差異。
「好,那當T1模式再度出現,就用程式9進行刺激。」
「程式9嗎?」須藤的指示讓崇史忍不住皺起眉頭,「要干涉記憶中樞嗎?有甚麼目的?」
「要調查記憶如何處理想像的內容,這是研究計畫中的內容,總之,你繼續進行。」須藤說話時沒有看崇史。
「設定程序9。」崇史故意用公事化的口吻說道。
被調到目前的職場兩個月,崇史仍然搞不懂須藤的目的。雖然他說是高層的命令,但崇史無法瞭解其中的意圖。崇史起初以為是原本一直負責視聽覺認知系統,因為領域不同,所以無法把握狀況,但最近越來越不這麼認為。須藤指示他做的工作缺乏一貫性,好像只是在摧毀實驗動物的腦部。
這天工作結束後,崇史向須藤打聽了篠崎的事。須藤當然還記得他,但並沒有覺得特別懷念,也沒有說出任何新情況。
「他不是那種會乖乖留在研究室的人,可能出國去了吧。」即使聽到篠崎失蹤,也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只說了這句話。
這天,崇史在餐桌旁看書到深夜,麻由子已經上床睡覺了。她進臥室前問他:「你看得這麼津津有味,很有趣的書嗎?」
「是啊,是推理小說。我想知道結局,所以打算一口氣看完。」崇史回答說,但其實這本書一點都不好看,他下班後去書店隨便買了這本書回家。
他看這本無趣的書到深夜三點多,即使看完之後,也搞不太清楚到底在說甚麼內容,但這對崇史來說並不重要,因為重要的是能夠熬到深夜不睡覺,又不會讓麻由子起疑心。
他拿起無線電話,走進盥洗室,以免臥室內的麻由子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他把一張便條紙放在洗手台上,那是洛杉磯總公司的電話。他看著電話號碼,按了電話的按鍵。崇史每次打國際電話都有點緊張。
電話中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崇史報上了自己的部門和姓名後,說要找日本研究人員的人事負責人。他等了一會兒,電話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著流暢的日文:「你好,有甚麼可以為你服務的嗎?」
崇史再度報上了自己的姓名,說想要瞭解今年調去那裏的三輪智彥所在的部門和聯絡方式。
「你是……敦賀崇史先生,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員工編號?」
崇史報上了員工編號,對方的女人請他稍候片刻。他猜想對方應該正在用電腦確認他的身分。
「讓你久等了,呃,三輪先生目前屬於研究中心的B7這個單位。」聽到這句話,崇史鬆了一口氣。智彥果然在洛杉磯。
那個女人又說:「只不過他目前並不在那裏。」
「啊,不在那裏是甚麼意思?」
「他加入了特別計畫,目前無法公開他的所在地。」
「是喔……那怎麼聯絡他?」
「如果有急事,請和B7聯絡,就會有人轉告他。」
「沒辦法直接聯絡嗎?」
「沒辦法,但只要轉告三輪先生,他應該就會聯絡你。」崇史覺得對方說話的語氣比剛才更公事化。
「我知道了,那我就聯絡B7。」
「要不要轉回總機?」
「麻煩妳了。」
電話轉回總機後,崇史請對方轉接B7。接電話的男人說的英文聽不太清楚,崇史希望他轉告三輪智彥,請他打電話給東京的敦賀,但沒有自信對方聽懂他表達的意思。
崇史懷疑,即使對方聽懂了,也未必會轉達智彥。雖然因為智彥加入了特別課題,無法公開目前的行蹤,也無法直接聯絡,因為擔心洩漏機密,但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如果真有這個必要,那到底是甚麼計畫?
即使絞盡腦汁,也無法想像到底是甚麼計畫,他關了燈,走進臥室。上床時,發現麻由子醒著。
「你一直在看書嗎?」她問。
「是啊。」他回答,忍不住思考麻由子是甚麼時候醒來的。
※※※
翌日崇史去公司後,發現信箱裏有一封航空信。一看寄件人的名字,差一點把夾在腋下的皮包掉在地上。因為寄件人的名字寫著TOMOHIKO MIWA(三輪智彥)。
他急忙走去自己的座位,用拆信刀拆開信封。這是百迪科技總公司的信封,裏面的信紙也一樣。
「前略。最近還好嗎?」用黑色墨水手寫的信以這種方式開頭,崇史看到這些字,立刻消除了連日來的擔憂。那的確是智彥的筆跡,尤其平假名符合智彥的書寫特徵。
「我一直對當初沒有向你打一聲招呼就來到這裏耿耿於懷,這段時間以來,始終沒有時間寫信,一直拖到了今天。因為調我來總公司的人事命令很倉促,我也緊急出發了。也許你已經聽說了,我甚至沒有時間回靜岡的老家一趟。而且來到這裏之後,每天都忙著東奔西跑,有很長一段時間,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幸好沒有累壞身體。
我目前在中央研究中心的B7部門,主要從事以解析腦磁波為主的研究工作,但我目前並不在研究中心,而是在百迪科技關係企業的研究所,很遺憾,目前無法告訴你具體的地點。雖然不是多重要的研究,但需要小心謹慎。
我平時也住在這裏,這裏的環境很不錯,有豐富的大自然,空間很寬敞,食物也不差,只是昨天有點糗。同事邀請我去他家作客,晚餐竟然有牡蠣。你知道我很怕吃牡蠣,但我不希望同事尷尬,所以硬是吞了下去。
雖然也會遇到這種糗事,但我一切都很好,我會找機會再寫信給你,也希望有機會瞭解你的近況。地址如同信封上所寫的,你寄去B7吧。代我向大家問候。」
崇史看了兩次信的內容,尤其最後的部分,更是看了一次又一次。
剛開始看信時的開朗心情已經消失了,原本已經消除的內心疙瘩反而比之前更大了。
崇史忍不住懷疑,這封信是不是偽造的。
關鍵就在於「牡蠣」。
智彥的確不吃牡蠣,但絕對不是像信中所寫的那樣,是因為他不喜歡吃牡蠣。
崇史回想起中學時,曾經聽智彥說過的事,那是關於智彥祖父的事。
「自從我生病,腿出了問題之後,爺爺就不再吃牡蠣,他說,在我的腿恢復原狀之前,他都不再吃牡蠣,以前爺爺最愛吃牡蠣了。那是爺爺去世前三年的事,我直到最近才得知這件事,覺得當時在爺爺面前大口吃牡蠣真是太對不起他了。」
智彥說,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決定以後不再吃牡蠣。
如果這封信是智彥寫的,就不可能這麼寫。「牡蠣」對他來說,是意義更深遠的食物。
崇史假設這封信是智彥以外的人所寫的,那個人只知道智彥不吃牡蠣這件事,認定是因為他不喜歡,所以才不吃,為了假冒是他本人,故意提起這件事。
崇史認為完全有這種可能,而且這麼解釋,比認為是智彥自己寫的更合情合理。
但是,筆跡的問題又該如何解釋呢?崇史立刻微微搖著頭,這種問題太好解決了。只要有智彥的筆跡,讓電腦記憶筆跡的特徵根本易如反掌。
問題在於為甚麼要這麼大費周章地假冒智彥?智彥到底怎麼了?
這一天,崇史幾乎都無心工作,須藤問他:「你怎麼了?」他並沒有回答。他認為這件事並不能隨便告訴別人。
他比平時更早離開了研究所,但不想直接回家,魂不守舍地走向六本木。他需要獨自安靜思考,因為他覺得自己正站在重要的岔路口。
「這不是崇史嗎?」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崇史停下腳步四處張望,一個穿著紅色超迷你洋裝的年輕女人笑著向他走來,女人的嘴唇和她的衣服顏色相同。她的嘴巴動了起來,「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
這個女人是誰?崇史在思考這個問題的同時,立刻想了起來。她是以前一起參加網球社的同學。
「原來是夏江,真的好久不見了。」崇史也笑著回答,「差不多有兩年沒見了吧?」
「你在說甚麼啊,去年不是在新宿見過嗎?」
「去年?」
「對啊,就是那個叫三輪的,他不是介紹女朋友給你認識嗎?」
「呃……」崇史注視著夏江的臉。記憶糾纏在一起,過去的影像變得混亂。
SCENE 5
聽到主持人叫到我的名字,我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檢查領帶後站了起來。螢幕上同時開始播放幻燈片,首先出現了「研究如何將資訊輸入視聽覺神經 第七次報告」的文字。我巡視室內,這裏是平時學生上課時使用的階梯教室,窗前拉起了黑色窗簾,教室內幾乎座無虛席。有一百人,不,搞不好有兩百個人。這代表這場發表會深受矚目,但是我並不需要向教室內所有人報告研究成果,只要面對坐在前三排的那些人。他們都是百迪科技的人,想要瞭解自己的學弟妹組成的小聯盟到底有多少實力,如果無法獲得他們的認同,就無法進入大聯盟。崇史,加油囉,沒甚麼好怕的,讓他們見識一下你的實力。
「我是實境工學研究室的敦賀崇史,現在由我向各位報告將資訊輸入視聽覺神經這項研究的成果。」聲音比我想像中更流暢,應該可以順利完成報告。我看到坐在第二排的男人重新戴好眼鏡,螢幕上立刻出現了第二張幻燈片。
時序已經進入七月,MAC正在舉行例行的研究發表會,由各個研究小組派一名代表,報告各小組目前的研究課題。雖然可以派小組中的任何一名成員進行報告,但如果有人將在下一年度進入百迪科技,通常都由這個人上台報告,所以今年輪到我。
「……這張圖表記錄了藉由本次實驗使用的系統,將蘋果和香蕉的影像變成視覺信號,輸入實驗對象腦部時的腦內反應。在實驗過程中,並沒有將信號的內容告訴實驗對象。下一張圖表是向相同的實驗對象出示實際的蘋果和香蕉時的腦內反應紀錄。過濾細微的周波數之後,可以得到如此極度相似的模式圖。然而,當問實驗對象接收到剛才的信號,覺得自己看到了甚麼時,實驗對象知道是香蕉,但對另一個東西則回答不太清楚。大小和形狀比較獨特的香蕉比較容易辨識,但接近球體,大小也和很多其他東西相似的蘋果,則需要更詳細的信號才能夠辨識。」
這個星期,我幾乎不眠不休地準備這份報告,小山內先生建議我將報告的重點集中在「如何讓聽眾以為他們聽懂了」。因為只有極少數人能夠理解研究內容,即使羅列細節也沒有意義,盡可能大肆宣傳一般聽眾也能夠瞭解的精采部分。只要讓評審覺得他們似乎理解了,就會感到滿意,給予高分。這是小山內先生的意見,當我打算在報告中提及研究過程中辛苦時,這位指導老師立刻命令我刪除。
「誰都不想聽你經歷了哪些辛苦,」小山內先生說,「他們只想知道研究有哪些進展,距離實用化還有多少問題需要解決,一旦商品化,可以賺多少錢。記住一個基本,不需要談論曾經經歷的辛苦,只要報告這項研究具有多少價值。」
小山內先生又補充說:「這和普通的大學和學會的論文發表不一樣。」
「……今後的研究有三大課題。第一,要將形狀和顏色的認識數據更加細分。第二,加快數據輸入的速度。第三,眼球變位量的比對。我的報告到此結束。」
我鞠了一躬,收起了指示棒。雖然響起了掌聲,但只是基於禮貌,並不是對我發表內容的肯定。教室內的燈亮了,可以看清楚觀眾的臉,後方有人在打呵欠。
主持人問聽眾是否有疑問,前排有人舉起了手,問了有關數據分析的方法。這是意料之中的問題,我輕鬆作答。之後聽眾發問的兩個問題,對我來說,也都像在面試時,問到我的興趣愛好一樣簡單輕鬆。看來今天的報告可以順利落幕。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第三排的男人舉起了手。主持人指了指那個男人。
「關於腦內電流的分析一如往常的精采,」頭頂稀疏,應該還不到四十歲的男人首先稱讚道,我不由得產生了警戒,眼角掃到坐在共同研究者座位上的小山內先生,發現他也緊張起來。那個男人繼續說道:「但本次報告中,完全沒有提及上次第六次報告中曾經稍微提到的有關腦內化學反應的分析,可以請教其中的原因嗎?」
該來的還是躲不過。這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雖然我一直設法避開這個問題,但既然有人問及,就必須作答。
「關於腦內化學反應,目前還在著手研究,但正如您所知,腦內化學反應需要有外科手術病人提供協助,難以蒐集到大量具普遍性的數據,所以這次以能夠蒐集到不特定多數數據的間接刺激法為中心進行分析。」
「上次也是這麼說,但視聽覺認知顯然和個人情緒有密切的關係。」
「您說得對。」
「既然把情緒作為參數,當然必須掌握腦內化學反應,但既然沒有列入考慮,剛才發表的腦內反應的圖表,有超過一半都失去了意義。尤其是第四張圖表。」
負責放幻燈片的人竟然多事地在螢幕上秀出那張幻燈片。
「並不是沒有列入考慮,目前也預定從化學反應的角度分析這張圖表,我必須承認,到時候可能會出現完全不同的結論。」無奈之下,我只能稍微讓步,「只是這種可能性極低。」這是我最低限度的反擊。
男人似乎對我的回答感到滿意,點了點頭後坐了下來。主持人宣布時間已到,我的發表也到此結束。
「被問倒了。」回到休息室後,我對小山內先生說,小山內先生也苦笑著。
「他是化學方面的專家,我記得姓杉原,以前是研究腦內嗎啡的。」
「我聽過這個名字,難怪。」
「如果知道他要來,就應該事先準備,不是有模擬化學反應的數據嗎?」
「雖然有,但有那些數據也沒用,他沒這麼好糊弄。」
「那倒是。」
我們視聽覺認知系統研究小組最近遇到了瓶頸,最大的難題就是剛才提問者提到的腦內化學反應。使用猴子進行的實驗中,無法得到符合計算結果的數據,有時候甚至會出現完全相反的結果。外科手術相關的實驗必須使用實驗動物,要聽取實驗對象意見的實驗就必須進行人體實驗,這個矛盾阻礙了研究的進行。
「你不必放在心上,百迪科技認同你的實力。」小山內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累了吧,要不要去研究室的床上躺一下?昨晚一整晚都沒睡吧?」
「嗯,是啊。」我鬆開領帶,「但我也想聽聽其他小組的報告。」
「不可能有人比你的更精采。」小山內先生安慰道。
我想聽智彥發表的報告。研究員篠崎上個月興奮地說,智彥的研究多麼驚人,差不多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小組的研究活動的確開始有點不尋常。比方說,智彥和麻由子經常在研究室留到很晚,而且嚴格限制外人進入。窗戶始終拉著窗簾,從外面完全看不到裏面的情況。
他們很有可能獲得了劃時代的成果,但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並不在意他們的情況,以為只是在研究發表之前臨時抱佛腳,加強實驗的數據。而且各個研究小組原本就不願對外公開研究情況,所以很多研究室都禁止小組成員以外的人進入。
我之所以會在意這件事,當然是因為和智彥、麻由子有關。這一陣子,我幾乎沒有見到他們。吃午飯的時候,在食堂內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即使偶爾遇到,當我隨口發問時,也都得到一些含糊其詞的回答。
因為他們的態度太拒人千里,我甚至覺得是不是和研究無關,而是智彥不希望麻由子和我接觸。我至今仍然無法忘記他看到我和麻由子打網球後的黯然眼神。
但只要看智彥在談論研究以外的話題時的態度,就知道並不是這麼一回事。這種時候,他和以前沒甚麼兩樣,只不過身處目前的環境,很難在談話中完全不提到研究的事,經常為了選擇話題而陷入尷尬的沉默。最重要的是,無論原因是不是為了研究內容的保密,智彥都妨礙了我接近麻由子。我從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很想和我談論研究的事,但智彥當然也察覺到這一點,所以絕對不會讓她如願。
這幾天,我都沒有和麻由子說過話,也因此感到心浮氣躁。為了準備研究發表,我這一陣子經常住在研究室,但智彥他們的研究室到很晚也都亮著燈,而且隨時都鎖著門。即使明知道研究室內並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絕對是在做研究工作,還是忍不住在意兩個人到底在密室內幹甚麼。
智彥他們小組的發表時間快到了,我脫下西裝上衣,解開領帶後走進會場。雖然會場內有冷氣,但在進入百迪科技之前去公司拜訪之後,我就沒有在盛夏季節穿過西裝。
會場內的燈光已經調暗,主持人介紹說:
「接下來是實境工學研究室記憶包研究小組的發表,主題是『論傳統型虛擬實境導致時間錯誤的可能性』,請須藤隆明先生上台。」
甚麼?我差一點從椅子上跳起來。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事實並非如此,站在講台上的正是須藤老師。智彥去了哪裏?我看向共同研究者的座位,那裏是空的,非但不見智彥,連麻由子和篠崎也不見蹤影。
這是怎麼回事?我將視線移回須藤老師身上。老師淡淡地開始報告。
奇怪的並不是只有智彥他們不見蹤影而已,發表的主題也讓人感到奇怪。雖然主題聽起來很複雜,但其實只是討論使用螢幕向實驗對象傳遞信號的傳統虛擬實境裝置時,能夠讓人在何種程度上產生時間的錯覺。如果螢幕中的世界和現實世界的時間完全相同,當然可以產生即時的感受,但如果螢幕內的時間經過比實際時間稍快,會有怎樣的結果?能不能夠在只過了一分鐘的情況下,讓實驗對象以為自己過了一天。
這個問題早就已經有了結論,在受到極度限制的條件下有可能做到,但除此以外就不可能了。只要想一下就知道,人體有生理時鐘,睡眠週期也都受到生理時鐘的影響,也無法壓抑食慾。疲勞和疲勞的恢復也一樣,雖然小說中經常有因為虛擬實境裝置而分不清現實和假想空間的情節,短時間的話還有可能,但不可能長時間混淆。
問題在於為甚麼智彥的小組要發表這麼老掉牙的課題,而且是由老師上台發表。原本以為可能有甚麼驚人的新發現,但聽須藤老師陳述的內容,都只是重複已經確認的情況而已,幻燈片的內容也好像以前在哪裏看過。
須藤老師的發表不長不短,剛好十五分鐘。畢竟是老師,時間拿捏得剛剛好。
主持人一如往常地問聽眾是否有問題,原本以為聽眾一定會對這種內容感到不滿,沒想到沒有任何人抱怨。也許是因為是由老師發表的關係,只有一名聽眾問了一個像是在恭維的問題。
接下來是休息時間,坐在前排的評審也都站了起來。我看著他們,感到不太對勁。因為評審人數比我發表時減少了。我迅速確認,發現至少有三個人不見了,其中也包括剛才向我提問的杉原。
太奇妙了。評審應該聽取所有的發表,難道是因為他們事先知道須藤老師發表的內容了無新意,所以例外離席?
不管這些事,先去找智彥。我離開階梯教室,走去記憶包小組的研究室。他到底在幹甚麼?
來到他們的研究室附近時,看到研究室的門打開了。我希望是麻由子走出來,但事與願違,一個身穿西裝的高大男人走了出來。一看他的臉,就知道他不是日本人。我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個一頭棕色頭髮、額頭很凸的男人,卻一時想不起來。
這時,又有另一個人走了出來。我認識這個人,應該說,我才剛見過他。他是百迪科技的杉原。外國人和杉原一臉嚴肅的表情討論著甚麼,走向和我相反的方向,完全沒有看我一眼。難道他們在談論需要認真討論的話題嗎?
我走向他們剛才走出來的那道門。杉原沒有聽須藤老師的發表,為甚麼跑來這個研究室?而且還和外國人一起──
想到這裏,我終於想起在哪裏見過這個外國人。是在百迪科技內部的報紙上。他是來自洛杉磯總公司的研究主任,名字好像叫佛洛伊德……據說是腦部分析的專家。他為甚麼會在這裏?
我決定先不理會這些事,舉起拳頭正準備敲門,後面傳來一個聲音。「有甚麼事嗎?」
回頭一看,前一刻還在講台上發表的須藤老師站在那裏。
「不,我找智彥,不,我找三輪有點事。」我放下拳頭回答。
「急事嗎?」
「不,並不急,只是有事想要問他一下。」
「既然這樣,」須藤老師說完,擋在我和門之間,「可不可以晚點再來?因為接下來要開會。」
「是嗎?」
「不好意思啊。」
我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但立刻轉頭問:「須藤先生。」正要開門的須藤老師維持這個姿勢看著我。「剛才的發表是怎麼回事?」我問。老師挑起單側眉毛。
「甚麼怎麼回事?」
「不可能為了那些發表內容連續熬夜好幾天,而且為甚麼不是由三輪發表?」
須藤老師聳了聳肩,「當然是有原因的。」
「可不可以請教是甚麼原因?」
「這個嘛,你們小組也會有各種情況不方便對外人透露,比方說,腦內化學反應的事。」須藤說完,露齒一笑,消失在門內。
※※※
研究發表會的結果出爐,我是第一名,但並不值得高興。百迪科技傾力扶植的新型實境相關研究獲得第一名是這幾年的慣例,並不會因此提升對我的評價。只不過研究發表結束後,我終於如釋重負,打算好好放鬆一陣子。
發表會翌日,我終於見到了智彥和麻由子。午餐時間去食堂的途中經過他們研究室前,他們剛好走出來。「嗨!」智彥主動向我打招呼,他的語氣和以前並沒有任何不同。
「恭喜你得到第一名,太厲害了。」智彥伸出手,要和我握手。
「你為甚麼沒有發表?」我沒有和他握手問道,聲音忍不住有點咄咄逼人。
「因為有些狀況。」智彥伸出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放進了白袍的口袋,皺著眉頭。
「我聽須藤先生說了。」
「總之,目前還不到可以發表的階段,必須再增加N之後再說。」增加N是指增加樣本數的意思。
「我昨天看到百迪科技的杉原從你們實驗室走出來,還有那個外國人……好像叫佛洛伊德。」
聽到我這麼說,智彥露出有點為難的表情說:「是布萊恩.佛洛伊德先生吧?他們的確來了我們研究室,但並沒有甚麼特別目的,他們說想看實驗裝置,所以就讓他們看了。」
「正在研究發表的時候嗎?」
「佛洛伊德先生並不是評審,杉原先生和他很熟,所以和他一起來參觀,同時擔任翻譯工作,他向發表會的主席打過招呼了。」
智彥有點不高興,我將視線從他的身上移開,看著麻由子,但她似乎決定把現場交給智彥,低著頭不說話,這更讓我感到不高興。
「聽篠崎說,你們的研究已經有了非常有意義的結果。」
「我不是說了嗎?他這個人很會誇大其詞。」
「是嗎?我倒是認為你們刻意在隱瞞甚麼。」
智彥皺起眉頭,瞥了一眼麻由子後,再度看著我說:
「崇史,既然我們做這種工作,當然會有一、兩個秘密,還是我任何大小事都必須向你報告?」
麻由子驚訝地看著智彥的臉,我也有點驚訝。從中學認識他以來,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種話。
我輕輕點了點頭,然後點頭的動作越來越大。
「你說得對,你沒有義務甚麼都告訴我。」這句話有一半是在挖苦,一半是出於真心。我的確必須搞清楚自己的立場,現在已經不是學生時代,無法繼續共享秘密,「對不起,我以後不再問了。」
智彥有點尷尬地不再說話。
「去吃飯吧。」麻由子用開朗的語氣說道,我們無精打采地走去食堂。在食堂時,只有麻由子不停地說話,我和智彥都一臉不悅地附和而已。
雖然我對智彥說了那番話,但我還是很想知道他們在幹甚麼。智彥的話中透露出他們的確有秘密,反而讓我更想知道。
在研究發表前,他們每天都工作到深夜,發表會結束後,他們立刻恢復了正常。大家都認為他們果然是忙於發表的準備工作,但我並不這麼認為。因為那種程度的發表內容並不需要花太多時間準備。
我有一個大膽的假設。在研究發表的當天,除了主會場以外,會不會在另一個地方,舉行了另一場研究發表?另一個地方當然就是智彥他們的研究室。
我曾經聽過一個傳聞,百迪科技真正重視的研究內容並不會在公司內部發表,正式的報告也不會寫。只有主要相關人員秘密討論。
果真如此的話,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釋。須藤老師的發表只是幌子。不,也許包括我在內,那天發表的所有課題都只是掩人耳目。因為當舉行研究發表時,百迪科技的主要技術人員同時來到MAC,也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這代表智彥所在的記憶包研究小組果真有了重要的成果嗎?我想起了篠崎之前說的話,徹底顛覆實境工學常識的重大發現──
必須承認,我產生了嫉妒,而且很焦急。智彥可能完成了比我更出色的研究成果,我對自己無法祝福這件事感到焦慮,卻也無能為力。
我帶著這樣的心情迎接了七月九日。對我們來說,這是特別日子的前一天。七月十日是麻由子的生日。
※※※
我在傍晚離開MAC後,就在附近徘徊。天空烏雲密布,沉重而潮溼的空氣撲向身體。每次有車子經過身旁,灰塵粒子就黏在肌膚上。我一次又一次用手帕擦著臉,白色和藍色格子圖案的手帕很快就變成了灰色。
雖說是徘徊,但其實並不是漫無目的。我有目的地,只是還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去那裏,然而我的雙腳卻確實走向那個方向。我終於發現,自己只是假裝還在猶豫,試圖藉此減輕內心的罪惡感。
不一會兒,我站在一家珠寶店前。我之前曾經來過這家店。在去探視因為感冒而臥床不起的智彥途中,麻由子曾經站在這家店門口。
不知道那個浮雕寶石胸針還在不在?她想要的那個胸針不知道有沒有被人買走?
我今天也和智彥他們一起吃午餐。自從上次之後,我和智彥之間一直都很不自在,心靈的波長無法契合,就像收訊不良的收音機,但我仍然和他們在一起。是因為不想破壞和智彥之間的友情嗎?不是吧。另一個我回答,是因為想和麻由子在一起。更正確地說,是想要監視智彥和她的關係已經發展到何種程度。以前我曾經試圖斬斷對麻由子的感情,努力避免接近他們,如今的行為卻完全相反。
午餐時,智彥隻字未提明天是麻由子生日這件事。我也因此知道,他們明天晚上打算兩個人一起慶生。智彥一定很擔心,一旦向我提起這件事,就不得不邀我一起參加,最後變成我也和他們一起慶生。智彥認為我可能不會說:「明天這種日子,我不會當電燈泡打擾你們。」為甚麼?難道是智彥憑著他敏銳的洞察力,察覺到甚麼了嗎?
我看著珠寶店的櫥窗,曾經讓麻由子雙眼發亮的浮雕寶石胸針仍然放在原來的位置。淡藍色的寶石上雕刻的女人側臉看起來很有氣質。
即使智彥已經察覺到我的內心,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站在珠寶店門口時這麼想道,自動門無聲地打開了。
※※※
我在家庭餐廳吃了簡單的晚餐,喝了兩杯咖啡。走出餐廳時,已經快八點了。我走向東西線的高田馬場車站,來到車站後,買了車票,搭上了和平時相反的電車,然後在高圓寺下了車。
我並不知道麻由子家的具體住址,只知道在這個車站附近。我在車站外看到公用電話亭後走了過去,拿出記事本,確認她的電話號碼。真的只是確認而已。因為我已經記住了這個號碼,好幾次都想打電話,但最後都忍住了。
電話鈴聲響了三次,在第四次響到一半時,電話接通了。「喂?」電話中傳來她的聲音。
「喂,是我,我是敦賀。」
「喔。」聽到她的聲音,可以想像她面帶微笑,「怎麼了?真難得啊。」
「我在妳家附近,就在高圓寺這裏。」
「呃……」她有點不知所措,這也難怪。
「妳可不可以出來一下?」
「現在嗎?」
「對,只要十五分鐘就好,我找妳有點事。」
她沉默片刻後問:「明天不行嗎?」
「對不起,不行。」
她再度陷入了沉默,似乎正在推測到底是甚麼事。也許她察覺了我的真心。她察覺到我的心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一會兒,麻由子說:「你看看附近有沒有咖啡館之類的地方?」
我拿著電話東張西望,看到有一家蛋糕店旁剛好是咖啡店,我告訴了麻由子。
「我知道那家店,那你可以在那裏等我嗎?我差不多十分鐘後到。」
「好。」我掛上電話,抽出電話卡,走出了電話亭。心跳加速,就像中學時第一次打電話給女生時一樣。
雖然麻由子叫我等十分鐘,但我走進咖啡店不久,麻由子就出現了。她看著我露出了笑容,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妳這麼快就來了。」
「嗯,因為我家就在附近。」她向走過來的服務生點了紅茶。
「研究的情況怎麼樣?很忙嗎?」
「也不能說是忙,應該算是渾然忘我吧,雖然搞不太清楚自己所做的事有甚麼意義。」
「妳應該被下了封口令,所以無法透露實驗的內容吧?」
麻由子露出有點為難的表情。
「智彥其實也想要告訴你,但因為各種因素……」這時,服務生送紅茶上來,她住了嘴。
「沒關係,妳不必放在心上。正如他說的,不能輕易把研究內容告訴別人,但妳可不可以告訴我一件事?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智彥是不是發現了甚麼?」
麻由子放下了原本準備喝的紅茶茶杯,放回桌上,看著我靜默了數秒,然後緩緩點頭。「是……應該可以這麼回答。」
「謝謝,這樣就足夠了。」
「我想智彥最近就會告訴你。」
「希望如此。」我喝著今天的第三杯咖啡。
麻由子抬眼看著我問:「你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
「不是。」我放下咖啡杯,打開旁邊的皮包,從裏面拿出一個四方形的小盒子放在她面前。「我想送妳這個。」
麻由子用力眨著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盒子。
「明天不是妳生日嗎?」我問。
「你知道?」
「我聽智彥說的。」
「是喔。」她臉上的驚訝表情立刻變成了困惑,然後漸漸變成僵硬的笑容。她可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我有點驚訝。」
「也許吧。」
「為甚麼要送我?」麻由子問,她的表情有點僵硬。
「沒為甚麼啊,因為聽說妳生日,所以想送妳禮物,就這麼簡單啊。」
「是喔……」
「妳可不可以打開看看?」
麻由子猶豫了一下,伸手拿起小盒子,用小拇指的指甲拆開了膠帶,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包裝。裏面是一個四方形的小盒子,她繼續打開蓋子。
她睜大了眼睛,嘴角露出微笑。
「我想妳會喜歡。」我說。
她雙眼發亮地看著我,但眼中隨即出現了淡淡的陰影。
「他知不知道……」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我甚麼都沒告訴他。他問我要送妳甚麼禮物時,我也沒有提起這個胸針。」
笑容從麻由子的臉上消失了,她看著胸針陷入了思考。
「真傷腦筋。」過了一會兒,她小聲說道:「竟然會變成這樣。」
她似乎在說我們三個人的關係。
「老實說,我也很傷腦筋,也不知道該不該這麼做。雖然覺得這麼做不太好,但我無法克制自己。」
「所以就把難題丟給我?」
「並不是這樣,但我知道的確讓妳為難了。」
「我很為難啊。」說完,她喝了一口水,「但是……雖然不應該這麼說,」她把胸針放回盒子,「但我並沒有不高興。」
「是嗎?太好了。」
「只是我也不能收你的禮物。」
「妳不必認為有甚麼特別的意思。」我說這句話時捫心自問,真的是這樣嗎?
「怎麼可能嘛!」麻由子笑了起來,但她的笑容和剛才有很大的不同。她蓋上蓋子,然後把包裝紙按照原來的樣子包了起來。
「我想送妳胸針,就只是這樣而已。」
她停下手看著我,「真的就只有這樣而已。」
我抱著雙臂,嘆了一口氣。我無法找到理想的答案。
「我希望能夠像以前那樣,但一旦收了這個禮物,我就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和你說話。」
「那也是無可奈何啊。」
「我不喜歡這樣,因為我很喜歡我們三個人一起聊天。」
「反正原本就不可能了。」
「我不認為是這樣。」她終於包好了盒子。因為她剛才拆膠帶時很小心,所以看起來好像根本就沒拆開過。她把盒子放在我面前說:「請你收好。」
我抱著雙臂,看著那個小盒子,然後問她:「智彥也會送妳禮物,妳應該會收下吧?」
「嗯,他送的應該會收。」
「因為他是妳的男朋友?」
她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驚訝,停頓了一秒後回答說:「對啊。」
我只能點頭,伸手去拿咖啡杯,但不知道甚麼時候已經喝完了,只剩下空杯子。
「之前智彥叫我把他家裏的鑰匙還給他,他打算把鑰匙交給妳,但我還沒有還給他,是不是該早一點還他?」
麻由子雙手放在腿上,撐開兩隻手臂,在店內東張西望了一下後回答說:「這件事已經談完了。」
「談完了?」
「他說要把他家的鑰匙交給我,我記得那是上個星期。」
「結果呢?」
「我回答說不需要。」
「為甚麼?」
「沒為甚麼……」麻由子聳了聳肩,「我只是不希望這樣而已。」
「是喔。」難怪智彥沒有再向我提起鑰匙的事。聽了麻由子的回答,我鬆了一口氣。
隔壁的蛋糕店準備打烊了,也許正是好時機。我說差不多該離開了,麻由子也笑了笑。
走出咖啡店,外面有點下雨。她沒有帶傘,我有點擔心,她說:「沒關係,我家就在附近,再見。」
「等一下。」我叫住了她,她露出訝異的表情,我把剛才的小盒子遞給她,「我還是希望妳收下,如果妳不喜歡就丟掉。」
麻由子露出有點哀傷的眼神,我有點退縮,但並沒有把手縮回來。
「我比智彥更早就喜歡妳了。」我說。
她微微張開嘴,似乎發出了甚麼聲音,但我沒有聽到。她的眼角有點紅,表情變得很嚴肅。
「兩年前,妳不是搭過京濱東北線嗎?」
麻由子沒有回答,臉色仍然很凝重。
「我每個星期二都搭山手線,兩輛電車並排行駛時,我總是看著妳。那時候妳留著長髮。」
她仍然沉默不語,但這份沉默更增加了我的確信。她果然和我一樣。當時,她在對面的電車上也看著我。
「妳……是不是也記得?」我問。
麻由子看著我的眼睛,然後搖了搖頭:
「我不記得……有這種事。」
騙人。我想要這麼說,但最後把話吞了回去。即使現在質問她,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再度把小盒子遞到她面前。「我希望妳收下。」
麻由子注視著小盒子片刻,伸出右手,緩緩地收了下來。
「那在你冷靜下來之前,」她說,「就先放在我這裏,等你冷靜了,再告訴我,我一定還給你。」
「我很冷靜。」
「才沒有。」
她搖了搖頭,然後奔跑著在夜色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