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一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一章</h3><br /><br />  在星相學之中,星座分成十二種。<br /><br />  其中,並沒有「幽靈星座」。<br /><br />  幽靈,怎麼會和星座發生聯繫呢?<br /><br />  既然不會,《幽靈星座》這樣的題目,不是根本不能成立嗎?<br /><br />  且慢且慢!<br /><br />  如果肯定人死了之後有幽魂,古今中外,那麼多幽靈(數字之大,無法估計),都還在地球,還是在傳說的「陰間」?<br /><br />  當然是在「陰間」。<br /><br />  陰間是甚麼意思,單從字義上,就再明白也沒有,那是和人的生存空間「陽間」,截然相反的另一個空間!<br /><br />  這個空間,根本不在地球上,在另一個星球上!<br /><br />  還能肯定地說,幽靈和星座之間沒有聯繫嗎?<br /><br />  如果承認了「幽靈星座」這個題目的可能性,那麼,請定下神來,用心看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br /><br />  任何人,不管他是世界級的偉人,還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生的際遇,都不可測。<br /><br />  有人說:命運是一個寫好了的劇本,不過沒有人可以看到下一場會怎樣。只有到了那一步,才知道會怎麼樣。而且,全然無法預測,一些看來細小得不能再細小的事,都可以影響人一生的命運。<br /><br />  每一個人一生之中,不知道有多少選擇細小事情的機會。例如早上起床,右腳先下床還是左腳先下床;出門,決定靠左走還是靠右走,都會影響這個人一生的命運。<br /><br />  不相信?<br /><br />  他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br /><br />  他絕對無意偷聽他人的談話,可是在他身後的那一對男女,講話聲響了一些(或許由於是周遭的環境太靜)。<br /><br />  他聽到女性的聲音在問:「你是甚麼星座的──」<br /><br />  (女性的聲音很動聽,很年輕。他心中笑了一下,那是相識不久的青年男女,在這樣的環境中,互相尋找著話題──)<br /><br />  他聽到了男人聲音的回答:「幽靈星座。」<br /><br />  (男人聲音沙啞、蒼老,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淒涼,和他剛才想像的「青年男女」絕不相同。從聲音聽來,那男人至少六十歲了!自然,六十歲男人也有資格和少女談戀愛,可是回答卻太奇怪,「幽靈星座」,那是甚麼意思?)<br /><br />  於是,他轉過頭去看了一眼──<br /><br />  如果他能在那一剎那,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回頭去看的話,那麼,自然一切都大不相同。<br /><br />  他轉過頭去,看到一個衣著相當入時的少女,正側著頭,一臉驚訝之色,像是正在注視著身邊的甚麼,可是她身邊並沒有人。<br /><br />  他不禁大是驚訝!<br /><br />  這時候,他如果決定不去理別人的事,起身,走開去,只怕過幾天,也就會將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可是他卻進一步,向那少女問:「你──剛才好像是在對人說話?」<br /><br /><br />  原振俠「呵呵」笑著,揮著手,打斷了一個年輕人的敘述。喝了一口酒:「你說的這個鬼故事,不算精采。」<br /><br />  那年輕人漲紅了臉:「我不是在說鬼故事,是在講述一件事實。」<br /><br />  原振俠笑:「你至少要使人家知道,當時你是在甚麼地方──」<br /><br />  那年輕人嚥了一口口水,有相當驚駭的神情。他的身邊有人遞了一杯酒給他,他接過來,一口喝乾:「海邊。我由於──最近感情上有點困擾,所以常在深夜,一個人到海邊去靜坐。」<br /><br />  原振俠聽到「感情上有點困擾」,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酒。<br /><br />  那年輕人又道:「我坐在一塊大石上,在身後講話的那一男一女──不──唉,我已經說過了,當我回過頭去時,我沒有看到那男的,只看到那少女──」<br /><br />  在聽那年輕人講話的幾個人,都現出十分有興趣的神情。年輕人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原振俠微笑:「有點意思了,請說下去。」<br /><br />  在這間佈置得相當優雅的大客廳中,聚集了二、三十人,各色人等都有。原振俠對於參加這種聚會,並不是十分熱衷,他在這裡出現,另有一個連他自己也十分難以捉摸的原因──這似乎很難說得通,但情形又確然如此。<br /><br />  還是從頭說起,比較容易明白。<br /><br />  原振俠中午休息時,醫院院長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肯不肯接受一項邀請?」<br /><br />  原振俠笑:「這算是甚麼問題,當然要看是甚麼樣的邀請──」<br /><br />  院長也笑了起來:「當然,比起你多姿多彩的各種歷險,那可能極乏味──嗯,有一個聚會,估計有十來個年輕人,全是大學生,很想和你談談,見一見你──」<br /><br />  原振俠哈哈大笑:「我絕不是青年導師,不會教年輕人忠君愛國!」<br /><br />  院長瞪了原振俠一眼:「那些青年從外國回來度假,其中一個的父親,是劉心芹。」<br /><br />  院長說出了這個名字,原振俠「啊」地一聲。那是一個本地極有名望的外科醫生,已經退休了──那是兩年前的事,在絕不應該的情形下退休。他才五十歲,正是人生智慧、體力的高峰,而且,在再繁複精細的外科手術中,他也沒有出過絲毫差錯,都是不斷地成功、成功,他被推崇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十名外科醫生之一。<br /><br />  但突然,他卻宣布退休。<br /><br />  他自然有權決定怎樣做,但整個醫學界卻為之震動,都想知道原因是甚麼。當時,曾有醫學界組成的「勸說小組」,去和劉博士詳談。小組由十個人組成,院長是成員之一,臨時拉了原振俠去。原振俠在所有人中,年紀最輕,在一干老資格的醫生面前,他自然沒有甚麼發言機會。<br /><br />  他對那天晚上的經歷,印象十分深刻。因為他本來和別人一樣,應該勸劉博士不要退休的,可是結果,他只說了一句話:「劉博士既然決定退休了,何必勉強他再繼續工作?」<br /><br />  當時,院長十分惱怒,甚至拍了桌子:「醫生,是一種神聖的職業,有著社會責任。只要還能工作,就不能以私人理由退休──」<br /><br />  雖然不至於「群情洶湧」,但那晚上,不歡而散,倒是真的。<br /><br />  而令得原振俠說出了那句話的原因,是劉心芹的神態相當怪。來勸說他的人,不但全是他的同行,而且全是老朋友,有的還是二十多年前的同學。<br /><br />  他很客氣地招待著客人,也言笑殷殷。可是,只要話題一觸及他為甚麼要退休,他就一言不發──這種神態,令人感到他心中,有巨大的隱祕,有難言之隱,有不想說出來的苦衷。<br /><br />  可是當晚,顯然只有原振俠一個人,體諒到了他那種心情。其餘人,並沒有對劉博士的神態付以多大的注意。<br /><br />  在院長拍了桌子,憤然和所有人一起「撤退」時,原振俠自然也跟著出去。劉心芹有禮地送了出來,手中捏著煙斗,各人紛紛上了自己的車子。花園的大鐵門打開,原振俠在打開車門前,向劉博士望了一下,劉博士忽然用手中的煙斗指向他,欲言又止。原振俠就不進車子,等著他說話,等到所有車子全駛走了,劉博士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br /><br />  劉博士沒有進一步的動作。<br /><br />  原振俠向前走來:「劉博士有甚麼吩咐?」<br /><br />  劉心芹是一個身形高大,面目英朗的中年人,健康情形極佳,有體育家的體型。這時,他現出一種十分深刻的迷惘:「聽說你──有不少古怪的經歷──」<br /><br />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那是由於世界上,本來就充滿了怪事!」<br /><br />  劉心芹對原振俠的這個回答,大是滿意。他不斷吸著煙斗,發出「滋滋」聲,也不住點頭,表示同意。<br /><br />  原振俠看到了這種情形,試探著問了一句:「劉博士是不是也遇到了甚麼怪事?」<br /><br />  一來由於劉博士退休的決定,十分突兀──劉博士出了名熱愛工作,曾有十二小時不斷施行手術的記錄。二來也由於當晚劉博士的神態有異,所以原振俠才這樣問。以他對付怪異事情的經驗,他想到劉博士就算遇到了甚麼怪事,也不會怎麼大不了。<br /><br />  劉心芹的反應很正常,他先是側頭略想了一想,徐徐噴出一口煙,這證明他的確有一點怪事難以明白。可是接著,他卻又搖了搖頭。<br /><br />  搖頭,應該是否定,表示沒有怪事。然而他一開口,卻又道:「也許──」<br /><br />  原振俠給他弄得莫名其妙,但由於劉博士的一切,都值得令人尊敬,所以他耐著性子,等著,等他進一步的表示。<br /><br />  不過原振俠沒有等到甚麼,劉博士在那大約三分鐘的時間中,顯然在沉思,決不定是說甚麼還是不說。最後,他吁了一口氣:「沒有甚麼,以後有機會,我們再詳談。反正我退休了,有的是時間──」<br /><br />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但他自然也不會逼劉博士說出甚麼來。當晚,在他駕車回住所的時候,還曾把劉博士的古怪神態,仔細想了一想,得不出甚麼結論。他古怪的遭遇極多,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只是偶然想起。可是劉博士也一直沒有踐「以後有機會再詳談」的約,他也不便貿然去找劉博士。<br /><br />  所以,當院長向他提及,劉博士的兒子和一些年輕人,在劉博士住所有一個聚會,希望他去參加時,他立即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形。心想,能和劉博士詳談一下,也是好的──或者可以得到些甚麼,或許甚麼也得不到,這就是他感到,出現在這個聚會,連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為了甚麼的原因。聚會一開始,原振俠就大失所望。<br /><br />  聚會的主體,全是年輕人,或者說,全是大學生,幾乎來自世界各地。他們有的是中學同學,有的本來不相識,由別人介紹來。<br /><br />  原振俠比他們年長,但也沒有大多少,所以相處融洽,沒有甚麼問題,也沒有人逐個介紹。反正大家都有洋名,也就亂叫一通。<br /><br />  原振俠當然是中心人物。<br /><br />  令原振俠失望的是,他本來想見見劉心芹博士──博士在宣布退休之後兩年來,完全、徹底地退出了任何醫學活動,甚至不肯參加醫學界的聚餐會,也不和老朋友來往。沒有人知道他在幹甚麼,所有醫學界的人,提起來就覺得怪異莫名。<br /><br />  有一次,原振俠和幾個有名望的醫生在一起,提起了劉心芹博士。一個名醫憤然道:「他現在的那種情形,不叫隱居,叫逃避!」<br /><br />  另一個道:「奇怪,老劉在逃避甚麼?」<br /><br />  那名醫憤然:「誰知道!或許是在逃避外星人的追殺,又或許在逃避感情上的困擾──」<br /><br />  說的當然是氣話,但劉博士行徑怪異,很引起他的前同行的物議,而且,沒有甚麼好評。<br /><br />  在這種場合,原振俠照例為劉博士辯護幾句,自然也起不了作用。<br /><br />  原振俠一到,十來個年輕人就十分熱情地圍了過來,原振俠正和他們打招呼時,劉心芹博士咬著煙斗,從書房中走出來──劉府是一幢相當大的花園洋房,格局偏於舊式,大客廳旁是小客廳,要通過小客廳,才能到達書房。<br /><br />  這種設計,有一個好處,是主人在書房的時候,不會受到不相干的來客打擾。<br /><br />  劉博士一走出來,就和原振俠打招呼,兩人之間隔了很多人。劉博士聲音宏亮,這證明他健康狀況極佳:「小原,你來了!你們年輕人多聊聊,我這老頭子,不來打擾你們了──」<br /><br />  劉心芹年逾半百,當然不再年輕,可是也實在並無老態。原振俠剛想開口留他下來,他已轉過身,走進了小客廳。而且,把大小客廳相通的一扇門關上,那分明是拒絕他人去找他的意思。<br /><br />  原振俠無法可施,好在一群年輕人學識豐富,思想靈活,和他天南地北談著,倒也並不寂寞。晚飯之後,人人一杯酒在手。<br /><br />  幾個少女商議著,想要原振俠說說他的戀愛故事和戀愛觀,原振俠嚇得連連後退,退到了一群男孩子面前。<br /><br />  那一群男孩子,正在輪流敘述著「一生之中最神祕的經歷」。看到原振俠過來,大家都笑:「我們不必說了,甚麼人能有原醫生那麼多怪遭遇!」<br /><br />  原振俠笑:「我算甚麼,那位先生才真了不起──」<br /><br />  幾個少女也擠了進來:「原醫生,那個超級女巫──」<br /><br />  原振俠不等她們說下去,就向一個剛才在說話的年輕人道:「請繼續說下去──」<br /><br />  那年輕人就說著,說的就是一開始,那年輕人在海邊大石上,因為感情上的困擾,在自怨自艾時遇到的奇事。他的敘述本來有點不連貫,經過原振俠的引導,變得有條理得多,聽的人也大感興趣。那幾個少女也不再追問原振俠關於「超級女巫」的事,聚精會神地聽著。<br /><br />  原振俠反倒對那年輕人的敘述,沒有甚麼興趣。他緩緩轉動著酒杯,心想只怕沒有甚麼機會,再見到劉博士了,不如揀一個適當的機會告辭的好。<br /><br />  這時,那年輕人在繼續著:「我明明聽到有人對答,怎麼會一轉過身去,只見那少女一個人呢?」<br /><br />  旁邊一個看來很調皮的青年插嘴:「那不更好!那少女一定很美麗動人,一般愛情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br /><br />  敘述的那個忽然住了口,現出了十分不可解的疑惑神情。在別人一迭聲的催促中,他忽然喃喃地道:「如果我當時根本不轉過頭去看,或是看到了只有那少女一個人坐著,也不加理會,逕自離去,不知會怎麼樣?」<br /><br />  他這樣自己問自己,聽得各人面面相覷,不知是何意思。一個女孩子笑道:「現在你有甚麼不對頭?」<br /><br />  那年輕人緩緩搖了搖頭,站了起來,竟然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各人不禁大嘩,在這種全是年輕人的場合,各人盡興叫著,聲音更響亮,絕對達到可以損害健康的噪音程度。<br /><br />  原振俠很久沒有處在那麼熱鬧的環境之中了,他也跟著叫:「你倒真是講故事的能手,知道在甚麼時候賣關子,吊胃口──」<br /><br />  其餘的人一邊一個,去搖那年輕人,像是這樣,就可以把故事自他口中搖出來。<br /><br />  正在喧鬧至不可開交的時候,小客廳的門打開,劉博士走了出來,客廳中靜下來。劉博士搖頭:「噪音不但可以殺人,看來也可以拆樓──」<br /><br />  大家都笑著,敘述的那年輕人叫了一聲:「爸──」<br /><br />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知道那年輕人原來是劉心芹博士的兒子。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不但令原振俠,也令得所有人訝異莫名。<br /><br />  劉博士笑吟吟地應了一聲,順口問:「甚麼事那麼高興,吵翻了天?」<br /><br />  那年輕人道:「每人在敘述怪經歷,我在講──」<br /><br />  他才講到這裡,劉博士的神情就變了,沉下臉來,聲音也十分異樣,叫著他兒子的名字:「量中!」<br /><br />  他這樣一叫,客廳中,就算本來還有點聲音,也陡然靜下來。劉博士竟然又聲色俱厲地申斥:「你又在胡說八道甚麼!」<br /><br />  人人愕然互望。在這樣一個充滿了歡樂氣氛的聚會之中,絕對可以胡說八道一番,而且,事實上,劉量中──那敘述的年輕人,並沒有胡說甚麼。劉博士的申斥,來得一點道理也沒有!<br /><br />  人人不知如何是好,劉量中喃喃說了一句:「我也沒有胡說八道!」<br /><br />  劉博士握著煙斗,用煙斗指向劉量中:「你說到甚麼地方?」<br /><br />  這句問話,在場的很多年輕人,聽得莫名其妙。但有縝密推理頭腦的原振俠一聽,心中就「啊」了一聲,剎那之間,他至少明白了以下幾點:<br /><br />  一、劉量中敘述的是事實,他不止一次對人講起,至少,對他父親講過。<br /><br />  二、劉博士在知道了劉量中的經歷之後,一定曾嚴厲告誡過他,不要再向別人提起。所以一聽得他又在對那麼多人說起,就勃然大怒,不管是不是會破壞歡娛的氣氛,立時申斥!<br /><br />  三、劉量中在海邊的遭遇,一定十分驚世駭俗,不然劉博士不會禁止他說。<br /><br />  可是,明白了這三點,於事無補,原振俠不知道劉量中遭遇到的是甚麼!<br /><br />  這時,劉量中還沒有回答,原振俠一面心念電轉,一面已脫口道:「他說到轉過身去,只見少女一人,未見有別人。」<br /><br />  劉博士吸了一口氣,又吁了一口氣。他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神情動作,顯然是在說:還好!還好只是講到這裡!<br /><br />  他仍然沉著臉,樣子看來十分威嚴。別說一干年輕人不敢出聲,連原振俠也覺得十分尷尬──事情忽然之間變成這樣,三分鐘之前,誰也想不到。<br /><br />  原振俠想了一下,又道:「劉量中,他──海邊的那次遭遇──很怪很怪?怪得不能講出來?」<br /><br />  原振俠問出的這個問題,正是人人想問而不敢問的。所以,有幾個人,一起鼓掌,向原振俠致敬。<br /><br />  劉博士的神情有點怪異,竭力想令事情輕鬆,但又力有未逮:「沒有甚麼怪,他──和那少女搭訕幾句,就回宿舍去了──」<br /><br />  原振俠立時向劉量中望去,劉量中嘴唇掀動,沒有出聲。他立時又望向劉博士,及時看到劉博士,正在向他兒子投以十分嚴厲的眼色。<br /><br />  原振俠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心中暗說了一聲:「太醜惡了!」<br /><br />  果然,他聽到了劉量中言不由衷的聲音:「是啊,既無艷遇,亦無怪事,如此而已,豈有他哉!」<br /><br />  原振俠再睜開眼來,看到他居然還攤了攤手。原振俠不敢得罪劉博士,可是劉量中的態度,卻令他忍無可忍:「你在大學學甚麼?」<br /><br />  劉量中見到可以轉變話題,如釋重負:「學的是化學!」<br /><br />  原振俠發出一下長笑:「你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化學家,可是仍然是一個最糟的說謊者!」<br /><br />  劉量中陡然紅了臉,其餘人也發出程度不同的不滿聲。聚會到了這一地步,自然是難以延續下去了。<br /><br />  劉博士看來也無意挽回,轉身又向小客廳走去。一步跨了進去,才停住,一轉身:「人人都有權保留一點祕密。年輕人,允許人家保持祕密,這是做人處世之道!」<br /><br />  大客廳中的眾青年男女,面上皆有不服氣的神情,可是又沒有人敢開口反駁。<br /><br />  原振俠一看到這種情形,覺得自己義不容辭,要挺身而出,「為民喉舌」!他立時道:「人人也都有權說出祕密,允許他人說出祕密,也是做人處世之道!」<br /><br />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居然引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br /><br />  劉量中嘆了一聲,搓著手。劉博士轉過身來,凝視著原振俠:「對,那要看這個人本身,是想保留祕密,還是想說出來。」<br /><br />  原振俠的行動,直截了當之至,他立時望向劉量中:「你願意說出來,還是願意保留?」<br /><br />  所有人都向劉量中望去。<br /><br />  這本來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而且一直到現在為止,原振俠雖然覺得事情有點怪,但也絕沒有和甚麼嚴重事件,聯想在一起。在說話、動作時,也都十分輕鬆,他也想不出自己的這個問題,對劉量中來說,會有甚麼為難。<br /><br />  可是,劉量中卻沒有回答。<br /><br />  應該說劉量中沒有立即回答。<br /><br />  他低著頭,神情不是很看得真切,但是可以感到他十分為難。然後,在眾人的錯愕神情下,劉量中聲音乾澀地道:「我根本沒有甚麼祕密,無所謂保留還是公開──別再討論了──」<br /><br />  所有人都靜了片刻,然後,有幾個人裝著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轉換了話題,但是當然氣氛也不如前。劉博士走回了書房,劉量中無精打采,大家也故意說些沒有意義的話。<br /><br />  原振俠首先告辭,和他一起告辭的有好幾個人。其餘人,顯然也不擬多逗留。<br /><br />  和原振俠一起走出來的幾個年輕人問:「原醫生,照你看,發生了甚麼事?」<br /><br />  原振俠攤了攤手:「可以作一千種推測,也根本無法推測,只有他們父子兩人才知道!」<br /><br />  其中一個道:「在劉量中的敘述中,我聽到了一個很特別的名詞──」<br /><br />  原振俠點頭:「是,『幽靈星座』!」<br /><br />  那青年又問:「甚麼意思?」<br /><br />  原振俠搖頭:「不知道,或許,根本沒有意義──」<br /><br />  那幾個青年也沒有再問甚麼。原振俠上車,回家,對於劉博士的態度,仍然覺得十分怪。<br /><br />  從經過的情形來看,像是劉量中並不覺得事情有甚麼嚴重。要不是他父親突然阻止,劉量中或許會輕描淡寫地,把事情講出來。<br /><br />  原振俠也無法想像,劉量中敘述的那件事,會有甚麼樣的發展。<br /><br />  他聽了將近一小時音樂,準備就寢時,電話鈴響。他拿起電話來,聽到了壓低了的,顯得十分神祕的聲音:「原醫生,我是劉量中!」<br /><br />  原振俠立時取笑:「打電話並不犯法,不必把聲音壓得那麼低──」<br /><br />  電話中,傳來了劉量中的一下嘆息聲,仍然壓得極低:「我有些話要說,電話裡又不方便──」<br /><br />  原振俠看了看時間:「現在?」<br /><br />  已經凌晨一時了,所以原振俠提醒劉量中。<br /><br />  劉量中堅持:「現在!有甚麼地方可以詳談,我要說的話──很多。」<br /><br />  原振俠心想,劉量中要對自己說甚麼?只有兩個可能,一是講他的那個怪故事,另一個可能,是說他感情上的困擾。<br /><br />  「來我這裡,我的地址是──」原振俠向劉量中說了地址,劉量中不忘說了聲「謝謝」。<br /><br />  令原振俠不明白的是,他那一聲「謝謝」,也是壓低了聲音來說,像是他的處境十分神祕。<br /><br />  原振俠估計,劉量中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可以到。他換上了一張唱片〈巫師和他的徒弟〉,然後又準備了咖啡,等到要從廚房中出來時,忽然廚房門被人關上。原振俠吃了一驚,已聽得門上,傳來了迅速密集的敲擊聲,敲出普通的電碼:「猜是誰?」<br /><br />  原振俠一張口,想要發出高興的呼叫聲,可是隨即克制了自己,只是道:「聽聽那音樂!」<br /><br />  門外靜了一會,才傳來了嬌媚的聲音:「我和你,不是女巫和她的──」<br /><br />  她講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原振俠也在這時打開門來,恰好伸出手指,按向她的唇上,不讓她再講下去。兩人的動作,配合協調之極。<br /><br />  瑪仙半倚著門檻站著,原振俠一望向她,視線就再也收不回來──這只怕是所有男性,在這樣近距離,看到了像瑪仙這樣出色的美女之後唯一的反應。<br /><br />  瑪仙明亮的大眼睛忽閃著,伸出舌頭來,在原振俠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尖,輕輕舔了一下,原振俠像是觸電一樣縮回手來。<br /><br />  瑪仙探頭向廚房中看了一看,作了一個鬼臉:「準備招待客人?我來得不是時候了!」<br /><br />  原振俠挑戰似地望著瑪仙:「你是超級女巫,應該知道等一會來的人,是男是女──」<br /><br />  瑪仙一揚眉,看來十分認真地接受了挑戰,她跳跳蹦蹦(那真是青春的彈跳),在一張沙發上,用一個看來相當怪異的姿勢坐下──盤著腿,卻又半側著身,看來有點像是瑜伽術中的一式。<br /><br />  原振俠向大門口看了一眼,門關著。瑪仙並沒有他住所的鑰匙,但她是超級女巫,就算不能透門而入,要把門弄開總也不是難事。<br /><br />  他不知道她為甚麼會突然出現,但原振俠十分高興她的出現。<br /><br />  本來,他們兩人的關係,有若干程度尷尬,但是在南中國海上,他們並沒有討論過甚麼,自然取得諒解──把原來可以造成嚴重糾纏的事,聽其自然發展。而瑪仙慧黠可人,雖然「女巫」這個頭銜有點駭人,但在經歷了「大犯罪者」這樣的事情之後,原振俠對將軍和特務的反感更甚了。<br /><br />  女巫,至少是一種神祕力量的操縱者,而不像將軍、特務,操縱的是權力。<br /><br />  原振俠不清楚在巫術中,是不是也有低層向上層屈服的情形,他肯定,在權力操縱上就有。當大犯罪者操縱了最高層的權力時,黃絹幾乎沒有經過甚麼考慮,就向他屈服了!<br /><br />  黃絹的行為,令原振俠失望之極。海棠一被上級召喚,就棄他不顧,反倒可以原諒──雖然那也令他悶悶不樂了好一陣。所以,瑪仙出現得正是時候。<br /><br />  他看到瑪仙以這個怪姿勢坐下來之後,半仰著頭,聚精會神,就先過去停止了唱片,一下子變得十分靜。<br /><br />  他注視著瑪仙,瑪仙漸漸皺起了眉,現出訝異的神情,呼吸也漸漸急促,雙頰有一種異樣的蒼白。而且,儘管她看來仍然極美,但是卻無可避免,有一股妖異之氣。<br /><br />  原振俠剛想叫她別再施術──他實在不喜歡瑪仙身上,有這種妖異之氣透出來。<br /><br />  可是,他還沒有開口,瑪仙已經直跳了起來,叫:「快!要來不及了──」<br /><br />  原振俠大是錯愕,瑪仙「跳」起來的情形,也怪異莫名。她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人向上彈起,到了凌空,手腳才舒展開來。於是,落地時,又變得好好地站在地上。<br /><br />  她叫著,原振俠不知她這樣叫是甚麼意思,她隨手一拉原振俠,就向門口衝去。<br /><br />  她向前衝去的勢子十分急驟,眼看要撞在門上,卻見她一探手,就拉開了門,閃身而出,把原振俠一推,推向電梯門口。她自己直撲樓梯口,聲音一路在她飛奔下樓時傳來:「我先下去發動車子,你立刻下來──」<br /><br />  原振俠在電梯沒有到達時,思緒撩亂。他知道,瑪仙一定是通過了巫術力量,知道會有甚麼意外發生,她要去阻止!<br /><br />  他能猜到的,只是這一點。他也考慮過要自樓梯上跳下去,可是電梯已經到了。在這種一秒鐘都要爭取的情形下,乘搭電梯,實在不是辦法,單是門一開一關,就能叫人心焦萬分。<br /><br />  等到原振俠衝出大堂,瑪仙已駕著跑車,一下衝到他的面前。他立時上車,喘息未定,居然還不忘幽默:「我以為女巫最快的趕路方法,是騎著掃帚飛。」<br /><br />  瑪仙翻了翻眼:「我注意到,你住所中沒有掃帚!」<br /><br />  她把車子開得飛快,原振俠的身子隨著車子的急轉彎而擺動。<br /><br />  原振俠叫道:「至少該讓我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有人約了我,要找我的──」<br /><br />  瑪仙連連點頭:「就是這個人,我感到他會出事,要趕快!這個人──很怪,有一點很怪的怪事,發生在他身上──」<br /><br />  (原振俠本來想說:你根本不知道那人是甚麼人,怎麼會知道有甚麼事,發生在他的身上?)<br /><br />  (不過他沒有問,因為瑪仙把車子開得快絕,而且,那是一條上山的路,盤旋曲折。原振俠可以相信,瑪仙有卓越之極的駕駛能力,但也不必冒險,在這種情形下去分散她的注意力。)<br /><br />  (後來,隔了相當時日之後,原振俠還是向她問了這個問題。)<br /><br />  (瑪仙的回答是:你叫我猜猜要來的人是男是女,我就施術,就和這個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人,取得了某種聯繫,可以知道他會發生些甚麼事。)<br /><br />  (瑪仙的回答,極其玄妙,令原振俠眨了半分鐘眼睛,說不出話來。只好在心中,暗自感嘆巫術的奇妙。)<br /><br />  (而瑪仙則說,原振俠不斷眨眼睛的動作,可愛極了。使得原振俠在來不及拒絕的情形之下,她已在他的眼上,輕吻了五、六下。)<br /><br />  原振俠當時,「啊」地低呼一聲:「劉量中?」<br /><br />  瑪仙並沒有回答,原振俠這時,也注意到瑪仙走的這條路,正通向劉博士的住所。劉量中剛才那個電話,如果從家裡打來,他要前來,自然也會由這條路來。<br /><br />  那也就是說,他們和劉量中,有機會在半路上迎頭相遇。<br /><br />  原振俠剛憑推測,得到了那樣的結論,就看到前面一個轉彎處,一輛車子飛快轉出來,車頭燈在黑暗中看來極亮。<br /><br />  瑪仙的車子離它約有一百多公尺,瑪仙一看到那車子,就發出一下低呼聲。那輛車子在轉了彎之後,應該駛向前來的,可是它顯然在一剎那間失去了控制,竟然沒有駛到路面來,而是繼續向前衝出去!<br /><br />  上山的路上,一邊是懸崖,車子撞在水泥欄上,發出巨響,也令得車子一個翻騰,向著懸崖之下,直跌了下去!<br /><br />  一切全在瑪仙和原振俠兩人眼前發生。當瑪仙駕著車,在撞欄處停下,兩人立時一起跳下車,向下看去時,車子還在半空中,車頭燈還亮著,在黑暗的空隙,劃出驚心動魄的光柱。他們一口氣沒透過來,車子已經落地。<br /><br />  那至少超過兩百公尺的山谷,車子一跌下去,結果和所有電影中看到的鏡頭,完全一樣!而且,也絕對可以在物理學上,證明光的速度,比聲音快了不知多少!<br /><br />  他們先看到晶亮的火光一閃,一蓬火柱,沖霄直上。然後,再是一下轟然巨響,那一團火光,熊熊燃燒。<br /><br />  原振俠震呆得說不出話來,他想問瑪仙:那是劉量中的車子?可是,由於所受震撼太甚,竟然出不了聲。<br /><br />  瑪仙盯著山下面,雖然隔得遠,可是山谷下傳上來的火光,還是可以映在她的臉上,忽明忽暗,看起來更是詭異莫名!<br /><br />  她嘴唇掀動著,並沒有甚麼聲音發出──平常人如果有這樣動作,可以視為喃喃自語,可是瑪仙,卻大有可能,是在唸甚麼巫術的咒語。<br /><br />  原振俠的直覺是,這種情形的汽車失事,車中人絕無生還的可能。瑪仙即使再唸甚麼咒語,也無法令那人死裡逃生,真要唸,還不如唸唸「往生咒」,來得實在些。可是瑪仙卻十分認真,一直盯著跌下山谷的那車子──那實際上是一團火。<br /><br />  就在這時,另外有一輛車子,從那個彎角轉了過來,來勢也快絕。<br /><br />  此際,離那輛車子墜山,至多只有兩分鐘。那輛車子一轉了彎就停下,車門打開,一個人匆忙下車。<br /><br />  原振俠以為那是一個駕車人,知道有車子出了事,下車來看的。他一揚手,向那下車的人叫:「快去報警,有車子跌進了山谷──」<br /><br />  隨著他的叫嚷,那下車的人,向前疾奔過來,自山下面竄起的火光,也可以隱隱約約,映在他的臉上。原振俠向他看去,震呆得說不出話來──那個人,是劉心芹,劉心芹博士!<br /><br />  劉心芹以一百公尺衝刺的速度奔向前,若不是他陡然之間,看到了原振俠,收住了勢子,只怕他會直衝下懸崖去。原振俠要雙手齊出,抵住他的胸口,才能免得兩人相撞,劉博士向前衝來的力道之猛,可想而知。<br /><br />  原振俠和劉心芹面對面,劉心芹又驚又怒,陡然之間,大喝一聲,震得原振俠後退一步。<br /><br />  劉心芹揚起手,看來不知準備如何對付原振俠,但終於只用力一揮手,來到了懸崖邊上。陡然之間,發出了一下撕心裂肺,聽來令人全身冰冷的慘叫聲:「量中──」<br /><br />  原振俠真的感到全身冰冷!劉心芹在叫他兒子的名字,他和劉量中,可能一先一後,開車出來。<br /><br />  劉心芹知道在自己前面,不可能有別的車子,知道跌進了山谷之中的,一定是劉量中!<br /><br />  儘管有過許許多多非常事件的經歷,原振俠還是不能想像,兩三個小時之前,還是鮮蹦活跳的一個小伙子,如今已經在烈焰的吞噬下,變成了一團焦炭,生命從此消失!這個人,到此就等於再也沒有存在過!<br /><br />  原振俠看到劉心芹在叫了一聲之後,身子慢慢蹲了下來,臉上神情,痛苦之極。<br /><br />  原振俠明知就算攀下山去,也沒有甚麼用處,但是總得下去看看才行。<br /><br />  他向瑪仙打了一個手勢,可是瑪仙根本不注意他,現出一種詭異的神情,還在注視著漸漸變弱的火團。<br /><br />  原振俠打量了一下形勢,雖然漆黑一片,可是以他的身手,想要落下去,多半沒有甚麼大問題。<br /><br />  他向前跨出了兩步,突然之間,跨出去的腿上一緊。蹲在地上的劉心芹,名聞全球的出色外科醫生,竟然一下子,抱住了原振俠的小腿,口張得極大,發出一種如同狼嗥樣的聲音。看起來,像是想在原振俠的腿上,狠狠咬上一口。<br /><br />  原振俠駭然莫名,叫:「劉博士──劉博士──」<br /><br />  劉博士嚎叫起來:「你滿足了?你滿足了?」<br /><br />  原振俠不知如何才好:「你先起來,我不明白你說甚麼,你──」<br /><br />  劉心芹聲嘶力竭:「你滿意了!要他把心中的祕密向你公開,你滿意了?」<br /><br />  原振俠心頭一陣絞痛,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下。劉心芹這樣指責他,他當然不願意承當,可是如今,對著一個受了如此沉重打擊的父親,又何必為自己辯護甚麼?<br /><br />  他俯下身,用力扶起劉心芹,可是劉心芹雙腿軟得站不穩。他雙拳如雨點一樣,在原振俠身上搥打著,同時嚎叫:「都是你們這班人,尤其是你!你們,你,殺了量中!他因為你的好奇而死──」<br /><br />  原振俠聲音發顫:「你──」他陡然叫起來:「瑪仙,你能令他鎮定一下?」<br /><br />  瑪仙直到這時,才把視線自山谷下的那團火上收回來,她一言不發,走過來,把手按在劉心芹的後腦上。劉心芹立時停止了叫喊,雙眼有點發直,抓住原振俠衣服的手已鬆開,身子搖晃,站立不穩。<br /><br />  原振俠忙扶著他,在路邊坐下。他雙手抱著頭,自喉際發出可怕的「嗚嗚」聲,聽了令人心為之碎!<br /><br />  原振俠向下指了指:「我下去看看。」<br /><br />  瑪仙一揚眉:「看甚麼?」<br /><br />  原振俠想不到瑪仙會那麼尖銳地反問,苦笑了一下。的確,下去看甚麼呢?看燒成廢鐵的車子,還是看燒焦了的劉量中?<br /><br />  他只好苦笑:「總要下去看看。」<br /><br />  瑪仙突然之間,現出了相當怪異的神情,又向下面的火團望去。火團已經熄滅,在黑暗中看來,只有一點暗紅在閃耀。瑪仙緊蹙著眉,像是有十分難以明白的事,在困擾著她。<br /><br />  原振俠問了她幾次在想甚麼,她都沒有回答。這時,劉博士卻又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腳步踉蹌,向懸崖衝了過去,原振俠吃了一驚,連忙拉住了他。劉博士緊抿著唇,也不出聲,可是卻用力掙扎,他的力度大得出奇,原振俠幾乎拉不住他。<br /><br />  幸好,這時恰好有一輛巡邏警車經過。車上的警官、警員,跳下車來,問明白是甚麼事,立即召救傷車。瑪仙趁混亂時,悄悄在原振俠身邊道:「我們回去吧,事情和我們無關!」<br /><br />  原振俠奇怪瑪仙何以會這樣說,忙道:「也不能說全然無關──雖然劉博士的指責我不接受,但是──如果不是我說了幾次,要劉量中把話說出來,劉量中不會找我,也不會有慘劇發生,所以──」<br /><br />  他說到這裡,才向瑪仙看去,看到瑪仙的神情,像是十分恐懼。而她又不想自己恐懼的神情顯露,正在盡量掩飾──但由於她心中的恐懼,一定極甚,所以她的掩飾,不是很成功。<br /><br />  原振俠一看到這情形,心中訝異莫名。瑪仙也會恐懼?會有甚麼事令瑪仙恐懼?這實在是不能想像的事!<br /><br />  不但在瑪仙原來的性格之中,只怕就沒有恐懼這回事,而且她現在,又掌握了巨大的、奇妙的巫術力量,還有甚麼值得她害怕的?<br /><br />  可是原振俠又可以感到,她真正在感到害怕!<br /><br />  一時之間,原振俠也住了口,不知如何說才好。瑪仙仰頭望向他,美目之中,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采,她再次輕聲說著:「這裡沒有我們的事了──」<br /><br />  一個警官走過來:「不,小姐,你們是目擊證人,請和警方合作。」<br /><br />  瑪仙嘆了一聲,轉問原振俠:「那我們不如攀下去看看了!」<br /><br />  那警官的年紀很輕,他一面請瑪仙和警方合作,一面視線已停在她臉上,再也移不開去。他一聽得瑪仙說要「下去看看」,不禁嚇了一大跳:「小姐──那太危險了──」<br /><br />  原振俠正想下去,卻立時道:「好──」<br /><br />  那警官呆了一呆,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瑪仙向他嘲弄也似,笑了一下,令得那警官無緣無故紅起臉來:「我和你們一起下去──」<br /><br />  原振俠已經開始行動,雖然是懸崖,但那並不是甚麼窮山惡水,畢竟只是城市中的山頭而已。對於曾在新幾內亞腹地,攀登過可怕的「缺口的天哨」,進入過「鬼界」的原振俠而言,自然不算甚麼。要不是他要照顧同時向下落來的瑪仙,速度還可以更快。<br /><br />  瑪仙下落的速度也很快,動作俐落。反倒是那警官,有點笨手笨腳,狼狽不堪!<br /><br />  二十分鐘之後,原振俠拉住了一株小樹,身子向前一蕩,一躍而下,已到了失事汽車的旁邊。<br /><br />  瑪仙跟著躍下,原振俠過去扶住她。當他的雙手,扶住了她的腰時,竟發現她的嬌軀在微微發抖。<br /><br />  原振俠立時向瑪仙投以詢問的眼色,可是瑪仙卻轉過頭去,有意避開了原振俠詢問的眼光,這更令原振俠大惑不解。<br /><br />  瑪仙已輕輕推開了原振俠,腳高腳低,向前走出了幾步,來到了離失事汽車極近處,原振俠也跟了上去。<br /><br />  汽車已變成了焦黑的、難以形容的不規則的一團,有一些零件散落在周圍。<br /><br />  車子雖然已全然不成形,但是還可以看得出,車門沒有打開,那也就是說,駕車人根本沒有任何機會逃生。<br /><br />  原振俠和瑪仙不約而同,一起俯身,想自被擠壓得變形的車窗中,去看看車中的情形,但是光線實在太暗,甚麼也看不到。<br /><br />  這時,上面,又隱隱傳來劉博士充滿痛苦的嗥叫聲。原振俠突然衝動起來,問著瑪仙:「你是女巫,既然沒有能力阻止慘劇發生,至少現在該有能力,看清楚車廂中的情形──」<br /><br />  瑪仙明亮的眼睛望向原振俠,眼神之中,大有責備原振俠不應該這樣說的意思。她的聲音十分平靜:「我當然看得見,你自己看不到,怪誰?」<br /><br />  原振俠喘著氣:「他──劉量中──在車內?」<br /><br />  瑪仙的聲音,平靜地出奇:「是,燒焦了。駕駛盤嵌進了他胸口,他屍體──已不像甚麼。」<br /><br />  原振俠自然可以知道「屍體不像甚麼」的意思。想起劉量中不久前,還在談笑風生,他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顫,發出了一下呻吟聲。<br /><br />  直到這時,那警官才算是落了下來,喘著氣:「這──車子駕駛人,你們認識?」<br /><br />  原振俠和瑪仙都懶得出聲。原振俠自然也承認,剛才對瑪仙的指責毫無理由,可是他情緒激動,也不知如何開口道歉才好。瑪仙也沒有說甚麼,轉身循著剛才落下來的路線,向上攀去。<br /><br />  等到他們又到了路邊,劉博士已被救傷車載走。也聚集了更多的警員,有照明設備自上而下射去,可以看到毀到不成形的失事汽車。<br /><br />  有更高級的警官到場,認識原振俠,說了幾句話。瑪仙神態疲倦:「我們可以離去?」<br /><br />  原振俠早就感到瑪仙神態有異,也想和她單獨相處。高級警官道:「當然可以──」<br /><br />  他們一起上了車,仍然由瑪仙駕駛,兩人一言不發。一直到了原振俠住所之外,車停下,瑪仙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的聲音中充滿了歉意:「對不起──」<br /><br />  瑪仙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這時,天色已經曚曚亮了,淡淡的曙色,映在她的俏臉上,看來有一種不可捉摸的美麗。<br /><br />  她淡然道:「沒甚麼──女巫只不過是女巫,不是萬能的。」<br /><br />  原振俠下了車,繞到車子另一邊,要替瑪仙開車門,可是瑪仙卻搖了搖頭。原振俠大是愕然:「你──」<br /><br />  他只講了一個字,就被瑪仙截住了話:「我不上去了,有機會,再來看你──」<br /><br />  原振俠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他自然不能強拉瑪仙上去,事實上,他也絕沒有那樣的打算。可是瑪仙就此離去,卻也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br /><br />  瑪仙突然在他住所中出現,劉量中車子失事,是一宗意外,如果沒有那宗意外,瑪仙難道也只逗留幾分鐘就離去?<br /><br />  而且,在這宗意外中,瑪仙的神態,有相當多可疑之處。她曾現出極度的恐懼,還努力想掩飾恐懼。原振俠還準備問她幹甚麼,可是她竟然表示要離去!<br /><br />  原振俠在一剎那間,也曾想到過:她生氣了?但他立時否定,瑪仙絕不小氣到這種程度!瑪仙的神態,看來十足是想逃避甚麼!這令得原振俠好奇心大熾。<br /><br />  原振俠仍然拉開了車門,盯著瑪仙。<br /><br />  瑪仙的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直視著前面,並不看原振俠。<br /><br />  以原振俠和瑪仙的熟稔程度,他也不必長篇責問,他只問了一句:「為甚麼?」<br /><br />  他可以預期瑪仙不回答,甚至可以接受瑪仙,像一個任性的少女不顧而去。但是他再也想不到,瑪仙竟然作了那樣的回答!<br /><br />  瑪仙的回答是:「你太喜歡追問『為甚麼』了!你已經問得令劉量中遭到了意外,還要來問我?」<br /><br />  瑪仙的話,令得原振俠在剎那之間,呆若木雞。他直了直身子,正想為自己辯護幾句,「呼」地一聲響,瑪仙踏下了油門,跑車像箭一樣向前射出去!<br /><br />  原振俠呆立著,一時之間,不知發生了甚麼事。等到他定過神來,他才極其惱怒,不可克制地大叫:「我要你說明白──儘管你是超級女巫,你也無權胡說八道!」<br /><br />  這時正是清晨,宿舍附近十分寂靜。有幾個晨運爬山的老人,駭然地瞪視著他,不敢走近來。<br /><br />  原振俠悻然揮著手,回到了住所,洗了一個臉,坐著生悶氣。好一會,才能把自那個聚會一開始,到瑪仙留下了那兩句話離去,一切經過想了一遍。<br /><br />  他感到自己對劉量中的死,不需要負任何責任。<br /><br />  想到這一點,他心情才好過了一些。天色也已大明,他也不準備睡覺,又把幾個疑點,整理推測了一下。<br /><br />  他推測,劉量中在打電話給他的時候,聲音壓得十分低,自然是怕人聽到──這一點,實在不是很合理。劉府的房子很大,劉量中要找一處地方打電話,而不被人聽到,再容易不過。除非劉府的所有電話,都有盜聽設備。<br /><br />  而事實上,劉量中的電話,還是有人偷聽到了──劉博士偷聽到的。這就是為甚麼,劉量中和劉博士,會先後在山路上疾駛的原因。<br /><br />  原振俠肯定,劉量中疾駛,是要來找自己,目的是:他有很多話要對原振俠說。<br /><br />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鍵──在聚會中,劉量中就有很多話要說,被劉博士突然出現而阻止。當時的情形是:劉博士不讓說,劉量中想說,但是又不敢違背父親的意思。<br /><br />  假設在聚會散了之後,劉量中經過考慮,認為還是應該把那番話說出來,所以才來找原振俠。那麼,劉博士追在後面,目的自然一樣是要阻止劉量中說話。<br /><br />  原振俠的心中,也就更疑惑。<br /><br />  在聚會中,聽劉量中要講的話,講了一個開頭,並沒有甚麼大不了。<br /><br />  那麼,為甚麼劉博士一定不讓說(不讓說的手段,且十分惡劣)?劉量中如果能再講下去,那是一件甚麼樣的事情?<br /><br />  這個問題的答案,由於劉量中已經死了,能回答的,只有劉心芹博士。<br /><br />  劉博士不肯讓他的兒子說,自己當然更不會說,只怕從此成謎。<br /><br />  原振俠想到這裡,不禁苦笑了一下。而且,他也想到,他總是要再和劉博士見面的,若是劉博士再責怪他害死了劉量中,他就要反擊,指出一個事實:如果不是劉博士開車在後面緊追,劉量中不必把車子開得那麼快,那就不會墜崖失事!<br /><br />  劉量中汽車墜崖,當然是意外──可是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時,他不禁苦笑,那真是意外嗎?他只不過叫瑪仙猜一下,等一會來的人是男是女?瑪仙已經預知了意外的發生!<br /><br />  能被預見的事,自然不能算是意外。就算要通過巫術力量才能預知,那也不是意外。<br /><br />  劉量中的車子失事,必然會發生!那由一種不知甚麼力量造成!<br /><br />  原振俠感到心情越來越沉重,一直推測下去,有許多疑點,也可以迎刃而解。例如:瑪仙為甚麼恐懼──她感到了那股力量的存在,如果她同時感到,那股力量強大而可怖,超越了她所掌握的巫術力量,那麼,她自然有理由害怕。<br /><br />  在舊問題中,又產生了新問題:那股力量是甚麼?從何而來?由誰掌握?<br /><br />  當陽光照射進來之後,由於一夜失眠,再加上心中疑團太多,原振俠很有點頭重腳輕,但他的健康,自然可以支持一天煩忙的工作。他灌了兩大杯咖啡,駕車到醫院,才一進醫院大樓,就聽得擴音器不斷在叫他的名字,要他到院長室去。<br /><br />  原振俠走進院長室的時候,看到昨晚見過的那高級警官也在。院長搓著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警方要你去──認認屍。」<br /><br />  原振俠皺眉:「我和死者沒有親屬關係,甚至於只見過一次──」<br /><br />  院長道:「劉博士──一清早就轉來本院,精神極差。你目擊失事,只要──」<br /><br />  院長講到這裡,那高級警官接口:「只要你認明一下那輛墜崖的車子,和車裡一具屍體就可以了。實在也沒有甚麼可認的,我未曾見過一個人的身體,被燒得如此徹底──」<br /><br />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車子──弄上來了?」<br /><br />  高級警官的神色也相當疲憊,點頭,甚至懶得出聲。<br /><br />  原振俠也只是作了一個手勢,搭乘警車,再到了失事地點。<br /><br />  車子(一堆廢鐵)已被吊車吊了上來,車門還是沒有弄開。從變了形的窗框中看進去,駕駛位上,有著一團焦黑色的東西。絕沒有人看到了這樣焦黑色的一團,會聯想起那是一個人變成的──一個年輕、漂亮、生龍活虎的男孩子。<br /><br />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感到眼珠有一陣異樣的刺痛。<br /><br />  一個警官過來,問他一些例行的問題,原振俠一一回答著。過了大約幾十秒,他才睜開眼來,視線仍然停留在屍體上。他忽然心中問自己:「死者的頭部呢?頭部如果還在,至少有一點跡象,怎麼看上去,像是根本沒有頭?」<br /><br />  他的思緒十分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忽然會這樣想?視線所接觸到的那團東西,實在一點實感也沒有。原振俠努力使自己僵硬的頸子轉動,不再去看那焦黑的屍體。<br /><br />  這時,一組消防員正想把車門弄開來,一個有經驗的警官道:「屍體燒成了那樣,要是一經震動,會散裂開來。那──我經歷過一次──再也沒有比發生那種情形,更可怕的了──」<br /><br />  其餘人,只要略想一想,誰都可以想像到那種可怕的情形。要是內臟沒有燒焦,隨著身體的破裂而流出來──這只要想深一層,都會令人嘔吐!<br /><br />  一時之間,大家束手無策,有經驗的仵工,也不知如何弄走屍體才好。<br /><br />  原振俠強忍住了嘔吐感,心想,要是瑪仙在,不知道能不能把車門弄開?<br /><br />  當他在這樣想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向車門望去,發現車門雖然關著,但是門鎖部分,並不是太扭曲。說不定鎖沒有壞,輕輕一拉,就可以拉開門來。<br /><br />  他向前走出一步,由於他並無把握,所以也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想做甚麼。他自車框中伸進手去,想自內扳掣打開車門。<br /><br />  原振俠手伸向通常車子開車門處,略一摸索,剎那之間,他臉色變得蒼白之極。<br /><br />  在他身前的兩個警官陡然一驚,失聲道:「醫生,你不舒服──」<br /><br />  不但他臉色難看至極,接下來,他發出的那一聲尖叫聲,也是難聽之極。令得所有的人,都幾乎立時挪動身子──移動轉離開了他一步。<br /><br />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br /><br />  連原振俠也不知道!<br /><br />  聽來有點不像話,原振俠要是不知道發生甚麼事,為甚麼會尖叫?會臉色變得那麼難看?應該說是,他不能確切地知道發生了甚麼事!<br /><br />  他只是在感覺上,在一伸手進去,想從裡面把車門打開時,摸到了一隻手!<br /><br />  一隻手!一隻冰冷的手!他的手指皮膚觸覺,在剎那間傳向他大腦的信息,的確在告訴他:你摸到了一隻手,一隻冰冷的手!<br /><br />  這是極度又極度的意外,所以以原振俠經歷怪異事件的豐富經驗,在一剎那之間,也如此失措。<br /><br />  可是他立即鎮定了下來。經驗和知識都告訴他,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不可能摸到一隻完整的手!<br /><br />  就算是手,也早應該是燒焦了的手,而燒焦了的手,沒有那麼容易,一下子就摸得出那是一隻手來。所以,自然而然的結論是:剛才摸到的,是一件摸上去,很像是一隻冰冷的手的東西。<br /><br />  那是甚麼東西?單靠觸覺,不是很靠得住,得要看一看才行。<br /><br />  於是,原振俠就準備縮回手來。<br /><br />  從他不可控制地尖叫,到這時候定過神來,只是極短的時間。其餘的人,被他嚇得不知所措,別說採取行動,連出聲的人都沒有。<br /><br />  原振俠的手才一動,突然之間,他心中所感到的恐懼,甚至令得他發不出尖叫聲,而只是從心底深處,發出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的呻吟聲!<br /><br />  幸而這時陽光普照,要是三更半夜,原振俠真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抵受得住。<br /><br />  抵受不住的最後結果,是昏過去,而最壞的結果,則有可能被嚇成程度不同的各級瘋子!<br /><br />  他的手才一動,他就肯定,剛才摸到的,真是一隻冰冷的手!<br /><br />  令原振俠肯定,他剛才真是摸到了一隻冰冷的手,是因為那隻手動了起來。不但動,而且還塞了一樣,不知是甚麼東西在他的手中!<br /><br />  原振俠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把那不知是哪裡來,到了他掌心中的東西握住。<br /><br />  (他一直不肯承認,那是由一隻冰涼的手塞給他的。)<br /><br />  同時,他的支持能力也到了極限,身子向外一側,跌出了一步。可能由於他手的動作,帶動了車門,車門隨著他外跌而打開。<br /><br />  原振俠沒能站穩,一跌出,就半蹲著身,右手緊握著拳(由於掌心中有那東西),姿勢相當怪。但也由於如此,他才能看清車門打開後的情形──這時,如果他看到一隻手爬出來,他也不會再感到甚麼恐懼,他的恐懼感早已到了頂點,完全麻木了!<br /><br />  他沒有看到甚麼手,或者,根本沒有手。在毀壞了的車廂之中,是一團焦黑了的屍體。<br /><br />  原振俠寧願剛才的一切,那種摸到了一隻冰涼的手的感覺,只是一場噩夢。此際既然沒有手,自然是噩夢已經醒了!<br /><br />  可是,他緊握著的拳頭之中,分明有一樣東西在!<br /><br />  陽光燦爛,可是原振俠還是感到遍體生寒,當每個人的視線都投向他時,他還得竭力裝出鎮定的神情。他緊握著拳,沒有勇氣打開手來看看,在那麼怪異的情形下,到了自己手中的是甚麼東西。<br /><br />  (一隻絕不可能存在的冰冷的手,塞過來的東西──雖然小得可以握在拳頭中,但也可能是任何怪異。確然需要相當大的勇氣,才能打開手來仔細看看。)<br /><br />  (原振俠當然不是沒有這個勇氣,但是他至少需要定一定神。)<br /><br />  (而這時,他未能定過神來,所以他仍緊握著拳。)<br /><br />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站了起來。<br /><br />  在一剎那間,他只覺得耳際有許多嗡嗡的聲響,像是有許多人在對他說話,可是他卻一句也聽不清楚。<br /><br />  這時他心中想的,只是一件他聽過的事,那位先生記述過的一種情形──人腦在接受了外來信號之後,會作出錯誤的判斷。<br /><br />  例如人面對鏡子,看不到鏡中的影像,又例如一直以為手上有一隻蛾停著,等等。他希望如今手中握著東西的感覺,和剛才碰到冰冷的手,也全是由於這種「錯覺」!<br /><br />  可是,有東西在手的感覺,又那麼實在!<br /><br />  原振俠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到這時,他才聽出四周圍的確有不少人,在向他發問。有的是在問他,是不是感到不舒服,有的在問他,是不是肯定這輛車子衝下山谷。<br /><br />  原振俠已然有了足夠的鎮定,可以一個個問題回答。同時,他心中不斷在想:我手中握著的是甚麼?<br /><br />  他這時,故意不打開手來看,反倒將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感覺也更實在。<br /><br />  他感覺得出,那像是一小片,有著尖角(六角形、正方形,或五角形)的一片──金屬?玻璃?一時間不能肯定。<br /><br />  那一小片東西,本來應該相當涼,但現在在他的手中握得久了,就有點溫熱。看來,那是相當容易傳熱的物體。<br /><br />  這一切感覺,都十分普通。令得原振俠駭異的是,當他緊握著那一小片東西的時候,他竟然不是十分能夠肯定地,感到一陣又一陣輕微的顫動!<br /><br />  甚麼叫作「不是十分能夠肯定地感到」?他自己也有點不明白。總之是一種十分模糊,但又實在存在,實在發生的一種感覺。<br /><br />  起先,他以為那是自己在發抖。但是他隨即知道不是,的確有極輕微的顫動,發自那一小片東西!<br /><br />  原振俠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多少問題,大約已令得所有人滿意了。一個警官向他示意,他要做的事已做完了。他也看到,仵工已經把燒焦了的屍體,用白布小心包了起來,放進了黑箱。<br /><br />  燒成了那樣不成形的屍體,連解剖的價值都沒有,而且也絕不適宜給死者的家人看到。原振俠長嘆了一聲,一個警官來到他身邊:「原醫生,送你回醫院去?」<br /><br />  原振俠略想了一想:「不,送我回宿舍去──我太疲倦──沒法子工作。」<br /><br />  警官諒解地點頭,請原振俠上車。<br /><br />  原振俠一直緊捏著拳,不打開來,一直到了住所的門前,他用左手在右邊褲袋中,取出鑰匙來開門,右手仍然握著。等到進了屋子,原振俠來到了桌前,將右拳放在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手指,因為用力握拳,已經握了很久,而十分僵硬,以致攤開手指的動作,相當緩慢。<br /><br />  在手指慢慢攤開來的時候,他真願意手心中甚麼也沒有,一切全是幻覺。<br /><br />  可是,他還是看清了手掌心中的那一片東西。那是一小片東西,等邊六邊形,每邊不會超過一點五公分,極薄,既非金屬,亦非玻璃,或者說,既是金屬也是玻璃。<br /><br />  那一小片東西相當怪,所以要比較詳細來形容一下──面積不大,「厚度」極薄──約莫十分之一公分。看來一面是玻璃,透明的,另一面是一種深灰色的金屬。在金屬板上,有一點(極小的一點)隨著那一小片東西的移動,而滑來滑去,那一小點是深黑色。<br /><br />  怪的是,那深黑色的一點,雖然會移動,卻全然不受控制──或者說,不合常理。<br /><br />  這又需要詳細解釋一下。<br /><br />  那一小點,當然是一粒細小的物質。能移動,當然是玻璃和金屬片之間,有可供它移動的空隙。<br /><br />  (「玻璃」、「金屬板」都還只是假設,原振俠那時,還不能肯定那是甚麼物質。)<br /><br />  兩層薄片之間有空隙,一小粒物體能移動。當拿起那薄片時,向哪一邊傾斜,那一小粒東西,就應該向傾斜的一邊滑下去才對──這是地心引力作用,和牛頓運動定律的共同結果。沒有甚麼物質,可以不遵照牛頓運動定律運動!<br /><br />  可是那小黑點卻不一樣。<br /><br />  當薄片平放著,它靜止不動,只要一動薄片,它就動,可是全然沒有規律。不論薄片如何傾斜,它有時向下,有時向上,有時向左,有時向右,有時「躲」在一個角落,很久不肯再動,有時,就在薄片之中,飛快地轉動,快得幾乎看不清楚!<br /><br />  原振俠看得目瞪口呆。從第一個印象起,到勉力鎮定下來之後,都使他感到:那小黑點是活的!像是一隻極小的、活躍的硬殼昆蟲,被困在那兩片薄片的空隙之中!<br /><br />  他立即想到了跳蚤,這種小蟲,甚至可以被訓練來作表演。<br /><br />  但他當然立時推翻了自己這種想法──那小黑點比跳蚤小得多!<br /><br />  聯想到了「小昆蟲」,原振俠又鎮定了很多,雖然一切仍然如此詭異,可是昆蟲沒有甚麼可怕。現在看來,只是一個小黑點,那是由於它形體太小,但可以利用顯微鏡作進一步觀察。<br /><br />  原振俠是醫生,有倍數高達兩百倍的雙筒顯微鏡。他連忙找了出來,把那片薄片,放在顯微鏡下,著亮燈,調節著焦距。<br /><br />  那小黑點,在放大了一百二十倍之後,原振俠仍然不知道它是甚麼。<br /><br />  當然,可以肯定那絕不是昆蟲。因為它只是深黑色的一團,呈不規則的圓形。放大之後,可以看到黑色略有深淺不同。<br /><br />  原振俠輕輕移動薄片,令那小黑點移動。小黑點移動之際,形狀略有變動,可是變化極微。由於在顯微鏡之下,所以那小薄片,這時看來,和生物學上常用來作顯微觀察的「切片」,十分相類似。<br /><br />  原振俠終於伸直身子,長長吁了一口氣。他足足看了那小黑點超過半小時,可是卻全然弄不清那是甚麼東西。他有足夠的怪異經歷,也有著極其豐富的想像力,可是卻實在對這個薄片,無以名之,不知道那是甚麼東西。<br /><br />  如果那薄片,不是在那樣怪異的情形下到他手中的,他或許不會那麼在意。他盯著那薄片,思緒一片混亂,不知如何才好。<br /><br />  由於長時間注視顯微鏡,他眼睛十分疲倦,所以,他閉上了眼睛,手指在眼皮上輕輕撫揉著。他閉著眼,可是在他眼前,仍然可以看到那個小黑點。<br /><br />  那是十分普通的感覺──任何人,在注視了一件物體若干時間之後,再閉上眼睛,就仍然可以「看」到那東西在眼前(人人都可以做這個實驗──閉上眼睛,當然不是真正看到,而只是感覺看到)。所以,原振俠一點不以為異,仍然閉著眼,休息著。<br /><br />  可是在過了至少三分鐘之後,他「眼前」的那個小黑點,並沒有如常地消失,仍然十分清楚。「看」起來,就像是睜著眼在看一樣!<br /><br />  當原振俠感到這一點時,他睜開眼來,眼前黑點消失。再閉上眼,黑點依然出現,有時靜止,有時移動。可是既然用顯微鏡來觀察,都不明白那是甚麼,這種閉上眼睛的感覺,自然更不能判明那是甚麼。<br /><br />  在接下來的兩小時之中,原振俠沒有再去看那薄片,他做了很多不同的事,甚至曾小睡了一下。可是只要他一閉上眼,那小黑點就固執地在他的「眼前」出現,令得原振俠更不由自主,伸手在眼前揮動,想將那小黑點揮去。<br /><br />  他是醫生,首先想到:這種不正常的情形,是不是一種病症?<br /><br />  如果是病症,他自然首先想到「飛蚊症」。那是一種視覺上的毛病,沒有甚麼大礙,患者會覺得眼前總是有一隻「蚊子」在,或遠或近地移動。那是由於眼球內的玻璃體中,飄浮著細小的渾濁物而引起的。<br /><br />  原振俠想到這裡,又閉上眼睛一會,否定了自己的「診斷」。<br /><br />  他是在閉著眼時,才「看」到那個小黑點,並不是睜眼時才看到。多半是對那小黑點印象太深刻了,他想。<br /><br />  在那時候,原振俠對那小黑點,並不是太在意。下午,醫院催他回去,在忙碌的工作中,雖然一閉上眼,小黑點就出現,他仍然不在意。<br /><br />  原振俠在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才離開醫院。他走向停車場,在經過一個十分陰暗的角落時,他陡然呆了一呆,眼睛睜得極大,定定地望著前面,神情十分怪異。而且,用一種看來十分詭異的動作,伸手向前揮動著、抓著。<br /><br />  這時,如果他身邊有人,看到他這種情形,一定會十分驚訝,因為他眼前實在甚麼也沒有!<br /><br />  然而,在原振俠看出來,卻看到那個小黑點,就在眼前──本來是閉上眼,「看」到的那個小黑點,現在是,在黑暗中,他看到了小黑點。<br /><br />  那仍然是十分難以形容的一種感覺,黑暗中,應該看不到黑色的一點。可是原振俠卻清清楚楚,看到那小黑點在眼前,他甚至不由自主,想伸手把它抓在手中!<br /><br />  他停了沒有多久,又向前走,等有了燈光,小黑點反倒消失。閉上眼,它又在。<br /><br />  原振俠開始感到有點困擾,而且,莫名其妙,感到了焦躁和不安。甚至令得他呼吸加速,可是卻又全然說不出原因來。<br /><br />  原振俠加快了腳步,快到停車場了,他身後突然傳來了呼叫聲:「原醫生!原醫生!院長到處在找──」<br /><br />  原振俠站定腳步,用手在臉上抹著,他十分疲倦,只想回去休息。可是那呼喚的聲音卻又十分急促,使他不能不轉過身來。<br /><br />  一個醫院職員奔到了他身前,重複著剛才叫的那句話。原振俠嘆了一聲,再走向醫院建築物。才一進去,就看到院長大失鎮定,團團亂轉,一見了他,一把抓住:「快跟我來──」<br /><br />  院長不由分說,拉著他便走,原振俠只能猜到有急事,但不知道是甚麼事。一直到進了電梯,院長才緩過一口氣來:「劉博士企圖自殺──」<br /><br />  原振俠嚇了一跳!下午,在醫院,他曾好幾次企圖和劉博士接觸,可是由於院長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連他也不能例外。<br /><br />  原振俠本來想要硬闖進去,但是想到劉博士才有喪子之痛,情緒一定極壞,見了自己,只怕會引致他更加沮喪。雖然有很多話想問,也就忍住了沒去見他。這時他聽到了劉博士自殺的消息,當然吃驚,望著院長說不出話。<br /><br />  院長說:「他是醫生,要結束自己生命,比普通人更容易──」<br /><br />  原振俠失聲道:「他──他──」<br /><br />  院長不由自主抹了一下汗:「還好,護士發覺得早。唉,他竟然偷偷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藥!」<br /><br />  原振俠和院長,這時一起跨出電梯,原振俠不禁埋怨:「院長,病人就算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藥,充其量不過是意圖自殺,不等於他一定自殺──」<br /><br />  院長壓低了聲音:「他情緒那麼低沉,藏起安眠藥,當然是立意自殺。」<br /><br />  原振俠站定腳步:「那我去也沒有用,我不是精神病專科,我──」<br /><br />  院長悶哼一聲:「他指名要見你!」<br /><br />  這一點,倒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劉博士要見他,目的何在?是再將他痛罵一頓,把劉量中的意外算在他的頭上?還是有甚麼特別的話要說?<br /><br />  他吸了一口氣,跟著院長,一起走進了劉博士的病房。劉博士面色慘白,半躺在床上,兩個體力壯健的護士,坐在床邊上。<br /><br />  院長來到床前:「老劉,原振俠來了──」<br /><br />  劉博士疲倦地睜開眼來,口角牽動了一下,眼珠轉動著,聲音低沉:「我想和他單獨談談──」<br /><br />  院長像是想表示不同意,可是卻沒有說甚麼,和那兩個護士作了一個手勢,三個人一起走出去。<br /><br />  原振俠站在病床面前,劉博士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可是卻看得出,他心情十分激動。因為他的眼皮在不斷跳動,面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br /><br />  足足等了五分鐘之久,劉博士仍然不出聲。原振俠輕輕咳了一下,劉博士並不睜開眼來,但聲音相當清楚:「原醫生,量中──在失事前,曾打了一個電話給你?」<br /><br />  原振俠心中不禁十分反感,因為從種種方面來看,劉博士都在干涉他兒子的行動。先是在聚會中不讓他暢所欲言,又大有可能偷聽劉量中的電話,劉量中駕車來找自己,他又跟在後面。雖然說他是劉量中的父親,但一向喜愛自由、不受任何拘束的原振俠,也覺得太過分了!<br /><br />  所以,儘管劉博士這時的神態,十分值得同情,原振俠還是十分不客氣:「是!我相信,他在電話中說些甚麼,你一定通過某些裝置,早已聽到了的──」<br /><br />  劉博士震動了一下,長嘆一聲,仍然不睜開眼,講的話,也像是自己在喟嘆:「真不明白,現在年輕人──為甚麼總不相信父親。」<br /><br />  原振俠悶哼一聲,沒說甚麼。<br /><br />  劉博士的那個問題,可以寫一篇論文,絕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現在也絕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場合,所以原振俠不出聲。<br /><br />  又過了足有兩分鐘,劉博士才又道:「他在和你通電話的時候,把聲音壓得十分低──」<br /><br />  原振俠又忍不住說了一句:「知道有人偷聽,誰都會那樣!」<br /><br />  劉博士陡然睜開眼來,用一種十分異樣,難以形容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看出他想表達甚麼,可是又無法確切知道他的用意。<br /><br />  劉博士沉聲問:「在電話裡,他向你說了甚麼?」<br /><br />  原振俠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他說,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我就請他到我住所來,他答應了,結果──」<br /><br />  原振俠講到這裡,也感到了一陣難過,難以說得下去。劉博士反倒鎮定得多,吁了一口氣,忽然問:「遇到了不明白的事,你抱甚麼態度?」<br /><br />  原振俠全然無法預料到,劉博士會在這種情形之下,和他討論起處事的態度來。他皺了皺眉:「當然盡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br /><br />  劉博士「嗯」地一聲:「所謂盡一切可能,到甚麼程度?」<br /><br />  原振俠道:「自然是力所能逮的頂點!」<br /><br />  劉博士苦笑:「一點也不留餘地?」<br /><br />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是!」<br /><br />  劉博士又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或許每個人性格不同,或許我──老了。我──有不明白的事,探索一下,沒有結果,就放棄了,不會再探索下去。」<br /><br />  原振俠仍然不知道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自然也接不上話去。劉博士再長嘆一聲,疲倦地揮著手:「我的態度是對的,年輕人!」<br /><br />  原振俠道:「人人性格不同,行事方法也不同。」</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幽靈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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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星相學之中,星座分成十二種。

  其中,並沒有「幽靈星座」。

  幽靈,怎麼會和星座發生聯繫呢?

  既然不會,《幽靈星座》這樣的題目,不是根本不能成立嗎?

  且慢且慢!

  如果肯定人死了之後有幽魂,古今中外,那麼多幽靈(數字之大,無法估計),都還在地球,還是在傳說的「陰間」?

  當然是在「陰間」。

  陰間是甚麼意思,單從字義上,就再明白也沒有,那是和人的生存空間「陽間」,截然相反的另一個空間!

  這個空間,根本不在地球上,在另一個星球上!

  還能肯定地說,幽靈和星座之間沒有聯繫嗎?

  如果承認了「幽靈星座」這個題目的可能性,那麼,請定下神來,用心看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任何人,不管他是世界級的偉人,還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生的際遇,都不可測。

  有人說:命運是一個寫好了的劇本,不過沒有人可以看到下一場會怎樣。只有到了那一步,才知道會怎麼樣。而且,全然無法預測,一些看來細小得不能再細小的事,都可以影響人一生的命運。

  每一個人一生之中,不知道有多少選擇細小事情的機會。例如早上起床,右腳先下床還是左腳先下床;出門,決定靠左走還是靠右走,都會影響這個人一生的命運。

  不相信?

  他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他絕對無意偷聽他人的談話,可是在他身後的那一對男女,講話聲響了一些(或許由於是周遭的環境太靜)。

  他聽到女性的聲音在問:「你是甚麼星座的──」

  (女性的聲音很動聽,很年輕。他心中笑了一下,那是相識不久的青年男女,在這樣的環境中,互相尋找著話題──)

  他聽到了男人聲音的回答:「幽靈星座。」

  (男人聲音沙啞、蒼老,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淒涼,和他剛才想像的「青年男女」絕不相同。從聲音聽來,那男人至少六十歲了!自然,六十歲男人也有資格和少女談戀愛,可是回答卻太奇怪,「幽靈星座」,那是甚麼意思?)

  於是,他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如果他能在那一剎那,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回頭去看的話,那麼,自然一切都大不相同。

  他轉過頭去,看到一個衣著相當入時的少女,正側著頭,一臉驚訝之色,像是正在注視著身邊的甚麼,可是她身邊並沒有人。

  他不禁大是驚訝!

  這時候,他如果決定不去理別人的事,起身,走開去,只怕過幾天,也就會將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可是他卻進一步,向那少女問:「你──剛才好像是在對人說話?」


  原振俠「呵呵」笑著,揮著手,打斷了一個年輕人的敘述。喝了一口酒:「你說的這個鬼故事,不算精采。」

  那年輕人漲紅了臉:「我不是在說鬼故事,是在講述一件事實。」

  原振俠笑:「你至少要使人家知道,當時你是在甚麼地方──」

  那年輕人嚥了一口口水,有相當驚駭的神情。他的身邊有人遞了一杯酒給他,他接過來,一口喝乾:「海邊。我由於──最近感情上有點困擾,所以常在深夜,一個人到海邊去靜坐。」

  原振俠聽到「感情上有點困擾」,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酒。

  那年輕人又道:「我坐在一塊大石上,在身後講話的那一男一女──不──唉,我已經說過了,當我回過頭去時,我沒有看到那男的,只看到那少女──」

  在聽那年輕人講話的幾個人,都現出十分有興趣的神情。年輕人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原振俠微笑:「有點意思了,請說下去。」

  在這間佈置得相當優雅的大客廳中,聚集了二、三十人,各色人等都有。原振俠對於參加這種聚會,並不是十分熱衷,他在這裡出現,另有一個連他自己也十分難以捉摸的原因──這似乎很難說得通,但情形又確然如此。

  還是從頭說起,比較容易明白。

  原振俠中午休息時,醫院院長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肯不肯接受一項邀請?」

  原振俠笑:「這算是甚麼問題,當然要看是甚麼樣的邀請──」

  院長也笑了起來:「當然,比起你多姿多彩的各種歷險,那可能極乏味──嗯,有一個聚會,估計有十來個年輕人,全是大學生,很想和你談談,見一見你──」

  原振俠哈哈大笑:「我絕不是青年導師,不會教年輕人忠君愛國!」

  院長瞪了原振俠一眼:「那些青年從外國回來度假,其中一個的父親,是劉心芹。」

  院長說出了這個名字,原振俠「啊」地一聲。那是一個本地極有名望的外科醫生,已經退休了──那是兩年前的事,在絕不應該的情形下退休。他才五十歲,正是人生智慧、體力的高峰,而且,在再繁複精細的外科手術中,他也沒有出過絲毫差錯,都是不斷地成功、成功,他被推崇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十名外科醫生之一。

  但突然,他卻宣布退休。

  他自然有權決定怎樣做,但整個醫學界卻為之震動,都想知道原因是甚麼。當時,曾有醫學界組成的「勸說小組」,去和劉博士詳談。小組由十個人組成,院長是成員之一,臨時拉了原振俠去。原振俠在所有人中,年紀最輕,在一干老資格的醫生面前,他自然沒有甚麼發言機會。

  他對那天晚上的經歷,印象十分深刻。因為他本來和別人一樣,應該勸劉博士不要退休的,可是結果,他只說了一句話:「劉博士既然決定退休了,何必勉強他再繼續工作?」

  當時,院長十分惱怒,甚至拍了桌子:「醫生,是一種神聖的職業,有著社會責任。只要還能工作,就不能以私人理由退休──」

  雖然不至於「群情洶湧」,但那晚上,不歡而散,倒是真的。

  而令得原振俠說出了那句話的原因,是劉心芹的神態相當怪。來勸說他的人,不但全是他的同行,而且全是老朋友,有的還是二十多年前的同學。

  他很客氣地招待著客人,也言笑殷殷。可是,只要話題一觸及他為甚麼要退休,他就一言不發──這種神態,令人感到他心中,有巨大的隱祕,有難言之隱,有不想說出來的苦衷。

  可是當晚,顯然只有原振俠一個人,體諒到了他那種心情。其餘人,並沒有對劉博士的神態付以多大的注意。

  在院長拍了桌子,憤然和所有人一起「撤退」時,原振俠自然也跟著出去。劉心芹有禮地送了出來,手中捏著煙斗,各人紛紛上了自己的車子。花園的大鐵門打開,原振俠在打開車門前,向劉博士望了一下,劉博士忽然用手中的煙斗指向他,欲言又止。原振俠就不進車子,等著他說話,等到所有車子全駛走了,劉博士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

  劉博士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原振俠向前走來:「劉博士有甚麼吩咐?」

  劉心芹是一個身形高大,面目英朗的中年人,健康情形極佳,有體育家的體型。這時,他現出一種十分深刻的迷惘:「聽說你──有不少古怪的經歷──」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那是由於世界上,本來就充滿了怪事!」

  劉心芹對原振俠的這個回答,大是滿意。他不斷吸著煙斗,發出「滋滋」聲,也不住點頭,表示同意。

  原振俠看到了這種情形,試探著問了一句:「劉博士是不是也遇到了甚麼怪事?」

  一來由於劉博士退休的決定,十分突兀──劉博士出了名熱愛工作,曾有十二小時不斷施行手術的記錄。二來也由於當晚劉博士的神態有異,所以原振俠才這樣問。以他對付怪異事情的經驗,他想到劉博士就算遇到了甚麼怪事,也不會怎麼大不了。

  劉心芹的反應很正常,他先是側頭略想了一想,徐徐噴出一口煙,這證明他的確有一點怪事難以明白。可是接著,他卻又搖了搖頭。

  搖頭,應該是否定,表示沒有怪事。然而他一開口,卻又道:「也許──」

  原振俠給他弄得莫名其妙,但由於劉博士的一切,都值得令人尊敬,所以他耐著性子,等著,等他進一步的表示。

  不過原振俠沒有等到甚麼,劉博士在那大約三分鐘的時間中,顯然在沉思,決不定是說甚麼還是不說。最後,他吁了一口氣:「沒有甚麼,以後有機會,我們再詳談。反正我退休了,有的是時間──」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但他自然也不會逼劉博士說出甚麼來。當晚,在他駕車回住所的時候,還曾把劉博士的古怪神態,仔細想了一想,得不出甚麼結論。他古怪的遭遇極多,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只是偶然想起。可是劉博士也一直沒有踐「以後有機會再詳談」的約,他也不便貿然去找劉博士。

  所以,當院長向他提及,劉博士的兒子和一些年輕人,在劉博士住所有一個聚會,希望他去參加時,他立即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形。心想,能和劉博士詳談一下,也是好的──或者可以得到些甚麼,或許甚麼也得不到,這就是他感到,出現在這個聚會,連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為了甚麼的原因。聚會一開始,原振俠就大失所望。

  聚會的主體,全是年輕人,或者說,全是大學生,幾乎來自世界各地。他們有的是中學同學,有的本來不相識,由別人介紹來。

  原振俠比他們年長,但也沒有大多少,所以相處融洽,沒有甚麼問題,也沒有人逐個介紹。反正大家都有洋名,也就亂叫一通。

  原振俠當然是中心人物。

  令原振俠失望的是,他本來想見見劉心芹博士──博士在宣布退休之後兩年來,完全、徹底地退出了任何醫學活動,甚至不肯參加醫學界的聚餐會,也不和老朋友來往。沒有人知道他在幹甚麼,所有醫學界的人,提起來就覺得怪異莫名。

  有一次,原振俠和幾個有名望的醫生在一起,提起了劉心芹博士。一個名醫憤然道:「他現在的那種情形,不叫隱居,叫逃避!」

  另一個道:「奇怪,老劉在逃避甚麼?」

  那名醫憤然:「誰知道!或許是在逃避外星人的追殺,又或許在逃避感情上的困擾──」

  說的當然是氣話,但劉博士行徑怪異,很引起他的前同行的物議,而且,沒有甚麼好評。

  在這種場合,原振俠照例為劉博士辯護幾句,自然也起不了作用。

  原振俠一到,十來個年輕人就十分熱情地圍了過來,原振俠正和他們打招呼時,劉心芹博士咬著煙斗,從書房中走出來──劉府是一幢相當大的花園洋房,格局偏於舊式,大客廳旁是小客廳,要通過小客廳,才能到達書房。

  這種設計,有一個好處,是主人在書房的時候,不會受到不相干的來客打擾。

  劉博士一走出來,就和原振俠打招呼,兩人之間隔了很多人。劉博士聲音宏亮,這證明他健康狀況極佳:「小原,你來了!你們年輕人多聊聊,我這老頭子,不來打擾你們了──」

  劉心芹年逾半百,當然不再年輕,可是也實在並無老態。原振俠剛想開口留他下來,他已轉過身,走進了小客廳。而且,把大小客廳相通的一扇門關上,那分明是拒絕他人去找他的意思。

  原振俠無法可施,好在一群年輕人學識豐富,思想靈活,和他天南地北談著,倒也並不寂寞。晚飯之後,人人一杯酒在手。

  幾個少女商議著,想要原振俠說說他的戀愛故事和戀愛觀,原振俠嚇得連連後退,退到了一群男孩子面前。

  那一群男孩子,正在輪流敘述著「一生之中最神祕的經歷」。看到原振俠過來,大家都笑:「我們不必說了,甚麼人能有原醫生那麼多怪遭遇!」

  原振俠笑:「我算甚麼,那位先生才真了不起──」

  幾個少女也擠了進來:「原醫生,那個超級女巫──」

  原振俠不等她們說下去,就向一個剛才在說話的年輕人道:「請繼續說下去──」

  那年輕人就說著,說的就是一開始,那年輕人在海邊大石上,因為感情上的困擾,在自怨自艾時遇到的奇事。他的敘述本來有點不連貫,經過原振俠的引導,變得有條理得多,聽的人也大感興趣。那幾個少女也不再追問原振俠關於「超級女巫」的事,聚精會神地聽著。

  原振俠反倒對那年輕人的敘述,沒有甚麼興趣。他緩緩轉動著酒杯,心想只怕沒有甚麼機會,再見到劉博士了,不如揀一個適當的機會告辭的好。

  這時,那年輕人在繼續著:「我明明聽到有人對答,怎麼會一轉過身去,只見那少女一個人呢?」

  旁邊一個看來很調皮的青年插嘴:「那不更好!那少女一定很美麗動人,一般愛情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

  敘述的那個忽然住了口,現出了十分不可解的疑惑神情。在別人一迭聲的催促中,他忽然喃喃地道:「如果我當時根本不轉過頭去看,或是看到了只有那少女一個人坐著,也不加理會,逕自離去,不知會怎麼樣?」

  他這樣自己問自己,聽得各人面面相覷,不知是何意思。一個女孩子笑道:「現在你有甚麼不對頭?」

  那年輕人緩緩搖了搖頭,站了起來,竟然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各人不禁大嘩,在這種全是年輕人的場合,各人盡興叫著,聲音更響亮,絕對達到可以損害健康的噪音程度。

  原振俠很久沒有處在那麼熱鬧的環境之中了,他也跟著叫:「你倒真是講故事的能手,知道在甚麼時候賣關子,吊胃口──」

  其餘的人一邊一個,去搖那年輕人,像是這樣,就可以把故事自他口中搖出來。

  正在喧鬧至不可開交的時候,小客廳的門打開,劉博士走了出來,客廳中靜下來。劉博士搖頭:「噪音不但可以殺人,看來也可以拆樓──」

  大家都笑著,敘述的那年輕人叫了一聲:「爸──」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知道那年輕人原來是劉心芹博士的兒子。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不但令原振俠,也令得所有人訝異莫名。

  劉博士笑吟吟地應了一聲,順口問:「甚麼事那麼高興,吵翻了天?」

  那年輕人道:「每人在敘述怪經歷,我在講──」

  他才講到這裡,劉博士的神情就變了,沉下臉來,聲音也十分異樣,叫著他兒子的名字:「量中!」

  他這樣一叫,客廳中,就算本來還有點聲音,也陡然靜下來。劉博士竟然又聲色俱厲地申斥:「你又在胡說八道甚麼!」

  人人愕然互望。在這樣一個充滿了歡樂氣氛的聚會之中,絕對可以胡說八道一番,而且,事實上,劉量中──那敘述的年輕人,並沒有胡說甚麼。劉博士的申斥,來得一點道理也沒有!

  人人不知如何是好,劉量中喃喃說了一句:「我也沒有胡說八道!」

  劉博士握著煙斗,用煙斗指向劉量中:「你說到甚麼地方?」

  這句問話,在場的很多年輕人,聽得莫名其妙。但有縝密推理頭腦的原振俠一聽,心中就「啊」了一聲,剎那之間,他至少明白了以下幾點:

  一、劉量中敘述的是事實,他不止一次對人講起,至少,對他父親講過。

  二、劉博士在知道了劉量中的經歷之後,一定曾嚴厲告誡過他,不要再向別人提起。所以一聽得他又在對那麼多人說起,就勃然大怒,不管是不是會破壞歡娛的氣氛,立時申斥!

  三、劉量中在海邊的遭遇,一定十分驚世駭俗,不然劉博士不會禁止他說。

  可是,明白了這三點,於事無補,原振俠不知道劉量中遭遇到的是甚麼!

  這時,劉量中還沒有回答,原振俠一面心念電轉,一面已脫口道:「他說到轉過身去,只見少女一人,未見有別人。」

  劉博士吸了一口氣,又吁了一口氣。他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神情動作,顯然是在說:還好!還好只是講到這裡!

  他仍然沉著臉,樣子看來十分威嚴。別說一干年輕人不敢出聲,連原振俠也覺得十分尷尬──事情忽然之間變成這樣,三分鐘之前,誰也想不到。

  原振俠想了一下,又道:「劉量中,他──海邊的那次遭遇──很怪很怪?怪得不能講出來?」

  原振俠問出的這個問題,正是人人想問而不敢問的。所以,有幾個人,一起鼓掌,向原振俠致敬。

  劉博士的神情有點怪異,竭力想令事情輕鬆,但又力有未逮:「沒有甚麼怪,他──和那少女搭訕幾句,就回宿舍去了──」

  原振俠立時向劉量中望去,劉量中嘴唇掀動,沒有出聲。他立時又望向劉博士,及時看到劉博士,正在向他兒子投以十分嚴厲的眼色。

  原振俠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心中暗說了一聲:「太醜惡了!」

  果然,他聽到了劉量中言不由衷的聲音:「是啊,既無艷遇,亦無怪事,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原振俠再睜開眼來,看到他居然還攤了攤手。原振俠不敢得罪劉博士,可是劉量中的態度,卻令他忍無可忍:「你在大學學甚麼?」

  劉量中見到可以轉變話題,如釋重負:「學的是化學!」

  原振俠發出一下長笑:「你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化學家,可是仍然是一個最糟的說謊者!」

  劉量中陡然紅了臉,其餘人也發出程度不同的不滿聲。聚會到了這一地步,自然是難以延續下去了。

  劉博士看來也無意挽回,轉身又向小客廳走去。一步跨了進去,才停住,一轉身:「人人都有權保留一點祕密。年輕人,允許人家保持祕密,這是做人處世之道!」

  大客廳中的眾青年男女,面上皆有不服氣的神情,可是又沒有人敢開口反駁。

  原振俠一看到這種情形,覺得自己義不容辭,要挺身而出,「為民喉舌」!他立時道:「人人也都有權說出祕密,允許他人說出祕密,也是做人處世之道!」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居然引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劉量中嘆了一聲,搓著手。劉博士轉過身來,凝視著原振俠:「對,那要看這個人本身,是想保留祕密,還是想說出來。」

  原振俠的行動,直截了當之至,他立時望向劉量中:「你願意說出來,還是願意保留?」

  所有人都向劉量中望去。

  這本來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而且一直到現在為止,原振俠雖然覺得事情有點怪,但也絕沒有和甚麼嚴重事件,聯想在一起。在說話、動作時,也都十分輕鬆,他也想不出自己的這個問題,對劉量中來說,會有甚麼為難。

  可是,劉量中卻沒有回答。

  應該說劉量中沒有立即回答。

  他低著頭,神情不是很看得真切,但是可以感到他十分為難。然後,在眾人的錯愕神情下,劉量中聲音乾澀地道:「我根本沒有甚麼祕密,無所謂保留還是公開──別再討論了──」

  所有人都靜了片刻,然後,有幾個人裝著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轉換了話題,但是當然氣氛也不如前。劉博士走回了書房,劉量中無精打采,大家也故意說些沒有意義的話。

  原振俠首先告辭,和他一起告辭的有好幾個人。其餘人,顯然也不擬多逗留。

  和原振俠一起走出來的幾個年輕人問:「原醫生,照你看,發生了甚麼事?」

  原振俠攤了攤手:「可以作一千種推測,也根本無法推測,只有他們父子兩人才知道!」

  其中一個道:「在劉量中的敘述中,我聽到了一個很特別的名詞──」

  原振俠點頭:「是,『幽靈星座』!」

  那青年又問:「甚麼意思?」

  原振俠搖頭:「不知道,或許,根本沒有意義──」

  那幾個青年也沒有再問甚麼。原振俠上車,回家,對於劉博士的態度,仍然覺得十分怪。

  從經過的情形來看,像是劉量中並不覺得事情有甚麼嚴重。要不是他父親突然阻止,劉量中或許會輕描淡寫地,把事情講出來。

  原振俠也無法想像,劉量中敘述的那件事,會有甚麼樣的發展。

  他聽了將近一小時音樂,準備就寢時,電話鈴響。他拿起電話來,聽到了壓低了的,顯得十分神祕的聲音:「原醫生,我是劉量中!」

  原振俠立時取笑:「打電話並不犯法,不必把聲音壓得那麼低──」

  電話中,傳來了劉量中的一下嘆息聲,仍然壓得極低:「我有些話要說,電話裡又不方便──」

  原振俠看了看時間:「現在?」

  已經凌晨一時了,所以原振俠提醒劉量中。

  劉量中堅持:「現在!有甚麼地方可以詳談,我要說的話──很多。」

  原振俠心想,劉量中要對自己說甚麼?只有兩個可能,一是講他的那個怪故事,另一個可能,是說他感情上的困擾。

  「來我這裡,我的地址是──」原振俠向劉量中說了地址,劉量中不忘說了聲「謝謝」。

  令原振俠不明白的是,他那一聲「謝謝」,也是壓低了聲音來說,像是他的處境十分神祕。

  原振俠估計,劉量中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可以到。他換上了一張唱片〈巫師和他的徒弟〉,然後又準備了咖啡,等到要從廚房中出來時,忽然廚房門被人關上。原振俠吃了一驚,已聽得門上,傳來了迅速密集的敲擊聲,敲出普通的電碼:「猜是誰?」

  原振俠一張口,想要發出高興的呼叫聲,可是隨即克制了自己,只是道:「聽聽那音樂!」

  門外靜了一會,才傳來了嬌媚的聲音:「我和你,不是女巫和她的──」

  她講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原振俠也在這時打開門來,恰好伸出手指,按向她的唇上,不讓她再講下去。兩人的動作,配合協調之極。

  瑪仙半倚著門檻站著,原振俠一望向她,視線就再也收不回來──這只怕是所有男性,在這樣近距離,看到了像瑪仙這樣出色的美女之後唯一的反應。

  瑪仙明亮的大眼睛忽閃著,伸出舌頭來,在原振俠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尖,輕輕舔了一下,原振俠像是觸電一樣縮回手來。

  瑪仙探頭向廚房中看了一看,作了一個鬼臉:「準備招待客人?我來得不是時候了!」

  原振俠挑戰似地望著瑪仙:「你是超級女巫,應該知道等一會來的人,是男是女──」

  瑪仙一揚眉,看來十分認真地接受了挑戰,她跳跳蹦蹦(那真是青春的彈跳),在一張沙發上,用一個看來相當怪異的姿勢坐下──盤著腿,卻又半側著身,看來有點像是瑜伽術中的一式。

  原振俠向大門口看了一眼,門關著。瑪仙並沒有他住所的鑰匙,但她是超級女巫,就算不能透門而入,要把門弄開總也不是難事。

  他不知道她為甚麼會突然出現,但原振俠十分高興她的出現。

  本來,他們兩人的關係,有若干程度尷尬,但是在南中國海上,他們並沒有討論過甚麼,自然取得諒解──把原來可以造成嚴重糾纏的事,聽其自然發展。而瑪仙慧黠可人,雖然「女巫」這個頭銜有點駭人,但在經歷了「大犯罪者」這樣的事情之後,原振俠對將軍和特務的反感更甚了。

  女巫,至少是一種神祕力量的操縱者,而不像將軍、特務,操縱的是權力。

  原振俠不清楚在巫術中,是不是也有低層向上層屈服的情形,他肯定,在權力操縱上就有。當大犯罪者操縱了最高層的權力時,黃絹幾乎沒有經過甚麼考慮,就向他屈服了!

  黃絹的行為,令原振俠失望之極。海棠一被上級召喚,就棄他不顧,反倒可以原諒──雖然那也令他悶悶不樂了好一陣。所以,瑪仙出現得正是時候。

  他看到瑪仙以這個怪姿勢坐下來之後,半仰著頭,聚精會神,就先過去停止了唱片,一下子變得十分靜。

  他注視著瑪仙,瑪仙漸漸皺起了眉,現出訝異的神情,呼吸也漸漸急促,雙頰有一種異樣的蒼白。而且,儘管她看來仍然極美,但是卻無可避免,有一股妖異之氣。

  原振俠剛想叫她別再施術──他實在不喜歡瑪仙身上,有這種妖異之氣透出來。

  可是,他還沒有開口,瑪仙已經直跳了起來,叫:「快!要來不及了──」

  原振俠大是錯愕,瑪仙「跳」起來的情形,也怪異莫名。她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人向上彈起,到了凌空,手腳才舒展開來。於是,落地時,又變得好好地站在地上。

  她叫著,原振俠不知她這樣叫是甚麼意思,她隨手一拉原振俠,就向門口衝去。

  她向前衝去的勢子十分急驟,眼看要撞在門上,卻見她一探手,就拉開了門,閃身而出,把原振俠一推,推向電梯門口。她自己直撲樓梯口,聲音一路在她飛奔下樓時傳來:「我先下去發動車子,你立刻下來──」

  原振俠在電梯沒有到達時,思緒撩亂。他知道,瑪仙一定是通過了巫術力量,知道會有甚麼意外發生,她要去阻止!

  他能猜到的,只是這一點。他也考慮過要自樓梯上跳下去,可是電梯已經到了。在這種一秒鐘都要爭取的情形下,乘搭電梯,實在不是辦法,單是門一開一關,就能叫人心焦萬分。

  等到原振俠衝出大堂,瑪仙已駕著跑車,一下衝到他的面前。他立時上車,喘息未定,居然還不忘幽默:「我以為女巫最快的趕路方法,是騎著掃帚飛。」

  瑪仙翻了翻眼:「我注意到,你住所中沒有掃帚!」

  她把車子開得飛快,原振俠的身子隨著車子的急轉彎而擺動。

  原振俠叫道:「至少該讓我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有人約了我,要找我的──」

  瑪仙連連點頭:「就是這個人,我感到他會出事,要趕快!這個人──很怪,有一點很怪的怪事,發生在他身上──」

  (原振俠本來想說:你根本不知道那人是甚麼人,怎麼會知道有甚麼事,發生在他的身上?)

  (不過他沒有問,因為瑪仙把車子開得快絕,而且,那是一條上山的路,盤旋曲折。原振俠可以相信,瑪仙有卓越之極的駕駛能力,但也不必冒險,在這種情形下去分散她的注意力。)

  (後來,隔了相當時日之後,原振俠還是向她問了這個問題。)

  (瑪仙的回答是:你叫我猜猜要來的人是男是女,我就施術,就和這個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人,取得了某種聯繫,可以知道他會發生些甚麼事。)

  (瑪仙的回答,極其玄妙,令原振俠眨了半分鐘眼睛,說不出話來。只好在心中,暗自感嘆巫術的奇妙。)

  (而瑪仙則說,原振俠不斷眨眼睛的動作,可愛極了。使得原振俠在來不及拒絕的情形之下,她已在他的眼上,輕吻了五、六下。)

  原振俠當時,「啊」地低呼一聲:「劉量中?」

  瑪仙並沒有回答,原振俠這時,也注意到瑪仙走的這條路,正通向劉博士的住所。劉量中剛才那個電話,如果從家裡打來,他要前來,自然也會由這條路來。

  那也就是說,他們和劉量中,有機會在半路上迎頭相遇。

  原振俠剛憑推測,得到了那樣的結論,就看到前面一個轉彎處,一輛車子飛快轉出來,車頭燈在黑暗中看來極亮。

  瑪仙的車子離它約有一百多公尺,瑪仙一看到那車子,就發出一下低呼聲。那輛車子在轉了彎之後,應該駛向前來的,可是它顯然在一剎那間失去了控制,竟然沒有駛到路面來,而是繼續向前衝出去!

  上山的路上,一邊是懸崖,車子撞在水泥欄上,發出巨響,也令得車子一個翻騰,向著懸崖之下,直跌了下去!

  一切全在瑪仙和原振俠兩人眼前發生。當瑪仙駕著車,在撞欄處停下,兩人立時一起跳下車,向下看去時,車子還在半空中,車頭燈還亮著,在黑暗的空隙,劃出驚心動魄的光柱。他們一口氣沒透過來,車子已經落地。

  那至少超過兩百公尺的山谷,車子一跌下去,結果和所有電影中看到的鏡頭,完全一樣!而且,也絕對可以在物理學上,證明光的速度,比聲音快了不知多少!

  他們先看到晶亮的火光一閃,一蓬火柱,沖霄直上。然後,再是一下轟然巨響,那一團火光,熊熊燃燒。

  原振俠震呆得說不出話來,他想問瑪仙:那是劉量中的車子?可是,由於所受震撼太甚,竟然出不了聲。

  瑪仙盯著山下面,雖然隔得遠,可是山谷下傳上來的火光,還是可以映在她的臉上,忽明忽暗,看起來更是詭異莫名!

  她嘴唇掀動著,並沒有甚麼聲音發出──平常人如果有這樣動作,可以視為喃喃自語,可是瑪仙,卻大有可能,是在唸甚麼巫術的咒語。

  原振俠的直覺是,這種情形的汽車失事,車中人絕無生還的可能。瑪仙即使再唸甚麼咒語,也無法令那人死裡逃生,真要唸,還不如唸唸「往生咒」,來得實在些。可是瑪仙卻十分認真,一直盯著跌下山谷的那車子──那實際上是一團火。

  就在這時,另外有一輛車子,從那個彎角轉了過來,來勢也快絕。

  此際,離那輛車子墜山,至多只有兩分鐘。那輛車子一轉了彎就停下,車門打開,一個人匆忙下車。

  原振俠以為那是一個駕車人,知道有車子出了事,下車來看的。他一揚手,向那下車的人叫:「快去報警,有車子跌進了山谷──」

  隨著他的叫嚷,那下車的人,向前疾奔過來,自山下面竄起的火光,也可以隱隱約約,映在他的臉上。原振俠向他看去,震呆得說不出話來──那個人,是劉心芹,劉心芹博士!

  劉心芹以一百公尺衝刺的速度奔向前,若不是他陡然之間,看到了原振俠,收住了勢子,只怕他會直衝下懸崖去。原振俠要雙手齊出,抵住他的胸口,才能免得兩人相撞,劉博士向前衝來的力道之猛,可想而知。

  原振俠和劉心芹面對面,劉心芹又驚又怒,陡然之間,大喝一聲,震得原振俠後退一步。

  劉心芹揚起手,看來不知準備如何對付原振俠,但終於只用力一揮手,來到了懸崖邊上。陡然之間,發出了一下撕心裂肺,聽來令人全身冰冷的慘叫聲:「量中──」

  原振俠真的感到全身冰冷!劉心芹在叫他兒子的名字,他和劉量中,可能一先一後,開車出來。

  劉心芹知道在自己前面,不可能有別的車子,知道跌進了山谷之中的,一定是劉量中!

  儘管有過許許多多非常事件的經歷,原振俠還是不能想像,兩三個小時之前,還是鮮蹦活跳的一個小伙子,如今已經在烈焰的吞噬下,變成了一團焦炭,生命從此消失!這個人,到此就等於再也沒有存在過!

  原振俠看到劉心芹在叫了一聲之後,身子慢慢蹲了下來,臉上神情,痛苦之極。

  原振俠明知就算攀下山去,也沒有甚麼用處,但是總得下去看看才行。

  他向瑪仙打了一個手勢,可是瑪仙根本不注意他,現出一種詭異的神情,還在注視著漸漸變弱的火團。

  原振俠打量了一下形勢,雖然漆黑一片,可是以他的身手,想要落下去,多半沒有甚麼大問題。

  他向前跨出了兩步,突然之間,跨出去的腿上一緊。蹲在地上的劉心芹,名聞全球的出色外科醫生,竟然一下子,抱住了原振俠的小腿,口張得極大,發出一種如同狼嗥樣的聲音。看起來,像是想在原振俠的腿上,狠狠咬上一口。

  原振俠駭然莫名,叫:「劉博士──劉博士──」

  劉博士嚎叫起來:「你滿足了?你滿足了?」

  原振俠不知如何才好:「你先起來,我不明白你說甚麼,你──」

  劉心芹聲嘶力竭:「你滿意了!要他把心中的祕密向你公開,你滿意了?」

  原振俠心頭一陣絞痛,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下。劉心芹這樣指責他,他當然不願意承當,可是如今,對著一個受了如此沉重打擊的父親,又何必為自己辯護甚麼?

  他俯下身,用力扶起劉心芹,可是劉心芹雙腿軟得站不穩。他雙拳如雨點一樣,在原振俠身上搥打著,同時嚎叫:「都是你們這班人,尤其是你!你們,你,殺了量中!他因為你的好奇而死──」

  原振俠聲音發顫:「你──」他陡然叫起來:「瑪仙,你能令他鎮定一下?」

  瑪仙直到這時,才把視線自山谷下的那團火上收回來,她一言不發,走過來,把手按在劉心芹的後腦上。劉心芹立時停止了叫喊,雙眼有點發直,抓住原振俠衣服的手已鬆開,身子搖晃,站立不穩。

  原振俠忙扶著他,在路邊坐下。他雙手抱著頭,自喉際發出可怕的「嗚嗚」聲,聽了令人心為之碎!

  原振俠向下指了指:「我下去看看。」

  瑪仙一揚眉:「看甚麼?」

  原振俠想不到瑪仙會那麼尖銳地反問,苦笑了一下。的確,下去看甚麼呢?看燒成廢鐵的車子,還是看燒焦了的劉量中?

  他只好苦笑:「總要下去看看。」

  瑪仙突然之間,現出了相當怪異的神情,又向下面的火團望去。火團已經熄滅,在黑暗中看來,只有一點暗紅在閃耀。瑪仙緊蹙著眉,像是有十分難以明白的事,在困擾著她。

  原振俠問了她幾次在想甚麼,她都沒有回答。這時,劉博士卻又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腳步踉蹌,向懸崖衝了過去,原振俠吃了一驚,連忙拉住了他。劉博士緊抿著唇,也不出聲,可是卻用力掙扎,他的力度大得出奇,原振俠幾乎拉不住他。

  幸好,這時恰好有一輛巡邏警車經過。車上的警官、警員,跳下車來,問明白是甚麼事,立即召救傷車。瑪仙趁混亂時,悄悄在原振俠身邊道:「我們回去吧,事情和我們無關!」

  原振俠奇怪瑪仙何以會這樣說,忙道:「也不能說全然無關──雖然劉博士的指責我不接受,但是──如果不是我說了幾次,要劉量中把話說出來,劉量中不會找我,也不會有慘劇發生,所以──」

  他說到這裡,才向瑪仙看去,看到瑪仙的神情,像是十分恐懼。而她又不想自己恐懼的神情顯露,正在盡量掩飾──但由於她心中的恐懼,一定極甚,所以她的掩飾,不是很成功。

  原振俠一看到這情形,心中訝異莫名。瑪仙也會恐懼?會有甚麼事令瑪仙恐懼?這實在是不能想像的事!

  不但在瑪仙原來的性格之中,只怕就沒有恐懼這回事,而且她現在,又掌握了巨大的、奇妙的巫術力量,還有甚麼值得她害怕的?

  可是原振俠又可以感到,她真正在感到害怕!

  一時之間,原振俠也住了口,不知如何說才好。瑪仙仰頭望向他,美目之中,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采,她再次輕聲說著:「這裡沒有我們的事了──」

  一個警官走過來:「不,小姐,你們是目擊證人,請和警方合作。」

  瑪仙嘆了一聲,轉問原振俠:「那我們不如攀下去看看了!」

  那警官的年紀很輕,他一面請瑪仙和警方合作,一面視線已停在她臉上,再也移不開去。他一聽得瑪仙說要「下去看看」,不禁嚇了一大跳:「小姐──那太危險了──」

  原振俠正想下去,卻立時道:「好──」

  那警官呆了一呆,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瑪仙向他嘲弄也似,笑了一下,令得那警官無緣無故紅起臉來:「我和你們一起下去──」

  原振俠已經開始行動,雖然是懸崖,但那並不是甚麼窮山惡水,畢竟只是城市中的山頭而已。對於曾在新幾內亞腹地,攀登過可怕的「缺口的天哨」,進入過「鬼界」的原振俠而言,自然不算甚麼。要不是他要照顧同時向下落來的瑪仙,速度還可以更快。

  瑪仙下落的速度也很快,動作俐落。反倒是那警官,有點笨手笨腳,狼狽不堪!

  二十分鐘之後,原振俠拉住了一株小樹,身子向前一蕩,一躍而下,已到了失事汽車的旁邊。

  瑪仙跟著躍下,原振俠過去扶住她。當他的雙手,扶住了她的腰時,竟發現她的嬌軀在微微發抖。

  原振俠立時向瑪仙投以詢問的眼色,可是瑪仙卻轉過頭去,有意避開了原振俠詢問的眼光,這更令原振俠大惑不解。

  瑪仙已輕輕推開了原振俠,腳高腳低,向前走出了幾步,來到了離失事汽車極近處,原振俠也跟了上去。

  汽車已變成了焦黑的、難以形容的不規則的一團,有一些零件散落在周圍。

  車子雖然已全然不成形,但是還可以看得出,車門沒有打開,那也就是說,駕車人根本沒有任何機會逃生。

  原振俠和瑪仙不約而同,一起俯身,想自被擠壓得變形的車窗中,去看看車中的情形,但是光線實在太暗,甚麼也看不到。

  這時,上面,又隱隱傳來劉博士充滿痛苦的嗥叫聲。原振俠突然衝動起來,問著瑪仙:「你是女巫,既然沒有能力阻止慘劇發生,至少現在該有能力,看清楚車廂中的情形──」

  瑪仙明亮的眼睛望向原振俠,眼神之中,大有責備原振俠不應該這樣說的意思。她的聲音十分平靜:「我當然看得見,你自己看不到,怪誰?」

  原振俠喘著氣:「他──劉量中──在車內?」

  瑪仙的聲音,平靜地出奇:「是,燒焦了。駕駛盤嵌進了他胸口,他屍體──已不像甚麼。」

  原振俠自然可以知道「屍體不像甚麼」的意思。想起劉量中不久前,還在談笑風生,他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顫,發出了一下呻吟聲。

  直到這時,那警官才算是落了下來,喘著氣:「這──車子駕駛人,你們認識?」

  原振俠和瑪仙都懶得出聲。原振俠自然也承認,剛才對瑪仙的指責毫無理由,可是他情緒激動,也不知如何開口道歉才好。瑪仙也沒有說甚麼,轉身循著剛才落下來的路線,向上攀去。

  等到他們又到了路邊,劉博士已被救傷車載走。也聚集了更多的警員,有照明設備自上而下射去,可以看到毀到不成形的失事汽車。

  有更高級的警官到場,認識原振俠,說了幾句話。瑪仙神態疲倦:「我們可以離去?」

  原振俠早就感到瑪仙神態有異,也想和她單獨相處。高級警官道:「當然可以──」

  他們一起上了車,仍然由瑪仙駕駛,兩人一言不發。一直到了原振俠住所之外,車停下,瑪仙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的聲音中充滿了歉意:「對不起──」

  瑪仙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這時,天色已經曚曚亮了,淡淡的曙色,映在她的俏臉上,看來有一種不可捉摸的美麗。

  她淡然道:「沒甚麼──女巫只不過是女巫,不是萬能的。」

  原振俠下了車,繞到車子另一邊,要替瑪仙開車門,可是瑪仙卻搖了搖頭。原振俠大是愕然:「你──」

  他只講了一個字,就被瑪仙截住了話:「我不上去了,有機會,再來看你──」

  原振俠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他自然不能強拉瑪仙上去,事實上,他也絕沒有那樣的打算。可是瑪仙就此離去,卻也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瑪仙突然在他住所中出現,劉量中車子失事,是一宗意外,如果沒有那宗意外,瑪仙難道也只逗留幾分鐘就離去?

  而且,在這宗意外中,瑪仙的神態,有相當多可疑之處。她曾現出極度的恐懼,還努力想掩飾恐懼。原振俠還準備問她幹甚麼,可是她竟然表示要離去!

  原振俠在一剎那間,也曾想到過:她生氣了?但他立時否定,瑪仙絕不小氣到這種程度!瑪仙的神態,看來十足是想逃避甚麼!這令得原振俠好奇心大熾。

  原振俠仍然拉開了車門,盯著瑪仙。

  瑪仙的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直視著前面,並不看原振俠。

  以原振俠和瑪仙的熟稔程度,他也不必長篇責問,他只問了一句:「為甚麼?」

  他可以預期瑪仙不回答,甚至可以接受瑪仙,像一個任性的少女不顧而去。但是他再也想不到,瑪仙竟然作了那樣的回答!

  瑪仙的回答是:「你太喜歡追問『為甚麼』了!你已經問得令劉量中遭到了意外,還要來問我?」

  瑪仙的話,令得原振俠在剎那之間,呆若木雞。他直了直身子,正想為自己辯護幾句,「呼」地一聲響,瑪仙踏下了油門,跑車像箭一樣向前射出去!

  原振俠呆立著,一時之間,不知發生了甚麼事。等到他定過神來,他才極其惱怒,不可克制地大叫:「我要你說明白──儘管你是超級女巫,你也無權胡說八道!」

  這時正是清晨,宿舍附近十分寂靜。有幾個晨運爬山的老人,駭然地瞪視著他,不敢走近來。

  原振俠悻然揮著手,回到了住所,洗了一個臉,坐著生悶氣。好一會,才能把自那個聚會一開始,到瑪仙留下了那兩句話離去,一切經過想了一遍。

  他感到自己對劉量中的死,不需要負任何責任。

  想到這一點,他心情才好過了一些。天色也已大明,他也不準備睡覺,又把幾個疑點,整理推測了一下。

  他推測,劉量中在打電話給他的時候,聲音壓得十分低,自然是怕人聽到──這一點,實在不是很合理。劉府的房子很大,劉量中要找一處地方打電話,而不被人聽到,再容易不過。除非劉府的所有電話,都有盜聽設備。

  而事實上,劉量中的電話,還是有人偷聽到了──劉博士偷聽到的。這就是為甚麼,劉量中和劉博士,會先後在山路上疾駛的原因。

  原振俠肯定,劉量中疾駛,是要來找自己,目的是:他有很多話要對原振俠說。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鍵──在聚會中,劉量中就有很多話要說,被劉博士突然出現而阻止。當時的情形是:劉博士不讓說,劉量中想說,但是又不敢違背父親的意思。

  假設在聚會散了之後,劉量中經過考慮,認為還是應該把那番話說出來,所以才來找原振俠。那麼,劉博士追在後面,目的自然一樣是要阻止劉量中說話。

  原振俠的心中,也就更疑惑。

  在聚會中,聽劉量中要講的話,講了一個開頭,並沒有甚麼大不了。

  那麼,為甚麼劉博士一定不讓說(不讓說的手段,且十分惡劣)?劉量中如果能再講下去,那是一件甚麼樣的事情?

  這個問題的答案,由於劉量中已經死了,能回答的,只有劉心芹博士。

  劉博士不肯讓他的兒子說,自己當然更不會說,只怕從此成謎。

  原振俠想到這裡,不禁苦笑了一下。而且,他也想到,他總是要再和劉博士見面的,若是劉博士再責怪他害死了劉量中,他就要反擊,指出一個事實:如果不是劉博士開車在後面緊追,劉量中不必把車子開得那麼快,那就不會墜崖失事!

  劉量中汽車墜崖,當然是意外──可是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時,他不禁苦笑,那真是意外嗎?他只不過叫瑪仙猜一下,等一會來的人是男是女?瑪仙已經預知了意外的發生!

  能被預見的事,自然不能算是意外。就算要通過巫術力量才能預知,那也不是意外。

  劉量中的車子失事,必然會發生!那由一種不知甚麼力量造成!

  原振俠感到心情越來越沉重,一直推測下去,有許多疑點,也可以迎刃而解。例如:瑪仙為甚麼恐懼──她感到了那股力量的存在,如果她同時感到,那股力量強大而可怖,超越了她所掌握的巫術力量,那麼,她自然有理由害怕。

  在舊問題中,又產生了新問題:那股力量是甚麼?從何而來?由誰掌握?

  當陽光照射進來之後,由於一夜失眠,再加上心中疑團太多,原振俠很有點頭重腳輕,但他的健康,自然可以支持一天煩忙的工作。他灌了兩大杯咖啡,駕車到醫院,才一進醫院大樓,就聽得擴音器不斷在叫他的名字,要他到院長室去。

  原振俠走進院長室的時候,看到昨晚見過的那高級警官也在。院長搓著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警方要你去──認認屍。」

  原振俠皺眉:「我和死者沒有親屬關係,甚至於只見過一次──」

  院長道:「劉博士──一清早就轉來本院,精神極差。你目擊失事,只要──」

  院長講到這裡,那高級警官接口:「只要你認明一下那輛墜崖的車子,和車裡一具屍體就可以了。實在也沒有甚麼可認的,我未曾見過一個人的身體,被燒得如此徹底──」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車子──弄上來了?」

  高級警官的神色也相當疲憊,點頭,甚至懶得出聲。

  原振俠也只是作了一個手勢,搭乘警車,再到了失事地點。

  車子(一堆廢鐵)已被吊車吊了上來,車門還是沒有弄開。從變了形的窗框中看進去,駕駛位上,有著一團焦黑色的東西。絕沒有人看到了這樣焦黑色的一團,會聯想起那是一個人變成的──一個年輕、漂亮、生龍活虎的男孩子。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感到眼珠有一陣異樣的刺痛。

  一個警官過來,問他一些例行的問題,原振俠一一回答著。過了大約幾十秒,他才睜開眼來,視線仍然停留在屍體上。他忽然心中問自己:「死者的頭部呢?頭部如果還在,至少有一點跡象,怎麼看上去,像是根本沒有頭?」

  他的思緒十分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忽然會這樣想?視線所接觸到的那團東西,實在一點實感也沒有。原振俠努力使自己僵硬的頸子轉動,不再去看那焦黑的屍體。

  這時,一組消防員正想把車門弄開來,一個有經驗的警官道:「屍體燒成了那樣,要是一經震動,會散裂開來。那──我經歷過一次──再也沒有比發生那種情形,更可怕的了──」

  其餘人,只要略想一想,誰都可以想像到那種可怕的情形。要是內臟沒有燒焦,隨著身體的破裂而流出來──這只要想深一層,都會令人嘔吐!

  一時之間,大家束手無策,有經驗的仵工,也不知如何弄走屍體才好。

  原振俠強忍住了嘔吐感,心想,要是瑪仙在,不知道能不能把車門弄開?

  當他在這樣想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向車門望去,發現車門雖然關著,但是門鎖部分,並不是太扭曲。說不定鎖沒有壞,輕輕一拉,就可以拉開門來。

  他向前走出一步,由於他並無把握,所以也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想做甚麼。他自車框中伸進手去,想自內扳掣打開車門。

  原振俠手伸向通常車子開車門處,略一摸索,剎那之間,他臉色變得蒼白之極。

  在他身前的兩個警官陡然一驚,失聲道:「醫生,你不舒服──」

  不但他臉色難看至極,接下來,他發出的那一聲尖叫聲,也是難聽之極。令得所有的人,都幾乎立時挪動身子──移動轉離開了他一步。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連原振俠也不知道!

  聽來有點不像話,原振俠要是不知道發生甚麼事,為甚麼會尖叫?會臉色變得那麼難看?應該說是,他不能確切地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他只是在感覺上,在一伸手進去,想從裡面把車門打開時,摸到了一隻手!

  一隻手!一隻冰冷的手!他的手指皮膚觸覺,在剎那間傳向他大腦的信息,的確在告訴他:你摸到了一隻手,一隻冰冷的手!

  這是極度又極度的意外,所以以原振俠經歷怪異事件的豐富經驗,在一剎那之間,也如此失措。

  可是他立即鎮定了下來。經驗和知識都告訴他,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不可能摸到一隻完整的手!

  就算是手,也早應該是燒焦了的手,而燒焦了的手,沒有那麼容易,一下子就摸得出那是一隻手來。所以,自然而然的結論是:剛才摸到的,是一件摸上去,很像是一隻冰冷的手的東西。

  那是甚麼東西?單靠觸覺,不是很靠得住,得要看一看才行。

  於是,原振俠就準備縮回手來。

  從他不可控制地尖叫,到這時候定過神來,只是極短的時間。其餘的人,被他嚇得不知所措,別說採取行動,連出聲的人都沒有。

  原振俠的手才一動,突然之間,他心中所感到的恐懼,甚至令得他發不出尖叫聲,而只是從心底深處,發出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的呻吟聲!

  幸而這時陽光普照,要是三更半夜,原振俠真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抵受得住。

  抵受不住的最後結果,是昏過去,而最壞的結果,則有可能被嚇成程度不同的各級瘋子!

  他的手才一動,他就肯定,剛才摸到的,真是一隻冰冷的手!

  令原振俠肯定,他剛才真是摸到了一隻冰冷的手,是因為那隻手動了起來。不但動,而且還塞了一樣,不知是甚麼東西在他的手中!

  原振俠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把那不知是哪裡來,到了他掌心中的東西握住。

  (他一直不肯承認,那是由一隻冰涼的手塞給他的。)

  同時,他的支持能力也到了極限,身子向外一側,跌出了一步。可能由於他手的動作,帶動了車門,車門隨著他外跌而打開。

  原振俠沒能站穩,一跌出,就半蹲著身,右手緊握著拳(由於掌心中有那東西),姿勢相當怪。但也由於如此,他才能看清車門打開後的情形──這時,如果他看到一隻手爬出來,他也不會再感到甚麼恐懼,他的恐懼感早已到了頂點,完全麻木了!

  他沒有看到甚麼手,或者,根本沒有手。在毀壞了的車廂之中,是一團焦黑了的屍體。

  原振俠寧願剛才的一切,那種摸到了一隻冰涼的手的感覺,只是一場噩夢。此際既然沒有手,自然是噩夢已經醒了!

  可是,他緊握著的拳頭之中,分明有一樣東西在!

  陽光燦爛,可是原振俠還是感到遍體生寒,當每個人的視線都投向他時,他還得竭力裝出鎮定的神情。他緊握著拳,沒有勇氣打開手來看看,在那麼怪異的情形下,到了自己手中的是甚麼東西。

  (一隻絕不可能存在的冰冷的手,塞過來的東西──雖然小得可以握在拳頭中,但也可能是任何怪異。確然需要相當大的勇氣,才能打開手來仔細看看。)

  (原振俠當然不是沒有這個勇氣,但是他至少需要定一定神。)

  (而這時,他未能定過神來,所以他仍緊握著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站了起來。

  在一剎那間,他只覺得耳際有許多嗡嗡的聲響,像是有許多人在對他說話,可是他卻一句也聽不清楚。

  這時他心中想的,只是一件他聽過的事,那位先生記述過的一種情形──人腦在接受了外來信號之後,會作出錯誤的判斷。

  例如人面對鏡子,看不到鏡中的影像,又例如一直以為手上有一隻蛾停著,等等。他希望如今手中握著東西的感覺,和剛才碰到冰冷的手,也全是由於這種「錯覺」!

  可是,有東西在手的感覺,又那麼實在!

  原振俠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到這時,他才聽出四周圍的確有不少人,在向他發問。有的是在問他,是不是感到不舒服,有的在問他,是不是肯定這輛車子衝下山谷。

  原振俠已然有了足夠的鎮定,可以一個個問題回答。同時,他心中不斷在想:我手中握著的是甚麼?

  他這時,故意不打開手來看,反倒將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感覺也更實在。

  他感覺得出,那像是一小片,有著尖角(六角形、正方形,或五角形)的一片──金屬?玻璃?一時間不能肯定。

  那一小片東西,本來應該相當涼,但現在在他的手中握得久了,就有點溫熱。看來,那是相當容易傳熱的物體。

  這一切感覺,都十分普通。令得原振俠駭異的是,當他緊握著那一小片東西的時候,他竟然不是十分能夠肯定地,感到一陣又一陣輕微的顫動!

  甚麼叫作「不是十分能夠肯定地感到」?他自己也有點不明白。總之是一種十分模糊,但又實在存在,實在發生的一種感覺。

  起先,他以為那是自己在發抖。但是他隨即知道不是,的確有極輕微的顫動,發自那一小片東西!

  原振俠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多少問題,大約已令得所有人滿意了。一個警官向他示意,他要做的事已做完了。他也看到,仵工已經把燒焦了的屍體,用白布小心包了起來,放進了黑箱。

  燒成了那樣不成形的屍體,連解剖的價值都沒有,而且也絕不適宜給死者的家人看到。原振俠長嘆了一聲,一個警官來到他身邊:「原醫生,送你回醫院去?」

  原振俠略想了一想:「不,送我回宿舍去──我太疲倦──沒法子工作。」

  警官諒解地點頭,請原振俠上車。

  原振俠一直緊捏著拳,不打開來,一直到了住所的門前,他用左手在右邊褲袋中,取出鑰匙來開門,右手仍然握著。等到進了屋子,原振俠來到了桌前,將右拳放在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手指,因為用力握拳,已經握了很久,而十分僵硬,以致攤開手指的動作,相當緩慢。

  在手指慢慢攤開來的時候,他真願意手心中甚麼也沒有,一切全是幻覺。

  可是,他還是看清了手掌心中的那一片東西。那是一小片東西,等邊六邊形,每邊不會超過一點五公分,極薄,既非金屬,亦非玻璃,或者說,既是金屬也是玻璃。

  那一小片東西相當怪,所以要比較詳細來形容一下──面積不大,「厚度」極薄──約莫十分之一公分。看來一面是玻璃,透明的,另一面是一種深灰色的金屬。在金屬板上,有一點(極小的一點)隨著那一小片東西的移動,而滑來滑去,那一小點是深黑色。

  怪的是,那深黑色的一點,雖然會移動,卻全然不受控制──或者說,不合常理。

  這又需要詳細解釋一下。

  那一小點,當然是一粒細小的物質。能移動,當然是玻璃和金屬片之間,有可供它移動的空隙。

  (「玻璃」、「金屬板」都還只是假設,原振俠那時,還不能肯定那是甚麼物質。)

  兩層薄片之間有空隙,一小粒物體能移動。當拿起那薄片時,向哪一邊傾斜,那一小粒東西,就應該向傾斜的一邊滑下去才對──這是地心引力作用,和牛頓運動定律的共同結果。沒有甚麼物質,可以不遵照牛頓運動定律運動!

  可是那小黑點卻不一樣。

  當薄片平放著,它靜止不動,只要一動薄片,它就動,可是全然沒有規律。不論薄片如何傾斜,它有時向下,有時向上,有時向左,有時向右,有時「躲」在一個角落,很久不肯再動,有時,就在薄片之中,飛快地轉動,快得幾乎看不清楚!

  原振俠看得目瞪口呆。從第一個印象起,到勉力鎮定下來之後,都使他感到:那小黑點是活的!像是一隻極小的、活躍的硬殼昆蟲,被困在那兩片薄片的空隙之中!

  他立即想到了跳蚤,這種小蟲,甚至可以被訓練來作表演。

  但他當然立時推翻了自己這種想法──那小黑點比跳蚤小得多!

  聯想到了「小昆蟲」,原振俠又鎮定了很多,雖然一切仍然如此詭異,可是昆蟲沒有甚麼可怕。現在看來,只是一個小黑點,那是由於它形體太小,但可以利用顯微鏡作進一步觀察。

  原振俠是醫生,有倍數高達兩百倍的雙筒顯微鏡。他連忙找了出來,把那片薄片,放在顯微鏡下,著亮燈,調節著焦距。

  那小黑點,在放大了一百二十倍之後,原振俠仍然不知道它是甚麼。

  當然,可以肯定那絕不是昆蟲。因為它只是深黑色的一團,呈不規則的圓形。放大之後,可以看到黑色略有深淺不同。

  原振俠輕輕移動薄片,令那小黑點移動。小黑點移動之際,形狀略有變動,可是變化極微。由於在顯微鏡之下,所以那小薄片,這時看來,和生物學上常用來作顯微觀察的「切片」,十分相類似。

  原振俠終於伸直身子,長長吁了一口氣。他足足看了那小黑點超過半小時,可是卻全然弄不清那是甚麼東西。他有足夠的怪異經歷,也有著極其豐富的想像力,可是卻實在對這個薄片,無以名之,不知道那是甚麼東西。

  如果那薄片,不是在那樣怪異的情形下到他手中的,他或許不會那麼在意。他盯著那薄片,思緒一片混亂,不知如何才好。

  由於長時間注視顯微鏡,他眼睛十分疲倦,所以,他閉上了眼睛,手指在眼皮上輕輕撫揉著。他閉著眼,可是在他眼前,仍然可以看到那個小黑點。

  那是十分普通的感覺──任何人,在注視了一件物體若干時間之後,再閉上眼睛,就仍然可以「看」到那東西在眼前(人人都可以做這個實驗──閉上眼睛,當然不是真正看到,而只是感覺看到)。所以,原振俠一點不以為異,仍然閉著眼,休息著。

  可是在過了至少三分鐘之後,他「眼前」的那個小黑點,並沒有如常地消失,仍然十分清楚。「看」起來,就像是睜著眼在看一樣!

  當原振俠感到這一點時,他睜開眼來,眼前黑點消失。再閉上眼,黑點依然出現,有時靜止,有時移動。可是既然用顯微鏡來觀察,都不明白那是甚麼,這種閉上眼睛的感覺,自然更不能判明那是甚麼。

  在接下來的兩小時之中,原振俠沒有再去看那薄片,他做了很多不同的事,甚至曾小睡了一下。可是只要他一閉上眼,那小黑點就固執地在他的「眼前」出現,令得原振俠更不由自主,伸手在眼前揮動,想將那小黑點揮去。

  他是醫生,首先想到:這種不正常的情形,是不是一種病症?

  如果是病症,他自然首先想到「飛蚊症」。那是一種視覺上的毛病,沒有甚麼大礙,患者會覺得眼前總是有一隻「蚊子」在,或遠或近地移動。那是由於眼球內的玻璃體中,飄浮著細小的渾濁物而引起的。

  原振俠想到這裡,又閉上眼睛一會,否定了自己的「診斷」。

  他是在閉著眼時,才「看」到那個小黑點,並不是睜眼時才看到。多半是對那小黑點印象太深刻了,他想。

  在那時候,原振俠對那小黑點,並不是太在意。下午,醫院催他回去,在忙碌的工作中,雖然一閉上眼,小黑點就出現,他仍然不在意。

  原振俠在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才離開醫院。他走向停車場,在經過一個十分陰暗的角落時,他陡然呆了一呆,眼睛睜得極大,定定地望著前面,神情十分怪異。而且,用一種看來十分詭異的動作,伸手向前揮動著、抓著。

  這時,如果他身邊有人,看到他這種情形,一定會十分驚訝,因為他眼前實在甚麼也沒有!

  然而,在原振俠看出來,卻看到那個小黑點,就在眼前──本來是閉上眼,「看」到的那個小黑點,現在是,在黑暗中,他看到了小黑點。

  那仍然是十分難以形容的一種感覺,黑暗中,應該看不到黑色的一點。可是原振俠卻清清楚楚,看到那小黑點在眼前,他甚至不由自主,想伸手把它抓在手中!

  他停了沒有多久,又向前走,等有了燈光,小黑點反倒消失。閉上眼,它又在。

  原振俠開始感到有點困擾,而且,莫名其妙,感到了焦躁和不安。甚至令得他呼吸加速,可是卻又全然說不出原因來。

  原振俠加快了腳步,快到停車場了,他身後突然傳來了呼叫聲:「原醫生!原醫生!院長到處在找──」

  原振俠站定腳步,用手在臉上抹著,他十分疲倦,只想回去休息。可是那呼喚的聲音卻又十分急促,使他不能不轉過身來。

  一個醫院職員奔到了他身前,重複著剛才叫的那句話。原振俠嘆了一聲,再走向醫院建築物。才一進去,就看到院長大失鎮定,團團亂轉,一見了他,一把抓住:「快跟我來──」

  院長不由分說,拉著他便走,原振俠只能猜到有急事,但不知道是甚麼事。一直到進了電梯,院長才緩過一口氣來:「劉博士企圖自殺──」

  原振俠嚇了一跳!下午,在醫院,他曾好幾次企圖和劉博士接觸,可是由於院長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連他也不能例外。

  原振俠本來想要硬闖進去,但是想到劉博士才有喪子之痛,情緒一定極壞,見了自己,只怕會引致他更加沮喪。雖然有很多話想問,也就忍住了沒去見他。這時他聽到了劉博士自殺的消息,當然吃驚,望著院長說不出話。

  院長說:「他是醫生,要結束自己生命,比普通人更容易──」

  原振俠失聲道:「他──他──」

  院長不由自主抹了一下汗:「還好,護士發覺得早。唉,他竟然偷偷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藥!」

  原振俠和院長,這時一起跨出電梯,原振俠不禁埋怨:「院長,病人就算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藥,充其量不過是意圖自殺,不等於他一定自殺──」

  院長壓低了聲音:「他情緒那麼低沉,藏起安眠藥,當然是立意自殺。」

  原振俠站定腳步:「那我去也沒有用,我不是精神病專科,我──」

  院長悶哼一聲:「他指名要見你!」

  這一點,倒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劉博士要見他,目的何在?是再將他痛罵一頓,把劉量中的意外算在他的頭上?還是有甚麼特別的話要說?

  他吸了一口氣,跟著院長,一起走進了劉博士的病房。劉博士面色慘白,半躺在床上,兩個體力壯健的護士,坐在床邊上。

  院長來到床前:「老劉,原振俠來了──」

  劉博士疲倦地睜開眼來,口角牽動了一下,眼珠轉動著,聲音低沉:「我想和他單獨談談──」

  院長像是想表示不同意,可是卻沒有說甚麼,和那兩個護士作了一個手勢,三個人一起走出去。

  原振俠站在病床面前,劉博士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可是卻看得出,他心情十分激動。因為他的眼皮在不斷跳動,面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

  足足等了五分鐘之久,劉博士仍然不出聲。原振俠輕輕咳了一下,劉博士並不睜開眼來,但聲音相當清楚:「原醫生,量中──在失事前,曾打了一個電話給你?」

  原振俠心中不禁十分反感,因為從種種方面來看,劉博士都在干涉他兒子的行動。先是在聚會中不讓他暢所欲言,又大有可能偷聽劉量中的電話,劉量中駕車來找自己,他又跟在後面。雖然說他是劉量中的父親,但一向喜愛自由、不受任何拘束的原振俠,也覺得太過分了!

  所以,儘管劉博士這時的神態,十分值得同情,原振俠還是十分不客氣:「是!我相信,他在電話中說些甚麼,你一定通過某些裝置,早已聽到了的──」

  劉博士震動了一下,長嘆一聲,仍然不睜開眼,講的話,也像是自己在喟嘆:「真不明白,現在年輕人──為甚麼總不相信父親。」

  原振俠悶哼一聲,沒說甚麼。

  劉博士的那個問題,可以寫一篇論文,絕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現在也絕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場合,所以原振俠不出聲。

  又過了足有兩分鐘,劉博士才又道:「他在和你通電話的時候,把聲音壓得十分低──」

  原振俠又忍不住說了一句:「知道有人偷聽,誰都會那樣!」

  劉博士陡然睜開眼來,用一種十分異樣,難以形容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看出他想表達甚麼,可是又無法確切知道他的用意。

  劉博士沉聲問:「在電話裡,他向你說了甚麼?」

  原振俠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他說,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我就請他到我住所來,他答應了,結果──」

  原振俠講到這裡,也感到了一陣難過,難以說得下去。劉博士反倒鎮定得多,吁了一口氣,忽然問:「遇到了不明白的事,你抱甚麼態度?」

  原振俠全然無法預料到,劉博士會在這種情形之下,和他討論起處事的態度來。他皺了皺眉:「當然盡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劉博士「嗯」地一聲:「所謂盡一切可能,到甚麼程度?」

  原振俠道:「自然是力所能逮的頂點!」

  劉博士苦笑:「一點也不留餘地?」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是!」

  劉博士又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或許每個人性格不同,或許我──老了。我──有不明白的事,探索一下,沒有結果,就放棄了,不會再探索下去。」

  原振俠仍然不知道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自然也接不上話去。劉博士再長嘆一聲,疲倦地揮著手:「我的態度是對的,年輕人!」

  原振俠道:「人人性格不同,行事方法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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