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多少恨</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多少恨</h3><br /><br />  前言<br /><br />  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編電影劇本,片名「不了情」,當時最紅的男星劉瓊與東山再起的陳燕燕主演。陳燕燕退隱多年,面貌仍舊美麗年輕,加上她特有的一種甜味,不過胖了,片中只好儘可能的老穿著一件寬博的黑大衣。許多戲都在她那間陋室裏,天冷沒火爐,在家裏也穿著大衣,也理由充足。此外話劇舞合上也有點名的潑旦路珊演姚媽,還有個老牌反派(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了)演提鳥籠玩鼻烟壺的女父──似是某一種典型的旗人──都是硬裏子。不過女主角不能脫大衣是個致命傷。──I也許因為拍片辛勞,她在她下一部片子裏就已經苗條了,氣死人──寥寥幾年後,這張片子倒已經湮沒了,我覺得可惜,所以根據這劇本寫了篇小說「多少恨」。<br /><br />  在美國,根據名片寫的小說歸入「非書」(non-books)之列──狀似書而實非──也是有點道理。我這篇更是彷彿不充分理解這兩種形式的不同處。例如小女孩向父親嘵嘵不休說新老師好,父親不耐煩;電影觀眾從畫面上看到他就是起先與女老師邂逅,彼此都印象很深,而無從結識的男子;小說讀者並不知道,不構成「戲劇性的反諷」──即觀眾暗笑,而劇中人懵然效果全失。<br /><br />  我當時沒看出來,但是也覺得寫得差。離開大陸的時候,文字不便帶出來,都是一點一滴的普通信件的長度郵寄出來的,有些就涮下來了。<br /><br />  前兩年在報上看到有人用「不了情」片名,大概別人也都不知道已經有過這麼張片子,不禁憮然。想不到最近瘂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影印了圖書館裏我這篇舊作小說,寄了來。影片本身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根據它的「非書」倒還頑健,不遠千里找上門來,使人又笑又嘆。<br /><br />  ──卅年後記<br /><br /><br />  ──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故事。<br /><br />  ※※※<br /><br />  現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大眾化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母石的偉大結構。這一家,一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隻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淨。電影已經開映多時,穿堂裏空蕩蕩的,冷落了下來,便成了宮怨的場面,遙遙聽見別殿的蕭鼓。<br /><br />  迎面高高豎起了下期預告的五彩廣告牌,下面簇擁掩映著一些棕櫚盆栽,立體式的圓座子,張燈結綵,堆得像個菊花山。上面湧現出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著眼淚。另有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廣告底下徘徊著。是虞家茵,穿著黑大衣,亂紛紛的青絲髮兩邊分披下去,臉色如同紅燈映雪。她那種美看著彷彿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麼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願望,而一個心願永遠是年輕的,一個心願也總有一點可憐。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的眼睛裏便露出一種執著的悲苦的神氣。為什麼眼睛裏有這樣的悲哀呢?她能夠經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br /><br />  她看看錶,看看鐘,又躊躇了一會,終於走到售票處,問道:「現在票子還能夠退嗎?」賣票的女郎答道:「已經開演了,不能退了。」她很為難地解釋道:「我因為等一個朋友不來──這麼半天了,一定是不來了。」<br /><br />  正說著,戲院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那車子像一隻很好的灰色雞皮鞋。一個男人開門下車,早已有客滿牌放在大門外,然而他還是進來了,問:「票子還有沒有?只要一張。」售票員便向虞家茵說:「那正好,你這張不要的給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對看了一眼。本來沒什麼可窘的,如果有點窘,只是因為兩人都很漂亮。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豎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家茵手裏捏著張票子,票子仍舊擱在櫃台上,向售票員推去。售票員又向那男子推去。這女售票員,端坐在她那小神龕裏,身後照射著橙黃的光,戲劇業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祇,可是男女的事情大概也管。她隔著半截子玻璃,冷冷的道:「七千塊。」那男子掏出錢來,見家茵不像要接的樣子,只得又交給售票員轉交。那人先上樓去了。家茵隨在後面,離得很遠。<br /><br />  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經坐下了,欠起身來讓她走過去。不見得是有意的,一般人都喜歡靠邊的位子,自然而然會先佔了那座位。散戲的時候從樓上下來,被許多看客緊緊擠到一起,也並沒有交談。一直到樓梯腳下,她站都站不穩了,他把她旁邊的一個人一攔,她微笑著彷彿有道謝的意思,他方才說了聲:「擠得真厲害!」她笑道:「噯,人真是多!」擠到門口,他說:「要不要我車子送您回去?人這麼多,叫車子一定叫不著。」她說:「哦,不用了,謝謝!」一出玻璃門,馬上像是天下大亂,人心惶惶。汽車把鼻子貼著地慢慢的一部一部開過來,車縫裏另有許多人與輪子神出鬼沒,驚天動地吶喊著,簡直等於生死存亡的戰鬥,慘厲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掙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兩盞紅綠燈,天色灰白,一朵紅花一朵綠花寥落地開在天邊。<br /><br />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個衖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房。她不喜歡看兩點鐘一場的電影,看完了出來昏天黑地,彷彿這一天已經完了,而天還沒有黑,做什麼事也無情無緒的。她開門進來,把大衣脫了掛在櫃子裏,其實房間裏比外面還冷。她倒了杯熱水喝了一口,從床底下取出一隻舊的綉花鞋來,才換上一隻,有人敲門。她一隻腳還踏著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去,一開門便叫起來道:「秀娟!啊呀你剛才怎麼沒來?」她這老同學秀娟生著一張銀盆臉,戴著白金腳眼鏡,擁著紅狐的大衣手籠,笑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在戲院裏白等了這麼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的病倒了!」<br /><br />  家茵扶著門框道:「啊?夏先生哪兒不舒服啊?」秀娟道:「喉嚨疼,先還當是白喉哪!後來醫生驗過了說不是的,已經把人嚇了個半死!我打電話給你的呀,說我不能去了,你已經不在家了。」家茵道:「沒關係的,不過就是後來我挺不放心的,想著別是出了什麼事情。」她掩上了門,扶牆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換了。秀娟還站在那裏解釋個不了,道:「先我想叫個傭人跑一趟,上戲院子裏去跟你說,傭人也都走不開,你沒看見我們那兒忙得那個烏烟瘴氣的!」家茵重又說了聲「沒關係的。」她把一張椅子挪了挪,道:「坐坐。」便去倒茶。<br /><br />  秀娟坐下來問道:「你好麼?找事找得怎麼樣?」家茵笑著把茶送到桌上,順便指給她看玻璃底下壓著的剪下的報紙,說道:「寫了好幾封信去應徵了,恐怕也不見得有希望。」秀娟道:「登報招請的哪有什麼好事情──總是沒人肯做的,才去登報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現在找事情多難!我著急不是為別的──我就沒告訴我娘我的事丟了,免得她著急!」秀娟道:「你還是常常寄錢給你們老太太?」家茵點點頭,道:「可憐,她用的倒是不多。」說著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誤會以為她要借錢。這些年來和她環境懸殊而做著朋友,自然是知道她向不借錢的,當下只同情地蹙著眉點了點頭道:「其實啊……你父親那兒,你不能去想想辦法麼?」家茵聽了這話卻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滿臉不願意的樣子,然而極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這些年了,聽說他境況也不見得好,而且還有後來他娶的那個人,待會兒給她說幾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個釘子!」<br /><br />  秀娟想了想道:「噯,也是難──我倒是聽見他說,他那堂房哥哥要給他孩子請個家庭教師。」家茵在她旁邊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層,就是怕你不願意做,要帶著照管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頓了頓,微笑說道:「從前我也做過家庭教師的,所以有許多麻煩的地方我都有點兒懂──挺難做人的!」秀娟道:「不過我們大哥那兒倒是個非常簡單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末長住在鄉下,只有這麼一個孩子,沒人管。」家茵道:「要末我就去試試。」秀娟道:「你去試試也好。這樣子好了;我去給你把條件全說好了,省得你當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麼又得費你的心!」秀娟笑著不說什麼,卻去拉著她一隻手腕,輕輕搖撼了一下,順便看了看家茵的手錶,立刻失驚道:「噯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來睥氣就更大,傭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著她站起來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br /><br />  家茵第一天去教書,那天天氣特別好,那地方雖也是衖堂房子,卻是半隔離的小洋房,光緻緻的立體式,樓上一角陽台伸出來蔭蔽著大門,她立在門口,如同在簷下。那屋簷挨近藍天的邊沿上有一條光,極細的一道,像船邊的白浪。仰頭看著,彷彿那乳黃水泥房屋被擲到冰冷的藍海裏去了,看著心曠神怡。<br /><br />  她又重新看了看門牌,然後撳鈴。一個老媽子來開門,家茵道:「這兒是夏公館嗎?」那女傭總懷疑人家來意不善,說:「噯。──找誰?」家茵道:「我姓虞。」這女傭姚媽年紀不上四十,是個吃齋的寡婦,生得也像個白白胖胖的悄尼僧。她把來人上上下下打量著,說:「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福煦路的夏太太本來要陪我一塊兒來的,因為這兩天家裏事情忙,走不開……」姚媽這才開了笑臉道:「噯,你就是那個虞小姐吧?聽見我們三奶奶說來著!請進來吧。」家茵進去了,她關上大門,開了客室的門,說道:「您坐一會兒。」回過頭來便向樓上喊:「小蠻!小蠻!你的老師來了!」一路叫上樓去,道:「小蠻,快下來念書!」<br /><br />  客室佈置得很精緻,那一套皮沙發多少給人一種辦公室的感覺。沙發上堆著一雙溜冰鞋與污黑的皮球,一隻洋娃娃卻又躺在地下。房間儘管不大整潔,依舊冷清清的,好像沒有人住。裏間用一截矮櫥隔開來作為書房。家茵坐下來好一會方見姚媽和那個孩子在門口拉拉扯扯,姚媽說:「進來呀!好好的進來!」女孩子被拖了進來,然而還扳住門口的一隻椅子。姚媽道:「我們去見老師去!叫老師!」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蠻哪?小蠻你幾歲了?」姚媽代答道:「八歲了,還一點兒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連椅子一同拖了來。家茵道:「小蠻,你怎麼不說話呀?」姚媽道:「她見了生人,膽兒小。平常話多著哪!兇著哪!」硬把她納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繼續笑問道:「小蠻是啞巴,是不是啊?」姚媽不在旁邊,小蠻便不識羞起來,竟破例的搖了搖頭。而且,看見家茵脫下大衣,她便開口說:「我也要脫!」家茵道:「怎麼?你熱啊?」她道:「熱。」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著絨線衫,裏面還襯著絨線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給她脫掉了一件。見桌上有筆硯,家茵問:「會不會寫字啊?」小蠻點點頭。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寫在這本書上,好不好?我給你磨墨。」小蠻點點頭,果然在書面上寫出「夏小蠻」三字。家茵正在誇讚:「小蠻寫得真好!」見她仍舊埋頭往下寫著,連忙攔阻道:「噯,好了,好了,夠了!」再看,原來加上了「的書」二字,不覺笑了起來道:「對了,這就錯不了了!」<br /><br />  姚媽送茶進來,見小蠻的絨線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喲!你怎麼把衣裳脫啦!這孩子!快穿上!」小蠻一定不給穿,家茵便道:「是我給她脫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頭上都有汗呢─」姚媽道:「出了汗不更容易著涼了?您不知道這孩子,就愛生病,還不聽話」家茵忍不住說了一句:「她挺聽話的!」小蠻接口便向姚媽把頭歪著重重的點了一點,道:「噯!老師說我聽話呢!是你不聽話,你還說人!」姚媽一時不得下台,一陣風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開的窗砰的一聲關上了,咕噥著說道:「說我不聽話!你凍病了你爸爸罵起人來還不是罵我啊!」<br /><br />  鐘點到了,家茵走的時候向小蠻說:「那麼我明天早起九點鐘再來。」小蠻很不放心,跟出去牽著衣服說:「老師!你明天一定要來的啊!」姚媽一面去開門,一面說小蠻:「我的小姐,你就別上大門口去了!再一吹風──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蠻快進去,她一走,姚媽便把小蠻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來!」小蠻道:「我不穿!你不聽見老師說的」她一路上給橫拖直曳的,兩隻腳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媽一面念叨著一面逼著她加衣服:「老師說的!才來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慣得不聽話!孩子凍病了,凍死了,你這飯碗也沒有了!礙不著我什麼呵──我反正當老媽子的,沒孩子我還有事做!沒孩子你教誰?」<br /><br />  小蠻掙扎著亂打亂踢,哭起來了。汽車喇叭響,接著又是門鈴響,姚媽忙道:「別哭,爸爸回來了!爸爸不喜歡人哭的!」小蠻抹抹眼睛搶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老師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極了!」轉問姚媽道:「今天那位虞小姐來過了?」姚媽道:「噯。」她把他的大衣接過來,問:「老爺要不要吃點什麼點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裡走,道:「嗯,好,有什麼東西隨便拿點來吧!快點,我還要出去的。」小蠻跟在後面又告訴他:「爸爸,我真喜歡這新老師!」她爸爸還沒有坐下就打開晚報身入其中,只說:「好極了,以後你有什麼事都去問老師,我可以不管了!」小蠻道:「唔……那不行,」她扳著他的腿,使勁搖著他,囉唣不休道:「爸爸,這個老師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朧地應了聲「唔?」小蠻著急起來道:「爸爸你怎麼不聽我說話呀?……爸爸,老師說我真乖,真聰明!」她爸爸耐煩地說道:「噯,小蠻是真乖!你聽話,你讓姚媽帶你上樓去玩,啊!爸爸要清靜一會兒。」<br /><br />  小蠻有一天很興奮的告訴家茵說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怎麼才念了幾天書,倒又要放假啦?」小蠻道:「我明天過生日。」家茵道:「啊,你就要過生日啦?你預備怎麼玩呢?」小蠻聽了這話卻又愀然道:「沒有人陪我玩!」家茵不由得感動了,說:「我來陪你,好不好?」小蠻跳了起來道:「真的啊,老師?」家茵問:「你喜歡看電影麼?」小蠻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眼睛朝上翻著的一綹頭髮擊打著眉心,笑道:「爸爸有時帶我去看。爸爸挺喜歡帶我出去的,爸爸就頂怕跟娘一塊兒去看電影!」家茵詫異道:「為什麼呢?」小蠻道:「因為娘總是問長問短的!」家茵掌不住笑了,道:「你不也問長問短的麼?」小蠻道:「爸爸喜歡我呀!」隨又抱怨著:「不過他老是沒工夫……老師你明天無論如何一定要來的!」家茵道:「好。我去買了禮物帶來給你啊!」小蠻越發蹦得多高,道:「老師,你可別忘啦─」<br /><br />  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課出來就買了一籃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來這幾天她一直惦記著應當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經坐在客室裏抽煙了,秀娟正忙著插花,擺糖果碟子。家茵道:「喲,夏先生倒已經起來啦?好全了沒有?」夏宗麟起身讓座,家茵把水果放在桌上道:「這一點東西我帶來的。」秀娟道:「噯喲,謝謝你!你幹嗎還花錢哪?你瞧我這兒亂七八糟的!你上我們大哥那兒去來著嗎?小蠻聽話嗎?」家茵趁此謝了她。秀娟道:「噯,真的,今天就是他們公司裏請客呀,你就別走了,待會兒大哥也要來。你不也認識大哥嗎?」今天是請一個要緊的主顧,是宗麟拉來的,秀娟很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經理。家茵道:「不了,我待會兒回去還有點兒事。我一直還沒見過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噯呀,還沒看見哪?那麼正好,今天這兒見見不得了!」正說著,女傭來回說酒席傢伙送了來了,秀娟道:「你等著我來看著你擺。」家茵便站起身來道:「你這兒忙,我過一天再來看你罷。」到底還是脫身走了。<br /><br />  次日她又去給小蠻買了件禮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睥氣,已經在這一家買了,還有點不放心,隔壁兩家店舖裏也去看看,要確實曉得沒有更適宜更便宜的了。誰知她上次在電影院裏遇見的那個人,這時候也來到這裏,覺得這櫥窗佈置得很不錯,望進去像個耶誕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飄飄,搭著小紅房子,有些米老鼠小豬小狗賽璐珞的小人出沒其間。忽然,如同卡通畫裏穿插了真人進去似的,一個女店員探身到櫥窗裏來拿東西,隔著雪的珠簾,還有個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後指點著。他一看見,不由得怔住了。<br /><br />  他也走到這爿店裏去,先看看東西,然後才看到人,兩人都頓了一頓,輕輕的同時叫了出來:「咦?真巧!」他隨即笑道:「又碰見了!──我正在這兒沒有辦法,不知道您肯不肯幫我一個忙。」家茵用詢問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買一個禮物送給一個八歲的女孩子,不知買什麼好。」說到這裏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沒有理會得他這話是否帶有說笑話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歡洋娃娃吧?買個洋娃娃怎麼樣?」他道:「那麼索性請你替我揀一個好不好?」有的臉太老氣,有的衣服欠好,有的不會笑;她很認真的挑了個。他付了錢,道:「今天為我耽擱了你這麼許多時候,無論如何讓我送你回去罷。」家茵躊躇了一下,說「要是不太繞道的話……不過我今天要去那個地方很遠,在白賽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賽仲路!」這麼說著,自己也覺得簡直像說謊。<br /><br />  兩人坐到汽車裏,車子開到一家人家門口停下來,那時候他已經明白過來了,臉上不由得浮起了說謊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車替她開著車門,家茵跳下來,說:「那麼,再會了,真是謝謝!」她走上台階撳鈴,他也跟上來,她一覺得形勢不對,便著慌起來,回身笑說:「真是對不起,我不能夠請您進來了,這兒也不是我自己家裏──」然而姚媽已經把門開了,家茵無法把背後這釘梢的人馬上頓時立刻毀滅了不叫人看見,唯有硬著頭趕快往盡裡頭一竄,不料那人竟跟了進來,笑道:「可是這兒是我自己家裏呀!」家茵吃了一驚,手裏的包裹撲嗵掉在地下。小蠻跑出來叫道:「老師!老師!爸爸!」家茵道:「您就是這兒的──夏先生嗎?」夏宗豫彎腰給她撿起包裹,笑道:「是的。──是虞小姐嗎?」他把東西還她,她說:「這是我送給小蠻的。」宗豫便交給小蠻道:「哪,這是老師給你的!」小蠻來不及的要拆,問道:「老師,是什麼東西呀?」宗豫道:「連謝都不謝一聲噠?」姚媽冷眼旁觀到現在,還是沒十分懂,但也就笑嘻嘻的幫了句腔:「說『謝謝老師!』」<br /><br />  小蠻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裏挾著的一包,指著問:「爸爸,這是什麼?」宗豫道:「這是我給你買的。你不說謝謝,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蠻的牛性子又發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蠻道:「讓姚媽給你收起來,等你牙齒長好了再吃罷。」又向家茵笑道:「她剛掉了一顆牙齒。」家茵笑道:「我看……」小蠻張開嘴讓她看了一看,卻對著那盒糖發了會獃,悶悶不樂。家茵便道:「早知我還是買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來打算買手套的。」小蠻聽不得這一句話,就鬧了起來:「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嚜!」宗豫很覺抱歉。道:「這孩子真可惡!當著老師一點禮貌也沒有!」一說,她索性紅頭脹臉哭了起來。家茵連忙勸著:「今天過生日,不可以哭的,啊!」小蠻嗚咽道:「我要手套!」家茵和她悄悄商量道:「你喜歡什麼顏色的手套?」小蠻拉拉她肩上的檸檬黃絨線圍巾道:「我要這個顏色的!」<br /><br />  姚媽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幾句話要盤問車夫。車夫擱起了腳在汽車裏打瞌睡,姚媽倚在車窗上,一雙手抄在衣襟底下,縮著脖子輕聲笑道:「噯,喂!這新老師原來是我們老爺的女朋友啊?」車夫醒來道:「唔?不知道。從前倒沒看見過。」姚媽道:「今兒那些東西還不都是老爺自個兒買的──給她做人情,說是『老師給買的禮物,』」車夫把呢帽罩到臉上來,睡沉沉的道:「我們不知道別瞎說!」姚媽道:「要你這麼護著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語著:「一直還當我們老爺是個正經人呢!原來……」車夫嫌煩起來,道:「就算他們是本來認識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謠言!」姚媽拍手拍腳的笑道:「瞧你這巴結勁兒!要不是老爺的女朋友,你幹嗎這樣巴結呀?」<br /><br />  吃點心的時候姚媽幫著小蠻圍飯單,便望著家茵眉花眼笑的道:「這孩子也可憐哪,沒人疼!現在好了,有老師疼了,也真是緣分!」宗豫便打斷她道:「姚媽,去拿盒洋火來。」姚媽拿了洋火來,又向小蠻道:「真的,小姐,趕明兒好好的念書,也跟老師似的有那麼一肚子學問,爸爸瞧著多高興啊!」宗豫皺著眉點蛋糕上的蠟燭,道:「好了好了,你去罷,有什麼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蠻面前道:「小蠻,得你自己吹。」家茵笑道:「得一口氣把它吹滅了;讓爸爸幫著點。」<br /><br />  菊葉青的方楞茶杯。吃著茶,宗豫與家茵說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兩人其實什麼話都不想說,心裏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摺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著她;她坐的那地方照點太陽。她穿著件呢的袍子,想必是舊的,因為還是前兩年流行的大袖口。蒼翠的呢,上面捲著點銀毛,太陽照在上面也藍陰陰的成了月光,彷彿「日色冷清松」。<br /><br />  姚媽進來說:「虞小姐電話。」家茵詫異道:「咦?誰打電話給我?」她一出去,姚媽便搭著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不怪我們小姐一會兒都不離開老師。連我們底下人都在那兒說:真難得的,這位虞小姐,又和氣,又大方,真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臉來道:「你怎麼儘著囉唣?」正說著,家茵已經進來了,說:「對不起,我現在有點兒事情,就要走了。」宗豫見她面色不太好,站起來扶著椅子,說了聲「噢!」家茵苦笑著又解釋了一句:「沒什麼。我們家鄉有人到上海來了。我們那兒房東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br /><br />  是她父親來了。家茵最後一次見到她父親的時候,他還是個風致翩翩的浪子,現在變成一個邋遢老頭子了,鼻子也鈎了,眼睛也黃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著件舊馬褲呢大衣。外貌有這樣的改變,而她一點都不詫異──她從前太恨他,太「認識」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從愛而來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種奇異的徹底的了解。<br /><br />  她極力鎮定著,問道:「爸爸你怎麼會來了?」她父親迎上來笑道:「噯呀我的孩子,現在長得真是俊!喝!我要是在外邊見了真不認識你了!」家茵單刀直人便道:「爸爸你到上海來有什麼事嗎?」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懇切地叫了她一聲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我跟你娘雖然離了,你總是我的女兒,我怎麼不想來看看你呢?」家茵皺著眉毛別過臉去道:「那些話還說它幹什麼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為著你娘。也難怪你!嗐!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他一眼瞥見桌上一個照相架子,便走近前去,籠著手,把身子一挫,和照片臉對臉相了一相,叫道:「噯呀!這就是她吧?呀,頭髮都白了,可不是憂能傷人嗎?我真是負心──」他脫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頭,嘆道:「自己倒還年輕,把你害苦了!現在悔之已晚了!」<br /><br />  家茵不願意他對著照片指手劃腳,彷彿褻瀆了照片,她逕自把那鏡架拿起來收至抽屜裏。她父親面不改色的,繼續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這次就是一個人來的。你那個娘──我現在娶的那個──她也想跟著來,我就沒帶她來。可見我是回心轉意了!」<br /><br />  家茵焦慮地問道:「爸爸,我這兒問你呢!你這次到底到上海來幹什麼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現在一心歸正了,倒想找個事做做,所以來看看,有什麼發展的機會。」家茵道:「噯喲,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兩人站著說了半天話,虞老先生此方才端著架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徐徐的撈著下巴,笑道:「上海這麼大地方,憑我這點兒本事,我要是誠心做,還怕──」家茵皺緊了眉毛道:「爸爸你真不知道現在找事的苦處!」虞老先生道:「連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個男子漢哪──噯,真的,你現在在哪兒做事呀?」家茵道:「我這也是個同學介紹的,在一家人家教書。這一次我真為了找不到事急夠了!所以我勸你回去。」虞老先生略楞了一楞,立起來背著手轉來轉去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回去,連盤纏錢都沒有呢。白跑一趟,算什麼呢?」家茵道:「不過你在這兒住下來,也費錢哪!」虞老先生自衛地又有點慚恧地咕噥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個娘的一個妹夫那兒。」<br /><br />  家茵也不去理會那些,自道:「爸爸,我這兒省下來的有五萬塊錢,你要是回去我就給你拿這個買張船票。」虞老先生聽到這數目,心裏動了一動,因道:「噯,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難盡!我來的盤纏錢還是東湊西挪,借來的,你這樣叫我回去拿什麼臉見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這幾個錢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這一身穿著,又把她那簡陋的房間觀察了一番,不禁搖頭長嘆道:「瞎!看你這樣子我真是看不出,原來你也是這麼苦啊!嗐!其實論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實應該是我做爸爸的責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兒,那麼也就用不著自個兒這麼苦了!」家茵蹙額背轉身去道:「爸爸你這些廢話還說它幹嗎呢?」虞老先生自管自慨嘆道:「噯,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來帶累你了!你剛才說的有多少錢?」他陡地掉轉話鋒,變得非常的爽快俐落:「那麼你就給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鑰匙開抽屜拿錢,道:「你可認識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過錢去,笑道:「瞎!你別看不起你爸爸──那我怎麼自個兒一個人跑到上海來的呢?」說著,已是瀟瀟灑灑的踱了出去。<br /><br />  他第二次出現,是在夏家的大門口,宗豫趕回來吃了頓午飯剛上了車子要走──他這一向總是常常回來吃飯的時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車,把車中人的身分年紀都也看在眼裏。他上門撳鈴,問道:「這兒有個虞小姐在這兒是吧?」他嗓門子很大,姚媽詫異非凡,虎起了一張臉道:「是的。幹嗎?」虞老先生道:「勞你駕,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是她的老太爺來看她了。」姚媽將頭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爺?」裏面客室的門恰巧沒關上,讓家茵聽見了,她疑疑惑惑走出來問:「找我啊?」一看見她父親,不由得衝口而出道:「咦?你怎麼沒走?」虞老先生笑了起來道:「傻孩子,我幹嗎走?我走我倒不來了!」家茵發急道:「爸爸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虞老先生大搖大擺的便往裏走,道:「我上你那兒,你不在家嚜!」家茵幾乎要頓足,跟在他後面道:「我怎麼能在這兒見你,我這兒還要教書呢!」虞老先生只管東張西望,嘖嘖讚道:「真是不錯!」姚媽看這情形是真是家茵的父親,立刻改變態度,滿面春風的往裏讓,說:「老太爺坐會兒吧,我就去給您沏碗熱茶!」虞老先生如同雨打殘荷似的點頭呵腰不迭,笑道:「勞駕勞駕!我倒正口乾呢,因為剛才午飯多喝了一杯。到上海來一趟,不是難得的嗎!」<br /><br />  姚媽引路進客室,笑道:「你別客氣,虞小姐在這兒,還不就跟自個家裏一樣,您請坐,我這兒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來。小蠻見了生人,照例縮一邊去眈眈沈注視著。虞老先生也誇獎了一聲:「呦!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媽出去了,便焦憂地低聲說道:「噯呀,爸爸,真的──我待會兒回去再跟你說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反倒攤手攤腳坐下來,又笑又嘆道:「噯,你到底年紀輕,實心眼兒!你真造化!碰到這麼一份人家,就看剛才他們那位媽媽這一份熱絡,幹嗎還要拘束呢?就這兒椅子坐著不也舒服些麼?」他在沙發上顛了一顛,蹺起一隻腿來,頭動尾巴搖的微笑說下去道:「也許有機會他們主人回來了,託他給我找個事,還怕不成麼?」家茵越發慌了,四顧無人,道:「爸爸!你這些話給人聽見了,拿我們當什麼呢?我求求你──」<br /><br />  一語未完,姚媽進來奉茶,又送過香煙來,幫著點火道:「老太爺抽煙。」虞老先生道:「勞駕!勞駕!」他向家茵心平氣和地一揮手道:「你們有功課,我坐在這兒等著好了。」姚媽道:「您就這邊坐坐吧!小蠻念書,還不也就那麼回事!」家茵正要開口,被她父親又一揮手,搶先說道:「你去教書得了!我就跟這位媽媽聊聊天兒。這位媽媽真周到,我們小姐在這兒真虧你照顧!」姚媽笑道:「噯呀,老太爺客氣!不會做事!」家茵無奈,只得和小蠻在那邊坐下,一面上課,一面只聽見他們兩人括辣鬆脆有說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風雨不透。<br /><br />  虞老先生四下裏指點著道:「你看這地方多精緻,收拾得多乾淨啊,你要是不能幹還行?沒看見別的媽媽嚜?就你一個人哪?」姚媽道:「可不就我一個人?」虞老先生忽又發起思古之幽情,嘆道:「那是現在時世不同了,要像我們家從前用人,誰一個人做好些樣的事呀?管鋪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媽一方面謙虛著,一方面保留著她的自傲,說道:「我們這兒事情是沒多少,不過我們老爺愛乾淨,差一點兒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慣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問道:「你們老爺挺忙呢?他是在什麼衙門裏啊?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一位儀表非凡的爺們坐著汽車出門,就是他嗎?」姚媽道:「就是!我們老爺有一個興中藥廠,全自個兒辦的,忙著呢,成天也不在家。我們小蠻現在幸虧虞小姐來了,她也有個伴兒了!」<br /><br />  小蠻不停的回過頭來,家茵實在耐不住了,走過來說道:「爸爸,你還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這兒說話,小蠻在這兒做功課分心。」姚媽搭訕著便走開了,怕他們父女有什麼私房話說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錶,也就站起身來道:「好,好,我就走。你什麼時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點半來。」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兒枯坐著三四個鐘頭幹嗎呢?要不,你這兒有零錢嗎,給我兩個,我去洗個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驚,輕聲道:「咦?那天那錢呢?」虞老先生道:「嗐!你不想,上海這地方,五萬塊錢,花了這麼許多天,還不算省的嗎?」家茵不免生氣,道:「指不定你拿了上哪兒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頭往後一仰,厭煩地斜瞅著她道:「那幾個錢夠逛哪兒呀?嗐!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沒開過眼的!從前上海堂子裏姑娘,提起虞大少來,誰不知道!那!那時候的倌人,真有一副功架!那真是有一手!現在!現在這班,什麼舞女囉,嚮導囉,我看得上眼?都是些沒經過訓練的黃毛丫頭,只好去騙騙暴發戶!」家茵擰著眉頭,也不作聲,開皮包取出幾張鈔票遞給他,把他送走了。<br /><br />  小蠻伏在桌上枕著個手臂,一直悄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的叫了聲:「老師!……老師,我想吃西瓜!」家茵走來笑道:「這天哪有西瓜?」小蠻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點涼的。」家茵俯身望著她道:「呦!你怎麼啦?別是發熱了?」小蠻道:「今天早起就難受。」家茵道:「噯呀!那你怎麼不說啊?」小蠻道:「我要早說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額上,嚇了一跳道:「可不是──熱挺大呢!」忙去叫姚媽,又回來哄著拍著她道:「你聽老師的話,趕快上床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兒早上就好了!」<br /><br />  她看著小蠻睡上床去,又叮嚀了姚媽幾句話:「等到六點鐘你們老爺要是還不回來,你打電話去跟老爺說一聲。她那熱好像不小呢!」姚媽道:「噢。您再坐一會兒吧?等我們老爺回來了,讓汽車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她今天回家特別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親也沒來,猜著他大約因為拿到了點錢,就又杳如黃鶴了。<br /><br />  當晚夏家請了醫生,宗豫打發車夫去買藥。他在小孩房裏踱來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臉上通紅的,迷迷糊糊嘴裏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麼。他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彷彿她說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了。他伏在毯子上,湊到她枕邊去凝神聽著。原來小蠻在那裏喃喃說了一遍又一遍:「老師!老師!唔……老師你別走!」宗豫一聽,心裏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彷彿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動也沒動,背著燈,他臉上露出一種複雜的柔情,可是簡直像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的細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喳了一喳,然後很慢很慢的微笑了。<br /><br />  家茵的房裏現在點上了燈。她剛到房客公用的浴室裏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裏來晾著,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網花白蕾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面有藍墨水的痕跡,一條雪青的,窗格子上都快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簾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氛。手帕溼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時候還有人來看她。<br /><br />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張,說:「請進來,請坐罷。」然而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才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很不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來的。」家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示豫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說要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家茵輕輕的道:「噯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麼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去住幾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起來卻是一口答應了,說:「好,我現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當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真喜歡您,剛才睡得糊裏糊塗的,還一直在那兒叫著『老師,老師』呢!」家茵聽了這話倒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麼請您稍微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衣服裝在裏面。然後又想起來說:「我給您倒杯茶。」倒了點茶滷子在杯子裏,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裏面簌簌有聲,她很不好意思的說道:「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麼有一點怔怔的,這時候才連忙攔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著臉說:「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溼的襪子拿走了,掛在床欄杆上。<br /><br />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裏了。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斗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磁臉盆,盆上搭著塊粉紅寬條子的毛巾。小鐵床上鋪著白色線毯,一排白繐子直垂到地下,她剛才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綉花鞋的鞋尖。床頭另堆著一疊箱子,最上面的一隻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舊式的挖雲銅鎖,已經銹成了青綠色,配著那大紅底子,鮮豔奪目。在黃昏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黯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籐書架,另有一面大圓鏡子,從一個舊梳妝台上拆下來的,掛在牆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裏插著一大枝蠟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裏,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裏,如同從一個月洞門裏橫生出來。<br /><br />  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裏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br /><br />  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你母親麼?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麼?」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鄉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下?」家茵摺疊著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後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有點驚異,輕聲說了聲:「噢。──那麼你一個人在上海麼?」家茵說:「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麼?」家茵笑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下比較開銷省一點。」宗豫又道:「那麼家裏還有沒兄弟姐妹呢?」家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查戶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了,房間一黑,然後門口的黑影把門關了。<br /><br />  玻璃窗上的手帕貼在那裏有許多天。<br /><br />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這次姚媽一開門便滿臉堆上笑來,道:「啊,老太爺來了!老太爺您好啊?」虞老先生讓她一抬舉,也就客氣得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噯,好!」進門便問:「我們小姐在這兒嗎?我上她那兒去了好幾趟都不在家。」姚媽道:「虞小姐這兩天住在我們這兒呢!因為小蠻病了,都虧虞小姐招呼著。」虞老先生道:「哦……」他兩眼朝上翻著,手摸著下巴,暗自忖量著,踱進客室,接下去就問:「你們老爺在家嗎?」姚媽道:「老爺今天沒回來吃飯,大概有應酬。──老太爺請坐!」<br /><br />  虞老先生坐下來,把腿一蹺,不由得就感慨係之,道:「唉,像你們老爺這樣,正是轟轟烈烈的時候。我們是不行嘍──過了時的人嘍,可憐嘔!」姚媽忙道:「你老太爺別說這些話!您福氣好,有這麼一個小姐,這一輩子還怕有什麼嗎?」言無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裏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們小姐,她倒從小就聰明,她也挺有良心的,不枉我疼她一場!你別瞧她不大說話,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趕明兒不會待錯你的!」姚媽聽這口氣竟彷彿他女兒已經是他們夏家的人了,這話倒叫人不好答的,她當時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們底下人真不錯!您坐,我去請虞小姐下來。」剩下虞老先生一個人在客室裏,他馬上手忙腳亂起來,開了香烟筒子就撈了把香烟塞到衣袋裏。<br /><br />  姚媽笑吟吟的去報與家茵:「虞小姐,老太爺來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媽道:「我正在念叨著呢,怎麼這兩天老太爺沒來嘛?老太爺真和氣,一點兒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實怕看姚媽那笑不嗤嗤的臉色,她也不搭碴,只說了聲:「你在這兒看著小蠻,我一會兒就上來。」<br /><br />  她一見她父親就說:「你怎麼又上這兒來做什麼?上次我在家裏等著你,又不來!」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幹嗎老是這麼恨?都是你不肯說──」他把聲音放低了,借助於手勢道:「這兒夏先生有這麼大一個公司,他哪兒用不著我這樣一個人?只要你一句話!」家茵愁眉雙鎖,兩手互握著道:「不是我不肯替你說,我自個兒已經是薦了來的,不能一家子都靠著人家!」虞老先生悄悄的道:「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子啊?這兒這夏先生既然有這麼大的事業,你讓他安插兩個人還不容易?你爸爸在公司裏有個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饒了我罷!你不替我丟臉就行了,還說增光!」一句話傷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來道:「你不要拿蹻了!你不說我自個兒同他說!他對你有這份心,橫豎也不能對你老子這一點事都不肯幫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氣憤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說:「你這算哪一齣?叫人家底下人聽著也不成話!」攔他不住,他還是一路高聲咕噥著出去:「說我坍台!自個兒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沒臉!」姚媽這時候本來早就不在小蠻床前而在樓下穿堂裏,她搶著替他開門道:「老太爺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兩手一摔,袖子一洒,朝她說了句:「養女兒到底沒用處,從前老話沒錯!」<br /><br />  家茵氣得手足冰冷。她獨自在樓底下客廳裏有半天的工夫。回到樓上來,還有點神思恍惚。開門,卻見姚媽坐在小蠻床上餵她吃東西,床上擱著一隻盤子,裏面托著幾色小菜。家茵一時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姚媽先笑道:「虞小姐,我給小蠻煮了點兒稀飯──」家茵慌忙走過來道:「噯呀,她不能吃,她已經好多天沒吃東西了,禁不起!」姚媽不悅道:「喲!我都帶了她好多年了,我還會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盤裏有肉鬆皮蛋,一著急,馬上動手把盤子端開了,道:「你不懂──醫生說的,恐怕會變傷寒,只能吃流質的東西──」姚媽至此便也把臉一沉,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拿著雙筷子在空中點點戳戳,道:「我當然是不懂,我又沒念過書,不認識字!不過看小孩子我倒也看過許多了,養也養過幾個!」家茵也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太欠斟酌,勉強笑了一笑道:「當然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不過反而害了她了!」姚媽道:「我想害她幹嗎?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媽你怎麼了?我又不是說你想害她──」姚媽把碗筷往托盤裏重重的一擱,端了就走,一路嘟囔著:「小蠻長到這麼大了,怎麼活到現在啦?我知道,我們老爺就是昏了心。」家茵到這時候方才回過味來,不禁兩淚交流。<br /><br />  姚媽將飯盤子送入廚下,指指樓上對廚子說道:「沒看見這樣不要臉的人!良心也黑,連這麼一個孩子,因為是我們太太養的,都看不得!將來要是自己養了還了得嗎!」廚子詫異道:「噯,你怎麼了?」姚媽只管氣烘烘的數落下去道:「現在時世不對了,從前的姨奶奶也得給祖宗磕了頭才能算;現在,是她自個兒老子說的,就住到人家來了,還要掐著孩子管!」廚子徐徐的在圍裙上擦著手,笑道:「今天怎麼啦?你平常不是巴結得挺好嗎?今天怎麼得罪了你啦?」姚媽也不理他,自道:「可憐這孩子,再不吃要餓死了!不病死也餓死了!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沒吃到肚裏。可憐我們太太在那兒還不知道呢──她沒良心我不能沒良心,我明兒就去告訴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錯呀!」說著,便傷感起來,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廚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勸你省省罷!」姚媽道:「呸!像你這種人沒良心的!太太從前也沒錯待你!眼看著孩子活活的要給她餓死了──我這就去歸折東西去。」<br /><br />  不久,她拎著個大包袱穿過廚房,廚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媽正眼也不看他,道:「還是假的?」廚子趕上去攔著她道:「噯,你走,不跟老爺說?待會兒老爺問起你來,我們怎麼說?」姚媽回過頭來大聲道:「老爺!老爺都給狐狸精迷昏了!──你就說好了:說小蠻病了,我下鄉去告訴太太去了!」<br /><br />  ※※※<br /><br />  小蠻的臥房裏,晚上點著個淡青的西瓜形的燈,瓜底下垂下一叢綠繐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絨線,宗豫走進來便道:「咦?你的圍巾,為什麼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給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噯呀,真是──我要是記得我就去給她買來了!」家茵笑道:「這顏色的絨線很難買,我到好幾個店裏都問過了,配不到。」小蠻醒了,翻過身來道:「爸爸,等老師給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馬上戴著上街去,上公園去。」宗豫笑道:「這麼著急啊?」小蠻道:「我悶死!──老師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家茵笑道:「老師肚子裏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我家裏倒有一本童話書,過天我拿來給你看,好不好?」小蠻悶厭懨的又睡著了。<br /><br />  家茵恐怕說話吵醒她,坐到遠一點的椅子上去,將絨線繞在椅背上。宗豫跟過來笑道:「我能不能幫忙?」家茵道:「好,那麼您坐在這兒,把手伸著。」他讓她把絨線綳在他兩隻手上,又回過頭去望了望小蠻,輕聲道:「手套慢慢的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鬧著要出去。」家茵點頭道:「我知道,小孩就是這樣!」宗豫聽她口吻老氣橫秋的,不覺笑了起來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個是我的大女兒,一個是我的小女兒。」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笑道:「哦?你倒佔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實真要算起年紀來,我要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大概也可能。」家茵道:「不,哪裏!」宗豫道:「你還不到二十罷?」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過比我大十歲!」正因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對面,倒反而使他有一點感慨起來,道:「可是我近來的心情很有點衰老了。」家茵道:「為什麼呢?在外國,像這樣的年紀還正是青年呢。」宗豫道:「大概因為我們到底還是中國人罷?」<br /><br />  一個新僱的老媽子來回說有客人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床上玩弄著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老師你看你看!」家茵硬給她脫下了,把手塞到被窩裏去,道:「別又凍著了!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著看看,邊上都裂開了。她微笑著,便從皮包裏取出一張別著針線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老師,你怎麼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家茵急急的把線咬斷了,把針線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說,啊?你要是告訴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家!」茵道:「那麼你就別告訴他。」<br /><br />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老師呢?」小蠻道:「老師去給我做橘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裏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的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揸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拿著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嚜!」小蠻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這麼好──是誰給補上的?」小蠻自己摀著嘴,道:「我不告訴你!」宗豫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小蠻道:「我要是告訴你,老師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你就別告訴我了。」他執著手套,緩緩的自己戴上了,反覆看著。<br /><br />  家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說道:「我買衣料是絕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適。」還有一個盒子,他說:「上回好像看見你有個熱水瓶破了,我帶了一個來。」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細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著,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的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下給我帶來的年糕──」宗豫又道:「聞著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嚐嚐,可是沒什麼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家茵笑著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只有一個。」她遞了給他,她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點。」<br /><br />  家茵正在用調羹替他舀著,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進來,一面拆著,便說:「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徵,來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來得太晚了!」家茵讀著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校,要一個教員,要擔任國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  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宗豫接過來一看,道:「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元。這簡直是笑話嚜!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肯去做?」兩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湯吃了。<br /><br />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說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對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麼書可以給小孩看的。」家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著──」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籐書架往前一側,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麼了?」他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紅著臉扶著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麼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子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後去。宗豫湊到手帕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再也不去洗它了。留著做個紀念。」家茵也不作聲,只管低著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面漉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家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留著。」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麼?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家茵其實就在這幾分鐘內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雖然已經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裏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裏面。家茵靠在床攔杆上遠遠的望著他,兩手反扣在後面,眼睛裏帶著淒迷的微笑。<br /><br />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的拿在手中翻閱,道:「國泰這部電影好像很好,一塊兒去看好麼?」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在國泰不知在做什麼?去看五點的一場好麼?」家茵頓了頓,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下也告辭走了。<br /><br />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裏,呼吸的氣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親從衖堂裏走進來。<br /><br />  虞老先生一進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家茵!」家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家去胡說一氣……」他拍著她,安慰道:「噯喲,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麼話全跟我說好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幹什麼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火極了,反倒收了淚,道:「你是什麼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孩子,我跟你說──」他摸了摸口袋裏,只摸出一隻空烟匣,因道:「喂,你叫他們底下給我買包香烟去。」家茵道:「人家的傭人我們怎麼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麼要緊?」家茵道:「住在人家家裏,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不是我說你,有那麼好的地方怎麼不搬去呢?偏要住這麼個窮地方,多受彆啊!」家茵詫異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家茵道:「你這是什麼話呢?」虞老先生笑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家茵頓足道:「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br /><br />  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說。我們小姐發睥氣了!不過無論怎麼樣,你託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br /><br />  正說到這裏,房東太太把家茵叫了去聽電話。家茵拿起聽筒道:「喂?──哦,是夏先生嗎?  啊?現在你在國泰電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麼沒有聲音了?」她有點茫然,半晌,方才掛上電話。又楞了一會,回到房裏來,便急急的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親說:「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點事情,你回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你要想叫我託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絕對不行的。你這兩天攪得我心裏亂死了!」虞老先生神色沮喪,道:「噢,那麼我在這兒再坐會兒。」家茵只得說:「好罷,好罷。」<br /><br />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著手徘徊著,東張西望,然後把抽屜全抽開來看過了,發現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計。他攜著盒子,一溜烟下樓,幸喜無人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了又進來,來到房東太太的房間裏。推門進去,笑道:「孫太太,我買了點兒東西送你。我來來去去,一直麻煩你──不成敬意!」房東太太很覺意外,笑得口張眼閉,道:「噯喲,虞老先生,您太客氣了,幹嗎破費呀!」虞老先生道:「噯,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著日本風從牙縫裏「噝──」吸了口氣,攢眉笑道:「我有點小事我想託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孫太太道:「只要我辦得到我還有什麼不肯的麼?」虞老先生道:「因為啊,不瞞你孫太太說,我女兒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時,本來你什麼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會說閒話的。不過你想,弄了這麼個夏先生常跑來,外人要說閒話了!女孩子總是傻的,這男人你是什麼意思?我做父親的不到上海來就罷,既然來了;我就得問問他是個什麼道理!」孫太太點頭,道:「那當然,那當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鬧,就跟他說說清楚。他要是真有這個心,那麼就趁著我在這兒,就把事情辦了!」孫太太點頭不迭,道:「那也是正經!」虞老先生道:「我想請你看見他來了就通知我一聲。他什麼時候約著來,我女兒總不肯告訴我。」孫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br /><br />  家茵趕到戲院裏,宗豫已經等了她半天,靠在牆上,穿著深色的大衣,雖在人叢裏,臉色卻有一點淒寂,很像燈下月下的樹影倚在牆上。看見她,微笑著迎上前來,家茵道:「怎麼你只說一個地點同時間就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不能夠來。不來,又怕你老在這兒等著我。」宗豫笑道:「我就是怕你說你不能夠來呀!」家茵笑道:「你這人真是!」<br /><br />  他引路上樓梯,道:「我們也不必進去了,已經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約在戲院裏呢?」宗豫道:「因為我們第一次碰見是在這兒。」二人默然走上樓來,宗豫道:「我們就在這兒坐會兒罷。」坐在沿牆的一溜沙發上,那裏的燈光永遠像是微醺。牆壁如同一種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裏,望過去有很長的一帶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種魅豔的荒涼。宗豫望著她,過了一會,方道:「我要跟你說不是別的──昨天聽你說那個話,我倒是很擔心,怕你真的是想走。」家茵頓了一頓,道:「我倒是想換換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離開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覺得……老是這樣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問,道:「為什麼呢?……我倒勸你還是待在上海的好。」有個收票人看他們老坐著不走,像是白借這地方談心,走過來,彷彿很注意他們。宗豫也覺得了,他做出不耐煩的神氣,看了看手錶,大聲道:「噯呀,怎麼老不來了!不等他了,我們走罷。」兩人笑著一同走了。<br /><br />  他先請她上館子吃了飯再看夜場電影,但是沒再深談。<br /><br />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來看她,道:「你沒想到我這時候來罷?我因為在外邊吃了飯,時候還早,想著來看看你。不嫌太晚罷?」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剛吃了晚飯呢。」她把一盞燈拉得很低,燈下攤著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麼呢?」家茵笑道:「起課。」宗豫道:「哦?你還會這個啊?」<br /><br />  他把桌上的一本破舊的線裝本的課書拿起來翻著,帶著點藐視的口吻,微笑問道:「靈嗎?」家茵笑道:「我也是鬧著玩兒。從前我父親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親等他,就拿這個消遣。我就是從我母親那兒學來的。」宗豫坐下來弄著牌,笑道:「你剛才起課是問什麼事?」家茵笑道:「問哪?……問將來的事。」宗豫道:「那當然是問將來的事,難道是問過去?你問的是將來的什麼事?」家茵道:「唔……不告訴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許可以猜得著。……讓我也來起一個好不好?」家茵道:「好,我來幫你看。你問什麼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說不定我們問一樣的事呢!」<br /><br />  他洗了牌,照她說的排成一長條。她站在他背後俯身看著,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喲,挺好,是上上。再來,要三次。──噯呀,這個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經心慌起來,帶笑叮囑道:「得要誠心默禱,不然不靈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烟灰盤上的洋火盒裏斜斜插著的一支香,笑了起來道:「你真是誠心,還點著香呢!」香已經捻滅了,家茵待要給他點上,宗豫卻道:「不用了。這也是一樣的──」他把他吸著的一支香烟插在煙灰盤子裏。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噯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麼說。」宗豫翻書,讀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家茵輕聲笑道:「說得挺害怕的!」宗豫覺得她很受震動,他立刻合上了書,道:「這個怎麼能作準呢!反正我們不迷信。」家茵道:「相信當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來。<br /><br />  宗豫過了一會,道:「水開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的在爐子上擱一壺水,可以稍微暖和點,算熱水汀爐子。」宗豫笑道:「真是好法子。」家茵走過去就著爐子烘手,自己看著手。宗豫笑道:「你看什麼?」家茵道:「我看我有沒有螺。」宗豫走來問道:「怎麼叫螺?」家茵道:「噯呀,你連這個都不懂啊?你看這指紋,圓的是螺,長的是播箕。」宗豫攤開兩手伸到她面前道:「那麼你看我有幾個螺。」家茵拿著看了一看,道:「你有這麼多螺!我好像一個也沒有。」宗豫笑道:「有怎麼樣?沒有怎麼樣?」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沒有螺手裏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br /><br />  家茵不答,臉色陡地變了──她父親業已推門走了進來。他重重的咳嗽了一聲,道:「噯,家茵!這位是──」家茵只得介紹道:「這是夏先生,這是我父親。」宗豫茫然的立起身來道:「咦?你父親?虞先生幾時到上海的?」虞老先生連連點頭鞠躬道:「啊,我來了已經好幾天了。到您府上好幾次都沒見到。」宗豫越發摸不著頭腦,道:「噯呀,真是失迎!」他輕輕的問家茵:「我沒聽見你說嗎?」家茵道:「那天他來,剛巧小蠻病了,一忙就忘了。」虞老先生一進來,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夠他施展的。他有許多身段,一舉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們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你夏先生少年英俊,這樣的有作為,真是難得!」宗豫很僵的說了聲:「您太過獎了!請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這老朽,也真是無用,也是因為今年時事又不太平,鄉下沒辦法,只好跑到上海來,要求夏先生賞碗飯吃,看著小女的面上,給我個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宗豫很是詫異,略頓了一頓道:「呃……那不成問題。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別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舊書,這半輩子可以說是懷才不遇──」家茵一直沒肯坐下,她把床頭的絨線活計拿起來織著,淡淡的道:「所以囉,像我爸爸這樣的是舊式的學問,現在沒哪兒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見得。我們有時候也有點兒應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簡直就沒有這一類的人才。」虞老先生道:「那!輓聯了,壽序了,這一類的東西,我都行!都可以辦!」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家茵氣得別過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天早上來見您。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們談一談。」虞老先生道:「噢。噢。」<br /><br />  宗豫又取出香烟匣子道:「您抽香烟?」虞老先生欠身接著,先忙著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了,因道:「現在的人都抽這紙烟了,從前人聞鼻烟,那派頭真足!那鼻烟又還有多少等多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傳的。你恐怕都沒看見過──」他摸出一隻鼻烟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緻。」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說道:「就這一個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咳,我真是捨不得,但是沒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先押一筆款子來。」家茵聽到這裏,突然掉過身來望著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荷葉邊的白磁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髮上,陰影深得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著,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認識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麼樣,拜託拜託!」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對,忙道:「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br /><br />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親現在年紀大了,更顛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幹嗎!他一來我就勸他回去。他已經磨了我好些次叫我託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不應當對他先存著這個心。」<br /><br />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十分興頭。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麼早啊?」他彎腰向虞老先生提著的一隻鳥籠張了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麼鳥啊?」<br /><br />  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個大早上公園去溜溜牠。」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我有幾句話跟他說。」廚子四面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著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裏,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的道:「哦,你也在廠裏做事啊!」虞老先生道:「噯。你們老爺在廠裏,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著他!那我──反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該!」<br /><br />  正說著,小蠻從樓上咕咚咕咚跑下來,往客室裏一鑽。姚媽一路叫喚著她的名字,追下樓來。虞老先生大剌剌的道:「姚媽媽,回來啦?」姚媽沉著臉道:「可不回來了嗎!」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裏去,嘰咕著:「這麼大清早起就來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進去,將鳥籠放在桌上道:「怎麼這麼沒規沒矩的!」姚媽道:「我還不算跟你客氣噠?小蠻,還不快上樓去洗臉。你臉還沒洗呢!」虞老先生嗔道:「你怎麼啦?今天連老太爺都不認識了?」姚媽滿臉的不耐煩,道:「聲音低一點!我們太太回來了,不大舒服,還躺著呢!」虞老先生頓時就矮了一截,道:「怎麼,太太回來了?」姚媽冷冷的道:「太太遲早要回來的。『家無主,掃帚顛倒豎。』」虞老先生轉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麼樣?太太肚子不爭氣,只養了個女兒!」<br /><br />  小蠻正在他背後逗那個鳥玩,他突然轉過身去,嚷道:「噯呀,你怎麼把門開了?你這孩子──」姚媽也向小蠻叱道:「你去動他那個幹嗎?」虞老先生道:「噯呀──你看──飛了!飛了──我好容易買來的,都沒有──」姚媽連忙拉著小蠻道:「走,不用理他!上樓去洗臉去!」虞老先生越發火上加油,高聲叫道:「敢不理我!」小蠻嚇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鳥放了,還哭!哭了我真打你!」<br /><br />  正在這時候,宗豫下樓來了,問道:「姚媽,誰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話趁沒上班之前我想跟您說一聲。」宗豫披著件浴衣走進來,面色十分疲倦,道:「什麼話?」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風色,姚媽把小蠻帶走了,他便開言道:「我啊,這個月因為房錢又漲了,一時周轉不靈,想跟您通融個幾萬塊錢。」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錢,每次有許多的理由,不過我願意忠告你,我們廠裏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個人用我覺得很寬裕了,你自己也得算計著點。」虞老先生還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來我就奉還。我因為在廠裏不方便,所以特為跑這兒來──」宗豫道:「你也不必說還了。這次我再幫你點,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顏厲色起來,虞老先生也自膽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錯不錯。你說的都是金玉良言。」他接過一疊子鈔票,又輕輕的道:「請夏先生千萬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br /><br />  姚媽在門外聽了個夠,上樓來,又在臥房外面聽了一聽,太太在那裏咳嗽呢,她便走進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誰來了?」姚媽道:「瞎!還不又是那女人的老子來借錢?簡直無法無天了,還要打小蠻呢!」夏太太吃了一驚,從枕上撐起半身,道:「啊?他敢打小蠻?」姚媽道:「幸虧老爺那時候下去了,要不可不打了!太太您想,這樣子我們在這兒怎麼看得下去呢?」此時宗豫也進房來了,夏太太便喊了起來道:「這好了,我還在這兒呢,已經要打小蠻了!這孩子──要是真離婚,那還不給磨死了?」晨光中的夏太太穿著件中裝白布對襟襯衫,胸前有兩隻縫上口的口袋,裏面想必裝著存摺之類。她梳著個髻,臉是一種鈍鈍的臉,再瘦些也不顯瘦的。宗豫兩隻手插在浴衣袋裏,疲乏地道:「你又在那兒說些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不信你去問問小蠻去,她不是我一個人養的,也是你的啊!」說著說著嗓子就哽了,含著兩泡眼淚。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兒瞎疑心了,好好的養病,等你好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一談。」夏太太道:「什麼平心靜氣的談一談?你就是要把我離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裏了!你不要想!」她越發放聲大哭起來。宗豫道:「你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個婊子不是稱心了麼?」宗豫大怒道:「你這叫什麼話?」<br /><br />  他把一隻花瓶往地下一摜,小蠻在樓下,正在她頭頂上豁朗朗爆炸開來,她蹙額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個人在客室裏玩,也沒人管她。傭人全都不見了,可是隨時可以衝出來搶救,如果有慘劇發生。全宅靜悄悄的,小蠻彷彿有點反抗地吹起笛子來了。她只會吹那一個腔,「嗚哩嗚哩嗚!」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聲音。她好像不過是巢居在夏家簷下的一隻鳥,漠不關心似的。<br /><br />  家茵來教書,一進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說:「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著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後面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著。她走進客室,笑向小蠻說:「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將笛子一拋。家茵一看她的臉色陰沉沉的,驚道:「怎麼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家茵不覺楞了一楞,強笑著牽著她的手道:「娘來了應當高興啊,怎麼反而不高興呢?」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耳聽著,樓上彷彿把房門大開了,家茵可以聽得出宗豫的憤激的聲音。<br /><br />  還有個女人在哭。然後,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著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上了汽車門。家茵不由自主的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樓上的女人還在那裏嗚嗚哭著。<br /><br />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裏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別嚇一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沉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乾,他聲音都沙啞了。家茵開電燈,啪噠一響,並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麼?」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鐘才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家茵把黏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烟灰與香烟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烟灰盤子。」家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麼許多香烟麼?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搗著。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只現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古老的畫像,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br /><br />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頓住了沒說下去,拈起碟子裏一根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劃來劃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也罷,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說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著要離婚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家茵聽著彷彿很覺意外,她輕聲說:「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你,我是更堅決了。」<br /><br />  家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著頭拿著勾窗子的一隻小鐵鈎子在粉牆上一下下鑿著。宗豫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離婚的!」家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儘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著。家茵喃喃的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房間裏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手錶,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是準,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當高興呀!」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著。他說:「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麼要緊?」然而她還是借著找手絹子跑開了。<br /><br />  她有幾隻梨堆在一隻盤子裏,她看見了便想起來說:「你要不要吃梨?」他說:「好。」她削著梨,他坐在對面望著她,忽然說:「家茵。」家茵微笑著道:「嗯?」宗豫又道:「家茵。」他彷彿有什麼話說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著梨,道:「嗯?」他又說:「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怎麼?」宗豫笑道:「沒什麼。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麼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裏常常這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br /><br />  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著,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說:「挺甜的,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幹什麼這麼堅決?」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麼?迷信?講給我聽聽。」家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以分──梨。」宗豫笑道:「喚,那你可以放心,我們決不會分離的!」家茵用刀撥著蜿蜒的梨皮,低聲道:「未來的事情也說不定。」宗豫捉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麼會說不定?你手上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緊了決不撒手的。」<br /><br />  樓下有一隻鐘噹噹噹敲起來了,宗豫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倒八點了!」他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個應酬。我不去了。」家茵道:「你還是去罷。」宗豫笑道:「現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會人家等你呢?」宗豫躊躇的道:「倒也是。我倒是答應他們要去的,因為廠裏有點事要談一談。」他說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只和她說了聲「明天再來看你。」她微笑著,沒說什麼,一關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灧灧的笑不停的從眼睛裏滿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蠟燭說道:「宗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盪漾著了。<br /><br />  這時候她父親忽然推門走進來,家茵惘惘的望著他,簡直像見了鬼似的,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笑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看見他汽車在這兒,我就沒進來。讓你們多談一會兒。嗨嗨!你爸爸是過來人哪!」家茵也不作聲,只把蠟燭吹滅了。虞老先生坐下來,便向她招手道:「你來你來,我有話跟你說。你別那麼糊裏糊塗的啊。他那個大老婆現在來了。你還是孩子氣,這時候我做爸爸的不來替你出出主意,還有誰呀?」<br /><br />  家茵走過來道:「噯呀爸爸,你說些什麼?」虞老先生拉著她的手,道:「你現在還跑去教他那個孩子做什麼?孩子到底是她養的。你趁這時候先去好好找兩間房子。夏先生他現在回去,他大老婆總跟他吵吵鬧鬧的,他哪兒會愛在家獃著。你有了地方,他還不上你這兒來了?頂要緊要抓幾個錢。人也在你這兒,你錢也有了,你還怕她做什麼呢?」家茵實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訴你罷,夏先生倒是跟我說過了,他跟他太太本來是舊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預備離婚了,不過是為了這孩子。現在……他決定離了。他剛才跟我說來著,我倒是也答應他,等他離過婚之後……再提。」虞老先生也怔了一怔,道:「瞎!你不早告訴我。早告訴我也不著急了!能這樣當然更好了!」家茵才說了就又懊悔起來,道:「不過爸爸,你就別夾在中間說話罷!就是我現在這些話,你也別跟人說好不好?」虞老先生道:「好!好。」<br /><br />  樓下的鐘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時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該回去了罷?」虞老先生道:「呃,我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別的,因為這兒的房東太太老說,天黑了大門開出開進的,不謹慎。她常常鬧東西丟了。說起來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隻抽屜拖開了,無聊地重新翻過一遍,道:「我記得我放在這兒的──就找不著了!昨天我看見房東太太穿著新做來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丟了的那件一樣。我也不能疑心她偷的,不過我倒有點兒悶得慌怎那麼巧!趕明兒倒去問問她是哪兒買的!」虞老先生喝著茶,忽然大嗆起來,急急的搖手道:「咳,你不問我也就不說了;是我替你送給她的。」家茵十分詫異,道:「嗯?」虞老先生嘆道:「瞎!你不想,你現在弄了這麼個夏先生常常跑來,鬧到挺晚才走,給人家瞧著不要說閒話的啊?所以我呀,給你做了個人情,就把你這件衣料拿著送給她了。不是我說你──做人,也得學學!」家茵氣得跺著腳道:「爸爸你真是!」<br /><br />  ※※※<br /><br />  夏宗麟有一天對他太太說:「真糟極了,這虞老頭兒,今天廠裏鬧得沸沸揚揚,宗豫知道要氣死了!」秀娟道:「怎麼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筆款子,要買藥給一個廣德醫院,是個慈善性質的醫院。不知怎麼,這一筆款子會落到這老頭兒手裏了。他老先生不言語,就給花了。」秀娟驚道:「真的啊?有多少錢哪?」宗麟道:「數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處處簡直就是丈人的身分,問他他還鬧脾氣!」秀娟道:「那他現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著個臉若無其事的照樣的來!」秀娟愕然道:「怎麼這樣!」宗麟道:「就這一點宗豫聽見了已經要生氣了,何況這是捐款,我們廠裏信用很受打擊的。」秀娟便道:「噯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聽見了也要氣死了!」<br /><br />  才這麼說著,不料女傭就進來報說:「大爺來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臉色很不自然,她搭訕著把無線電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開去。宗豫立刻就開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頭髮,苦笑道:「可不是嗎?這件事真糟極了!」宗豫疲倦的坐下來道:「當初怎麼也就沒有一個人跟我說一聲呢?」宗麟道:「他們也是不好,其實也應當告訴你的。不過──」宗豫道:「怎麼?」宗麟微帶著尷尬的笑容,道:「也難怪他們。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亂嗙的,弄得別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個什麼關係。」宗豫紅了臉,道:「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說一說。我現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這兒來也好。」宗豫倒又楞了一愣,但還是點點頭,立起身來道:「我就叫汽車去接他。」宗麟又道:「待會兒我走開你跟他說好了,當著我難為情。」宗豫又點了點頭。打發了車夫去接,他們等著,先還尋出些話來說,漸漸就默然了。無線電裏的音樂節目完了,也沒有換一家電台,也忘了關,只剩了耿耿的一隻燈,守著無線電裏的沉沉長夜。<br /><br />  一聽見門外汽車喇叭響,宗麟就走開了。虞老先生一路嚷進來道:「夏先生真太客氣,還叫車子來接!差人給我個信我不就來了嗎?」宗豫沉重的站起身來,虞老先生先就吃了一驚。宗豫兩手插在袴袋裏踱來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點很嚴重的事要跟你說。有一筆捐給廣德醫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給你手裏的──」虞老先生陪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剛巧我有一筆用項。我就忘了跟你說一聲──」宗豫道:「你知道我們廠裏頂要緊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時疏忽──」宗豫把眉毛擰得緊緊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這事對於我們生意人多麼嚴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沒想到。我想著這一點數目,我們還不是一家人一樣嗎?還分什麼彼此?」這話宗豫聽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這樣子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後請你不要到廠裏去了。」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麼?我下回當心點,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請你不必多說了。為我們大家的面子,你從明天起不必來了,我叫他們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過來。」<br /><br />  虞老先生認為他一味的打官話,使人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因道:「噯呀,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罷!我女兒也全告訴我了。我們還不就是自己人麼?」家茵如果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父親,雖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為什麼覺得心裏很不是味。他很僵硬的道:「我跟虞小姐的友誼,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狀況我也稍微知道一點,我也很能同情。不過無論如何你老先生這種行為總不能夠這樣下去的。」虞老先生見他聲色俱厲,方始著慌起來,道:「噯,夏先生,你叫我失了業怎麼活著呢?你就看我女兒面上你也不能待我這樣呀!」宗豫厭惡的走開了,道:「我請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兒了!」虞老先生越發慌了,道:「噯呀,難不成你連我的女兒也不要了麼?也難怪你心裏不痛快──家裏鬧彆扭!可不是糟心嗎?」他跟在宗豫背後,親切的道:「我這兒有個極好的辦法呢!我的女兒她跟你的感情這樣好,她還爭什麼名分呢?你夏先生這樣的身分,來個三妻四妾又算什麼呢?」宗豫轉過身來瞪眼望著他,一時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先生又道:「您也不必跟您太太鬧,就叫我的女兒過門去好了!大家和和氣氣,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兒從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說一句話,她決沒有什麼不願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這種叫什麼話?我簡直也不要聽。憑你這些話,我以後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了!至於你的女兒,她已經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著你管!」虞老先生倒退兩步,囁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簡直像要動手打人,道:「你現在立刻走罷。以後連我家裏你也不要來了。」<br /><br />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著宗豫那時候不在家,就上夏家來了。姚媽上樓報說:「那個虞老頭兒說是要來見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見我幹嗎?」姚媽道:「誰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兒搗什麼鬼!」夏太太擁被坐著,想了一想道:「好罷,我就見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說著,便把旗袍上的鈕子多扣上幾個,把棉被拉上些。<br /><br />  姚媽將虞老先生引進來,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為禮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身體好?」夏太太不免有點陰陽怪氣的,淡淡的說了聲「你坐呀!」姚媽掇過一張椅子去與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來見你,不是為別的,因為我知道為我女兒的緣故,讓您跟你們夏先生鬧了些誤會。我們做父親的不能看女兒這樣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滿腔悲憤,道:「可不是嗎?現在一天到晚嚷著要離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嗎!這話哪能說啊!我女兒也沒有那麼糊塗。夏太太,我今天來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您大賢大德,不是那種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氣量大,你們夏先生要是娶個妾,您要是身子有點兒不舒服,不正好有個人侍候您──哪兒能說什麼離婚的話?真是您讓我的小女進來,她還能爭什麼名分麼?」夏太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兒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這點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說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淚來,道:「瞎,只要他不跟我離婚,我什麼都肯!」虞老先生道:「這個,夏太太,我們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你真是寬宏大量。我這就去跟她說。不過夏太太,我有一樁很著急的事要想請您幫我一個忙,請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筆債,已經人家催還,天天逼著我,我一時實在拿不出,請您可不可以通融一點。我那女兒的事總包在我身上好了。」<br /><br />  姚媽在一邊站著,便向夏太太使了一個眼色。夏太太兀自關心的問道:「噯呀,你是欠了多少錢呢?」姚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插嘴道:「我說呀,太太,您讓老太爺先去跟虞小姐說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說好了再讓老太爺來拿罷。」夏太太道:「噯,對了,我現在手邊也沒有現錢──」姚媽道:「噯,您先去說,說了明天來──」夏太太道:「我能夠湊幾個總湊點兒給你。」虞老先生無奈,只得點頭道:「好,好,我現在就去說,我明天來拿,連利錢要八十萬塊錢。」<br /><br />  姚媽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門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說道:「我待會兒晚上回去跟她說罷。你別讓她知道我上這兒來的,你讓我輕輕的,自個兒走罷。」他躡手躡腳下樓去了。<br /><br />  姚媽回房便道:「太太,您別這麼實心眼兒,這老頭子相信不得!還不他們父女倆串通了來騙您的錢的!」夏太太嘆道:「瞎!我這兩天都氣糊塗了。──可不是嗎?」姚媽咬牙切齒的道:「心眼兒真黑!巴結上了老爺,還想騙您這點兒東西!」夏太太道:「不過,姚媽──可憐我只聽見說可以不離婚,我就昏了!你想她肯當小嗎?」姚媽道:「太太,你這麼樣的好人,她還能不肯嗎?」夏太太道:「真是她肯,我也就隨她去了!」姚媽道:「我說您還不如自個兒跟她說!她要是當了姨奶奶,她總得伏咱們這兒的規矩。」夏太太道:「也好。你這就叫她上來,我跟她說。」<br /><br />  小蠻這一天正在上課,忽然說:「老師老師,趕明兒叫娘也跟老師念書好不好?」家茵強笑道:「你又說傻話!」小蠻卻是很正經,幾乎噙著眼淚,說道:「真的,老師,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鄉下去了!老師,隨便怎麼你想想法子,這回再也別讓她再走了!」這話家茵覺得十分刺心,望著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這時候姚媽進來,帶著輕薄的微笑,說:「虞小姐,我們太太請您上去。」家茵楞了一楞,勉強鎮定著,應了一聲「噢,」便立起身來,向小蠻道:「你別鬧,自己看看書。」<br /><br />  她隨著姚媽上樓。臥房裏暗沉沉的,窗簾還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彷彿在那裏眼睜睜打量著她。也沒有人讓坐。家茵裝得很從容的問道:「夏太太,聽說您不舒服,現在好點了罷?」夏太太酸酸的道:「噯呀,我這病還會好?你坐下,我跟你說。──姚媽,你待會兒再來。」姚媽出去了,夏太太便道:「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這麼些時候了,可憐我老在鄉下待著,也沒有礙你們什麼事,這趟回來了他還多嫌我!我現在別的不說了,總算我有病──你就是要進來,只要你勸他別跟我離婚,別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管好了!這總不能再說我不對了!」家茵道:「噯呀,夏太太,你說的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也別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兒,已經跟了他了,還再去嫁給誰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經自己來求你了,還不有面子嗎?」家茵氣得到這時候方才說出話來,道:「什麼跟了他了?你怎麼這麼出口傷人?」說著,聲音一高,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夏太太道:「我還賴你麼?是你自個兒老子說的,你不信問姚媽!」<br /><br />  家茵道:「你知不知道這種沒有根據的話,你這麼亂說是犯法的?」夏太太道:「犯法的──你還要去打官司,還怕人不知道?離婚我是再也不肯的,他就是一家一當都給了我,我要這麼些錢幹什麼?病得都要死了!」家茵憤然道:「你別這麼死呀活的嚇唬人!」<br /><br />  夏太太又道:「你橫(音「恆」)也不是不知道,跟了他了還拿什麼掐著他?要不你怎麼我回來了還來,橫也是願意跟我見見面,大家都是女人,有什麼話不好說的?」家茵道:「我照常來是因為沒幹什麼虧心事,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可我憑什麼要聽你胡說八道,說上這麼些個瞎話?」說著轉身便走。<br /><br />  夏太太立即軟化,叫道:「噯,你別走別走!就算我說錯了話,可憐我,心也亂啦!看在我有病的人──他沒跟你說?我這病好不了了!」家茵不禁臉色一動,回過頭來望著她,帶著一絲惶惑。夏太太繼續說下去道:「等我死了,你還不是可以扶正麼?」家茵聽了這話又有氣,頓了一頓方道:「什麼叫就算你說錯了?這種話可以隨便說人噠?」夏太太哭道:「是我不會說話。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他,你要跟他結婚就結婚得了,不過我求求你等幾年,等我死了──」家茵道:「等人死也不是好事。再說,糊裏糊塗的等著,不更要讓人說那些廢話了嗎?」<br /><br />  夏太太放聲痛哭,喘成一團。姚媽飛奔進來道:「太太─太太,怎麼了?」忙替她裡背揉胸脯子,端痰盂,又亂著找藥丸,倒開水。<br /><br />  夏太太見家茵只站在一邊發怔,一說得出話來,便道:「姚媽,你還是出去罷。……虞小姐,本來我人都要死了,還貪圖這個名分做什麼?不過我總想著,雖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個丈夫,有個孩子,我死的時候,雖然他們不在我面前,我心裏也還好一點。要不然,給人家說起來,一個女人給人家休出去的,死了還做一個無家之鬼……」說著,又哭得失了聲。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過身來要走,道:「你生病的人,這樣的話少說點兒罷。徒然惹自己傷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還能活幾年呢?你也不在乎這幾年的工夫!你年紀輕輕的,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家茵極力抵抗著,激惱了自己道:「你不要一來就要死要活的,你要是看開點,不嘔氣──」夏太太慘笑道:「看開點!那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他──他對我這樣,我──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呵!」家茵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單是我同你同他,還有他那孩子呢!孩子現在是小,不懂事──將來,你別讓她將來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雙手掩著臉,道:「你別儘著逼我呀!他──他這一生,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怎麼能夠再讓他為了我傷心呢?」夏太太掙扎著要下床來,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夠答應。」<br /><br />  她把掩著臉的兩隻手拿開,那時候她是在自己家裏,立在黃昏的窗前,映在玻璃窗裏,她背後隱約現出都市的夜,這一帶的燈光很稀少,她的半邊臉與頭髮裏穿射著兩三星火。她臉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彷彿有一股幽冥的智慧。這一邊的她是這樣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點兒死!」那一邊卻黯然微笑著望著她,心裏想:「你怎麼能夠這樣的卑鄙!」那麼,「我照她說的──等著。」「等著她死?」「……可是,我也是為他想呀!」「你為他想,你就不能夠讓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樣。」<br /><br />  她到底決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裏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為古時候的盟誓投到水裏去的。<br /><br />  她匆匆出去,想著:「我得走了!我馬上去告訴她,叫她放心。」趕到夏家,姚媽一開門便道:「你怎麼又來了?」家茵道:「我再要見見你們太太。」姚媽憤憤的道:「你再要見太太幹嗎?你還怕她死不透呀?你現在稱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這次發得比哪回都厲害,現在上醫院去了。」家茵驚道:「噯呀,怎麼這麼快?」不禁滾下淚來。姚媽道:「這時候還裝腔作勢幹嗎?還不回家去樂去?我們老爺哪門子晦氣,碰見這些烏龜婊子的!」說罷,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家茵揩著眼睛,惘然的回來了。然後又不免有個聲音在腦子背後什麼地方小聲說:「這就等著了。也許等不長了。──可是,正因為這樣,你更應當走,趕緊走,她聽見了,會馬上好些,也許可以活下去。」<br /><br />  宗豫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家茵!」家茵正是心驚肉跳的,急忙轉過身道:「噯呀,你來了?你們太太好點兒沒有?」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從你們家剛回來。」宗豫道:「好點兒了,現在不要緊了。我趕了來有幾句話跟你說,我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是因為你們老太爺,他鬧出一點事來,我跟他說了幾句很重的話,我讓他以後不要去辦事了。」家茵只空洞的說了聲「噢。」宗豫道:「我以後再仔細的講給你聽,我怕你誤會。」家茵勉強笑道:「你也太細心了!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為人!」宗豫道:「我想對於他,以後再另外給他想辦法。情願每個月貼他幾個錢得了。」他看了看錶道:「現在還要趕到廠裏去,有工夫再來看你。」他走到門口,忽然覺得她有點楞楞的,便又站住了望著她道:「你別是有點兒生氣罷?我匆匆忙忙的也許說錯了話……」家茵微笑道:「沒生氣。幹嗎生氣?」他仍然有點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聲道:「我怎麼會跟你生氣呢?」宗豫也一笑,又躊躇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嗯,這樣罷──我大概七點半離開廠裏。我上這兒來吃晚飯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會兒見。」<br /><br />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來。然後她父親來了,說:「呦!你幹嗎的?我這兒想來勸勸你呢!我想,一定要離婚哪,他太太真是不肯,也麻煩,指不定拖多少年,夜長夢多──這種事我看得多了。就是肯了,她獅子大開口,家當都歸了她,替你打算也不犯著。」家茵只是哭,並不理睞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過來坐在她身旁,說道:「你聽爸爸的話總沒錯的。爸爸是為你好!她這麼病著在那兒,橫也活不長了。可是為了鬧離婚出了岔子,她那個孩子不該恨你一輩子麼?」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來要跑開,又被她父親握住她的手不放,顫巍巍的道:「孩子!想當初,都是因為我後來娶的那個,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結婚,鬧得我沒辦法,把你娘硬給離掉了,害你們受苦這些年。──你想!」<br /><br />  家茵掙脫了手,跑了去倒在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過去坐在床上,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姨太太!哪個男人是喜歡太太的!我是男人我還不知道麼?就是我後來娶的那個,我要是沒跟她正式結婚,也許我現在還喜歡她呢!」<br /><br />  家茵突然叫出聲來道:「你少說點兒罷!你自己做點子什麼事情,我的人都給你丟盡了!」虞老先生吃了一驚:「誰告訴你的?」家茵道:「宗豫剛才告訴我的。你叫我拿什麼臉對他?」虞老先生搖頭道:「瞎!真是!男人真沒良心!他怎麼該對你說這些話呢?他──他怎麼說的?」家茵又哽噎得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便俯身湊到她面前拍著哄著,道:「好孩子,別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隨便別人怎麼對你,爸爸總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氣,我總不會丟開你的!」家茵忽然撐起半身向他凝視著,她看到她將來的命運。她眼睛裏有這樣大的悲憤與恐懼,連他都感到恐懼了。她說:「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聽話的站了起來。家茵又道:「現在無論怎麼樣,請你走罷。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會,道:「我說的話是好話。你仔細想想罷。」就走了。<br /><br />  家茵隨即也從床上爬起來,扶著門框立了一會,便下樓去打電話,訂了一張上廈門的船票。然後她又撥了個號碼,她心慌意亂的,那邊接的人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先說:「喂,秀娟是罷?」又道:「……哦,請你們太太聽電話。」才說到這裏,宗豫來了。家茵握著聽筒向他點頭微笑,宗豫挾著個紙包很高興的上樓去了,道:「我先上去等著你。」家茵繼續向電話裏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過我這會兒心裏亂得很,我明天就要離開上海了。……」她向樓上看了看,又把聲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兒去呀?秀娟,我告訴你,可是你要答應我一個人也別告訴。……我到了那兒再寫信來解釋給你聽。……到廈門去。……去做事。……是我看了報去應徵的。……大概不錯罷。」她淡笑了一聲。<br /><br />  宗豫獨自在房裏,把紙包打開來,露出一個長方的織錦盒子,裏面嵌著一對細磁飯碗、盤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賞著,見家茵進來了,便道:「瞧我買了什麼來了!以後你要把飯多煮一點兒了,我常常要留自己在這兒吃飯的!」家茵苦笑道:「可惜現在用不著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兒去?」家茵有一隻打開的皮箱擱在床上,她走去繼續理東西,道:「回鄉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後,微笑著吸著烟,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訴你母親……關於我們?」家茵隔了一會方才搖搖頭,道:「我預備去跟我表哥結婚了。」<br /><br />  宗豫倒還鎮靜,只說:「你表哥?怎麼你從來沒提起過?」家茵道:「我母親本來有這個意思。」宗豫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麼?」家茵又搖了搖頭,道:「可是,感情是漸漸的生出來的。到後來總有感情的,不能先存著個成見。」宗豫怔了一會,道:「那也要看跟什麼人在一起呀!」家茵道:「是的,可是──譬如你太太。你從前要是沒有成見,一直跟她好的,那她也不至於這樣。就是病,也許也不會病到這樣。」宗豫默然了一會,忽然爆發了起來道:「家茵,你不是在哪兒聽見了什麼話了?」家茵只管平板的說下去道:「還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後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給他錢也是瞎花了。不要想著他是我父親。」她囉裏囉唣的囑咐著,宗豫惶駭的望著她道:「我簡直不懂你。連你都不懂,那還懂什麼人呢?忽然的好像什麼人什麼事都不明白了,簡直……要發瘋……」家茵只顧低著頭理東西,宗豫又道:「家茵!難道我們的事這麼容易就──全都不算了麼?」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事情,就只能永遠在這房間裏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黃的夢裏。夢裏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他冷冷的道:「你自己的心大概只有你自己明瞭。」家茵想道:「噯,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瞭。」<br /><br />  她從抽屜裏翻東西出來,往箱子裏搬,裏面有一球絨線與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時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來拆了。絨線紛紛的堆在地上。宗豫看著香烟頭上的一縷烟霧,也不說什麼。家茵把地下的絨線撿起來放在桌上,仍舊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這麼走了,小蠻要鬧死了!」家茵道:「不過到底小孩,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宗豫緩緩的道:「是的,小孩是……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家茵不覺悽然望著他,然而立刻就又移開了目光,望到那圓形的大鏡子裏去。鏡子裏也反映著他。她不能夠多留他一會在這月洞門裏。那鏡子不久就要像月亮裏一般的荒涼了。<br /><br />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麼?」家茵道:「噯。」宗豫在茶碟子裏把香烟撳滅了,見到桌上陳列著一盒碗匙,便用原來的紙包把它蓋沒了,紙張綷縩有聲。<br /><br />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簡截的說:「好,那麼──」立刻出去了,帶上了門。<br /><br />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拳曲的絨線,「剪不斷,理還亂。」<br /><br />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走了。那房間裏面彷彿關閉著很響的音樂似的,一開門便爆發開來了。他一隻手按在門鈕上,看到那沒有被褥的小鐵床,露出鋼絲綳子;鏡子,洋油爐子,五斗櫥的抽屜拉出來參差不齊。墊抽屜的報紙團縐了拋在地下。一隻碟子裏還黏著小半截蠟燭。絨線仍舊亂堆在桌上。裝碗的織錦盒子也還擱在那裏沒動。宗豫掏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香氣,於是他又看見窗台上倚著的一隻破香水瓶,瓶中插著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隔著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著的人海,彷彿有一隻船在天涯叫著,凄清的一兩聲。</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惘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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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



  前言

  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編電影劇本,片名「不了情」,當時最紅的男星劉瓊與東山再起的陳燕燕主演。陳燕燕退隱多年,面貌仍舊美麗年輕,加上她特有的一種甜味,不過胖了,片中只好儘可能的老穿著一件寬博的黑大衣。許多戲都在她那間陋室裏,天冷沒火爐,在家裏也穿著大衣,也理由充足。此外話劇舞合上也有點名的潑旦路珊演姚媽,還有個老牌反派(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了)演提鳥籠玩鼻烟壺的女父──似是某一種典型的旗人──都是硬裏子。不過女主角不能脫大衣是個致命傷。──I也許因為拍片辛勞,她在她下一部片子裏就已經苗條了,氣死人──寥寥幾年後,這張片子倒已經湮沒了,我覺得可惜,所以根據這劇本寫了篇小說「多少恨」。

  在美國,根據名片寫的小說歸入「非書」(non-books)之列──狀似書而實非──也是有點道理。我這篇更是彷彿不充分理解這兩種形式的不同處。例如小女孩向父親嘵嘵不休說新老師好,父親不耐煩;電影觀眾從畫面上看到他就是起先與女老師邂逅,彼此都印象很深,而無從結識的男子;小說讀者並不知道,不構成「戲劇性的反諷」──即觀眾暗笑,而劇中人懵然效果全失。

  我當時沒看出來,但是也覺得寫得差。離開大陸的時候,文字不便帶出來,都是一點一滴的普通信件的長度郵寄出來的,有些就涮下來了。

  前兩年在報上看到有人用「不了情」片名,大概別人也都不知道已經有過這麼張片子,不禁憮然。想不到最近瘂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影印了圖書館裏我這篇舊作小說,寄了來。影片本身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根據它的「非書」倒還頑健,不遠千里找上門來,使人又笑又嘆。

  ──卅年後記


  ──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故事。

  ※※※

  現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大眾化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母石的偉大結構。這一家,一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隻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淨。電影已經開映多時,穿堂裏空蕩蕩的,冷落了下來,便成了宮怨的場面,遙遙聽見別殿的蕭鼓。

  迎面高高豎起了下期預告的五彩廣告牌,下面簇擁掩映著一些棕櫚盆栽,立體式的圓座子,張燈結綵,堆得像個菊花山。上面湧現出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著眼淚。另有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廣告底下徘徊著。是虞家茵,穿著黑大衣,亂紛紛的青絲髮兩邊分披下去,臉色如同紅燈映雪。她那種美看著彷彿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麼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願望,而一個心願永遠是年輕的,一個心願也總有一點可憐。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的眼睛裏便露出一種執著的悲苦的神氣。為什麼眼睛裏有這樣的悲哀呢?她能夠經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

  她看看錶,看看鐘,又躊躇了一會,終於走到售票處,問道:「現在票子還能夠退嗎?」賣票的女郎答道:「已經開演了,不能退了。」她很為難地解釋道:「我因為等一個朋友不來──這麼半天了,一定是不來了。」

  正說著,戲院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那車子像一隻很好的灰色雞皮鞋。一個男人開門下車,早已有客滿牌放在大門外,然而他還是進來了,問:「票子還有沒有?只要一張。」售票員便向虞家茵說:「那正好,你這張不要的給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對看了一眼。本來沒什麼可窘的,如果有點窘,只是因為兩人都很漂亮。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豎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家茵手裏捏著張票子,票子仍舊擱在櫃台上,向售票員推去。售票員又向那男子推去。這女售票員,端坐在她那小神龕裏,身後照射著橙黃的光,戲劇業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祇,可是男女的事情大概也管。她隔著半截子玻璃,冷冷的道:「七千塊。」那男子掏出錢來,見家茵不像要接的樣子,只得又交給售票員轉交。那人先上樓去了。家茵隨在後面,離得很遠。

  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經坐下了,欠起身來讓她走過去。不見得是有意的,一般人都喜歡靠邊的位子,自然而然會先佔了那座位。散戲的時候從樓上下來,被許多看客緊緊擠到一起,也並沒有交談。一直到樓梯腳下,她站都站不穩了,他把她旁邊的一個人一攔,她微笑著彷彿有道謝的意思,他方才說了聲:「擠得真厲害!」她笑道:「噯,人真是多!」擠到門口,他說:「要不要我車子送您回去?人這麼多,叫車子一定叫不著。」她說:「哦,不用了,謝謝!」一出玻璃門,馬上像是天下大亂,人心惶惶。汽車把鼻子貼著地慢慢的一部一部開過來,車縫裏另有許多人與輪子神出鬼沒,驚天動地吶喊著,簡直等於生死存亡的戰鬥,慘厲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掙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兩盞紅綠燈,天色灰白,一朵紅花一朵綠花寥落地開在天邊。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個衖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房。她不喜歡看兩點鐘一場的電影,看完了出來昏天黑地,彷彿這一天已經完了,而天還沒有黑,做什麼事也無情無緒的。她開門進來,把大衣脫了掛在櫃子裏,其實房間裏比外面還冷。她倒了杯熱水喝了一口,從床底下取出一隻舊的綉花鞋來,才換上一隻,有人敲門。她一隻腳還踏著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去,一開門便叫起來道:「秀娟!啊呀你剛才怎麼沒來?」她這老同學秀娟生著一張銀盆臉,戴著白金腳眼鏡,擁著紅狐的大衣手籠,笑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在戲院裏白等了這麼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的病倒了!」

  家茵扶著門框道:「啊?夏先生哪兒不舒服啊?」秀娟道:「喉嚨疼,先還當是白喉哪!後來醫生驗過了說不是的,已經把人嚇了個半死!我打電話給你的呀,說我不能去了,你已經不在家了。」家茵道:「沒關係的,不過就是後來我挺不放心的,想著別是出了什麼事情。」她掩上了門,扶牆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換了。秀娟還站在那裏解釋個不了,道:「先我想叫個傭人跑一趟,上戲院子裏去跟你說,傭人也都走不開,你沒看見我們那兒忙得那個烏烟瘴氣的!」家茵重又說了聲「沒關係的。」她把一張椅子挪了挪,道:「坐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來問道:「你好麼?找事找得怎麼樣?」家茵笑著把茶送到桌上,順便指給她看玻璃底下壓著的剪下的報紙,說道:「寫了好幾封信去應徵了,恐怕也不見得有希望。」秀娟道:「登報招請的哪有什麼好事情──總是沒人肯做的,才去登報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現在找事情多難!我著急不是為別的──我就沒告訴我娘我的事丟了,免得她著急!」秀娟道:「你還是常常寄錢給你們老太太?」家茵點點頭,道:「可憐,她用的倒是不多。」說著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誤會以為她要借錢。這些年來和她環境懸殊而做著朋友,自然是知道她向不借錢的,當下只同情地蹙著眉點了點頭道:「其實啊……你父親那兒,你不能去想想辦法麼?」家茵聽了這話卻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滿臉不願意的樣子,然而極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這些年了,聽說他境況也不見得好,而且還有後來他娶的那個人,待會兒給她說幾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個釘子!」

  秀娟想了想道:「噯,也是難──我倒是聽見他說,他那堂房哥哥要給他孩子請個家庭教師。」家茵在她旁邊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層,就是怕你不願意做,要帶著照管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頓了頓,微笑說道:「從前我也做過家庭教師的,所以有許多麻煩的地方我都有點兒懂──挺難做人的!」秀娟道:「不過我們大哥那兒倒是個非常簡單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末長住在鄉下,只有這麼一個孩子,沒人管。」家茵道:「要末我就去試試。」秀娟道:「你去試試也好。這樣子好了;我去給你把條件全說好了,省得你當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麼又得費你的心!」秀娟笑著不說什麼,卻去拉著她一隻手腕,輕輕搖撼了一下,順便看了看家茵的手錶,立刻失驚道:「噯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來睥氣就更大,傭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著她站起來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書,那天天氣特別好,那地方雖也是衖堂房子,卻是半隔離的小洋房,光緻緻的立體式,樓上一角陽台伸出來蔭蔽著大門,她立在門口,如同在簷下。那屋簷挨近藍天的邊沿上有一條光,極細的一道,像船邊的白浪。仰頭看著,彷彿那乳黃水泥房屋被擲到冰冷的藍海裏去了,看著心曠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門牌,然後撳鈴。一個老媽子來開門,家茵道:「這兒是夏公館嗎?」那女傭總懷疑人家來意不善,說:「噯。──找誰?」家茵道:「我姓虞。」這女傭姚媽年紀不上四十,是個吃齋的寡婦,生得也像個白白胖胖的悄尼僧。她把來人上上下下打量著,說:「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福煦路的夏太太本來要陪我一塊兒來的,因為這兩天家裏事情忙,走不開……」姚媽這才開了笑臉道:「噯,你就是那個虞小姐吧?聽見我們三奶奶說來著!請進來吧。」家茵進去了,她關上大門,開了客室的門,說道:「您坐一會兒。」回過頭來便向樓上喊:「小蠻!小蠻!你的老師來了!」一路叫上樓去,道:「小蠻,快下來念書!」

  客室佈置得很精緻,那一套皮沙發多少給人一種辦公室的感覺。沙發上堆著一雙溜冰鞋與污黑的皮球,一隻洋娃娃卻又躺在地下。房間儘管不大整潔,依舊冷清清的,好像沒有人住。裏間用一截矮櫥隔開來作為書房。家茵坐下來好一會方見姚媽和那個孩子在門口拉拉扯扯,姚媽說:「進來呀!好好的進來!」女孩子被拖了進來,然而還扳住門口的一隻椅子。姚媽道:「我們去見老師去!叫老師!」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蠻哪?小蠻你幾歲了?」姚媽代答道:「八歲了,還一點兒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連椅子一同拖了來。家茵道:「小蠻,你怎麼不說話呀?」姚媽道:「她見了生人,膽兒小。平常話多著哪!兇著哪!」硬把她納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繼續笑問道:「小蠻是啞巴,是不是啊?」姚媽不在旁邊,小蠻便不識羞起來,竟破例的搖了搖頭。而且,看見家茵脫下大衣,她便開口說:「我也要脫!」家茵道:「怎麼?你熱啊?」她道:「熱。」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著絨線衫,裏面還襯著絨線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給她脫掉了一件。見桌上有筆硯,家茵問:「會不會寫字啊?」小蠻點點頭。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寫在這本書上,好不好?我給你磨墨。」小蠻點點頭,果然在書面上寫出「夏小蠻」三字。家茵正在誇讚:「小蠻寫得真好!」見她仍舊埋頭往下寫著,連忙攔阻道:「噯,好了,好了,夠了!」再看,原來加上了「的書」二字,不覺笑了起來道:「對了,這就錯不了了!」

  姚媽送茶進來,見小蠻的絨線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喲!你怎麼把衣裳脫啦!這孩子!快穿上!」小蠻一定不給穿,家茵便道:「是我給她脫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頭上都有汗呢─」姚媽道:「出了汗不更容易著涼了?您不知道這孩子,就愛生病,還不聽話」家茵忍不住說了一句:「她挺聽話的!」小蠻接口便向姚媽把頭歪著重重的點了一點,道:「噯!老師說我聽話呢!是你不聽話,你還說人!」姚媽一時不得下台,一陣風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開的窗砰的一聲關上了,咕噥著說道:「說我不聽話!你凍病了你爸爸罵起人來還不是罵我啊!」

  鐘點到了,家茵走的時候向小蠻說:「那麼我明天早起九點鐘再來。」小蠻很不放心,跟出去牽著衣服說:「老師!你明天一定要來的啊!」姚媽一面去開門,一面說小蠻:「我的小姐,你就別上大門口去了!再一吹風──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蠻快進去,她一走,姚媽便把小蠻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來!」小蠻道:「我不穿!你不聽見老師說的」她一路上給橫拖直曳的,兩隻腳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媽一面念叨著一面逼著她加衣服:「老師說的!才來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慣得不聽話!孩子凍病了,凍死了,你這飯碗也沒有了!礙不著我什麼呵──我反正當老媽子的,沒孩子我還有事做!沒孩子你教誰?」

  小蠻掙扎著亂打亂踢,哭起來了。汽車喇叭響,接著又是門鈴響,姚媽忙道:「別哭,爸爸回來了!爸爸不喜歡人哭的!」小蠻抹抹眼睛搶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老師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極了!」轉問姚媽道:「今天那位虞小姐來過了?」姚媽道:「噯。」她把他的大衣接過來,問:「老爺要不要吃點什麼點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裡走,道:「嗯,好,有什麼東西隨便拿點來吧!快點,我還要出去的。」小蠻跟在後面又告訴他:「爸爸,我真喜歡這新老師!」她爸爸還沒有坐下就打開晚報身入其中,只說:「好極了,以後你有什麼事都去問老師,我可以不管了!」小蠻道:「唔……那不行,」她扳著他的腿,使勁搖著他,囉唣不休道:「爸爸,這個老師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朧地應了聲「唔?」小蠻著急起來道:「爸爸你怎麼不聽我說話呀?……爸爸,老師說我真乖,真聰明!」她爸爸耐煩地說道:「噯,小蠻是真乖!你聽話,你讓姚媽帶你上樓去玩,啊!爸爸要清靜一會兒。」

  小蠻有一天很興奮的告訴家茵說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怎麼才念了幾天書,倒又要放假啦?」小蠻道:「我明天過生日。」家茵道:「啊,你就要過生日啦?你預備怎麼玩呢?」小蠻聽了這話卻又愀然道:「沒有人陪我玩!」家茵不由得感動了,說:「我來陪你,好不好?」小蠻跳了起來道:「真的啊,老師?」家茵問:「你喜歡看電影麼?」小蠻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眼睛朝上翻著的一綹頭髮擊打著眉心,笑道:「爸爸有時帶我去看。爸爸挺喜歡帶我出去的,爸爸就頂怕跟娘一塊兒去看電影!」家茵詫異道:「為什麼呢?」小蠻道:「因為娘總是問長問短的!」家茵掌不住笑了,道:「你不也問長問短的麼?」小蠻道:「爸爸喜歡我呀!」隨又抱怨著:「不過他老是沒工夫……老師你明天無論如何一定要來的!」家茵道:「好。我去買了禮物帶來給你啊!」小蠻越發蹦得多高,道:「老師,你可別忘啦─」

  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課出來就買了一籃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來這幾天她一直惦記著應當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經坐在客室裏抽煙了,秀娟正忙著插花,擺糖果碟子。家茵道:「喲,夏先生倒已經起來啦?好全了沒有?」夏宗麟起身讓座,家茵把水果放在桌上道:「這一點東西我帶來的。」秀娟道:「噯喲,謝謝你!你幹嗎還花錢哪?你瞧我這兒亂七八糟的!你上我們大哥那兒去來著嗎?小蠻聽話嗎?」家茵趁此謝了她。秀娟道:「噯,真的,今天就是他們公司裏請客呀,你就別走了,待會兒大哥也要來。你不也認識大哥嗎?」今天是請一個要緊的主顧,是宗麟拉來的,秀娟很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經理。家茵道:「不了,我待會兒回去還有點兒事。我一直還沒見過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噯呀,還沒看見哪?那麼正好,今天這兒見見不得了!」正說著,女傭來回說酒席傢伙送了來了,秀娟道:「你等著我來看著你擺。」家茵便站起身來道:「你這兒忙,我過一天再來看你罷。」到底還是脫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給小蠻買了件禮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睥氣,已經在這一家買了,還有點不放心,隔壁兩家店舖裏也去看看,要確實曉得沒有更適宜更便宜的了。誰知她上次在電影院裏遇見的那個人,這時候也來到這裏,覺得這櫥窗佈置得很不錯,望進去像個耶誕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飄飄,搭著小紅房子,有些米老鼠小豬小狗賽璐珞的小人出沒其間。忽然,如同卡通畫裏穿插了真人進去似的,一個女店員探身到櫥窗裏來拿東西,隔著雪的珠簾,還有個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後指點著。他一看見,不由得怔住了。

  他也走到這爿店裏去,先看看東西,然後才看到人,兩人都頓了一頓,輕輕的同時叫了出來:「咦?真巧!」他隨即笑道:「又碰見了!──我正在這兒沒有辦法,不知道您肯不肯幫我一個忙。」家茵用詢問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買一個禮物送給一個八歲的女孩子,不知買什麼好。」說到這裏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沒有理會得他這話是否帶有說笑話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歡洋娃娃吧?買個洋娃娃怎麼樣?」他道:「那麼索性請你替我揀一個好不好?」有的臉太老氣,有的衣服欠好,有的不會笑;她很認真的挑了個。他付了錢,道:「今天為我耽擱了你這麼許多時候,無論如何讓我送你回去罷。」家茵躊躇了一下,說「要是不太繞道的話……不過我今天要去那個地方很遠,在白賽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賽仲路!」這麼說著,自己也覺得簡直像說謊。

  兩人坐到汽車裏,車子開到一家人家門口停下來,那時候他已經明白過來了,臉上不由得浮起了說謊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車替她開著車門,家茵跳下來,說:「那麼,再會了,真是謝謝!」她走上台階撳鈴,他也跟上來,她一覺得形勢不對,便著慌起來,回身笑說:「真是對不起,我不能夠請您進來了,這兒也不是我自己家裏──」然而姚媽已經把門開了,家茵無法把背後這釘梢的人馬上頓時立刻毀滅了不叫人看見,唯有硬著頭趕快往盡裡頭一竄,不料那人竟跟了進來,笑道:「可是這兒是我自己家裏呀!」家茵吃了一驚,手裏的包裹撲嗵掉在地下。小蠻跑出來叫道:「老師!老師!爸爸!」家茵道:「您就是這兒的──夏先生嗎?」夏宗豫彎腰給她撿起包裹,笑道:「是的。──是虞小姐嗎?」他把東西還她,她說:「這是我送給小蠻的。」宗豫便交給小蠻道:「哪,這是老師給你的!」小蠻來不及的要拆,問道:「老師,是什麼東西呀?」宗豫道:「連謝都不謝一聲噠?」姚媽冷眼旁觀到現在,還是沒十分懂,但也就笑嘻嘻的幫了句腔:「說『謝謝老師!』」

  小蠻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裏挾著的一包,指著問:「爸爸,這是什麼?」宗豫道:「這是我給你買的。你不說謝謝,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蠻的牛性子又發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蠻道:「讓姚媽給你收起來,等你牙齒長好了再吃罷。」又向家茵笑道:「她剛掉了一顆牙齒。」家茵笑道:「我看……」小蠻張開嘴讓她看了一看,卻對著那盒糖發了會獃,悶悶不樂。家茵便道:「早知我還是買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來打算買手套的。」小蠻聽不得這一句話,就鬧了起來:「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嚜!」宗豫很覺抱歉。道:「這孩子真可惡!當著老師一點禮貌也沒有!」一說,她索性紅頭脹臉哭了起來。家茵連忙勸著:「今天過生日,不可以哭的,啊!」小蠻嗚咽道:「我要手套!」家茵和她悄悄商量道:「你喜歡什麼顏色的手套?」小蠻拉拉她肩上的檸檬黃絨線圍巾道:「我要這個顏色的!」

  姚媽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幾句話要盤問車夫。車夫擱起了腳在汽車裏打瞌睡,姚媽倚在車窗上,一雙手抄在衣襟底下,縮著脖子輕聲笑道:「噯,喂!這新老師原來是我們老爺的女朋友啊?」車夫醒來道:「唔?不知道。從前倒沒看見過。」姚媽道:「今兒那些東西還不都是老爺自個兒買的──給她做人情,說是『老師給買的禮物,』」車夫把呢帽罩到臉上來,睡沉沉的道:「我們不知道別瞎說!」姚媽道:「要你這麼護著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語著:「一直還當我們老爺是個正經人呢!原來……」車夫嫌煩起來,道:「就算他們是本來認識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謠言!」姚媽拍手拍腳的笑道:「瞧你這巴結勁兒!要不是老爺的女朋友,你幹嗎這樣巴結呀?」

  吃點心的時候姚媽幫著小蠻圍飯單,便望著家茵眉花眼笑的道:「這孩子也可憐哪,沒人疼!現在好了,有老師疼了,也真是緣分!」宗豫便打斷她道:「姚媽,去拿盒洋火來。」姚媽拿了洋火來,又向小蠻道:「真的,小姐,趕明兒好好的念書,也跟老師似的有那麼一肚子學問,爸爸瞧著多高興啊!」宗豫皺著眉點蛋糕上的蠟燭,道:「好了好了,你去罷,有什麼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蠻面前道:「小蠻,得你自己吹。」家茵笑道:「得一口氣把它吹滅了;讓爸爸幫著點。」

  菊葉青的方楞茶杯。吃著茶,宗豫與家茵說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兩人其實什麼話都不想說,心裏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摺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著她;她坐的那地方照點太陽。她穿著件呢的袍子,想必是舊的,因為還是前兩年流行的大袖口。蒼翠的呢,上面捲著點銀毛,太陽照在上面也藍陰陰的成了月光,彷彿「日色冷清松」。

  姚媽進來說:「虞小姐電話。」家茵詫異道:「咦?誰打電話給我?」她一出去,姚媽便搭著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不怪我們小姐一會兒都不離開老師。連我們底下人都在那兒說:真難得的,這位虞小姐,又和氣,又大方,真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臉來道:「你怎麼儘著囉唣?」正說著,家茵已經進來了,說:「對不起,我現在有點兒事情,就要走了。」宗豫見她面色不太好,站起來扶著椅子,說了聲「噢!」家茵苦笑著又解釋了一句:「沒什麼。我們家鄉有人到上海來了。我們那兒房東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

  是她父親來了。家茵最後一次見到她父親的時候,他還是個風致翩翩的浪子,現在變成一個邋遢老頭子了,鼻子也鈎了,眼睛也黃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著件舊馬褲呢大衣。外貌有這樣的改變,而她一點都不詫異──她從前太恨他,太「認識」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從愛而來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種奇異的徹底的了解。

  她極力鎮定著,問道:「爸爸你怎麼會來了?」她父親迎上來笑道:「噯呀我的孩子,現在長得真是俊!喝!我要是在外邊見了真不認識你了!」家茵單刀直人便道:「爸爸你到上海來有什麼事嗎?」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懇切地叫了她一聲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我跟你娘雖然離了,你總是我的女兒,我怎麼不想來看看你呢?」家茵皺著眉毛別過臉去道:「那些話還說它幹什麼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為著你娘。也難怪你!嗐!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他一眼瞥見桌上一個照相架子,便走近前去,籠著手,把身子一挫,和照片臉對臉相了一相,叫道:「噯呀!這就是她吧?呀,頭髮都白了,可不是憂能傷人嗎?我真是負心──」他脫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頭,嘆道:「自己倒還年輕,把你害苦了!現在悔之已晚了!」

  家茵不願意他對著照片指手劃腳,彷彿褻瀆了照片,她逕自把那鏡架拿起來收至抽屜裏。她父親面不改色的,繼續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這次就是一個人來的。你那個娘──我現在娶的那個──她也想跟著來,我就沒帶她來。可見我是回心轉意了!」

  家茵焦慮地問道:「爸爸,我這兒問你呢!你這次到底到上海來幹什麼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現在一心歸正了,倒想找個事做做,所以來看看,有什麼發展的機會。」家茵道:「噯喲,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兩人站著說了半天話,虞老先生此方才端著架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徐徐的撈著下巴,笑道:「上海這麼大地方,憑我這點兒本事,我要是誠心做,還怕──」家茵皺緊了眉毛道:「爸爸你真不知道現在找事的苦處!」虞老先生道:「連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個男子漢哪──噯,真的,你現在在哪兒做事呀?」家茵道:「我這也是個同學介紹的,在一家人家教書。這一次我真為了找不到事急夠了!所以我勸你回去。」虞老先生略楞了一楞,立起來背著手轉來轉去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回去,連盤纏錢都沒有呢。白跑一趟,算什麼呢?」家茵道:「不過你在這兒住下來,也費錢哪!」虞老先生自衛地又有點慚恧地咕噥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個娘的一個妹夫那兒。」

  家茵也不去理會那些,自道:「爸爸,我這兒省下來的有五萬塊錢,你要是回去我就給你拿這個買張船票。」虞老先生聽到這數目,心裏動了一動,因道:「噯,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難盡!我來的盤纏錢還是東湊西挪,借來的,你這樣叫我回去拿什麼臉見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這幾個錢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這一身穿著,又把她那簡陋的房間觀察了一番,不禁搖頭長嘆道:「瞎!看你這樣子我真是看不出,原來你也是這麼苦啊!嗐!其實論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實應該是我做爸爸的責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兒,那麼也就用不著自個兒這麼苦了!」家茵蹙額背轉身去道:「爸爸你這些廢話還說它幹嗎呢?」虞老先生自管自慨嘆道:「噯,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來帶累你了!你剛才說的有多少錢?」他陡地掉轉話鋒,變得非常的爽快俐落:「那麼你就給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鑰匙開抽屜拿錢,道:「你可認識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過錢去,笑道:「瞎!你別看不起你爸爸──那我怎麼自個兒一個人跑到上海來的呢?」說著,已是瀟瀟灑灑的踱了出去。

  他第二次出現,是在夏家的大門口,宗豫趕回來吃了頓午飯剛上了車子要走──他這一向總是常常回來吃飯的時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車,把車中人的身分年紀都也看在眼裏。他上門撳鈴,問道:「這兒有個虞小姐在這兒是吧?」他嗓門子很大,姚媽詫異非凡,虎起了一張臉道:「是的。幹嗎?」虞老先生道:「勞你駕,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是她的老太爺來看她了。」姚媽將頭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爺?」裏面客室的門恰巧沒關上,讓家茵聽見了,她疑疑惑惑走出來問:「找我啊?」一看見她父親,不由得衝口而出道:「咦?你怎麼沒走?」虞老先生笑了起來道:「傻孩子,我幹嗎走?我走我倒不來了!」家茵發急道:「爸爸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虞老先生大搖大擺的便往裏走,道:「我上你那兒,你不在家嚜!」家茵幾乎要頓足,跟在他後面道:「我怎麼能在這兒見你,我這兒還要教書呢!」虞老先生只管東張西望,嘖嘖讚道:「真是不錯!」姚媽看這情形是真是家茵的父親,立刻改變態度,滿面春風的往裏讓,說:「老太爺坐會兒吧,我就去給您沏碗熱茶!」虞老先生如同雨打殘荷似的點頭呵腰不迭,笑道:「勞駕勞駕!我倒正口乾呢,因為剛才午飯多喝了一杯。到上海來一趟,不是難得的嗎!」

  姚媽引路進客室,笑道:「你別客氣,虞小姐在這兒,還不就跟自個家裏一樣,您請坐,我這兒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來。小蠻見了生人,照例縮一邊去眈眈沈注視著。虞老先生也誇獎了一聲:「呦!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媽出去了,便焦憂地低聲說道:「噯呀,爸爸,真的──我待會兒回去再跟你說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反倒攤手攤腳坐下來,又笑又嘆道:「噯,你到底年紀輕,實心眼兒!你真造化!碰到這麼一份人家,就看剛才他們那位媽媽這一份熱絡,幹嗎還要拘束呢?就這兒椅子坐著不也舒服些麼?」他在沙發上顛了一顛,蹺起一隻腿來,頭動尾巴搖的微笑說下去道:「也許有機會他們主人回來了,託他給我找個事,還怕不成麼?」家茵越發慌了,四顧無人,道:「爸爸!你這些話給人聽見了,拿我們當什麼呢?我求求你──」

  一語未完,姚媽進來奉茶,又送過香煙來,幫著點火道:「老太爺抽煙。」虞老先生道:「勞駕!勞駕!」他向家茵心平氣和地一揮手道:「你們有功課,我坐在這兒等著好了。」姚媽道:「您就這邊坐坐吧!小蠻念書,還不也就那麼回事!」家茵正要開口,被她父親又一揮手,搶先說道:「你去教書得了!我就跟這位媽媽聊聊天兒。這位媽媽真周到,我們小姐在這兒真虧你照顧!」姚媽笑道:「噯呀,老太爺客氣!不會做事!」家茵無奈,只得和小蠻在那邊坐下,一面上課,一面只聽見他們兩人括辣鬆脆有說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風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裏指點著道:「你看這地方多精緻,收拾得多乾淨啊,你要是不能幹還行?沒看見別的媽媽嚜?就你一個人哪?」姚媽道:「可不就我一個人?」虞老先生忽又發起思古之幽情,嘆道:「那是現在時世不同了,要像我們家從前用人,誰一個人做好些樣的事呀?管鋪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媽一方面謙虛著,一方面保留著她的自傲,說道:「我們這兒事情是沒多少,不過我們老爺愛乾淨,差一點兒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慣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問道:「你們老爺挺忙呢?他是在什麼衙門裏啊?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一位儀表非凡的爺們坐著汽車出門,就是他嗎?」姚媽道:「就是!我們老爺有一個興中藥廠,全自個兒辦的,忙著呢,成天也不在家。我們小蠻現在幸虧虞小姐來了,她也有個伴兒了!」

  小蠻不停的回過頭來,家茵實在耐不住了,走過來說道:「爸爸,你還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這兒說話,小蠻在這兒做功課分心。」姚媽搭訕著便走開了,怕他們父女有什麼私房話說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錶,也就站起身來道:「好,好,我就走。你什麼時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點半來。」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兒枯坐著三四個鐘頭幹嗎呢?要不,你這兒有零錢嗎,給我兩個,我去洗個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驚,輕聲道:「咦?那天那錢呢?」虞老先生道:「嗐!你不想,上海這地方,五萬塊錢,花了這麼許多天,還不算省的嗎?」家茵不免生氣,道:「指不定你拿了上哪兒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頭往後一仰,厭煩地斜瞅著她道:「那幾個錢夠逛哪兒呀?嗐!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沒開過眼的!從前上海堂子裏姑娘,提起虞大少來,誰不知道!那!那時候的倌人,真有一副功架!那真是有一手!現在!現在這班,什麼舞女囉,嚮導囉,我看得上眼?都是些沒經過訓練的黃毛丫頭,只好去騙騙暴發戶!」家茵擰著眉頭,也不作聲,開皮包取出幾張鈔票遞給他,把他送走了。

  小蠻伏在桌上枕著個手臂,一直悄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的叫了聲:「老師!……老師,我想吃西瓜!」家茵走來笑道:「這天哪有西瓜?」小蠻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點涼的。」家茵俯身望著她道:「呦!你怎麼啦?別是發熱了?」小蠻道:「今天早起就難受。」家茵道:「噯呀!那你怎麼不說啊?」小蠻道:「我要早說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額上,嚇了一跳道:「可不是──熱挺大呢!」忙去叫姚媽,又回來哄著拍著她道:「你聽老師的話,趕快上床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兒早上就好了!」

  她看著小蠻睡上床去,又叮嚀了姚媽幾句話:「等到六點鐘你們老爺要是還不回來,你打電話去跟老爺說一聲。她那熱好像不小呢!」姚媽道:「噢。您再坐一會兒吧?等我們老爺回來了,讓汽車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她今天回家特別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親也沒來,猜著他大約因為拿到了點錢,就又杳如黃鶴了。

  當晚夏家請了醫生,宗豫打發車夫去買藥。他在小孩房裏踱來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臉上通紅的,迷迷糊糊嘴裏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麼。他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彷彿她說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了。他伏在毯子上,湊到她枕邊去凝神聽著。原來小蠻在那裏喃喃說了一遍又一遍:「老師!老師!唔……老師你別走!」宗豫一聽,心裏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彷彿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動也沒動,背著燈,他臉上露出一種複雜的柔情,可是簡直像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的細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喳了一喳,然後很慢很慢的微笑了。

  家茵的房裏現在點上了燈。她剛到房客公用的浴室裏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裏來晾著,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網花白蕾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面有藍墨水的痕跡,一條雪青的,窗格子上都快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簾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氛。手帕溼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時候還有人來看她。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張,說:「請進來,請坐罷。」然而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才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很不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來的。」家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示豫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說要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家茵輕輕的道:「噯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麼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去住幾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起來卻是一口答應了,說:「好,我現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當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真喜歡您,剛才睡得糊裏糊塗的,還一直在那兒叫著『老師,老師』呢!」家茵聽了這話倒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麼請您稍微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衣服裝在裏面。然後又想起來說:「我給您倒杯茶。」倒了點茶滷子在杯子裏,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裏面簌簌有聲,她很不好意思的說道:「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麼有一點怔怔的,這時候才連忙攔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著臉說:「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溼的襪子拿走了,掛在床欄杆上。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裏了。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斗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磁臉盆,盆上搭著塊粉紅寬條子的毛巾。小鐵床上鋪著白色線毯,一排白繐子直垂到地下,她剛才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綉花鞋的鞋尖。床頭另堆著一疊箱子,最上面的一隻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舊式的挖雲銅鎖,已經銹成了青綠色,配著那大紅底子,鮮豔奪目。在黃昏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黯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籐書架,另有一面大圓鏡子,從一個舊梳妝台上拆下來的,掛在牆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裏插著一大枝蠟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裏,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裏,如同從一個月洞門裏橫生出來。

  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裏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

  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你母親麼?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麼?」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鄉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下?」家茵摺疊著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後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有點驚異,輕聲說了聲:「噢。──那麼你一個人在上海麼?」家茵說:「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麼?」家茵笑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下比較開銷省一點。」宗豫又道:「那麼家裏還有沒兄弟姐妹呢?」家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查戶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了,房間一黑,然後門口的黑影把門關了。

  玻璃窗上的手帕貼在那裏有許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這次姚媽一開門便滿臉堆上笑來,道:「啊,老太爺來了!老太爺您好啊?」虞老先生讓她一抬舉,也就客氣得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噯,好!」進門便問:「我們小姐在這兒嗎?我上她那兒去了好幾趟都不在家。」姚媽道:「虞小姐這兩天住在我們這兒呢!因為小蠻病了,都虧虞小姐招呼著。」虞老先生道:「哦……」他兩眼朝上翻著,手摸著下巴,暗自忖量著,踱進客室,接下去就問:「你們老爺在家嗎?」姚媽道:「老爺今天沒回來吃飯,大概有應酬。──老太爺請坐!」

  虞老先生坐下來,把腿一蹺,不由得就感慨係之,道:「唉,像你們老爺這樣,正是轟轟烈烈的時候。我們是不行嘍──過了時的人嘍,可憐嘔!」姚媽忙道:「你老太爺別說這些話!您福氣好,有這麼一個小姐,這一輩子還怕有什麼嗎?」言無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裏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們小姐,她倒從小就聰明,她也挺有良心的,不枉我疼她一場!你別瞧她不大說話,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趕明兒不會待錯你的!」姚媽聽這口氣竟彷彿他女兒已經是他們夏家的人了,這話倒叫人不好答的,她當時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們底下人真不錯!您坐,我去請虞小姐下來。」剩下虞老先生一個人在客室裏,他馬上手忙腳亂起來,開了香烟筒子就撈了把香烟塞到衣袋裏。

  姚媽笑吟吟的去報與家茵:「虞小姐,老太爺來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媽道:「我正在念叨著呢,怎麼這兩天老太爺沒來嘛?老太爺真和氣,一點兒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實怕看姚媽那笑不嗤嗤的臉色,她也不搭碴,只說了聲:「你在這兒看著小蠻,我一會兒就上來。」

  她一見她父親就說:「你怎麼又上這兒來做什麼?上次我在家裏等著你,又不來!」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幹嗎老是這麼恨?都是你不肯說──」他把聲音放低了,借助於手勢道:「這兒夏先生有這麼大一個公司,他哪兒用不著我這樣一個人?只要你一句話!」家茵愁眉雙鎖,兩手互握著道:「不是我不肯替你說,我自個兒已經是薦了來的,不能一家子都靠著人家!」虞老先生悄悄的道:「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子啊?這兒這夏先生既然有這麼大的事業,你讓他安插兩個人還不容易?你爸爸在公司裏有個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饒了我罷!你不替我丟臉就行了,還說增光!」一句話傷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來道:「你不要拿蹻了!你不說我自個兒同他說!他對你有這份心,橫豎也不能對你老子這一點事都不肯幫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氣憤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說:「你這算哪一齣?叫人家底下人聽著也不成話!」攔他不住,他還是一路高聲咕噥著出去:「說我坍台!自個兒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沒臉!」姚媽這時候本來早就不在小蠻床前而在樓下穿堂裏,她搶著替他開門道:「老太爺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兩手一摔,袖子一洒,朝她說了句:「養女兒到底沒用處,從前老話沒錯!」

  家茵氣得手足冰冷。她獨自在樓底下客廳裏有半天的工夫。回到樓上來,還有點神思恍惚。開門,卻見姚媽坐在小蠻床上餵她吃東西,床上擱著一隻盤子,裏面托著幾色小菜。家茵一時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姚媽先笑道:「虞小姐,我給小蠻煮了點兒稀飯──」家茵慌忙走過來道:「噯呀,她不能吃,她已經好多天沒吃東西了,禁不起!」姚媽不悅道:「喲!我都帶了她好多年了,我還會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盤裏有肉鬆皮蛋,一著急,馬上動手把盤子端開了,道:「你不懂──醫生說的,恐怕會變傷寒,只能吃流質的東西──」姚媽至此便也把臉一沉,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拿著雙筷子在空中點點戳戳,道:「我當然是不懂,我又沒念過書,不認識字!不過看小孩子我倒也看過許多了,養也養過幾個!」家茵也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太欠斟酌,勉強笑了一笑道:「當然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不過反而害了她了!」姚媽道:「我想害她幹嗎?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媽你怎麼了?我又不是說你想害她──」姚媽把碗筷往托盤裏重重的一擱,端了就走,一路嘟囔著:「小蠻長到這麼大了,怎麼活到現在啦?我知道,我們老爺就是昏了心。」家茵到這時候方才回過味來,不禁兩淚交流。

  姚媽將飯盤子送入廚下,指指樓上對廚子說道:「沒看見這樣不要臉的人!良心也黑,連這麼一個孩子,因為是我們太太養的,都看不得!將來要是自己養了還了得嗎!」廚子詫異道:「噯,你怎麼了?」姚媽只管氣烘烘的數落下去道:「現在時世不對了,從前的姨奶奶也得給祖宗磕了頭才能算;現在,是她自個兒老子說的,就住到人家來了,還要掐著孩子管!」廚子徐徐的在圍裙上擦著手,笑道:「今天怎麼啦?你平常不是巴結得挺好嗎?今天怎麼得罪了你啦?」姚媽也不理他,自道:「可憐這孩子,再不吃要餓死了!不病死也餓死了!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沒吃到肚裏。可憐我們太太在那兒還不知道呢──她沒良心我不能沒良心,我明兒就去告訴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錯呀!」說著,便傷感起來,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廚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勸你省省罷!」姚媽道:「呸!像你這種人沒良心的!太太從前也沒錯待你!眼看著孩子活活的要給她餓死了──我這就去歸折東西去。」

  不久,她拎著個大包袱穿過廚房,廚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媽正眼也不看他,道:「還是假的?」廚子趕上去攔著她道:「噯,你走,不跟老爺說?待會兒老爺問起你來,我們怎麼說?」姚媽回過頭來大聲道:「老爺!老爺都給狐狸精迷昏了!──你就說好了:說小蠻病了,我下鄉去告訴太太去了!」

  ※※※

  小蠻的臥房裏,晚上點著個淡青的西瓜形的燈,瓜底下垂下一叢綠繐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絨線,宗豫走進來便道:「咦?你的圍巾,為什麼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給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噯呀,真是──我要是記得我就去給她買來了!」家茵笑道:「這顏色的絨線很難買,我到好幾個店裏都問過了,配不到。」小蠻醒了,翻過身來道:「爸爸,等老師給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馬上戴著上街去,上公園去。」宗豫笑道:「這麼著急啊?」小蠻道:「我悶死!──老師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家茵笑道:「老師肚子裏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我家裏倒有一本童話書,過天我拿來給你看,好不好?」小蠻悶厭懨的又睡著了。

  家茵恐怕說話吵醒她,坐到遠一點的椅子上去,將絨線繞在椅背上。宗豫跟過來笑道:「我能不能幫忙?」家茵道:「好,那麼您坐在這兒,把手伸著。」他讓她把絨線綳在他兩隻手上,又回過頭去望了望小蠻,輕聲道:「手套慢慢的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鬧著要出去。」家茵點頭道:「我知道,小孩就是這樣!」宗豫聽她口吻老氣橫秋的,不覺笑了起來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個是我的大女兒,一個是我的小女兒。」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笑道:「哦?你倒佔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實真要算起年紀來,我要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大概也可能。」家茵道:「不,哪裏!」宗豫道:「你還不到二十罷?」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過比我大十歲!」正因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對面,倒反而使他有一點感慨起來,道:「可是我近來的心情很有點衰老了。」家茵道:「為什麼呢?在外國,像這樣的年紀還正是青年呢。」宗豫道:「大概因為我們到底還是中國人罷?」

  一個新僱的老媽子來回說有客人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床上玩弄著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老師你看你看!」家茵硬給她脫下了,把手塞到被窩裏去,道:「別又凍著了!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著看看,邊上都裂開了。她微笑著,便從皮包裏取出一張別著針線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老師,你怎麼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家茵急急的把線咬斷了,把針線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說,啊?你要是告訴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家!」茵道:「那麼你就別告訴他。」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老師呢?」小蠻道:「老師去給我做橘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裏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的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揸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拿著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嚜!」小蠻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這麼好──是誰給補上的?」小蠻自己摀著嘴,道:「我不告訴你!」宗豫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小蠻道:「我要是告訴你,老師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你就別告訴我了。」他執著手套,緩緩的自己戴上了,反覆看著。

  家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說道:「我買衣料是絕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適。」還有一個盒子,他說:「上回好像看見你有個熱水瓶破了,我帶了一個來。」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細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著,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的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下給我帶來的年糕──」宗豫又道:「聞著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嚐嚐,可是沒什麼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家茵笑著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只有一個。」她遞了給他,她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家茵正在用調羹替他舀著,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進來,一面拆著,便說:「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徵,來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來得太晚了!」家茵讀著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校,要一個教員,要擔任國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  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宗豫接過來一看,道:「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元。這簡直是笑話嚜!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肯去做?」兩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湯吃了。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說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對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麼書可以給小孩看的。」家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著──」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籐書架往前一側,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麼了?」他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紅著臉扶著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麼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子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後去。宗豫湊到手帕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再也不去洗它了。留著做個紀念。」家茵也不作聲,只管低著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面漉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家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留著。」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麼?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家茵其實就在這幾分鐘內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雖然已經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裏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裏面。家茵靠在床攔杆上遠遠的望著他,兩手反扣在後面,眼睛裏帶著淒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的拿在手中翻閱,道:「國泰這部電影好像很好,一塊兒去看好麼?」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在國泰不知在做什麼?去看五點的一場好麼?」家茵頓了頓,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下也告辭走了。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裏,呼吸的氣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親從衖堂裏走進來。

  虞老先生一進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家茵!」家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家去胡說一氣……」他拍著她,安慰道:「噯喲,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麼話全跟我說好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幹什麼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火極了,反倒收了淚,道:「你是什麼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孩子,我跟你說──」他摸了摸口袋裏,只摸出一隻空烟匣,因道:「喂,你叫他們底下給我買包香烟去。」家茵道:「人家的傭人我們怎麼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麼要緊?」家茵道:「住在人家家裏,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不是我說你,有那麼好的地方怎麼不搬去呢?偏要住這麼個窮地方,多受彆啊!」家茵詫異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家茵道:「你這是什麼話呢?」虞老先生笑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家茵頓足道:「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

  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說。我們小姐發睥氣了!不過無論怎麼樣,你託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

  正說到這裏,房東太太把家茵叫了去聽電話。家茵拿起聽筒道:「喂?──哦,是夏先生嗎?  啊?現在你在國泰電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麼沒有聲音了?」她有點茫然,半晌,方才掛上電話。又楞了一會,回到房裏來,便急急的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親說:「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點事情,你回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你要想叫我託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絕對不行的。你這兩天攪得我心裏亂死了!」虞老先生神色沮喪,道:「噢,那麼我在這兒再坐會兒。」家茵只得說:「好罷,好罷。」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著手徘徊著,東張西望,然後把抽屜全抽開來看過了,發現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計。他攜著盒子,一溜烟下樓,幸喜無人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了又進來,來到房東太太的房間裏。推門進去,笑道:「孫太太,我買了點兒東西送你。我來來去去,一直麻煩你──不成敬意!」房東太太很覺意外,笑得口張眼閉,道:「噯喲,虞老先生,您太客氣了,幹嗎破費呀!」虞老先生道:「噯,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著日本風從牙縫裏「噝──」吸了口氣,攢眉笑道:「我有點小事我想託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孫太太道:「只要我辦得到我還有什麼不肯的麼?」虞老先生道:「因為啊,不瞞你孫太太說,我女兒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時,本來你什麼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會說閒話的。不過你想,弄了這麼個夏先生常跑來,外人要說閒話了!女孩子總是傻的,這男人你是什麼意思?我做父親的不到上海來就罷,既然來了;我就得問問他是個什麼道理!」孫太太點頭,道:「那當然,那當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鬧,就跟他說說清楚。他要是真有這個心,那麼就趁著我在這兒,就把事情辦了!」孫太太點頭不迭,道:「那也是正經!」虞老先生道:「我想請你看見他來了就通知我一聲。他什麼時候約著來,我女兒總不肯告訴我。」孫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趕到戲院裏,宗豫已經等了她半天,靠在牆上,穿著深色的大衣,雖在人叢裏,臉色卻有一點淒寂,很像燈下月下的樹影倚在牆上。看見她,微笑著迎上前來,家茵道:「怎麼你只說一個地點同時間就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不能夠來。不來,又怕你老在這兒等著我。」宗豫笑道:「我就是怕你說你不能夠來呀!」家茵笑道:「你這人真是!」

  他引路上樓梯,道:「我們也不必進去了,已經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約在戲院裏呢?」宗豫道:「因為我們第一次碰見是在這兒。」二人默然走上樓來,宗豫道:「我們就在這兒坐會兒罷。」坐在沿牆的一溜沙發上,那裏的燈光永遠像是微醺。牆壁如同一種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裏,望過去有很長的一帶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種魅豔的荒涼。宗豫望著她,過了一會,方道:「我要跟你說不是別的──昨天聽你說那個話,我倒是很擔心,怕你真的是想走。」家茵頓了一頓,道:「我倒是想換換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離開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覺得……老是這樣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問,道:「為什麼呢?……我倒勸你還是待在上海的好。」有個收票人看他們老坐著不走,像是白借這地方談心,走過來,彷彿很注意他們。宗豫也覺得了,他做出不耐煩的神氣,看了看手錶,大聲道:「噯呀,怎麼老不來了!不等他了,我們走罷。」兩人笑著一同走了。

  他先請她上館子吃了飯再看夜場電影,但是沒再深談。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來看她,道:「你沒想到我這時候來罷?我因為在外邊吃了飯,時候還早,想著來看看你。不嫌太晚罷?」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剛吃了晚飯呢。」她把一盞燈拉得很低,燈下攤著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麼呢?」家茵笑道:「起課。」宗豫道:「哦?你還會這個啊?」

  他把桌上的一本破舊的線裝本的課書拿起來翻著,帶著點藐視的口吻,微笑問道:「靈嗎?」家茵笑道:「我也是鬧著玩兒。從前我父親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親等他,就拿這個消遣。我就是從我母親那兒學來的。」宗豫坐下來弄著牌,笑道:「你剛才起課是問什麼事?」家茵笑道:「問哪?……問將來的事。」宗豫道:「那當然是問將來的事,難道是問過去?你問的是將來的什麼事?」家茵道:「唔……不告訴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許可以猜得著。……讓我也來起一個好不好?」家茵道:「好,我來幫你看。你問什麼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說不定我們問一樣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說的排成一長條。她站在他背後俯身看著,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喲,挺好,是上上。再來,要三次。──噯呀,這個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經心慌起來,帶笑叮囑道:「得要誠心默禱,不然不靈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烟灰盤上的洋火盒裏斜斜插著的一支香,笑了起來道:「你真是誠心,還點著香呢!」香已經捻滅了,家茵待要給他點上,宗豫卻道:「不用了。這也是一樣的──」他把他吸著的一支香烟插在煙灰盤子裏。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噯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麼說。」宗豫翻書,讀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家茵輕聲笑道:「說得挺害怕的!」宗豫覺得她很受震動,他立刻合上了書,道:「這個怎麼能作準呢!反正我們不迷信。」家茵道:「相信當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來。

  宗豫過了一會,道:「水開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的在爐子上擱一壺水,可以稍微暖和點,算熱水汀爐子。」宗豫笑道:「真是好法子。」家茵走過去就著爐子烘手,自己看著手。宗豫笑道:「你看什麼?」家茵道:「我看我有沒有螺。」宗豫走來問道:「怎麼叫螺?」家茵道:「噯呀,你連這個都不懂啊?你看這指紋,圓的是螺,長的是播箕。」宗豫攤開兩手伸到她面前道:「那麼你看我有幾個螺。」家茵拿著看了一看,道:「你有這麼多螺!我好像一個也沒有。」宗豫笑道:「有怎麼樣?沒有怎麼樣?」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沒有螺手裏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臉色陡地變了──她父親業已推門走了進來。他重重的咳嗽了一聲,道:「噯,家茵!這位是──」家茵只得介紹道:「這是夏先生,這是我父親。」宗豫茫然的立起身來道:「咦?你父親?虞先生幾時到上海的?」虞老先生連連點頭鞠躬道:「啊,我來了已經好幾天了。到您府上好幾次都沒見到。」宗豫越發摸不著頭腦,道:「噯呀,真是失迎!」他輕輕的問家茵:「我沒聽見你說嗎?」家茵道:「那天他來,剛巧小蠻病了,一忙就忘了。」虞老先生一進來,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夠他施展的。他有許多身段,一舉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們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你夏先生少年英俊,這樣的有作為,真是難得!」宗豫很僵的說了聲:「您太過獎了!請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這老朽,也真是無用,也是因為今年時事又不太平,鄉下沒辦法,只好跑到上海來,要求夏先生賞碗飯吃,看著小女的面上,給我個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宗豫很是詫異,略頓了一頓道:「呃……那不成問題。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別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舊書,這半輩子可以說是懷才不遇──」家茵一直沒肯坐下,她把床頭的絨線活計拿起來織著,淡淡的道:「所以囉,像我爸爸這樣的是舊式的學問,現在沒哪兒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見得。我們有時候也有點兒應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簡直就沒有這一類的人才。」虞老先生道:「那!輓聯了,壽序了,這一類的東西,我都行!都可以辦!」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家茵氣得別過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天早上來見您。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們談一談。」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烟匣子道:「您抽香烟?」虞老先生欠身接著,先忙著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了,因道:「現在的人都抽這紙烟了,從前人聞鼻烟,那派頭真足!那鼻烟又還有多少等多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傳的。你恐怕都沒看見過──」他摸出一隻鼻烟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緻。」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說道:「就這一個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咳,我真是捨不得,但是沒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先押一筆款子來。」家茵聽到這裏,突然掉過身來望著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荷葉邊的白磁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髮上,陰影深得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著,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認識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麼樣,拜託拜託!」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對,忙道:「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親現在年紀大了,更顛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幹嗎!他一來我就勸他回去。他已經磨了我好些次叫我託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不應當對他先存著這個心。」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十分興頭。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麼早啊?」他彎腰向虞老先生提著的一隻鳥籠張了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麼鳥啊?」

  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個大早上公園去溜溜牠。」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我有幾句話跟他說。」廚子四面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著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裏,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的道:「哦,你也在廠裏做事啊!」虞老先生道:「噯。你們老爺在廠裏,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著他!那我──反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該!」

  正說著,小蠻從樓上咕咚咕咚跑下來,往客室裏一鑽。姚媽一路叫喚著她的名字,追下樓來。虞老先生大剌剌的道:「姚媽媽,回來啦?」姚媽沉著臉道:「可不回來了嗎!」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裏去,嘰咕著:「這麼大清早起就來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進去,將鳥籠放在桌上道:「怎麼這麼沒規沒矩的!」姚媽道:「我還不算跟你客氣噠?小蠻,還不快上樓去洗臉。你臉還沒洗呢!」虞老先生嗔道:「你怎麼啦?今天連老太爺都不認識了?」姚媽滿臉的不耐煩,道:「聲音低一點!我們太太回來了,不大舒服,還躺著呢!」虞老先生頓時就矮了一截,道:「怎麼,太太回來了?」姚媽冷冷的道:「太太遲早要回來的。『家無主,掃帚顛倒豎。』」虞老先生轉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麼樣?太太肚子不爭氣,只養了個女兒!」

  小蠻正在他背後逗那個鳥玩,他突然轉過身去,嚷道:「噯呀,你怎麼把門開了?你這孩子──」姚媽也向小蠻叱道:「你去動他那個幹嗎?」虞老先生道:「噯呀──你看──飛了!飛了──我好容易買來的,都沒有──」姚媽連忙拉著小蠻道:「走,不用理他!上樓去洗臉去!」虞老先生越發火上加油,高聲叫道:「敢不理我!」小蠻嚇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鳥放了,還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這時候,宗豫下樓來了,問道:「姚媽,誰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話趁沒上班之前我想跟您說一聲。」宗豫披著件浴衣走進來,面色十分疲倦,道:「什麼話?」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風色,姚媽把小蠻帶走了,他便開言道:「我啊,這個月因為房錢又漲了,一時周轉不靈,想跟您通融個幾萬塊錢。」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錢,每次有許多的理由,不過我願意忠告你,我們廠裏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個人用我覺得很寬裕了,你自己也得算計著點。」虞老先生還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來我就奉還。我因為在廠裏不方便,所以特為跑這兒來──」宗豫道:「你也不必說還了。這次我再幫你點,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顏厲色起來,虞老先生也自膽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錯不錯。你說的都是金玉良言。」他接過一疊子鈔票,又輕輕的道:「請夏先生千萬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

  姚媽在門外聽了個夠,上樓來,又在臥房外面聽了一聽,太太在那裏咳嗽呢,她便走進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誰來了?」姚媽道:「瞎!還不又是那女人的老子來借錢?簡直無法無天了,還要打小蠻呢!」夏太太吃了一驚,從枕上撐起半身,道:「啊?他敢打小蠻?」姚媽道:「幸虧老爺那時候下去了,要不可不打了!太太您想,這樣子我們在這兒怎麼看得下去呢?」此時宗豫也進房來了,夏太太便喊了起來道:「這好了,我還在這兒呢,已經要打小蠻了!這孩子──要是真離婚,那還不給磨死了?」晨光中的夏太太穿著件中裝白布對襟襯衫,胸前有兩隻縫上口的口袋,裏面想必裝著存摺之類。她梳著個髻,臉是一種鈍鈍的臉,再瘦些也不顯瘦的。宗豫兩隻手插在浴衣袋裏,疲乏地道:「你又在那兒說些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不信你去問問小蠻去,她不是我一個人養的,也是你的啊!」說著說著嗓子就哽了,含著兩泡眼淚。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兒瞎疑心了,好好的養病,等你好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一談。」夏太太道:「什麼平心靜氣的談一談?你就是要把我離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裏了!你不要想!」她越發放聲大哭起來。宗豫道:「你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個婊子不是稱心了麼?」宗豫大怒道:「你這叫什麼話?」

  他把一隻花瓶往地下一摜,小蠻在樓下,正在她頭頂上豁朗朗爆炸開來,她蹙額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個人在客室裏玩,也沒人管她。傭人全都不見了,可是隨時可以衝出來搶救,如果有慘劇發生。全宅靜悄悄的,小蠻彷彿有點反抗地吹起笛子來了。她只會吹那一個腔,「嗚哩嗚哩嗚!」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聲音。她好像不過是巢居在夏家簷下的一隻鳥,漠不關心似的。

  家茵來教書,一進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說:「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著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後面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著。她走進客室,笑向小蠻說:「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將笛子一拋。家茵一看她的臉色陰沉沉的,驚道:「怎麼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家茵不覺楞了一楞,強笑著牽著她的手道:「娘來了應當高興啊,怎麼反而不高興呢?」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耳聽著,樓上彷彿把房門大開了,家茵可以聽得出宗豫的憤激的聲音。

  還有個女人在哭。然後,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著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上了汽車門。家茵不由自主的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樓上的女人還在那裏嗚嗚哭著。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裏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別嚇一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沉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乾,他聲音都沙啞了。家茵開電燈,啪噠一響,並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麼?」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鐘才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家茵把黏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烟灰與香烟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烟灰盤子。」家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麼許多香烟麼?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搗著。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只現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古老的畫像,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頓住了沒說下去,拈起碟子裏一根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劃來劃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也罷,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說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著要離婚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家茵聽著彷彿很覺意外,她輕聲說:「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你,我是更堅決了。」

  家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著頭拿著勾窗子的一隻小鐵鈎子在粉牆上一下下鑿著。宗豫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離婚的!」家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儘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著。家茵喃喃的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房間裏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手錶,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是準,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當高興呀!」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著。他說:「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麼要緊?」然而她還是借著找手絹子跑開了。

  她有幾隻梨堆在一隻盤子裏,她看見了便想起來說:「你要不要吃梨?」他說:「好。」她削著梨,他坐在對面望著她,忽然說:「家茵。」家茵微笑著道:「嗯?」宗豫又道:「家茵。」他彷彿有什麼話說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著梨,道:「嗯?」他又說:「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怎麼?」宗豫笑道:「沒什麼。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麼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裏常常這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著,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說:「挺甜的,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幹什麼這麼堅決?」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麼?迷信?講給我聽聽。」家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以分──梨。」宗豫笑道:「喚,那你可以放心,我們決不會分離的!」家茵用刀撥著蜿蜒的梨皮,低聲道:「未來的事情也說不定。」宗豫捉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麼會說不定?你手上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緊了決不撒手的。」

  樓下有一隻鐘噹噹噹敲起來了,宗豫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倒八點了!」他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個應酬。我不去了。」家茵道:「你還是去罷。」宗豫笑道:「現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會人家等你呢?」宗豫躊躇的道:「倒也是。我倒是答應他們要去的,因為廠裏有點事要談一談。」他說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只和她說了聲「明天再來看你。」她微笑著,沒說什麼,一關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灧灧的笑不停的從眼睛裏滿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蠟燭說道:「宗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盪漾著了。

  這時候她父親忽然推門走進來,家茵惘惘的望著他,簡直像見了鬼似的,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笑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看見他汽車在這兒,我就沒進來。讓你們多談一會兒。嗨嗨!你爸爸是過來人哪!」家茵也不作聲,只把蠟燭吹滅了。虞老先生坐下來,便向她招手道:「你來你來,我有話跟你說。你別那麼糊裏糊塗的啊。他那個大老婆現在來了。你還是孩子氣,這時候我做爸爸的不來替你出出主意,還有誰呀?」

  家茵走過來道:「噯呀爸爸,你說些什麼?」虞老先生拉著她的手,道:「你現在還跑去教他那個孩子做什麼?孩子到底是她養的。你趁這時候先去好好找兩間房子。夏先生他現在回去,他大老婆總跟他吵吵鬧鬧的,他哪兒會愛在家獃著。你有了地方,他還不上你這兒來了?頂要緊要抓幾個錢。人也在你這兒,你錢也有了,你還怕她做什麼呢?」家茵實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訴你罷,夏先生倒是跟我說過了,他跟他太太本來是舊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預備離婚了,不過是為了這孩子。現在……他決定離了。他剛才跟我說來著,我倒是也答應他,等他離過婚之後……再提。」虞老先生也怔了一怔,道:「瞎!你不早告訴我。早告訴我也不著急了!能這樣當然更好了!」家茵才說了就又懊悔起來,道:「不過爸爸,你就別夾在中間說話罷!就是我現在這些話,你也別跟人說好不好?」虞老先生道:「好!好。」

  樓下的鐘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時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該回去了罷?」虞老先生道:「呃,我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別的,因為這兒的房東太太老說,天黑了大門開出開進的,不謹慎。她常常鬧東西丟了。說起來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隻抽屜拖開了,無聊地重新翻過一遍,道:「我記得我放在這兒的──就找不著了!昨天我看見房東太太穿著新做來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丟了的那件一樣。我也不能疑心她偷的,不過我倒有點兒悶得慌怎那麼巧!趕明兒倒去問問她是哪兒買的!」虞老先生喝著茶,忽然大嗆起來,急急的搖手道:「咳,你不問我也就不說了;是我替你送給她的。」家茵十分詫異,道:「嗯?」虞老先生嘆道:「瞎!你不想,你現在弄了這麼個夏先生常常跑來,鬧到挺晚才走,給人家瞧著不要說閒話的啊?所以我呀,給你做了個人情,就把你這件衣料拿著送給她了。不是我說你──做人,也得學學!」家茵氣得跺著腳道:「爸爸你真是!」

  ※※※

  夏宗麟有一天對他太太說:「真糟極了,這虞老頭兒,今天廠裏鬧得沸沸揚揚,宗豫知道要氣死了!」秀娟道:「怎麼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筆款子,要買藥給一個廣德醫院,是個慈善性質的醫院。不知怎麼,這一筆款子會落到這老頭兒手裏了。他老先生不言語,就給花了。」秀娟驚道:「真的啊?有多少錢哪?」宗麟道:「數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處處簡直就是丈人的身分,問他他還鬧脾氣!」秀娟道:「那他現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著個臉若無其事的照樣的來!」秀娟愕然道:「怎麼這樣!」宗麟道:「就這一點宗豫聽見了已經要生氣了,何況這是捐款,我們廠裏信用很受打擊的。」秀娟便道:「噯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聽見了也要氣死了!」

  才這麼說著,不料女傭就進來報說:「大爺來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臉色很不自然,她搭訕著把無線電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開去。宗豫立刻就開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頭髮,苦笑道:「可不是嗎?這件事真糟極了!」宗豫疲倦的坐下來道:「當初怎麼也就沒有一個人跟我說一聲呢?」宗麟道:「他們也是不好,其實也應當告訴你的。不過──」宗豫道:「怎麼?」宗麟微帶著尷尬的笑容,道:「也難怪他們。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亂嗙的,弄得別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個什麼關係。」宗豫紅了臉,道:「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說一說。我現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這兒來也好。」宗豫倒又楞了一愣,但還是點點頭,立起身來道:「我就叫汽車去接他。」宗麟又道:「待會兒我走開你跟他說好了,當著我難為情。」宗豫又點了點頭。打發了車夫去接,他們等著,先還尋出些話來說,漸漸就默然了。無線電裏的音樂節目完了,也沒有換一家電台,也忘了關,只剩了耿耿的一隻燈,守著無線電裏的沉沉長夜。

  一聽見門外汽車喇叭響,宗麟就走開了。虞老先生一路嚷進來道:「夏先生真太客氣,還叫車子來接!差人給我個信我不就來了嗎?」宗豫沉重的站起身來,虞老先生先就吃了一驚。宗豫兩手插在袴袋裏踱來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點很嚴重的事要跟你說。有一筆捐給廣德醫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給你手裏的──」虞老先生陪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剛巧我有一筆用項。我就忘了跟你說一聲──」宗豫道:「你知道我們廠裏頂要緊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時疏忽──」宗豫把眉毛擰得緊緊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這事對於我們生意人多麼嚴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沒想到。我想著這一點數目,我們還不是一家人一樣嗎?還分什麼彼此?」這話宗豫聽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這樣子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後請你不要到廠裏去了。」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麼?我下回當心點,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請你不必多說了。為我們大家的面子,你從明天起不必來了,我叫他們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過來。」

  虞老先生認為他一味的打官話,使人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因道:「噯呀,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罷!我女兒也全告訴我了。我們還不就是自己人麼?」家茵如果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父親,雖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為什麼覺得心裏很不是味。他很僵硬的道:「我跟虞小姐的友誼,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狀況我也稍微知道一點,我也很能同情。不過無論如何你老先生這種行為總不能夠這樣下去的。」虞老先生見他聲色俱厲,方始著慌起來,道:「噯,夏先生,你叫我失了業怎麼活著呢?你就看我女兒面上你也不能待我這樣呀!」宗豫厭惡的走開了,道:「我請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兒了!」虞老先生越發慌了,道:「噯呀,難不成你連我的女兒也不要了麼?也難怪你心裏不痛快──家裏鬧彆扭!可不是糟心嗎?」他跟在宗豫背後,親切的道:「我這兒有個極好的辦法呢!我的女兒她跟你的感情這樣好,她還爭什麼名分呢?你夏先生這樣的身分,來個三妻四妾又算什麼呢?」宗豫轉過身來瞪眼望著他,一時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先生又道:「您也不必跟您太太鬧,就叫我的女兒過門去好了!大家和和氣氣,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兒從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說一句話,她決沒有什麼不願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這種叫什麼話?我簡直也不要聽。憑你這些話,我以後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了!至於你的女兒,她已經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著你管!」虞老先生倒退兩步,囁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簡直像要動手打人,道:「你現在立刻走罷。以後連我家裏你也不要來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著宗豫那時候不在家,就上夏家來了。姚媽上樓報說:「那個虞老頭兒說是要來見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見我幹嗎?」姚媽道:「誰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兒搗什麼鬼!」夏太太擁被坐著,想了一想道:「好罷,我就見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說著,便把旗袍上的鈕子多扣上幾個,把棉被拉上些。

  姚媽將虞老先生引進來,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為禮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身體好?」夏太太不免有點陰陽怪氣的,淡淡的說了聲「你坐呀!」姚媽掇過一張椅子去與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來見你,不是為別的,因為我知道為我女兒的緣故,讓您跟你們夏先生鬧了些誤會。我們做父親的不能看女兒這樣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滿腔悲憤,道:「可不是嗎?現在一天到晚嚷著要離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嗎!這話哪能說啊!我女兒也沒有那麼糊塗。夏太太,我今天來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您大賢大德,不是那種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氣量大,你們夏先生要是娶個妾,您要是身子有點兒不舒服,不正好有個人侍候您──哪兒能說什麼離婚的話?真是您讓我的小女進來,她還能爭什麼名分麼?」夏太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兒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這點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說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淚來,道:「瞎,只要他不跟我離婚,我什麼都肯!」虞老先生道:「這個,夏太太,我們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你真是寬宏大量。我這就去跟她說。不過夏太太,我有一樁很著急的事要想請您幫我一個忙,請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筆債,已經人家催還,天天逼著我,我一時實在拿不出,請您可不可以通融一點。我那女兒的事總包在我身上好了。」

  姚媽在一邊站著,便向夏太太使了一個眼色。夏太太兀自關心的問道:「噯呀,你是欠了多少錢呢?」姚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插嘴道:「我說呀,太太,您讓老太爺先去跟虞小姐說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說好了再讓老太爺來拿罷。」夏太太道:「噯,對了,我現在手邊也沒有現錢──」姚媽道:「噯,您先去說,說了明天來──」夏太太道:「我能夠湊幾個總湊點兒給你。」虞老先生無奈,只得點頭道:「好,好,我現在就去說,我明天來拿,連利錢要八十萬塊錢。」

  姚媽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門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說道:「我待會兒晚上回去跟她說罷。你別讓她知道我上這兒來的,你讓我輕輕的,自個兒走罷。」他躡手躡腳下樓去了。

  姚媽回房便道:「太太,您別這麼實心眼兒,這老頭子相信不得!還不他們父女倆串通了來騙您的錢的!」夏太太嘆道:「瞎!我這兩天都氣糊塗了。──可不是嗎?」姚媽咬牙切齒的道:「心眼兒真黑!巴結上了老爺,還想騙您這點兒東西!」夏太太道:「不過,姚媽──可憐我只聽見說可以不離婚,我就昏了!你想她肯當小嗎?」姚媽道:「太太,你這麼樣的好人,她還能不肯嗎?」夏太太道:「真是她肯,我也就隨她去了!」姚媽道:「我說您還不如自個兒跟她說!她要是當了姨奶奶,她總得伏咱們這兒的規矩。」夏太太道:「也好。你這就叫她上來,我跟她說。」

  小蠻這一天正在上課,忽然說:「老師老師,趕明兒叫娘也跟老師念書好不好?」家茵強笑道:「你又說傻話!」小蠻卻是很正經,幾乎噙著眼淚,說道:「真的,老師,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鄉下去了!老師,隨便怎麼你想想法子,這回再也別讓她再走了!」這話家茵覺得十分刺心,望著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這時候姚媽進來,帶著輕薄的微笑,說:「虞小姐,我們太太請您上去。」家茵楞了一楞,勉強鎮定著,應了一聲「噢,」便立起身來,向小蠻道:「你別鬧,自己看看書。」

  她隨著姚媽上樓。臥房裏暗沉沉的,窗簾還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彷彿在那裏眼睜睜打量著她。也沒有人讓坐。家茵裝得很從容的問道:「夏太太,聽說您不舒服,現在好點了罷?」夏太太酸酸的道:「噯呀,我這病還會好?你坐下,我跟你說。──姚媽,你待會兒再來。」姚媽出去了,夏太太便道:「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這麼些時候了,可憐我老在鄉下待著,也沒有礙你們什麼事,這趟回來了他還多嫌我!我現在別的不說了,總算我有病──你就是要進來,只要你勸他別跟我離婚,別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管好了!這總不能再說我不對了!」家茵道:「噯呀,夏太太,你說的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也別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兒,已經跟了他了,還再去嫁給誰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經自己來求你了,還不有面子嗎?」家茵氣得到這時候方才說出話來,道:「什麼跟了他了?你怎麼這麼出口傷人?」說著,聲音一高,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夏太太道:「我還賴你麼?是你自個兒老子說的,你不信問姚媽!」

  家茵道:「你知不知道這種沒有根據的話,你這麼亂說是犯法的?」夏太太道:「犯法的──你還要去打官司,還怕人不知道?離婚我是再也不肯的,他就是一家一當都給了我,我要這麼些錢幹什麼?病得都要死了!」家茵憤然道:「你別這麼死呀活的嚇唬人!」

  夏太太又道:「你橫(音「恆」)也不是不知道,跟了他了還拿什麼掐著他?要不你怎麼我回來了還來,橫也是願意跟我見見面,大家都是女人,有什麼話不好說的?」家茵道:「我照常來是因為沒幹什麼虧心事,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可我憑什麼要聽你胡說八道,說上這麼些個瞎話?」說著轉身便走。

  夏太太立即軟化,叫道:「噯,你別走別走!就算我說錯了話,可憐我,心也亂啦!看在我有病的人──他沒跟你說?我這病好不了了!」家茵不禁臉色一動,回過頭來望著她,帶著一絲惶惑。夏太太繼續說下去道:「等我死了,你還不是可以扶正麼?」家茵聽了這話又有氣,頓了一頓方道:「什麼叫就算你說錯了?這種話可以隨便說人噠?」夏太太哭道:「是我不會說話。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他,你要跟他結婚就結婚得了,不過我求求你等幾年,等我死了──」家茵道:「等人死也不是好事。再說,糊裏糊塗的等著,不更要讓人說那些廢話了嗎?」

  夏太太放聲痛哭,喘成一團。姚媽飛奔進來道:「太太─太太,怎麼了?」忙替她裡背揉胸脯子,端痰盂,又亂著找藥丸,倒開水。

  夏太太見家茵只站在一邊發怔,一說得出話來,便道:「姚媽,你還是出去罷。……虞小姐,本來我人都要死了,還貪圖這個名分做什麼?不過我總想著,雖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個丈夫,有個孩子,我死的時候,雖然他們不在我面前,我心裏也還好一點。要不然,給人家說起來,一個女人給人家休出去的,死了還做一個無家之鬼……」說著,又哭得失了聲。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過身來要走,道:「你生病的人,這樣的話少說點兒罷。徒然惹自己傷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還能活幾年呢?你也不在乎這幾年的工夫!你年紀輕輕的,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家茵極力抵抗著,激惱了自己道:「你不要一來就要死要活的,你要是看開點,不嘔氣──」夏太太慘笑道:「看開點!那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他──他對我這樣,我──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呵!」家茵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單是我同你同他,還有他那孩子呢!孩子現在是小,不懂事──將來,你別讓她將來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雙手掩著臉,道:「你別儘著逼我呀!他──他這一生,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怎麼能夠再讓他為了我傷心呢?」夏太太掙扎著要下床來,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夠答應。」

  她把掩著臉的兩隻手拿開,那時候她是在自己家裏,立在黃昏的窗前,映在玻璃窗裏,她背後隱約現出都市的夜,這一帶的燈光很稀少,她的半邊臉與頭髮裏穿射著兩三星火。她臉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彷彿有一股幽冥的智慧。這一邊的她是這樣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點兒死!」那一邊卻黯然微笑著望著她,心裏想:「你怎麼能夠這樣的卑鄙!」那麼,「我照她說的──等著。」「等著她死?」「……可是,我也是為他想呀!」「你為他想,你就不能夠讓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樣。」

  她到底決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裏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為古時候的盟誓投到水裏去的。

  她匆匆出去,想著:「我得走了!我馬上去告訴她,叫她放心。」趕到夏家,姚媽一開門便道:「你怎麼又來了?」家茵道:「我再要見見你們太太。」姚媽憤憤的道:「你再要見太太幹嗎?你還怕她死不透呀?你現在稱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這次發得比哪回都厲害,現在上醫院去了。」家茵驚道:「噯呀,怎麼這麼快?」不禁滾下淚來。姚媽道:「這時候還裝腔作勢幹嗎?還不回家去樂去?我們老爺哪門子晦氣,碰見這些烏龜婊子的!」說罷,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家茵揩著眼睛,惘然的回來了。然後又不免有個聲音在腦子背後什麼地方小聲說:「這就等著了。也許等不長了。──可是,正因為這樣,你更應當走,趕緊走,她聽見了,會馬上好些,也許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家茵!」家茵正是心驚肉跳的,急忙轉過身道:「噯呀,你來了?你們太太好點兒沒有?」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從你們家剛回來。」宗豫道:「好點兒了,現在不要緊了。我趕了來有幾句話跟你說,我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是因為你們老太爺,他鬧出一點事來,我跟他說了幾句很重的話,我讓他以後不要去辦事了。」家茵只空洞的說了聲「噢。」宗豫道:「我以後再仔細的講給你聽,我怕你誤會。」家茵勉強笑道:「你也太細心了!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為人!」宗豫道:「我想對於他,以後再另外給他想辦法。情願每個月貼他幾個錢得了。」他看了看錶道:「現在還要趕到廠裏去,有工夫再來看你。」他走到門口,忽然覺得她有點楞楞的,便又站住了望著她道:「你別是有點兒生氣罷?我匆匆忙忙的也許說錯了話……」家茵微笑道:「沒生氣。幹嗎生氣?」他仍然有點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聲道:「我怎麼會跟你生氣呢?」宗豫也一笑,又躊躇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嗯,這樣罷──我大概七點半離開廠裏。我上這兒來吃晚飯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會兒見。」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來。然後她父親來了,說:「呦!你幹嗎的?我這兒想來勸勸你呢!我想,一定要離婚哪,他太太真是不肯,也麻煩,指不定拖多少年,夜長夢多──這種事我看得多了。就是肯了,她獅子大開口,家當都歸了她,替你打算也不犯著。」家茵只是哭,並不理睞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過來坐在她身旁,說道:「你聽爸爸的話總沒錯的。爸爸是為你好!她這麼病著在那兒,橫也活不長了。可是為了鬧離婚出了岔子,她那個孩子不該恨你一輩子麼?」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來要跑開,又被她父親握住她的手不放,顫巍巍的道:「孩子!想當初,都是因為我後來娶的那個,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結婚,鬧得我沒辦法,把你娘硬給離掉了,害你們受苦這些年。──你想!」

  家茵掙脫了手,跑了去倒在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過去坐在床上,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姨太太!哪個男人是喜歡太太的!我是男人我還不知道麼?就是我後來娶的那個,我要是沒跟她正式結婚,也許我現在還喜歡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聲來道:「你少說點兒罷!你自己做點子什麼事情,我的人都給你丟盡了!」虞老先生吃了一驚:「誰告訴你的?」家茵道:「宗豫剛才告訴我的。你叫我拿什麼臉對他?」虞老先生搖頭道:「瞎!真是!男人真沒良心!他怎麼該對你說這些話呢?他──他怎麼說的?」家茵又哽噎得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便俯身湊到她面前拍著哄著,道:「好孩子,別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隨便別人怎麼對你,爸爸總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氣,我總不會丟開你的!」家茵忽然撐起半身向他凝視著,她看到她將來的命運。她眼睛裏有這樣大的悲憤與恐懼,連他都感到恐懼了。她說:「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聽話的站了起來。家茵又道:「現在無論怎麼樣,請你走罷。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會,道:「我說的話是好話。你仔細想想罷。」就走了。

  家茵隨即也從床上爬起來,扶著門框立了一會,便下樓去打電話,訂了一張上廈門的船票。然後她又撥了個號碼,她心慌意亂的,那邊接的人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先說:「喂,秀娟是罷?」又道:「……哦,請你們太太聽電話。」才說到這裏,宗豫來了。家茵握著聽筒向他點頭微笑,宗豫挾著個紙包很高興的上樓去了,道:「我先上去等著你。」家茵繼續向電話裏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過我這會兒心裏亂得很,我明天就要離開上海了。……」她向樓上看了看,又把聲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兒去呀?秀娟,我告訴你,可是你要答應我一個人也別告訴。……我到了那兒再寫信來解釋給你聽。……到廈門去。……去做事。……是我看了報去應徵的。……大概不錯罷。」她淡笑了一聲。

  宗豫獨自在房裏,把紙包打開來,露出一個長方的織錦盒子,裏面嵌著一對細磁飯碗、盤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賞著,見家茵進來了,便道:「瞧我買了什麼來了!以後你要把飯多煮一點兒了,我常常要留自己在這兒吃飯的!」家茵苦笑道:「可惜現在用不著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兒去?」家茵有一隻打開的皮箱擱在床上,她走去繼續理東西,道:「回鄉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後,微笑著吸著烟,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訴你母親……關於我們?」家茵隔了一會方才搖搖頭,道:「我預備去跟我表哥結婚了。」

  宗豫倒還鎮靜,只說:「你表哥?怎麼你從來沒提起過?」家茵道:「我母親本來有這個意思。」宗豫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麼?」家茵又搖了搖頭,道:「可是,感情是漸漸的生出來的。到後來總有感情的,不能先存著個成見。」宗豫怔了一會,道:「那也要看跟什麼人在一起呀!」家茵道:「是的,可是──譬如你太太。你從前要是沒有成見,一直跟她好的,那她也不至於這樣。就是病,也許也不會病到這樣。」宗豫默然了一會,忽然爆發了起來道:「家茵,你不是在哪兒聽見了什麼話了?」家茵只管平板的說下去道:「還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後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給他錢也是瞎花了。不要想著他是我父親。」她囉裏囉唣的囑咐著,宗豫惶駭的望著她道:「我簡直不懂你。連你都不懂,那還懂什麼人呢?忽然的好像什麼人什麼事都不明白了,簡直……要發瘋……」家茵只顧低著頭理東西,宗豫又道:「家茵!難道我們的事這麼容易就──全都不算了麼?」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事情,就只能永遠在這房間裏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黃的夢裏。夢裏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他冷冷的道:「你自己的心大概只有你自己明瞭。」家茵想道:「噯,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瞭。」

  她從抽屜裏翻東西出來,往箱子裏搬,裏面有一球絨線與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時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來拆了。絨線紛紛的堆在地上。宗豫看著香烟頭上的一縷烟霧,也不說什麼。家茵把地下的絨線撿起來放在桌上,仍舊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這麼走了,小蠻要鬧死了!」家茵道:「不過到底小孩,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宗豫緩緩的道:「是的,小孩是……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家茵不覺悽然望著他,然而立刻就又移開了目光,望到那圓形的大鏡子裏去。鏡子裏也反映著他。她不能夠多留他一會在這月洞門裏。那鏡子不久就要像月亮裏一般的荒涼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麼?」家茵道:「噯。」宗豫在茶碟子裏把香烟撳滅了,見到桌上陳列著一盒碗匙,便用原來的紙包把它蓋沒了,紙張綷縩有聲。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簡截的說:「好,那麼──」立刻出去了,帶上了門。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拳曲的絨線,「剪不斷,理還亂。」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走了。那房間裏面彷彿關閉著很響的音樂似的,一開門便爆發開來了。他一隻手按在門鈕上,看到那沒有被褥的小鐵床,露出鋼絲綳子;鏡子,洋油爐子,五斗櫥的抽屜拉出來參差不齊。墊抽屜的報紙團縐了拋在地下。一隻碟子裏還黏著小半截蠟燭。絨線仍舊亂堆在桌上。裝碗的織錦盒子也還擱在那裏沒動。宗豫掏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香氣,於是他又看見窗台上倚著的一隻破香水瓶,瓶中插著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隔著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著的人海,彷彿有一隻船在天涯叫著,凄清的一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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