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愛神》倪匡</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愛神》倪匡</h3>《二○一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版》<br />《原振俠傳奇》之十四<br />《好讀書櫃》經典版<br /><br /><br />第一章<br /><br /><br />  儘管世界上時時刻刻,都有熱戀中的男女緊緊相擁在一起,可是像他和她那樣,在這樣的環境中相擁著的,卻十分罕見。<br /><br />  一男一女擁抱的姿勢可以有多少種?只怕沒有人作過專門的研究,而他和她這時相擁抱的姿勢,卻堪稱怪異──他們的身子蜷曲著,相互之間,幾乎沒有一處地方,不是緊貼著的。自然,一來是由於他們的心中,願意把對方緊擁在自己的懷裡,另一方面,也由於他們處身的環境,非令他們如此緊密相貼不可。<br /><br />  因為他們正在一個十分狹窄的空間之中。<br /><br />  那小小的空間,即使只有他一個人,他也會覺得擠逼。所以,雖然她嬌小纖弱,兩個人加在一起,也就擠滿了那個小小的空間。他們不但可以感到對方的呼吸,也可以感到對方的心跳,甚至可以感到對方的心意──因為他們是這樣的貼近。<br /><br />  那小小的空間是甚麼所在呢?說得好聽一點,可以說是一艘船上的一個艙,但那當然不是正式的船艙,只不過是這艘舊式的炮艇,在製造的過程之中,忽然有了這樣的一個空間,在機房入口處的門旁。於是,再加上一道門,就出現了這樣的一個空間。<br /><br />  在舊炮艇下水之後的悠長歲月之中,這個小空間被利用來作過多少用途,自然難以查考。可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男一女,擠進來緊緊相擁,還是才開始的事。<br /><br />  舊炮艇全長一百四十呎,最高時速六十浬,在殘舊的艇身上,還可以看出它原來的編號。它本來隸屬於美國海軍,在越南戰爭中交給南越政府使用。後來因為種種因素,被當作廢物處理,由一個廢鐵廠購入,準備拆卸,作為廢鐵處理。這個拆船廠,在越南的峴港。<br /><br />  這種事,在整個越南戰爭時期,尤其是在越戰的後期,發生得很多。廢鐵廠所收購到的「廢物」之中,甚至有幾乎是嶄新的坦克車──美國國防部的科學家,精心設計的新型坦克,還沒有上戰場,就由某個急需買禮物送給情婦的南越將軍,或是某個急需歸還賭債的南越士兵,賣給了廢鐵廠。這種情形,普遍得說起來,甚至不會有人感到絲毫驚訝。<br /><br />  可是這艘舊炮艇卻有所不同──當一個叫阿貴的拆卸工人,發現炮艇不但在航行方面絕無問題,而且,八門中口徑大炮不但完好,彈藥艙中,且有大量儲備炮彈,甚至雷達系統也完善如新之際,就決定了它要成為無數腥風血雨慘事的主角。<br /><br />  阿貴十分精明,他知道這樣的一艘炮艇,價值極高,比廢鐵的價格可能要高上一千倍。於是他把自己的發現,祕而不宣,開始積極地為這艘炮艇去尋找買主。<br /><br />  那時,正是越戰的後期,南越各地所顯示出來的畸形繁榮,全是典型的末日之前的瘋狂。在西貢、在嘉定、在堤岸、在峴港,各種各樣的冒險家,滿街滿巷都是,都在賭自己的命運,想在末日來臨之前,好好撈上一筆──至於就算有了一屋子黃金,末日來臨之後怎麼再生存下去,是這些人所絕不考慮的。<br /><br />  這種末日的心態,像是一種瘟疫,傳染了每一個人,而沒有人去思索一下究竟。<br /><br />  阿貴滿懷興奮,在街上走著,走向一個市集。他知道那個市集上,幾乎甚麼物品都有人買,有人賣。自然,所謂「幾乎甚麼物品」,自然也有一個一定的範圍,範圍是:軍用物資,美國製造。<br /><br />  反正美軍已經正式撤退了,美國製造的軍事物資,流落到了市集之中,這不是必然現象嗎?<br /><br />  峴港距離前線近,又是一個大海港,又不是首都,自然而然,成了軍用物資盜賣和走私的中心。<br /><br />  在港口附近的一帶,倉庫林立,高大密集的建築物之間的通道,十分錯綜複雜,就像是迷宮一樣。那一帶,就是私貨販子聚集的地方。<br /><br />  阿貴並不心急,他走進了那一區,先在一些正在交易的人群旁,聽著買賣雙方,大聲、公開地討論著軍火行情。例如M十六的自動步鎗,「行情」又看漲了一成之類。<br /><br />  然後,他來到了一座倉庫之前,倉庫門口,有幾個橫眉怒目的大漢守著。<br /><br />  真正的大買賣,是在倉庫的建築物中進行的──自然也只有大勢力的人,才能佔據一座倉庫,來進行買賣。<br /><br />  阿貴來到了倉庫門口。他有過幾次小買賣的經驗,知道這座倉庫,由一個當過海軍軍官的人主持,大家都叫這個大亨級的人物作山虎上校。<br /><br />  所以,當他走近,看守倉庫的大漢大聲呼喝之際,阿貴並不膽怯,昂著頭:「我要見山虎上校,有一件好東西,想讓他看看。」<br /><br />  阿貴的願望很快實現,他被帶到了山虎上校的面前。山虎上校個子高大壯碩,左頰上有一道相當大的疤,使得他看起來,就像是兇神惡煞一樣。<br /><br />  這個人在以後的故事發展中佔相當地位,所以要比較詳細地介紹一下。山虎上校的行為,正如同他的外型──他是一個典型的兇神,其殘忍和不擇手段之處,簡直不是正常人所能想像的。他的名字,自然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br /><br />  他在海軍中,是不是真的官階上校,全然無可查考,但他既然自稱上校,也絕沒有甚麼人敢表示懷疑。因為就算不怕他永不離身的那柄輕機鎗,也得怕他腰際的那柄巨型軍用手鎗,不然,還得怕他靴子上插著的那柄鋒利無匹的匕首──據說,匕首的刃口上,淬有劇毒,見血封喉。<br /><br />  這些都不怕,也得怕他那粗大的拳頭──他曾表演過他拳頭的力量,一拳把一個人的頭骨,打得碎裂得叫那個人看來像一個外星人,不再像是地球上的生物。而他就從那人的手中,奪過了這座倉庫。<br /><br />  而對付普通人,他甚至根本不必揚拳,只要瞪一下他那雙充滿了兇煞之光的眼睛,也就足以令人顫慄!<br /><br />  而對阿貴這樣的小人物來說,山虎上校根本沒有抬眼看他,光是那兩條充滿了殺氣的濃眉,已使得他有遍體生涼的感覺了。<br /><br />  山虎上校是一個真正的兇悍無比的鋼鐵巨人,他不但精通各種技擊,而且鎗法如神──曾有在五十公尺之外,連射五十發子彈,在靶板上只射出五十釐米小圓孔的神射紀錄。<br /><br />  他與生俱來,就使得在他身邊的人感到害怕和畏懼,他是人中之獸,獸中之王!<br /><br />  不但如此,他還有十分縝密靈敏的頭腦,不僅高出一般人許多,甚至高出華盛頓的那班決策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當駐越美軍完全撤出南越之後,就是整個南越成為歷史名詞之始。<br /><br />  他早已為自己準備了泰國的護照──完全依照合法途徑取得,只不過花了若干代價。他也為即將來臨的巨劫,自己不但可以置身事外,反而可以有大大的好處,而定下了幾個計畫。<br /><br />  所以,當他聽了阿貴的敘述之後,他感到了一陣興奮。這時,他正坐在一張巨大的沙發上,有一個越法混血兒纏在他的身上,只看到她的一頭長髮,披在裸露的背上。他一手握著一瓶上佳的洋酒,連看也未曾向阿貴看一眼。<br /><br />  然後,他輕輕伸手一撥,在他身上的那女人,像是紙紮的一樣,滾跌了開去,他站了起來。<br /><br />  山虎上校一站了起來,阿貴和他雖然有點距離,但仍不由自主,一連後退了幾步。那自然是由於山虎上校體型,實在太魁梧懾人之故。<br /><br />  阿貴並不算是矮個子,可是山虎上校足足比他高了兩個頭。天氣相當熱,山虎上校只穿了一件背心,手臂露在外面,手臂上盤虯的肌肉,只叫人聯想起猛虎的威武。<br /><br />  阿貴連退了兩步之後,忍不住向他身邊,正在掙扎起身的那個幾乎是裸體的女人,瞟了一眼。然後,山虎上校的一下悶哼聲,使得他的視線立時收了回來,望住了自己的腳尖。<br /><br />  山虎上校只說了一句話:「帶我去看!」<br /><br />  山虎上校的話是無可抗拒的,阿貴鼓足了勇氣,才能發出聲音來:「是!」<br /><br />  當他們一起向外走去時──事實上是山虎上校魁梧之極的身子在前,阿貴不由自主縮起了身子在後──山虎上校一連串叫出了好些人的名字,於是,離開倉庫的約莫有七、八個人。<br /><br />  阿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那些人幾眼,他知道,那些人全是山虎上校的手下。由此可知,山虎上校對他所說的那艘炮艇,十分有興趣。這使得他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惴惴不安!<br /><br />  高興的是,可以賣一個好價錢;不安的是,他自度絕無能力和山虎上校討價還價,要是山虎上校出的價錢太低,他也只好接受。<br /><br />  當山虎上校帶著他的手下走出倉庫之際,外面的喧鬧,一下子變得寂靜,靜得十分不正常。所有的人,都緊盯著那一行人,神情極度緊張,像繃緊了的弓弦,每一個人都在等著有恐怖的意外事件的發生。<br /><br />  這種緊張,要在山虎上校的背影轉過了屋角之後,才鬆弛下來。然後,是一陣竊竊的私議聲!<br /><br />  山虎上校出動了,一定會有甚麼大事情發生,那幾乎是一定的!<br /><br />  到了廢鐵廠,經過了殘舊的、堆滿了廢鐵的工場──說來也許很難令人相信,但事實卻是,生了銹的廢鐵,會散發出一種十分難聞的氣息,一種令人作嘔的接近死亡的氣息。阿貴是聞慣了這種味道的,山虎上校卻不免皺了皺眉頭,那使他看來,更加兇惡。<br /><br />  廢鐵廠中十分靜,工廠事實上早已停工,主人早已離開,一些值錢的設備,也已被盜賣一空,闊大的廠地,是附近青年人聚集遊蕩的去處。有幾個瘦弱的中年人,就在廢鐵堆後面,瞪大了眼睛,看著山虎上校,心中全然無法明白,人怎麼可以壯健到這種程度!<br /><br />  在常到廢鐵廠的青年人中,有一個叫林文義,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br /><br />  他本來也是一個很普通的青年人,至少在他二十歲之前──二十三年的歲月都極其平淡,幾乎沒有一樁事,是值得提出來說上幾句的。<br /><br />  可是,偶然的一剎那所發生的事,卻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或許,他的命運,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的,那也沒有人知道。反正,自那天之後,林文義就成了這個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所以,也要儘可能詳細地把他以前的事,說上一遍。<br /><br />  他實在十分平凡,所以也要不了多少字句。他出生在一個困苦的華僑家庭,教育程度只是初中。沒有人知道他性格如何,才能怎樣,因為完全沒有人注意他,也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讓他表現才能。<br /><br />  他外型普通,個子相當高,本來體型並不強健,但是自十八歲那年,進了廢鐵廠當工人之後,體力勞動使他的身體變得相當壯健。他和一般工人不同的是,他很愛看書,和所有愛看書的人一樣,也很愛幻想。不過他從來也未曾對任何人提及過他的幻想,至多有時,在沒有人的時候,喃喃自語一番。<br /><br />  他非但不是一個勇敢的人,甚至還可以說是十分膽怯。在過了二十歲之後,無可避免地,他對異性充滿了好奇,而在世紀末情調之下,要找一個臨時的異性伴侶,是再也容易不過的事。可是他卻不論人家如何調侃他,他就始終提不起這個勇氣去結識異性,甚至有過從女人懷中,掙扎逃走的笑話。<br /><br />  在廢鐵廠停工之後,他少得可憐的積蓄,也幾乎用光了。前途茫茫,一籌莫展,終日無所事事,大部分時間,就逗留在那艘炮艇上。<br /><br />  炮艇上有著相當舒適的艙房,可是他最喜愛的藏身之所,卻是那個小空間。他常躲在那個小空間中,屈起雙腿,雙手抱膝,把門關得只剩下一道縫。<br /><br />  他這樣坐著,胡思亂想,消磨著無可奈何的時間,幾乎已成為習慣了。<br /><br />  這一天,他照樣在那個小空間中,用不變的姿勢坐著。在他眼前,是一道窄窄的光線,四周圍的一切,全是那麼寂靜。他正在想,時局看來越來越差,自己是不是要離開這裡,到西貢去和家人會合,然後再作打算呢?他父母兄弟,全在西貢,還有一些少年時的朋友。可是,就算到了西貢,下一步又怎樣呢?<br /><br />  當一個青年人,在這樣的處境之中,想到了這樣的問題之際,心頭的那種茫然無依之感,實在十分蒼涼!<br /><br />  就在林文義心情惘然不知所措之際,他聽到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了過來。<br /><br />  他自然可以知道,有不少人登上了這艘炮艇。他連動也沒有動一下,因為他並不以為那和他會有甚麼關係。<br /><br />  (事情往往是這樣,開始認為和自己沒有甚麼關係的事,會發展到大有關係。連美軍之介入越戰,也是那樣的──最初只不過是幾十個顧問,發展到後來,超過五十萬大軍的投入,在開始時,誰想得到?)<br /><br />  在那道門縫之中,林文義可以看到一行人經過,經過了他存身的那個小空間。林文義知道,那行人是走到機艙中去了。<br /><br />  接著,他又聽到了一陣機器發動的聲音。聲音在開始時聽來,像是有點生澀,但隨即變得十分順熟。他還聽到了一兩下,像是虎吼一樣的歡呼聲。<br /><br />  然後,腳步聲散向各個方向,又聚攏來。林文義並沒有留意時間,大約是半小時到一小時吧,聚攏來的腳步聲,就在那小空間門外的船舷上停止。<br /><br />  於是,他聽到了一個他熟悉的聲音,他一聽就認出,那是一個老資格工人阿貴的聲音。阿貴的聲音聽來有點怯生生:「上校,你看怎麼樣?」<br /><br />  而接下來的那一陣洪亮威猛的轟笑聲,卻使得林文義著實嚇了一跳!<br /><br />  的確那是人的笑聲,可是聽起來,也和猛獸的吼叫聲,沒有甚麼分別。<br /><br />  林文義好奇心起,想看看能發出這種笑聲來的人是甚麼樣人。於是,他輕輕把門推開了一點,使他可以看到外面所發生的事。<br /><br />  他的確看到了外面發生的事,但是在事後,他卻寧願自己的眼睛瞎掉,而不要有這樣的不幸──看到了如此可怕的事!<br /><br />  他首先看到,阿貴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站在一個身形高大之極,臉上有著刀疤,一個巨靈兇神一樣的人的面前,抬頭看著,眼光卻又不敢停留在對方的臉上,所以眼珠在不住滴溜溜地打轉。<br /><br />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山虎上校──在峴港,兩歲半的孩子就認識這個兇神。<br /><br />  林文義的心中,也多少有一點快意。因為阿貴這個越南人,平時刻薄使壞,不是一個好東西,欺侮人的時候,雙眼也照樣有著兇狠的光芒,自然和現在大不相同。不知道是為甚麼,他會撞在山虎上校手裡的?林文義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br /><br />  阿貴用諂媚的聲音在問:「上校,你看──這值多少?」<br /><br />  山虎上校發出轟笑聲,反手在阿貴的胸前拍了兩下。他只是輕輕地拍著,阿貴已不由自主,縮起了身子。山虎上校開了口:「好,真好!太好了!」<br /><br />  阿貴再問:「值不少吧?」<br /><br />  山虎上校笑了起來,當他笑的時候,他看來也是那樣獰惡。他道:「嗯,值很多!」<br /><br />  阿貴滿懷希望地湊過身子去,想聽清楚究竟值多少。而也就在這時,山虎上校的一拳,已經打出!<br /><br />  那一拳真是其疾如風,不要說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屈指揮拳的,連他如何揚手出拳也看不見!只聽得「砰」地一聲響──指節骨突起,大得驚人,感覺上像是鐵鎚一樣的拳頭,已經重重地抵在阿貴的胸口,幾乎在同時發出的,是肋骨斷折的清脆的聲音。<br /><br />  應該還有阿貴的呼叫聲的,可是卻沒有,阿貴根本連發出叫聲的機會都沒有。他是想叫的,因為他張大了口,可是被拳頭重擊下折斷的肋骨,斷骨一定戳進了他的心和肺──發出呼叫聲,是需要運氣吐聲的,如果肺葉在一剎那之間碎裂了,哪裡還能吐氣呢?所以,他雖然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br /><br />  他不但張著口,也張大了眼睛,眼珠甚至還緩慢遲鈍地轉了一圈,才停止了下來。<br /><br />  他那個問題,自然也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值多少?就是值山虎上校的一拳!<br /><br />  接著,在他的口中、鼻孔中、眼睛中,甚至耳朵孔中,鮮血就湧了出來。山虎上校並沒有縮回拳頭,他的拳頭,事實上有一部分,陷進了阿貴的胸口之中,他似乎很欣賞自己拳頭這時所在的位置。<br /><br />  林文義雖然久聞山虎上校的兇名,可是看到了這樣的情形,他也不禁嚇得血也為之凝結,全身冰涼!想要不再去看阿貴七孔流血的可怖臉面,可是偏偏視線卻又移不開去。<br /><br />  山虎上校又發出了轟笑聲,他終於縮回了拳頭來,順手抓住了阿貴胸前的衣服,一振手臂,阿貴整個人就直飛了出去。<br /><br />  接著,便是一下重物跌落水中的聲音。可能曾有相當高的水花濺起來,可是林文義卻看不到。他看到的是山虎上校瞪著眼,在大聲問:「我們伺候得了這傢伙?」<br /><br />  幾個人同時回答:「當然能,我們是幹甚麼出身的?這是我們的本行!」<br /><br />  山虎上校面上的那道疤,由於興奮而變得通紅,看來更是可怖。他一揮手,大聲吼叫:「先把它弄走,這是開金礦的工具!」<br /><br />  林文義當時,還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後來自然知道了──他不敢出來,只求山虎上校那一夥人快點離開。<br /><br />  可是,那一夥人沒有離開──山虎上校的轟笑聲,一直在炮艇上迴旋著,不論自哪一個角落傳入耳中,都是那樣令人心悸。<br /><br />  而當林文義感到炮艇在開始緩緩移動時,林文義更是嚇得身子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br /><br />  他們在把炮艇駛出海去!<br /><br />  他沒有離開炮艇的機會了,而在炮艇上,他遲早會被發現!想想剛才阿貴的遭遇,林文義怎能不感到摧心裂肝的害怕?<br /><br />  這時候,他已隱約感到,自己一生之中的平淡日子快要過去了。他只好祈求,別讓山虎上校的那些人發現自己。<br /><br />  他把門關上──那個小空間中,一片黑暗,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感到船身的晃動,越來越是激烈,而且雜沓的腳步聲、人聲不斷傳來。顯然是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正在檢查和察看這艘炮艇的各個部分。<br /><br />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黑暗的小空間中躲了多久,他在思索著如何才能脫出這個困境。陡然之間,他又聽到了轟然巨響,艇身在震動,林文義知道艇上有好幾門大炮,這自然是那些人在試炮了。<br /><br />  當炮聲陡然響起之際,他整個人都震動著,不由自主,身子撞在門上,把門撞開了一些。他聽到炮聲之後,是一群人的歡呼聲,也看到了在海面上,濺起老高的水柱來。<br /><br />  這時,他心中還天真地想著:山虎上校他們,要這樣的一艘炮艇,有甚麼用呢?<br /><br />  當然,他很快就明白了!就在他想把震開了的門,再拉上之際,一個魁偉的人影,突然出現在門縫之外,凝立著不動。<br /><br />  山虎上校!<br /><br />  林文義在剎那間,伸出去的手變得冰涼。山虎上校在那時候,其實並沒有發現他,可是,林文義由於極度的害怕,不由自主地喘息起來。<br /><br />  雖然海上的海濤聲相當大,炮艇本身機器發出的聲音也相當聒耳。可是山虎上校,要是不能發覺在他身邊兩公尺之內有人在喘息,他也就不成其為兇神惡煞了!<br /><br />  山虎上校有著十分敏銳的感覺,即使他在熟睡之中,有人接近他,他也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驚醒,立時以最清醒的狀態,應付任何對他不利的情況──這幾乎是他猛獸的本能。<br /><br />  幾乎是林文義才發出喘息的第一秒鐘,山虎上校就已經覺察了!<br /><br />  他倏地轉過身來,同時後退,盯住了那扇只打開了一道縫的門。這時,正好他兩個手下興沖沖向他走過來,他立時一擺手。他的手下也全是久經訓練,十分機敏的亡命之徒,一看他的手勢,立時站定,而且,也立即擺出了準備進攻的姿態──兩柄自動步鎗,已在他們的手中,對準了那扇門。<br /><br />  山虎上校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十分殘酷的笑容來,牽動了他臉上的傷疤,看起來,有一種極度殘酷的詭異。這是他知道他已經絕對控制了局面之後,一種慣常的神情,像是一頭獵豹,已經撲中了一頭羚羊,並且咬住了牠的頸子一樣。<br /><br />  在這樣的情形下,山虎上校會感到一陣快感,一種自己在主宰地位、高高在上的快感。<br /><br />  他甚至沒有吸氣,就暴喝了一聲:「滾出來!」<br /><br />  在林文義聽來,那一下暴喝,猶如半空之中陡然響起了一下焦雷一樣,那是絕對無法抗拒的一項命令!林文義顫慄著,在那一剎間,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更來不及考慮被發現的後果如何。在極度震撼之下,他唯一可做的是,先服從了命令再說──<br /><br />  所以,當山虎上校的暴喝聲,還震得他耳鼓嗡嗡發響之際,他已經匍匐著,顫抖著,雙手著地,用他的身子頂開了門,像一頭才給主人鞭打過的狗,喉間發出恐懼的嗚咽聲,爬了出來。<br /><br />  乍從黑暗的空間中爬出來,再加上心中極度的恐懼,林文義在那一剎間,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像是飄浮在半空之中。<br /><br />  他不敢抬起頭來,想說些話,可是喉間卻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講不出來。他只看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雙粗頭的皮靴,皮靴正在漸漸抬起來。他甚至已可以感到皮靴陡然重重踢中他,他下顎骨因之碎裂而痛苦!<br /><br />  在那一剎間,他表現了一個平凡人的卑賤──實在不能怪他,別說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是英雄豪傑,也不是那麼容易,在無可抗拒的強大勢力之前挺起胸膛的!<br /><br />  林文義是一個小人物,在那一剎間,求生的意志、避免痛楚的願望,交織成了他的行動──他要求饒,他要像狗一樣地求饒乞憐,以求改變即將降臨在他身上的噩運!<br /><br />  他現在的經歷,是他以前從來也未曾有過的。可是人到了這樣的關頭,卻不必經過甚麼練習,自然而然,就會知道如何才能告饒。<br /><br />  他看到那粗大的皮靴頭,漸漸接近自己,他發著抖,陡然雙手抱住了皮靴,用連他自己也幾乎不相信的顫抖聲音,嗚咽地,卑下地叫了起來:「饒我!放過我──我是無意的──」<br /><br />  他話沒有講完,被他雙手抱住了的皮靴在繼續向上抬,抵住了他的下顎,使得他不由自主抬起頭來。<br /><br />  山虎上校的身形,本來就魁偉異常,這時,林文義又是伏在地上,向上仰視。所以看起來,山虎上校是真正的兇神惡煞,彷彿是只要向他吐上一口口水,就足以使得他窒息而死!<br /><br />  林文義的眼淚和汗水,不可控制地一起溢出來,那使得他的視線模糊。山虎上校轟然的語聲,簡直令他的心要跳出口來!<br /><br />  在一個相當的時間內,他甚至不是很明白,山虎上校究竟在說些甚麼。他完全是處在一種心膽俱裂的情形之下,他只是下意識地知道上校在問他一些問題,他一一如實回答,惶恐得全身發抖。<br /><br />  山虎上校的靴子一直抵在他的下顎上,他連避一避都不敢!他只感到,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他全身都被一種濃稠的汗液漿膠著。<br /><br />  他覺得自己是一頭狗,不,是一隻蟻!不論甚麼人,只要伸手指一捺,他就會永遠在世上消失無蹤。<br /><br />  然而,他卻又是一個生命,沒有一個生命會願意消失無蹤的。<br /><br />  生命的目的,就是為了保持生命──在面臨生命消失的關頭之際,用一切方法保持生命,包括乞憐討饒在內!<br /><br />  山虎上校忽然轟笑了起來:「你剛才說甚麼?再說一遍?」<br /><br />  剛才說過甚麼來?林文義已經一點也不記得了。但是那不要緊,反正他說的話,就是他心中要說的,他又用發顫的聲音道:「求求你,放過我,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求求你別殺我!」<br /><br />  山虎上校又轟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左顧右盼,他手下也跟著他笑。在眾人的轟笑聲中,林文義仍然不斷哀求。<br /><br />  他用最卑下、最微賤的語言,乞求對方保留他的生命。當他在這樣做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有甚麼不對──事實上,他根本想也不去想到這一點,他是真正感到自己的卑賤──當一個人的生命,完全操縱在另一個人的手上之際,那種卑賤之感,自然而然就會產生。這是普通人的人性,而林文義正是一個普通人!<br /><br />  山虎上校仍然笑著,笑得真正地顯得他心中十分高興,猶如一個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樣。<br /><br />  這樣的比喻,或者不很恰當。但當一個人心中高興的時候,不論他是兇神惡煞,或是一個孩子,都是一樣的。<br /><br />  山虎上校在林文義的不斷哀求之下,一面笑著,一面道:「好,那就把我的靴子舔乾淨!」<br /><br />  皮靴上全是塵、土、泥,和說不出來的骯髒東西。可是林文義在一聽之下,連百分之一秒都沒有考慮,反倒像是有了一線生機一樣地興奮,立即伸出了舌頭來,在靴子上舔著。<br /><br />  本來在轟笑著的所有人,一看到了這種情形,一下子全都靜了下來,盯著林文義。為他們看到了一個人,卻在做著連狗都不肯做的事而驚詫。<br /><br />  山虎上校也止住了笑聲,盯著林文義看。<br /><br />  林文義根本沒有注意發生了甚麼變化。這時,他腦際所想的,只有一點:把靴子舔乾淨,舔得錚亮,就能活命。<br /><br />  他也不知道,他的卑賤的行動,來得如此自然和快疾,還真是使他的生命得以保存。如果他在聽了山虎上校的話之後,稍微遲疑一下的話,山虎上校縱使暫時還不想殺他,也必然會重重一腳,踹向他的下顎。而那種行動,除了是林文義生命的結束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種結果!<br /><br />  山虎上校也有點驚詫──在他的一生之中,在孩童時,也由於他特別的高大和強壯,習慣了以他的強勢,接受他人的奉承,習慣於用他的強勢,令他人接受屈辱。可是像眼前那樣,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表現了這樣絕對的馴服,他也未曾經歷過,那使他感到極其快意。<br /><br />  他維持著姿勢不動,等到林文義把靴子的面上,舔得乾乾淨淨之後,他只是略抬了抬腳,把靴底向著林文義。<br /><br />  林文義這時,心靈上是完全麻木的。心靈上的麻木,導致他感覺上的麻木,靴底既向著他,他就毫不猶豫伸出舌頭。<br /><br />  用舌頭去舔靴底,自然是舔不乾淨的,可是他卻舔得那麼努力。一面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音,像是在吞嚥著舔下來的髒物,一面也像是想憑藉這種聲音,好使主人感到他的忠心,放他一條生路。<br /><br />  四周圍的人,從靜寂而變得竊竊私議。林文義的舌頭,舔在厚厚的靴底上,山虎上校自然不會有任何的感覺。可是山虎上校的心理上,卻感到了十分的快慰,他又高興地笑了起來,縮回了他的腳。<br /><br />  林文義喘著氣,主動地又湊向山虎上校的另外一隻皮靴,山虎上校居然用出奇溫和的笑聲道:「好了,夠了!」<br /><br />  林文義喘著氣,抬起頭來,臉上所有的肌肉和眼神,充滿了卑微的乞憐。這是一個典型的只祈求可以活下去,而全然不知道生命應有的高貴意義的人的神情。<br /><br />  這種神情,看在山虎上校的眼裡,使他的心中更是愜意。因為那令他感到自己甚至是生命的主宰。<br /><br />  他用皮靴輕輕碰了林文義的鼻子一下:「起來!」<br /><br />  林文義連忙站了起來,可是他不敢站正身子,只是垂手躬立著。<br /><br />  山虎上校呵呵笑著:「小子,你真是願意為我做任何事?」<br /><br />  林文義的喉際感到像是有烈火在燃燒一樣,但是順從的話,還是飛快地自他的口中冒了出來:「是的,可以做任何事!」<br /><br />  山虎上校再笑:「像一條狗對牠的主人一樣?」<br /><br />  林文義連聲道:「是──是──主人!」<br /><br />  山虎上校陡然一沉臉,林文義就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哆嗦。在死亡的威脅之下,他的一切的一切,從身體到意志,都已經被徹底地摧毀了。<br /><br />  山虎上校厲聲道:「為甚麼?」<br /><br />  林文義一點也不假思索:「我不要死,我要活著!」<br /><br />  山虎上校大笑起來,抬腳在林文義的大腿上踢了一腳,踢得林文義倒退了幾步:「好,那我就收留你,隨時替我舔靴子!」<br /><br />  林文義喉間發出了「咯」的一聲響:「我願意,我真的願意!」<br /><br />  一個人走了上來,沉聲道:「首領,這小伙子雖然聽話,可是我們的計畫──」<br /><br />  這人話只講到了一半就停下,因為這時山虎上校已轉過臉,向他望了過來。那人的樣子,看來絕不是善類,但就算是天字第一號的亡命之徒,也只不過是亡命之徒而已,而山虎上校,卻是一個兇神!沒有任何亡命之徒,能在他兇焰噴射的眼光之下,再說得出和他心意相反的話來!<br /><br />  那個亡命之徒也不例外,所以他的話說到一半,就陡然止住,而且心中後悔得要死,為甚麼要多口?<br /><br />  山虎上校緊盯著那個人,那人是他的老部下了,可是他的眼神之中,卻一點也沒有相識的意思,那是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神。他一字一頓地問:「我已經說了要收留他,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話收回去?」<br /><br />  那人也是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可是這時的神態,全然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連聲道:「不!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br /><br />  這時候,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屏住了氣息。尤其當山虎上校的眼光,離開了那個人,向他們一個一個掃來之際,更沒有一個人的目光敢和他接觸,人人都現出了惶恐害怕的神情來。<br /><br />  山虎上校發出了一下冷笑聲,指著林文義:「這個人,從現在起,就等於是我養的一條狗!你們大家都聽到了,他是我養的一條狗!」<br /><br />  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提高了聲音:「是!」<br /><br />  山虎上校又發出了不懷好意,令人心悸的一下冷笑聲:「我看他比你們任何人對我更服從,除了他,誰還肯把我的皮靴舔乾淨?」<br /><br />  一剎那間,整艘炮艇上的所有人,幾乎連半點呼吸聲也聽不到。<br /><br />  誰敢出半絲聲音呢?當然絕不能表示不,可是也絕不能表示是!<br /><br />  山虎上校又冷笑了兩下,總算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發揮下去──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知道再發揮下去,對他自己也沒有好處。他的計畫之中,需要一批對他忠心,對他敬畏的部下,在他發怒咆哮之際,會在他的面前匍匐顫慄。但是他也不會逼人太甚,逼得急了,忠順也會變成反叛,這一點道理他很明白。<br /><br />  這使他感到林文義的有趣,林文義是可以逼的,可以逼得他像狗一樣,剛才的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br /><br />  他像是對付一頭狗一樣,伸手在林文義的頭上拍了幾下,林文義順從地低下了頭!<br /><br />  那更使山虎上校確信,這個人不是一個人,是一條狗,是絕不會反抗主人的狗。<br /><br />  從那一天起,林文義也確然像是一條最卑賤的狗一樣,對山虎上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命令,再也沒有說過半個「不」字。甚至在他的心中,也認為順從山虎上校,是天經地義的事。<br /><br />  山虎上校也在心中把他當作一條狗,對他的呼喝命令,有些簡直是匪夷所思,包括超乎一切想像之外的事情在內──自然不必一一例舉,在以後的事情發展之中,自然會有這種情形出現的。<br /><br />  那天接下來發生的事,在林文義來說,只知道自己是活下來了,知道只要跟在山虎上校的後面,他大概可以一直活下去。<br /><br />  山虎上校隨即發布了一連串命令,把炮艇駛到了一個無人小島,一個相當隱蔽的海灣之中。又試了發射十幾發炮,和把艙中的軍火搬出來,在甲板上向大海之中試射著。各種武器的性能,都十分良好。<br /><br />  然後,他向各人說了一番林文義當時還不是十分明白的話:「這艘炮艇,是我們開金礦的工具。我估計,不到一個月之內,北邊的軍隊會進攻,抵抗至多維持三個月到半年。然後,南越就不再存在,大批人會攜帶他們的金銀珠寶從海路逃亡,這些財富,會有相當部分,落在我們的手中!」<br /><br />  他說到這裡,忘形地縱笑起來,他的部下也跟著笑。<br /><br />  山虎上校又道:「每一個跟我的人,不必兩年,都可以是大富翁!泰國、南美、瑞士,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歡迎富翁,好好地幹,別叫我失望!」<br /><br />  眾人轟然答應著,林文義只是木頭人一樣地站著。<br /><br />  山虎上校又吩咐放下兩艘快艇,然後才對林文義道:「我們先回去,你在船上守著,船上有得是罐頭食物,你得好好守著,我會親自或派人來檢查。一發現你偷懶,我把你的皮整張剝下來──你見過剝人皮沒有?」<br /><br />  林文義身子劇顫:「沒有!沒有!」<br /><br />  山虎上校甚至不用警告林文義不要逃走。一來,在這樣的荒島上,逃走要有極大的勇氣,二來,他看死林文義,根本不敢逃走!<br /><br />  山虎上校在吩咐完了之後,率領著他的部下,登上了兩艘快艇。<br /><br />  快艇發動之後,在海面上濺起老高的水花,劃出兩道白痕,迅速只剩下了兩個小黑點。林文義直到這時,才鬆了一口氣,一切發生的事就像是一場噩夢。<br /><br />  這時候,噩夢顯然未曾完結,只怕是再也不會完結的了。兇神惡煞一樣的山虎上校,令得林文義自心底深處,泛出一陣一陣的寒意。<br /><br />  望著茫茫的大海,林文義連半絲逃走的念頭也沒有升起。船上還有好幾艘救生艇,他只是向它們望了一眼,想起海上的風浪,出沒的鯊魚群,他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才忍受了那樣的屈辱而活了下來,他可不想再在大海之中送了性命!<br /><br />  所以,他十分順從地在炮艇中留了下來。山虎上校雖然不在,可是他的影子,卻仍然鎮壓在林文義的頭上,以致林文義一想起他來就要發抖!<br /><br />  山虎上校在炮艇上,對他屬下所講的那一番話,證明了他有銳利的眼光和精確的判斷。只不過他把南越政府對抗北越共軍的力量,估計得太高了。<br /><br />  事實上,在不到一個月之內,南越這個名詞,就不再存在了。<br /><br />  而峴港由於接近北方的緣故,早在南越軍自行撤退的第二天,就已旗幟變易。山虎上校和他的八個部下,早幾小時登上快艇離開。<br /><br />  山虎上校本來,自然不止八個部下,但局勢既然有了變化,山虎上校自然不能帶了他所有的部下一起走。所以精挑細揀了八個又能幹又對他忠心的,和他一起離開,去進行他擬定的海上發大財的計畫。<br /><br />  山虎上校的海上發財計畫的工具,就是那艘炮艇,他曾形容那艘炮艇是挖掘金礦的設備。他的金礦,就是他意料之中,將由海路離開越南的成千上萬的難民!<br /><br />  聽起來好像十分複雜,其實,再簡單也沒有。山虎上校以他敏銳的眼光,看準了一個可以發大財的機會,而他發財的方法,就是當海盜!<br /><br />  是的,當海盜,搶掠在海路上逃避暴政的難民!難民在投奔怒海,爭取自由之際,不但要被巨浪吞噬,要被鯊魚吞噬,也要被海盜吞噬。<br /><br />  (根據聯合國難民組織的統計,經由海路逃難的中南半島難民,能夠成功地到達收容地的,只有一半不到。也就是說,有超過半數,在大海之中喪失了生命──自由的代價,竟如此之高!)<br /><br />  林文義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會成為海盜的一份子!當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重臨炮艇之際,他還是未曾想到。<br /><br />  林文義遵從山虎上校的吩咐,一直在炮艇上留守著,直到山虎上校和手下來到,帶來了大量食物、燃油、武器。林文義單是把這些物資搬上炮艇,放在它們應該放的地方,就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br /><br />  在那段時間中,林文義只知道山虎上校他們,都十分緊張地在收聽收音機所發布的消息。<br /><br />  一個星期之後,山虎上校派了兩個人出去,接回來了三個妖艷無比的女人。這三個女人的目光之中,所迸射出來的那種異樣的淫蕩,是如此之原始和沒有忌憚,令得林文義一和她們的目光接觸,心頭就會狂跳不已。<br /><br />  三個女人到船上的開始幾天,幾乎是無日無夜的喧鬧和荒淫!<br /><br />  林文義只是拚命地做著粗重的工作,幾乎所有要做的事,都落在他一個人的身上。直到有一天,半裸的、露出壯碩無比的上半身的山虎上校,忽然出現在他的身前,他才停下了手。<br /><br />  山虎上校盯著林文義看著,神情相當滿意。林文義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垂手站立著。<br /><br />  山虎上校拍著他的頭:「很好,你算是我的一夥了,應該輪到你了,你可以揀一個!」<br /><br />  林文義還沒有弄明白,山虎上校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只是循山虎上校所指看去,一看之下,他整個人都發起顫來。原來就在他身邊不遠處,那三個艷麗莫名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少得不能再少,正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br /><br />  林文義連忙低下頭去,在他的身邊,又傳來了一陣轟笑聲。他明白了山虎上校的意思,忙道:「不,我──不要!不要!」<br /><br />  又是一陣轟笑聲中,山虎上校笑了起來:「不要?她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不要?」<br /><br />  林文義囁嚅著,不知道說甚麼才好。山虎上校提高了聲音:「你是我們的一夥,以後,我們幹甚麼,你都有份,為甚麼不要?」<br /><br />  林文義仍然結結巴巴:「我們──要幹甚麼?」<br /><br />  在一陣又一陣的轟笑聲中,山虎上校的聲音,聽來如同雷鳴:「我們是海上的主人,海上的一切生命、財物,都由我們主宰!」<br /><br />  林文義還是有點不明白,他急速地眨著眼。山虎上校笑著,一伸手,一個艷麗的女子立時過來,走向林文義。林文義先是愕然,可是等到那女人離他極近時,他開始後退。<br /><br />  林文義向後退,那女人向前逼,高聳的胸脯,幾乎要頂到林文義的心口。林文義退到了舷上,已無可再退了。<br /><br />  山虎上校和其餘人,都十分有興趣地等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那艷女郎發出了一陣笑聲,語聲猶如利鉤一樣:「怎麼,你不想要我?」<br /><br />  林文義穩住身子,使自己不掉下海去,顫聲道:「我──我──不──不──」<br /><br />  艷女郎笑得更放肆:「你不是男人?」</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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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神》倪匡

《二○一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版》
《原振俠傳奇》之十四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一章


  儘管世界上時時刻刻,都有熱戀中的男女緊緊相擁在一起,可是像他和她那樣,在這樣的環境中相擁著的,卻十分罕見。

  一男一女擁抱的姿勢可以有多少種?只怕沒有人作過專門的研究,而他和她這時相擁抱的姿勢,卻堪稱怪異──他們的身子蜷曲著,相互之間,幾乎沒有一處地方,不是緊貼著的。自然,一來是由於他們的心中,願意把對方緊擁在自己的懷裡,另一方面,也由於他們處身的環境,非令他們如此緊密相貼不可。

  因為他們正在一個十分狹窄的空間之中。

  那小小的空間,即使只有他一個人,他也會覺得擠逼。所以,雖然她嬌小纖弱,兩個人加在一起,也就擠滿了那個小小的空間。他們不但可以感到對方的呼吸,也可以感到對方的心跳,甚至可以感到對方的心意──因為他們是這樣的貼近。

  那小小的空間是甚麼所在呢?說得好聽一點,可以說是一艘船上的一個艙,但那當然不是正式的船艙,只不過是這艘舊式的炮艇,在製造的過程之中,忽然有了這樣的一個空間,在機房入口處的門旁。於是,再加上一道門,就出現了這樣的一個空間。

  在舊炮艇下水之後的悠長歲月之中,這個小空間被利用來作過多少用途,自然難以查考。可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男一女,擠進來緊緊相擁,還是才開始的事。

  舊炮艇全長一百四十呎,最高時速六十浬,在殘舊的艇身上,還可以看出它原來的編號。它本來隸屬於美國海軍,在越南戰爭中交給南越政府使用。後來因為種種因素,被當作廢物處理,由一個廢鐵廠購入,準備拆卸,作為廢鐵處理。這個拆船廠,在越南的峴港。

  這種事,在整個越南戰爭時期,尤其是在越戰的後期,發生得很多。廢鐵廠所收購到的「廢物」之中,甚至有幾乎是嶄新的坦克車──美國國防部的科學家,精心設計的新型坦克,還沒有上戰場,就由某個急需買禮物送給情婦的南越將軍,或是某個急需歸還賭債的南越士兵,賣給了廢鐵廠。這種情形,普遍得說起來,甚至不會有人感到絲毫驚訝。

  可是這艘舊炮艇卻有所不同──當一個叫阿貴的拆卸工人,發現炮艇不但在航行方面絕無問題,而且,八門中口徑大炮不但完好,彈藥艙中,且有大量儲備炮彈,甚至雷達系統也完善如新之際,就決定了它要成為無數腥風血雨慘事的主角。

  阿貴十分精明,他知道這樣的一艘炮艇,價值極高,比廢鐵的價格可能要高上一千倍。於是他把自己的發現,祕而不宣,開始積極地為這艘炮艇去尋找買主。

  那時,正是越戰的後期,南越各地所顯示出來的畸形繁榮,全是典型的末日之前的瘋狂。在西貢、在嘉定、在堤岸、在峴港,各種各樣的冒險家,滿街滿巷都是,都在賭自己的命運,想在末日來臨之前,好好撈上一筆──至於就算有了一屋子黃金,末日來臨之後怎麼再生存下去,是這些人所絕不考慮的。

  這種末日的心態,像是一種瘟疫,傳染了每一個人,而沒有人去思索一下究竟。

  阿貴滿懷興奮,在街上走著,走向一個市集。他知道那個市集上,幾乎甚麼物品都有人買,有人賣。自然,所謂「幾乎甚麼物品」,自然也有一個一定的範圍,範圍是:軍用物資,美國製造。

  反正美軍已經正式撤退了,美國製造的軍事物資,流落到了市集之中,這不是必然現象嗎?

  峴港距離前線近,又是一個大海港,又不是首都,自然而然,成了軍用物資盜賣和走私的中心。

  在港口附近的一帶,倉庫林立,高大密集的建築物之間的通道,十分錯綜複雜,就像是迷宮一樣。那一帶,就是私貨販子聚集的地方。

  阿貴並不心急,他走進了那一區,先在一些正在交易的人群旁,聽著買賣雙方,大聲、公開地討論著軍火行情。例如M十六的自動步鎗,「行情」又看漲了一成之類。

  然後,他來到了一座倉庫之前,倉庫門口,有幾個橫眉怒目的大漢守著。

  真正的大買賣,是在倉庫的建築物中進行的──自然也只有大勢力的人,才能佔據一座倉庫,來進行買賣。

  阿貴來到了倉庫門口。他有過幾次小買賣的經驗,知道這座倉庫,由一個當過海軍軍官的人主持,大家都叫這個大亨級的人物作山虎上校。

  所以,當他走近,看守倉庫的大漢大聲呼喝之際,阿貴並不膽怯,昂著頭:「我要見山虎上校,有一件好東西,想讓他看看。」

  阿貴的願望很快實現,他被帶到了山虎上校的面前。山虎上校個子高大壯碩,左頰上有一道相當大的疤,使得他看起來,就像是兇神惡煞一樣。

  這個人在以後的故事發展中佔相當地位,所以要比較詳細地介紹一下。山虎上校的行為,正如同他的外型──他是一個典型的兇神,其殘忍和不擇手段之處,簡直不是正常人所能想像的。他的名字,自然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在海軍中,是不是真的官階上校,全然無可查考,但他既然自稱上校,也絕沒有甚麼人敢表示懷疑。因為就算不怕他永不離身的那柄輕機鎗,也得怕他腰際的那柄巨型軍用手鎗,不然,還得怕他靴子上插著的那柄鋒利無匹的匕首──據說,匕首的刃口上,淬有劇毒,見血封喉。

  這些都不怕,也得怕他那粗大的拳頭──他曾表演過他拳頭的力量,一拳把一個人的頭骨,打得碎裂得叫那個人看來像一個外星人,不再像是地球上的生物。而他就從那人的手中,奪過了這座倉庫。

  而對付普通人,他甚至根本不必揚拳,只要瞪一下他那雙充滿了兇煞之光的眼睛,也就足以令人顫慄!

  而對阿貴這樣的小人物來說,山虎上校根本沒有抬眼看他,光是那兩條充滿了殺氣的濃眉,已使得他有遍體生涼的感覺了。

  山虎上校是一個真正的兇悍無比的鋼鐵巨人,他不但精通各種技擊,而且鎗法如神──曾有在五十公尺之外,連射五十發子彈,在靶板上只射出五十釐米小圓孔的神射紀錄。

  他與生俱來,就使得在他身邊的人感到害怕和畏懼,他是人中之獸,獸中之王!

  不但如此,他還有十分縝密靈敏的頭腦,不僅高出一般人許多,甚至高出華盛頓的那班決策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當駐越美軍完全撤出南越之後,就是整個南越成為歷史名詞之始。

  他早已為自己準備了泰國的護照──完全依照合法途徑取得,只不過花了若干代價。他也為即將來臨的巨劫,自己不但可以置身事外,反而可以有大大的好處,而定下了幾個計畫。

  所以,當他聽了阿貴的敘述之後,他感到了一陣興奮。這時,他正坐在一張巨大的沙發上,有一個越法混血兒纏在他的身上,只看到她的一頭長髮,披在裸露的背上。他一手握著一瓶上佳的洋酒,連看也未曾向阿貴看一眼。

  然後,他輕輕伸手一撥,在他身上的那女人,像是紙紮的一樣,滾跌了開去,他站了起來。

  山虎上校一站了起來,阿貴和他雖然有點距離,但仍不由自主,一連後退了幾步。那自然是由於山虎上校體型,實在太魁梧懾人之故。

  阿貴並不算是矮個子,可是山虎上校足足比他高了兩個頭。天氣相當熱,山虎上校只穿了一件背心,手臂露在外面,手臂上盤虯的肌肉,只叫人聯想起猛虎的威武。

  阿貴連退了兩步之後,忍不住向他身邊,正在掙扎起身的那個幾乎是裸體的女人,瞟了一眼。然後,山虎上校的一下悶哼聲,使得他的視線立時收了回來,望住了自己的腳尖。

  山虎上校只說了一句話:「帶我去看!」

  山虎上校的話是無可抗拒的,阿貴鼓足了勇氣,才能發出聲音來:「是!」

  當他們一起向外走去時──事實上是山虎上校魁梧之極的身子在前,阿貴不由自主縮起了身子在後──山虎上校一連串叫出了好些人的名字,於是,離開倉庫的約莫有七、八個人。

  阿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那些人幾眼,他知道,那些人全是山虎上校的手下。由此可知,山虎上校對他所說的那艘炮艇,十分有興趣。這使得他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惴惴不安!

  高興的是,可以賣一個好價錢;不安的是,他自度絕無能力和山虎上校討價還價,要是山虎上校出的價錢太低,他也只好接受。

  當山虎上校帶著他的手下走出倉庫之際,外面的喧鬧,一下子變得寂靜,靜得十分不正常。所有的人,都緊盯著那一行人,神情極度緊張,像繃緊了的弓弦,每一個人都在等著有恐怖的意外事件的發生。

  這種緊張,要在山虎上校的背影轉過了屋角之後,才鬆弛下來。然後,是一陣竊竊的私議聲!

  山虎上校出動了,一定會有甚麼大事情發生,那幾乎是一定的!

  到了廢鐵廠,經過了殘舊的、堆滿了廢鐵的工場──說來也許很難令人相信,但事實卻是,生了銹的廢鐵,會散發出一種十分難聞的氣息,一種令人作嘔的接近死亡的氣息。阿貴是聞慣了這種味道的,山虎上校卻不免皺了皺眉頭,那使他看來,更加兇惡。

  廢鐵廠中十分靜,工廠事實上早已停工,主人早已離開,一些值錢的設備,也已被盜賣一空,闊大的廠地,是附近青年人聚集遊蕩的去處。有幾個瘦弱的中年人,就在廢鐵堆後面,瞪大了眼睛,看著山虎上校,心中全然無法明白,人怎麼可以壯健到這種程度!

  在常到廢鐵廠的青年人中,有一個叫林文義,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

  他本來也是一個很普通的青年人,至少在他二十歲之前──二十三年的歲月都極其平淡,幾乎沒有一樁事,是值得提出來說上幾句的。

  可是,偶然的一剎那所發生的事,卻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或許,他的命運,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的,那也沒有人知道。反正,自那天之後,林文義就成了這個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所以,也要儘可能詳細地把他以前的事,說上一遍。

  他實在十分平凡,所以也要不了多少字句。他出生在一個困苦的華僑家庭,教育程度只是初中。沒有人知道他性格如何,才能怎樣,因為完全沒有人注意他,也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讓他表現才能。

  他外型普通,個子相當高,本來體型並不強健,但是自十八歲那年,進了廢鐵廠當工人之後,體力勞動使他的身體變得相當壯健。他和一般工人不同的是,他很愛看書,和所有愛看書的人一樣,也很愛幻想。不過他從來也未曾對任何人提及過他的幻想,至多有時,在沒有人的時候,喃喃自語一番。

  他非但不是一個勇敢的人,甚至還可以說是十分膽怯。在過了二十歲之後,無可避免地,他對異性充滿了好奇,而在世紀末情調之下,要找一個臨時的異性伴侶,是再也容易不過的事。可是他卻不論人家如何調侃他,他就始終提不起這個勇氣去結識異性,甚至有過從女人懷中,掙扎逃走的笑話。

  在廢鐵廠停工之後,他少得可憐的積蓄,也幾乎用光了。前途茫茫,一籌莫展,終日無所事事,大部分時間,就逗留在那艘炮艇上。

  炮艇上有著相當舒適的艙房,可是他最喜愛的藏身之所,卻是那個小空間。他常躲在那個小空間中,屈起雙腿,雙手抱膝,把門關得只剩下一道縫。

  他這樣坐著,胡思亂想,消磨著無可奈何的時間,幾乎已成為習慣了。

  這一天,他照樣在那個小空間中,用不變的姿勢坐著。在他眼前,是一道窄窄的光線,四周圍的一切,全是那麼寂靜。他正在想,時局看來越來越差,自己是不是要離開這裡,到西貢去和家人會合,然後再作打算呢?他父母兄弟,全在西貢,還有一些少年時的朋友。可是,就算到了西貢,下一步又怎樣呢?

  當一個青年人,在這樣的處境之中,想到了這樣的問題之際,心頭的那種茫然無依之感,實在十分蒼涼!

  就在林文義心情惘然不知所措之際,他聽到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他自然可以知道,有不少人登上了這艘炮艇。他連動也沒有動一下,因為他並不以為那和他會有甚麼關係。

  (事情往往是這樣,開始認為和自己沒有甚麼關係的事,會發展到大有關係。連美軍之介入越戰,也是那樣的──最初只不過是幾十個顧問,發展到後來,超過五十萬大軍的投入,在開始時,誰想得到?)

  在那道門縫之中,林文義可以看到一行人經過,經過了他存身的那個小空間。林文義知道,那行人是走到機艙中去了。

  接著,他又聽到了一陣機器發動的聲音。聲音在開始時聽來,像是有點生澀,但隨即變得十分順熟。他還聽到了一兩下,像是虎吼一樣的歡呼聲。

  然後,腳步聲散向各個方向,又聚攏來。林文義並沒有留意時間,大約是半小時到一小時吧,聚攏來的腳步聲,就在那小空間門外的船舷上停止。

  於是,他聽到了一個他熟悉的聲音,他一聽就認出,那是一個老資格工人阿貴的聲音。阿貴的聲音聽來有點怯生生:「上校,你看怎麼樣?」

  而接下來的那一陣洪亮威猛的轟笑聲,卻使得林文義著實嚇了一跳!

  的確那是人的笑聲,可是聽起來,也和猛獸的吼叫聲,沒有甚麼分別。

  林文義好奇心起,想看看能發出這種笑聲來的人是甚麼樣人。於是,他輕輕把門推開了一點,使他可以看到外面所發生的事。

  他的確看到了外面發生的事,但是在事後,他卻寧願自己的眼睛瞎掉,而不要有這樣的不幸──看到了如此可怕的事!

  他首先看到,阿貴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站在一個身形高大之極,臉上有著刀疤,一個巨靈兇神一樣的人的面前,抬頭看著,眼光卻又不敢停留在對方的臉上,所以眼珠在不住滴溜溜地打轉。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山虎上校──在峴港,兩歲半的孩子就認識這個兇神。

  林文義的心中,也多少有一點快意。因為阿貴這個越南人,平時刻薄使壞,不是一個好東西,欺侮人的時候,雙眼也照樣有著兇狠的光芒,自然和現在大不相同。不知道是為甚麼,他會撞在山虎上校手裡的?林文義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

  阿貴用諂媚的聲音在問:「上校,你看──這值多少?」

  山虎上校發出轟笑聲,反手在阿貴的胸前拍了兩下。他只是輕輕地拍著,阿貴已不由自主,縮起了身子。山虎上校開了口:「好,真好!太好了!」

  阿貴再問:「值不少吧?」

  山虎上校笑了起來,當他笑的時候,他看來也是那樣獰惡。他道:「嗯,值很多!」

  阿貴滿懷希望地湊過身子去,想聽清楚究竟值多少。而也就在這時,山虎上校的一拳,已經打出!

  那一拳真是其疾如風,不要說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屈指揮拳的,連他如何揚手出拳也看不見!只聽得「砰」地一聲響──指節骨突起,大得驚人,感覺上像是鐵鎚一樣的拳頭,已經重重地抵在阿貴的胸口,幾乎在同時發出的,是肋骨斷折的清脆的聲音。

  應該還有阿貴的呼叫聲的,可是卻沒有,阿貴根本連發出叫聲的機會都沒有。他是想叫的,因為他張大了口,可是被拳頭重擊下折斷的肋骨,斷骨一定戳進了他的心和肺──發出呼叫聲,是需要運氣吐聲的,如果肺葉在一剎那之間碎裂了,哪裡還能吐氣呢?所以,他雖然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

  他不但張著口,也張大了眼睛,眼珠甚至還緩慢遲鈍地轉了一圈,才停止了下來。

  他那個問題,自然也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值多少?就是值山虎上校的一拳!

  接著,在他的口中、鼻孔中、眼睛中,甚至耳朵孔中,鮮血就湧了出來。山虎上校並沒有縮回拳頭,他的拳頭,事實上有一部分,陷進了阿貴的胸口之中,他似乎很欣賞自己拳頭這時所在的位置。

  林文義雖然久聞山虎上校的兇名,可是看到了這樣的情形,他也不禁嚇得血也為之凝結,全身冰涼!想要不再去看阿貴七孔流血的可怖臉面,可是偏偏視線卻又移不開去。

  山虎上校又發出了轟笑聲,他終於縮回了拳頭來,順手抓住了阿貴胸前的衣服,一振手臂,阿貴整個人就直飛了出去。

  接著,便是一下重物跌落水中的聲音。可能曾有相當高的水花濺起來,可是林文義卻看不到。他看到的是山虎上校瞪著眼,在大聲問:「我們伺候得了這傢伙?」

  幾個人同時回答:「當然能,我們是幹甚麼出身的?這是我們的本行!」

  山虎上校面上的那道疤,由於興奮而變得通紅,看來更是可怖。他一揮手,大聲吼叫:「先把它弄走,這是開金礦的工具!」

  林文義當時,還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後來自然知道了──他不敢出來,只求山虎上校那一夥人快點離開。

  可是,那一夥人沒有離開──山虎上校的轟笑聲,一直在炮艇上迴旋著,不論自哪一個角落傳入耳中,都是那樣令人心悸。

  而當林文義感到炮艇在開始緩緩移動時,林文義更是嚇得身子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他們在把炮艇駛出海去!

  他沒有離開炮艇的機會了,而在炮艇上,他遲早會被發現!想想剛才阿貴的遭遇,林文義怎能不感到摧心裂肝的害怕?

  這時候,他已隱約感到,自己一生之中的平淡日子快要過去了。他只好祈求,別讓山虎上校的那些人發現自己。

  他把門關上──那個小空間中,一片黑暗,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感到船身的晃動,越來越是激烈,而且雜沓的腳步聲、人聲不斷傳來。顯然是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正在檢查和察看這艘炮艇的各個部分。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黑暗的小空間中躲了多久,他在思索著如何才能脫出這個困境。陡然之間,他又聽到了轟然巨響,艇身在震動,林文義知道艇上有好幾門大炮,這自然是那些人在試炮了。

  當炮聲陡然響起之際,他整個人都震動著,不由自主,身子撞在門上,把門撞開了一些。他聽到炮聲之後,是一群人的歡呼聲,也看到了在海面上,濺起老高的水柱來。

  這時,他心中還天真地想著:山虎上校他們,要這樣的一艘炮艇,有甚麼用呢?

  當然,他很快就明白了!就在他想把震開了的門,再拉上之際,一個魁偉的人影,突然出現在門縫之外,凝立著不動。

  山虎上校!

  林文義在剎那間,伸出去的手變得冰涼。山虎上校在那時候,其實並沒有發現他,可是,林文義由於極度的害怕,不由自主地喘息起來。

  雖然海上的海濤聲相當大,炮艇本身機器發出的聲音也相當聒耳。可是山虎上校,要是不能發覺在他身邊兩公尺之內有人在喘息,他也就不成其為兇神惡煞了!

  山虎上校有著十分敏銳的感覺,即使他在熟睡之中,有人接近他,他也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驚醒,立時以最清醒的狀態,應付任何對他不利的情況──這幾乎是他猛獸的本能。

  幾乎是林文義才發出喘息的第一秒鐘,山虎上校就已經覺察了!

  他倏地轉過身來,同時後退,盯住了那扇只打開了一道縫的門。這時,正好他兩個手下興沖沖向他走過來,他立時一擺手。他的手下也全是久經訓練,十分機敏的亡命之徒,一看他的手勢,立時站定,而且,也立即擺出了準備進攻的姿態──兩柄自動步鎗,已在他們的手中,對準了那扇門。

  山虎上校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十分殘酷的笑容來,牽動了他臉上的傷疤,看起來,有一種極度殘酷的詭異。這是他知道他已經絕對控制了局面之後,一種慣常的神情,像是一頭獵豹,已經撲中了一頭羚羊,並且咬住了牠的頸子一樣。

  在這樣的情形下,山虎上校會感到一陣快感,一種自己在主宰地位、高高在上的快感。

  他甚至沒有吸氣,就暴喝了一聲:「滾出來!」

  在林文義聽來,那一下暴喝,猶如半空之中陡然響起了一下焦雷一樣,那是絕對無法抗拒的一項命令!林文義顫慄著,在那一剎間,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更來不及考慮被發現的後果如何。在極度震撼之下,他唯一可做的是,先服從了命令再說──

  所以,當山虎上校的暴喝聲,還震得他耳鼓嗡嗡發響之際,他已經匍匐著,顫抖著,雙手著地,用他的身子頂開了門,像一頭才給主人鞭打過的狗,喉間發出恐懼的嗚咽聲,爬了出來。

  乍從黑暗的空間中爬出來,再加上心中極度的恐懼,林文義在那一剎間,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像是飄浮在半空之中。

  他不敢抬起頭來,想說些話,可是喉間卻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講不出來。他只看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雙粗頭的皮靴,皮靴正在漸漸抬起來。他甚至已可以感到皮靴陡然重重踢中他,他下顎骨因之碎裂而痛苦!

  在那一剎間,他表現了一個平凡人的卑賤──實在不能怪他,別說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是英雄豪傑,也不是那麼容易,在無可抗拒的強大勢力之前挺起胸膛的!

  林文義是一個小人物,在那一剎間,求生的意志、避免痛楚的願望,交織成了他的行動──他要求饒,他要像狗一樣地求饒乞憐,以求改變即將降臨在他身上的噩運!

  他現在的經歷,是他以前從來也未曾有過的。可是人到了這樣的關頭,卻不必經過甚麼練習,自然而然,就會知道如何才能告饒。

  他看到那粗大的皮靴頭,漸漸接近自己,他發著抖,陡然雙手抱住了皮靴,用連他自己也幾乎不相信的顫抖聲音,嗚咽地,卑下地叫了起來:「饒我!放過我──我是無意的──」

  他話沒有講完,被他雙手抱住了的皮靴在繼續向上抬,抵住了他的下顎,使得他不由自主抬起頭來。

  山虎上校的身形,本來就魁偉異常,這時,林文義又是伏在地上,向上仰視。所以看起來,山虎上校是真正的兇神惡煞,彷彿是只要向他吐上一口口水,就足以使得他窒息而死!

  林文義的眼淚和汗水,不可控制地一起溢出來,那使得他的視線模糊。山虎上校轟然的語聲,簡直令他的心要跳出口來!

  在一個相當的時間內,他甚至不是很明白,山虎上校究竟在說些甚麼。他完全是處在一種心膽俱裂的情形之下,他只是下意識地知道上校在問他一些問題,他一一如實回答,惶恐得全身發抖。

  山虎上校的靴子一直抵在他的下顎上,他連避一避都不敢!他只感到,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他全身都被一種濃稠的汗液漿膠著。

  他覺得自己是一頭狗,不,是一隻蟻!不論甚麼人,只要伸手指一捺,他就會永遠在世上消失無蹤。

  然而,他卻又是一個生命,沒有一個生命會願意消失無蹤的。

  生命的目的,就是為了保持生命──在面臨生命消失的關頭之際,用一切方法保持生命,包括乞憐討饒在內!

  山虎上校忽然轟笑了起來:「你剛才說甚麼?再說一遍?」

  剛才說過甚麼來?林文義已經一點也不記得了。但是那不要緊,反正他說的話,就是他心中要說的,他又用發顫的聲音道:「求求你,放過我,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求求你別殺我!」

  山虎上校又轟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左顧右盼,他手下也跟著他笑。在眾人的轟笑聲中,林文義仍然不斷哀求。

  他用最卑下、最微賤的語言,乞求對方保留他的生命。當他在這樣做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有甚麼不對──事實上,他根本想也不去想到這一點,他是真正感到自己的卑賤──當一個人的生命,完全操縱在另一個人的手上之際,那種卑賤之感,自然而然就會產生。這是普通人的人性,而林文義正是一個普通人!

  山虎上校仍然笑著,笑得真正地顯得他心中十分高興,猶如一個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樣。

  這樣的比喻,或者不很恰當。但當一個人心中高興的時候,不論他是兇神惡煞,或是一個孩子,都是一樣的。

  山虎上校在林文義的不斷哀求之下,一面笑著,一面道:「好,那就把我的靴子舔乾淨!」

  皮靴上全是塵、土、泥,和說不出來的骯髒東西。可是林文義在一聽之下,連百分之一秒都沒有考慮,反倒像是有了一線生機一樣地興奮,立即伸出了舌頭來,在靴子上舔著。

  本來在轟笑著的所有人,一看到了這種情形,一下子全都靜了下來,盯著林文義。為他們看到了一個人,卻在做著連狗都不肯做的事而驚詫。

  山虎上校也止住了笑聲,盯著林文義看。

  林文義根本沒有注意發生了甚麼變化。這時,他腦際所想的,只有一點:把靴子舔乾淨,舔得錚亮,就能活命。

  他也不知道,他的卑賤的行動,來得如此自然和快疾,還真是使他的生命得以保存。如果他在聽了山虎上校的話之後,稍微遲疑一下的話,山虎上校縱使暫時還不想殺他,也必然會重重一腳,踹向他的下顎。而那種行動,除了是林文義生命的結束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種結果!

  山虎上校也有點驚詫──在他的一生之中,在孩童時,也由於他特別的高大和強壯,習慣了以他的強勢,接受他人的奉承,習慣於用他的強勢,令他人接受屈辱。可是像眼前那樣,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表現了這樣絕對的馴服,他也未曾經歷過,那使他感到極其快意。

  他維持著姿勢不動,等到林文義把靴子的面上,舔得乾乾淨淨之後,他只是略抬了抬腳,把靴底向著林文義。

  林文義這時,心靈上是完全麻木的。心靈上的麻木,導致他感覺上的麻木,靴底既向著他,他就毫不猶豫伸出舌頭。

  用舌頭去舔靴底,自然是舔不乾淨的,可是他卻舔得那麼努力。一面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音,像是在吞嚥著舔下來的髒物,一面也像是想憑藉這種聲音,好使主人感到他的忠心,放他一條生路。

  四周圍的人,從靜寂而變得竊竊私議。林文義的舌頭,舔在厚厚的靴底上,山虎上校自然不會有任何的感覺。可是山虎上校的心理上,卻感到了十分的快慰,他又高興地笑了起來,縮回了他的腳。

  林文義喘著氣,主動地又湊向山虎上校的另外一隻皮靴,山虎上校居然用出奇溫和的笑聲道:「好了,夠了!」

  林文義喘著氣,抬起頭來,臉上所有的肌肉和眼神,充滿了卑微的乞憐。這是一個典型的只祈求可以活下去,而全然不知道生命應有的高貴意義的人的神情。

  這種神情,看在山虎上校的眼裡,使他的心中更是愜意。因為那令他感到自己甚至是生命的主宰。

  他用皮靴輕輕碰了林文義的鼻子一下:「起來!」

  林文義連忙站了起來,可是他不敢站正身子,只是垂手躬立著。

  山虎上校呵呵笑著:「小子,你真是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林文義的喉際感到像是有烈火在燃燒一樣,但是順從的話,還是飛快地自他的口中冒了出來:「是的,可以做任何事!」

  山虎上校再笑:「像一條狗對牠的主人一樣?」

  林文義連聲道:「是──是──主人!」

  山虎上校陡然一沉臉,林文義就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哆嗦。在死亡的威脅之下,他的一切的一切,從身體到意志,都已經被徹底地摧毀了。

  山虎上校厲聲道:「為甚麼?」

  林文義一點也不假思索:「我不要死,我要活著!」

  山虎上校大笑起來,抬腳在林文義的大腿上踢了一腳,踢得林文義倒退了幾步:「好,那我就收留你,隨時替我舔靴子!」

  林文義喉間發出了「咯」的一聲響:「我願意,我真的願意!」

  一個人走了上來,沉聲道:「首領,這小伙子雖然聽話,可是我們的計畫──」

  這人話只講到了一半就停下,因為這時山虎上校已轉過臉,向他望了過來。那人的樣子,看來絕不是善類,但就算是天字第一號的亡命之徒,也只不過是亡命之徒而已,而山虎上校,卻是一個兇神!沒有任何亡命之徒,能在他兇焰噴射的眼光之下,再說得出和他心意相反的話來!

  那個亡命之徒也不例外,所以他的話說到一半,就陡然止住,而且心中後悔得要死,為甚麼要多口?

  山虎上校緊盯著那個人,那人是他的老部下了,可是他的眼神之中,卻一點也沒有相識的意思,那是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神。他一字一頓地問:「我已經說了要收留他,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話收回去?」

  那人也是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可是這時的神態,全然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連聲道:「不!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這時候,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屏住了氣息。尤其當山虎上校的眼光,離開了那個人,向他們一個一個掃來之際,更沒有一個人的目光敢和他接觸,人人都現出了惶恐害怕的神情來。

  山虎上校發出了一下冷笑聲,指著林文義:「這個人,從現在起,就等於是我養的一條狗!你們大家都聽到了,他是我養的一條狗!」

  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提高了聲音:「是!」

  山虎上校又發出了不懷好意,令人心悸的一下冷笑聲:「我看他比你們任何人對我更服從,除了他,誰還肯把我的皮靴舔乾淨?」

  一剎那間,整艘炮艇上的所有人,幾乎連半點呼吸聲也聽不到。

  誰敢出半絲聲音呢?當然絕不能表示不,可是也絕不能表示是!

  山虎上校又冷笑了兩下,總算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發揮下去──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知道再發揮下去,對他自己也沒有好處。他的計畫之中,需要一批對他忠心,對他敬畏的部下,在他發怒咆哮之際,會在他的面前匍匐顫慄。但是他也不會逼人太甚,逼得急了,忠順也會變成反叛,這一點道理他很明白。

  這使他感到林文義的有趣,林文義是可以逼的,可以逼得他像狗一樣,剛才的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他像是對付一頭狗一樣,伸手在林文義的頭上拍了幾下,林文義順從地低下了頭!

  那更使山虎上校確信,這個人不是一個人,是一條狗,是絕不會反抗主人的狗。

  從那一天起,林文義也確然像是一條最卑賤的狗一樣,對山虎上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命令,再也沒有說過半個「不」字。甚至在他的心中,也認為順從山虎上校,是天經地義的事。

  山虎上校也在心中把他當作一條狗,對他的呼喝命令,有些簡直是匪夷所思,包括超乎一切想像之外的事情在內──自然不必一一例舉,在以後的事情發展之中,自然會有這種情形出現的。

  那天接下來發生的事,在林文義來說,只知道自己是活下來了,知道只要跟在山虎上校的後面,他大概可以一直活下去。

  山虎上校隨即發布了一連串命令,把炮艇駛到了一個無人小島,一個相當隱蔽的海灣之中。又試了發射十幾發炮,和把艙中的軍火搬出來,在甲板上向大海之中試射著。各種武器的性能,都十分良好。

  然後,他向各人說了一番林文義當時還不是十分明白的話:「這艘炮艇,是我們開金礦的工具。我估計,不到一個月之內,北邊的軍隊會進攻,抵抗至多維持三個月到半年。然後,南越就不再存在,大批人會攜帶他們的金銀珠寶從海路逃亡,這些財富,會有相當部分,落在我們的手中!」

  他說到這裡,忘形地縱笑起來,他的部下也跟著笑。

  山虎上校又道:「每一個跟我的人,不必兩年,都可以是大富翁!泰國、南美、瑞士,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歡迎富翁,好好地幹,別叫我失望!」

  眾人轟然答應著,林文義只是木頭人一樣地站著。

  山虎上校又吩咐放下兩艘快艇,然後才對林文義道:「我們先回去,你在船上守著,船上有得是罐頭食物,你得好好守著,我會親自或派人來檢查。一發現你偷懶,我把你的皮整張剝下來──你見過剝人皮沒有?」

  林文義身子劇顫:「沒有!沒有!」

  山虎上校甚至不用警告林文義不要逃走。一來,在這樣的荒島上,逃走要有極大的勇氣,二來,他看死林文義,根本不敢逃走!

  山虎上校在吩咐完了之後,率領著他的部下,登上了兩艘快艇。

  快艇發動之後,在海面上濺起老高的水花,劃出兩道白痕,迅速只剩下了兩個小黑點。林文義直到這時,才鬆了一口氣,一切發生的事就像是一場噩夢。

  這時候,噩夢顯然未曾完結,只怕是再也不會完結的了。兇神惡煞一樣的山虎上校,令得林文義自心底深處,泛出一陣一陣的寒意。

  望著茫茫的大海,林文義連半絲逃走的念頭也沒有升起。船上還有好幾艘救生艇,他只是向它們望了一眼,想起海上的風浪,出沒的鯊魚群,他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才忍受了那樣的屈辱而活了下來,他可不想再在大海之中送了性命!

  所以,他十分順從地在炮艇中留了下來。山虎上校雖然不在,可是他的影子,卻仍然鎮壓在林文義的頭上,以致林文義一想起他來就要發抖!

  山虎上校在炮艇上,對他屬下所講的那一番話,證明了他有銳利的眼光和精確的判斷。只不過他把南越政府對抗北越共軍的力量,估計得太高了。

  事實上,在不到一個月之內,南越這個名詞,就不再存在了。

  而峴港由於接近北方的緣故,早在南越軍自行撤退的第二天,就已旗幟變易。山虎上校和他的八個部下,早幾小時登上快艇離開。

  山虎上校本來,自然不止八個部下,但局勢既然有了變化,山虎上校自然不能帶了他所有的部下一起走。所以精挑細揀了八個又能幹又對他忠心的,和他一起離開,去進行他擬定的海上發大財的計畫。

  山虎上校的海上發財計畫的工具,就是那艘炮艇,他曾形容那艘炮艇是挖掘金礦的設備。他的金礦,就是他意料之中,將由海路離開越南的成千上萬的難民!

  聽起來好像十分複雜,其實,再簡單也沒有。山虎上校以他敏銳的眼光,看準了一個可以發大財的機會,而他發財的方法,就是當海盜!

  是的,當海盜,搶掠在海路上逃避暴政的難民!難民在投奔怒海,爭取自由之際,不但要被巨浪吞噬,要被鯊魚吞噬,也要被海盜吞噬。

  (根據聯合國難民組織的統計,經由海路逃難的中南半島難民,能夠成功地到達收容地的,只有一半不到。也就是說,有超過半數,在大海之中喪失了生命──自由的代價,竟如此之高!)

  林文義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會成為海盜的一份子!當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重臨炮艇之際,他還是未曾想到。

  林文義遵從山虎上校的吩咐,一直在炮艇上留守著,直到山虎上校和手下來到,帶來了大量食物、燃油、武器。林文義單是把這些物資搬上炮艇,放在它們應該放的地方,就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

  在那段時間中,林文義只知道山虎上校他們,都十分緊張地在收聽收音機所發布的消息。

  一個星期之後,山虎上校派了兩個人出去,接回來了三個妖艷無比的女人。這三個女人的目光之中,所迸射出來的那種異樣的淫蕩,是如此之原始和沒有忌憚,令得林文義一和她們的目光接觸,心頭就會狂跳不已。

  三個女人到船上的開始幾天,幾乎是無日無夜的喧鬧和荒淫!

  林文義只是拚命地做著粗重的工作,幾乎所有要做的事,都落在他一個人的身上。直到有一天,半裸的、露出壯碩無比的上半身的山虎上校,忽然出現在他的身前,他才停下了手。

  山虎上校盯著林文義看著,神情相當滿意。林文義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垂手站立著。

  山虎上校拍著他的頭:「很好,你算是我的一夥了,應該輪到你了,你可以揀一個!」

  林文義還沒有弄明白,山虎上校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只是循山虎上校所指看去,一看之下,他整個人都發起顫來。原來就在他身邊不遠處,那三個艷麗莫名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少得不能再少,正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

  林文義連忙低下頭去,在他的身邊,又傳來了一陣轟笑聲。他明白了山虎上校的意思,忙道:「不,我──不要!不要!」

  又是一陣轟笑聲中,山虎上校笑了起來:「不要?她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不要?」

  林文義囁嚅著,不知道說甚麼才好。山虎上校提高了聲音:「你是我們的一夥,以後,我們幹甚麼,你都有份,為甚麼不要?」

  林文義仍然結結巴巴:「我們──要幹甚麼?」

  在一陣又一陣的轟笑聲中,山虎上校的聲音,聽來如同雷鳴:「我們是海上的主人,海上的一切生命、財物,都由我們主宰!」

  林文義還是有點不明白,他急速地眨著眼。山虎上校笑著,一伸手,一個艷麗的女子立時過來,走向林文義。林文義先是愕然,可是等到那女人離他極近時,他開始後退。

  林文義向後退,那女人向前逼,高聳的胸脯,幾乎要頂到林文義的心口。林文義退到了舷上,已無可再退了。

  山虎上校和其餘人,都十分有興趣地等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那艷女郎發出了一陣笑聲,語聲猶如利鉤一樣:「怎麼,你不想要我?」

  林文義穩住身子,使自己不掉下海去,顫聲道:「我──我──不──不──」

  艷女郎笑得更放肆:「你不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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