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四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四章</h3><br /><br />  然而,他心中要殺死山虎上校的決心,卻一點也沒有淡下去,而越來越濃!<br /><br />  每當他獨自一個人,縮在那小空間之際,他就一絲不苟地,認真地就他所知的殺人的知識,籌畫如何實行他的願望。<br /><br />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對他並不是十分防範,這是對他十分有利的一點。他要弄到一柄鎗,並不是甚麼難事,貨艙中有的是多種鎗械。可是他卻全然不懂得如何使用,而他要對付的人,幾乎是和鎗械聯成一體的!<br /><br />  毒藥沒有來源,用刀,想也不要想──像山虎上校這樣的壯漢,就算中了三五刀,也不會死的!<br /><br />  林文義一面想,一面扭得自己的指節發響,可是仍然想不出甚麼辦法來。<br /><br />  他只好一天一天等著。在這段時期中,炮艇又出動了幾次,被劫掠來的女人換來換去,但是阿英始終被留在炮艇上。<br /><br />  她不但被留在炮艇上,而且絕少離開山虎上校的艙房。林文義見過她幾次,和初上炮艇時比較,阿英完全變了──她神情呆滯,面色蒼白,當她在緩緩走動時,看起來就像是一具行屍。<br /><br />  林文義倒很能了解,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有一次,當他們的眼光有機會接觸之際,兩人的目光,甚至都是麻木的。<br /><br /><br />  原振俠自椅子中站了起來,揮了一下手。正在講述的張守強,也住了口。<br /><br />  原振俠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吸了一口氣,才道:「張先生,你是一位小說家?」<br /><br />  張守強怔了一怔:「當然不是!我──你為甚麼以為我是小說家?」<br /><br />  原振俠又坐了下來,望著遠處城市閃爍的燈光:「因為你所說的一切──」<br /><br />  張守強現出焦急的神色來:「你是說我說得太小說化?不真實?」<br /><br />  原振俠搖頭:「不是,我是說你說得太真實,細節太豐富了。除非你是當時種種情形下,在場的一份子,不然,就算有人告訴過你,你也不可能轉述得那麼詳細。」<br /><br />  張守強的臉上,現出了十分勉強的笑容:「我──在場?怎麼會?是──有人告訴我的,那人──倒的確是在場的。」<br /><br />  原振俠直視著他,他偏過頭去,避開了原振俠的目光:「原醫生,請你必須相信,我說的全是事實。再說下去,發生的事,還要令人難以相信,但全是事實!」<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關於中南半島上的難民,在海上漂流的悲慘遭遇,人人皆知。可是海盜的行為竟然如此不堪,真是叫人──想不到──據我所知,好幾個國家的海軍,都對海盜有一定的制裁力量的。」<br /><br />  張守強苦笑了一下:「是,那是在海盜擄掠的財富實在太多,引起了眼紅之後。」<br /><br />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張守強又道:「山虎上校不過是海盜中,勢力較大的一股,其餘,大大小小,至少超過二十股。所以,有一艘難民船,曾受過三次洗劫,在海上漂流的最後日子中,只好吃死人肉維生。」<br /><br />  原振俠感到有一股作嘔感:「希望你的故事中,沒有這樣的情形。」<br /><br />  張守強極緩慢地搖著頭:「沒有。」<br /><br />  原振俠仍然凝視著城市的夜色,每一盞燈火之下,都有人在活動,都有著每個人的故事,都有著悲歡離合。但只怕生活在自由城市中的人,再也想不到同在一個地球之上,會有那樣悲慘的事!那簡直是人在啃吃活人,發生著那種事的地方,哪裡還能被稱為人間?<br /><br />  原振俠終於揮了揮手,示意張守強再講下去。<br /><br /><br />  在林文義感到自己已經死亡之後的兩個月左右,炮艇出動的次數減少。原因是泰國、越南和菲律賓的海軍,開始在海面上巡弋,山虎上校決定暫時避一避風頭。<br /><br />  在最近一次的掠劫之中,他把在炮艇上的所有女人,除阿英之外,全都驅走,又把炮艇駛到了一個更隱蔽的所在。<br /><br />  當天晚上,他召集了他的八個部下,在他的房艙之外的甲板上集合,林文義也被叫了去。<br /><br />  那是一個月色清冷的晚上,斜月映在海面上,生出粼粼的光采。當林文義來到的時候,八個部下都已在了。林文義在一個陰暗的角落站定,想起兩個多月前,阿英第一次上船,他被山虎上校踢出來,就在這裡幾乎把生命都吐出來的情形,他的五臟又不禁一陣抽搐。<br /><br />  阿英已經被摧殘了那麼久,可是山虎上校仍然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多少次,林文義看到被凌辱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被驅上木船,去繼續她們命運的漂流,他總希望,阿英也可以在飽歷苦難之後逃出去。<br /><br />  可是,山虎上校一點也沒有放過阿英的意思。雖然林文義把自己當成死人,但是一想起阿英所受的苦難,一接觸到阿英如死人一般的眼光,他的全身神經,還會有一陣陣的劇痛。他把這種痛苦,當作是死後墮入了煉獄,那是無邊無盡的苦難,永遠沒有希望!<br /><br />  那八個部下正在交頭接耳,一個身形十分高大、兇惡不亞於山虎上校的部下,聲音有點憤然:「上校不是想收手吧?他夠了,我們還沒有夠!還有得是發財的機會!」<br /><br />  另一個悶哼了一聲:「我們得到的那麼少,要是從此收手了,他可以退出,這艘炮艇給我們!」<br /><br />  其餘幾個人都發出附和的聲音,就在這時,房艙的門打開,山虎上校走了出來。<br /><br />  山虎上校自有他絕對的威嚴,儘管那八個部下,在劫掠的行動中,所表現的全是豺狼一樣的殘忍,而且他們心中有著顯著的不滿,但是山虎上校一出現,他們還是立刻住了聲,神態恭敬地站著。<br /><br />  山虎上校緩緩向各人看了一眼,直截了當地道:「我決定洗手不幹了,我想,我們也弄夠了!」<br /><br />  八個部下互望了一眼,那身形最高大的道:「上校,我們還想再──幹一個時期,這艘炮艇,是不是可以給我們使用?」<br /><br />  山虎上校的濃眉向上揚了一下:「這是你們一致的決定?」<br /><br />  那八個人有的立時答應著,有的在猶豫了一下之後,才點了點頭。<br /><br />  山虎上校笑了起來:「很好,很好,但願你們能順順利利!不過我告訴你們,事情越下去越難,要處處小心,才不會出毛病──」<br /><br />  他的語音甚至是十分懇切的,而且所說的,又是和這八個人以後一切有關的事,所以八個人都用心在聽。<br /><br />  可是,就在這時,山虎上校的講話,甚至沒有半秒鐘的停頓,鎗聲就自他的身邊響了起來。他竟然可以把自動機鎗貼著自己的身子,在不動聲色之際,就開始射擊。<br /><br />  一切只不過是幾秒鐘之間的事,那八個部下,幾乎個個都現出了不可信的神色來,眼睛睜得極大!就在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之際,他們邪惡的生命,便已結束。子彈在他們的身上,形成一個又一個的洞口,血柱自彈孔中噴出來。<br /><br />  當他們射擊別人,奪去別人生命的時候,多半沒有想到,當子彈射中他們自己身體的時候,情形是完全一樣的!<br /><br />  八個人之中,只有那個身形最高大的,在倒下去之際,還來得及拔出他的佩鎗。可是他沒有機會還擊,呼嘯而來的子彈,在不到一秒鐘之內,把他握鎗的手,轟得甚麼也沒有剩下。<br /><br />  山虎上校兇神一樣地站著,盯著面前的八具屍體,現出猙獰的冷笑。然後,眼光射向林文義,吩咐:「把他們全拋下海去,把地方弄乾淨!」<br /><br />  林文義自陰暗的角落中走了出來,木然答應著:「是!」<br /><br />  當他走了出來之後,他才注意到,山虎上校房艙的門半開著,阿英正像幽靈一樣地站在門口,看著在外面發生的一切。<br /><br />  阿英是一絲不掛的──她在山虎上校的艙房中時,從來也沒有穿上衣服的時候。她雙腿修長,胸脯挺聳,長髮半遮著她的臉,眼光異樣,望著外面,口角上似乎有著一絲快意。<br /><br />  林文義不敢和她的眼光接觸,低著頭,先拖了一具屍體走開去。<br /><br />  在他把那具屍體拋進海中去之前,聽到山虎上校以極可怕的聲音在說話:「誰反對我,唯一的下場就是死!」<br /><br />  山虎上校的話,也不知道是對那八個死人說的,還是對阿英說,又或是對林文義說的,更有可能,是對他自己說的。<br /><br />  那一晚上,在處理了八具屍體,洗乾淨了甲板上的血跡之後,林文義在舷邊站著,望著海面。冒著鮮血的屍體,每一具一拋下海中,大群鯊魚就游過來搶食,海水中翻起血花。<br /><br />  一具屍體在轉眼之間,就化為烏有──這一帶海域,鯊魚十分多,看鯊魚噬嚼屍體,實在是一種很驚心動魄的情景。<br /><br />  可是山虎上校並不讓林文義閒著,他又在房艙之中傳出大聲的呼喝聲:「把他們八個人放財寶的箱子,全都搬過來!」<br /><br />  那些箱子,每一個都沉重無比,當林文義好不容易,把八隻箱子搬到了山虎上校的房艙之外時,林文義簡直已筋疲力盡了。<br /><br />  房艙門打開,山虎上校全身赤裸,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抓住了阿英的頭髮──阿英是跪著跟著他膝行而出的。山虎上校挺立著,一面喝著酒,一面令阿英取悅他。他全身肌肉盤虯,眼中射出暗紅色的光芒,看起來,實實在在是一個妖魔,而不是人!<br /><br />  他的目光停在那八隻箱子上,想起所有的財產,全歸他一人所有,忍不住發出了一陣嚎叫聲!<br /><br />  那種叫聲,在寂靜的黑夜中聽來,就像是地面裂開了一條無比的深淵,直達地獄,自地獄中冒出了這種可怕的聲音來一樣。<br /><br />  林文義低頭站著,山虎上校手中的酒瓶,揚了一揚,獰笑著:「看到沒有?這些日子,阿英已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br /><br />  林文義沒有看,這時阿英的行動,林文義一點也沒有看。即使沒有看,他已經全身緊縮得不能再緊了。<br /><br />  山虎上校喝:「滾開!」<br /><br />  林文義木然轉過身,走了開去,回到了自己的那個小空間中。<br /><br />  他雖然疲倦欲死,可是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睜大了眼,蜷縮在那個小空間之中。四周圍靜到了極點,所以,在天快亮的時候,有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雖然很輕,他也可以聽得見。<br /><br />  他立時知道,那不是山虎上校的腳步聲──山虎上校每踏出一步,踏在甲板上,整艘炮艇都像是會震動一樣。而這時,傳來的腳步聲,卻是輕輕的,即使是在腳步聲中,也充滿了恐懼!<br /><br />  那是誰?誰正在向他走過來?林文義心頭不禁狂跳了起來。<br /><br />  炮艇上只有三個人,他自己在這裡沒有動,傳來的又不是山虎上校的腳步聲,那自然只有一個可能──來的是阿英!<br /><br />  一想到這一點,林文義幾乎窒息了,而腳步聲,這時也停在他藏身的那個小空間之外。他想問一聲:「阿英,是你嗎?」可是張大了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br /><br />  就在這時候,小空間的門打開,微弱的曙光透進來。林文義看到門外是一個苗條的人影,正是阿英!<br /><br />  林文義陡地跳了起來,頭「咚」地一聲撞在頂上,他也不覺得疼痛。門外的阿英一閃而入,那小空間是如此之小,阿英一進來,就緊靠在林文義的身上,林文義也立即將她緊擁住。<br /><br />  兩個人的身子都在劇烈地發著抖。由於他們相互擁抱得如此之緊,兩個人的身子簡直已變成了一個人一樣,所以他們顫抖的韻律,也是一致的!<br /><br />  (這就是這個故事一開始時,就寫述到的情形。)<br /><br />  (在故事一開始時,只是一對男女在一個小空間之中緊擁著,似乎極之普通。但現在,在知道了一切經過的來龍去脈之後,就變得極不尋常了!)<br /><br />  在經歷了這樣的劫難之後,他們緊擁在一起,如果是小說中的情節,他們一定會有說不完的話,互訴思念之情。男的可能會發出許多安慰的言詞,女的甚至會說出「我已經不再配你了」這類話。<br /><br />  可是,實際上發生的事,和小說或電影,是大不相同的。事實上是,像他們這樣的男女,在這樣的劫難之後,又可以擁在一起,是根本不必說任何語言的。<br /><br />  他們相互之間,還有甚麼不能了解的?還需要通過語言來互相溝通?根本不需要!他們的心靈,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生死死全都經歷過,語言在這時候,完全是多餘的!<br /><br />  幾年前,他們在雜貨鋪的貨倉中,緊緊相擁之際,他們或許會以為自己很懂得愛情,有著訴說不完的綿綿情話。現在,他們又緊擁在一起,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怎麼一回事。<br /><br />  真正的愛情,是和生死結合在一起的!絕不是花前月下的溫馨,或是燈前酒後的絮語。真正的愛情就是生命,沒有其他!<br /><br />  他們之間一句話也沒有講,互相自對方的心跳中,自對方的氣息中,已經完全知道對方的心意,完全了解對方的痛苦。也完全沉浸在這一剎那,幾乎和永恆相等的緊擁之中!<br /><br />  苦難或許是有盡頭的,真正的盡頭,就是知道愛情在生命中的存在!<br /><br />  他們自然也無法知道互相相擁了多久──再久,在他們來說,也不過是一剎間。然後,在突然之間,他們的眼前陡然一亮,小空間的門被打開,朝陽耀目的光芒,恰好在這個方向照射了進來。儘管有一個高大之極的身形,遮住了大部分陽光,但陽光仍然是那麼燦爛地照在他們身上。<br /><br />  林文義和阿英兩人,直到這時,才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眩目的陽光,使他們的視力不是很能適應,所以在他們眼中看出來,對方的臉容,只是模糊的一團。但是那沒有關係,眼中看出來對方是怎樣的,一點也不重要,心靈之中感到對方是怎樣的才重要。<br /><br />  他們自然知道打開了門的是甚麼人!那個遮住了大半陽光的身形,已說明了這一點。<br /><br />  他們一點沒有害怕,早在阿英第一次被抓上炮艇時,他們兩人心中,都已認定自己已經死亡了。而居然還有剛才那永恆一般的緊擁,對他們來說,已是生命歷程中的意外之喜,還有甚麼可以害怕的呢?<br /><br />  他們也甚至沒有分開來,仍然緊擁著,連看也不向山虎上校看一眼。<br /><br />  山虎上校的呼吸之中,噴出濃重的酒味,他胸膛中的怒火,幾乎可以把噴出來的氣息,燃點成為火焰!他忘了怒吼,只是在喉際發出了一陣難聽之極的咕嚕的聲響,他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br /><br />  一個他認為完全在自己的威勢之下,馴服得像一條狗一樣的男人,居然和他有生以來,認為最美麗的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已完全屬於他的──緊擁在一起!<br /><br />  而且,在朝陽燦爛的光芒之下,那女人的美麗,是他從來也未曾發現過的!<br /><br />  山虎上校終於發出了怒吼聲,雙手一起伸出,抓住了他們的肩頭,將兩個人一起提了出來。然後,重重地摔在甲板之上。<br /><br />  可是,林文義和阿英仍然緊擁在一起──在下一個一秒鐘,他們會被逼分開,但是在這一個一秒鐘之內,還能相擁,就是好的!<br /><br />  一秒鐘,多麼短暫的時間!但千萬不要小覷一秒鐘。一個人,即使能活到八十歲,一生之中也不過二十五億秒左右!<br /><br />  一秒鐘,就代表了生命的二十五億分之一!生命是無價的,生命的值是無窮大,無窮大的二十五億分之一,也是無窮大!一秒鐘如一生,是等值的!<br /><br />  山虎上校強壯有力的手臂,向旁一分,林文義和阿英就分了開來。山虎上校一伸腳,把林文義的身子挑得轉了一個身,臉向下伏著,立時踏住了他的背,使得林文義一動也不能動。<br /><br />  同時,他已用手扯住阿英的頭髮,把阿英抓了起來,惡狠狠地盯著她。眼中射出來的兇焰,他知道足以令任何人顫慄。<br /><br />  可是,在他那麼兇狠的注視之下,阿英卻一點也沒有害怕的神色。她臉容十分平靜,半閉著眼睛,口角甚至有一絲平靜的微笑,完全把山虎上校當成了不存在一樣!<br /><br />  山虎上校自阿英上了炮艇,第一次被他摧殘之後,一直在阿英的臉上所看到的,都是痛苦無比的神情──這種神情,使他得到變態的滿足而獸性大熾。現在,阿英忽然現出了這種神情來,倒使得山虎上校在一剎那之間,有點不知所措起來!<br /><br />  但卻也只是極短的時間──他用力一沉手臂,令阿英的身子,做幾乎不可能的角度彎曲,然後,他用盡了氣力吼叫:「你們想怎麼死?」<br /><br />  這又是任何人聽了都要發抖的威嚇,可是,死亡的威嚇,對兩個認定自己已經死了的人來說,自然不會再起甚麼作用。一向順從似狗的林文義,在這時候,甚至笑了起來。他並沒有出聲,可是心中卻自然而然想到:死就是死,怎麼死法,又有甚麼不同?<br /><br />  山虎上校拉著阿英,後退了幾步。林文義慢慢笑了起來,身子縮成一團,坐在甲板上。<br /><br />  山虎上校的面肉抽動著,突然間又發出了一下怒吼聲:「好,看看你們是愛對方,還是愛自己!」<br /><br />  他一面說,一面揮著手:「你們兩人之中,只有一個人還能活著,我說得出做得到,兩人之中的一個一定可以活著,而且,可以獲得自由!」<br /><br />  林文義和阿英對他的吼叫,一點反應也沒有。在力量上,他們雖然無法和山虎上校對抗,可是在意念上,他們完全當山虎上校不存在。他們連互望一眼的機會也沒有,但是都知道,雙方的意念是一致的。<br /><br />  山虎上校在對方的沉默之中,先是發怒如狂,但是隨即,他也冷靜了下來──卻是一種兇狠之極的冷靜。他先把林文義和阿英兩人的雙手綁了起來,又把他們各自綁在一根鐵棍子上。<br /><br />  然後,他支起了一個支架,伸出船舷之外。支架上有一個滑輪,他用一根繩子,穿過了滑輪。<br /><br />  當他佈置完畢之後,就形成了這樣的一個情形:林文義和阿英兩人,都被吊在這支架上。他們的雙手被綁著吊起來,雙手伸向上,當然肉體上蒙受著極度的痛苦。<br /><br />  在阿英的身上,又被加上了一些重物,使她的體重和林文義相若──山虎上校興致勃勃地佈置這一切,猶如貓兒在玩弄兩隻到手的老鼠一樣,表現得很神氣。<br /><br />  林文義和阿英被吊在滑輪的兩邊,高度相等。但滑輪是可以活動的,所以,他們兩人,任何一方如果出力,可以使自己的身子下沉,對方的身子上升。相反的,如果兩人中的任何一個,牽動手上結在支架上的繩子,也可以令自己的身子上升,對方的身子下沉。<br /><br />  他們都被吊在船舷之外,腳離海面不到三十公分。海中,噬人的鯊魚群開始游弋,背鰭劃破水面,現出一道又一道象徵死亡的水痕。<br /><br />  山虎上校對自己的佈置,顯然十分滿意。他後退了幾步,欣賞著,嘿嘿地笑:「潮水在漲,到中午,是最高潮,你們腳下的鯊魚,只要一抬頭,就可以咬中你們。自然,身子若能升高,就可以避開去,所以──」<br /><br />  他只講到這裡,就陡然住了口!<br /><br />  因為在那一剎間,他發現他的佈置,一點也不能滿足他的虐待心理──林文義和阿英兩人,就在這時,已各自在努力令自己的身子向下沉!<br /><br />  正由於兩人都在作同樣的努力,所以他們仍然維持著平衡。山虎上校感到了自己的失敗,這兩人根本都沒有把自己的生命當作一回事!<br /><br />  但是,他又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他要等著看自己的佈置發生作用──沒有人是不想活下去的,這兩個人,應該也不能例外!<br /><br />  這種處置的方法,當然不是山虎上校自己想出來的。在聽過的故事或是看過的電影中,他知道有這樣一種考驗人性的方法,那給他十分深刻的印象,認為是最有效的方法,所以就在這時候使用了出來。<br /><br />  自然,把兩個人吊在有滑輪的繩子上,讓鯊魚來決定生死,這是他的創造。<br /><br />  他口中發出駭人的冷笑聲。雖然阿英和林文義兩人,這時正各自在爭取向下沉,但他十分有信心,等潮水漸漸上漲時,情形就會恰好相反了!<br /><br />  他從來也不相信人可以分類,分成甚麼好人壞人、義人罪人。他只相信:只要是人,全是一樣的,每一個人都只為自己打算,為了自己的利益,會去做任何事!不去做,是由於他不能做,沒有條件做,而不是不想做!<br /><br />  像他自己那樣,有著可以為所欲為的條件,自然就可以有權,而且也必然不擇手段地去做任何事,只要這件事是對他有利的。即使犧牲一個人的生命,去平息他自己的怒意,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就像他對付林文義和阿英那樣!<br /><br />  陽光十分猛烈,映得海面上起了一片閃光。雙手被綁著,吊在繩子上的阿英,本來就是全裸的,她的胴體在陽光之下閃耀著。不知道是由於海水濺了上去,還是自她身中流出來的汗,使她的身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鹽花。細小的鹽粒結晶,又反射著陽光,閃著一種微弱的、呻吟也似的微光。<br /><br />  山虎上校一面大口喝著酒,粗大的手掌抹著自口角邊淌下來的酒,又順手在寬厚墳突的胸膛上將手抹乾。在烈日下,他也在淌著汗,強烈的陽光使他的雙眼瞇成了一道縫,但是自他眼縫中迸出來的兇光,看來更是駭人。<br /><br />  他盯著阿英的身體,那是應該完全屬於他的身體。自從十四歲那年,粗壯如成人的他,佔有了鄰家一個少女的身體之後,他簡直如同瘋狂一樣地,把女人的身體,當作發洩他過盛精力的對象。<br /><br />  他的身體是那麼精壯,有一些女人在汗水淋漓之際,還不忘讚美他:你整個人,就像是從石頭雕出來的一樣!<br /><br />  山虎上校也極以此為豪,凡是他要的女人,沒有一個可以逃得過去的!<br /><br />  當初,他初把阿英當作其他女人一樣的時候,他心情並無二致。可是在這些日子中,他卻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感到阿英和別的女人不同。<br /><br />  別的女人,在遭到他的蹂躪時,不是痛苦,就是曲意逢迎,只有阿英是例外。<br /><br />  自從第一天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慘叫聲之後,她整個人就像是死人一樣。不但身體像是死人,連眼神之中,也透著冰冷的死氣。<br /><br />  有一次,山虎上校喝了一大口酒,又用力一起噴在阿英的身上,恨恨地道:「女人說我的身子像石頭雕成的,我看你的身子,是冰雕成的──」<br /><br />  阿英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也幾乎真的以為阿英是冰雕成的了。<br /><br />  但這時,他才知道不是──被吊在繩上的阿英,由於在用力使自己向下墜,早已滿臉是汗。汗水早已使得她的視線模糊,汗珠順著她睫毛的閃動,一滴一滴向下掉著。<br /><br />  可是,她的眼光,還是投向在她對面的林文義。那是灼熱的,比猛烈的陽光熱上幾百倍,幾乎可以使任何固體變成液體的眼光!<br /><br />  這種眼光,使山虎上校心中狂怒,那是一種妒嫉的狂怒!使他覺得,狗一樣的林文義,似乎還在他之上。<br /><br />  這是絕對無法忍受的事!<br /><br />  由於阿英和別的女人不同,而且她是那麼美麗,所以引起了山虎上校對她的另一種興趣──像山虎上校這樣的人,自然完全不懂得甚麼叫愛情,他甚至連最起碼的愛情都不會有。只能說在他的意念之中,或者更貼切地說,在他的慾念之中,有了一種新奇的感覺。<br /><br />  這種感覺,使他在把其餘所有的婦女驅走時,把阿英留了下來,他並且準備把阿英留在身邊。<br /><br />  可是,卻發生了這樣的事,眼前的情景,卻又是這樣!山虎上校怒吼了一聲,把手中的酒瓶,向著林文義直拋了出去。<br /><br />  被吊著的林文義,一直半垂著頭,汗水成串地向下流,視線早就模糊了。這時,酒瓶砸了上來,在他的頭上碎裂,他的額上出現了傷口,血立時和汗混在一起,向下淌來。<br /><br />  自人體的頭部淌出來的血,格外濃稠,在陽光下有著奪目的猩紅。林文義也沒有別的反應,仍然向下沉著,可是,來自阿英方面的力量,始終和他抗衡著。<br /><br />  這時候,他根本甚麼都不想,只想自己的身子,快快沉到海水中去!在享受海水清涼的同時,身子就被鯊魚的利齒撕成碎片!<br /><br />  他一點也不怕死,只希望自己的死,可以換回阿英的生命!山虎上校是不是會遵守他的諾言,林文義已沒有時間去考慮,他只想到,自己死了不要緊,要讓阿英活著!<br /><br />  血很快地在他的臉上凝固,汗水又把血漬沖成了一條一條的斑痕。他不去看阿英,剛才和阿英緊緊相擁的一刻,已使他覺得像是過了一生。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了,也沒有甚麼再可以留戀的了。<br /><br />  他知道,阿英這時的心意,是和他一樣的。<br /><br />  林文義猜對了,阿英的心意,的確是和他一樣的。一個女性,在有了像她這樣的遭遇之後,實在是不可能再有甚麼別的想法了。她也只求自己快快落進海中,讓自己的身體在鯊魚的利齒下消失,讓自己的靈魂──她堅決相信她的靈魂是聖潔的,進入不可知的空間。在那裡,她盼望沒有醜惡和暴力。<br /><br />  她的氣力不如林文義,若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她一定無法和林文義抗衡。但是據說人的體能是可以在急需的情形下,得到無限制的發揮的。<br /><br />  在兩個人的體能,都得到了反常發揮的情形下,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他們兩個人,始終維持著平衡。<br /><br />  在他們兩人腳下的海水,卻由於亙古以來的自然規律,正在漸漸向上漲著。山虎上校了解海洋,像了解他自己一樣──海水在漲潮,會一分一分高起來,如果兩個人仍然維持著這樣的情形,在海中早已被逗得急不及待的鯊魚,會把他們兩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來!<br /><br />  山虎上校順手又拿起了一瓶酒,他冒汗的、強壯的身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林文義的身體,在這時候陡地晃了一下。那不是他使了甚麼力,而是有一條鯊魚,陡然向上竄了一下,張開了大口,兩排利齒閃著死亡的光芒,陡然又合攏!<br /><br />  牠雖然沒有咬中林文義,但是頭部卻在林文義的腳上碰了一下,使林文義的身子晃動了起來。他身子一晃,阿英的身子,就自然而然,向下一沉。另一條鯊魚,在她的腳下竄了起來,也一口咬空!<br /><br />  在山虎上校哈哈大笑聲中,林文義咬緊牙關,使自己的身子用力向下一沉。這一次,他達到了目的,他的雙腳,都碰到了海水。自海水中竄起的另一條鯊魚,一口就把他的左小腿,幾乎齊膝以下咬了下來。<br /><br />  灑向海水中的鮮血,使得在海水中的鯊魚發起狂來!在接下來的幾秒鐘之內,海水像是沸騰了一樣!<br /><br />  在接下來的幾秒鐘內,林文義對於四周圍發生的一切事,實在都極其模糊,無法確定是發生了甚麼事。他先是在烈日下被吊著,已足以使得他的神智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之中了,何況又被鯊魚咬下了一截小腿來──要他說出在斷腿之後所發生的變化來,實在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的而且確地知道,有驚天動地的變化,就在那時候發生。<br /><br /><br />  張守強講到這裡,神情又是激動,又是猶豫,大口喘著氣,略停了一停。<br /><br />  原振俠銳利的目光,早已盯在他的左腿上,那使得他不由自主縮了一下左腿。原振俠冷笑一聲:「對一個肯聽你敘述事情的經過,並且願意幫助你的人,還要吞吞吐吐,說甚麼那是別人告訴你的故事,難道你的心中不覺得羞愧?」<br /><br />  張守強低下了頭,並不說話,只是發出了一陣如同抽搐般的聲音來。<br /><br />  原振俠又道:「請說下去,林文義先生,你顯然是奇蹟般地獲救了。救你的是甚麼人?就是你想尋找的『愛神』?」<br /><br />  張守強──他當然就是林文義──抬起了頭。他臉色蒼白,聲音發著顫:「是,我就是林文義。張守強只是──我後來改的名字。」<br /><br />  原振俠揮了揮手,他早已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他口中的那個林文義。這時他急於想知道的是,林文義在那樣的情形下,實在是已無機會再生存下來的,可是他確然沒有死,那麼,究竟是發生了甚麼奇蹟呢?<br /><br />  林文義長長吁了一口氣,呼吸暢順了些:「當時,我實在已經──幾乎是實際上死了過去。所以看到的,感到的──有許多可能是幻覺──不過,我實在是獲救了,那又使我感到一切經過,全是──事實。」<br /><br />  原振俠道:「不要緊,你就照你當時看到的和感到的說好了──」<br /><br />  林文義感激地看了原振俠一眼,又繼續著他的故事。<br /><br /><br />  海水陡然沸騰了,在林文義眼中看出來,整片海水都是紅的──或許是由於他斷腿處流的血實在太多,或許是太陽有點偏西,也或許是由於他的眼睛大量充血。總之,他看出去,全是紅色!<br /><br />  這時,他一點也不感到甚麼疼痛,反倒心中平靜之極,他所要求的就快可以實現了。在翻騰的海水之中,鯊魚會繼續咬囓他身體的其餘部分,他甚至有一種想笑的感覺:真正的死亡終於來臨了!<br /><br />  可是,就在那一剎間,血紅的、翻騰的海中,突然有潔白的一片東西冒了起來!那一片東西相當大,自海中一冒起來,就是一下轟然巨響。隨著巨響,林文義還聽到了山虎上校的一下怒吼聲!<br /><br />  接著,又是一片血紅,一片比血還濃的紅色,他像是進入了一大塊整體都是紅色的凝膠之中。<br /><br />  從那一刻起,他所見和所感到的一切,都是片段的和間歇的。<br /><br />  也就是說,在一個景象和一個景象之間,有著間隔。間隔或是空白,或是一片漆黑,或者是一片血紅。會有這種情形出現,自然是由於他傷得太重,失血過多,使他的腦部活動出現了不規則,一下子在昏迷狀態之中,甚麼也看不到感不到,一下子又清醒了過來,可以看到和感到之故。<br /><br />  他看到和感到的片段,情形如下:<br /><br />  他先是看到了一個女人,在一片血紅之中,那女人極美麗,正站在海中心。那美麗的女人站在海中心,在神智不清的林文義看來,那十足是一位自海水中冒起來的海神!<br /><br />  林文義也看到,那美麗的女神,是站在血紅的海面一片潔白上。在那一片潔白的物體旁,仍然翻騰著血紅色的、自海中冒起來的泡沫。<br /><br />  那時林文義的腦子,全然無法作看到的情形之外的任何思考。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聽到那美麗的女神,發出了一兩下叫聲,然後,轉過身來,面向著他。<br /><br />  那實在是一個令人一見之下,便再也難以忘懷的美麗的臉龐。在她的頭部、臉部,甚至還有銀色的光輝在閃耀著、流動著。<br /><br />  林文義的心中再無疑問,他奇怪自己在那時居然可以發得出聲音來,當然聲音極低,而且是顫動著的。他問:「你──是甚麼神?」<br /><br />  那美麗的少女怔了一怔,揚了揚眉,漆黑的雙眼,像是有電一樣的光芒射出來。<br /><br />  她回答了他一句。這句話極簡單,可是一直深印入林文義的腦海,使林文義這一輩子餘下來的日子中,可以忘記任何東西,但是絕不會忘記她的這句話:「我是愛神!」<br /><br />  「我是愛神」,那四個字如同焦雷,一下打進了林文義的耳中,令得他全身都鬆弛了下來。他想到的是,「愛神」自大海中冒起來,出現在他的面前,一定是為了搭救他才來的了──他可以不必成為鯊魚的食物了,他可以被救活!<br /><br />  在他還不能肯定自己應該是悲是喜之際,他想起了阿英。他想睜開眼去看阿英,可是眼前卻是一片漆黑。他張大了口,叫著阿英,可是卻連他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叫聲。從那一刻起,他就不斷在黑暗和血紅的交替之中,不斷地旋轉翻滾,沒有任何知覺。<br /><br />  當他清醒時,已經是相當長時間的黑暗之後。他又有了別的知覺,首先是左腿一陣又一陣的劇痛,使他不由自主呻吟起來。<br /><br />  接著,他感到了寒冷,那又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縮了一下。身子一挪動,疼痛更強烈,那也使得他自然而然睜開了眼來。<br /><br />  他立即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小小的岩洞之中。岩洞顯然是在一個小島上,因為他可以聽到潮聲。<br /><br />  他支著手臂坐了起來,看著自己的斷腿。斷口處裹著十分厚的紗布,略動一動,就痛徹心肺。而他的記憶,也在這時漸漸恢復了過來。<br /><br />  林文義記起了所有發生過的事──從他看到山虎上校在炮艇殺了阿貴開始,一直到那美麗的女神說了「我是愛神」為止。每一件事,由於印象深刻,都記得極其清楚。<br /><br />  他發出的第一句話是:「愛神!」<br /><br />  岩洞中起了一陣小小的回聲,沒有回答。他再叫:「阿英!」<br /><br />  岩洞中又起了一陣小小的回聲,也沒有回答。<br /><br />  他立即可以肯定,岩洞中只有他一個人。他一面喘著氣,一面盡他的可能,打量著洞中的情形。在他身邊不遠處,放著不少東西,其中有一隻箱子最是礙眼,他一看就認出,那是山虎上校的八個部下,其中一個曾經擁有過的箱子。<br /><br />  那箱子中有著不少金銀珠寶和鈔票,在山虎上校殺了他八個部下之後,林文義曾把這隻沉重的箱子,拖進山虎上校的艙房之中。<br /><br />  另外還有八隻箱子,林文義也不陌生,那全是炮艇上放罐頭食物用的,箱中是滿滿的食物和清水。林文義感到了口渴,他吃力地忍著痛,挪過身子去,開了一罐清水喝著。<br /><br />  這時,他又弄清楚了其餘的情形。有一隻相當大的藥箱,他爬過去,從一大瓶止痛藥中,倒出了幾顆,吞了下去。<br /><br />  其餘在他身子四周圍的,全是生活上的必需品,包括了一柄自動步鎗在內──他認得出,全是原來屬於炮艇上的東西。<br /><br />  他先把那柄自動步鎗緊緊抓住,然後喘著氣,又叫了幾十聲「阿英」。<br /><br />  那時他想的是,自海中突然冒起來的愛神,既然救了他,自然也救了阿英,阿英應該也在這岩洞中,或是至少在岩洞的附近。愛神出現在千鈞一髮之際,阿英可能沒有受傷,可以走動,若是在附近的話,應該可以聽到他的呼叫聲的。<br /><br />  可是他叫得喉嚨都啞了,還是一點回音都沒有。疼痛和虛弱,使他全身冒汗,風吹進洞來,令他感到發冷。他拖過了一個睡袋,壓在自己身上,盯著自己的斷腿,他知道自己雖然活了下來,但是被鯊魚一口咬掉了的左小腿,再也不會回來了。<br /><br />  他思緒極亂,可是他還是未曾忘記掙扎著,忍著痛,扭動著身子,使自己跪了下來,向著洞口,不住地叩著頭。<br /><br />  叩頭,大約是東方人心目之中,能表示敬意的最高行動了。他一面叩頭,一面喃喃地感謝著搭救了他的愛神。<br /><br />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日夕盼望著愛神的出現,盼望著阿英的出現。奇怪的是,他連想也未曾再想起過山虎上校──他心中既然認定是神仙搭救了他,那也自然相信像山虎上校這樣的惡人,神仙自然不會放過,一定早已受到應得的懲罰了!<br /><br />  自他醒過來開始,他就計算著日子。二十天之後,他已經不再感到傷口的劇痛,他爬著、跳著,到了岩洞口,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峭壁聳立的小島之上。<br /><br />  這個小島上樹木蒼翠,看起來如同海上的仙山一樣。使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獲救之後,是不是被愛神帶到仙境來了?<br /><br />  但這自然只是一剎間的想法,他知道自己還在人間,只是不知道處身何處而已。他也打開那隻箱子檢查過,估計箱子中的財物,至少超過兩百萬美元,那是愛神留下來給他的?<br /><br />  這時的他,雖然失了一截腿,但是卻已活了回來。阿英不知在何處,但是他有信心,愛神既然搭救了他,一定也會救阿英的!<br /><br />  只要阿英也獲救,他就可以見到阿英,再和阿英在一起,一切全會好起來,好到自己以前連想也不敢想的地步。那實在是令人興奮之極的──充滿了美好希望的日子,會令任何人興奮!<br /><br />  心靈上突然由死亡變成為活,情緒上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憧憬,那使林文義的傷勢痊癒得相當快。十天之後,他已經可以支著自製的拐杖行走。<br /><br />  他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在小島上各處走動、叫喚,希望可以找到阿英。可是那孤立在大海之中的小島上,顯然只有他一個人。<br /><br />  他也曾長時間佇立在海邊。在海邊有一艘小快艇,他檢查過,快艇有足夠的燃料,可是極目四望,大海茫茫,那使得他不敢輕舉妄動。他希望可以看到救了他的愛神,再度從海中冒升起來,告訴他阿英在哪裡,以及帶他離開這個小島。<br /><br />  這時,他已毫無疑問相信,救了他的,一定是傳說中的愛神。他讀過神話,知道愛神在傳說之中,是從海洋的泡沫之中冒升出來的。那情形,正如他在被鯊魚咬斷了小腿之後,在半昏迷的狀態中所見到的一樣。<br /><br />  可是,他卻一直沒有等到愛神的出現。又過了一個多月之後,才有一艘中型的遊艇駛近。林文義是驚弓之鳥,一看到有船出現,立時躲在岩石後面,直到看清了那艘船上全是西方遊客,他才揚著拐杖,大叫起來。<br /><br />  遊艇靠岸,把他救了起來。遊艇上全是美國遊客,十分好奇地問他何以會流落荒島。林文義自然沒有照實說,只好捏造了一個故事,說他在海上翻船,被鯊魚咬斷了腿,掙扎上岸,僥倖不死等等。美國人天真,一下子就相信了他的故事。<br /><br />  他這才知道,自己身在的那個荒島,是在泰國南部,和當日他遇到愛神處,相隔至少超過一百浬。在昏迷之中,他自然不知是怎麼來的。他想到救他的愛神,愛神是從大海中冒起來的,要把他送到百浬外的荒島上,自然不是甚麼難事。<br /><br />  遊艇把他帶上了岸,林文義默記著那小島的位置。上岸之後,他被送到當地的一個教會醫院之中,作為神的奇蹟的見證者,得到妥善的治療。<br /><br />  林文義倒無意在神蹟方面欺騙人,因為他真的認為,他的得救是一項神蹟。<br /><br />  教會醫院並且為他裝了義腿,等到他幾乎可以行動自如之際,又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在這三個月之中,他一直在打聽阿英的消息。<br /><br />  可是,像阿英這樣的越南難民,成千上萬,散落在各地的難民營,或是早已葬身在怒海之中。要去尋找,談何容易,自然音訊全無。</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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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然而,他心中要殺死山虎上校的決心,卻一點也沒有淡下去,而越來越濃!

  每當他獨自一個人,縮在那小空間之際,他就一絲不苟地,認真地就他所知的殺人的知識,籌畫如何實行他的願望。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對他並不是十分防範,這是對他十分有利的一點。他要弄到一柄鎗,並不是甚麼難事,貨艙中有的是多種鎗械。可是他卻全然不懂得如何使用,而他要對付的人,幾乎是和鎗械聯成一體的!

  毒藥沒有來源,用刀,想也不要想──像山虎上校這樣的壯漢,就算中了三五刀,也不會死的!

  林文義一面想,一面扭得自己的指節發響,可是仍然想不出甚麼辦法來。

  他只好一天一天等著。在這段時期中,炮艇又出動了幾次,被劫掠來的女人換來換去,但是阿英始終被留在炮艇上。

  她不但被留在炮艇上,而且絕少離開山虎上校的艙房。林文義見過她幾次,和初上炮艇時比較,阿英完全變了──她神情呆滯,面色蒼白,當她在緩緩走動時,看起來就像是一具行屍。

  林文義倒很能了解,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有一次,當他們的眼光有機會接觸之際,兩人的目光,甚至都是麻木的。


  原振俠自椅子中站了起來,揮了一下手。正在講述的張守強,也住了口。

  原振俠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吸了一口氣,才道:「張先生,你是一位小說家?」

  張守強怔了一怔:「當然不是!我──你為甚麼以為我是小說家?」

  原振俠又坐了下來,望著遠處城市閃爍的燈光:「因為你所說的一切──」

  張守強現出焦急的神色來:「你是說我說得太小說化?不真實?」

  原振俠搖頭:「不是,我是說你說得太真實,細節太豐富了。除非你是當時種種情形下,在場的一份子,不然,就算有人告訴過你,你也不可能轉述得那麼詳細。」

  張守強的臉上,現出了十分勉強的笑容:「我──在場?怎麼會?是──有人告訴我的,那人──倒的確是在場的。」

  原振俠直視著他,他偏過頭去,避開了原振俠的目光:「原醫生,請你必須相信,我說的全是事實。再說下去,發生的事,還要令人難以相信,但全是事實!」

  原振俠嘆了一聲:「關於中南半島上的難民,在海上漂流的悲慘遭遇,人人皆知。可是海盜的行為竟然如此不堪,真是叫人──想不到──據我所知,好幾個國家的海軍,都對海盜有一定的制裁力量的。」

  張守強苦笑了一下:「是,那是在海盜擄掠的財富實在太多,引起了眼紅之後。」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張守強又道:「山虎上校不過是海盜中,勢力較大的一股,其餘,大大小小,至少超過二十股。所以,有一艘難民船,曾受過三次洗劫,在海上漂流的最後日子中,只好吃死人肉維生。」

  原振俠感到有一股作嘔感:「希望你的故事中,沒有這樣的情形。」

  張守強極緩慢地搖著頭:「沒有。」

  原振俠仍然凝視著城市的夜色,每一盞燈火之下,都有人在活動,都有著每個人的故事,都有著悲歡離合。但只怕生活在自由城市中的人,再也想不到同在一個地球之上,會有那樣悲慘的事!那簡直是人在啃吃活人,發生著那種事的地方,哪裡還能被稱為人間?

  原振俠終於揮了揮手,示意張守強再講下去。


  在林文義感到自己已經死亡之後的兩個月左右,炮艇出動的次數減少。原因是泰國、越南和菲律賓的海軍,開始在海面上巡弋,山虎上校決定暫時避一避風頭。

  在最近一次的掠劫之中,他把在炮艇上的所有女人,除阿英之外,全都驅走,又把炮艇駛到了一個更隱蔽的所在。

  當天晚上,他召集了他的八個部下,在他的房艙之外的甲板上集合,林文義也被叫了去。

  那是一個月色清冷的晚上,斜月映在海面上,生出粼粼的光采。當林文義來到的時候,八個部下都已在了。林文義在一個陰暗的角落站定,想起兩個多月前,阿英第一次上船,他被山虎上校踢出來,就在這裡幾乎把生命都吐出來的情形,他的五臟又不禁一陣抽搐。

  阿英已經被摧殘了那麼久,可是山虎上校仍然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多少次,林文義看到被凌辱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被驅上木船,去繼續她們命運的漂流,他總希望,阿英也可以在飽歷苦難之後逃出去。

  可是,山虎上校一點也沒有放過阿英的意思。雖然林文義把自己當成死人,但是一想起阿英所受的苦難,一接觸到阿英如死人一般的眼光,他的全身神經,還會有一陣陣的劇痛。他把這種痛苦,當作是死後墮入了煉獄,那是無邊無盡的苦難,永遠沒有希望!

  那八個部下正在交頭接耳,一個身形十分高大、兇惡不亞於山虎上校的部下,聲音有點憤然:「上校不是想收手吧?他夠了,我們還沒有夠!還有得是發財的機會!」

  另一個悶哼了一聲:「我們得到的那麼少,要是從此收手了,他可以退出,這艘炮艇給我們!」

  其餘幾個人都發出附和的聲音,就在這時,房艙的門打開,山虎上校走了出來。

  山虎上校自有他絕對的威嚴,儘管那八個部下,在劫掠的行動中,所表現的全是豺狼一樣的殘忍,而且他們心中有著顯著的不滿,但是山虎上校一出現,他們還是立刻住了聲,神態恭敬地站著。

  山虎上校緩緩向各人看了一眼,直截了當地道:「我決定洗手不幹了,我想,我們也弄夠了!」

  八個部下互望了一眼,那身形最高大的道:「上校,我們還想再──幹一個時期,這艘炮艇,是不是可以給我們使用?」

  山虎上校的濃眉向上揚了一下:「這是你們一致的決定?」

  那八個人有的立時答應著,有的在猶豫了一下之後,才點了點頭。

  山虎上校笑了起來:「很好,很好,但願你們能順順利利!不過我告訴你們,事情越下去越難,要處處小心,才不會出毛病──」

  他的語音甚至是十分懇切的,而且所說的,又是和這八個人以後一切有關的事,所以八個人都用心在聽。

  可是,就在這時,山虎上校的講話,甚至沒有半秒鐘的停頓,鎗聲就自他的身邊響了起來。他竟然可以把自動機鎗貼著自己的身子,在不動聲色之際,就開始射擊。

  一切只不過是幾秒鐘之間的事,那八個部下,幾乎個個都現出了不可信的神色來,眼睛睜得極大!就在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之際,他們邪惡的生命,便已結束。子彈在他們的身上,形成一個又一個的洞口,血柱自彈孔中噴出來。

  當他們射擊別人,奪去別人生命的時候,多半沒有想到,當子彈射中他們自己身體的時候,情形是完全一樣的!

  八個人之中,只有那個身形最高大的,在倒下去之際,還來得及拔出他的佩鎗。可是他沒有機會還擊,呼嘯而來的子彈,在不到一秒鐘之內,把他握鎗的手,轟得甚麼也沒有剩下。

  山虎上校兇神一樣地站著,盯著面前的八具屍體,現出猙獰的冷笑。然後,眼光射向林文義,吩咐:「把他們全拋下海去,把地方弄乾淨!」

  林文義自陰暗的角落中走了出來,木然答應著:「是!」

  當他走了出來之後,他才注意到,山虎上校房艙的門半開著,阿英正像幽靈一樣地站在門口,看著在外面發生的一切。

  阿英是一絲不掛的──她在山虎上校的艙房中時,從來也沒有穿上衣服的時候。她雙腿修長,胸脯挺聳,長髮半遮著她的臉,眼光異樣,望著外面,口角上似乎有著一絲快意。

  林文義不敢和她的眼光接觸,低著頭,先拖了一具屍體走開去。

  在他把那具屍體拋進海中去之前,聽到山虎上校以極可怕的聲音在說話:「誰反對我,唯一的下場就是死!」

  山虎上校的話,也不知道是對那八個死人說的,還是對阿英說,又或是對林文義說的,更有可能,是對他自己說的。

  那一晚上,在處理了八具屍體,洗乾淨了甲板上的血跡之後,林文義在舷邊站著,望著海面。冒著鮮血的屍體,每一具一拋下海中,大群鯊魚就游過來搶食,海水中翻起血花。

  一具屍體在轉眼之間,就化為烏有──這一帶海域,鯊魚十分多,看鯊魚噬嚼屍體,實在是一種很驚心動魄的情景。

  可是山虎上校並不讓林文義閒著,他又在房艙之中傳出大聲的呼喝聲:「把他們八個人放財寶的箱子,全都搬過來!」

  那些箱子,每一個都沉重無比,當林文義好不容易,把八隻箱子搬到了山虎上校的房艙之外時,林文義簡直已筋疲力盡了。

  房艙門打開,山虎上校全身赤裸,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抓住了阿英的頭髮──阿英是跪著跟著他膝行而出的。山虎上校挺立著,一面喝著酒,一面令阿英取悅他。他全身肌肉盤虯,眼中射出暗紅色的光芒,看起來,實實在在是一個妖魔,而不是人!

  他的目光停在那八隻箱子上,想起所有的財產,全歸他一人所有,忍不住發出了一陣嚎叫聲!

  那種叫聲,在寂靜的黑夜中聽來,就像是地面裂開了一條無比的深淵,直達地獄,自地獄中冒出了這種可怕的聲音來一樣。

  林文義低頭站著,山虎上校手中的酒瓶,揚了一揚,獰笑著:「看到沒有?這些日子,阿英已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林文義沒有看,這時阿英的行動,林文義一點也沒有看。即使沒有看,他已經全身緊縮得不能再緊了。

  山虎上校喝:「滾開!」

  林文義木然轉過身,走了開去,回到了自己的那個小空間中。

  他雖然疲倦欲死,可是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睜大了眼,蜷縮在那個小空間之中。四周圍靜到了極點,所以,在天快亮的時候,有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雖然很輕,他也可以聽得見。

  他立時知道,那不是山虎上校的腳步聲──山虎上校每踏出一步,踏在甲板上,整艘炮艇都像是會震動一樣。而這時,傳來的腳步聲,卻是輕輕的,即使是在腳步聲中,也充滿了恐懼!

  那是誰?誰正在向他走過來?林文義心頭不禁狂跳了起來。

  炮艇上只有三個人,他自己在這裡沒有動,傳來的又不是山虎上校的腳步聲,那自然只有一個可能──來的是阿英!

  一想到這一點,林文義幾乎窒息了,而腳步聲,這時也停在他藏身的那個小空間之外。他想問一聲:「阿英,是你嗎?」可是張大了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在這時候,小空間的門打開,微弱的曙光透進來。林文義看到門外是一個苗條的人影,正是阿英!

  林文義陡地跳了起來,頭「咚」地一聲撞在頂上,他也不覺得疼痛。門外的阿英一閃而入,那小空間是如此之小,阿英一進來,就緊靠在林文義的身上,林文義也立即將她緊擁住。

  兩個人的身子都在劇烈地發著抖。由於他們相互擁抱得如此之緊,兩個人的身子簡直已變成了一個人一樣,所以他們顫抖的韻律,也是一致的!

  (這就是這個故事一開始時,就寫述到的情形。)

  (在故事一開始時,只是一對男女在一個小空間之中緊擁著,似乎極之普通。但現在,在知道了一切經過的來龍去脈之後,就變得極不尋常了!)

  在經歷了這樣的劫難之後,他們緊擁在一起,如果是小說中的情節,他們一定會有說不完的話,互訴思念之情。男的可能會發出許多安慰的言詞,女的甚至會說出「我已經不再配你了」這類話。

  可是,實際上發生的事,和小說或電影,是大不相同的。事實上是,像他們這樣的男女,在這樣的劫難之後,又可以擁在一起,是根本不必說任何語言的。

  他們相互之間,還有甚麼不能了解的?還需要通過語言來互相溝通?根本不需要!他們的心靈,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生死死全都經歷過,語言在這時候,完全是多餘的!

  幾年前,他們在雜貨鋪的貨倉中,緊緊相擁之際,他們或許會以為自己很懂得愛情,有著訴說不完的綿綿情話。現在,他們又緊擁在一起,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怎麼一回事。

  真正的愛情,是和生死結合在一起的!絕不是花前月下的溫馨,或是燈前酒後的絮語。真正的愛情就是生命,沒有其他!

  他們之間一句話也沒有講,互相自對方的心跳中,自對方的氣息中,已經完全知道對方的心意,完全了解對方的痛苦。也完全沉浸在這一剎那,幾乎和永恆相等的緊擁之中!

  苦難或許是有盡頭的,真正的盡頭,就是知道愛情在生命中的存在!

  他們自然也無法知道互相相擁了多久──再久,在他們來說,也不過是一剎間。然後,在突然之間,他們的眼前陡然一亮,小空間的門被打開,朝陽耀目的光芒,恰好在這個方向照射了進來。儘管有一個高大之極的身形,遮住了大部分陽光,但陽光仍然是那麼燦爛地照在他們身上。

  林文義和阿英兩人,直到這時,才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眩目的陽光,使他們的視力不是很能適應,所以在他們眼中看出來,對方的臉容,只是模糊的一團。但是那沒有關係,眼中看出來對方是怎樣的,一點也不重要,心靈之中感到對方是怎樣的才重要。

  他們自然知道打開了門的是甚麼人!那個遮住了大半陽光的身形,已說明了這一點。

  他們一點沒有害怕,早在阿英第一次被抓上炮艇時,他們兩人心中,都已認定自己已經死亡了。而居然還有剛才那永恆一般的緊擁,對他們來說,已是生命歷程中的意外之喜,還有甚麼可以害怕的呢?

  他們也甚至沒有分開來,仍然緊擁著,連看也不向山虎上校看一眼。

  山虎上校的呼吸之中,噴出濃重的酒味,他胸膛中的怒火,幾乎可以把噴出來的氣息,燃點成為火焰!他忘了怒吼,只是在喉際發出了一陣難聽之極的咕嚕的聲響,他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

  一個他認為完全在自己的威勢之下,馴服得像一條狗一樣的男人,居然和他有生以來,認為最美麗的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已完全屬於他的──緊擁在一起!

  而且,在朝陽燦爛的光芒之下,那女人的美麗,是他從來也未曾發現過的!

  山虎上校終於發出了怒吼聲,雙手一起伸出,抓住了他們的肩頭,將兩個人一起提了出來。然後,重重地摔在甲板之上。

  可是,林文義和阿英仍然緊擁在一起──在下一個一秒鐘,他們會被逼分開,但是在這一個一秒鐘之內,還能相擁,就是好的!

  一秒鐘,多麼短暫的時間!但千萬不要小覷一秒鐘。一個人,即使能活到八十歲,一生之中也不過二十五億秒左右!

  一秒鐘,就代表了生命的二十五億分之一!生命是無價的,生命的值是無窮大,無窮大的二十五億分之一,也是無窮大!一秒鐘如一生,是等值的!

  山虎上校強壯有力的手臂,向旁一分,林文義和阿英就分了開來。山虎上校一伸腳,把林文義的身子挑得轉了一個身,臉向下伏著,立時踏住了他的背,使得林文義一動也不能動。

  同時,他已用手扯住阿英的頭髮,把阿英抓了起來,惡狠狠地盯著她。眼中射出來的兇焰,他知道足以令任何人顫慄。

  可是,在他那麼兇狠的注視之下,阿英卻一點也沒有害怕的神色。她臉容十分平靜,半閉著眼睛,口角甚至有一絲平靜的微笑,完全把山虎上校當成了不存在一樣!

  山虎上校自阿英上了炮艇,第一次被他摧殘之後,一直在阿英的臉上所看到的,都是痛苦無比的神情──這種神情,使他得到變態的滿足而獸性大熾。現在,阿英忽然現出了這種神情來,倒使得山虎上校在一剎那之間,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但卻也只是極短的時間──他用力一沉手臂,令阿英的身子,做幾乎不可能的角度彎曲,然後,他用盡了氣力吼叫:「你們想怎麼死?」

  這又是任何人聽了都要發抖的威嚇,可是,死亡的威嚇,對兩個認定自己已經死了的人來說,自然不會再起甚麼作用。一向順從似狗的林文義,在這時候,甚至笑了起來。他並沒有出聲,可是心中卻自然而然想到:死就是死,怎麼死法,又有甚麼不同?

  山虎上校拉著阿英,後退了幾步。林文義慢慢笑了起來,身子縮成一團,坐在甲板上。

  山虎上校的面肉抽動著,突然間又發出了一下怒吼聲:「好,看看你們是愛對方,還是愛自己!」

  他一面說,一面揮著手:「你們兩人之中,只有一個人還能活著,我說得出做得到,兩人之中的一個一定可以活著,而且,可以獲得自由!」

  林文義和阿英對他的吼叫,一點反應也沒有。在力量上,他們雖然無法和山虎上校對抗,可是在意念上,他們完全當山虎上校不存在。他們連互望一眼的機會也沒有,但是都知道,雙方的意念是一致的。

  山虎上校在對方的沉默之中,先是發怒如狂,但是隨即,他也冷靜了下來──卻是一種兇狠之極的冷靜。他先把林文義和阿英兩人的雙手綁了起來,又把他們各自綁在一根鐵棍子上。

  然後,他支起了一個支架,伸出船舷之外。支架上有一個滑輪,他用一根繩子,穿過了滑輪。

  當他佈置完畢之後,就形成了這樣的一個情形:林文義和阿英兩人,都被吊在這支架上。他們的雙手被綁著吊起來,雙手伸向上,當然肉體上蒙受著極度的痛苦。

  在阿英的身上,又被加上了一些重物,使她的體重和林文義相若──山虎上校興致勃勃地佈置這一切,猶如貓兒在玩弄兩隻到手的老鼠一樣,表現得很神氣。

  林文義和阿英被吊在滑輪的兩邊,高度相等。但滑輪是可以活動的,所以,他們兩人,任何一方如果出力,可以使自己的身子下沉,對方的身子上升。相反的,如果兩人中的任何一個,牽動手上結在支架上的繩子,也可以令自己的身子上升,對方的身子下沉。

  他們都被吊在船舷之外,腳離海面不到三十公分。海中,噬人的鯊魚群開始游弋,背鰭劃破水面,現出一道又一道象徵死亡的水痕。

  山虎上校對自己的佈置,顯然十分滿意。他後退了幾步,欣賞著,嘿嘿地笑:「潮水在漲,到中午,是最高潮,你們腳下的鯊魚,只要一抬頭,就可以咬中你們。自然,身子若能升高,就可以避開去,所以──」

  他只講到這裡,就陡然住了口!

  因為在那一剎間,他發現他的佈置,一點也不能滿足他的虐待心理──林文義和阿英兩人,就在這時,已各自在努力令自己的身子向下沉!

  正由於兩人都在作同樣的努力,所以他們仍然維持著平衡。山虎上校感到了自己的失敗,這兩人根本都沒有把自己的生命當作一回事!

  但是,他又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他要等著看自己的佈置發生作用──沒有人是不想活下去的,這兩個人,應該也不能例外!

  這種處置的方法,當然不是山虎上校自己想出來的。在聽過的故事或是看過的電影中,他知道有這樣一種考驗人性的方法,那給他十分深刻的印象,認為是最有效的方法,所以就在這時候使用了出來。

  自然,把兩個人吊在有滑輪的繩子上,讓鯊魚來決定生死,這是他的創造。

  他口中發出駭人的冷笑聲。雖然阿英和林文義兩人,這時正各自在爭取向下沉,但他十分有信心,等潮水漸漸上漲時,情形就會恰好相反了!

  他從來也不相信人可以分類,分成甚麼好人壞人、義人罪人。他只相信:只要是人,全是一樣的,每一個人都只為自己打算,為了自己的利益,會去做任何事!不去做,是由於他不能做,沒有條件做,而不是不想做!

  像他自己那樣,有著可以為所欲為的條件,自然就可以有權,而且也必然不擇手段地去做任何事,只要這件事是對他有利的。即使犧牲一個人的生命,去平息他自己的怒意,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就像他對付林文義和阿英那樣!

  陽光十分猛烈,映得海面上起了一片閃光。雙手被綁著,吊在繩子上的阿英,本來就是全裸的,她的胴體在陽光之下閃耀著。不知道是由於海水濺了上去,還是自她身中流出來的汗,使她的身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鹽花。細小的鹽粒結晶,又反射著陽光,閃著一種微弱的、呻吟也似的微光。

  山虎上校一面大口喝著酒,粗大的手掌抹著自口角邊淌下來的酒,又順手在寬厚墳突的胸膛上將手抹乾。在烈日下,他也在淌著汗,強烈的陽光使他的雙眼瞇成了一道縫,但是自他眼縫中迸出來的兇光,看來更是駭人。

  他盯著阿英的身體,那是應該完全屬於他的身體。自從十四歲那年,粗壯如成人的他,佔有了鄰家一個少女的身體之後,他簡直如同瘋狂一樣地,把女人的身體,當作發洩他過盛精力的對象。

  他的身體是那麼精壯,有一些女人在汗水淋漓之際,還不忘讚美他:你整個人,就像是從石頭雕出來的一樣!

  山虎上校也極以此為豪,凡是他要的女人,沒有一個可以逃得過去的!

  當初,他初把阿英當作其他女人一樣的時候,他心情並無二致。可是在這些日子中,他卻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感到阿英和別的女人不同。

  別的女人,在遭到他的蹂躪時,不是痛苦,就是曲意逢迎,只有阿英是例外。

  自從第一天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慘叫聲之後,她整個人就像是死人一樣。不但身體像是死人,連眼神之中,也透著冰冷的死氣。

  有一次,山虎上校喝了一大口酒,又用力一起噴在阿英的身上,恨恨地道:「女人說我的身子像石頭雕成的,我看你的身子,是冰雕成的──」

  阿英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也幾乎真的以為阿英是冰雕成的了。

  但這時,他才知道不是──被吊在繩上的阿英,由於在用力使自己向下墜,早已滿臉是汗。汗水早已使得她的視線模糊,汗珠順著她睫毛的閃動,一滴一滴向下掉著。

  可是,她的眼光,還是投向在她對面的林文義。那是灼熱的,比猛烈的陽光熱上幾百倍,幾乎可以使任何固體變成液體的眼光!

  這種眼光,使山虎上校心中狂怒,那是一種妒嫉的狂怒!使他覺得,狗一樣的林文義,似乎還在他之上。

  這是絕對無法忍受的事!

  由於阿英和別的女人不同,而且她是那麼美麗,所以引起了山虎上校對她的另一種興趣──像山虎上校這樣的人,自然完全不懂得甚麼叫愛情,他甚至連最起碼的愛情都不會有。只能說在他的意念之中,或者更貼切地說,在他的慾念之中,有了一種新奇的感覺。

  這種感覺,使他在把其餘所有的婦女驅走時,把阿英留了下來,他並且準備把阿英留在身邊。

  可是,卻發生了這樣的事,眼前的情景,卻又是這樣!山虎上校怒吼了一聲,把手中的酒瓶,向著林文義直拋了出去。

  被吊著的林文義,一直半垂著頭,汗水成串地向下流,視線早就模糊了。這時,酒瓶砸了上來,在他的頭上碎裂,他的額上出現了傷口,血立時和汗混在一起,向下淌來。

  自人體的頭部淌出來的血,格外濃稠,在陽光下有著奪目的猩紅。林文義也沒有別的反應,仍然向下沉著,可是,來自阿英方面的力量,始終和他抗衡著。

  這時候,他根本甚麼都不想,只想自己的身子,快快沉到海水中去!在享受海水清涼的同時,身子就被鯊魚的利齒撕成碎片!

  他一點也不怕死,只希望自己的死,可以換回阿英的生命!山虎上校是不是會遵守他的諾言,林文義已沒有時間去考慮,他只想到,自己死了不要緊,要讓阿英活著!

  血很快地在他的臉上凝固,汗水又把血漬沖成了一條一條的斑痕。他不去看阿英,剛才和阿英緊緊相擁的一刻,已使他覺得像是過了一生。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了,也沒有甚麼再可以留戀的了。

  他知道,阿英這時的心意,是和他一樣的。

  林文義猜對了,阿英的心意,的確是和他一樣的。一個女性,在有了像她這樣的遭遇之後,實在是不可能再有甚麼別的想法了。她也只求自己快快落進海中,讓自己的身體在鯊魚的利齒下消失,讓自己的靈魂──她堅決相信她的靈魂是聖潔的,進入不可知的空間。在那裡,她盼望沒有醜惡和暴力。

  她的氣力不如林文義,若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她一定無法和林文義抗衡。但是據說人的體能是可以在急需的情形下,得到無限制的發揮的。

  在兩個人的體能,都得到了反常發揮的情形下,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他們兩個人,始終維持著平衡。

  在他們兩人腳下的海水,卻由於亙古以來的自然規律,正在漸漸向上漲著。山虎上校了解海洋,像了解他自己一樣──海水在漲潮,會一分一分高起來,如果兩個人仍然維持著這樣的情形,在海中早已被逗得急不及待的鯊魚,會把他們兩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來!

  山虎上校順手又拿起了一瓶酒,他冒汗的、強壯的身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林文義的身體,在這時候陡地晃了一下。那不是他使了甚麼力,而是有一條鯊魚,陡然向上竄了一下,張開了大口,兩排利齒閃著死亡的光芒,陡然又合攏!

  牠雖然沒有咬中林文義,但是頭部卻在林文義的腳上碰了一下,使林文義的身子晃動了起來。他身子一晃,阿英的身子,就自然而然,向下一沉。另一條鯊魚,在她的腳下竄了起來,也一口咬空!

  在山虎上校哈哈大笑聲中,林文義咬緊牙關,使自己的身子用力向下一沉。這一次,他達到了目的,他的雙腳,都碰到了海水。自海水中竄起的另一條鯊魚,一口就把他的左小腿,幾乎齊膝以下咬了下來。

  灑向海水中的鮮血,使得在海水中的鯊魚發起狂來!在接下來的幾秒鐘之內,海水像是沸騰了一樣!

  在接下來的幾秒鐘內,林文義對於四周圍發生的一切事,實在都極其模糊,無法確定是發生了甚麼事。他先是在烈日下被吊著,已足以使得他的神智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之中了,何況又被鯊魚咬下了一截小腿來──要他說出在斷腿之後所發生的變化來,實在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的而且確地知道,有驚天動地的變化,就在那時候發生。


  張守強講到這裡,神情又是激動,又是猶豫,大口喘著氣,略停了一停。

  原振俠銳利的目光,早已盯在他的左腿上,那使得他不由自主縮了一下左腿。原振俠冷笑一聲:「對一個肯聽你敘述事情的經過,並且願意幫助你的人,還要吞吞吐吐,說甚麼那是別人告訴你的故事,難道你的心中不覺得羞愧?」

  張守強低下了頭,並不說話,只是發出了一陣如同抽搐般的聲音來。

  原振俠又道:「請說下去,林文義先生,你顯然是奇蹟般地獲救了。救你的是甚麼人?就是你想尋找的『愛神』?」

  張守強──他當然就是林文義──抬起了頭。他臉色蒼白,聲音發著顫:「是,我就是林文義。張守強只是──我後來改的名字。」

  原振俠揮了揮手,他早已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他口中的那個林文義。這時他急於想知道的是,林文義在那樣的情形下,實在是已無機會再生存下來的,可是他確然沒有死,那麼,究竟是發生了甚麼奇蹟呢?

  林文義長長吁了一口氣,呼吸暢順了些:「當時,我實在已經──幾乎是實際上死了過去。所以看到的,感到的──有許多可能是幻覺──不過,我實在是獲救了,那又使我感到一切經過,全是──事實。」

  原振俠道:「不要緊,你就照你當時看到的和感到的說好了──」

  林文義感激地看了原振俠一眼,又繼續著他的故事。


  海水陡然沸騰了,在林文義眼中看出來,整片海水都是紅的──或許是由於他斷腿處流的血實在太多,或許是太陽有點偏西,也或許是由於他的眼睛大量充血。總之,他看出去,全是紅色!

  這時,他一點也不感到甚麼疼痛,反倒心中平靜之極,他所要求的就快可以實現了。在翻騰的海水之中,鯊魚會繼續咬囓他身體的其餘部分,他甚至有一種想笑的感覺:真正的死亡終於來臨了!

  可是,就在那一剎間,血紅的、翻騰的海中,突然有潔白的一片東西冒了起來!那一片東西相當大,自海中一冒起來,就是一下轟然巨響。隨著巨響,林文義還聽到了山虎上校的一下怒吼聲!

  接著,又是一片血紅,一片比血還濃的紅色,他像是進入了一大塊整體都是紅色的凝膠之中。

  從那一刻起,他所見和所感到的一切,都是片段的和間歇的。

  也就是說,在一個景象和一個景象之間,有著間隔。間隔或是空白,或是一片漆黑,或者是一片血紅。會有這種情形出現,自然是由於他傷得太重,失血過多,使他的腦部活動出現了不規則,一下子在昏迷狀態之中,甚麼也看不到感不到,一下子又清醒了過來,可以看到和感到之故。

  他看到和感到的片段,情形如下:

  他先是看到了一個女人,在一片血紅之中,那女人極美麗,正站在海中心。那美麗的女人站在海中心,在神智不清的林文義看來,那十足是一位自海水中冒起來的海神!

  林文義也看到,那美麗的女神,是站在血紅的海面一片潔白上。在那一片潔白的物體旁,仍然翻騰著血紅色的、自海中冒起來的泡沫。

  那時林文義的腦子,全然無法作看到的情形之外的任何思考。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聽到那美麗的女神,發出了一兩下叫聲,然後,轉過身來,面向著他。

  那實在是一個令人一見之下,便再也難以忘懷的美麗的臉龐。在她的頭部、臉部,甚至還有銀色的光輝在閃耀著、流動著。

  林文義的心中再無疑問,他奇怪自己在那時居然可以發得出聲音來,當然聲音極低,而且是顫動著的。他問:「你──是甚麼神?」

  那美麗的少女怔了一怔,揚了揚眉,漆黑的雙眼,像是有電一樣的光芒射出來。

  她回答了他一句。這句話極簡單,可是一直深印入林文義的腦海,使林文義這一輩子餘下來的日子中,可以忘記任何東西,但是絕不會忘記她的這句話:「我是愛神!」

  「我是愛神」,那四個字如同焦雷,一下打進了林文義的耳中,令得他全身都鬆弛了下來。他想到的是,「愛神」自大海中冒起來,出現在他的面前,一定是為了搭救他才來的了──他可以不必成為鯊魚的食物了,他可以被救活!

  在他還不能肯定自己應該是悲是喜之際,他想起了阿英。他想睜開眼去看阿英,可是眼前卻是一片漆黑。他張大了口,叫著阿英,可是卻連他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叫聲。從那一刻起,他就不斷在黑暗和血紅的交替之中,不斷地旋轉翻滾,沒有任何知覺。

  當他清醒時,已經是相當長時間的黑暗之後。他又有了別的知覺,首先是左腿一陣又一陣的劇痛,使他不由自主呻吟起來。

  接著,他感到了寒冷,那又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縮了一下。身子一挪動,疼痛更強烈,那也使得他自然而然睜開了眼來。

  他立即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小小的岩洞之中。岩洞顯然是在一個小島上,因為他可以聽到潮聲。

  他支著手臂坐了起來,看著自己的斷腿。斷口處裹著十分厚的紗布,略動一動,就痛徹心肺。而他的記憶,也在這時漸漸恢復了過來。

  林文義記起了所有發生過的事──從他看到山虎上校在炮艇殺了阿貴開始,一直到那美麗的女神說了「我是愛神」為止。每一件事,由於印象深刻,都記得極其清楚。

  他發出的第一句話是:「愛神!」

  岩洞中起了一陣小小的回聲,沒有回答。他再叫:「阿英!」

  岩洞中又起了一陣小小的回聲,也沒有回答。

  他立即可以肯定,岩洞中只有他一個人。他一面喘著氣,一面盡他的可能,打量著洞中的情形。在他身邊不遠處,放著不少東西,其中有一隻箱子最是礙眼,他一看就認出,那是山虎上校的八個部下,其中一個曾經擁有過的箱子。

  那箱子中有著不少金銀珠寶和鈔票,在山虎上校殺了他八個部下之後,林文義曾把這隻沉重的箱子,拖進山虎上校的艙房之中。

  另外還有八隻箱子,林文義也不陌生,那全是炮艇上放罐頭食物用的,箱中是滿滿的食物和清水。林文義感到了口渴,他吃力地忍著痛,挪過身子去,開了一罐清水喝著。

  這時,他又弄清楚了其餘的情形。有一隻相當大的藥箱,他爬過去,從一大瓶止痛藥中,倒出了幾顆,吞了下去。

  其餘在他身子四周圍的,全是生活上的必需品,包括了一柄自動步鎗在內──他認得出,全是原來屬於炮艇上的東西。

  他先把那柄自動步鎗緊緊抓住,然後喘著氣,又叫了幾十聲「阿英」。

  那時他想的是,自海中突然冒起來的愛神,既然救了他,自然也救了阿英,阿英應該也在這岩洞中,或是至少在岩洞的附近。愛神出現在千鈞一髮之際,阿英可能沒有受傷,可以走動,若是在附近的話,應該可以聽到他的呼叫聲的。

  可是他叫得喉嚨都啞了,還是一點回音都沒有。疼痛和虛弱,使他全身冒汗,風吹進洞來,令他感到發冷。他拖過了一個睡袋,壓在自己身上,盯著自己的斷腿,他知道自己雖然活了下來,但是被鯊魚一口咬掉了的左小腿,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思緒極亂,可是他還是未曾忘記掙扎著,忍著痛,扭動著身子,使自己跪了下來,向著洞口,不住地叩著頭。

  叩頭,大約是東方人心目之中,能表示敬意的最高行動了。他一面叩頭,一面喃喃地感謝著搭救了他的愛神。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日夕盼望著愛神的出現,盼望著阿英的出現。奇怪的是,他連想也未曾再想起過山虎上校──他心中既然認定是神仙搭救了他,那也自然相信像山虎上校這樣的惡人,神仙自然不會放過,一定早已受到應得的懲罰了!

  自他醒過來開始,他就計算著日子。二十天之後,他已經不再感到傷口的劇痛,他爬著、跳著,到了岩洞口,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峭壁聳立的小島之上。

  這個小島上樹木蒼翠,看起來如同海上的仙山一樣。使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獲救之後,是不是被愛神帶到仙境來了?

  但這自然只是一剎間的想法,他知道自己還在人間,只是不知道處身何處而已。他也打開那隻箱子檢查過,估計箱子中的財物,至少超過兩百萬美元,那是愛神留下來給他的?

  這時的他,雖然失了一截腿,但是卻已活了回來。阿英不知在何處,但是他有信心,愛神既然搭救了他,一定也會救阿英的!

  只要阿英也獲救,他就可以見到阿英,再和阿英在一起,一切全會好起來,好到自己以前連想也不敢想的地步。那實在是令人興奮之極的──充滿了美好希望的日子,會令任何人興奮!

  心靈上突然由死亡變成為活,情緒上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憧憬,那使林文義的傷勢痊癒得相當快。十天之後,他已經可以支著自製的拐杖行走。

  他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在小島上各處走動、叫喚,希望可以找到阿英。可是那孤立在大海之中的小島上,顯然只有他一個人。

  他也曾長時間佇立在海邊。在海邊有一艘小快艇,他檢查過,快艇有足夠的燃料,可是極目四望,大海茫茫,那使得他不敢輕舉妄動。他希望可以看到救了他的愛神,再度從海中冒升起來,告訴他阿英在哪裡,以及帶他離開這個小島。

  這時,他已毫無疑問相信,救了他的,一定是傳說中的愛神。他讀過神話,知道愛神在傳說之中,是從海洋的泡沫之中冒升出來的。那情形,正如他在被鯊魚咬斷了小腿之後,在半昏迷的狀態中所見到的一樣。

  可是,他卻一直沒有等到愛神的出現。又過了一個多月之後,才有一艘中型的遊艇駛近。林文義是驚弓之鳥,一看到有船出現,立時躲在岩石後面,直到看清了那艘船上全是西方遊客,他才揚著拐杖,大叫起來。

  遊艇靠岸,把他救了起來。遊艇上全是美國遊客,十分好奇地問他何以會流落荒島。林文義自然沒有照實說,只好捏造了一個故事,說他在海上翻船,被鯊魚咬斷了腿,掙扎上岸,僥倖不死等等。美國人天真,一下子就相信了他的故事。

  他這才知道,自己身在的那個荒島,是在泰國南部,和當日他遇到愛神處,相隔至少超過一百浬。在昏迷之中,他自然不知是怎麼來的。他想到救他的愛神,愛神是從大海中冒起來的,要把他送到百浬外的荒島上,自然不是甚麼難事。

  遊艇把他帶上了岸,林文義默記著那小島的位置。上岸之後,他被送到當地的一個教會醫院之中,作為神的奇蹟的見證者,得到妥善的治療。

  林文義倒無意在神蹟方面欺騙人,因為他真的認為,他的得救是一項神蹟。

  教會醫院並且為他裝了義腿,等到他幾乎可以行動自如之際,又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在這三個月之中,他一直在打聽阿英的消息。

  可是,像阿英這樣的越南難民,成千上萬,散落在各地的難民營,或是早已葬身在怒海之中。要去尋找,談何容易,自然音訊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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