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林貴弘之章
1
女高音清澈的歌聲,如風般拂過我的內心。這是《費加洛的婚禮》其中一幕。我閉上眼睛,浮現出凌駕在雲層之上的天空情景。無論心中積有多少骯髒污穢,那美妙的聲音都能將一切一掃而空。我似乎能瞭解鯊堡監獄的受刑人突然聽到從擴音機裏流洩出此歌聲的心情。
美和子睡在旁邊的床上。看著她平靜的睡臉,真希望讓她永遠這樣睡下去,因為等她醒來,一定會被痛苦的現實所攻擊。
已經凌晨三點了,我卻毫無睡意。
美和子昨天下午四點左右在飯店醒來。當時她好像想不起發生了甚麼事、自己為何會躺在那裏。因為她看著我,喃喃問道:「我怎麼會在這裏……」
我想向她解釋,因為我想她可能把一切都忘了。但我還沒出聲,她便捂住自己的嘴,含淚說道:「原來……那不是夢。」
我甚麼都說不出口。對於她希望那件事是場惡夢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美和子的號哭持續了好幾分鐘。她嘶吼地哭著、像孩子泣訴傷口疼痛般。她一定傷得很深。她的心絕對出現了如同被開山刀砍過的重傷,而血正從傷口汨汨湧出。我只能在一旁看著。
美和子忽然止住淚水,從床上起身準備走出去。我拉住她的手,問她想去哪裏。
「誠哥那裏。」美和子說。「我要去看他。」
她想甩開我的手,力氣之大彷彿被附身一般,口中反覆說著:「非去不可,我非去不可。」
「他的遺體應該已經被運走了。」我說。她像發條鬆開的人偶般停頓住。
「運到哪裏?」她問。
「……醫院吧。必須調查死因,所以我想是警方運走的。」
「死因?警方?」美和子的臉變形,坐回床上。她雙手抱頭,身體不住地搖晃。「你在說甚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我在她身旁坐下,輕輕環住她纖細的肩。
「現在沒有人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唯一知道的,就只有穗高先生已經死了。」
她又嗚咽了,癱軟在我身上,把臉埋進我胸口。我輕撫她發抖的背。
我想讓美和子多睡一下。可是她說光是待在這裏就很痛苦,更不想睡在這裏。
我才想起這是為婚禮結束的新人所準備的新房。
不久後,刑警來敲門,是一位穿著咖啡色西裝的刑警。「有事想向令妹請教一下。」他說。
我說今天不方便,對方仍不肯走,說那就先請教我。於是我開了條件,表示我不想離開妹妹身邊,如果可以我想現在就帶她回家,等回到家之後,我願意接受警方的偵訊。
警方毫無異議地答應了我的要求,准許我們回家。只不過,警方的車就緊緊尾隨在我們搭乘的計程車之後。
回到橫濱的家,等美和子在她熟悉的床上躺好之後,我請刑警進門。
刑警提出的問題,有很多我都不明白究竟所為何來,而且感覺上無關條理邏輯,時間、空間都跳來跳去。一連問了好幾個像是閒聊的問題後,突然又問起穗高誠的人品。這種毫無脈絡可循的發問方式,不禁令人擔心他們能否整理出重點。當然他們有他們的用意,警方想必是儘可能不讓受訪者得知哪個部份才是他們的搜查重點──我這樣解釋。事實上,他們甚至沒有明言穗高誠的死有他殺的嫌疑。
就結論而言,我能為警方提供的情報並不多,因為我對穗高誠這號人物幾乎一無所知,無能為力也是當然的。看樣子,刑警是在尋找不樂見穗高誠和美和子結婚的人,但我當然不會報上自己的名字。
即使如此,我還是說了一件令他們大感興趣之事,就是星期六午間在穗高家看到的那名奇怪女子。一個穿著白色連身洋裝的長髮女子,以失了魂般的表情,一直看著我們,不對,一直看著穗高先生。
刑警們想瞭解更多。年齡多大?叫甚麼名字?長相如何?
於是,我索性把駿河直之將那名女子帶到院子一角,神情嚴肅地談話的事告訴了刑警。
刑警離開後,我煮了蔬菜湯,附上牛奶和可頌,送到美和子房間。她雖然躺在床上,卻沒有睡。眼淚總算是止住了,但眼皮卻腫了起來。
美和子說她甚麼都不想吃,我硬是餵她喝了半碗湯,再讓她躺下,幫她蓋上毯子。她那雙發腫的眼睛看著我。
「哥哥。」她小聲說。
「甚麼事?」
「……能不能給我藥?」
「藥?」
「安眠藥。」
「哦……」
我們注視彼此,種種思緒及感覺一瞬間在我倆之間交錯,但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我到自己的房間,從書桌抽屜拿出一顆安眠藥,這是固定為我看診的醫師開的。從我還寄養在親戚家的時候,每年總會有幾次嚴重大失眠,至今依然如此。
我回到美和子的房間,把這顆藥錠放入她口中,然後餵她喝水,讓她把藥吞下去。
吃過藥之後,她躺下來盯著我看。也許她是想說:我想吃更多的安眠藥。但是我當然不會讓她這麼做。
不一會兒,她閉上眼睛。一分鐘後,她便發出睡著時均勻的鼻息。我從自己房間拿了耳機、隨身聽和三張莫札特的CD回來,靠牆坐在地板上,依序開始聽。《費加洛的婚禮》在第三張CD裏。
明天一定也是難熬的一天。該怎麼做才能治癒美和子心裏的傷痛?雖然除了待在她身邊,我也無能為力。
守在靜靜沉睡的美和子身邊,抱著膝蓋聆聽喜愛的音樂,對我來說是非常幸福的時光。我想留住這一刻,其餘甚麼都不重要。只願此刻沒有任何人來破壞我們的世界。
美和子內心的傷口,將來可能會結出醜陋的痂,即使如此,我還是鬆了口氣,至少千鈞一髮之際,她得救了。
穗高誠──死了也是活該。
話說回來,那封恐嚇信是誰寫的?
當然,我並沒有把那封恐嚇信和藥的事告訴刑警。
2
電話鈴響了。睜開眼睛時,眼前陌生的壁紙,讓我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但幾秒鐘後,我便想起這裏是美和子的房間。之所以對壁紙感到陌生,是因為那裏原本都被傢具擋住了,我根本沒能好好看過牆壁。
響的是我房裏的電話。我按著兩側的太陽穴走到房間,拿起聽筒。一看時鐘,才早上八點多。
聽筒那方是個講話很快、聲音又很尖的女性,我不由得把聽筒拿遠一點,再加上腦袋還沒有清醒,我一時難以理解對方話裏的意思。重複問了幾次,才知道是電視台的人,好像是要針對穗高誠的猝死訪問美和子。
我回說她現在的狀況無法接受訪問,便掛了電話,但掛掉之後我就後悔了。因為我發覺,就連剛剛那一句話,對他們來說也是一條情報。
我順便打電話給大學,表示今天和明天都要請假。我的理由是親戚發生不幸,事務處的女性並沒有起疑。
剛放下聽筒,電話又響了,仍然是電視台打來的。我說要問案子的事去找警察,便掛了電話。
之後媒體的電話絡繹不絕,不知從哪裏查出電話號碼的。我本來想乾脆把電話插頭拔掉算了,但又不能不考慮到學校也許會有急事找我。
早報的社會版上有相當大篇幅的報導。死者是名作家,以及特殊的猝死法,似乎是占據大版面的理由。我從頭看到尾,但沒有任何一條算是新消息,頂多提到死因可能是中毒而已,一個字也沒提到鼻炎膠囊的事。
即使如此,媒體恐怕已經嗅出他殺的嫌疑,所以才會如此積極地收集情報。我心想,要是他們發覺有鼻炎膠囊這東西,事情就麻煩了。
對講機的鈴聲就在我為這些電話忙得七手八腳時響起。我不勝其煩地拿起聽筒,以為是媒體直接找上門來了。
對講機聽筒傳來男性的聲音,表明他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人。
我下樓開了玄關的門,昨天那兩位刑警就站在那裏。一位是姓山崎的中年刑警,另一位是姓菅原的年輕刑警。
「根據您昨天的談話進行調查的結果,發現了新的事實,因此我們非常希望能和令妹談談。」山崎刑警說。
「我的話?」
「就是穗高先生院子裏那位白衣女子。」
「哦。」我明白了,然後點點頭。「知道她是甚麼人了嗎?」
「是的。」刑警搓搓下巴,似乎是不想立刻談相關內容。「可以見見令妹嗎?」
「我想舍妹還在睡。而且她精神受創也還沒有恢復。」
「還請您通融。」
「可是……」
背後傳來地板嘎嘎作響的聲音,兩名刑警朝我身後看。山崎刑警的嘴巴微微張開。
回頭一看,美和子正要下樓。她穿著牛仔褲和運動服,右手扶著牆,一階一階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她的臉色實在不太好。
「美和子,妳沒事吧?」我問。
「沒事。但是……」走下樓梯的她看著刑警,「請告訴我,白衣女子是誰?在穗高先生的院子,又是怎麼回事?」
山崎刑警一臉困惑地轉向我。「那名女性的事您沒有告訴令妹……」
我回答沒有。昨天那個情況,當然沒辦法告訴她。
「請問是怎麼回事?請告訴我。我真的沒事。」她懇求道。刑警們看著我。
「那麼,請進。」我對他們說。
我們兄妹和兩位刑警在有壁龕的和室相對而坐。首先我告訴美和子星期六看見白衣女子的事。不出所料,她說她不知道有這樣一號人物。
山崎刑警告訴我們女子的名字叫作浪岡準子。
「她在動物醫院上班,與駿河先生住同一棟公寓。」山崎刑警補充。
「她為甚麼會出現在穗高先生家的院子裏?」美和子不知所措地說。
山崎刑警與旁邊年輕的菅原刑警對看一眼,然後再次面向美和子。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窘迫。
「那名女性的事情,您從來沒聽穗高先生提起過嗎?」
「沒有。」她搖搖頭。
「這樣子啊……」山崎刑警又搓了搓下巴,看來這是他斟酌用詞時會出現的習慣。他似乎下定決心了。「根據駿河先生的說法,她曾與穗高先生交往過。」
聽到這句話,美和子的背脊立刻挺得筆直,感覺得出她縮起下巴,吞了一口唾沫。「然後呢?」她問道,「以前交往過的人,為甚麼那天會到穗高先生家?」她的語氣意外沉穩,我不由得看著她的側臉。
「詳情我們不清楚。只是這位浪岡小姐確實不希望穗高先生結婚。」
「所以……那又怎麼樣呢?」
「其實,昨晚我們警方去拜訪浪岡小姐住處時,」山崎刑警話才說一半便打住,躊躇地舔舔嘴唇後接著說,「發現浪岡小姐在屋內身亡了。」
我不由得坐直身子。她死了……
我聽到美和子吸了一口氣,卻沒聽到她呼氣。「是病故……的嗎?」她問。
「不,我們認為是藥物中毒而死。」
「中毒……」
「是一種叫作硝酸番木鱉鹼的藥物。」山崎翻開手冊,拿起眼鏡。「據說是用於動物的中樞神經興奮劑,在呼吸或心臟機能麻痹時使動物甦醒。只不過有效用量與致死量相差不多,據說只要弄錯用量,死亡的危險性很高。浪岡小姐工作的動物醫院也備有這種藥品。」
我點點頭,這種毒藥的效果我很清楚。那傢伙因為我下的毒而死去的情景,如今仍烙印在我眼底。
「這麼說,那名女子是自殺……?」我發問。
「我們只能說,可能性很高。」
「您是說,她的死,與穗高先生發生那種事,有甚麼關係嗎?」美和子說,以挑戰的眼神看著刑警。
山崎刑警向菅原刑警使個眼色,年輕刑警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張照片,放在桌子上。
「請您看看這個。」山崎刑警說。
在美和子旁邊的我也探頭去看。照片拍的是放在面紙上的膠囊,應該是用拍立得拍的。我認得這膠囊。
「您見過這個膠囊嗎?」
「很像穗高先生的藥……鼻炎藥。」美和子回答。
「這是浪岡小姐房裏的東西。」山崎刑警說。「不過裏面已經換成硝酸番木鱉鹼了。」
美和子咦了一聲,抬起頭來,眼睛睜得大大的。
「而且,」刑警以就事論事的語氣繼續說,「現在也已經查明,昨天身亡的穗高誠先生,死因同樣也是硝酸番木鱉鹼中毒。」
刑警的聲音聽起來回音比之前大得多。可能是因為他說完這句話之後,無盡的沉默便包圍我們。美和子的表情有如聽到判決的被告,凝視著對面的刑警,眼皮都不曾動一下。
「這……」說著,我咳了一下,因為無法順利發聲,「這是怎麼回事?兩人的死因相同,而有毒的膠囊在那位浪岡小姐的房間裏?意思是她對穗高先生的藥動了手腳嗎?」
「現在我們還不敢肯定。我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山崎刑警說。「不過,我想我們可以說,曾經交往過的兩人,幾乎是在同一天因同一種藥物中毒而死,不可能會是巧合。」
「在裏面……」美和子動了嘴唇,開始說話,「那個有毒的膠囊就在裏面?就在我交給他的藥盒裏……」
「美和子。」我望著她慘白的臉頰。「就算是,也不是妳的錯。」
這種陳腐的話當然安慰不了她。在刑警面前的故作堅強似乎也到了極限,美和子緊緊閉上雙唇,低下頭,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榻榻米上。「太過分了,」她喃喃說道,「這實在太過分了。」
「現在我們想知道的是,」山崎刑警開口了,看來他也不好受,「穗高先生的藥瓶裏是否有可能被摻入這種毒膠囊?如果有的話,是甚麼時候被動手腳的?我們就是為了請教您對此事的看法而來的。」
「我不知道。這種事問我,我也……」
「您甚麼時候開始保管穗高先生的藥瓶?」
「星期六中午。大家一起去義大利餐廳之前,他整瓶交給我的。他叫我帶著。」
「在那之前,穗高先生把那個藥瓶放在哪裏呢?」
「書房的抽屜裏。」
「平常都是放在那裏嗎?」
「就我所知,是的。」
「您看過穗高先生以外的人碰過那個瓶子嗎?」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美和子雙手捂住臉,肩膀微微顫動。
「刑警先生,」我說,「可以請您別再問了嗎?」
看美和子的樣子,刑警們應該也明白無法再問下去了。山崎刑警似乎還有些問題想提出,臉上閃過不捨的神情,但還是不情願地點頭。
我留美和子在屋裏,獨自送刑警們到玄關。
「在這種時候,您可能認為我們毫無同理心,但這畢竟是工作,真的很抱歉。」山崎刑警穿好鞋之後,客氣地低頭行了一禮。
「我可以請問您一件事嗎?」我問。
「甚麼事?」
「那位浪岡準子小姐,是甚麼時候身亡的呢?我的意思是,是在穗高先生生前還是死後?」
刑警對於能否回答這個問題略加思索。看來他判斷把這個小細節告訴我應該無妨。
「發現浪岡小姐的屍體時,已經死去超過一天了。」
「這麼說……」
「穗高先生身亡時,她已經死了。」
「這樣啊。」我點點頭。「謝謝您。」
刑警們說聲請多保重,便離開了。
我把玄關上了鎖,然後開始思考。
屍體是昨晚發現的。這麼說,浪岡準子前天晚上之前就死了。
換句話說,至少她不會是寄恐嚇信給我的人。
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兩張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