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笹香織之章
1
穿著喪服的男女排成四行,在小雨中緩緩前進。誦經聲低低傳來。我和別人交接了接待的工作,跟在隊伍的最後面,旁邊的男性編輯剛好和我認識,便讓我和他共撐一把傘。
寺廟位在上石神井的住宅區中,那裏的道路細長,並且像是棋盤格般相互交錯。穗高誠的告別式為何會在這座寺廟舉行,詳情我不清楚,我不認為一直獨居的他會有所屬的寺廟。
據說在東京火葬之後,骨灰將送回茨城老家,屆時會再辦一次以親戚為主的葬禮。編輯當中好像有些人非出席不可,真是難為他們了。
從命案,也就是從穗高誠死亡那天算起,四天過去了,今天已經是星期四。由於警方較晚歸還遺體,導致葬禮得延後舉行。
「等談話性節目播完這場葬禮後,不知道會不會告一段落。」幫我撐傘的編輯朝後面瞄了一眼說。拿著攝影機的人正遠遠地拍攝我們,他們穿著透明雨衣,真是辛苦了。
「不知道呢。現在演藝圈沒有大新聞,媒體可能會拿這檔事再炒一陣子吧。」我說。「再怎麼說,主婦最愛的三大要素這個命案都全包了。」
「三大要素?」
「名人、兇殺、愛恨情仇這三個要素。」
「原來如此。被害者身亡的地點竟然是教堂,也很有單元劇的風格。」說到這裏,他連忙捂住嘴,好像是察覺自己聲音太大,連排在我們後面的人也偷笑了。
快要輪到我們上香了。我把念珠拿好。
談話性節目以後要怎麼做我不知道,但應該可以說,人們不再關心穗高誠的離奇死亡,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因為到昨天為止的這三天,謎團已經解開九成。
穗高誠死後次日的星期一晚報上,已經刊載浪岡準子死亡的消息。這時候只是單純報導警方發現了居住於練馬區公寓的單身女性屍體而已。然而,星期二某娛樂報便爆出她曾和穗高誠交往的事。我不相信是刑警走漏消息,這多半是駿河直之放出去的。他一定很想趕快結束這次的命案。
昨天,另一家報紙又報導,穗高誠與浪岡準子的死因是同一種藥物引起的中毒。那篇報導也提到浪岡準子上班的動物醫院裏,有這種名為硝酸番木鱉鹼的藥。
被名作家拋棄的女人刻意在他婚禮設計殉情──這樣的故事自然成形。事實上,電視的新聞性節目等等,早已採訪浪岡準子的同事等人,一窩蜂地證明這個假設。
輪到我上香了。我做了一次深呼吸,走上前。
遺照用的是穗高誠書裏常用的照片。這張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不過他一直採用,應該是本人很滿意吧。照片裏的穗高不是朝著正面,而是略略朝向側面。
拍這張照片時,我就在他身邊。因為我們公司要出版他的書,需要拍攝作者近照,我便和攝影師一同去找他。拍照的地點是石神井公園的水池旁。
當時我和穗高說話,攝影師將他回應的表情捕捉進底片裏。也就是說,遺照裏的他看的是我。
開始上香了。一次,兩次。
雙手合什。
閉上眼睛,忽然間有一股熱流從體內翻騰而上,轉眼間就讓淚腺發熱。眼淚快滲出來了,我拚命忍住,只要滲出一點淚水,就會一發不可收拾。要是現在發生這種狀況,不知道周圍的人會怎麼想。
我雙手合掌,努力調整呼吸,試著讓心情平靜下來。
所幸,我的心就像退潮般恢復了平靜。彷彿甚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我離開了。
回到接待的棚子,我呆呆望著好不容易才變短的上香行列。除了出版界人士,沒有認識的面孔。
我試著反芻剛才的心情,為何眼淚會突然湧上來呢?
我不是為了穗高死去而難過,那種事一點都不值得傷心。那個男人本來就該死。
撼動我心的,是那張遺照。照片裏的他,視線的盡頭是我。幾年前,還甚麼都不懂的我。不懂甚麼是愛、不懂甚麼是受傷、不懂甚麼是憎恨的我。讓穗高占據整個心的我。
看著那張遺照,我忽然為往昔的自己感到悲哀,才會差點掉淚。
2
喪家致完詞,出棺了。有幾位編輯幫忙抬棺。
神林美和子好像要和哥哥貴弘一起到火葬場去,她似乎也被當成家屬看待。不過應該只到今天為止吧。
我幫忙收拾好接待處之後,決定先回家一趟,打算換了衣服再進公司。
才剛離開寺廟,後面就有人叫住我。回頭一看,是個沒見過的男子,個子很高,眼神銳利。他身上的西裝雖然是深色的,卻不是喪服。
男子問我是不是雪笹香織小姐,我回答我是。
「我是刑警,可以耽誤您一點時間嗎?只要一下下就可以了。」他和之前見過的刑警不同,並沒有對我投以打量的眼神。
「十分鐘左右的話還可以。」
「謝謝您。」他說著低頭行禮。
我們進了附近的咖啡店,是間沒品味的店,如果不是這種情況,我是不會進去的。牆上貼著寫有菜單的紙,冰咖啡三百八十圓。除了我們沒有別的客人。
刑警自稱姓加賀,隸屬於練馬署。
「有社會地位的人,葬禮果然不同。我雖然只是遠遠地看,不過好像有不少名人到場。」等候咖啡時,加賀刑警說。
「刑警先生今天是基於甚麼目的來這場葬禮的?」我試著發問,算是稍微加以牽制。
「我想來看看相關人士。」加賀回答,然後看著我繼續說:「也想看看您。」
我別過臉。這種自以為帥氣迷人的男人會講的話,讓我有點厭煩。還是說,這個刑警是認真的?也就是說,他因為某種理由盯上了我?
一個中年女子端來兩人份的咖啡。這家店好像由她一個人經營。「我聽說命案幾乎已經解決了。」我說。
「是嗎,」加賀甚麼都沒加,喝了一口咖啡,頭微微一偏,那表情似乎是對咖啡的味道有質疑,而不是我的話,「怎麼說呢?」
「就是一個名叫浪岡準子的女人,因被穗高拋棄而懷恨在心,就從工作的地方偷了毒藥,設計殉情,不是這樣嗎?」我加了奶精再喝咖啡。我瞭解他偏頭的心情了,這咖啡完全無味道可言。
「我想,搜查一課並沒有正式發表您所說的這些內容。」
「可是看媒體的報導就知道了。」
「原來如此。」加賀點頭。「但是就我們而言,一切都還沒有解決,這才是事實。無論誰怎麼說都一樣。」
我默默喝下難喝的咖啡,心中琢磨這個刑警話中的涵義。他方才所說的搜查一課,大概是警視廳的搜查一課。練馬署應該沒有直接接觸赤坂的命案才對,而是因為在練馬的公寓發現了浪岡準子的屍體,才會採取共同搜查的形式。加賀想調查的,究竟是哪一方面?
「那麼,您要問我甚麼?」
加賀取出手冊,翻開來。
「很單純的事。想請您詳細告訴我五月十七日的行動,也就是上個星期六。」
「上星期六?」我皺起眉頭。「為甚麼?」
「當然是想作為辦案的參考。」
「我不懂。為甚麼這會是辦案的參考?我上星期六的行動和命案無關啊。」
「所以,」加賀的眼睛略略睜大了些,這麼一來,他的眼神便出現了壓迫感。「正是因為想確認與命案有無關係,才來請教您的。換句話說,請您當作目前是在進行消去法的階段。」
「我還是不懂。依照您的說法,簡直就像上星期六發生了甚麼案子,所以來問我的不在場證明。」
加賀看著我,只抽動單邊的臉頰笑了。笑得有恃無恐,並且從容不迫。
「您說得一點也沒錯。您可以解釋成是在詢問您的不在場證明。」
「甚麼的不在場證明?甚麼案子的不在場證明?」
我的聲音變大了一些。加賀稍微換個視線,我朝那個方向看去,在櫃檯後攤開報紙的老闆娘正匆匆把頭低下去。
「我只能說,是與浪岡準子小姐的死有關。」
「她的死是自殺吧?還有甚麼好調查的?」我壓低聲音問。
加賀把咖啡喝光,看著空了的杯底,冒出一句「豆子不新鮮」,然後問我:「您願意告訴我上星期六的行動嗎?還是不願意?」
「我沒有告訴你的義務……」
「當然沒有。」加賀說。「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將會解釋為您沒有不在場證明。因此,我便無法將您的名字從我列出的名單上刪除。」
「甚麼名單?」
「恕我無法回答。」說完,他吐了一口氣。「請您記住,警方不會回答問題,只會單方面問問題。」
「這我早就領教過了。」我瞪著他。「你想知道上星期六甚麼時候的不在場證明?」
「從下午到晚間。」
我取出自己的工作行程筆記,雖然不看也記得,但至少可以吊吊他的胃口。
「我先到穗高家,和神林美和子討論工作。」
刑警馬上發問了:「據說當時穗高先生吃了鼻炎藥,您記得嗎?」
「記得。他說明明才剛吃過藥,藥效就過了,從書桌抽屜裏拿出藥。他吃藥時配罐裝咖啡,所以我有點驚訝。」
「穗高先生從抽屜裏拿出來的是瓶子嗎?還是別的容器?」
「是瓶子。」說完,我輕輕搖了搖手。「不對,正確地說,是藥瓶的包裝紙盒。瓶子是裝在盒子裏面。」
「盒子怎麼樣了呢?」
「我記得……」我回想當時狀況再作答,「應該是丟進旁邊的垃圾筒了,因為他交給美和子的只有瓶子。」
我無法理解為何加賀對這種事問得這麼仔細,我不認為這和命案有甚麼關係。
「討論完工作之後呢?」
「大家一起到義大利餐廳去用餐。」
「用餐期間,有沒有發生甚麼特別的事?」
「特別的事?」
「甚麼事都可以。好比遇到罕見的人、有人打電話來等等。」
「電話……」
「是啊。」加賀注視著我的臉微笑。他的笑容不能說沒有魅力,但我覺得他的表情背後暗藏著狡猾的心計。
這個刑警已經知道我們去過那家餐廳,而且駿河直之中途離席,也許還知道他的手機響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現在裝蒜就太不聰明了。
我先聲明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然後把駿河直之手機響了,接著他先行離開的事說出來。加賀一副首次聽見的表情做著筆記。
「在用餐途中先行離開,會不會代表有相當緊急的事呢?」
「我不知道,應該是吧。」我說。我最好還是別多嘴。
「用餐結束後,您到哪裏去了?」加賀果然這麼問了。
我當然不能把真正的情況告訴他。我怎麼能說:我偷偷跑到穗高家,跟蹤他和駿河,又進了浪岡準子的房間,發現屍體。
我本來想說我回公司,但連忙把話吞回去。雖然是星期六,但假日上班的員工不在少數,當天我有沒有進公司,一查就馬上知道了。
「我回家了。」我回答。「因為很累,就回家了。」
「直接回家?」
「半路繞到銀座逛了一下,結果甚麼都沒買就回家了。」
「您一個人嗎?」
「我一個人。回家之後,也一直是一個人。」我故意露出微笑。「所以還是一樣沒有不在場證明,是不是?」
加賀沒有立即回答。不知是否試圖想看穿我的心思,一直凝視著我的眼睛。
終於,他收起手冊。「對不起,百忙之中打擾您。」
「問完了嗎?」
「是的,今天問完了。」說完,他拿起餐桌上的帳單,站了起來。
我也站起來,結果他突然回頭。
「我有一個疑問。」
「甚麼疑問?」
「穗高先生常吃的鼻炎藥,本來是一瓶裝有十二顆膠囊。據我們推斷,浪岡準子小姐買了一瓶,製成毒膠囊。」
「嗯,這有甚麼不對……」
「但是在浪岡小姐房裏只找到六顆膠囊。這是怎麼回事呢?穗高先生只吃了一顆,那麼剩下的膠囊到哪裏去了?」
「不就是……浪岡小姐自己吃掉了嗎?」
「為甚麼?」
「為甚麼?不就是為了自殺嗎?」
加賀對我的話搖頭。
「自己要在房間裏吃,有必要特地做成膠囊嗎?再說,浪岡小姐吃的,頂多也是一顆兩顆。怎麼算數量都不對。」
我差點驚呼出聲,但我忍住了,也努力不讓表情產生變化。
「這……就有點奇怪了。」
「可不是嗎?一般自殺是不可能這樣的。」說完,加賀走向櫃檯。那寬闊的背影,似乎對我施加無言的壓力。
我說了聲謝謝招待,離開那家老舊的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