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十三號星期五的課總算是平安結束。我其實很想下課後直接回家;但因為答應了小惠,再加上離縣際大賽為時不遠,社團練習我也不好意思翹頭。
出事的更衣室目前仍然禁止使用,不過短期之內我也不想進去,所以只好跟體育老師商量改用他們專用的更衣室。
在裏面更衣到一半時,滿身大汗的竹井走了進來。他擦去健壯肌肉上的汗水,脫去背心換上運動衫。
「今天的訓練結束了嗎?」我問。
竹井是田徑社的顧問。通常都是穿著運動背心和短褲在操場上跑步,直到太陽下山才結束。
「沒有,因為待會兒要開會,討論秋天的比賽行程和運動會。」
「運動會……」這麼說來倒是有這麼一回事。最近因為太多事情發生,這種可有可無的活動難免會被忘記。
「運動會的重頭戲是社團對抗的表演賽,今天也要進行討論。」
「噢……那今年的表演賽內容是甚麼?」
我聽說過但沒有印象,記得去年表演的是「搞笑時裝秀」。
「今年是化妝遊行,連我們顧問也得粉墨登場,真是要命。」
究竟是誰提議的呢!
「對了,竹井老師的社團要扮演甚麼呢?」
他搔著頭回答:「實在有夠胡鬧,聽說是要扮演丐幫。臉上塗抹泥巴,穿著破衣服,走路一擺一擺地,活像嬉皮之類。」
「竹井老師也要扮演嗎?」
「是呀……我還是丐幫幫主呢。換句話說,就是裝扮得比其他乞丐還要骯髒的樣子。」
「那真是……」本來打算取笑地說「辛苦你了」,最後還是含糊其詞。因為擔心弓箭社會不會搞出甚麼名堂,小惠甚麼都沒告訴我。
到了靶場問小惠,她語氣乾脆地回答:「噢,就是馬戲團呀。」
「馬戲團?」
「我們要扮演馬戲團,有馴獸師、魔術師之類的。」
「是哦……那我扮演甚麼?該不會要我穿上獅子的道具吧!」
「這個主意不錯嘛!不過我們給你的角色更好,是小丑啦。」
「小丑嗎……」
要我整個臉塗成白色,裝上紅鼻子……嗎?看來我哪有資格取笑竹井。
「而且還不是普遍的小丑喲,而是拿著酒瓶,喝醉酒的小丑。」
「喝醉酒的小丑呀……」
我真是不敢恭維她們的創意,同時也更能體會竹井說的沒錯。
社團練習準時開始。只是在開始射箭之前,先根據小惠的分配兩兩一組。一年級生必須和跟二、三年級配對,除了這個條件外,大家可憑喜好各自配對。
之前我就聽過小惠如此安排的目的。她說這是為了因應一個月後的縣際大賽所設計的特訓配對。
「過去個人的得分都是自己計算的嘛,可是這樣子很容易出現弊病。有些人成績不好,但因為是自己看分別人不知道,遇到箭頭射在十分和九分的界線時,自然就會選取較高的得分。為了改革這種弊病,我才決定用配對的方式,讓搭檔的人負責計算看分數,這樣大家才會認真練習,而且還可以糾正彼此的姿勢,不是嗎?同時,學姊也能一對一指導不習慣上場比賽的一年級生。」
小惠自認為是好主意,說得眉飛色舞、眼睛發亮。我一向都認為「勝敗完全看個人」,所以不是很贊同她的作法。但又不能以「自主為重」的意見強行反對。
各組立刻開始練習。小惠的搭檔是一年級的宮坂惠美,惠美在暑假期間挫傷的左手腕仍纏著繃帶還未復原,但她還是很努力練習希望能夠參加縣際大賽。對於箭靶的恐懼,似乎也已經克服了。
縣際大會名次好的人也能參加全國大賽。站在後面看大家努力練習的樣子,不禁很想讓大家都能參加比賽,只是我心裏也很清楚,幾乎所有人的實力都還不夠。
「老師的臉色看起來很憂鬱耶。」
我正在梳理幸運箭的羽毛時,小惠走了過來。
「因為太過期待了,難免會產生悲觀的心情呀。」
「老師覺得悲觀,我也沒辦法。倒不如表演一下射箭嘛?好讓我們見識學習。」
這麼說來,最近因為沒有心情,的確很少握弓。或許這種時候,更需要轉換心情吧。
「好呀,好久沒有射箭了,就讓你們瞧瞧甚麼是藝術的射擊姿勢!」
我回到室內取弓箭。
一站上五十公尺的發射線上,所有學生都停下動作看著我。光是瞄準箭靶,我的心臟就加快跳動,實在是壓力好大。
「假如射歪了,你們可別笑我呀。」一句謙虛話也說得舌頭打結。
瞄準器對好靶心,慢慢地拉緊弓弦。右肩膀稍微會向上抬高,是我學生時起就有的壞習慣。一旦瞄準靶心後,背部肌肉自然緊繃,日本弓道稱這種情況是「會」。搭弓弦拉到定點後會發出類似金屬片落地的「喀啦」聲,箭應聲射出。
在眾目睽睽之下,弓箭發出穿越空氣的咻咻聲,朝向箭靶飛去。砰的一聲,箭頭射進了中心的黃色部份。Gold,也就是所謂金色靶心部份。
「Nice shooting!」周圍響起了喝采聲。
我的心情立刻變得輕鬆,剩下五枝箭也都成功射出。計算得分,分別是十、九、九、八、八、七,共是五十一分。好久沒練習,成績算是馬馬虎虎。
「老師,教教我們即使緊張也不會出錯的秘訣嘛!」小惠說。
其他人也顯得很有興趣看著我。
「哪有甚麼秘訣呢。從前在亞運獲勝的末田選手曾說過:『瞄準後射出,弓箭只會往那個方向前進。」我想那是因為他是射箭高手,所以能那麼說吧。」
這是我在學生時代聽說的,我一直都沒有達到那種境界過,現在聽我這麼說的學生們也都一臉茫然。
「不過有一點倒是我敢說的。我們一般人在拚勝負時,都必須要有所依靠。問題是比賽中,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無法依靠任何人。那我們該依靠甚麼呢?我想只有自己曾經努力過的事實。因為曾經忍住想玩的心情努力練習,所以相信自己一定能表現出完美的結果。」
「真的信得過嗎?」二年級有人提出質疑。
加奈江立即看著她說:「當然得努力練習,直到自己信得過呀!」
說完用徵求同意的眼神看著我。
「沒錯。只要閉上眼睛,慢慢回想過去所做的努力,自信心自然會浮現上來。」
我一說完,所有學生都鞠躬說「謝謝老師」。
雖然比在教室裏說話要輕鬆許多,但我的腋下已經都汗濕了。
那一天的練習直到最後都是分組進行。同組都是二年級的學生,有很明顯的串通作假之嫌,但小惠似乎對今天的練習很滿意,結束集合時還說明天要繼續這種練習方式。
練習完我到體育老師更衣室換好衣服,便到校門口等小惠,還以為她會跟加奈江等人一起回去,不料竟是跟宮坂惠美走出校門。看來她連平日也打算和搭檔一起行動。
「好感動,老師居然在等我呀?」小惠故意做出誇張的表情。我不禁擔心有些驚訝的惠美會怎麼想。
「那是因為我有話要跟妳說。」
我配合她們的腳步一起走。
我們先從配對練習談起,但也只是確認小惠分組的目的而已。最後我說原則上讓她們自主性練習,所以不會加以干涉,事前準備好要說的話也到此為止。
「對了,換個話題吧。小惠班上的副導師是麻生老師吧?」我試圖若無其事地轉變話題,但不知道成功與否。
小惠倒是不以為意地點頭說:「沒錯呀。」
「妳們常聊天嗎?」
「嗯,會呀。都是女生嘛。」
「也會聊異性的話題嗎?」我一說完,小惠邊走邊噗嗤地笑了出來。
「好古板喲,甚麼異性嘛!你是說男人的話題嗎?會呀,有時候。多半是老師學生時代的往事。偷偷跟你說,麻生老師年輕時談過不少戀愛,當然都是柏拉圖式的,這是她說的。」
我心中反嗆:真的嗎?
「她現在有交往的人嗎?有沒有聽她說過呢?」
「交往的人?這個嘛……」小惠邊走邊側著頭想。因為她的側臉看起來很認真,我反而有些驚訝。「我想是沒有,老師幹嘛問這個?」
「沒有啦。我是想幫她介紹相親的對象。」我編了一個理由。
小惠聽了十分興奮。「哇,這個好玩。可是這種事為甚麼不直接去問本人呢?」
「話是沒錯,但總是不太好開口問嘛。」
隨便拿話敷衍後,不禁有些後悔,這種事問小惠根本沒用。像麻生恭子那麼陰險的女人,怎麼可能對學生說出自己的隱私呢!
之前我做出了一個假設。這個假設源起於堀教務主任從畢業生那裏聽到了傳聞──村橋和可能是麻生恭子的女性一起走在賓館街上。
我打算找那個畢業生問清楚,於是詢問堀教務主任聯絡方式。可是該畢業生目前在九州讀大學,一時之間無法聯絡得上。不得已我只好根據假設繼續調查下去。
我的假設是麻生恭子和村橋之間有特殊關係。然而如此的假設是否太過唐突了呢?年過三十依然單身的村橋和二十六歲的她,我覺得很有可能。問題是兩人的想法,尤其是我很懷疑麻生恭子是否真心,我猜測他們之間只是逢場作戲的性質。
假如兩人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呢?雖然這個假設有點跳躍式,但如此一來她就有殺死村橋的動機了,同時這一點也變得十分重要,因為她也必須殺我滅口才行。
今年夏天栗原校長向她提出嫁給其子的請求,栗原家是以經營學校而累積財富的有錢人家,對她而言,當然很想馬上答應。可是她卻延遲了回覆。如此折磨對方有何意義呢?因此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必須安頓好周邊的事,也就是說她需要時間封住所有知道她男性經歷的人的嘴。其中一人恐怕就是我吧?我和K老師是唯一知道她本性的人,自然成了她的眼中釘。沒想到我的運氣太好,不但沒被害死反而對這看不見的殺人凶手起了戒心。於是她便找第二目標下手。
第二目標就是村橋囉?
根據藤本所說,麻生恭子似乎對這個事件很有興趣。就我所知,她不像是會注意這類事件的女人。我對自己的推理越來越有信心了。
「對了,關於昨天的事件……」快到車站時,小惠彷彿讀出我的心事,提起這個話題,「大家都說應該不是自殺吧。真相到底怎麼樣呢?」
大概認為自己也是發現者之一,小惠故意壓低了聲音。
「大家?妳是從哪裏聽來這種說法的?」
「好像是藤本老師先說的。A班同學告訴我的。」
腦海中浮現藤本悠哉的表情,真羨慕無憂無慮的他。
「原來如此。可是我也不知道呀。唯一能確定的是,警方也還沒有做出自殺的結論。」
「噢……那密室的問題解決了嗎?」小惠拿著看起來好像很重的書包,很自然地提出疑問。她能如此隨口發問,表示她一直很在意案發現場難以理解的狀況。
「哦,密室呀。警方好像認為是用備份鑰匙開的,因為找過工友老板問話。」
「備份鑰匙……」
「目前好像正在調查凶手有沒有製作備份鑰匙的機會。」
小惠陷入了沉思,我有點後悔說太多。
到達車站穿過剪票口後,依往例我們分道揚鑣。宮坂惠美也跟小惠同方向,分手時她輕聲地說了一句「再見」,突然發覺這好像是她今天說的第一句話。
來到月台後,為了轉乘的方便性,我沿著行駛方向往最前面的等車位置前進。油漆斑駁的長椅是博愛座,我選擇坐在最右邊的長椅上等車。
我看見小惠和惠美站在對面月台上聊天,小惠一邊搖晃著書包一邊面對惠美的臉說話。惠美則是從頭到尾都低著頭,偶爾才回應一、兩句。心想著不知道她們在聊些甚麼時,對面的電車來了。電車離去時,小惠還隔著車窗對我揮手,我也輕輕地舉起了手擺動。
之後就聽見機車聲。眼睛很自然地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看見兩輛機車停在鐵軌旁的馬路上。心想該不會是……仔細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就是前些天和陽子說話、戴紅色安全帽的年輕人。我對他的紅色安全帽還記憶猶新,問題是另一輛的機車,似乎跟上次到學校附近的幾輛不太一樣。黑色安全帽、黑色機車外套的一身黑打扮,身形不像是男生……
我確信應該是高原陽子。這麼一想,她也說過自己常在這一帶出沒。沿著鐵軌的馬路上,很容易被人看見的,我想起了她挑釁的表情。
騎機車的兩人在路邊聊了一下,然後陽子先行離去。她說今年夏天剛考取駕照,技術還真不錯,一轉眼便看不見蹤影了。
之後紅色安全帽也跟著離去,還是發出牽動肚皮的排氣管噪音。我身邊有些人皺起了眉頭。
就在那個時候,我突然看到一個景象。一輛白色 Sedan 彷彿緊跟在紅色安全帽之後開過。也許只是湊巧,但是那輛跑車的速度和經過的時間點,都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2
隔天,九月十四日星期六的第三堂課結束,預感果然成真了。上完課回到辦公室,就看到松崎副校長和長谷站著聊天。兩人都抱著手臂、若有所思的樣子。正當我經過他們時,松崎叫住了我。
「啊,前島老師,慢點走!」
「有甚麼事嗎?」
我交互看了兩人的臉一下,感覺臉色不太妙。
松崎有些躊躇地說:「事實上,今天刑警又來了……」
「噢……」我早就知道了,因為校們口旁的停車場停了一部灰色轎車。大谷刑警每次都是開那輛轎車出現的。
「警方提出了一個有點麻煩的要求。」
「甚麼樣的要求?」
「說是要跟學生說話,而且沒有老師在場……」
我不禁看著長谷。
「哪個學生呢?」
長谷的眼睛瞄了一下周遭,小聲回答:「高原。」
我下意識地歎了一口氣,心想果然是她。
「為甚麼刑警要找高原?」我問。
松崎一邊撥弄稀疏的頭髮回答:「好像是昨天在學生輔導部訊問時提到那孩子的名字,至於內容是甚麼,我就不知道了。」
我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是警方問:「有沒有怨恨村橋老師的人存在」吧。於是學生輔導部就提出了幾個學生的名單,陽子的名字也在其中。
「那跟我有甚麼關係呢?」我看著松崎。
「基本上我認為應該要協助警方辦案。可是學生接受調查,事關學校的信譽。而且一旦知道自己遭到懷疑,恐怕會傷了高原的心。」
「我瞭解。」我點點頭,雖然他先提到學校信譽,讓人不太愉快。
「於是我就去跟校長商量該如何進行,校長指示說首先要問清楚警方的意圖……再判斷是否讓學生接受訊問。」
「原來如此。」
「問題是找誰去跟刑警接觸呢?因為高原的導師是長谷老師,我就去拜託他……」
「可是我自知條件不足。」松崎話說到一半,長谷插進來表示意見,「一方面我對事件的情況不是很清楚,而且我當高原的導師,也是從第二學期開始的,對於那孩子的個性等方面,還在摸索狀況中。」
他的語氣熱切,我很清楚他想說些甚麼。
因此我推薦前島老師。一方面是前島老師是發現者,跟這個事件並非毫無關係。而且也是高原二年級時的導師,條件再適合不過了。」
我想的果然沒錯,松崎在一旁露出「可以嗎」的表情。
換作是平常的我,大概會用「這個……不太好吧」來拒絕對方吧。因為一旦答應了,今後我都得擔任警方和學校之間的傳聲筒,說有多麻煩就有多麻煩。可是這次的事件跟我並非毫無關係,說不定比松崎和長谷想像得更糟,我根本就是「當事人」。
我答應了。松崎和長谷趕緊道謝,但他們的臉上明顯浮現安心的神色。
我將第四堂課改成自習,然後前往會客室。有種身負重任的感覺,同時腦海中又想著數學課改成自習,學生們肯定很高興吧?
看見我打開會客室的門探頭進去,大谷露出「哎呀」的表情。他應該是在等高原陽子的出現吧?我先陳述校長所代表的學校意見,傳達校方想知道大谷意圖的要求。大谷難得正經八百地穿上西裝、繫上領帶,聽我說話時的認真態度也跟平常判若兩人。
「我瞭解了。」大谷聽完我說的話,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張白色紙片。
「這是昨天學生輔導部小田老師給我的資料。上面列出了這三年來遭到退學、停課等處分的學生名單。」
「也就是黑名單囉。」我看了一下紙張,上面列了十九個人的名字,有一半以上都是畢業的學生。
「基本上只是用來當作參考,其實我也不想採取這種方式……」
但是不用這份資料,就會有損身為刑警的資格?這一點我無法反駁,但也難以認同,只好保持沉默。
「於是就按正常手段進行。我們也調查過被害人的足跡、尋找目擊者,可是就是查不到任何線索。嫌犯明明就在這個學校裏,警方卻束手無策,真的是很懊惱!」大谷的語氣流露出難得一見的焦躁,可能是調查行動停滯不前的焦慮,再加上想趕緊訊問高原陽子的心情吧。
「女性凶嫌的方向調查得怎樣?」我想起昨天大谷的話後追問,「就是要找出村橋老師情人的調查。」
「噢,那件事呀。」大谷只是輕聲回答,「做了呀,還在調查當中。我們問過跟村橋老師有關的所有女性,目前就是看不到該名女性的線索。」
「也查過女老師嗎?」說完後,我有些後悔,似乎說得太具體了。果然大谷「噢」的一聲,很有興趣地看著我問:「你有甚麼線索嗎?」
「完全沒有,我只是想老師跟老師結婚的情形也很多。」
好爛的回答。有關麻生恭子的事,完全只是我的假設,還不到說出來的時候。
「原來如此。如果說是年輕女老師,倒也有幾個人。昨天都問過了,每個人也都否認了。」
「也許本人在說謊。」
「當然也有那種可能,但那些人跟事件毫無關係呀。」
「怎麼說?」
「因為她們在推估的犯案時間,都有很明確的行動。有的人在常去的咖啡廳,有的人在指導英文會話社的練習,其他人也都有人證。」
原來如此……
我忘了麻生恭子是英文會話社的顧問,聽說該社團很認真,常常練習到下課以後。所以說她不可能犯案了?……我的推理這麼快就被推翻了。
大谷接著說:「今後我們還是會調查村橋老師的女性關係,只是太專注那個方向恐怕容易遭到誤導,所以也必須調查其他方向。」
「所以你們才找上了高原?」我的口吻有點諷刺,但大谷不以為意。
「高原……同學是最近才接受處分的學生,而且理由是因為吸菸,當場逮到她的人就是村橋老師。」他說。
「話是沒錯。不過就只有那麼一點小事,有可能……」我話還沒說完,大谷已經一臉驚訝地看著我,嘴角還浮現出一貫莫名其妙的笑容。
「看來前島老師還不知道呀。村橋老師發現她吸菸後,對高原做了某種制裁。」
「制裁……?」這還是頭一回聽到,更何況教育方針禁止對學生做出任何制裁。
「就是這個呀。」大谷抓起一把自己油亮的頭髮說,「他把學生帶到保健室,剪掉了女學生最寶貝的一頭黑髮。這比停課處分更讓學生怨恨,女學生甚至還說出『我要殺了你』。」
我不禁驚叫出來。這麼說來,停學處分後回來上課的陽子剪了一頭短髮,不是為了改變形象,而是被村橋剪的。
話又說回來,這個刑警是甚麼時候從哪裏得到這個資訊呢?聽他的語氣好像是從陽子的朋友那裏得知的吧。在這麼短的時間就問出連我都不知道的事……我不禁對這個男人感到害怕。
「就算是這樣也不用……」
「不只是那樣而已。」
大谷靠在沙發椅背上,叼著一根菸。
「你知道川村洋一嗎?」
「川村?」
看著大谷嘴上隨著說話上下振動的香菸,我搖搖頭。
「他是高原同學的朋友。一起騎機車的。」
「啊……」昨天在月台上看到的情景浮現腦海。陽子和年輕人,還有白色跑車……
大谷似乎樂於欣賞我的反應,點著菸等待適當的說話時機。
「川村是R鎮修車廠的兒子,整天不上學到處鬼混。據說他就是在機車行裏跟她認識的,至於誰先開口就不得而知了。」
「你想說些甚麼?」我企圖讓語氣強硬一點,卻也知道氣勢很薄弱。
這時大谷起身,將黝黑的臉探上前來。
「修車廠有氰酸鉀。」
「那又……」我想說那又怎樣卻說不出口。
「當然保管得很嚴密。只是川村想拿出一點,也是輕而易舉的。」
「你是說高原拜託他的嗎?」
「這只是一種假設。我說的不過是事實,至於跟事件如何連結,就看今後的判斷了。」
從大谷口中吐出一股乳白色的煙。
「所以我可以和高原陽子見面了吧?」
我看著大谷的臉。他的目光銳利,像獵犬的眼睛。
「你要問那孩子甚麼問題?」這句話意味我接受了刑警的要求。大谷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些。
「問她的不在場證明呀。還有兩、三個問題。」
「不在場……」說到一半才有真實的感受。我沒想到會從真正的刑警口中聽到這個字眼。沒錯,我可不是在作夢。
「條件有兩個。」我說,好不容易發出穩定的聲音。「第一是我必須在場,當然我不會插嘴。第二是她騎車的事,暫時不能讓學校知道。除非確定她是凶手,那就沒辦法了……」
大谷彷彿沒有聽見我說的話,茫然地看著自己吐出來的煙飄的方向。但是不久之後,他說:「我還以為前島老師是很冷酷的人呀。」
「嗄?」看著不解的我,他說:「好吧,我接受你的條件。」
回到辦公室,我跟松崎、長谷說明整個經過後,也和他們一起進去校長室。栗原校長板著一張臉聽我報告完後,還是低喃說:「沒辦法了。」
那時是第四堂課的上課時間,長谷去叫高原陽子過來。我不知道他會用甚麼說詞,光是想像就令我心情沉重。
五、六分鐘後,長谷帶著陽子走進辦公室。陽子目光低垂地看著地板,嘴唇緊閉,來到我和松崎面前也是面無表情。
從長谷手中接過她後,我們立即離開辦公室前往會客室。她走在我後面兩、三公尺遠。在會客室前,我跟她說「妳只要照實回答就好了」,她連頭都沒點一下。
坐在大谷對面,她仍然擺出冰冷的表情。背挺得直直的,平視對方的胸口。倒是大谷好像知道她會有如此反應,還是提出先前預備好的質問。
「廢話不多說,可不可以告訴我前天放學後妳做了哪些事?」大谷訊問的口吻一如閒話家常。相對地,陽子回答的語氣卻很沉重,而且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根據她的回答,前天一下課,她便直接回家了。
「回到家是幾點呢?」
「應該是……四點吧。」
陽子的家距離S車站有四個站。上課和課外活動結束是三點半,所以四點到家是很合理的。
「有誰和妳一起走嗎?還是……」
「我一個人。」
大谷似乎是想確認有沒有人能證明她的行動。電車裏面有沒有遇到誰?車站呢?家門口前?好不容易從她嘴裏說出了兩個名字,好像是住在隔壁的老夫婦。回家時他們彼此打過招呼。
「回到家……之後呢?」
「沒做甚麼……就在自己的房間裏。」
「一直嗎?」
「是的。」
「騙人的吧?」
嗄?我抬起了頭。同時也看到陽子臉色大變。大谷的表情還是一樣,語氣也跟前面並無二致。
「五點左右有人看見妳在校內。是某社團的一名學生,對方很肯定就是妳。問題是她看見妳的地方,就是在那間更衣室附近。」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一點剛才並沒有跟我說。看來大谷是祭出了「殺手鐧」;而且居然還有那種目擊者存在,究竟是怎麼回事……
「怎麼樣?妳是不是回家後又回到了學校?」
大谷的語氣柔和,大概是想製造容易交談的氣氛吧。可是他的目光可就不是那麼柔和了,像獵犬的眼睛,也是刑警的眼睛。我看著陽子,她睜大眼睛,凝視著桌上的一個點,渾身像人偶一樣地緊繃,好不容易才振動嘴唇說話:「回到家……因為發現東西忘了,又回學校去拿。」
「噢……忘了東西呀,甚麼東西呢?」
「學生證,放在桌子裏……」陽子的聲音顯得微弱而紊亂。我無法幫助她,只能在一旁注視。
大谷突然盛氣凌人地反問:「學生證?那種東西有必要特別折回來找嗎?」
只差一步就能捕獲獵物了。他肯定是這麼想吧?然而陽子反倒像是放開了的樣子,調整坐姿後慢慢回答:「因為學生證裏夾著我的駕照。我想趁著還沒被人發現之前,趕快到學校取回。」
如果這是她臨時想到的謊言,那也只能讓我對陽子反應之快瞠目結舌。她的回答足以解釋為甚麼隱瞞回家後又回到學校的質問,十分合理。
就連大谷一下子也說不出話來,不過他立刻又改變矛頭問道:「原來如此,因為騎機車違反校規嘛。那我問妳,妳出現在更衣室附近的理由是甚麼?」
「更衣室……我只是經過而已。」
「經過呀,好吧,這麼說也行。那之後呢?」
「我就回家了。」
「幾點走的,幾點到家呢?」
「離開學校是五點過後,應該是五點半到家。」
「有人可以證明嗎?」
「沒有。」
換句話說,陽子沒有確實的不在場證明。大谷似乎覺得自己的猜測沒錯,很滿意地在記事本寫東西。
之後的問話幾乎都和川村洋一有關,兩人交往的程度、去過川村家嗎之類的,很明顯是想找到取得氰酸鉀的可能性。
陽子說她和川村洋一並不是很熟,最近才剛認識,她只是隨便敷衍一下對方。不過大谷似乎演戲般地猛點頭,我覺得他根本就不相信。
「謝謝妳的合作,很值得參考。」大谷很客氣地鞠躬致意,然後看著我,露出「沒事了可以走」的眼神。於是我跟在陽子後面起身。
「啊,等一下!」就在陽子握住門把時,大谷高聲呼叫。看到陽子回頭後,一臉笑容地問:「對於村橋老師的過世,妳怎麼想?」
面對突如其來的詢問,一時之間很難回答。正當她試圖想啟開嘴唇時,大谷又說:「算了,沒關係,不用了。我只是隨便問問罷了。」
搞甚麼嘛!我簡直想罵人了。
出了會客室,陽子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的教室,她的背影像是在對我抗議,結果我也沒能跟她說任何話。
我到校長室跟校長、松崎和長谷報告訊問的內容。我只提到她有騎機車的朋友,並沒說出她自己也騎的事實,他們三人似乎也沒想到那裏。
「所以說,她的不在場證明有些曖昧囉?」長谷邊歎息邊說。
「能夠有明確不在場證明的人,反而是少數吧。」這是我的真心話,但聽起來像是安慰他們的場面話,也沒有人表示贊同。
「總之只能順其自然了。」沉默一陣子後,校長說。這句話便成了今天的結論。
松崎和長谷離開後,校長命我繼續留下來,指著沙發要我坐下。
「你覺得呢?」栗原校長一邊將菸灰缸拉近自己一邊問。
「我覺得呀……該怎麼說呢?」
「高原是凶手嗎?」
「不知道。」
「你不是說有人要算計你的生命嗎?高原有怨恨你的理由嗎?」
「我也不敢說完全沒有。」
「是呀,當老師就是這樣。」校長很能理解地不斷點頭,點燃了香菸。
「你被盯上的事有跟警方說過嗎?」
「沒有。因為最近沒有再發生那種事了,我想看看情形再說。」
「嗯,也許是你多慮了。」
「我想不至於。」我一邊敷衍,心中想著要是我現在說要跟警方報案,不知道校長會有甚麼反應。不管是用威脅還是哄騙,他都想制止我吧。因為到目前為止,那只是個「也許是殺人事件的事件」,而我的事件可就不一樣了。
走出校長室時,課外活動時間也結束了,可以看到許多放學回家的學生。心情雖然不好,這種日子卻也不想太早回家,於是決定參加社團的練習。通常星期六我是不出席的。
由於沒帶便當,我只好到學校外面吃飯。走到車站前面自然會有很多餐廳。
就在我走出校門約五十公尺的地方,從左邊小巷衝出一道人影。我最先看到他深色的墨鏡,對方來到我身邊,壓低聲音說:「跟我來,陽子找你。」
我一聽就知道是那群飛車黨的。
本來我想說「有事情就在這邊解決」,但想到在路邊爭吵不好看,只好先跟著過去。路上我問對方「你是川村洋一嗎」,他稍微停了一下,但仍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我一向隔著安全帽看他的臉,但是對他的聲音還有點印象。
從學校旁的小路轉入約幾百公尺遠,來到一個十公尺見方的小空地。旁邊大概有工廠,可以聽見切割機、壓縮機的操作聲。看來這個空地是工廠用來堆放廢棄物的地方。
我看見三輛機車像忠實的馬一樣並排停在一起。旁邊有兩名年輕人坐在廢棄的木製台車上吸菸。
「人帶來了。」
川村說完,兩人立刻站起來。一個將頭髮染成了紅色,另一個則是沒有眉毛。兩人身高和我不相上下。
「怎麼沒看見高原呢?」我環視一下周遭問,其實一點也不驚訝。因為我不認為她會用這種方式找我。我是因為對這群年輕人有興趣才跟過來的。
「陽子不會來的。」說完川村抓住我的衣領。
他的身高比我矮十公分,所以是由下往上抓的姿勢。
「你的作法真是有夠骯髒的!」
「我做了甚麼?」我用有些吃力的姿勢反問,同時看見紅髮男站在我右邊,無眉男繞到左邊。
「少裝蒜了,明明是你跟條子說陽子殺死了那傢伙!」
「我沒有。」
「騙人!」
川村的手放開我的衣領,但同一瞬間我的右腳被絆倒,頓時摔成狗吃屎。接下來左小腹又被踢一腳,整個人往上仰,嚇得我差點喘不過氣來。
「條子來找我了。除了你以外還會有誰知道我呢,你說呀!」
「你……」
我想說「你搞錯了」,可是胸口被無眉男踢得說不出話來。抱著肚子蹲在地上時,川村又用靴跟踩我的後腦杓。
「誰跟你說凶手是陽子呢!你們只要有甚麼不對的,全都推給不良學生,就想了事了嗎?」
「說話呀,你!」
無眉男和紅髮男一邊搥打我的頭和腹部一邊咆哮。工廠機器聲和他們的聲音混在一起,衝進我的腦子裏,變成了耳鳴。
就在這時,我微微聽見女孩的聲音,但不知道說了些甚麼,只知道他們的攻擊隨著那聲音停止了。
「陽子……」川村的聲音讓我抬起了頭,我看見高原陽子一臉憤怒地走了過來。
「這算甚麼?誰要你們做這種事的?」
「可是這傢伙將陽子出賣給條子!」
「不是我!」忍著渾身傷痛,我站了起來。只覺得脖子好重,平衡感不太正常。
「警方追蹤了高原,然後也發現了她騎機車的朋友。」
「少在那裏胡說八道了。」
「真的,昨天你是不是跟高原在S車站附近待過?之後我看見有輛白色跑車跟蹤你們。」
川村和陽子對看了一下,似乎發覺我說的是真的。
「可是……難道不是你將陽子的事告訴條子,他們才來跟蹤的嗎?」
「將我的事告訴刑警的是學生輔導部,跟這個人沒有關係。」
我知道川村沒話可說了。雖然戴著墨鏡,還是難掩狼狽的臉色。
「甚麼嘛!原來是洋一搞錯了。」無眉男說。
紅髮男也覺得無趣,在一旁踢石子,兩人都不敢看我。
「拜託你們也不要那麼容易相信好嗎?有事我會直接拜託你們的。」
陽子一說,無眉男和紅髮男都目瞪口呆,訕訕地騎上自己的機車離去。轟然的排氣噪音似乎讓傷口更加劇痛。
「洋一,你也走吧!剩下的是我的問題。」
「可是……」
「我最討厭人家婆婆媽媽的。」
陽子這麼一說,川村只好放棄地歎了一口氣,走向自己的機車,然後自暴自棄地啟動油門,從我和陽子之間穿越而過。
工廠的廢棄物堆放空地只剩下我和陽子。
「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裏?他們不是背著妳偷偷帶我來這裏的嗎?」我一邊揉著脖子一邊問,被踢過的地方還在發燙。
「車站附近有人在議論紛紛,說前島老師被不良少年帶走了。我一聽就知道是這裏,因為洋一他們常在這裏鬼混。」回答後,陽子依然不看我繼續說下去,「我為朋友做的事跟老師道歉,對不起。」
「算了,倒是妳打算跟那些人來往到甚麼時候?早點離開他們比較好。」
不料陽子一副不想聽我教訓的樣子,拚命搖頭說:「不要管我,跟老師一點關係都沒有,不是嗎?」說完,就跟上次一樣跑開。
我也只能跟上次一樣,目送著她的背影離去。
3
九月十七日星期二,一早起便開始下雨。平常撐傘走路感覺很討厭,但今天我卻覺得求之不得,因為可以不用和其他人打照面。在電車裏我始終保持低頭的姿勢。
「怎麼了,你的臉?」
在辦公室最早碰到的是藤本。他天生就是大嗓門,搞得好多人都看著我。
「昨天騎腳踏車摔的,真是倒楣呀。」我按著顴骨一帶貼的OK繃說,「這就是週末的後遺症,昨天星期一是敬老日(註:九月十五日是敬老日,放假一天。)的補假,我的臉還腫得更大呢!」
藤本的表情顯得不太相信,還好只說了聲「保重」沒再追問下去。
每個星期的第一個小時是班會時間。對沒有擔任導師的我而言算是空檔。我皺著眉頭忍著傷痛,準備下一堂課的教材。不對,應該說我假裝備課,內心則在想著村橋被殺的事。
大谷刑警似乎認為學生之中有人是凶手,首要嫌犯就是高原陽子。的確她也許很恨村橋,恨得想殺掉他,也有機會拿到氰酸鉀,不在場證明又很曖昧,尤其是有目擊者在更衣室附近看見她等不利的狀況證據。一旦大谷解開密室之謎,而且跟陽子連結上的話,瞬間她就會成為重要關係人,不對,是成為嫌犯吧。
我不能理解的是,她一向給人乖巧的印象。當然她有可能做出那種事的悲愴感,但也有下不了手的稚嫩感。也許性格和可能性一結合就會跌破眾人的眼鏡吧……
說到嫌疑,我反而覺得麻生恭子的可能性更高。只是還不知道她和村橋是否有特殊關係,而且她又有不在場證明,大谷刑警似乎已經把她排除在嫌疑之外。
想著這些問題時,突然有人開門,嚇了我一跳。抬頭一看,有學生探頭進來東張西望。是三年A班的北条雅美,好像是在找誰的樣子,一和我的視線相對便直接走了過來。
「妳要找誰嗎?」問的時候,我心想第一堂課應該還沒結束才對。
「就是老師。我有事找前島老師。」
她的聲質有著跟年齡不搭調的低沉,但洪亮的聲勢壓倒了我。
「找我?」
「事實上,我對前些日子那個事件的處理方式有些不能接受。問了森山導師,他說這件事前島老師最清楚,所以在森山老師的允許下前來請教老師。」
北条雅美就像背誦文章似地滔滔不絕說完一大段話,假如不聽內容,簡直就像軍人一樣。讓我想起來她是劍道社的社長。
儘管如此,其他老師似乎已打算把收拾該事件的爛攤子推給我,算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並不是甚麼事都知道。不過只要我能回答的,妳儘管問吧。甚麼問題呢?」
我指著旁邊的椅子讓她坐,但她不肯坐。
「星期六放學後,我看到了警方的人。」她開門見山地說。我猜想其他學生絕對學不來她這種說話方式。
「的確那天是有來……那又怎麼樣?」
「聽說是來調查高原同學的。」
「嗯……不過只是問話,不是調查啦。」我提出修正,但她根本不理會。
「是學校說高原同學有嫌疑的嗎?」她用強烈的語氣質問。
「沒有人說她有嫌疑呀。是因為警方要求過去被學校退學、停課的學生名單,學校才讓他們看的。這一點學生輔導部的小田老師最清楚。」
「好,關於這一點我會去問小田老師的。」
「最好是這樣。」
我完全被她的氣勢所鎮壓住。
「對了,聽說前島老師在高原同學接受訊問時也在場,有甚麼實質證據證明她涉案嗎?」
「那倒是沒有。」
「所以在事情沒搞清楚的狀況下,老師就讓刑警和高原同學見面嗎?」
我能理解她這種挑釁的態度,於是回答:「當時我們也很猶豫該不該讓他們見面,但是刑警所做的推理,原則上很合理,而且只是詢問不在場證明,所以就讓他們見面了。」
「可是她沒有不在場證明……」
「妳倒是滿清楚的嘛。」
「我可以想像。星期六放學後,刑警在校園內徘徊,老師你知道嗎?」
當時我應該正好被機車黨的人圍毆吧,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聽說刑警去看過排球社和籃球社,還到處問人『有沒有人看過高原陽子借用教職員用的女更衣室鑰匙』。」
果然不出我所料,大谷忙著解開密室之謎的關鍵。假如陽子借過鑰匙,她就能夠製作備份鑰匙了。
「那他到處問話的結果是甚麼?」我有些戰戰兢兢地問。
「社團的顧問老師和同學們都說沒有看過她借過鑰匙。因為我有朋友在排球社,是她告訴我的……」
「是嗎?」老實說,我覺得鬆了一口氣。
然而眼前的北条雅美卻一臉不快,或者應該說是表情陰暗。我用「怎麼了」的眼神抬頭看著她,她立刻用清晰的口調、壓抑情感的聲音說:「刑警的行動使得大家看高原同學的眼光都變了,那是看待犯罪者的眼光。今後就算她的嫌疑洗清了,要想改變大家看她的眼光還是很困難的吧?因此我要來抗議,為甚麼不限制刑警的行動呢?為甚麼輕易讓高原同學和刑警見面呢?為甚麼學校要將退學學生的名單給外人看呢?這麼一來不是破壞了學校相信學生的前提條件嗎?我覺得很遺憾。」
北条雅美的一字一句都像利針一樣刺痛我的心。我很想辯駁,但說甚麼聽起來都像是痛苦的呻吟,所以我選擇沉默。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說完她微微一鞠躬,轉身往門口走了兩三步後,突然又停住,臉上難得泛紅地說,「我和陽子從國中以來就是好朋友,我一定要證明她的清白!」
「噢,原來發生過這種事呀!」
小惠拿著量尺在我身上比劃。動作很熟練。因為要做化妝遊行的小丑衣服,她說要幫我量尺寸,叫我午休時間到社團辦公室找她。
「北条的指責很嚴厲。雖然她說的也沒錯……」
「不過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北条同學和高原同學曾經是好朋友。」
「她們好像住得很近,國中也是讀同一所學校。據說高原變壞後,才跟她疏遠的……」
「但北条還是感覺兩人友情常在。」
小惠正在量我的胸圍。我忍住怕癢,站成稻草人的姿勢。
「可是為甚麼要扮演小丑呢?難道是我適合搞笑嗎?」
運動會是下個星期日,該是開始炒熱氣氛的時候了。這一次的重頭戲是化妝遊行,聽說各社團都卯足勁籌備。
「不要抱怨了。根據現有的劇本,聽說藤本老師得扮女裝呢!你覺得哪一個比較好?」
「兩個我都不喜歡。」
「就看的人而言,我覺得小丑比較好啦。」小惠說出奇怪的安慰詞,也結束了丈量的工作。
「化妝品之類的我們會準備,當天老師只要別遲到就行了。」
「我甚麼都不用準備嗎?」
「你只要做好心理準備就可以了。」小惠一邊將我的尺寸記錄在本子上,一邊開玩笑地答話。
穿好上衣準備走出去時,撞上了正要進來的社團同學。是一年級的宮坂惠美。看見她手上拿著酒瓶,我問:「怎麼大白天的喝酒,妳們要舉辦宴會嗎?」
惠美沒有回答,而是微笑地縮了一下脖子。反倒是裏面的小惠大聲說:「那是老師的道具之一啦。不是說你要扮演拿著酒瓶、喝醉酒的小丑嗎?」
「我得拿這個嗎?」
「是呀,不高興嗎?」
小惠走出來從惠美手上接過酒瓶,做出了喝酒的動作。
「大家一定會喜歡的!」
「會嗎?」
我試著拿起那個酒瓶,上面還貼著「越乃寒梅」的標籤,那可是新潟的名酒。一想到自己打扮成小丑,拿起酒瓶猛灌的樣子,到時候還得走路東倒西歪吧?我不禁對小惠說:「請幫我化妝到沒有人能認得出來!」
小惠聽了用力點頭。
4
九月十九日星期四。星期二、星期三難得連續兩天平安無事。沒有看到刑警的身影,校園內也陸陸續續擺出運動會的吉祥物玩偶,似乎清華女中恢復了該有的運作。
村橋所負責的鐘點也已分配完畢。我接收了三年A班的課,工作比以前要忙,但那是沒辦法的事。學生輔導部的新主任是小田。
對於村橋的不在,學生和老師的反應都一樣平淡。只不過幾天的工夫,一個人就好像從來不存在似的。這個事件不禁也讓人檢討起自己的存在價值。
不過,我倒是發現有一個人在村橋死後有所變化。也許是因為我抱持那樣的眼光仔細觀察,所以看得分外清楚,總之那個人的變化一目瞭然。
她就是麻生恭子。
她變得常常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發呆,而且也常常犯些小錯。像是忘了去上課、找不到考卷放在哪裏等,那是過去的她不會犯的過失。一向自信得近乎傲慢的眼神,最近也顯得柔弱徬徨。
變化是在村橋死了之後!肯定有甚麼內情──我十分確信。只是為甚麼會變成這樣,讓我百思不解,因為任何假設都會有破綻。
最善意的想法就是她和村橋是情侶,村橋的死讓她大受刺激。在這種情形下,麻生恭子對村橋付出多少真心便成為重點。可是根據她的性格想像,我無論如何都不認為她會真心考慮和村橋結婚。尤其在栗原校長提出和他兒子貴和相親的這個時間點上,反而她的心境是希望村橋能夠從此消失,不是嗎?
這麼一來,等於又回到凶手是麻生恭子的假設了。對我而言,這是最合理的解釋。可是她並不是凶手,因為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所以沒有嫌疑。
慢點!我從辦公桌抬起頭來看著她,她還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在改考卷。
難道不可能有共犯嗎?假如還有其他人也怨恨村橋,不就很有可能了嗎?
不,不對,我微微搖頭。一旦有了共犯,那麻生恭子的凶手「功能」也就消失了。村橋被殺害時,她只是出現在英語會話社裏而已。就算她的「功能」是取得毒藥、叫村橋到更衣室來,站在主凶嫌的立場,還是會覺得這是一筆不太划算的交易吧。
共犯說要成立,首先必須有一個人肯聽麻生恭子命令行事──這是我唯一做出的結論。
問題是真有那種人存在嗎?遺憾的是,關於這一點我完全沒有概念。
當我感到自己的推理已達極限時,第四節課的上課鐘聲響起。隨著麻生恭子的起身,我也跟著站起來。
這一堂是三年A班的課。因為頭一次上村橋的課,走在走廊時不免有些緊張。我深深覺得自己實在不適合吃老師這行飯。
上課鐘聲都響完了,大概老師還沒到吧,經過三年B班和C班的教室門口時聽見吵雜的說話聲。苦笑了一下,心想就算聯考在即,她們跟一、二年級也沒有太大差別。走到轉角後,突然變得很安靜,上面掛著三年A班的吊牌,不愧是升學班的龍頭。
開始上課後,對A班的印象依然不變。對於我所說的話,她們的反應就是不一樣,學習能力強,消化速度快;解題時很有耐心,出手也很準確。看到她們這麼認真,也不得不承認村橋的影響力確實驚人。
如果單就今天來說,倒是北条雅美顯得有些不太對勁。聽我上課時的表情顯然注意力不夠集中,丟給她的變化題也解得差強人意。
可能對手不是村橋,就少了鬥志吧──我暗自如此解讀,但我錯了,直到課程上到後半段,我不小心瞄到她的筆記本,才知道我的想法錯誤。
我看見一個長方形的圖。平常大概看過就算了,但今天我很敏銳地意識到那張圖的意義。
那是更衣室的簡圖。上面還寫著男更衣室和女更衣室的入口等文字。北条雅美無視於數學課的進行,試圖解開密室之謎。簡圖旁邊隨手寫下一些文字,似乎頗有意思。當我看到其中「鑰匙有二」的文字時,她似乎感受到我的視線,迅速將筆記本給闔上了。
鑰匙有二──。
這是甚麼意思?會是解開密室之謎的關鍵之一嗎?還是毫無意義的文字?因為寫的人是北条雅美,更讓我不敢小覷。害得我之後的課上得比她還不專心。
午休時間吃便當時也是一樣。甚至嘴裏還不斷唸著「鑰匙有二、鑰匙有二」。動不動就停下筷子思索,吃完一個便當竟然比平常多花了一倍的時間。
待會兒再去問她本人吧──用完午餐時我做出這樣的決定。年輕人柔軟的頭腦,有時會超乎我們大人的想像。
然而我的如意算盤卻被打亂了。飯後和平常一樣讀報紙時,松崎跑來告訴我,大谷又來了,希望我立刻到會客室去。松崎說得很理所當然。
「他今天要做甚麼?」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看來松崎根本不關心這件事。
到了會客室,看見大谷站在窗邊眺望操場。他的背影少了以往的氣勢,我不禁有些驚訝。
「真是不錯呀,窗外的風景。」大谷邊說邊坐下,表情顯得很沒有精神。發生甚麼事讓他如此無精打采嗎?
「查出甚麼了嗎?」我有點催促般地先開口。果不其然,大谷臉上浮現苦笑。
「要說查出甚麼,是有查出一些……」不明不白地說完後,他反問,「今天高原陽子有來上學嗎?」
「來了呀,你要找那孩子嗎?」
「其實也沒甚麼事啦……只是想確認她的不在場證明。」
「不在場證明?」我反問,「你這話就奇怪了。她不是應該沒有不在場證明嗎?沒有的證明如何確認呢?」
大谷聽了一邊搔頭,一邊喃喃自語「該怎麼說呢」。
「她呢,在四點之前不是有不在場證明嗎?放學後直接回家,還跟鄰居互打招呼。事實上根據我們的調查結果,發現那一段時間變得非常重要。」
「四點左右嗎?」
「或者應該說是一放學的時間……」大谷的語氣顯得很痛苦,看來調查結果整個推翻了他的推理。
「總之可以讓我跟高原陽子見面嗎?我打算那個時候再說明狀況。」
「我知道了。」
我很在意大谷似乎掌握了甚麼重大線索,若是能比對高原陽子的說法應該更好,因此我毫不猶豫站起來。
回到辦公室跟長谷說明情況,他一臉不安地問:「那個刑警該不會是找到高原是凶手的證據吧?」
「不,看起來不像是那樣。」
我對長谷說明,就我對刑警的觀察,感覺事情好像有了轉機。但長谷還是不改擔心的表情。
「總之我先去叫高原過來。」說完便走出了辦公室。
在陽子來之前,我坐在會客室的沙發椅上等,又覺得和大谷面對面有些尷尬,就帶了報紙來看,但他還是跟剛才一樣站在窗邊眺望著窗外學生的動態。
大約過了十分鐘吧,走廊上有些動靜。是女學生和男人的聲音。仔細一聽,那個男人的聲音應該是長谷。至於女學生呢……想到這裏時,門口響起用力的敲門聲。
「請進。」我還沒說完,門就被推開了。進來的人不是高原陽子而是北条雅美。跟在她後面追上來的是長谷,最後才是陽子。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問長谷。
「是因為……」他還沒說完,北条雅美便大喊:「我是來正式抗議的!」
聲音之大,震懾了在場所有人。
「抗議?這是怎麼回事?」我一問,她的一雙大眼睛意識到大谷的存在,語氣堅定地說:「我是來證明高原同學的清白的。」
眼看她的臉漲得越來越紅,室內氣氛也變得十分緊張。
「噢,那倒是很有意思。」大谷從窗邊走過來,舒服地坐在沙發椅上。「那就聽聽看吧!妳要怎麼證明呢?」
即便是北条雅美,到了刑警面前,神情也變得僵硬;但她還是很勇敢,毫不退縮,口齒清晰地回答:「我要解開密室之謎。相信你們聽了我的推理,就會知道高原同學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