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九月二十五日,星期三。七點起床。
好幾天都睡不著,再加上昨天出了那種事,根本沒辦法讓神經獲得休息。
乘坐陽子的機車回到被汽車攻擊現場,送她回家之後,立刻打附近的公共電話聯絡了S警署。十分鐘後大谷他們趕來,勘驗了現場也做了訊問筆錄。
我沒有提起陽子救我的事,自然也沒有說出追蹤劇本,其他則照實稟報。因為一旦提到她就會被追究她為甚麼也在現場,就不得不說出性侵劇本的事。我不希望她被這個事件捲入太深。
大谷問我為甚麼從遭受攻擊到報案之間花了將近四十分鐘?我說因為想追上對方,所以招了計程車,但當時已經看不到對方的車,漫無目的地東奔西跑浪費許多時間。我覺得有些牽強,不過大谷倒是沒有懷疑,反而很懊惱為甚麼沒有派人守護在我身邊。
現場沒有發現特別線索,大谷說或許能從輪胎痕跡可以查到甚麼,再加上我指證對方開的是紅色 CELICA XX,已經算是很大的收穫了。
大谷頗有信心地表示:「心急的凶手終於開始露出馬腳了。」
如果真能因此揪出凶手,那就太好了。
其實讓我神經緊繃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高原陽子說的那句話。
「凶手是從男更衣室的門走出去的。」
這個證詞具有重大的意義。因為過去我們都以為凶手是翻越更衣室裏的隔牆,從女更衣室的門逃跑的。不論是備份鑰匙的可能性還是北条雅美解開的密室之謎,都是基於這個前提才存在的。因此一旦前提被推翻,所有的推理也必須重新來過。
那麼凶手是如何把棍子頂在門後的呢?不可能是村橋自己做的。因為根據陽子的說法,凶手是在村橋停止呻吟後才出去的,大概是確認過村橋斷氣才離去的吧。
這麼一來就只剩下凶手用某種方式從外面將棍子頂在門內囉?可是一如大谷刑警所說的,要從外面將那根棍子頂在門內根本是不可能的。
凶手將不可能化為可能了,他究竟用的是甚麼方法呢?
關於這一點我也還沒有跟大谷說過,我還在想有甚麼說法能夠不提起陽子而順利帶出新的觀點。
「從昨天起你就一直在想事情。」大概是看到早餐桌上我幾次舉起筷子又停下吧,裕美子情緒低落地問。
昨天的事我沒有跟她說,因為只會增加她的擔心,只是從我的表情她也嗅出了不對勁,所以問過我好幾次「發生甚麼事了嗎?」
「沒有,我沒事啦。」今天早上我還是如此回答,然後很快放下筷子離開餐桌。
比平常還早到達學校後,我立刻前去更衣室查看。這個將近三個星期沒有使用的小屋,看起來就跟原來的儲藏室一樣有些骯髒。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男更衣室的門,放慢動作走進室內。一股濃厚的霉味衝進鼻子裏。因為我的移動,也揚起了附近的塵埃。
站在更衣室中央重新環視整個周遭。通風口、置物櫃和女更衣室之間的隔牆、還有出入的門口……透過這些能夠動甚麼手腳呢?不能大動手腳,必須得在短時間內完成,同時還是不留痕跡的方法。
「怎麼可能……會有那種方法嘛!」這個謎題困難到我不禁如此自言自語。
第一堂課是三年C班。
我發覺學生們昨天和今天看我的眼光跟過去很不一樣。很難用一句話形容那是一種甚麼樣的視線。好像帶著關心,卻又不像是充滿好奇。她們知道了凶手的目標不是竹井而是我,我想她們抬頭看我的視線,應該是在想像我究竟做了甚麼讓凶手如此恨我吧?
如坐針氈的感受下,我繼續上課,也許是因為台上台下的心情都很緊繃,課程反而進行得很順利,真是諷刺。
我出了些應用題讓她們上台練習。看著點名簿,我抬起頭來。
「高原,上來解題。」
「是。」陽子以有些低沉的聲音回答後站了起來。手拿著筆記本直接走到黑板前面,看都不看我一眼,很有她的風格。
看著那白上衣、藍裙的制服背影,只會覺得她是一個平凡的高中女生,很難相信她會穿上騎士裝奔馳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
昨天從她口中獲知了驚人的事實,待情緒穩定後我又重新問她:「可是妳為甚麼到現在才願意告訴我呢?之前妳不是都一直避著我嗎?」
陽子似乎覺得難以回答而轉過頭去,不過馬上又用平板的語氣回答:「我不覺得這有甚麼大不了的。只是因為看到雅美解開密室之謎,刑警和老師都同意她的推理,我怕隱瞞事實恐怕不好。雅美的錯誤推理讓我的不在場證明得以成立,而且殺死村橋的凶手也不會被捕,我覺得也很好。可是……」
她撥了一下頭髮繼續說:「知道前島老師的生命有危險後,我開始感到不安。假如我再不說出實話,一直沒抓到凶手,恐怕有一天老師真的會遇害。」
「可是……」我說不下去了,因為可是之後要接甚麼,我自己也不知道。
「過去我的確是避著老師,因為老師不肯幫我。那天老師不肯陪我一起去信州。老師你知道那一天我是抱著甚麼樣的心情,一直在車站等嗎?你怎麼可能知道。因為對老師而言,我不過只是個小鬼罷了。」
陽子對著水面大喊。她的一字一句像針一樣刺著我的心。我實在無法忍受那種心痛,終於發出「對不起」的呻吟。
「可是我還是無法堅持。」陽子的語氣突然又恢復平靜,我驚訝地看著她的側臉。
「一想到老師可能被殺死,我就坐立難安……明明知道這樣子很不爭氣,我還是跳了出來,像個笨蛋一樣……是吧?」
我低著頭思索該說些甚麼話對她是最好的,結果還是想不出來,只好讓自己繼續保持沉默。
上完課後,松崎找我去,說是警方正在調查教職員的私家車,問我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因為我怕麻煩就回他說不知道,內心則因為警方已開始進行調查感到心情高漲。
下課時間在走廊上遇到了小惠。因為無法練習,她的表情露出難得的不高興。
「再加上到處都有眼光凶惡的人走來走去,我實在很不想來上學了。」
她說的是刑警。校園內除了追查昨天那輛車的刑警外,另外還有一些刑警則在調查小丑事件的線索。
「一切都是為了破案,妳就忍耐吧。」說完後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缺乏說服力。破案──真的會有那一天的到來嗎?
2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聽到麻生恭子被逮捕的消息是在早上進辦公室的路上。我聽到一名學生沿途大喊:「大消息呀!大消息呀!」
我趕緊往辦公室走去。門一開的瞬間,我立即知道謠言並非捏造。
辦公室裏的氣氛很凝重,而且因為我的進來,空氣更加緊張。所有人都低著頭,茫然地看著桌子。我走向自己的位子時,沒有人出聲。
但是當我正要入座時,就像戳破沉悶的空氣一樣,藤本故意說得很清楚問我:「前島老師,你聽說了嗎?」
坐在周遭的幾個人驚訝地動了一下。我則看著藤本回答:「剛剛在走廊上……聽到學生說了。」
「原來如此,果然學生們的消息還是很靈通。」他露出苦笑說。
「說是被逮捕了……那個學生是這麼說的。」
「哎呀,不是被逮捕了,而是當成關係人傳喚了。」
「可是……」堀教務主任從旁插嘴說,「實質上不就是逮捕嗎?」
「不對,那樣說太過分了。」
「會嗎?」
「慢點!」我走到藤本身邊。「可不可以說得更詳細點?」
根據藤本說的,今天一早S警署的大谷就來電要求麻生老師,以關係人身分接受偵訊。當時接電話的是松崎,因為他太過驚訝而大聲回應,讓在旁的學生聽見了。
「為甚麼突然會變成這樣,目前還不知道。一切都只是我們的任意想像而已。」
因為藤本都這麼說了,堀教務主任只好聳聳肩膀。
「可是……她真的是凶手嗎?」長谷也將椅子轉過來看著我們。
「前島老師你應該有甚麼想法吧?」堀教務主任問。
看著我甚麼都沒說,小田老師坐在自己位子上一邊喝茶一邊表示意見:「就算前島老師沒有想法,說不定人家對方有呀。畢竟女人這種動物是很會記仇的。」
「哎呀!男人會記仇的也不少呀。」
就在堀教務主任說這句話時,松崎打開門走了進來,一臉明顯的憔悴,神情虛弱,腳步也顯得蹣跚。
鐘聲已經響了,大家似乎都不想開早會。大概松崎也不知道這時候集合大家該說些甚麼話吧。栗原校長躲在校長室裏不出來,想來也是苦著一張臉,一根接著一根香菸猛抽吧。
我走進了教室,發現學生們的反應跟老師們大相逕庭,個個神情活潑地期待我的上課。似乎在她們天馬行空的想像中,已經把我和麻生恭子連結在一起。
就我個人而言,課根本上得心不在焉,心裏想的盡是:究竟大谷刑警他們根據甚麼樣的堅持和敏銳度,命令麻生恭子接受傳訊呢?她在第一個事件有不在場證明,大谷又是如何看待的呢?還有前幾天她說的話「真相完全在不同的方向」,這些話一直在腦中迴盪,讓我實在無法好好上課。
課結束後,我私下跑去問松崎有關麻生恭子的事。他臉色不太好地跟我說了,內容大致跟藤本說的差不多。
抱著無法釋然的心情上了第二堂課、第三堂課。
然後在第四節的課中,小田老師來叫我。他在我耳邊低語:刑警又來了。我讓學生自習後,趕緊衝出教室。平常這個時候總會聽到學生在我背後歡呼,但今天不一樣。彷彿全班同學都在說悄悄話似地,響起了一陣奇妙的轟鳴。
這是第幾次在會客室和大谷見面呢?
「上課中找你來,真是不好意思。」灰色西裝,沒有打領帶,在我看來典型刑警打扮的大谷低頭表達歉意。身邊還有一名年輕的刑警。
大谷的眼睛充血,臉上浮現油光,這會像是抓到嫌犯麻生恭子,搜查行動正如火如荼展開的樣子嗎?
「你知道警方傳訊了麻生老師嗎?」
「知道。」我點點頭說,「我以為可能跟前天汽車攻擊的事件有關……」
「不,你搞錯了。」
看著大谷搖頭,我十分驚訝:「我搞錯了!」
「是的,我們傳喚麻生老師是為了其他理由。」
「那是甚麼理由呢?」
「嗯,請等一下。」
似乎為了緩和我的情緒,大谷慢慢地從口袋掏出記事本,翻頁的動作也很平靜。
「昨天我們的年輕刑警從學校的焚化爐裏找到一些東西。其實也沒甚麼,就是手套,白色的綿布手套。」
因為警方要調查焚化爐,所以運動會之後都還沒有點火使用過。這麼說來,昨天的確有看到刑警在裏面翻撿東西。
「找到這個手套,完全是那名刑警的功勞。事實上手套上面沾有少量的顏料。」
「顏料?」
我開始回想,這次的事件有甚麼東西跟顏料關聯得上呢?但大谷若無其事地提起:「你忘了嗎?就是那個魔術箱。」
幾乎就在他提醒的同時,我也想起來了。沒錯,當時那個魔術箱的確是上了色。
「可是那也不能確定就是凶手的東西呀?」我提出反駁,「說到白色棉布手套,應該會是用在運動會的啦啦隊對抗吧,而參加比賽的同學可能在某些時候碰到了魔術箱。」
然而大谷不等我說完便開始搖頭。
「我們詳細調查過那個手套,檢驗出內側沾上的紅色顏料已成乾燥狀態。雖然數量很少,你知道是甚麼嗎?」
「紅色顏料……」
我恍然大悟。
「沒錯,就是指甲油。這麼一來就可知道不是學生的。當然最近的學生多少也會開始化妝,但是應該不會有人塗上紅色指甲油吧。」
「於是你們就找上了麻生老師……」
「昨天晚上我們跟麻生老師借了她目前所使用的指甲油。根據調查人員的說法,當時她的臉上露出不安的神情,於是他們認為應該找對人了……不過這個另當別論。總之和留在手套上的顏料進行比對,得到了完全一致的檢驗報告。所以今天早上才會傳喚麻生老師。」
我大致可以想像大谷如何逼問麻生恭子。首先一定是仔細確認她那一天的所有行動,而她供述的內容大概不會提到靠近過魔術箱的事實吧。大谷再次確認後拿出了手套,顏料和指甲油──大谷提出了絕對不可能的矛盾,她該如何自圓其說呢?
「她沒有自圓其說,大概是死心了吧。除了一部份外,幾乎都承認了。」
麻生恭子認罪了──對我而言這是驚人的結局,但是大谷訴說的語氣卻很平淡。受到他平靜的口吻影響,我也很難情緒高漲。甚至在這種情況下,我發現大谷依然稱呼她是「麻生老師」,似乎有點怪。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按捺住焦急的心情詢問。
大谷還是跟平常一樣,煞有介事地叼著一根菸,吐出一大口乳白色的煙。
「將酒瓶掉包的人是麻生老師,可是企圖殺死前島老師的則是另有其人。」
「哪有……」我吞下了接下來的四個字「那種蠢事」。
既然麻生恭子無意殺我,那她為甚麼要將酒瓶掉包?
「根據她的說法,是凶手脅迫她的。」
「脅迫?」我反問。「她為甚麼非得接受凶手的脅迫呢?」
大谷聽了抓抓頭說:「接下來的事其實是不能說的,不過因為是前島老師,我就透露一下吧。前島老師以前曾經假設麻生老師和村橋老師之間有男女關係吧?這個假設果然是對的。他們從今年春天起就一直保持那種關係。」
我想的果然沒錯。
「同時麻生老師也因為跟栗原校長兒子的婚事,打算結束和村橋老師的關係。這也是想當然耳的事,可是村橋老師卻不答應。麻生老師認為兩人之間只是大人的遊戲而已,村橋老師卻是認真的。」
就跟那時候的K老師一樣,我心想。不知道麻生恭子已經傷了多少男人的心?
「尤其是村橋老師擁有某項證據,足以證明自己和麻生老師之間的關係,因此麻生老師不得不想辦法說服他。」
「那是甚麼東西,所謂的『某項證據』?」
「先聽我說完嘛。聽說村橋老師總是隨身帶著那東西,被殺死在更衣室的時候應該也是一樣。問題是我們在現場並沒有發現那東西的物證。唯一最有可能的頂多就是保險套了,但那並不足以說明兩人的關係呀。所以,這意味著甚麼呢?」
「凶手拿走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大谷用力點頭說:「應該是吧。當然麻生老師也就緊張了。」
「啊!這麼說來……」
我記得藤本曾經跟我說麻生恭子問了他奇妙的問題。她的確是問了村橋有沒有東西被偷了。當時想不透她幹嘛問那種事,現在總算知道原因了。
聽完我的話,大谷也認同地挺著胸膛說:「這下又多了一項證明麻生老師供述的證據了。」
聽到這裏,後面的發展我大概也能夠想像。換句話說,凶手就是利用那東西來威脅她吧。脅迫她將酒瓶掉包。
「麻生老師是在運動會的早上,在桌子抽屜裏發現那封威脅信。裏面詳細寫著如何將酒瓶掉包,如果不做就要將從村橋屍體裏找到的東西公開出來。我們根據麻生老師的供述,在她房間裏找到那封威脅信。對了,這裏有影印好的信。」
說時大谷從西裝口袋拿出一張摺疊得很整齊的白紙。攤開來的大小跟一般筆記本一樣。大谷放在我面前。
以普通的說法來形容,上面寫滿了類似蚯蚓爬過的難看文字,讓人讀到一半就不想再繼續讀下去。
「可能是用左手寫,或者是右手戴上好幾層的手套寫的吧。這是掩飾筆跡很有效的方法。」看到我皺著眉頭面對那些文字,大谷如此說明。
威脅信的內容如下:
這是威脅信,不准讓其他人看。
你今天必須按照以下的命令行動。
一、隨時注意西洋弓箭社學生的行動。她們應該事先會將大小道具從社團辦公室搬往其他地方。注意她們行動的目的就是要知道前島的道具之一──酒瓶放在哪裏。
二、準備一副手套,手套在進行「三」的行動時必須戴上。
三、到位於一年級教室大樓一樓的儲藏室去,那裏有一個白色紙袋。確定裏面放有一支酒瓶後,立刻拿到事先調查出來的地點將酒瓶掉包。
四、原來的酒瓶丟到不會被人看到的地方,但是紙袋得丟到其他地方。
五、以上行動結束後,立即回到原位。要注意的是,這些行動絕對不能被人看見,當然也不能說出去。如果沒有按照指示行動,妳就會受到制裁。所謂的制裁就是將之前從村橋遺物中所發現的東西公諸於世。為了提供參考,隨信附上該東西的影本。考慮到你的將來和立場,最好聽從指示!
「凶手還真是狡猾多端!」我讀完信抬起頭,大谷一邊歎氣一邊說:「利用別人殺人。如此一來就像是遠距離遙控一樣,很難找到直接的線索。雖然有酒瓶、紙袋和這封威脅信等線索,但仍不夠決定性,很難期待可以依此找到凶手。」
而且從這封威脅信的內容來看,我可以感受到凶手的知識程度很高。不僅沒有錯別字,指示內容也很條理井然。
「到底凶手從村橋遺物拿走的是甚麼東西?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能讓麻生恭子服從脅迫的東西是甚麼?就算我跟這個事件毫無關係,我也很想知道。
可是我的期待落空了,只見大谷搖頭說:「老實說,我們也不知道。一開始我不是說了嗎?麻生老師除了一部份內容外,其他都照實說了。那『一部份』就是那個東西。威脅信上寫著『隨信附上該東西的影本』,可是好像已經被麻生老師給處理掉了。」
「可是這麼一來,不就無法全面相信她所說的話嗎?」
當然也不能斷定她所說的都是謊言。
「不,我認為應該可以相信。因為前天晚上,前島老師被汽車攻擊時,麻生老師都在自己的房間裏,這一點已經確認了。」
「噢……」
「她的不在場證明是確定的。因為那一天我們的人一直在監視著她。說到不在場證明,之前我也說過好幾次了,村橋老師的事件她也有確切的不在場證明。而且我們也不認為那封威脅信是事先準備好的。」
我想起了麻生恭子說的那句話「真相在別的地方」,原來是這個意思呀。
「所以說呢,實際行動的是麻生老師,真凶卻在別的地方。因此得請前島老師另外想想其他有可能涉案的人。」
我無力地搖搖頭。
「關於這一點我完全……我會再想想看的。倒是大谷刑警,你們的調查呢?」
「嗯,調查還在進行呀。」關於這一點他回答得有些不夠明快。「總之線索實在太少了,我們會盡全力追查。還有,請前島老師今後的行動得多加小心,根據麻生老師的供述,可知凶手著急了,近期內一定會再下手吧。」
「我會小心的。」我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對了……結果麻生老師的罪會變成怎樣呢?」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大谷一臉困惑的表情。「因為她是被脅迫的,也是無可奈何。當然有酌情考量的可能性。可是明知發出威脅信的人就是殺害村橋老師的凶手,而且對麻生老師而言,前島老師也的確是眼中釘。如此一來,怎麼解釋就很重要了。」
「甚麼意思?」問的同時,我已逐漸聽懂大谷的意思。
「問題在於麻生老師心中是否存在間接故意。不對,在這種情況下還會更積極,也就是她心中是否存有前島老師死了也好的想法。這一點我們刑警是無法判斷的。」
聽大谷說明的同時,想到她至少認為我死了也不足惜,心情不免變得灰暗。
3
九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放學後。
學校答應從今天起開放社團的練習活動。彷彿想釋放出堆積至今的活力,年輕的肉體盡情在操場上奔走。各社團的顧問老師也從陰鬱的氣氛解放,露出開朗的神情。
西洋弓箭社重新開始練習活動。距離縣際大會只剩下一個星期,接下來得快馬加鞭地練習才行。
「已經沒有時間讓大家猶豫再三才出箭了,只能做好基本動作,放手一搏。不要想動小聰明,因為練習的時候也許行得通,比賽時絕對不管用的。」
好久沒有圍成一個圈講話了,小惠的聲音洪亮,顯得很有幹勁。其他同學點頭稱是的表情也呈現出適度的緊張,感覺很好。希望這種氣氛能維持到正式比賽。
「老師,請指示。」小惠訓完話後,對著我說。
所有同學都看著我,我吞了一下口水開始訓勉:「大家千萬別忘了自己其實還不行!因為知道自己不行,才不會在比賽時擔心姿勢好不好看。大家只要不斷想著自己該做些甚麼,就不會有壓力和猶豫了。」
「謝謝老師!」所有人齊聲大喊。我有些興奮地臉紅點頭致意。
接下來立即開始慣例的練習活動。我還是站在她們後面檢查射箭的動作標準與否。根據小惠的理論,只要我在後面盯著,大家就會感受到跟比賽時一樣的壓力。
練習才開始不久,我發覺在西洋弓箭靶場旁的弓道靶場附近,有個形跡可疑的男人在看著我們。倒也不是甚麼陌生人,他是S警署的年輕刑警白石。
這兩、三天,我的行動完全在刑警的監視中。有時也會看不到他們,正當我忘了有這麼一回事時,他又出現在我的視線裏。走出公寓後,不管是在通勤路上、校園內,還是回家時候,身邊總會有他們的身影。這麼一來,凶手也無法對我下手了吧。
可是警方的辦案似乎陷入膠著狀態。偶爾聽白石刑警說起,調查 CELICA XX 的線索也無法找到凶手。當然,我們校內的學生有上千名,難免會有家人持有該類型的車種;但調查結果都是跟本事件毫無關聯的人。假設凶手是學生,就必須有會開車的共犯存在,這也會讓案情更走向死胡同。另外教職員之中都沒有人開那種車。
藏有該酒瓶的紙袋,雖然也進行了公開調查。但僅知道那是到處都有的一般紙袋,根本無法鎖定凶手的行蹤。這些情況恐怕謹慎小心的凶手早就預想得到吧。
最讓我擔心的是,刑警對於更衣室的密室依然做出錯誤的判斷,至今仍然到處詢問鎖店,可見他們認為凶手是從女更衣室的出入口逃走的。
我還是沒有將高原陽子說的話告訴大谷。因為要說出來就必須連同陽子所設計的鬧劇──性侵劇本也得說。陽子並沒有讓我不說,但我就是說不出口。因為我想她是因為我才肯說出來的。她沒有選擇別人,而是選擇了我,想來她是下了相當大的決心。我若是隨便告訴別人,等於是背叛了她。我已經有一次辜負她期待的前科了。
至少密室之謎我要自己解開──我下定了決心。
想著這些事時,小惠突然走到我身邊。她一邊注意著白石刑警的方向,露出不同於平常的表情說:「看來我不該勉強老師來參加社團練習的。」
「沒有這種事啦。」
「可是……老師很想早點回家吧?」
「去哪裏不都一樣。就是這種時候,我才想留在這裏。只是教練當得有點心不在焉,我才應該道歉呢。」
小惠聽了輕輕搖頭,面帶微笑說:「我不是說只要老師在這裏就夠了嗎!」
之後我開始認真觀察同學們的射箭,好久沒這麼做了。小惠的發射動作還是很正確,但是身體張開的毛病依然未改。現在已經養成壞習慣了,看在她努力挑戰縣際大會的份上,我也就不再多說了。
令人驚訝的是宮坂惠美的進步。之前她柔弱的身體光是拉弓,就會不住顫抖,現在不僅可以拉開弓,而且也有餘裕瞄準目標。因為過去她的姿勢都很標準,命中率也提高不少,大概是因為和小惠搭檔練習的成果吧。
看到她射出的箭命中靶心,我不禁開口叫好。惠美眼光低垂地點點頭。
「宮坂那傢伙,狀況不錯嘛。」我小聲對著彈道有些偏低的加奈江說。加奈江則是從一年級開始就喜歡靠著蠻力亂射。
她一邊擦著大汗一邊說:「就是說呀。惠美可是利用午休時間主動練習,所以成績越來越好……。問她有甚麼秘訣,都說沒有。」
「那是意志力的問題。因為自認為是弓箭手,才能射出那樣好箭。那是一種財產呀!」
「我也是那麼想呀……」
「不要把射箭看得太簡單哦,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呀。」
我笑著走開。
練習開始後約一個小時吧,感覺臉上有濕冷的東西。接著大顆的雨滴落下來,操場上浮現許多的黑點。
哎……,許多同學發出歎息,心有不甘地看著天空。我可以理解她們的心情,因為難得可以一起練習。
「不用管下雨。下雨比賽還是照常進行。」小惠嚴厲的聲音飛過來。
她說的的確沒錯,西洋弓箭的比賽基本上不會因為下雨而停止。唯一的情況是,比賽規則上規定「因雨、霧等導致無法看見箭靶時得以停止比賽」。應該算是例外中的例外。
雨中身體會變得冰冷、肌肉收縮,所以比平常更需要集中力。而且弓弦一吸收水分彈力就會銳減,彈道也必須跟著調整才行,所以更需要相當的體力和技巧。
一旦下起大雨,大家的實力就能一目瞭然。小惠剛開始多少有些失控,但立刻就恢復安定,維持好成績。加奈江的蠻力射箭法不太受到下雨的影響。宮坂惠美的情況也還能維持不錯。至於其他同學不是彈道不穩就是亂射一通。
過了一陣子後,看到有人整個都射歪了,小惠才下令停止。因為再繼續下去,不僅姿勢不對,也有感冒的可能,所以我也贊成。
換好衣服後,大家又在體育館的角落進行重力訓練。由於我沒有帶換穿的運動服來,只好換上西裝,然後到體育館看她們練習。
最有效的室內練習就是「空拉弓(不用箭直接用手拉弓的練習)」。就像網球、棒球推崇揮拍(棒)練習一樣,西洋弓箭也認為這是最好的練習法。
我靠在牆壁上看著同學們一起練習空拉弓。看了一會兒便跟小惠說我要出去一下。因為體育館裏還有籃球社、排球社在揮汗練習。她們身上的熱氣醺得我頭昏腦脹身體發燙。
走出門口時,白石刑警正坐在長椅上看報紙。一看到我便立即準備站起來。
「我只是到外面吹吹風而已。」
聽到我開口制止,他沒有起身,但仍目送著我走出去。
雨勢越來越大。操場上、教室周圍不見人影,整體就像黑白照片一樣褪了色。我深呼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穿過鼻孔。
因為感覺右邊有人,抬頭看了一下。大概是我搞錯了,那裏沒有任何人。
對了,那個時候……
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驗。當時並非我搞錯了,因為高原陽子就站在那裏。撐著傘的她注視著教職員用的更衣室。如今回想,她對於密室是否也有自己的想法呢?當時只有她知道北条雅美的推理錯誤,而她卻不能對其他人說。
我從傘架上抽出自己的傘,撐開後慢慢走進雨中。繞到體育館後面,也跟那天的陽子一樣注視著更衣室。
體育館裏由傳來學生們踩踏地板和吆喝的聲音。感覺好像離這裏好遠,更衣室四周籠罩著安靜的空氣。
該想的我都想過了……
以前不知道已經想過多少次這個問題了。不用女更衣室門而能逃出的方法──甚至連作夢也在思考。我也曾經進去裏面想過,但就是想不出好的答案。
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直到背後有股寒氣讓我渾身顫抖,才回過神來的。
該回去了吧?想到此正要轉身之際,我霎時停下腳步,因為想起了一件必須現在完成的工作。
我想起了村橋遇害時的情形,我決定重複當時的動作。這就是我當時所想到的事情。
首先伸出手開門,可是門把卻一動也不動,於是繞到後面從通風口窺探裏面。
對了,我應該跟當時一樣,從換氣孔查看裏面。
通風口就在我身高剛好可以偷窺的位置。如果是高原陽子的話,就得踮起腳才能勉強看見吧。
我像那天一樣窺探著裏面,同樣的塵埃味道撲鼻而來。
微暗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入口的門,腦海中還清楚記得那一天那根頂門木棍的白色影像。
大谷刑警說那根木棍根本不可能從外面卡在門內……
瞬間一道光閃過我的腦海。會不會我們犯下了重大的錯誤呢?
在那一、兩秒之間,我的記憶力快速翻轉。我覺得頭昏眼花,有點想吐。但之後立刻想出一個解開密室之謎的大膽推理。
不,不可能的──我搖搖頭。因為我無法接受違反自己意志所想出來的推理。那是不可能的,我的腦子一定有問題。
我像逃離現場般地衝出去。
4
十月一日,星期二。
午休時間在屋頂──
第四堂課開始前,和高原陽子在走廊上擦身而過時,她遞給我的紙條上面如此寫著。像這樣被她叫出去,今年春天以來已是第二次,當然這一次並非旅行的邀約。
學校通常不准學生上到屋頂,因此平常不會有人在那裏。我聽說很多學生會利用屋頂說悄悄話。
吃完午餐我爬上屋頂時,果然發現有三名學生在角落竊竊私語,一看到我來立刻吐出舌頭,趕緊離去。或許因為發現是我,所以她們也安了一顆心吧。
由於還沒有看到陽子身影,我靠在鐵欄杆上眺望整個校園。教室形狀、建築物的排列等一目瞭然。來此任教以來,我還是頭一次這樣子觀察校園。
「不太像老師嘛!」後面有人說話,嚇了我一跳。回頭一看,身穿藍裙灰外套的陽子就站在那裏。今天是制服換季的日子。
「甚麼不太像?」我問。
「我說從屋頂眺望校園的樣子,不太像是老師會做的事。就算是打發時間,這種興趣也太低級了。」
「不然我該怎麼做才會像我自己?」
陽子稍微側著頭想了一下說:「先到等人,不像老師的風格。老師總是讓別人等的,不是嗎?」
我無言以對,只好假裝看著天空。
「有甚麼事嗎?」為了掩飾情緒的波動,我故意問道。
她很舒服地享受一陣風吹後,一邊梳理頭髮一邊問我:「案情……搜查得怎樣了?」
「怎樣……?我也不知道呀,唯一能確定的是還沒有抓到凶手。」
「那 CELICA XX 的事情呢?警方有動作嗎?」
「好像調查過了,但是目前還沒有收獲。真是怪了。」
「之後有被凶手盯上嗎?」
「沒有,因為刑警整天跟在我身邊,凶手也沒有機會吧。」
「總之就是毫無進展囉?」
「可以這麼說吧。」我朝向天空歎氣。
過了一會兒,陽子說:「後來我想了一下,想到了一點。」
她的態度有些遲疑,於是我看著她的側臉問:「想到甚麼?」
她先聲明「不過只是外行人的看法而已」,然後說:「村橋被殺時,現場構成了一個密室。可是為甚麼非得是密室不行呢?」
「嗯。」我明白她要說甚麼,因為我也質疑過。
「單純地想,應該是為了製造出自殺的假象吧。」
「可是思考凶手的行動時,又覺得不太對。像是在男女更衣室之間的隔牆上留下翻越的假象,還把女用置物櫃弄濕了一部份等等。」
「所以說目的是為了誤導警方,好讓他們做出之前那個錯誤的密室解謎囉?」
「我也是那麼想。」她說得很武斷。「就算凶手再怎麼高明製造出自殺的假象,最後還是會被警方看穿。所以凶手乾脆製造出其他假象……難道不可能嗎?」
「不,我完全可以接受。」
我將大谷刑警發現掉落在更衣室旁的小鐵圈,而做出跟北条雅美相同解謎推理的經過告訴陽子,大概那個小鐵圈也是凶手故意留下來的陷阱吧。
「問題是為甚麼凶手要留下那個陷阱呢?不管是哪種形式,一旦密室之謎破解了,警方就會以殺人的方向正式辦案。對凶手而言,應該不會喜歡這種結局的。」
「可是在那個時間點,卻能讓凶手處於很有利的立場。」陽子的語氣充滿自信。
「有利?」
「是呀。因為這個陷阱,可以讓凶手被排除在嫌疑之外。」
聽完陽子的說法,我試圖回想北条雅美解開的密室之謎,她是這麼說的:
一、堀教務主任打開女更衣室的門鎖,進入更衣室(這時打開的鎖就掛在門邊的扣環上)。
二、凶手偷偷靠近門口,將事先準備好的鎖頭拿出來掉包(四點左右)。
三、堀教務主任走出更衣室時,用假的鎖頭鎖上了門。
四、村橋出現之前,凶手將假的鎖打開,然後到男更衣室犯案(五點左右)。
五、凶手將木棍頂在男更衣室的門內側後,翻越隔牆從女更衣室門離開。
六、女更衣室的門改用原來的鎖頭鎖上。
即便知道這是個錯誤的推理,也覺得這陷阱捨去不用真是可惜,而凶手居然只是用來製造假象,究竟是為甚麼?目的何在?
「老師你想想看嘛,我就是因為這個錯誤的推理而有了不在場證明。因此凶手不也一樣可以利用這個陷阱嗎?」
「妳說的也對。」我終於瞭解她要說的意思了。
原來是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一旦這個陷阱發揮作用,就表示堀教務主任進入更衣室的三點四十五分左右,凶手必須躲在附近不可。因此凶手缺乏這個時間的不在場證明。陽子則有四點時在家裏的不在場證明。
「凶手當時在哪裏其實很明確,所以這麼做才能躲過警方的追究。」
「反過來說,當時有明確不在場證明的人反而可疑囉?」
「我就是這麼認為的。」
「的確是很不錯的推理。沒想到原來妳也這麼具有慧眼呀!」
我不是拍陽子的馬屁。北条雅美和大谷刑警之所以解開錯誤的密室之謎,並非偶然,而是用來製造不在場證明的計劃之一。
「我就是因為這個陷阱才有了不在場證明,所以比較容易想到吧。」難得陽子露出了羞澀的態度。「可是我想警方應該很快也會發現這一點吧。關於村橋被殺時我所發現的事,老師告訴刑警了嗎?」她的語氣輕鬆,可是看到我遲於回答,突然語調拉高說,「老師沒說嗎?為甚麼?」
為了掩飾心虛,我將視線移向遠方,只回答:「沒關係啦,老師有老師的想法。」
「甚麼沒關係,老師難道不知道我為甚麼要說出那些事嗎?」強烈質問的語氣之後,她好像恍然大悟地點頭說,「噢,原來如此。是不想說出我所設計的性侵鬧劇嗎?何必在意呢,反正別人早就那樣子看我了。重要的是趕緊抓到凶手吧?」
「……」
「為甚麼不說話?」
因為我無言以對。的確一開始沒有對警方說是因為不想提起陽子的鬧劇,但是之後又發生了讓我不得不噤口的事情。
就是我或許已經發現真正密室之謎的解答。
上個星期六,我在雨中發現了解謎的線索。那是極具衝擊性的剎那。我試圖忘記那個想法,不斷搖頭想甩去那個想法。可是那個想法一旦在我心中發芽,反而超越我的意志以猛烈的速度生根成長。
我打算自己解決這個事件──當時我下定了決心。
陽子納悶地抬頭看著我的臉,大概是因為我的臉上充滿痛苦的表情,好不容易說出來的話也斷斷續續,有些結巴。
「請妳……相信我,我會處理的。同時也要拜託……陽子不要說出去。」
對她而言,恐怕是個莫名其妙的請求吧。然而她卻不再多問,而是微笑地點點頭,彷彿答應解救一臉扭曲的我。
這天晚上,大谷刑警來我家找我。平常鬆開的領口,今天倒是好好地繫上領帶。他如此表現誠意的樣子,令人印象深刻。
「因為剛好來到附近。」大谷強調他沒有特別的意思。
本來他說在門口說完就走,經我說服才一起進到客廳。客廳其實也不過只有三坪大的空間,裏面只擺著一張矮几而已。
「很舒適的公寓嘛!」大谷說出牽強的客套話。
刑警突然來訪,令裕美子相當不自在。她緊張地端出茶後,顯得有些坐立不安。儘管大谷說「前島太太也可以一起聽」,她還是躲在臥室裏不肯出來。
「你們還沒有小孩嗎?甚麼時候結婚的?」
「三年前。」
「所以說也該是時候了。太晚生小孩,會有許多問題喲。」
大谷像是評定我家生活品質一樣環視屋內,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還好裕美子不在場,在她面前小孩是禁忌的話題。
「請問……今天來有甚麼事嗎?」算是催促地開口詢問。雖然他說沒甚麼急事,但還是令人在意。
大谷聽了立刻收拾談笑的心情、重新在椅墊上坐好。
「在進入正題之前,請答應我一件事。我今天不是以刑警的身分,而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分來的。所以老師也不要以被害者的身分,同樣是一個人的身分……不對,可以的話,就以老師的身分回答我的問題。可以嗎?」他的語氣堅定,卻又給人請求的感覺。我不明瞭他的來意,但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答應:「可以呀。」
大谷拿起裕美子泡的茶喝了一口,潤潤喉後說:「老師,高中女生會在甚麼時候恨一個人呢?」
一時之間我還以為大谷是在開玩笑。可是看他一反平常的謙虛態度,不免相信他很認真的提問。我有些困惑地回答:「一開口就是困難的問題呀。很難一語道盡。」
大谷表情有點慌亂地點頭說:「說的也是。我只是打個比方,換作是大人的事件,就不會那麼複雜了。社會新聞版面雖然充斥許多事件,但幾乎用情色、慾望、金錢三原則就能說明一切。然而到了女子高中,三原則就不管用了。」
「應該不管用吧。」我立刻回答,「那三項原則根本是離她們生活最遠的東西呢。」
「既然這樣,那對她們來說,甚麼才是最重要的呢?」
「這個嘛……我也沒有信心能夠說得清楚……」我如同字斟句酌地慢慢說出下面這段話,說話的同時腦海中還浮現幾個學生的臉。
「我想對她們而言,最重要的是美麗、純粹、真實的事物。有時候可能是友情,有時候則是戀愛,也有的時候是自己的肉體、長相。不對,更抽象的常常是自己所重視的回憶和夢想吧。反過來說,她們最討厭的就是有人想破壞或搶奪她們所重視的事物。」
「原來如此,美麗、純粹、真實的事物……嗎?」
大谷端坐著抱起了手臂。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大谷刑警想說些甚麼嗎?」
大谷聽了又喝了一口茶,才說明來意:「在那之前請先聽我報告案情的進度吧。今天我來就是想知會你目前的情況。」
看來他已經掌握了整個事件,說話的中途只看了兩、三次記事本。儘管搜查進度停滯不前,他還是按照順序敘述。以下是他說話內容的摘要。
有關村橋老師毒殺事件。
犯人留下的東西,很遺憾目前仍毫無斬獲。唯一的物品就是小金屬圈。那個作案用的鎖頭在任何超市都買得到,因此無法查出凶手的下落。關於指紋也是一樣,在更衣室內、門上等處驗出一些指紋,除了當天使用更衣室的相關人士之外,其他指紋都太舊,也查不出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指紋(當然前提是凶手並非當天使用更衣室的相關人士之一)。此外,辦案人員試圖尋找目擊者,也是幾乎毫無斬獲的狀態。一名女學生在更衣室附近看見高原陽子,之後陽子供述「只是剛好經過」,但沒有經過確認。
物證方面的情況如此,因此大谷改朝動機著力。他很重視村橋是學生輔導部主任的事實,因此徹底清查這三年來以任何形式遭受處分的學生名單。其中發現了高原陽子的名字,並傳喚對方(因為我已經知道,大谷省略了訊問內容)。之後是密室之謎的破解,高原陽子的不在場證明得以成立。根據這項密室陷阱,搜查總部推測凶手的條件如下:(1)熟知更衣室狀況和堀教務主任開鎖的習慣。(2)沒有四點左右(掉包鎖頭的時間)的不在場證明,同時也沒有五點前後(推估村橋老師死亡的時間)不在場證明的人。(3)為佈置陷阱,事先準備鎖頭的人。(4)對村橋老師懷恨在心的人。基於以上四點,辦案人員幾乎查遍了清華女中千名以上的學生和教職員,可惜還是沒有找到可疑對象。大谷不願放棄高原陽子有共犯的想法,但這個想法也還無法突破假設的界線。接下來就發生了小丑殺人事件。
關於竹井老師毒殺事件。
因為在初期階段就已經知道凶手的目標是我,因此動機是朝我和村橋的共通點著手。我說出麻生恭子的名字,經過許多迂迴曲折後,發現她被凶手利用的經過,在這裏也不需贅述了。問題是逮捕真凶的辦案行動。
凶手留下來的物證只有用來掉包的酒瓶、裝酒瓶的紙袋和寫給麻生恭子的威脅信三樣。當然上面都查驗不出指紋。酒瓶、紙袋、用來寫威脅信的紙張等,都是一般市面常見的東西,根本無法從購得管道查出凶手下落。而且這個事件,實際動手的人是麻生恭子,所以也無法追蹤凶手的足跡。不過搜查總部著眼的重點是:凶手何時將裝酒瓶的紙袋藏在儲藏室,又在何時將威脅信放進麻生恭子的抽屜裏?儘管針對這兩項進行綿密的訊問調查,結果還是無法獲得嫌疑犯的任何情報。
最後是我被汽車攻擊的事件。
雖然知道車種,但調查起來一樣不輕鬆。首先從清華女中所有學生、教職員的自用車開始查起。教職員中沒有人有該車種;學生中有十五名的家人持有該車種(因為是跑車,不太適合年長的男性駕駛,大谷對數字之少感到意外)。警方調查結果發現十五輛車中,符合我所舉證的「紅色」只有四輛,四輛都有當天晚上的不在場證明(這麼說有點奇怪)。之後考慮到凶手可能是用租車或跟朋友借車的方式,目前還在調查中。只是這個事件值得注意的是:凶手會開車,或是有共犯存在。不管是哪一點,都必須重新考慮「學生單獨犯案」的可能性。
大概是說太久的話,大谷一口氣喝完剩下的茶。
「不知道是凶手太過狡猾還是我們太遜,總之我們始終無法拉近和凶手之間的距離。我們做了這麼多的搜查,但幾乎每一條線索都遇到瓶頸,簡直就像陷入迷宮一樣。」
「難得聽到你說這種喪氣話呀。」我從廚房拿出熱水瓶來,一邊將熱水加進茶壺裏一邊說。
「迷宮」──他這麼形容算是很貼切吧。以密室之謎來說就是個好例子,在凶手的誘導下,警方迷失其中,仍在裏面東碰西撞。
「好了,我的開場白說太長了。」大谷看了一下手錶,重新坐好說。我也跟著挺直了腰桿。
「我只是要讓你知道警方盡了最大的努力。只是我們的搜查行動缺乏非常關鍵的要素,所以無法踏出決定性的第一步。你知道是甚麼嗎?就是動機。關於這一點,不管我們怎麼查就是查不出來。村橋老師的事件,根據他的立場,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是你,我們也很詳細調查過前島老師的周遭,但就是沒有,完全沒有。除了你很刻意避免和學生接觸之外,幾乎沒甚麼值得一提。我們問過幾個你擔任導師的學生,對你的評價都很好。理由是你絕對不會干涉學生的行動。外號是機器。甚至還有學生說:因為老師始終都保持冷淡的態度,感覺反而不錯。也有人說:前島老師不是被聘雇來教書,而是來當西洋弓箭的教練。」
「現在的學生根本對老師既不信賴也不抱任何期待。」
「似乎是吧。不過倒是有一個好玩的說法。」大谷停頓了一下才說,「只有一個學生說,那個老師或許算是真正有人性的老師吧。據說是去年的登山健行,她的腳扭傷了,老師背著那個學生下山。雖然不是很痛,但老師好像跟她說,『如果用奇怪的姿勢走下山,恐怕會傷得更重』。我就跟那個學生說:因為老師自己像個機器一樣,所以才會把學生當作人來對待。」
登山健行就跟遠足一樣。這麼說來的確是有過那麼一回事。我記得曾經背過某人下山,至於那個人是誰呢?想著想著鮮明的情景就浮現在腦海中,突然我發出一聲驚叫「啊」。
對了,那個時候扭傷腳的就是高原陽子。
我終於明白她為甚麼對我會有特別的情愫。只是因為那次的一個小動作,她便對我其他的缺點視而不見。
「看來老師想起以前的事了。」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作何表情,但因為被大谷說中了,不禁開始發燙。
「我一直以為前島老師沒有理由被人盯上,但是聽到這個故事後,想到了一個新的推理。假如有人會因為一件小事而對老師另眼相看,當然反過來的情形應該也一樣。換句話說,會不會因為某些小事而導致某人怨恨老師呢?」
「當然也有可能吧。」
我覺得女子高中裏,那種事情經常周而復始地發生。
「那麼有沒有可能進一步和殺人事件連結?老師覺得呢?」大谷問話的眼神十分認真。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我還是說出自己的想法:「我覺得有。」
「原來如此。」大谷像是陷入沉思地閉上眼睛。「也就是你剛才說的那些美麗、純粹、真實,當別人掠奪了這些事物的時候吧。因此我想到了,如果是因為那一類的理由,友情可不可能出面幫忙犯罪呢?」
「你是說……共犯嗎?」
大谷慢慢地點頭。
「青少年的心靈往往會受到某種凌駕法律和社會規範的強烈力量所左右。我有過多次經驗,所以很清楚。這次的搜查總是難以突破,我認為問題就出在這裏。這案子幾乎沒有任何目擊者和證人。明明一定有人知道某些事情,但大家就是不肯主動地告訴警方。說得極端一點,她們會不會知道凶手是誰卻故意包庇呢?或者不管是誰,她們其實並不希望凶手被逮捕。因為她們可以本能地感受到凶手無奈的痛苦。這也是一種共犯。我懷疑整個清華女中都在隱瞞事情的真相。」
我有種一箭穿心的感覺。我知道自己的臉色不太對勁。
「所以我才會來找前島老師,能夠推理出犯罪動機的人就只有你了。」
「不!」我搖搖頭。「如果能夠推理出來的話,我早就告訴你了。」
「請你再仔細想想看。」大谷語氣中的迫切讓我心驚膽顫。「假如老師剛剛說的是對的話,情形將會是這樣。前島老師和村橋老師,你們兩人是否曾經奪走誰的美麗、純粹和真實,而招來怨恨呢?請努力想出來,答案應該就在你的記憶之中。」
儘管他這麼說,我仍不打算抱頭苦思。大谷又靜靜地說下去:「我不是要你現在就給我答案。但對我們而言,那是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請你務必慎重地回想。」
說完他站了起來,感覺體重好像比平常增加了許多。我也站了起來,心情十分沉重。
5
十月六日,星期日。市民運動場,天氣晴。
「可是風很強,這下可頭大了。」小惠邊整理弓箭道具邊說,一隻手還按著白色帽子,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走似的。
「換個角度想嘛。假如因為這樣拉低全體的成績,我們不就更有機會了嗎?」加奈江說,看來她很有不受天候左右的自信。
「我才不敢打那種如意算盤呢,前幾名才不會因為一點風而影響成績。不過這風對錄取邊緣的選手來說倒是麻煩呀。」
很有比賽經驗的兩人看起來心情還算輕鬆。雖然這是她們兩人高中生活的最後機會,卻聞不出一絲緊張的氣息。一年級不用說,就連應該輕鬆上場的二年級好像也動作僵硬了起來。
所有人都整理好自己的用具後,在運動場角落做體操,接著圍成一個圈,我也加入其中。
「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再緊張也無濟於事。只要放手將箭射出去就好。讓大家看看妳們平常練習的成果。」小惠說完,接下來輪到我說話。
「老師不想多說甚麼,大家加油!」
做完清華女中的隊呼後解散。今天一直到比賽結束為止,不會再集合了。換句話說,每個人都得孤軍奮戰。
比賽分為五十公尺和三十公尺的總得分競賽。兩分三十秒裏面必須射出三箭,其中五十公尺進行十二次、三十公尺進行十二次,合計七十二箭,滿分是七百二十分。
參加比賽的女子選手約有百人,其中能夠晉級全國大賽的僅有五名。去年小惠排名第七,所以說她只剩今年的機會。
「能夠突破到甚麼程度……呢?」坐在加奈江的射箭用具上看著過去的計分簿時,小惠走上前來對我說。
「昨天的情況怎麼樣?」我看著計分簿問。
「還好吧,只是不知道老師眼裏怎麼看。」她的語氣中暗藏對我的指責。
這也難怪,這兩、三天我很少參加社團的練習活動,放學後就直接回家──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比賽日。
「我相信妳們的!」
放下計分簿,我站了起來,然後往大會本部的方向走過去。「我相信妳們」──不知道她們能否感受到這句話的另一個意思?
大會本部正在為即將開始的比賽進行最後確認。尤其記分人員更要小心謹慎。因為這個比賽一、兩分就會影響名次,稍微有些失誤便事關重大。
這次比賽的得分紀錄採取互看方式。普通個人賽,並非一人一靶,而是兩、三人共用。互看方式就是射同一個靶的選手們互相記錄彼此的得分。當然光是這樣無法做出公平的紀錄;因為針對射中的位置,記錄和被記錄的雙方很有可能意見不一致。例如箭射在十分和九分的交界線時,按比賽規定,只要有碰到界線就算高分,但常常還是有無法判定的糾紛。射手當然主張高分,記錄者是敵對的立場所以強調低分。這時就必須要有看靶人員上場,也就是裁判,看靶人員看過箭,公平地宣佈得分,而射手和記錄者都沒有反對的權利。
記錄者必須向大會本部回報兩次得分,每一次回報六支箭的總分。記錄人員將分數記錄在得分板上,以便做中間報告。
「哎呀,前島老師!」
在大會本部帳棚下向我打招呼的是R高中的井原老師。身材雖然矮胖,但因為過去曾是知名的射箭選手,黝黑的臉上仍看得出結實精幹。
「聽說清女今年推出了最強的選手?」憑著三年連續晉級全國大賽的自信,井原一開口就調侃我。
我只有苦笑地搖手說:「只不過是到目前為止還算不錯的選手啦。」
「不要這麼說嘛,杉田惠子不錯啊,她今年肯定能上的。還有朝倉加奈江的實力聽說也很厲害?」他邊說邊上前,很快地瞄了周遭一眼壓低聲音問,「聽說清女今年要棄權?社團活動沒有受到影響嗎?」
大概是從報紙、電視的報導得知的吧,不過他應該不知道凶手的目標是我。萬一知道了,他會有甚麼樣的表情呢?一想到這一點,不禁令人想看他既擔心又滑稽的臉。
隨便敷衍過井原後,我去向大會籌備委員們打招呼。大家完全不談比賽的事,而是亮著眼睛、興趣盎然地問我:「辛苦了,情況怎麼樣呀?」
我只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趕緊腳底抹油離開。
比賽開始是在九點左右,試射完五十公尺三箭後,第一回合正式開始。
以個人賽來說,會將同一學校的選手分散開來比賽。我決定坐在加奈江射箭位置的後面觀看。
加奈江很快地即將射出第三箭。射出後,脖子稍微彎了一下。用望遠鏡看過箭射出的方向後,一臉失望地走回來。
「九分,七分……最後是六分吧。不應該那麼用力的!」
「二十二分,還算不錯嘛。」我對著她點點頭。
「倒數三十秒。」司儀宣佈,這時幾乎所有的選手都射完了。
「老師你看,她又來了……」
順著加奈江手指的方向,只見小惠氣定神閒地瞄準最後一枝箭。周圍已沒有其他選手。超過時間射出時,會被扣除射出箭中的最高得分。
「真是受不了她!」就在我嘴裏這麼罵時,小惠漂亮地射出了箭。
「砰」地一聲射中箭靶,同時響起的歡呼聲和鼓掌聲,大概射得很好。她吐了一下舌頭,走出射箭位置。
十二點十分,五十公尺的比賽結束,有四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女生組第一名是山村道子(R高)、第二名池浦麻代(T女)……第四名杉田惠子(清華女中)……
算是預期的結果吧。小惠滿意地笑著吃三明治。
「可是加奈江第八名也很有希望呀,只要再贏過三個人。」
「是呀,可是我最近三十公尺射得很不理想。只求不要失誤就好。倒是惠美好厲害呀!一年級就贏得第十四名,這可是咱們社團有史以來的最佳紀錄耶。」
「那只是……僥倖啦。下午就不行的啦,一定。」宮坂惠美謙虛地發出蚊子般的聲音。
雖說她最近的狀況不錯,但能夠持續到比賽場上也是很驚人的。別瞧她一副柔弱的樣子,真令人懷疑她怎麼會有那麼強的意志力。
三十公尺的比賽開始後,三人的狀況保持得不錯。只是因為前幾名的成績依然領先,下面的名次也就很難期待向上攀升。
「照這樣子下去,頂多能到第六名吧。」進入後半場,加奈江的聲音也顯得有些虛弱。
「要是剩下的都射出十分,情況就會逆轉。」
「話是沒錯啦──倒是老師,你不用去看小惠的比賽嗎?剛剛好像已經落到第五名了……」
我早就注意到了,聽說之前第五名的選手,三十公尺是她的強項。
「她沒問題啦,就算我過去看也不能怎麼樣。」
「可是老師今天一直都在我後面,沒有去看小惠不是嗎?為甚麼呢?」
「沒有為甚麼呀,不要想太多了,全力射箭吧!」
因為我的語氣變得嚴厲,加奈江也就不敢多說。然而我今天真的看起來有些奇怪嗎?但我現在也只能這麼做呀。
「啊,我得換技箭才行。」加奈江似乎想要轉變話題,打開箭袋取出了新的箭。因為她原來手上的箭,羽毛已經快要脫落了。
「這就行了……那我上場了。」
她很有精神地宣佈,打開的箭袋就丟在地上,這已經是她今天不知道第幾次的射箭了。
我看著她的箭袋,忽然看見裏面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我送給她的幸運箭。因為是我送的,她擁有那枝箭倒也不奇怪。問題在於箭上面寫的號碼。
一般射手習慣將自己的每一根箭編號。掌握住每一枝箭的射出狀況後,就能在比賽時選用最好的上場。我所在意的是上面的號碼。因為加奈江擁有那個號碼的幸運箭有些奇怪。
為甚麼她會有這枝箭──我思索著這件事的意義。也許沒有甚麼意義,但我就是覺得心神不寧。這枝箭有甚麼問題嗎?這枝二十八點五吋長的箭……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心臟跳動幾乎快停止了。我覺得呼吸困難,頭痛欲裂。
二十八點五吋……
心中吹起了一陣強風,我屏住呼吸看著濃霧被風吹散漸漸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