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１
十月七日，星期一。整片天空像是用灰色顏料塗過一樣。這樣的天氣頗符合我現在的心境。
第三堂課是空檔，我混在前往上課的老師中走出辦公室。
清華女中的醫務室就在教職員辦公室的正下方。負責保健工作的志賀老師任職學校已經很多年了，她總是穿著白袍，戴著金邊眼鏡。因為這種打扮，被學生暗地裏冠上老處女的外號，但其實她是個小學一年級女生的媽媽。
我進去時，還好只有她一個人在。她坐在桌子前，一發覺是我，便將椅子轉過來說：「真是難得呀，是想要解宿醉的藥嗎？」
大概是因為她大我一歲吧，所以說話語氣總是這樣。
「不是的，今天來是有要事。」
確認過走廊上沒人後，我趕緊關上門。
「別嚇我呀。」她說完，將放在床邊的圓凳拿給我。一股藥水和香水混合的味道刺激我的鼻子。
「甚麼事呢？你所說的要事……」
「嗯……其實，」我吞了一下口水，然後口氣慎重地說出之前的相關事件。
「那不是好久以前的事嗎？」她交叉著雙腳說。她的動作和說話方式，讓我覺得有些刻意。
「那個時候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是否發生了甚麼事？只有老師和她們知道的事？」
「好奇怪的問題呀。」志賀老師像個演員一樣，誇張地張開手搖頭說，「你在說些甚麼，我完全都不懂。到底是誰呢，你說的她們？」
「就是她們呀。」
我說出了名字。然後凝視著志賀老師表情的變化。她沒有立刻答話，而是一下子玩弄著桌上的別針，一下子看向窗外。終於才浮現一抹微笑地問我：「為甚麼你現在會關心起那個時候的事？」
她的目光已失去泰然，我看得一清二楚。
「因為有必要，我只能這麼說。」
「……」她的臉上失去笑容。「前島老師板著臉孔來問我，應該是跟那個事件……跟兩位老師被殺有關吧？雖然我不認為那個時候的事件跟殺人事件會有關聯。」
「那個時候……」我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果然還是發生了甚麼事吧？」
「是的。但老實說，我本來打算永遠埋藏在自己心中的。」
「可不可以告訴我？」
「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問，就轉身回去……」
然後她用力抖動了一下肩膀，深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
「對於你是根據甚麼想到當時發生甚麼事，以及為甚麼會跑來問我，我不想多問。但是你的推理是對的。那個時候的確是發生了一些事。乍看之下也許是件芝麻小事，但其實是個很嚴重的大事件。」
志賀老師詳細敘述了那個「事件」。的確是沒甚麼大不了的內容，但到現在為止沒有其他人知道，令人不可思議。她也告訴我封口不說的理由，當然她的理由值得認同。
聽了之後，我除了驚訝也感到深深的絕望。因為過去在我心中隱然出現，希望自己想錯卻又試圖重組的推理，終於明確地成形了。
「我說的這些是否符合你的期待呢？」她微微側著頭問我。「雖然我無法想像，你想知道這些事的根據何在。」
「不，可以了。」我心情灰暗地點頭致謝，有些沉澱直往心底降落。
「名偵探做出了正確的推理，怎麼臉色還這麼糟啊。」
「也許是吧。」
我像夢遊症患者一樣站了起來，腳步蹣跚地走向門口。伸手觸及門把時，回過頭說：「可不可以……」
只見她用手扶正一下金邊眼鏡，恢復之前的溫柔表情說：「放心好了，這件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我一鞠躬後走出了醫務室。
第四堂的五十分鐘上課時間，我讓學生做課本練習題和事先準備的考卷，教室裏微微響起學生不平的抱怨聲。
這五十分鐘，我始終看著窗外。腦袋裏拚命想解開纏繞的線頭，但還是留下一些無法解開。
鐘聲一響，收好考卷。學生們起立、敬禮。我走出教室時，聽見有人大膽嗆聲：「搞甚麼嘛！」
午休時間，我勉強吞下一半的便當就離席而去。藤本跑來跟我說話，我有一搭沒一搭敷衍他。大概是我的回答偏離話題，藤本露出奇怪的表情。
走出教室大樓後，我發現校園已經恢復之前活潑熱鬧。學生們坐在草地上的談笑風光，跟一個月前沒有甚麼兩樣。真要說有甚麼改變的話，就是她們身上的制服換季了，樹木也開始增添顏色了……吧。
經過她們身邊，我往體育館走去。有些學生看到了我，似乎立刻開始竊竊私語，我大概可以想像內容是甚麼。
來到體育館前，我稍微瞄了左邊方向。更衣室就在體育館的另一邊，這次的事件，我不知走過多次那個地方，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了，我已經有了答案。
爬上體育館的階梯，上面是陰暗的走廊，走廊上有兩個房間。一個是桌球教室，另一個是劍道場。門微微開著，露出裏面燈光的是劍道場。來到門口附近時，可以感覺裏面有人。有揮舞竹刀的聲音和摩擦地板的聲音。
我慢慢打開門。看見寬敞的道場中央，只有一個人揮舞竹刀的背影。每揮舞一次竹刀頭髮就跟著甩動，裙襬搖曳。她的力道強勁。
北条同學就算是午休時間也在道場裏練習揮舞竹刀──這是很有她風格的一項傳聞。原來那不是傳聞而是真的，好厲害呀。
大概以為進來的是劍道社的成員，聽見門開關的聲音，她也沒有停下揮舞的動作。終於發現有人在看著她吧，她放下竹刀回過頭來看。
「哎呀。」北条雅美似乎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有些難為情的笑臉讓她這個成績始終名列前矛、又是劍道社的主將判若兩人。
「我有話跟妳說。」或許我有些激動吧，發出了高八度的聲調。說話聲音瞬間在道場裏迴蕩。
她靜靜地走過來，先將竹刀收進布袋裏，然後端坐在我前面，說聲「是」，抬頭看著我。
「不用這麼嚴肅。」
「我這樣反而輕鬆，老師也請坐下來吧。」
「噢……好。」
我似乎可以感受她的氣勢，於是當場盤腿坐下。感覺地板冰涼的同時，也覺得她真是個奇妙的女孩。
「是這樣子的……」我微微深呼吸一口氣。
雅美一臉冷靜等我說下去。
「其實也不是別的事。就是關於那個密室之謎。」
「老師是說有矛盾嗎？」她面不改色地迎戰。
「不，沒有矛盾。我覺得是很精采的推理。」
她點點頭，意思好像是說「那還用說」。看著她充滿自信的臉，我說：「只是我有些不太能認同。」
她的臉色稍微一變：「哪裏呢？」
「應該是說……妳的分析太過敏銳吧。」
這時雅美將手掩著嘴巴笑了出來。
「我還以為老師要說甚麼呢，原來老師又是用你最擅長的迂迴婉轉方式稱讚我呀？」
「不，不是的。我要說的是妳的推理敏銳得很不自然。」
「不自然？」
這一次她改成冷哼一聲。
「甚麼意思？」
口吻顯得很不高興。從過去到現在始終都是第一名的她，一向都是老師們青眼有加的對象，嫌棄她的完美推理，就等於傷了她的自尊心一樣。她看著我的眼神就跟這道場的地板一樣冰冷。
然而凶手搞不好連她的自尊心也都算計進去了。
我說：「關於那個事件，妳是局外人。唯一的關聯就只是涉嫌的高原和妳是國中時代的朋友。因為對於該事件的資訊量，妳能有的不多。儘管如此，妳還是做出了漂亮的推理。相關人士、一大堆看熱鬧的人想破頭也想不出來的陷阱，卻讓妳輕易解開了。這還不算是不自然嗎？」
可是北条雅美一動也不動，依然維持端坐的姿勢，慢慢舉起右手在我眼前豎起了食指說：「凶手不可能從男更衣室的門脫逃，光是這一項資訊就夠了。有關女更衣室門的上鎖方式、更衣室裏的構造等，只要查一下就能知道。」
她心平氣和地回答。
「的確妳或許是得到了必要資訊。但要組織成一項推理，還必須掌握周遭的許多細節。比如說堀老師的小習慣。妳說那不是妳已知的事實，而是推理出來的。真有可能是那樣子嗎？我覺得一般人根本是做不到的。」
「我希望老師說那不是一般的推理能力。」
「妳是說妳的推理能力不同凡響嗎？」
「根據老師的說法，應該是那樣子吧。」
「我卻不那麼認為。」
「有甚麼問題嗎？老師不認為那是推理，不然是甚麼？」雅美像是刻意壓抑內心的不安，壓低聲音放慢速度地問。她伸直了背，雙手放在膝蓋上，黑色眼睛直視著我。
看著她那好強的眼睛，我說：「我倒想要聽妳怎麼說。」
２
放學後。
比賽的隔天，社團不用練習，因此來到練習靶場時，看不到任何人。雖然可以聽見其他運動場上傳來吆喝聲，但只有這個空間籠罩在奇妙的安靜中。
穿越靶場走進社團辦公室，我拿出了自己的射箭用具。組好弓，將護胸、護腕、箭袋等配件穿戴在身上，然後站在發射線上。就好像有甚麼金屬類的東西放進身體裏面一樣，感覺身心一振，已做好了準備。
是時候了……
我的心情意外地平靜，或許是因為心裏明白，早已經把自己逼到沒有退路的境地吧。深呼吸一口氣，輕輕閉上眼睛。
這時背後傳來腳踩草地的聲音。我回過頭，穿著一身制服的她──小惠正穿越練習靶場，往社團辦公室走去。她對我輕輕揮手打招呼「老師來得真早」。我也舉起了手，但沒有信心能夠成功掩飾表情的僵硬。
小惠提著沉重的書包消失在辦公室裏，砰的一聲關門聲，重重打在我的心頭上。
「今天放學後有沒有事？」第五堂課結束後，我叫住她來問了這句話。她說沒有事，我便約她要不要一起射箭。
「好難得喲。老師居然會約我。當然ＯＫ囉。不用說是為了全國大賽，老師要幫我做一對一訓練吧？」
這次的縣際大賽，結果小惠維持在第五名。加奈江和宮坂惠美也很努力，分別是第八名和第十三名，算是展現了清華女中西洋弓箭社的訓練成果，但事到如今我也無所謂了……
「那還用說，最好別找其他人來打擾！」我試圖說得很輕鬆，但語氣卻很僵硬。還好小惠不疑有他，只回答「那就放學後見」，便走進教室。
箭已射出……了吧？看著她的背影我心想。
看著關上的辦公室門，我還在猶豫這麼做到底是對還是錯？我有必要這麼做嗎？為甚麼不放下讓時間經過，將來只要回想這段經歷就算了呢……？現在我所堅持的事，既沒有人會因此得救，也沒有人會高興。想到這裏，我的心情更加沉重。我不是沒有想過今天就此逃開，但另一方面想要知道真相的心情又支配著我的決定。
終於辦公室的門開了，換上運動服的小惠走了出來。她一手拿著弓，喀啦喀啦晃動著腰間的箭袋，往我這裏走來。
「好久沒有這樣子兩個人一起射箭了，好緊張喲。」她故意裝可愛地縮了一下肩膀。
「先從五十公尺自由射擊開始吧！」我說。
將箭靶固定在稻草上後，我們站在五十公尺的發射線上。面對著箭靶，小惠站在我右手邊，從我的位置可以看見她的背影。
接著我們開始射箭，幾乎沒有交談地各自射了六箭。唯一說的話就是彼此的吆喝聲「Nice shooting」。
「比賽隔天不用練習的規定，我不太能同意！。」收回箭返回發射線的途中，小惠開口說。「上場比賽，難免姿勢會出問題，不是嗎？我覺得應該趁早糾正過來才對，所以比賽的隔天當然要練習，再隔一天休息不就好了嗎？」
「我會考慮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之後我們反覆了好幾次這樣的練習。我不太射箭，而是假裝在指導她，其實腦子裏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該怎麼開口呢？……
就在五十公尺的最後一回合射箭。
「看來成績會比昨天好。」小惠一邊將計分簿塞進口袋裏，一邊高興地說。
「那太好了。」我雖然這麼回答，但如果她回過頭看見我僵硬的表情時，肯定會覺得很奇怪。
她搭好箭，慢慢地舉起弓，然後徐徐拉開弓弦。她的側臉表情顯得嚴峻，就在拉弓的動作靜止時，滿弓指示器（當弓弦拉到一定長度時會發出聲音的器具）發出聲響，箭在瞬間被發射至空中。隨著穿越空氣的咻咻聲後，接著是砰的一響命中聲。一如日晷的指針一樣，箭影從靶心延伸出來。
「Nice shooting！小惠。」
「謝謝。」
小惠心情很好，又再搭起第二枝箭。一年級時她的肩膀和背部看起來都很瘦弱，如今已健壯寬廣許多。三年來，不論身心都成熟不少，一時之間我居然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她再度舉起了弓，看得出來她正在調整呼吸，然後眼光銳利地看著箭靶的方向。
就是現在了，我想。現在再不說出來，永遠也說不出來了。不知為甚麼我突然這麼覺得，於是一鼓作氣大喊：「小惠！」
蓄勢待發的她的身體戛然定住了。我知道那種緊繃的精神狀態正在消失，她讓身體輕鬆下來後，問了一句：「幹嘛？」
「有件事想問妳。」
「嗯。」小惠看著我等待我的問話。
那幾秒鐘，我覺得嘴唇很乾燥。用舌頭舔濕了嘴唇後，我咳了一下才說：「妳不害怕嗎？對於殺人？」
我不知道當場她是否聽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總之看到她有所反應是在幾秒鐘之後。
長長歎了一口氣，是她做出的第一個反應。
「我不太懂老師的意思。」說話的速度還是跟平常一樣。接著她反問，「老師指的是上次那個事件嗎？」
「沒錯，就是關於那個事件。」
這時她用感覺比較開朗的聲音，故意開玩笑說：「原來如此，所以老師認為我是凶手囉？」
我看不見她的臉，想來應該也是開玩笑的表情吧。她就是那樣的女孩。
「我沒有告發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聽我這麼說，小惠沉默了一下。看起來似乎是在思考如何閃避我的問話，也或許是對我突如其來的質問感到困惑。我不知道。
她沒有答話，而是慢慢拿起弓，跟剛才一樣拉滿弓，用力發射出去。穿越風的聲音和命中的聲音。但箭射偏了，有些偏左。
「說清楚嘛，為甚麼我是凶手？」維持射箭的姿勢不動，小惠問。語氣中仍然有種愉悅的成份，讓我感到很驚訝。
「因為能夠做出那種密室的人，就只有妳。所以我不得不認為妳是凶手。」
「這話說得真奇怪。根據北条同學的推理，那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單純陷阱嗎？而且告訴我這一點的還是老師你耶。」
「的確那種陷阱任何人都能做得出來。但其實那只是個虛晃的陷阱，實際上並沒有用到。」
小惠再度沉默，大概是在掩飾驚嚇的心情，我猜想。
「真是有趣又大膽的想法嘛。那凶手是用了甚麼樣的手法呢？」語氣輕鬆自如，而且說話方式也顯得自己跟這個事件毫無關係；但我聽了卻感到更加絕望。
「我注意到這一點，是因為確知凶手不是從女更衣室而是從男更衣室門逃走的。我會那麼確定的原因，是出現了一位妳所不知道的證人。那個人在案發時就躲在更衣室後面，所以可以證明沒有人從女更衣室走出來。根據這項證詞，北条同學的解謎推理便無法成立。換句話說，凶手是從男更衣室門逃走的。這麼一來，就能鎖定密室陷阱的唯一疑問：有沒有辦法從外側將棍子卡在門內？關於這一點警方很早就做過檢討，答案是不可能。因為從找到的木棍上面查不出被動過手腳的痕跡，而且調查過木棍本身的長度、粗細、形狀和材質等，根本無法從外側以遙控方式卡在門內。」
「所以老師是說警方的判斷錯了嗎？」聲音有些沙啞，語氣還是很平靜。
明知道她看不到，我依然搖頭說：「警方的判斷沒有錯，所以才會讓我很頭痛。但事實上，警方和我完全只是在錯誤的方向重複毫無意義的推理。那根木棍的確無法從外側卡在門內，但我們卻沒有檢討其他木棍的可能性。」
小惠的背像是痙攣一樣動了一下。她為了掩飾故意大聲反問：「其他木棍？那是甚麼意思，老師？」
「比方說實際上用到更短的木棍是否就能成功？被發現的木棍卡在門上時，和地板成四十五度角，用來頂門需要很大的力氣，所以無法遠距離操作。可是如果角度越趨於零的木棍長度，不僅不太費力，應該也可以從外側動手腳了吧？」
簡直是在上物理課，不知道小惠是用甚麼樣的心情聽我講解。只是她的肩膀微微顫抖，連我都看得出來。
「也許那樣的木棍可以辦得到吧，但實際頂在門上的是那根長木棍呀，老師不也看到了嗎？」
「我是看到了。當時聽了妳的話，我從通風口一看，的確是看到那根木棍頂在門上。」
「既然如此……」
「妳聽我說完嘛。的確看起來是那樣，但不能斷言沒有其他木棍頂著呀。」
「……」
「怎麼了嗎？」看著小惠驚訝地說不出話，我問道。
「沒甚麼，然後呢？」
「總之如果用這種方法，行得通嗎？首先凶手準備了兩根木棍，一根是在殺人現場被發現，無法從外側卡在門上的木棍。這裏就稱之為棍一吧。另外一根是長度、硬度等都可能辦得到的木棍，稱為棍二。犯案後凶手先將棍二纏上堅韌的線或鐵絲，棍子一邊從門和牆壁之間伸出去。將門開到只容一人可通過的寬度後，讓兩根木棍靠在門上，出去後小心地關上門。這時兩根木棍應該只是輕輕地頂住門。這時開始操作剛剛準備好的線或鐵絲，讓棍二牢牢地固定住門。因為棍一存在的目的不是為了固定門，所以不用管。最後只要解開線或鐵絲就好了。」
發現屍體時，從通風孔往裏面看，陰暗中只模糊看到一根又粗又長的棍子卡在門上。事實上那就是棍一，也就是虛晃的頂門棍。
「好厲害的想像力呀。」小惠故意搖搖頭。動作之大，看起來就像是身體痛苦地扭曲著。
「可是門口的地方，不是留有老師所謂『棍一』深深頂過的痕跡嗎？那又該如何解釋？」
「很簡單，那些痕跡可以事先弄上去呀，反倒是棍二如果留下痕跡就糟了，所以棍二有必要在前端裝上毛皮或布塊吧？」
「哦……還真是會編理由。」
她從箭袋取出第三枝箭，慎重地架在弦上，我想她是企圖藉此來讓心情平靜。
「可是這樣會留下一個重大的問題耶。假如老師說的是事實，那麼打破更衣室的門進去時，就應該在更衣室裏發現棍二呀。」
終於到了！我暗暗歎了一口氣。這是整個陷阱最重要的一環，同時也證明佈下這個陷阱的人就是小惠。我早就預想到小惠會用這一點提出反駁。
「的確那是一個問題點，因為告訴警方更衣室內沒有留下棍二痕跡的人就是我。只是當我們破門而入時，我首先關注的是村橋的屍體。因此趁著那短暫的空檔，凶手只要回收那項證據，我自然就看不到了。那麼誰能回收那項物證呢？很遺憾的，除了小惠妳……沒有別人。」
她像凍僵一樣，靜止不動。我不知道她是用甚麼樣的表情聽我說這些話，但我仍趁勝追擊。
「當然這時妳可能會反問，手上拿著那麼長的棍子，我難道不會起疑嗎？如果是普通木棍的話當然會。可是妳卻選擇了拿在手上也不會令人起疑的東西做為棍二。」
小惠稍微抬起了頭，似乎想說些甚麼，但喘不過氣來，所以無法成聲。
「我也不必賣關子，就是箭。因為它只要放進箭袋裏就不會被發現。只不過妳的箭太短了，所以用來製作陷阱的，應該是我給妳的箭吧？長度二十八點五吋，換成公分是七十二點四公分。測試之後，我發現這個長度可以頂住更衣室的門，而且剛好是最低限度的長度。這時不但只需一點力量就能固定住門，頂住時箭也能掉落在門底下的軌道裏，從遠處就不容易被發現。說到不容易注意，箭本身的顏色也是一項優點。因為在陰暗的房間角落，一根黑色細長橫躺的箭身是很難分辨的。更何況在這個事件裏，已經有一根醒目的假棍一在那裏了。」
一口氣說完後，我等著看她的反應。我期待她或許因而死心托出全盤，因為我並不想再繼續逼問下去。可是她用壓抑情感的聲音說出來的竟是：「有證據嗎？就推理而言，的確很精采。兩根頂門棍……很有意思不是嗎？可是如果沒有證據，也就僅止於此了。」
她明明已經受到很大的打擊了，卻還能如此反駁，老實說我不禁對她刮目相看，但如果沒有這麼強的意志力，恐怕也無法搞出這次的事件吧。
「我有證據。」我也用不輸於她的冷靜聲音回答，「小惠，妳先查看一下箭袋裏面的幸運箭編號。應該是⒓號吧？可是我記得給妳的箭應該是３號才對。可是為甚麼那根３號箭卻在加奈江那裏？這個原因我做了以下的推理。首先用來作為密室頂門棍的是⒓號箭，３號箭當然在妳手上。發現屍體的時候，妳先將３號箭放回我的袋子裏，然後在破門而入的瞬間，撿起⒓號箭放進自己的箭袋。照理說之後妳應該將⒓號箭和３號箭換回來，可是妳沒有做。大概妳沒有想到我居然會記住箭的編號吧？甚至當加奈江說要一枝幸運箭時又選中了３號箭。」
昨天在縣際大會發現寫著「ＫＡＮＡＥ」的箭是３號時，我知道之前刻意不去想的假設，已經不容我繼續忽略了。因為這一點，所有謎底就像連鎖反應似地解開了。
「以上就是我的……」
小惠又開始架箭拉弓，同時反駁：「但那還是老師的推理呀。我也有許多我的說詞呀。首先那一天，我不是一直都跟老師在社團練習嗎？」
小惠將弓拉滿，開始瞄準目標。她的肌肉拉得越來越緊，當我看到已經到達飽和點便開口低喃：「製作密室是妳的任務，動手殺死村橋的則是宮坂惠美的工作。」
這時發出一記激烈的斷裂聲，小惠的弓弦就在眼前繃斷，瞬間解放的弓因為反作用力，在小惠的手中不斷反彈。
３
小惠重新上弦的時候，我默默地將視線移向遠方。這時看到弓道場的暗處，始終監視著我的白石刑警站在那裏。他看著我們，打了一個大哈欠，今天大概又是回去報告「沒有異狀」吧？假如他知道我們在說些甚麼，肯定會驚訝得腿都軟了吧？
「好了，繼續說下去吧。」
小惠又站在發射線上。看來即便是身處這種狀況，她還是要繼續射箭。除了因為她可以不用看著我的臉外，也是為了某種莫名的好勝心吧。
我感覺喉嚨很乾，但還是慢慢地開口：「妳的共犯，不對，按照一般說法直接下手的人應該是主嫌才對。我之所以斷定是宮坂，當然有很多根據，看穿雙重頂門棍的陷阱時，我只確信凶手應該是西洋弓箭社裏的人而已。理由之一是，妳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另外，就是那一天，妳將練習中的休息時間延長了。一向對練習活動嚴格要求的妳，平常只給十分鐘的休息時間，那一天居然延長了五分以上，不是嗎？也就是說，在那十五分鐘裏，主嫌殺死了村橋，利用剛才所說的手法將更衣室變成密室然後回來。一開始是預定十分鐘，但因為主嫌沒有回來，所以妳就若無其事地延長五分鐘，不是嗎？」
小惠沒有回答，只是盯著箭靶看，彷彿催促我繼續說下去似的，她的姿勢始終沒變。
「為甚麼妳們那麼刻意要做成密室呢？我猜想簡單說來，就是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也就是說妳們最大的目的是要讓警方推理出錯誤的密室之謎。根據那個假的陷阱，凶手為了掉包鎖頭，必須在堀老師使用更衣室的四點前後躲在更衣室附近才行。這麼一來，當時在練習中的西洋弓箭社同學全部都能脫離嫌疑。當然為了誘導警方做出錯誤推理，妳們佈下了幾個陷阱。像是翻越隔牆的痕跡、弄濕門口附近的置物櫃好不讓人使用、故意將同類型鎖頭上的鐵圈掉落在地上等等。然而這些線索，並不能保證誤導警方做出錯誤推理。這時妳安排了一個確實能夠主張假陷阱功能的人出面，就是北条雅美。」
小惠發出突然打嗝般的聲音，同時抓著弓的手也用力了。看到那樣子的她，我很想就此罷手，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是虐待狂……
但我還是朝著真相繼續說下去，那是一種無法克制的衝動。
「我的推理是：一開始的計劃，揭開陷阱密室之謎其實是妳的工作。但是因為聽見我說北条很努力想洗清好朋友高原的涉嫌，於是妳靈機一動決定將這個任務讓給她。我剛剛跟她說過話，已經確認過事實了。」
我想起北条雅美端坐在劍道場裏說出的真相：「說出堀老師開鎖習慣的人是杉田同學。但她不是直接告訴我，而是跟旁邊同學說時，正好被我聽到了。解開謎底的推理過程則完全是我個人的獨創。」
「她不是偶然聽見的，是妳故意說給她聽的。只不過妳早看出來，像北条那種自恃甚高的人，絕對不會跟別人說靈感來自何方。於是假陷阱透過她被公開，並成為有利的推理。」
我說到這裏停下來，小惠低喃「繼續說下去」，聲音低得令人害怕。
「因此有關殺死村橋的凶手，我推理應該是小惠和西洋弓箭社裏的某人，當然小丑殺人事件也是一樣。威脅麻生老師將酒瓶掉包──好高明的手法。可是有一點我卻不明白，就是動機。就算妳們和村橋之間有過爭執，但我相信妳們對我應該不可能抱有殺意才對呀。可是小丑被殺了，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動機是甚麼呢？我想了很久，不斷回想過去的記憶，鉅細靡遺，就是找不到答案。這時我又產生了新的疑問，為甚麼要準備化妝遊行那麼盛大的殺人舞台呢？我想到了一點：妳們沒有殺我的理由，但有殺死小丑的理由……就在那一瞬間，我心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我喘了一口氣才又慢慢說下去：「妳們的目標不是我，被當成不幸犧牲者的竹井老師，其實才是真正的目標。」
聽到如此大膽的推理，小惠還是跟凍僵了一樣，只是眼看著她的脖子越來越紅。
「替換演出小丑，是妳去跟竹井老師建議的。他向我提議時，顯得很有自信。當時我就應該質疑，他完全不知道西洋弓箭社化妝流程，何以會那麼胸有成竹呢？因為他知道會有妳的協助，所以才表現出那種態度吧。還有運動會前，有關化妝遊行的角色，哪個老師扮演甚麼早已傳遍校園每個角落，我想那也是妳們幹的好事吧。為甚麼要那麼做呢？一方面是為了不要讓人限定殺死小丑的凶手，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製造藉口，好建議竹井老師去替換扮演小丑吧？」
小惠回過頭來，卻又立刻轉了回去，我可以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
「這時我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進入第二學期後，我好幾次差點有生命危險。在月台上差點被推倒、差點要觸電、頭上突然掉落花盆……每一次我都在緊要關頭被救，還以為是幸運。但其實那也是妳們的佈局，目的是要製造出我被凶手盯上的假象，跟竹井毫不相干。為甚麼要製造出那種假象呢？簡單說來就是為了混淆警方的辦案方向。但若只是那樣的理由，妳們的作法未免也太謹慎了。事實上這裏隱藏了這一連串事件最大的重點。妳們為了犯案想出各式各樣的陷阱，其中最傷腦筋的就是這一點。也就是將目標的村橋和竹井，設計成讓別人以為是村橋和我的錯覺，對不對？」
小惠跟剛才一樣從箭袋抽出箭，準備架在弦上，或許是沒拿穩，箭滑落在腳邊。她試圖拾起，但撿到一半時膝蓋彎曲，整個人蹲跪在發射線上，然後她慢慢地轉過來，抬頭看著我。
「不愧是機器呀。」
看見小惠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我感覺全身被一種難以形容的無力感所包圍。同時心虛地伸出了手，小惠抓著我的手站起來。
「今天老師找我來這裏時，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因為老師最近一直都躲著我。但老實說，我沒想到老師居然看穿到這種程度。」
我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繼續說下去。
「妳們的目標是村橋和竹井他們兩人，可是單純讓他們一死卻是不行的。因為警方一旦追查兩人的共通點，妳們就會涉嫌。至於他們兩人的共通點是甚麼呢？數學老師、個性陰沉的村橋，體育老師、活潑開朗的竹井。這兩個人怎麼看都沒有共通點，也因此更突顯出那個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今年夏天的集訓外宿，兩人搭檔負責夜晚的巡房工作。應該……就是那個晚上吧，小惠？」
小惠點點頭回答：「就是那個晚上。」
「那天晚上發生甚麼事了？為了調查，我翻閱當時的社團日誌。結果發現隔天宮坂沒有參加練習。理由是經期，但事後才知道其實是手扭傷。因為她纏著繃帶的時間也太久了，我注意到了這一點，心想會不會是跟她的手扭傷有關呢？甚至我也懷疑那真是單純的扭傷嗎？於是我去保健室質問志賀老師。我想既然手傷是她治療的，她應該會知道些甚麼吧。果然我想的沒錯……不，應該說結果出乎我的意料。」
志賀保健老師跟我說的內容如下：
「那天晚上，大概是十一點左右吧，杉田惠子小心翼翼地偷偷跑來房間找我，說是同寢室的宮坂同學身體不舒服，請我過去看看。我立刻趕過去，走進她們寢室嚇了一跳，因為整個房裏到處都是沾了血跡的布片、紙張，宮坂則是握住手腕蹲坐在血跡中。杉田同學說『剛剛不小心打破牛奶瓶，碎片割傷了手腕。因為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沒有跟老師說實話』。於是我只是幫她做了緊急處理，然後兩人要我對這件事保密。因為傷口不是很大，事情鬧大了對誰都沒有好處，我也就沒有跟任何人提起。」
接下來的內容，志賀老師說時神情有些猶豫。
「可是根據我的直覺，應該是宮坂同學鬧自殺吧。那傷口是被刀片割的。照理說我不應該放下不管的，但因為有杉田同學在，而且也需要讓她安靜休息一晚，之後我仍繼續觀察她的情況，因為沒有甚麼異樣，也就安心了……」
想到那天晚上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居然發生了自殺未遂事件──讓我受到超乎想像的衝擊。同時也因為這個事實正是這些事件的開端，更讓我確信小惠的共犯（或許應該說是主嫌吧）是宮坂惠美。
「假如凶手的目標是村橋和竹井，警方立刻就會發現集訓時兩人都擔任夜間巡房的工作，肯定會徹底調查出在集訓期間發生的所有事，到時候也會從志賀老師口中問出自殺未遂的事實。很快的，妳和宮坂就會被盯上吧。妳們害怕會發生那種事，於是想出把目標轉移到我而非竹井的陷阱。佈下重重陷阱後，接下來就是小丑事件。連我也受騙了，而且到今天為止還很成功。」
小惠睜著黑色的眼瞳，靜靜地看著我聽我敘述。等我說完後，她移開視線，自言自語般說出：「為了讓惠美活下去，那兩個人必須死。所以我幫她下手。」
「……」
「將村橋殺死在那個更衣室的作法，一如老師的推理。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為了混淆警方的辦案方向，我是從之前讀過的推理小說找到靈感的，可是我有信心不會被拆穿。那一天惠美好像是將找村橋出來的紙條塞在他的上衣口袋裏。見面的時間是五點，為了配合她的行動，我調整了社團的練習流程，將休息時間定在五點。」
男性教職員在天氣熱的時候，習慣將上衣掛在置物櫃裏。置物櫃室就在教職員辦公室隔壁，進出很自由。為了避人耳目傳遞紙條，算是很高明的方法。
「可是我不知道村橋會不會來，因為叫他出來的紙條上沒有署名，他可能會起疑也說不定。」
的確如果只有宮坂的紙條，村橋或許不會去吧。但是同一天在那之前，高原陽子也約了村橋見面，時間也是「五點」。他看了紙條可能誤會高原陽子變更了見面地點吧。
小惠繼續說：「所以老實說，當惠美鐵青著臉回來時，我的腳也跟著顫抖。因為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關於密室，老師的推理是正確的，我不需要再說明了吧。」
「氰酸鉀是怎麼來的？」我問。
小惠猶豫了一下後才說：「惠美之前就有那東西。她的朋友家開照相館，東西是從那裏拿的。老師知道氰酸鉀可以用來讓照片上色嗎？她拿到那東西是在今年春天，之後就沒有再去過照相館，所以我想應該不會被查到。」
「今年春天？」我反問，「為甚麼那個時候就需要氰酸鉀呢？」
「老師你還真不懂耶！」小惠不屑地露出雪白牙齒笑說，「假如有簡單讓人致死的毒藥，連我都想要，誰想得到甚麼時候派得上用場，搞不好可以用在自己身上呀。」
然後小惠壓低聲音說：「我們就是這樣的年紀呀。」
她的聲音像泡過冰水一樣，讓我不寒而慄。
「發現找他出來的人是惠美，村橋好像很吃驚。但因為惠美是資優生，人又很乖，也就放下戒心，因為他毫不懷疑地喝下惠美請他的果汁。」
還以為對方是問題學生高原，結果是一年級的宮坂──我可以瞭解村橋失去戒心的心情。
「就這樣第一個計劃成功了，卻也得到了意外的副產品。惠美想要從村橋的西裝口袋取回自己寫的紙條時，偶然發現一張照片。你知道是甚麼嗎？那是一張立可拍照片，上面的人錯不了，就是麻生老師躺在床上睡覺的照片，可是她的樣子，我實在是說不出口呀。我們立刻就知道是甚麼情形。村橋和她有親密關係，那張照片是村橋趁她睡著的時候拍的。」
原來如此，我總算瞭解了。村橋用那張照片威脅麻生恭子繼續保持關係。
「我們就想怎麼可以不好好利用這一點？因為第二計劃中，剩下一個很大的賭注，就是將酒瓶掉包的事。在魔術箱從社團辦公室運到教室後面之前，因為有其他同學看著無法掉包，因此只能利用下午的比賽期間進行。畢竟那麼大的酒瓶拿在手裏實在太顯眼，萬一被人看到了就功虧一匱了。因此才會決定讓麻生老師代替我們進行這項危險的差事。老師應該知道威脅信的事吧？運動會前一天，惠美她們班剛好輪到打掃辦公室，所以趁著空檔將信放進麻生老師的書桌抽屜裏。這就是我們策劃的小丑殺人計劃，結果很成功。只是沒想到麻生老師那麼快就被逮捕了。既然警方認為凶手的目標是前島老師，我們也沒有受到懷疑，一切就到此結束。我還以為從此惠美能過著幸福的人生，我也能安心畢業。」
小惠試圖保持冷靜說到這裏時，心情似乎有些激動，將身體轉過去，手忙腳亂地架起了箭。她試圖瞄準箭靶，肩膀卻開始顫動，看來已經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身體。
我將手放在她顫動的肩膀上，在她耳邊詢問：「動機是甚麼？應該可以告訴老師了吧。」
小惠深呼吸兩、三次後，又恢復剛才平靜的語氣回答：「那天晚上，我不是和老師在餐廳嗎？當時惠美應該在寢室裏睡覺，根據她的說法，好像有人在偷窺寢室，門開了一個細縫，她可以感覺到外面有人。就在她連忙準備把門關好時，看見了村橋和竹井兩人在走廊上。」
「偷窺……」我茫然地將手從她的肩膀移開。「那就是妳們的……動機嗎？」
「以老師的眼光來看，或許覺得沒甚麼大不了。因為你們甚至認為現在的高中女生連賣春都無所謂了，但那是兩碼子事。即使是我，也曾經有段時期考慮過賣春，可是我們絕對沒辦法接受毫無戒備地被人偷窺，那就像是有人打赤腳踩進了我們的心裏一樣。」
「可是……也犯不著殺人吧？」
「是嗎？萬一被偷窺的時候，正好是惠美自慰的時候，又該怎麼說？」
這句話直接在我腦海中發出轟然巨響，我不禁反問：「妳說甚麼？」
「惠美又羞又憤，甚至鬧到自殺，我無法責備她，因為是我也可能那麼做。當我回房間時，她倒臥在血跡裏，拜託我讓她死去。她說只要那兩個老師還活在世上，她就沒有生存的勇氣……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鼓勵惠美，說甚麼都顯得空洞。我只能抱著她的肩膀苦苦哀求她不要死。只要她不哭，等幾個小時我都願意，終於我才讓她回心轉意了。」
我作夢也沒想到那天晚上發生了這種事。隔天和小惠碰面時，她居然可以不動聲色一如以往。
「可是她的不幸還沒有停止，不，應該說才剛要開始。」小惠低吼般地訴說，「第二學期開始，有一天惠美打電話給我。她說：『現在我眼前就有氰酸鉀，我可以喝下它嗎？』我吃驚地反問為甚麼，她邊哭邊說『我已經受不了』。受不了甚麼呢？老師知道嗎？惠美說她受不了那兩個老師看她的眼光。很明顯地他們看自己的目光就跟看別人不一樣，眼睛裏會浮現那一晚自己荒唐的模樣。想到自己在他們腦海中被怎樣的玩弄蹂躪，心情就快發瘋了──她說這種心境就像是每天遭受到他們的視線強暴一樣。」
「視線強暴……嗎？」
「那也是一種性侵犯呀，因此我明白了她再度求死的決心。事實上，當時在電話那頭的惠美給人隨時都會喝下毒藥的氣氛，於是我說了，既然這樣，該死的人不是惠美，應該是他們兩人吧？雖然那是我為了制止她自殺脫口而出的話，但有一半是真心的。她重新考慮了，同時也下定了決心。」
可是他們兩人是否真的做出「視線強暴」，又如何能確定呢？我正要反駁時，又閉上了嘴巴。重點是惠美已經那麼認為了，對她而言，那就是事實。
小惠拉弓，射出了第五枝箭，那是目前為止最好的射擊動作，近乎直線的拋物線，使得箭頭幾乎命中靶心，因為碰觸到先前已經射中的其他箭頭，發出尖銳的金屬聲。
「計劃的人是我，但是我跟惠美說：實行與否要看妳自己。我能幫忙的就是打破更衣室門進入時，收回作為頂門棍的幸運箭，就這樣子而已。但是她做到了。然後她整個人也成熟了許多。」
這麼說來，這幾個星期宮坂惠美的確是變了一個人。還以為只是射箭技術……原來如此，也難怪她能夠到達那種境地。
「我可以問兩個問題嗎？」
「請說。」
「首先，運動會之後，有人開車攻擊我，也是妳們設計的嗎？我可以感覺到那簡直是玩真的。」
一時之間小惠有些困惑，但馬上又發出笑聲。
「我不知道，但我想應該是惠美做的。因為她說過小丑事件之後，至少還得假裝目標是前島老師，做些假動作才行。可是用到車子，未免也太大膽了，到底是請誰幫忙開車的呢？」
「希望不要因此招來破綻。」小惠不安地說。
「最後一個問題是，」我吞了一下口水，改口問，「動機我知道了，也試圖去理解，可是殺人妳們不害怕嗎？看到別人陷入妳們設計的陷阱而死去，難道毫無感覺嗎？」
小惠側著頭思考，有些猶豫，卻也很明確地回答：「我也問過惠美，不害怕嗎？她回答說：閉上眼睛回想十六年來高興愉快的往事，然後再仔細咀嚼那一次集訓發生的事，奇妙的是心中自然湧現平靜的殺意。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因為有些東西是我們拚上性命也要守住的。」
接著她回過頭，臉上不見任何愧疚，她又恢復成昔日活潑的小惠了。
「其他沒有問題要問了吧？」
我有點被她的氣勢所震懾，挺直了背才說：「沒有。」
「是嗎？那就到此為止。接下來就按照約定，當我的教練吧，只剩下一枝箭了。」
說完小惠慢慢地拿起弓，看著她拉弓，我轉身離去。
「我已經沒辦法再教導妳們了。」
當我口中如此低喃時，聽見背後放箭的聲音。因為是她，肯定又命中靶心吧。但我沒有回頭，她也沒有叫住我。
就這樣，一個事件結束了。
４
「喂，啊……裕美子嗎，是我。……嗯，我喝了一點酒，在Ｍ車站附近……就我一個人，剛好有那個心情嘛。……刑警嗎？沒有呀，路上我讓他回去了，現在嗎？Ｈ公園呀。對，很近呀，從這裏可以看到我們家的公寓。嗯，我休息一下再回去……妳不用擔心啦，已經沒事了。……甚麼為甚麼？哎呀，有甚麼好問呃，總之以後不必擔心了。那就掛電話了……哦。」
幾乎是用整個身體推開電話亭的門走出來的，冰冷的風拂過火燙的臉頰，腳步搖搖晃晃地往附近的長椅上靠。頭昏眼花、頭痛想吐，一個人喝悶酒真不是味道。
躺在長椅上，暫且眺望著公園裏的風光。非假日的夜晚，公園裏沒有人影，更何況這只是個中間有尊尿尿小童雕像的小公園而已。
話又說回來，今天還真是喝多了。
為了想忘記一切，拚命將酒精往肚子裏灌。不只是這一次事件，還有當了老師所發生的事情，都是讓我想忘掉的不愉快回憶。
「太不像話了！」試著說出口，這是我對自己人生的評語。
突然間睡魔來襲，可是一閉上眼睛，卻又頭昏腦脹胸口發悶，感覺很痛苦。
試著保持平衡站起來，沒想到感覺還舒服些，踏著東倒西歪的步伐，不禁自嘲這就是喝醉酒的德行呀。
看著自己家的方向走出公園時，巷子裏開進一輛車子，明亮的車燈好刺眼，不，我覺得胃不太對勁，趕緊蹣跚地扶住公園的鐵欄杆。
那輛車在我眼前停下，可是車燈卻沒有關上。正當我覺得奇怪時，車門開了，走出一個男人。因為車燈在後，我看不清他的長相，而且對方好像還戴著墨鏡。
看到男人走過來，我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於是扶著欄杆想從旁移動。然而就在那個瞬間，男人對我攻擊，他長得比我壯也比我高大。
男人一拳打中了我的腹部，當時我只感到肚子上有一種麻痺般的熱度，同時喉嚨也發出一聲低吟，之後就是幾乎無法呼吸的猛烈痛楚。
男人用力推開我，手上還握著刀子之類的武器。就在我以為自己被刺了之後，雙腿突然無力地倒在路上。我抱著肚子，手上有濕滑的感覺，一股血腥味衝鼻而來。
「芹澤先生，快回來！」
我倒臥在路邊掙扎時，聽見車中傳來女人的聲音。聽見那聲音，受到的衝擊讓我幾乎忘了疼痛。雖然聲音刻意壓低，但毫無疑問地那是裕美子的聲音。
裕美子……為甚麼……？
男人上了車，我聽見關門的聲音，接下來是引擎聲沿著柏油路傳過來。還以為是車頭燈交錯，其實是車子轉換方向，開回剛才來的路。看著車子的背影我才想起來，就是上次那輛車，CELICA……
車子開走後，我仍像隻蟲子一樣地在地上蠕動。我想出聲，但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手腳麻痺，又在血跡中不斷滑倒。
意識斷斷續續地突然遠去，但是在清醒的空檔，我冷靜地試圖推理。
剛剛好像聽到是芹澤，我記得不太清楚。假如我的記憶沒有錯的話，那是裕美子打工的超市店長名字。身材高大，四十出頭吧……所以說裕美子竟然跟那個男人……
之前被汽車攻擊，是在我跟裕美子說完自己生命遭受威脅後才發生的。對他們而言，正是除掉我的好機會，因為警方會認為凶手跟其他事件是同一人。原來只有汽車事件跟小惠她們毫無關係。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生命有危險，但其實我只是被利用了。就在發現這個事實的當天，卻以這種方式，而且是被自己的妻子給奪去生命，真是太諷刺了！
是裕美子想要殺我嗎──痛苦中我思索著。也許是我害她殺人的──這就是我想出來的答案。
我甚麼都沒給過她，一直以來都是我在剝奪她的所有。自由、樂趣，還有小孩，數不清的一切。一旦有個能給她想要的男人出現，或許當然她會開始認為我是多餘的存在。
意識像是被吸走般地漸漸消失。
可是我不能死。我就這樣子死去，甚麼都沒能留下來，只會讓裕美子成為殺人犯。
我躺在柏油路上，靜靜地等待有人經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看來今天的放學後時間會變得很長──我心中如此想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