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
從名古屋前往大阪，他們沒搭新幹線，而是跳上了近鐵（註：即「近畿日本鐵道」，橫跨日本大阪府、奈良縣、京都府、三重縣、岐阜縣、愛知縣二府四縣，為ＪＲ集團之外，日本民營鐵道中擁有最長路線網的大企業私鐵。）的特急列車。搭近鐵要便宜得多，而且時間不過多了一個小時，拓實也曉得近鐵坐起來的舒適程度，比起新幹線毫不遜色。
時生翻閱著東條淳子交給他們的手製漫畫，看得津津有味，偶或攤開某頁亮在拓實面前說：「拓實先生你看！這裡畫得真好耶！」但拓實只是搖搖手，不予回應，他一直教自己儘快把須美子的事趕出腦海。
據時生自顧自的描述聽來，《空中教室》是一部天馬行空的科幻故事，敘述某所小學誤建在外星人的遺跡上頭，導致學校的一部份不受重力限制而飄浮在空中，學生們於是連同教室開始了環遊世界的旅程。拓實聽到內容大綱，只覺得很像小時候在ＮＨＫ看過的人偶劇《葫蘆島歷險記》（註：《ひょっこりひょうたん島》，ＮＨＫ於一九六四至一九六九年，在傍晚時分播放的十五分鐘人偶劇，敘述一群小朋友與老師在遠足時，遇到葫蘆火山爆發，冒出了一個葫蘆島。小朋友與老師在島土遇到奇奇怪怪的人們，展開了奇妙又有趣的冒險旅程。）。
近鐵特急的終點站是難波，不知何時，電車鑽入了地下。兩人下車後，走出剪票口，爬上一道大階梯，竟然來到了熱鬧的地下街。
「現在是怎樣？誰搞得清楚哪裡是哪裡啊。」拓實環視著四下。
「你知道千鶴小姐人在哪裡嗎？」
「我們跑來大阪就是要調查這件事啊。」
「怎麼查？」
「跟我來吧。」
在被稱做「彩虹街」的地下商店街入口附近，有成排的公共電話。拓實走近一台空著的電話機，拿起擺在話機旁的查詢用電話簿，翻開餐飲店的頁面。
「先找一間叫做『ＢＯＭＢＡ』的店，我聽千鶴說她的死黨在那兒上班。她要是跑來大阪，應該會去找這個人。」
「ＢＯＭＢＡ？」
「『TOKYO BOMBERS』的ＢＯＭＢＡ（註：原文做「東京ボンバ─ズ」，又譯「東京轟炸機」，日本滑輪隊伍，一九七二年成軍，活躍一時。BOMBER 的日語發音為「BOMBA」。）啊。怎麼？你沒聽過？那總看過《滑輪大賽》（註：《ロ─ラ─デ─ム》（Roller Games），一九六八年至一九七○年由東京電視台前身製作放送的現場轉播體育節目。）吧？像是『紐約叛將隊』甚麼的。」
但時生只是一臉訝異地搖著頭。拓實哼了一聲，視線回到電話簿上。
幸運的是，叫做「ＢＯＭＢＡ」的小酒吧只有一間。拓實打算抄下電話號碼和住址，這才發現身上沒帶紙筆，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撕下了那一頁。
「喂！別亂來啦！這樣之後要用電話簿的人怎麼辦！」
「沒幾個人會用到這一頁啦。小子，這又臭又長的地名怎麼唸？」
「『宗右衛門町』吧。」
「ㄗㄨㄥ ㄧㄡ ㄨㄟ ㄇㄣ ㄉㄧㄥ？是喔，位在哪兒啊……」
「我們去買地圖吧。」
他們在彩虹街的一間小書店買了大阪地圖之後，走進旁邊的烏龍麵店，店內滿是柴魚露的香氣。豆皮烏龍麵加兩個飯糰的套餐只要四百五十圓，兩人都點了這道餐。
「甚麼嘛，宗右衛門町不就在這旁邊嗎？徒步過去不用幾分鐘吧。」
拓實將地圖攤在桌上，一邊看一邊大口吃著烏龍麵。關西湯汁的顏色果然一如傳聞，顏色較淡，口味卻一點也不清淡，不過他總覺得炸豆皮的調味少了點甚麼。
「你知道千鶴小姐朋友的名字嗎？」時生問道。
「記得好像是叫竹子之類的。」
「竹子？是本名嗎？」
「應該是吧。這要是花名，也太土氣了吧。」
「那間『ＢＯＭＢＡ』是怎樣的酒吧呢？萬一是超高檔的俱樂部該怎麼辦？我們這身打扮進去，肯定會被攆出來的。」
時生穿的是Ｔ恤搭牛仔褲，罩了件連帽外套；拓實則是身穿舊棉褲搭成衣外套。
「嗯……，我沒想過這一點耶，反正是千鶴的朋友上班的地點，應該和『紫羅蘭』差不多等級吧。」
「『紫羅蘭』雖然位在東京，也只是錦糸町（註：錦糸町在東京以風化場所與賭馬著名，許多男性上班族出入。）的一間普通小酒店，人家這兒可是大阪最熱鬧的市中心耶。」
「哎喲，等真的被攆出來再說吧，到時候也只好跑一趟二手衣店買套西裝甚麼的了。」不過也要這市區裡有二手衣店才行得通吧，哪像在我們淺草，二手衣店要幾家有幾家。──拓實心中兀自嘀咕著。這麼一想，他突然發現，明明今天一早才從東京出發的，現在卻不知怎的有股奇妙的思鄉情緒。
時生似乎對地圖很感興趣，兀自翻看著，突然停下筷子喊道：「啊！就是這裡！」
「發現甚麼了？」
「剛才的漫畫，借我一下。」
「幹嘛，那種東西晚點再看啦。」
「我現在就想看啊！不管，我自己拿哦。」時生說著擅自打開了拓實的提袋。
拓實刻意擺出一副完全不感興趣的模樣，大口咬著飯糰。雖然不知道那本漫畫到底隱藏了甚麼訊息，即使只是賭一口氣，他早已打定主意絕對不露出一絲好奇，晚點找個地方把它扔了吧。
「果然被我猜中了！拓實先生，你看這個！」
「幹嘛，不過是一本破漫畫，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
「別這麼說嘛，我覺得這本漫畫肯定和拓實先生有所關聯哦。」說著時生將漫畫攤到拓實面前。
「拿走啦，誰要看啊。」
「你看這張圖，上面寫著地址對吧？」
時生攤開的頁面上，畫著兩名小學男生正在撿拾路邊的卵石，然而時生所指的卻不是小男生，而是背景的電線杆，上頭的地名標示牌寫著「生野區高江✕─✕」。
「我想這個地點應該就在作者的住家附近哦。你看，生野區大概在這一帶。」時生說著，圈起手指圍住地圖上的某一區，上頭的確印著「生野區」三個字。
「嗯，真有這個地方呢。那又怎樣？」
「東條須美子女士希望這本漫畫能交到你手上，一定是想告訴你甚麼。我在猜會不會是和你的出身有關呢？」
「我的出身還用講嗎？被那個蠢女人生下來丟掉，讓東京的宮本夫婦撿回去養，如此罷了。」
聽到這話，時生定睛瞅著拓實，眼中有著前所未見的真摯光芒。「拓實先生你自己也早就察覺了吧。你根本心知肚明，卻刻意移開視線不去看它。」
「你在說甚麼蠢話？哪有甚麼看不看的。」
時生闔上漫畫，說道：「我覺得，東條須美子女士之所以希望這本漫畫能送到你手上，一定蘊含了某個訊息。而她會想告訴你的訊息，不就只有一件事嗎？」
「你到底想說甚麼？」
「你應該很清楚，別裝傻了。」時生搖了搖頭，繼續說：「她想告訴你關於你父親的事啊。她想讓你知道你的親生父親是誰。」他指著漫畫封面，「爪塚夢作男。這本漫畫的作者，就是拓實先生的親生父親。」
拓實扔下筷子，碗中還有幾條白麵條泡在非常入味的麵湯裡，但拓實完全沒了食慾，因為時生說中了他的心事。當東條淳子遞過來這本漫畫，他一看到是手製書時，就隱隱約約覺得，這個叫做爪塚夢作男的漫畫家與自己可能有某種關係，只是他一直逃避不去深入思考這個可能。
「我才沒有父親呢，真要說，也只有養育我長大成人的養父宮本先生吧。」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弄清楚真相也很重要，不是嗎？先讓一切水落石出，要怨恨還是怎樣，也才有個對象吧？」
「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想知道真相了。何況要怎麼找出真相？這位取了個莫名其妙筆名的爪塚夢作男，天曉得那是住哪裡的哪位啊。」
「所以我們先去這裡吧。」時生輕敲了敲漫畫書封，「去這個故事的舞台背景找找看。」
「又不是說去就去得成。」拓實說到這，不禁後悔了起來，因為這話正洩露了他對此事的關心，於是他連忙補上一句，「不過當然，我可是一丁點兒想去的意願都沒有哦。」
「這本漫畫對於街景的描繪非常詳細，我想作者應該是照著自己住處附近的街道景色畫下來的。所以我們只要對照漫畫上的背景，在那一帶繞繞看，一定能找出一些線索的，再不然也可以問問看久住當地的居民呀。不過唯一的問題就是，我們不知道正確的地名。畫上雖然清楚寫著『生野區高江』，就這份地圖來看，在生野區並沒有叫做『高江』的地點，我想很可能是作者自己取的地名，不過他肯定是以生野區的某個街道為藍本畫下來的。」
「蠢斃了，別想拉著我跟你四處亂轉。」拓實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放了幾張鈔票在桌上抵餐費，轉頭便走出店門。
等待時生結帳的這段時間，拓實在店門口反芻著方才時生的話語。弄清楚真相的確很重要，拓實自己也一直很想知道親生父親究竟是誰，只是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他一次次地期待、然後放棄，久而久之，這個願望已被封印在他心底。然而現在，這個封印正逐漸解了開來，他感到不知所措。這本關鍵性的漫畫被送到他手中，但他卻完全無法預測自己的心會被牽引至何處，他甚至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懼。
而且──
拓實不得不再度思索這個自稱時生的年輕人究竟是甚麼來路。他比拓實還瞭解自己，而且確確實實地刺激著拓實內心糾結的脆弱部份；他的一舉一動總會喚醒拓實內在的甚麼。
雖然時生說他和拓實有血緣關係，但看樣子東條家的人並不認得他，這麼說來……就是父方的血緣嘍？拓實想到這，心頭不禁一凜──搞不好是時生自己想找出爪塚夢作男！雖然他總是說他父親名叫木村拓哉，天曉得他這話有幾分可信。
時生結完帳走出店門。「久等了。」
拓實決定將他察覺的事先放在心裡。
兩人出了地下街，走在戎橋筋商店街上。不甚寬敞的道路，人們熙來攘往好不熱鬧。街道兩側，小商店與名店城林立。或許高級店家與平民商店混雜一處，正是這片土地的特色。
穿越拱頂商店街之後，前方出現一道橋，然而時生卻直望著左方不遠處的某家店面，開心地大喊：「哇！是螃蟹招牌！超大的！」
而且過橋時，時生還回頭仰望固力果看板，連聲讚歎。可是拓實卻無心觀光，一逕對照著四周景象與深深記在腦中的地圖。現在不是遊大阪的時候，他得儘快找到「ＢＯＭＢＡ」才行。
「不要再東張西望了，快點趕路啦！」
「何必那麼急呢？難得來到大阪，我們去吃章魚燒啦！章魚燒！那邊有攤子耶！」時生說著指向一家路邊攤。
拓實一把揮開時生的手，「小子，你是不想幫我找千鶴了嗎？」
「呃，沒有啊，我很想找到她呀。」
「那你就給我閉嘴跟上來，我都遵守約定跑一趟名古屋了，不是嗎？」
「……好啦。」
拓實快步走在前頭，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很微妙。現在的對話簡直就是先前在名古屋車站前的翻版，只不過兩人的立場互換了過來。
一踏進宗右衛門町，馬上就有許多奇怪的男子靠了過來。
「東京來的嗎？我們有好貨色哦，來看看吧。」
「兩千圓，只要兩千圓，兩千圓就給你摸到飽，愛摸多久就摸多久啦。」
靠過來的男子們操著大阪腔低聲拉客，他們的話語中有股奇妙的魅力，拓實多少有點心動，但他知道現在不能玩樂，於是一邊搖手拒絕，匆匆甩開他們。
「ＢＯＭＢＡ」所在的大樓離主要鬧區有一小段距離，那是棟老建築，外牆滿是龜裂痕跡，「ＢＯＭＢＡ」就位在三樓。兩人等著電梯。電梯門一開，走出一對男女，男的一身紫色西裝，女的則是全身大紅色系，而且兩人都戴了一堆金光閃閃的金屬飾物。
「嘖嘖，超強的……」進了電梯後，時生悄聲嘀咕。
電梯門正要關上，一名瘦削男子慌慌張張地衝了進來，向拓實兩人微微點頭說了聲：「不好意思。」
拓實與時生在三樓出了電梯，迎面是一道狹窄的走廊，兩側成排小酒吧的招牌，還好這些店看上去都不是高級俱樂部，但是卻有另一種不安湧上心頭。
「有種不太妙的氣氛啊。」
「現金是不是先藏到內褲裡比較好？」拓實會說出這句話，時生也很能理解。
「我想藏了也沒用吧。」
眼前第二家店就是「ＢＯＭＢＡ」。拓實做了個深呼吸，推開店門。
筆直的吧檯從店門口通往深處，只有靠門處及最深處位置各坐了一名客人。吧檯內有兩名女子，纖瘦的女子一頭短髮，另一名則是將長髮紮成馬尾。看來短髮女比較年長，大概三十五左右，應該是媽媽桑吧。
兩名女子訝異地望向拓實兩人，短髮女旋即擺出迎人笑臉，「歡迎光臨。兩位嗎？」
「嗯。」拓實走進去，和時生在吧檯靠中央的位置坐下，先點了啤酒。
「二位是第一次來吧？是聽那位貴客介紹的呢？」短髮女問道，臉上仍是親切笑臉，眼神中卻帶著好奇與警戒的光芒。
「嗯，我們第一次來。」拓實模糊地應道，一邊拿起濕手巾擦手，「請問妳們店裡有沒有一位小姐叫做竹子？」
「竹子？喔……」短髮女說著望向馬尾女。
「她辭職了哦。」馬尾女說道。
「對啊，話說她是甚麼時候辭的呀……」
「大概半年前不是嗎？」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大概半年前辭的嘛。」短髮女看向拓實，「她臨時說家裡有事，很突然就離職了。不好意思，你們難得來還撲了個空。」
拓實很意外，他聽千鶴提起這位叫竹子的友人，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這麼說來，連千鶴都不曉得竹子辭掉這裡了嗎？
「請問妳們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嗎？」拓實試著追問。
「不清楚耶……」短髮女偏起頭，「那孩子本來就只是來打一份工，也沒做多久，我們後來都沒聯絡了。」
「這樣啊。」拓實歎了口氣，啜了口啤酒。見不到竹子，就表示找出千鶴的唯一線索也斷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身旁的時生倒是一臉興奮地環顧店內。牆上貼著不知是舞台劇還是演唱會的海報，可能這家店常有娛樂圈人士出入吧。
拓實啣上一根echo，短髮女旋即伸長了手幫他點火。
「那請問這陣子有沒有其他人也是來找竹子小姐的呢？我想應該是個年輕女子……」拓實又補了一句：「可能還帶了個男人一道。」
「唔，最近有嗎……？」短髮女又轉身問向身旁的馬尾女。
「就我印象中沒有哦。」馬尾女搖搖頭，後腦的馬尾隨著晃呀晃的。
「我也記得沒有呢。」短髮女一臉「就是這麼回事」的神情望向拓實，拓實也只能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位是妳吧？」時生突然指著牆上的海報開口了。那是一張放大輸出的演唱會照片，舞台上似乎是個女子搖滾樂團。
「喔，是啊。」馬尾女回道。
拓實也跟著仔細端詳那張海報，站在最右側彈著吉他的顯然正是馬尾女，只不過照片上的她，長髮是放下來的。
「咦？妳們團名也叫『ＢＯＭＢＡ』？是因為這間店而取名的嗎？」
「嗯，覺得這名字唸起來還頗響亮的。」
「可是很少見不是嗎？『ＢＯＭＢＡ』到底是甚麼意思呢？」時生繼續追問。
「就跟你說是取自『TOKYO BOMBERS』的『ＢＯＭＢＡ』了嘛。」拓實有些不耐煩地插了嘴，接著看向吧檯裡的兩名女子問道：「對吧？」
短髮女點頭應道：「是啊。」
「是喔……」時生仍是一臉疑惑，「那是誰想到的呢？」
「是我取的。」短髮女答道。
拓實只差沒破口罵時生幹嘛淨問些無關緊要的問題，管人家店名愛取甚麼就取甚麼，現在重要的是得趕快想辦法找到千鶴啊！
喝完一杯啤酒，拓實立刻起身要結帳。她們並沒有多收服務費。
「方便給我一張名片嗎？」時生問道。
短髮女愣了愣，接著旋即從吧檯下方拿出名片遞給時生，上頭印的名字是「坂本清美」。
兩人一走出大樓，拓實狂搔著頭說：「這下傷腦筋了啦，找不到竹子，甚麼都免談了。」
「不，我想沒那麼糟哦。」
聽到時生如此冷靜的發言，拓實不禁盯著時生看，「甚麼意思？」
「我們應該算是找到竹子小姐了。」
「啊？」
時生以拇指指著身後的大樓，「那兩個女的當中，有一位是竹子小姐。我在猜，應該是綁馬尾的那位。」
拓實嚇了一大跳，死命盯著時生問：「你為甚麼這麼肯定……？」
「我是從她們的店名推測的。你看，像我就不曉得『TOKYO BOMBERS』，只知道那大概是個體育隊伍的名稱。而『ＢＯＭＢＥＲ』的意思是『轟炸機』對吧？樂團取這個名字就算了，拿來當小酒吧的名字，很怪吧。」
「可是那女的也說是這樣沒錯啊？」
「所以是她說謊了呀，可能是不想告訴我們真正的含意吧。何況海報上寫的英文團名是『ＢＯＭＢＡ』，並不是『ＢＯＭＢＥＲ』，這店名顯然不是某個具有意義的英文單字。」
「也就是說？」
「你試著把『ＢＯＭＢＡ』的『Ｏ』和『Ａ』對掉，最後再多加一個『Ｏ』上去。」
「會變成甚麼？」
「ＢＡＭＢＯＯ」時生眨起單眼，「英文的意思就是『竹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