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８
「我在找朋友，她一星期前離家出走，之後便音信全無。因為有人說在這附近見過她，我只好沿路一家一家飯店打聽。」
竹美將她和千鶴的合照拿給櫃檯人員看，以逼真的演技說出上述那段話。櫃檯內梳著整齊三七分頭的飯店人員似乎沒發現是謊言，一臉認真地端詳著照片。
「唔，不好意思，這位小姐應該不是投宿敝飯店呢。」櫃檯人員語帶歉疚地說：「敝飯店的住客幾乎都是由於商務出差入住，像這樣的年輕小姐很少會……」
「她很可能和男人一道，對方大概三十多歲。」
「如果是情侶一起光臨，我應該會特別留意到，但我實在沒有印象呢。」櫃檯人員偏起頭說道。
竹美道過謝後，走出了飯店。這家商務飯店位於淀屋橋車站附近，已經是他們上門詢問的第四家飯店了，全都說沒見過千鶴。
「那人說的對，要是情侶投宿商務飯店反而顯眼。千鶴他們也曉得後有追兵，應該會盡量低調才是。」
「妳的意思是他們去住賓館？」拓實說。
「如果只住一晚還有可能，但是那兩人應該這兩、三天都下榻在同一個地點，要是投宿賓館，我想不大可能連住三天吧。」
竹美的推測很合理。
「既不是住商務飯店又不是住賓館……，到底是住哪裡嘛！」
四人沿著堂島川畔的步道走著。兩側有許多花圃妝點，儼然是一條適合慢跑的步道；而實際上，即使在過了夜間十點的現在，仍不時有一身慢跑服的民眾與他們擦身而過。
「拓實先生，我們報警吧。」時生開口了，「千鶴小姐被那樣強行帶走，很明顯是綁架，那是很嚴重的犯罪耶！我們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訴警察吧，我覺得還是交給專家處理比較好。」
「還輪不到你出主意。閉嘴啦。」
「為甚麼你要為她做到這種地步呢？說穿了她可是甩了你和別的男人跑掉的女人耶，不是嗎？」
拓實登時停下腳步，一把抓住時生的衣襟。但時生臉上完全不見退縮之意，反而是嚴肅地回瞪著拓實。拓實的另一手握緊了拳頭。
「別鬧了好嗎。」竹美一副厭煩不已的語氣，朝傑西使了個眼色。傑西立刻介入兩人之間，拓實不得不鬆手。
「斑比小姐，妳也勸勸這個人啊！被甩了還一直死纏爛打，很難看耶。」時生撫著頸子說道。
「嗯，的確滿難看的，又沒骨氣。可是啊，我現在是站在他那邊哦，因為眼下最重要的是救出千鶴。」
「所以我才說要通知警察啊！」
「警察能相信嗎？」竹美揚起一邊眉毛，「就算我們去報案，警察一聽到被擄走的是歡場女子，事情當場便被擱在一旁，他們只會認定又是一起黑道把逃走的女人帶回去的案子罷了。等警方開始有所行動，千鶴都成了一具屍體浮出大阪灣了。」
聽到屍體兩字，拓實猛地看向竹美，但她似乎不是在說笑，以銳利的眼神看著拓實點了點頭。
「而且啊，」竹美繼續說：「一旦扯上警方，要是沒處理好，事情只會變得更棘手。所以在沒搞清楚千鶴跑來大阪的目的之前，我不想報警，因為難保她不會被逮捕。」
「如果千鶴小姐犯了罪，被警方逮捕也是她自作自受吧？雖然斑比小姐妳是她的朋友，也不應該罩她啊！」
「那種大道理，你留著在小學公民與道德的課堂上講吧。」竹美說著別開臉，旋即踏出步子，傑西也隨後跟上。
「小子，你不想跟我們一起行動就滾吧。」拓實對時生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不希望你冒這種無謂的險，反正你和她是不可能結合的，你的妻子會是別的──」
時生話沒說完，拓實的右手已經揮了過來，只不過，他並沒有握著拳頭，而是伸掌輕輕拍了一下時生的臉頰，然而竹美還是聽到了聲響，回頭罵道：「我不是叫你們別鬧了嗎！？」
「小子你懂甚麼？你以為你是誰？諾斯特拉達姆士（註：諾斯特拉達姆士（Nostradamus, 1503─1566）法國籍猶太裔預言家，精通希伯來文和希臘文，留下以四行體詩寫成的預言集《百詩集》（Les Propheties）一部。有研究者從這些短詩中「看到」對不少歷史事件（如法國大革命、希特勒之崛起）及重要發明（如飛機、原子彈）的預言。）嗎？」
「我……我真的知道嘛。」
「你愛胡言亂語就隨你吧。」拓實轉身跟上竹美與傑西。
時生小跑步追了上來。
「好，我知道了。我也幫忙找千鶴小姐，可是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等千鶴小姐的事告一段落，我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我今天找到那棟房子了，就是那本漫畫的場景所在，景色一模一樣，而那個家就是拓實先生你誕生的地方啊！」
聽到這，拓實也不禁停下腳步。「你怎麼確定那就是我出生的家？」
「因為有證人在。」
「證人？哪位啊？」
「就是……我現在不能說，我希望你們能直接見個面，當面說清楚。」
「無聊透頂。」拓實又踏出步子。
「這事關你的未來！就聽我這一次好嗎？求求你！」
「好啦好啦，煩死了。等我把千鶴搶回來，要我去哪都隨你。不過交換條件是，接下來不管我做甚麼，你都不准有意見，不願意的話就別跟著我了。」
「ＯＫ，成交。我也不是想對千鶴小姐見死不救，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涉險。」
「自己的女人被擄走了，還顧得了甚麼危險不危險！」拓實忿忿地將話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女人」這說法不甚貼切，但時生並沒有吐他槽，看樣子他已經開始履行兩人之間的約定了。
一行四人沉默地走了好一會兒，步道左側出現一棟仿歐風的建築物，招牌寫著「ＣＲＯＷＮ ＨＯＴＥＬ ＯＳＡＫＡ」。
第一個停下步子的是竹美。「對喔……」
拓實知道她在想甚麼，輕哼了一聲，「那應該是超高級飯店吧？千鶴他們三天兩頭跑當舖，不可能住在這種地方啦。」
「不，我覺得就是這裡。」竹美望向堂島川，指著河對岸說：「你看，這裡離剛才那家『鵜鶘茶坊』並不遠，過個橋就到了。」
「妳的根據只有這一點？」
「還有一個根據，就是ＬＶ。」
「那個皮包怎麼了？」
「那張『鵜鶘茶坊』的收據是在ＬＶ皮包裡發現的對吧？也就是說，千鶴拎了那個皮包外出。她拿去典當的勞力士錶甚麼的都是全新未拆封，為甚麼唯獨使用了ＬＶ皮包呢？原因只有一個──為了撐面子；換句話說，千鶴投宿的地點是她不得不留意穿著打扮的地方。」
「所以妳覺得會是高級飯店……」
很合理。拓實不得不認同這個推理。
「你可能不知道，像這種高級飯店裡面還附設了高級餐廳，出入那種店時，女姓不僅要留意服裝穿著，連首飾、皮包都得稱頭才行。」
「我明白妳說的，可是千鶴應該曉得有人想盡辦法要找出他們，住進這麼高級的飯店不會太危險了嗎？」
「就是要利用盲點啊，追兵一定也想不到千鶴他們竟然敢住進大阪市中心的高級大飯店裡。這一定是千鶴的點子吧，她膽子其實很大的。」
「講得好像千鶴真的住在這裡一樣，又還沒確定吧。」
四人朝飯店走近，這時一輛計程車駛到飯店正門前停下，車門一開，走出一名福態男士，一身的灰西裝一看就是作工精細的高級品；緊接著下車的是身穿淺粉紅連身洋裝的婦人，也是胖嘟嘟的，感覺應該是過著餐餐山珍海味的日子吧。一身誇張制服的行李員恭恭敬敬地拿了兩人的行李，領著他們進入飯店大廳。
「那些提行李的小弟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呢。」拓實說。除了方才那一名帶客人進大廳去，大門旁還有兩位行李員在。
「他們一定覺得，會光顧他們飯店的客人不可能徒步過來；何況我們這身打扮也很有問題。」
「這倒是。」拓實看向玻璃上映著自己的裝束，不由得同意竹美的話。
四人穿過飯店入口的雙重自動門，來到大廳。天花板垂吊著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照著光可鑑人的地板，整個空間明亮得宛如白晝，氣質高尚的男女在大廳談笑著。四人繼續往櫃檯走去，方才那對福態男女正在櫃檯前辦理入住登記，負責接待兩人的櫃檯人員一看就是訓練有素，一舉一動宛如機器人般利落而得人信賴，而事實上飯店人員應該也很少出錯吧。櫃檯一隅擺著標示匯率表的看板。
「看那樣子，我們在商務飯店那一套顯然是行不通了。」拓實悄聲說道。
「是啊，應該會被他們以『不好意思，我們飯店明文規定不得透露住客的隱私。』一句話就堵回來吧，畢竟這種等級的飯店賣的就是信用呀。」
「所以現在怎麼辦？」
「嗯……」竹美緊抿著唇好一會兒之後，不知怎的忽然抬頭看向傑西。傑西似乎也不清楚竹美在打甚麼主意，只見他連眨了幾次眼。
「不知道行不行得通，要不要試試看？」
「妳想到好法子了？」
「就說不知道成不成啊，不過，值得一試。」
四人移動至大柱子的暗處，竹美開始說明她的計劃，但大部份是以英語講給傑西聽，因為這個計劃的成功與否，關鍵似乎落在傑西身上。
「明白了嗎？傑西。」竹美以日語向傑西做最後確認。
「ＯＫ！交給我唄。」傑西拍了拍胸膛。
拓實與時生分別護在傑西的左右側，三人朝櫃檯走去；竹美則是繼續躲在柱子後方，因為在這個計劃中，她是不能露臉的。
不知是否因為時間不早了，櫃檯前空無一人。三人走近印著「Reception」的桌牌，櫃檯內的接待人員旋即迎了上來。這位戴著眼鏡的接待員神情警戒地看了看拓實與時生，不知是否因為中間還夾著一名黑人，接待員的眼神浮現一絲緊張。
「請問三位要辦理入住嗎？」這名長得像鼬鼠的接待員對著拓實問道。
「不，不是的。這位先生從美國來日本旅行，他說他的朋友住在貴飯店，我是帶他過來找人的。」
「這樣啊……」接待員抬眼瞄了傑西一眼，視線又回到拓實身上。「那不知是否方便由我為三位聯絡該位貴客呢？」
「如果能幫我們聯絡是最好的，可是這位先生說他忘了他朋友的名字了。」
「不記得名字？」
「是啊。」因為千鶴他們很可能是化名入住，「不過他有那個人的照片。Hey, picture please.」只是說完這三個英語單字，拓實便緊張得腋下冒汗，他打從高中畢業就再也沒講過英語了。
傑西拿出照片，指著上頭的千鶴說了些甚麼，大概是「就是這個女子」的意思吧。為了這段演出成功，竹美不能現身，因為照片上千鶴身旁的女子就是她，按理不可能不知道千鶴的名字。
接待員拿過照片，但只看了一眼便放到櫃檯上。
「不好意思，只憑照片我們無法得知是哪一位貴客，畢竟我們的住客人數相當多……」
預料中的回答。於是拓實照著方才的演練開口了：
「那麻煩你幫我轉告這位先生好嗎？我英語不太好。」
「喔，好的。」
接待員轉向傑西開始解釋。不愧是一流大飯店的員工，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拓實完全有聽沒有懂。
傑西回了些話，語氣有些粗暴，接待員顯然有些退縮。
「怎麼了？他說了甚麼？」拓實問接待員。
「呃……，這位先生說，他大老遠從美國來，難道我要趕他回去嗎……」
「你和他說要趕他回美國？」
「不不不，怎麼可能！我很客氣地向他解釋我們可能幫不上忙……」
但一旁的傑西仍揮舞著粗壯的手臂，不斷嚷嚷著。接待員神色凝重地拚命向他解釋。
「他又說了甚麼？」拓實問道。
「他說，是不是因為他是黑人所以我們不願意告訴他，我正在向他說明絕對沒有那回事。」
「真的沒辦法幫他找找看照片上這位女子嗎？」時生開口了。
「不是我們不願意幫忙，是因為只有一張照片，再加上敝飯店女客多於男客……。請問這位女客是單獨住進來的嗎？還是有男客同行呢？」
「應該還有個男的一起。」時生答道：「對方大概三十多歲。」
「這樣的話，就更難找出是哪位貴客了。因為入住登記大多由男方出面辦理，我們櫃檯這邊很少與女客打到照面的。」
「這話麻煩對他說吧。」拓實以拇指指了指傑西。
接待員連忙以英語加上比手畫腳和傑西解釋了起來，但傑西不但沒平靜下來，反而愈吼愈大聲，大廳和沙發區的客人開始頻頻望向櫃檯這邊。
「這……，要怎麼解釋他才能明白呢？」接待員顯得很慌張。
「你到底跟他說了甚麼？」拓實問。
「就如同我方才和您說的一樣，這位女客如果是和男客一同入住，我們櫃檯不大可能見到女方的長相……」
「可是看來他相當生氣耶，我怎麼覺得他的火氣比剛才更大了？」
「……是啊，不曉得甚麼事不合他的意……」
傑西還在大喊，激動地揮舞著雙臂。就是現在了吧。──拓實看準了時機，牙一咬，往傑西走近一步。按照竹美的腳本，這時傑西的手肘會不小心撞上拓實的臉，拓實則乘勢假裝往後摔倒在地，在櫃檯前製造一起騷動。然而不知道是拓實時機沒抓準，還是傑西和他沒默契，撞上拓實臉孔的，竟是傑西那又黑又結實的拳頭。拓實瞬間失去了意識，醒來時，發現自己以大字形躺在地板上，有人正以手掌拍著他的臉頰，仔細一看，是時生。櫃檯前多了一群人圍觀，鼬鼠臉接待員則是哭喪著一張臉。
數名行李員趕了過來，幫忙抬起拓實。傑西還在大聲嚷嚷，這時一名飯店人員上前對傑西說了些甚麼，他立刻安靜了下來，乖乖跟在拓實一行人後頭。
三人被帶到櫃檯後方的工作人員辦公室裡，招呼他們的，便是先前主動上前安撫傑西的那位飯店人員，他一頭斑白頭髮，顯然是相當資深的領班。
「您的傷勢還好嗎？」他一開口先慰問拓實。
「嗯，我沒事。謝謝你。」拓實以濕毛巾按著右眼回道。
「聽說是敝飯店員工的說明不夠清楚，惹得國外來的貴客不開心，真是非常抱歉。聽說你們在找一位女士，是嗎？」
「就是這位。」時生拿出照片，「不過這張照片好像是兩、三年前拍的。」
「我明白了。請問關於這位女士，你們是否還曉得甚麼特徵？或是她同行男士的相關訊息也可以？」
「聽說那個男的三十出頭，瘦瘦小小的。」拓實試著說出「百龍」哲郎的描述。
領班露出一臉納悶，「只有這些訊息，還是很難找出人來……」
「還有，聽說他們不只訂了今天一晚，昨天、甚至前天應該也是住你們這裡。」
「也就是說，是連住三天的客人吧？這樣可能範圍就縮小了。」
「他們搞不好訂了更多天。」
「我明白了，請稍候一會兒。」
幾分鐘後，領班拿著一張文件回來了。
「連續入住三天以上的男女同行客人共有兩對。」
「方便借我看一下嗎？」拓實說著，伸手就要拿那張文件，但領班迅速縮回手。
「非常抱歉，由於這上頭有客人的個人資料，請恕敝飯店無法對外透露。」
「這位先生說，」時生瞥了傑西一眼之後說道：「他的朋友是從東京過來的。」
「是。」領班望向手上的文件，回道：「這兩對客人填寫的居住地資料都是東京呢。」
真是好死不死。──拓實忍住想咂嘴的衝動。
「只不過，」領班繼續說：「當中一對夫妻檔，應該不是各位在找的人，因為這位男客已經六十五歲了。」
「另一位男客幾歲？」時生不禁湊身向前。
一頭斑白頭髮的領班猶豫了一下，回道：「資料上填的是三十三歲。」
年齡吻合。──拓實與時生對看一眼。
「請問資料上頭沒有登記女方的名字嗎？」時生問道。
「是的，他們只留了男客的姓名，填的是宮本先生。」
「宮本？」拓實站了起來，一把搶走領班手上的文件，領班根本來不及制止。
那是一張住客資料的影本，姓名欄內寫著「宮本鶴男」，字跡很眼熟，拓實一看就曉得是千鶴的字，這麼看來，當初是由千鶴辦理入住登記的了。
拓實背下房間號碼，向時生使了個眼色之後，將文件還給領班。
「不好意思，看樣子我們要找的人並不是住在貴飯店。」
「這樣啊。」領班很明顯鬆了口氣，「那麼，不曉得這位先生是否也能明白呢？」說著望向傑西。
「我們會解釋給他聽的。不好意思，給貴飯店添麻煩了。」
拓實拍了拍傑西的肩膀之後立刻站起來，時生也跟著起身，接著傑西才慢吞吞地離開椅子，操著關西腔說了句：「多謝啦。」
拋下身後瞠目結舌的領班，三人走出了工作人員辦公室。